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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来日方长


    青瓦檐角的水滴砸在阶前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林棠坐在最里间竹编隔间里,面前粗瓷碗泡着劣质茉莉花茶,茶叶浮浮沉沉。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她抬头看见陈默裹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进来,帽檐压得低。


    “林小姐,”陈默摘下帽子,“我马上要离开江城了,临行前和你道个别。”


    林棠指尖抚过茶碗边缘,茶烟缭绕中,她的脸模糊成一片影子,她微微颔首,“没想到你会与我说再见。”


    陈默看着她道:“林小姐,在江城,我敬佩的人没几个,你算得一个。我自然是要和你说的。何况是我杀了乔源,这事在江城也传出来了,黑白两道都得狙杀我。我必须得走了。”


    林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才说道:“谢你愿意配合我的计划。这事,是我连累你了。”


    陈默淡淡一笑,摇头,“这事有没有林小姐,我都要去做的。也多谢林小姐,为我指明了一条路。”


    两人拿起茶盏,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原来那日乔源到虹口老宅,之前林棠对她早有预警,他长衫里衬了铁片——陈默又仍怕意外,用了软橡胶子弹,一枪之后血袋涌出,他们立即将计就计,姜他送去了医院。之后种种,自然不过是林棠的做势,为的就是偷梁换柱,将乔源送出江城。


    林棠道:“虽然如此,在你射出这一枪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怕我原来说的话并不足以打动你们——”


    陈默道:“上次在裁缝铺,虽然我们希望您放下私人感情,协助我们诛杀乔源,可是您反问我们,杀了乔源,换个其他人来,就如斧头帮的郑蒿来,是不是真的对大家好?”


    林棠叹息了一声,“这些事,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我厌恶乔源做的这些个事,可是后来我明白,有些事……不是一句是非黑白就能判定的。”


    陈默垂头道:“是……那天你说‘乔源护了码头的船工,没让日本人抢他们的饭碗;护了租界的难民,没让斧头帮烧他们的房子’。我后来也想明白,乱世里的‘奸’,不是贴张标签就能定的。”他抬头,眼里有愧,“所以我也想明白了,所谓锄奸不能真正地救这个国家。我们国家积弱到如此,不是一个人、一股势力就可以影响的。”


    林棠道:“这不怪你,我们每个人都在思索着前路如何走。我该庆幸,中国还有你们组织、你这样的热血青年,我相信你总会找到合适的路的。”


    陈默的眸底染了些许愧色,“对不住,林小姐,我还是给你和乔先生带来很大麻烦。”


    林棠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凉掉的茉莉花茶,苦味漫开,但她摇头,“但那日你来虹口老宅,你也告诉我是陈侃要收买你杀乔源了。若不是你的信息,我断不会当真百分百相信,陈侃早非昔日的那个人了……”


    陈默低头,“是。陈侃以前就是江城地下组织的人,还有我们的联系方式。当他联系到我们,说要助我们去杀乔源,我们都以为他是当真义愤填膺,却没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两人相对坐着,良久无语。


    临到分手,林棠从包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你拿着,路上用。”


    陈默推辞,“林小姐,我不能要……”


    “拿着,”林棠打断他,目光里有不容拒绝的温柔,“就当是我为你寻找如何救这个国家出的力。”


    陈默望着那张银票,犹豫片刻,终于收下,“江湖儿女,我就不再多退让了。”


    林棠笑了,笑容里有泪,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门帘外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声,陈默站起身,拿起帽子,“我该走了。林小姐,保重。”


    “保重。”


    林棠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帘落下,才收回目光。


    陈默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林棠缓缓走出茶寮,阿尘和阿秀在外等她。


    阿秀见她出来,赶紧撑起黑布伞,伞骨在她头顶撑开一片阴影。


    林棠接过伞柄,指尖碰到她冻得发凉的手,轻声道:“回去吧。”


    阿秀搀着她的胳膊,三人沿着青石板路往码头方向走。


    雨丝斜斜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棠望着远处江面上的帆影,那艘挂着灰色船旗的轮船正缓缓驶出码头,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融入铅灰色的云层。


    她摸了摸肚子,那里还平平整整,但她知道有个小生命在慢慢发芽。


    “陈叔说,船三天后应该能到香港,然后转去美国。”阿秀轻声说,“乔爷的病……应该能治好。”


    林棠点头,目光始终盯着那艘船。风掀起她的衣角,她裹了裹身上的月白旗袍,指尖绞着伞绳。


    “阿秀,你说乔源会不会在船上想我?”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这话说得很痴,往日她肯定不会问阿秀,可是今日偏偏就生了这样的痴意。


    阿秀愣了愣,笑着说:“肯定会的,乔爷那么疼您。”


    林棠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青石板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想起乔源临走前的样子,他躺在船舱里,脸色苍白,之前他准备的安眠药如今大部分用在了他身上。


    陈叔找了人陪着他,在他苏醒的时候,想来已经在海中央,而他会看到自己的信,她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希望他为了自己和孩子,也要好好治病,不要再一心存在死志。


    “他会怨我吗?”


    阿尘道:“不会,乔爷知道您这样为他想,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怨您?”


    她笑了一笑,说道:“阿尘,你现在可当真会安慰人了。”


    她在桥边又站了会儿,心说:乔源,等你回来的时候,希望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夫人,风大了,我们回去吧。”阿尘提醒道。


    林棠抬头,看见天上的乌云,似乎又浓了些。


    远处的轮船鸣了一声汽笛,声音响彻江面。


    林棠望着那艘船,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


    她转身往回走,青石板路上留下她浅浅的脚印。


    江面上的波浪拍打着码头的木桩,发出低沉的声响。远处的天空中,一只孤雁正往南方飞去,翅膀掠过云层,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


    阿尘开车,送林棠和阿秀回新月帮。


    林棠走进新月帮的大门,陈叔正站在门口等她。


    “夫人,”陈叔的声音里有欣慰,“佐藤那边我去谈了,说以后烟土的货,新月帮占三成;陈侃那边,昨天已经把通关文牒送来了,码头的货栈也归咱们管了。”


    林棠淡淡一笑,“多仰仗陈叔。”


    “夫人谦虚了。”


    两人在新月帮的后堂,说了会儿生意的事,林棠禁不住有些失神。


    “陈叔,”她轻声问,“你说,乔源要是在船上醒来,会怎么样?”


    陈叔愣了愣,然后笑了,“他啊,肯定会拍着大腿骂,‘老子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江城’,然后不顾一切跳上返航的船。”


    林棠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着泪,却又笑出声:“还是您最了解他。可是希望他为了我孩子,可不要这么任性。他啊,一开始总说要等着我,可现在倒轮到我等他了。”


    林棠沉默着望向窗外。


    那日在书房的保险箱,她不但看到了乔源收藏的黄金、存单和合同,也同样看到了的诊断书——医生说他脑子里长了瘤,最多活不过两年,以及那一叠不知道他写了多少遍的“林棠,我放你走。”


    她叹了口气,“陈叔,也就是那天我才明白乔源乔源为什么囚了黄金虎这些年,,突然要除去他,既是为了诱杀梁宽,也是怕自己走后,这些人会害我;他找程青来气我,就是想让我走。可是啊……”


    陈叔说道:“夫人,你现在做得很好,用程青震慑了佐藤,又收服了陈侃,新月帮比以前更稳了。”


    林棠喟叹了一声:“若不是被逼到这份上,我也不会这样。”


    陈叔道:“以前乔爷总说,你是他的软肋,可现在,您成了新月帮的脊梁。夫人,你比乔爷想的更坚强。”


    林棠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有一线微弱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江面上,泛起金色的波光。


    “春天就要到了,”她轻声说,“乔源回来的时候,应该能看到江边的桃花开了。”


    陈叔笑了:“肯定能的,夫人。”


    林棠望着远处的天空,嘴角扬起一抹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江面上的波浪拍打着码头的木桩,发出低沉的声响。远处的天空中,那只孤雁还在往南方飞,翅膀掠过云层,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林棠知道,她会等下去。


    等乔源回来,等桃花开,等孩子长大,等乱世结束。


    她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个小生命在慢慢发芽,像一颗种子,在乱世的泥土里,倔强地生长。


    第72章 远洋归客


    1940年。


    黄浦江的风裹着咸湿的水汽,卷着轮船烟囱里的黑烟,扑在乔源脸上。


    他站在“远洋号”的甲板上,看着掌心间的照片,那是林棠的一张旧照,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码头的老柳树下,江风掀起她的衣角,笑容像春日的桃花,亮得能照进人心里。


    在美国的这些年,经历无数场手术,数次他都听到医生说可能无法再继续的判断,可是一次次他都坚持下来,他多少能理解陈侃在国外挣扎的这些年,想来他和自己一样就凭借着对林棠的记忆,一次次竭尽全力就为了回来见她,而他比陈侃当年还多了牵挂,每一次麻药退去的疼,他都咬着牙数她的名字,从“林棠”到“我们的孩子”,数到第两千遍时,医生说“瘤子切除了,乔先生,以后的日子都是你赚来的。”


    他抬头望向远处,江面上的雾散了些,隐约能看见江城的轮廓——青瓦屋顶像被浸在墨色里,江边的码头还立着当年的木桩,烟囱里冒出的煤烟融入铅灰色的云层,像他五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却又比那时更萧条。


    “先生,要下船了。”水手过来提醒,乔源才回过神,把照片小心塞进西装内袋,抓起臂弯里的外套往身上披。


    他的西装是在美国订做的,藏青色,熨得笔挺,可领口松了两颗扣子,下巴上留着淡淡的胡茬,倒添了几分沧桑。


    下船时,他脚步有些急,差点撞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妇人。妇人骂了句“急着投胎啊”,他连声道歉,眼睛却还盯着码头出口。


    他叫了辆黄包车,“去虹口老宅。”


    车夫应了,拉着他往江边跑。


    黄包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


    乔源一路看过来,看见租界的铁栅栏上挂着日本国旗,路边的店铺招牌有的被砸了,只剩下半截“福”字,看见几个日本兵举着枪,正盘查一个穿破衣裳的老人。


    这五年后的江城,比他走得时候更见萧条,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日本帝国主义的肃杀之气……


    雨是快到虹口时开始下的,细密密的,像针一样扎在脸上。


    乔源把外套往头上扯了扯,可雨水还是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车夫回头喊:“先生,前面就是虹口老宅了!”


    乔源抬头,看见那栋熟悉的两层小楼,青瓦屋顶上积着雨水,正顺着檐角往下滴。


    门口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灯笼,风一吹,灯笼晃了晃,露出里面的烛火。


    乔源跳下车,给了车钱,撑着伞往门口跑。


    伞骨在他头顶撑开,可他的手在抖,伞面歪了,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抓住门环,用力叩了几下,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清脆。


    乔源隐隐听到有人来开门的声音,而他已经迫不及待凑着窗缝往里看,暖黄灯光里,林棠坐在八仙桌旁,穿藏青旗袍,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正握着一个孩童的手教写字。


    孩童扎着羊角辫,毛笔歪歪扭扭画了个圈,林棠笑着说:“小念,这是‘陈’字,要横平竖直。”孩童脆生生喊:“妈妈,我会了!”


    乔源盯着窗内那抹藏青身影,喉结滚动着想要喊出“林棠”,可声音刚到喉咙口,就被窗外的风呛得发哑。


    伞骨不小心碰到门框,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屋内的烛光晃了晃,林棠抬头往门口看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乔源看见她瞳孔猛地收缩,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砚台里,墨汁溅得宣纸上的“陈”字晕开一片黑。


    可下一秒,她就迅速垂下眼睛,用袖口擦了擦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转身对孩子说:“小念,去给爸爸倒杯茶。”


    乔源满心激动地等着孩子往自己方向跑,屋后却走来一个男人,剑眉星目,穿银灰色中山装,抱着孩子,说道:“茶爸爸不喝了,要给新来的客人了!”


    乔源这才发现,陈侃早就站在屋后的廊下。


    他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看着陈侃抱着孩子走进屋,看着林棠接过孩子递来的茶,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八仙桌旁,像一幅温馨的画——而他,是画外的陌生人。


    “呀”地一声门终于打开。


    “乔先生?”阿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乔源转头,看见阿秀扶着廊柱站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丘,阿尘手里拿着件雨衣,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您……进来吧,夫人说……让您喝杯热酒。”


    这本来是他在美国心心念念要见到的妻子、孩子,还有兄弟,可如今都透着他不合时宜般归来的尴尬,他突然间想到五年前陈侃归来时的一切——那时他是不是也满心欢喜要见林棠,结果看到她已经嫁给自己做人妇?这一切,难道真是天理循环的报应么?


    乔源机械地跟着阿尘走进屋。


    林棠坐在八仙桌旁,陈侃抱着孩子坐在她旁边,孩子的头靠在他肩膀上,嘴里含着块桂花糖,含糊地喊:“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


    “是爸爸的老朋友。”陈侃摸了摸孩子的头,抬头看着乔源,“小念,叫乔叔叔。”


    “乔叔叔好!”孩子脆生生喊着,伸手要乔源抱。乔源僵着身子接过,孩子的手碰到他的脖子,温热的触感让他想起五年前林棠摸他脸的样子。


    他盯着孩子的眼睛——大大的,像林棠,眼尾有颗小小的痣,像他当年在她眼角吻过的那颗。


    “几岁了?”他问,声音发抖。


    “三岁啦!”孩子掰着手指头数,“妈妈说,我是春天生的,名字叫陈念,想念的念!”


    乔源的手猛地一松,孩子差点摔在地上,陈侃赶紧接住,脸色沉了沉:“乔先生,小心点。”


    “对不住。”乔源往后退了一步,撞翻了旁边的椅子。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林棠的身子抖了抖,却始终没抬头。阿秀赶紧过来扶他,他推开阿秀的手,盯着林棠:“


    “那孩子……是我的吗?”他问,声音沙哑。


    林棠的脸白了白,随即笑了:“乔先生,你真会开玩笑。孩子三岁,你走了五年,怎么会是你的?”


    乔源站在那里,茫然失措地看着眼前地一切。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锦棠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我走得时候,你明明说要我为了你和孩子好好活下去的?”


    林棠抬起眼看着他,“乔先生,那是当初为了激发你的生志,不得已撒的谎,那个孩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小念是我和陈侃的孩子。”


    乔源吼道:“不!我不信。”


    林棠豁然提起眼看着乔源,“乔先生,看着你健康回来我十分高兴。但是我和陈侃已经成婚,这是我们的孩子。五年过去了,很多事都变了。”


    乔源茫然四顾,蓦然问道:“陈叔呢?”


    “陈叔死了。”阿尘低下头。


    “死了,怎么可能?”乔源失声道。


    阿尘的脸上是深刻的痛苦,“是的,陈叔前两年因为帮里的事,和日本人起了冲突,被枪托砸伤了,他伤着了,他不肯看西医,就靠药酒吊着……他是在那年冬天走的。”


    乔源惶惶然地看着这屋里的人,他竟像走错了地方的一个陌生人。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当他再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他们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五年,早已世事变化,他不再是新月帮帮助,最信任的陈叔已经死了,而他的孩子……原来命中注定,他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一股强大的悲怆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


    “爸爸,叔叔怎么了啊?”陈念拿手指吮吸着,茫然地望向父亲。


    乔源看着这个孩子,强笑道:“没上面,叔叔就是在想,我如果有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好了。”


    陈侃抱着孩子站起来,走到乔源面前,把孩子的手放在他手里:“乔先生,你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看看小念。”


    乔源转身,往巷口走。


    雨下得更大了,他没撑伞,雨水打在他的背上,凉得他骨头疼。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阿尘喊:“乔先生,你要去哪?”


    他没回头,挥了挥手:“不用管我。”


    巷口的黄包车夫还在等,看见他过来,问:“先生,要去哪?”


    乔源摇头,走到路边的台阶上坐下。


    他望着远处的江景,江面上的轮船鸣着汽笛,黑烟融入铅灰色的云层。


    他想起五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码头的台阶上,看着林棠送他离开。那时他说:“林棠,等我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


    可现在,他回来了,她却不在了。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烟。烟是美国产的,他从来没抽过,可现在,他想抽一根。他点燃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烟味在他嘴里散开,苦得他皱起眉头。


    远处的虹口老宅传来关门声,灯光灭了。乔源望着那栋小楼,轻声说:“林棠,我回来了。”


    雨丝斜斜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被雨水淹没,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江面上的波浪拍打着码头的木桩,发出低沉的声响。远处的天空中,那只孤雁还在往南方飞,翅膀掠过云层,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第73章 虹口残雪


    民国二十九年冬,江城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凶。


    乔源缩在三马路贫民窟深处的“半盏灯”酒馆,怀里揣着的半瓶烧刀子已经见了底。


    酒馆老板是个跛脚的老头,正蹲在煤球炉前咳嗽,火星子溅在满是裂纹的青砖地上。


    乔源将空酒瓶往桌上顿,粗瓷碗里的残酒晃出浑浊的涟漪,酒液顺着碗沿淌下,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就在这时,两双黑布鞋“咚”地踩碎了门口的积雪。


    进来的两个地痞敞着棉袍,腰间赫然系着斧头帮的黑绸带,其中刀疤脸的袖口磨出毛边,露出腕上刺着的歪歪扭扭的“勇”字。


    “老东西,这个月的孝敬钱该交了。”刀疤脸“啪”地将铁尺拍在柜台上,锈迹斑斑的铁尺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老板颤巍巍摸出三枚银元,刀疤脸却一脚踹翻长凳:“打发叫花子呢?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斧头帮保你们平安,这点钱就想打发?”


    乔源本不想惹事,可听到“斧头帮”三个字时,酒劲突然涌上头。


    他眯起眼打量那两人——连最基本的抱拳礼都做不标准,腰间铁尺怕还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假货。想当年新月帮的弟兄,哪个出门不是青绸长衫、快枪佩身?光是腰间那枚刻着“棠”字的玉佩,就能让巡捕房都得让三分。


    “滚。”乔源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朽木。


    刀疤脸愣了愣,随即狂笑:“哪来的野狗敢管爷爷闲事?”他伸手就要揪乔源衣领,却被对方反手扣住手腕。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刀疤脸疼得跪倒在地,另一个同伙刚摸出匕首,就被乔源抄起酒坛砸中额头,鲜血混着酒液流进眼睛。


    乔源踩着刀疤脸的背,居高临下啐了口唾沫:“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出来收保护费?爷在你们这年纪的时候,可是自己单枪匹马挑了斧头帮三个堂口,那时的你们帮主见了我都得点头哈腰。现在,连你们这种货色都敢在江城街头横行?”


    刀疤脸在地上挣扎:“你知道我们帮主是谁吗?惹了斧头帮,让你横尸黄浦江!”


    “斧头帮?”乔源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全是碎玻璃似的碴子,“老子当年放个屁,你们帮主都得说香!新月帮的弟兄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把你们剁成肉酱!”


    这话像针戳破了气球,刀疤脸突然停止挣扎,反而怪笑起来:“新月帮?哈哈哈哈!你是从哪个坟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娘们早就把帮解散了!现在江城是我们斧头帮的天下!”


    乔源的脚猛地僵住。


    刀疤脸趁机挣脱,捂着脱臼的手腕后退:“三年前林棠那个贱人为了嫁陈侃,亲手砸了新月帮的香堂!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有的去给日本人当狗,有的回乡下种地!就你还在这做梦呢!”


    酒馆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煤球炉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乔源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签下过江城半数的码头合同,也曾为林棠描过眉。可现在,连两个地痞都能指着鼻子告诉他:你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刀疤脸见他失魂落魄,啐了口唾沫:“神气个什么劲?一个过气的丧家犬!”


    两人互相搀扶着逃出门,雪地里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乔源缓缓蹲下身,从碎瓷片里捡起半块没喝完的烧刀子。


    那老头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


    乔源却扭头看他。


    “老板,”他声音发颤,“刚才那人说的是真的?”


    跛脚老头缩着脖子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先生怕不是外地来的?三年前冬月初八,林小姐——哦不,现在该叫陈太太了——当着所有弟兄的面,亲手烧了帮规。听说陈先生给了弟兄们出路,有的入了斧头帮,有的拿了遣散费回了乡下。”


    “她”乔源喉结滚动,“当真嫁了陈侃?”


    老头往门外瞟了瞟,压低声音:“陈侃先生现在是日伪政府的财政次长,上个月刚搬进法租界的小洋楼。林小姐不,陈太太如今穿金戴银,听说连日本人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乔源一愣,想起五年前在船舱醒来,看到林棠塞给他的那封信,字迹娟秀却带着决绝:“君若归时,海棠花开。”


    可哪知所谓花开,竟是她另嫁他人的喜宴?


    难道五年人面当真会这样全非么?


    乔源起身,缓缓走到桌边,半晌倒是笑起来:当日白牧回来,尚还有陈家为他撑腰,自己如今倒是成了孤家寡人。难道这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酒!再拿酒来!”


    乔源今日就是要不醉不休的,那老板却犹豫了,“这位先生,您今儿喝得够多了,可别贪杯了……”


    乔源横他一眼,“怎么,你害怕我不给你钱?”他扔下一叠钞票。


    那老头跑过来,却摇摇头道:“先生,你这怕是不够。”


    乔源一愣,“这还不够?”


    老头道:“先生,你是不知道现在江城物价有多凶嘞!你这些就够买半盏酒。”


    乔源无语,只能再从兜里摸出根黄鱼,递给他。


    那老头拿牙咬了咬,方才去拿酒了。


    乔源念了句:“如今这江城,我当真是不认得了。”


    他正自怨自艾,门帘突然被掀开,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


    林棠站在门口,月白旗袍外罩着件貂皮大衣,手里握着柄乌木柄油纸伞。她刚从停在巷口的黑色轿车下来,高跟鞋踩碎积雪的声音,让整个酒馆瞬间凝固。


    老板正拿了酒过来,“这位先生,您的酒来勒——”一抬头撞进她的目光里,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那是种怎样的眼神啊——明明带着笑意,眼角却像淬了冰,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被冻伤。


    老板慌忙低下头擦桌子,抹布在油腻的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乔源僵在原。


    林棠摘下沾着雪的手套,优雅地叠放在桌角,她转向乔源,旗袍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银镯子在腕间晃出冷光。


    “乔源。”她开口,声音像结了冰的湖面,“你不该回来。


    “乔源猛地攥住她手腕,指节泛白:”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告诉你,为什么解散新月帮?为什么嫁陈侃?你说过等我——“


    林棠用力甩开他的手,银镯子撞在桌角叮当作响:“我说的话多了,你信哪句?”


    乔源一怔,登时说不出来话。


    林棠突然笑出声,眼角细纹里积着嘲讽,“乔爷在国外养伤时,可看见江城街头饿殍?日本人的坦克碾过码头时,可听见兄弟惨叫?你可想到,这五年间日本人大举发动战争,这江城如今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什么民族工业,什么经商,都是笑话一场。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强。你可不知道现在的江城,那些个和你一道的青帮大佬要么闭门谢客,要么远渡香港,谁不是只求一条活路?我解散新月帮,也是给兄弟们指了路,斧头帮也好,回乡下也罢,总比在这儿送命强。”


    乔源的声音发颤:“那你呢?你为什么嫁陈侃”


    林棠别过脸望向窗外,雪片正往玻璃上粘:“乔源,这世道太乱了,我终究是个女人,我撑不起来的。我不可能在这儿,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人。乔源,我只是要条活路。”


    乔源登时说不出话来。


    而林棠站起身理了理旗袍下摆,珍珠耳环在灯光下晃出冷光,“乔爷,各寻生路吧。”


    乔源突然掀翻桌子,碗碟碎了一地。


    老板吓得尖叫,林棠却纹丝不动,只冷冷看着他:“乔爷要是还念旧情,就当从没见过我。”


    “林棠!”乔源抓住她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有苦衷?”


    林棠缓缓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乔源,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天真的人。是不是这五年你过得太安逸,不知道什么事人间疾苦?你去江城看看,这里满是饿殍,满是要活下去的人。你去打听打听,日本人所过之处,是怎样灭绝人性地屠杀。”她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顿,“现在的我,只想活下来而已。你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她抓起伞转身就走,高跟鞋踩碎地上的瓷片,留下一串决绝的脚印。


    门帘晃动,寒风灌进来,吹得乔源单薄的青布衫猎猎作响。


    乔源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林棠也是这样撑着伞离开,只是那时她眼里含着泪,而现在,只剩下冰封的冷漠。


    乔源苦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血腥味。


    林棠坐进轿车后座,阿秀立刻递上暖手炉。“夫人,手都冻红了。”


    阿秀心疼地看着她被乔源攥出红痕的手腕。


    林棠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乔源失魂落魄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刚才在酒馆,她差点就忍不住告诉他真相,但到底她忍住了,眼下的世道逃得一个是一个,乔源的病需要静养,江城的漩涡容不下他这只受伤的孤雁。


    “开车。”她闭上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轿车缓缓驶离,


    后视镜里,乔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巷口。


    第74章 76号


    乔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酒馆的。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身上,融化成水,冰冷刺骨。


    他踉跄着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醉醺醺离开,走到小巷,却有一群人等着他。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正是刚才在酒馆被他打跑的斧头帮地痞。“小子,没想到吧?”


    刀疤脸狞笑着,手里拿着根铁棍,“敢打斧头帮的人,今天就让你横着出去”


    乔源眯起眼,酒意醒了大半。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指骨发出咔咔的声响。


    “就凭你们?”他冷笑一声,心里正是一片凄苦无处散发,倒是有心要拿眼前的人练练手。


    “动手!”刀疤脸一声令下,十几个地痞蜂拥而上。


    乔源劈手夺过一根砸过来的木棍,拧断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清脆。


    他抬脚踹飞一个扑过来的地痞,那人撞在墙根的煤堆上,痛得嗷叫着滚进雪堆。


    “就这点能耐?”他冷笑,挥拳打在另一个地痞的下巴上,那人直接倒在地上,牙齿混着血吐出来。


    刀疤脸见势不妙,悄悄绕到他背后,手里的铁棍举得老高——乔源刚转身,铁棍就砸在他后脑勺,眼前一黑,踉跄了两步。


    “狗娘养的……”他骂着,想挥拳,却被几个地痞按住胳膊,粗麻袋装了上来。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肋骨传来刺痛,他挣扎着踹翻一个,却越来越无力。


    在失去意识前,乔源最后一个念想是: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


    乔源是被冷水泼醒的。


    他咳嗽着,睁开眼,头疼得像要裂开。,嘴里满是血腥味,后脑勺肿了个大包,黏糊糊的。


    眼前是间冷硬的房间,墙面刷着灰白的漆,墙角堆着几个贴满日文标签的木箱,煤油灯挂在天花板上,黄光晃得他眼睛疼。


    他的手脚被粗麻绳绑在木椅上,手腕勒出红痕,挣扎间磨破了皮,渗出的血沾在麻绳上,结成暗褐色的痂。


    “乔先生醒了?”


    旁边站着两个穿黑制服的人,为首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嘴角挂着冷笑,手里把玩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乔源皱着眉:“你们是谁?”


    男人掏出一本黑色证件,晃了晃:“76号行动组,王育贤。”


    “76号是什么东西?”


    王育贤闻言冷笑,把黑色证件“啪”地拍在乔源面前的木桌上,圆框眼镜后的眼睛里透着阴鸷:“乔先生刚从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倒忘了江城的规矩?76号是汪主席直属的行动处,管着这地界的黑白两道,日本人的宪兵队都要给我们几分面子——你打了斧头帮的人,敢跟日本人的狗叫板,也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乔源盯着那本印着“76号”字样的证件,喉结动了动,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汪主席?我看是日本人养的哈巴狗吧?”


    “乔先生!”王育贤的脸瞬间沉下来,手指扣住腰间的勃朗宁,枪套摩擦的声音在冷屋里格外刺耳,“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是你求着我们给条活路,不是我们求你。”


    乔源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又是在这孤家寡人的境地,闻言只是一声冷笑,“我乔源出来混第一天,就没把生死放在心上。今儿我乔源是折在你们受伤啊,要我求你们?想得倒美!”


    王育贤被他激怒,想要再拔枪,却被另一人劝住,那人低声道:“你忘了,这是汪主席要的人——”


    乔源看出他们受制于人,也断不敢杀了自己,当下只是冷笑。


    而王育贤愣了愣,脸上随即带起笑意,只是这笑容有点勉强:“乔先生这风度倒不减当年!也难怪汪主席早闻乔先生的名声,这番听闻您回到江城,可不能让您折辱在斧头帮的宵小手里,可怎么也得带您回来,想让您加入我们呢!”


    乔源挑眉,晃了晃被捆绑的手腕,“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王育贤道:“这确实也是怠慢,不过我们也知道乔爷武力过人,当年单枪匹马挑了斧头帮三个堂口,这般绑着方才能好好说话。”


    “那你们可是误会了,如今乔某孑然一人,刚刚回来得知连我的新月帮也都解散了,如今我赤手空拳,可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


    王育贤推了推眼镜:“乔先生谦虚了。你和陈先生的恩怨,我们也早有耳闻,他当年找共产党人枪杀您,如今又娶了您的妻子,这般怨恨可是您能忍得?我们不过是想借您的力,好好和陈先生对付对付罢了!”


    乔源心念急转,想起刚刚卖酒老头说过“陈侃如今在汪伪政府做财政次长”,这汪伪政府和这76号看来大有关联,难道他们是不信陈侃,要让自己来对付他么


    他不明对方来意,当下只嗤笑一声,却牵动后脑勺的伤口,疼得皱起眉:“我就是个帮派混饭的,不懂什么政府斗争。”


    对方见乔源软硬不吃,便有些着恼。


    “我就说,一个青帮的过气头子,有什么好客气的?”


    正在僵持之际,门被“吱呀”推开。


    乔源抬眼,只见一个穿藏青呢子军装的女人站在门口,短发梳得齐整,腰间别着把擦得锃亮的勃朗宁,领章上的银星闪着冷光,女人显得甚为英姿飒爽,只是当他看到她的面庞时,整个人却是一僵——那人竟是程青。


    “王组长。”她开口,声音较之当年的娇媚多了冷淡,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让我来劝劝这位乔爷吧。”


    王育贤本是满脸戾气,听到程青声音,竟又堆了笑,说道:“是了,程组长,忘记您和这位乔先生还有一段缘了。”


    乔源打量着眼前的程青,既是迷惑,又是陌生,但更多的,是带着对其身上沾染血腥味的厌恶。


    程青站在他面前,一张冰山面容却骤然绽放笑颜,“乔爷,好久不见了。”


    乔源绷着脸,不说话。


    王育贤狐假虎威地怒道:“乔源,别给脸不要脸!”


    乔源索性闭上眼。


    王育贤一脸献媚地说道:“程组长,这乔源不知好歹,要不要教训教训他?”


    程青横了他一眼,“我和他的事,哪儿轮得到你插手?”


    王育贤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不说话。


    程青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王育贤出去后,程青解了乔源身上地绳索,


    转身从口袋里摸出包哈德门,抽出一根咬在嘴里,又抛给乔源一根。


    乔源盯着她手里的打火机,蓝火苗晃了晃,照亮她眼角的细纹——她到底也不是五年前那个伪装的不谙世事的女郎了。


    “行了,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也别绑着说话了,别扭。”程青坐在他对面的木箱上,军装下摆蹭过箱沿的日文标签。


    乔源接过烟,却没点,手指捏着烟卷转了转,烟纸被揉得发皱:“程青,几年不见,没想着你如今倒是在76号了。这是什么地方?日本人的走狗集中营?”


    程青笑了一声,烟灰落在她军靴上,留下个淡灰色的印子:“乔爷,你真是没变,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收敛笑意,指尖敲了敲木箱上的“大日本帝国军用物资”标签,“你以前是威风,可现在呢?新月帮散了,林棠嫁了陈侃,你回来就像只没窝的狗——你不如来76号,至少能给你权?钱,还有替你报抢回林棠的机会。”


    乔源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程青,我和你不一样,我宁可死,也不会做狗的的。”


    程青的手顿了顿,打火机“咔嗒”一声合上,火苗灭了,她的脸沉在阴影里:“乔爷,你说话可得当心点,现在的程青,可不是以前在你身边任你打骂的姨太太了,是76号里能保得住自己命的行动组长。”


    她前倾身子,声音放低,像说给老朋友听的秘密,“你知不知道,上个月,有个共产党被我们抓住了,是我亲自剥了皮挂在码头——”


    乔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你现在是吓唬我?”


    “我哪儿敢吓唬乔爷您呢,我是想让您和我一起共事啊!”


    “拉我下水?让我跟你一起做76号的狗?”乔源耻笑。


    程青从口袋里掏出把匕首,放在乔源腿上:“乔爷,我是来给你选条路。”她指了指匕首,“要么拿着这把刀,跟着76号,吃香的喝辣的,替你报林棠的仇,替新月帮的兄弟讨个说法;要么——”她抬头望向窗外,风雪拍打着窗户,“要么像外面的饿殍,冻成冰棍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程青,”他把匕首放在桌上,声音像被雪水浸过,“程青,我是江湖人,不做沾染政府的事。”他抬头,盯着她的领章,银星闪着冷光,“更何况,我只做人,不做狗。”


    程青也不生气,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乔爷,我劝你再好好想想。”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手放在门把上,“明天早上,要是你不答应,76号的地牢里,可有一千多种刑法等着你,保准每一种你都好受的不得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乔源摸了摸后脑勺的伤口,血已经凝住了,像块暗褐色的疤。


    他望向贴往窗外,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江城裹成了白色的坟墓。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受伤的老狗。


    第75章 红尘滚滚


    壁炉里的火舌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把陈侃的侧脸映得发红。


    他腿上坐着小小陈念,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攥着陈侃用红绸子做的小绣球,正咯咯笑着往他怀里钻。


    陈侃捏了捏她的鼻尖,声音里带着宠溺:“慢着点,别摔着。”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父女俩的嬉闹,林棠裹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走进来,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她摘下帽子,发梢滴着水,鼻尖冻得通红。


    陈念见了她,立刻从陈侃腿上跳下来,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娘!”


    林棠弯腰把女儿抱起来,用冻得冰凉的脸贴了贴她的额头,笑着哄:“念儿乖,娘身上冷,别冻着你。”


    陈侃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转身从壁炉边拿起暖手炉,塞进她手里:“雪下得这么大?”


    林棠抱着暖手炉,坐在陈侃刚才坐的藤椅上,看着陈念跑到窗边去扒着窗帘看雪,才轻声说:“我刚去了酒馆,见着乔源了。”


    陈侃的动作顿了顿,他拿起壁炉边的铜壶,往她面前的茶杯里倒了杯热茶,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我就知道你会去。”


    他在她对面坐下,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你没告诉他真相?”


    林棠低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叶片在水里打了个旋:“告诉他又能怎么样?他刚回来,新月帮散了,陈叔死了,我也嫁了你,他现在像只受伤的狼,我怕他……”她声音顿了顿,抬头时眼睛里泛着水光,“可现在的江城,不是五年前的江城了。与其再多一个陷落再这儿,倒不如能走一个是一个。”


    陈侃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凉着,他用自己的手裹住:“林棠,你了解乔源的性子,他要是不知道真相,只会憋着口气跟自己较劲。当年他为了你,敢单枪匹马和日本人较劲,现在他回来,你以为他会甘心就这么走?”


    林棠反握住他的手:“可现在不一样了,陈侃。”她声音里带着苦涩,“你是日伪政府的财政次长,我是你的太太,乔源要是知道了,只会觉得我们都背叛了他。”


    陈侃沉默了,他望着窗外的雪,雪花飘得很急,像五年前乔源被送走的那个时候。


    ……


    那时政府刚迁往重庆,江城陷入混乱。


    日本人发动战争,宪兵队整日在街上巡逻。


    汪精卫成立日伪政府,76号成了他们的暗杀武器。


    江城的街头,76号特务穿着黑制服,整日像影子一样晃来晃去。


    他想起当年阿尘赶过来,一脸惶急地跟自己说:“陈先生,你救救夫人!夫人要被日本人杀了!”


    他带着陈家人赶过去,却看到林棠挺着大肚子,被佐藤堵在工厂门口,佐藤的军刀抵在她肚子上,说要征用她的工厂做军用仓库。


    他冲过去,把林棠护在身后,对着佐藤吼:“我的妻儿谁敢动?”


    佐藤盯着他,嘴角扯出个冷笑:“陈先生的妻儿?”


    “是!”陈侃将他们牢牢护在身后,“佐藤先生,我们不过碍于身份,一时未向外界公布而已,你却敢在这儿伤人?”


    佐藤笑着,“原来是林小姐怀的是陈先生的孩子,我还以为是我的老朋友乔源的遗腹子呢!那多有得罪了。”他嘴上是如是说,武士刀却毫不客气地挥向陈侃,批下他额前的一缕发,那动作自然是威慑更多,若再递前半分,陈侃的脑袋必然就是开花。


    佐藤欺上一步,咬牙笑道:“陈先生,你还是睁眼看看清楚,现在的江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们陈家就算还有几根老皮筋条,再江城又算得什么东西?”


    陈侃笑笑,附在他耳边道:“佐藤下生可能还不知道,我和王先生也颇有交情,也许下一步——你们在江城宪兵队的的军费开支,还得靠我陈某签字划拨呢!”


    佐藤的军刀仍斜指着陈侃,却迟迟没有落下。


    “陈先生倒是会拿鸡毛当令箭。”佐藤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不过,我提醒你——”他的军刀突然往前一递,,“若是发现陈先生只是扯谎,日后相见,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和你的‘妻儿’,一起去见阎王。”


    陈侃纹丝不动,甚至还笑了笑:“佐藤先生尽管放心,我陈某向来识时务。”他伸手揽住林棠的腰,慢慢往后退,“不过,今天的事,我会记在心上的。”


    佐藤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浓,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宪兵立刻退了下去。


    陈侃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直到把林棠塞进车里,才重重地喘了口气。林棠抓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陈侃,你刚才……”


    “没事。”陈侃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我早说过,会护着你和孩子。”他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工厂,眼神暗了暗,“只是林棠,我接到家里的命令,接下来我可能会在汪精卫政府做财政次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薄凉的笑意,“你知道的,我们陈家从不肯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而我总是个总在最摇摇欲坠的篮子里的。”


    “别想了。”林棠伸手捂住他的嘴,指尖沾着他脸上的凉意,“这次谢谢你。我明白的,今日不比以往,我们得先办法活下去,才能想再做点什么……”


    陈侃看着她,良久,才点了点头。他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淹没在雪地里,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


    林棠是在那年冬天生下陈念的。


    她身子本就差,那时候医疗物资紧缺,她几乎是生生熬着,剩下了陈念,却似去了半条命,晕厥过去,还是陈叔让人熬了参汤才吊了口气来。


    陈侃从政府办事处来,急急地来看林棠。


    林棠这会儿正喝了人参汤醒过来,脸色兀自苍白,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儿,听着她几乎哭不出声来,急得想办法让人寻了羊奶,一滴一滴挤给孩子喝了,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蜷着,闭着眼睛睡着,一股柔情在他心底升起来。


    “阿棠,你这样我不放心,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打个结婚证,就让孩子跟着我姓吧!至少你们母女安安全全地等到乔源回来。”


    林棠睁了睁眼,想要说话,可是气息弱得却开不了口。


    陈叔也劝她:“夫人,江城现在太乱了,新月帮我看也得散了。先生不一样,他有身份,有门路,能让你和孩子在这乱世里活下来。”


    林棠望着陈侃怀里的孩子,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拳头,孩子皱了皱眉头,又往陈侃怀里缩了缩。


    陈侃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孩子的额头,眼神温柔得像化了的雪:“阿棠,经历这么多,过去的仇怨早已过去,我只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我只是想护你周全。曾经做不到,我现在想要弥补。”


    林棠的眼泪掉下来,打在孩子的手背上。她伸手抓住陈侃的袖子,虚弱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像蚊子叫:“好。”


    陈侃的眼睛亮了,他把孩子放在林棠身边,握住她的手:“我明天就去办结婚证,孩子跟着我姓陈,叫陈念——想念的念,好不好?”


    林棠望着孩子,孩子正睁着眼睛看她,睫毛上还沾着泪。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轻声说:“好,就叫念儿。”


    陈侃笑了,他站起来,替她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熬点粥。”


    林棠抓住他的袖子,说:“陈侃,谢谢你。”


    陈侃摇摇头,转身走向门口:“不用谢我,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


    这五年的日子,越来越如同深渊一般,只看到血腥和死亡,让人看不到希望。


    第二年的时候,陈叔看不惯日本宪兵队在街上杀人为乐,中国人的血性让他拔枪,惨死在他人手下。


    她藏了陈叔,解散了新月帮。


    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减少,不期然间就步入死亡,她担忧着这国家的希望在哪儿呢,她又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


    夜深了,林棠刚把陈念哄睡着,就听见楼下传来阿尘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陈先生!不好了!”


    她心头一跳,披着外套往楼下走去,刚到客厅,就看见陈侃站在壁炉前,手里攥着一张纸条,指节泛白。


    “怎么了?”林棠问。


    陈侃转身:“阿尘说,他有兄弟看到乔源被斧头帮的人打晕,送到76号去了。”


    林棠的脑子“嗡”的一声,差点站不稳,她抓住陈侃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你说什么?乔源被送进76号了?”


    “是。”陈侃扶住她,神情倒还算是镇定,“阿尘的兄弟看见的,斧头帮的人用麻袋套着他,往76号的大门里拖进去了。”


    “我们得去救他!”


    第76章 越狱


    乔源看着林棠焦急的样子,伸出手,用手掌裹住林棠的纤常的手指,像裹住一块浸了雪的玉,他的目光里带着沉定的安抚:“林棠,现在闯76号和送命没两样。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们话事人——你忘了?我是财政次长,他们要军费还得看我脸色。”


    林棠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疼。


    她抓住他的袖子,指甲盖泛着青白:“可乔源……他性子烈,要是被76号的人逼供……”


    “不会的。”陈侃打断她,用拇指抹开她眼角的泪,“乔源是什么人?一个能空手赤拳在江城打出天下的人,自然有办法在76号寻出生机来。”


    在陈侃抚慰下,林棠心里稍安。


    这时,门口传来细碎的响动。两人抬头,看见阿尘抱着小念儿站在门槛外,小念儿羊角辫上还沾着没拍干净的雪,眼睛睁得像两颗受惊的鹿眼:“娘,你为什么哭呀?”


    林棠赶紧侧过脸,用袖口擦了擦脸,勉强扯出笑:“念儿乖,娘刚才被暖手炉烫了一下。”


    陈念颠颠跑过来,爬上沙发用小手摸她的脸:“娘,疼不疼?念儿吹吹。”她撅起嘴,对着林棠的手背轻轻呼了口气,像只小奶猫。


    林棠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发颤:“不疼了,念儿吹过就不疼了。”


    陈侃微笑着看着她们母女,可是目光中却染了淡淡地哀伤——他多渴望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身边伴着的是他的妻子女儿,可是一切却都只是他的奢求罢了。


    他将手放在林棠肩上,说道:“放心吧,我会带他出来的!”


    ……


    76号。


    地牢里泛着潮湿的霉味,乔源靠在铁栏杆上,指尖摩挲着嘴角的淤青。


    他心里暗想着,现在的孩子出手真是不知轻重,刚才斧头帮的人下手真狠,他摸了摸后颈,还能感觉到钝痛。


    走廊里的灯光晃过来。


    “喂!”他对着走廊喊,“有人吗?我想通了,要见欧阳青!”


    欧阳青,倒是现在程青的化名了。


    脚步声渐近,一个穿黑制服的特务斜倚在门框上,嗤笑:“青姐忙得很,没空见你这种丧家犬。”


    “你去告诉她。”乔源勾了勾嘴角,“就说乔源想她。毕竟也是露水夫妻么!”他笑得淫邪,对方倒是一时拿不下主意来。


    乔源趁机说道:“你不知道吧!你们青姐以前可是我从舞厅里救出来,做过我姨太太的。你看她把我关这儿也不动我,就是在等我回心转意呢!你赶紧告诉她,我想通了,要和她白头到老了。”


    特务被他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乔源口花花地说道:“赶紧去汇报吧!晚了我怕女人喜怒无常,过会儿就要让你挨鞭子了!”


    那人眯了眯眼,转身走了。


    半小时后,程青穿着睡袍进来,她抱臂靠在墙上,冷笑:“乔源,五年不见,你倒是比以前油嘴滑舌,和我的人编排我什么?”


    乔源凑到铁栏杆前,声音放得轻:“程青,我刚刚说的可有半句假话?当年不是我救你出来,你又是我姨太太么?五年不见,你可比之前更艳丽啦。我哪儿不能魂牵梦萦?”


    程青看着他,笑了笑,拿手指挑他的面孔,“所以呢?”


    乔源道:“若是小姐不弃,我们旧梦重鸳可是如何?”


    程青笑了,“看来五年过去,你倒是不一样了,乔帮主。正好我晚上没人,来吧!”


    ……


    长长的、阴暗的走廊里。


    程青拉着绳索,将乔源狗一般地拖进自己的房间。


    哪怕在这充满血腥气、常年似见不到阳光的地儿,程青竟还给自己布置了颇为奢华的房间。


    乔源环顾四周,忍不住道:“青儿,你倒是过得逍遥,难怪这脸蛋儿越来越艳丽了。”


    “艳?”程青笑出声,指尖划过自己的脸,“乔源,你知道这张脸被多少人碰过吗?我可是‘交际花’,是别人的玩物!”


    乔源听到她这话,顿了一顿,却问道:“你当真就是顾曼青么?”


    程青一愣,随即别过脸,冷笑一声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我还不想要呢。”


    “那……你真的是和锦棠一起长大、她一直念着的曼青?”他似还是不信,又问了一遍。


    程青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用打火机点燃了,狠狠抽了一口道:“她念着我?她也就装着个菩萨面孔,这些年何曾真的记过我、念着我?她知道我被人当猪猡一样锁在猪圈里,白天当丫鬟,晚上被人压么?她知道我数九寒天赤着脚跑出来,以为碰到好心人,结果转眼又卖到窑子里么?”


    她突然抓住他的衣领,指甲掐进他脖子里,“林锦棠说要护我一辈子,结果呢?她找过我吗,她也就嘴上说说而已!到头来,不也拿枪对着我!”


    乔源伸手抚过她的手背:“程青,阿棠不想的,她也不知道。我想她也一直觉得对不住你。”


    程青眼神里泛起一丝涟漪,又很快被冷意覆盖:“对不起有什么用?”


    乔源默然。


    而程青又笑起来,“乔帮主,说起来你现在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你的新月帮散了,你的林棠嫁了人,你的孩子……”


    “别说了。”乔源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哑,“程青,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他说着,似有些动情,抱住她的腰,吻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凉,像外面的雪。他的手顺着她的后背往下滑——


    “青儿……”他轻声说。


    他的手很粗糙,可是抚慰过她的身体时却又十分温柔,她已经当自己是木头,可是子啊他的手下竟有些禁不住的颤抖。


    她着实有些动情。


    “乔源……”


    “青儿,其实你是好女人。”


    她的心一颤。


    而下一秒,乔源突然推开她,抓起她的旗袍往窗户外面扔。


    程青愣了愣,刚要说话,他已经打开门往走廊跑。


    “乔源!”她蓦然反应过来,赤着身子追出去,手里举着枪,“你敢跑?给我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乔源没有回头,兀自向前跑。


    程青的指尖刚扣动扳机,乔源便听见子弹划破空气的锐响——膝盖传来一阵灼热的剧痛,他身子一歪,重重摔在走廊的青石板上,闷哼一声,手掌撑着地面,指节掐进冰冷的石缝里。


    “乔源!”程青赤着脚追过来,枪筒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呼吸里还带着未褪的情欲,声音却冷得像块冰,“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乔源抬头,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染湿了下巴的胡茬,嘴角扯出个苦笑:“青儿,下手够狠的,就不怕我以后没法给你当牛做马?”


    程青低头看着他,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罩住他半张脸:“当牛做马?乔帮主,你不骗我,骑驴找马就好了!”她的指尖发抖,枪筒却越抵越紧,“刚才我差点信了你的鬼话,结果你还是在耍我!”


    乔源看着她赤身站在冰冷的走廊里,头发乱了,眼睛里带着红血丝,突然想起当年在“百乐门”见到的顾曼青——穿着月白旗袍,站在舞台角落,眼里全是害怕,像只被遗弃的猫。他轻声说:“程青,你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程青笑了,“乔源,我是顾曼青,也是佐藤樱,还是是76号的青姐,是个连衣服都不穿的疯子!”她突然蹲下来,抓住他的衣领,指甲掐进他的脖子,“是你们逼我的!是林棠逼我的!是这个世道逼我的!”


    乔源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却被她猛地甩开。


    “把他押回去!”程青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又变回那个冷艳的“青姐”,“再敢跑,就打断他另一条腿!”


    ……


    两个特务走过来,架起乔源的胳膊。他皱着眉,膝盖的疼痛让他抽了口气,目光却扫过走廊墙角的一个狗洞——洞口被杂草盖着,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他的嘴角扯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


    程青看着他被押走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乔源!”


    他回头,她站在灯光下,赤身裸体,却像个被丢弃的娃娃:“下次再跑,我就打断你两条腿!”


    乔源笑了笑,没说话。


    特务把他推进地牢,锁上门。


    他靠在墙上,摸了摸膝盖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疼得厉害。


    ……


    第二天早上,陈侃穿来到76号门口:“找石村英矶先生。”


    石村英矶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假笑:“陈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石村先生,我听说你们抓了乔源。”陈侃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我的朋友,我要带他走。”


    石村英矶笑了:“我没听说过什么乔源。我们76号不会无缘无故抓人。何况陈先生,你以为76号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石村先生,你别忘了。”陈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在他手里,“下个月的军费,还得我签字。”


    石村英矶看了看支票上的数字,勾了勾嘴角:“陈先生,你倒会拿架子。”


    “带我去见乔源。”


    “陈先生,我必须提醒你,你身后的政府也是我们日本人支持的。”


    “我知道,但你们政府赋予了我这样的权力。”


    石村英矶冷冷看着他。


    而陈侃凑近道:“石村先生,有时候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


    第77章 无处可去


    石村英矶看着陈侃,表情僵硬,半晌终于冷笑一声:“陈先生,跟我来。”


    走廊里的灯光比地牢亮些,却依然带着股阴湿的寒气。


    转过拐角,正好撞见程青抱着臂靠在墙上,见了他们,挑了挑眉:“石村先生,这是带贵客参观地牢?”


    石村英矶咳嗽一声:“欧阳青,陈先生说我们抓了乔源。”


    程青的目光扫过陈侃,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陈先生倒真是菩萨心肠,当年乔源抢你女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热心?”


    陈侃面不改色:“程小姐,我找的是乔源,不是翻旧账。”


    “旧账?”程青往前走了两步,指尖划过陈侃的西装领口,“陈先生忘了?当年你为了林棠,可是差点一枪崩了乔源。现在倒来替他求情,难不成——”她故意拖长声音,“你这会儿还动恻隐之心?”


    陈侃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只平静地说道:“乔先生是我老朋友,他这刚回江城,我实是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就会被抓到76号。欧阳小姐,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个人恩怨而坏了这里地规矩。”


    “闲事?”程青笑出声,“76号的事,就是我的事。陈先生,你说我们抓了乔源,有证据吗?”


    陈侃道:“是不是,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青横次挡在他面前,道:“陈先生,76号可不是你说来就来地地方!”


    陈侃望向石村,淡淡一笑:“石村先生,我到不知道这里到底是您还是佐藤先生作主了!”


    石村脸色一变——他素来和佐藤不合。


    “去,开牢房的钥匙!”石村喊了76号另一个特务头子梁左来。


    梁左一路小跑过来,转身对着地牢的方向喊,“阿四,去把所有牢房的钥匙拿来!”


    这一层层分派下去,阿四很快跑过来,手里捧着一串钥匙。


    石村英矶他瞥了眼程青,又瞪向陈侃,喉结动了动,终于咬着牙对梁左吼:“还愣着干什么?带陈先生去地牢!”


    梁左缩了缩脖子,赶紧接过钥匙串在前头引路。


    “到了。”梁左停在一扇铁门前,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刺耳的“咔嗒”声。


    门刚推开一条缝,霉味就扑面而来。陈侃率先走进去,手电筒的光扫过满地稻草,最后落在墙角——那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程青跟进来,扫了眼牢房,也不由愣神。


    陈侃没说话,蹲下来拨开墙角的稻草。


    稻草下面,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狗洞?”梁左凑过来,声音里带着点尴尬。


    程青蹲下来,指尖摸着洞口的泥土,指甲缝里沾了点褐色的泥,她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你们都是死人吗?连个狗洞都没发现!”


    梁左咳嗽一声,试图缓和气氛,“这可能是年久失修了么?”


    “闭嘴!”程青转身瞪他,眼睛里冒着火,“石村先生,要是旁人知道76号居然让犯人挖狗洞跑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石村英矶冷着脸没说话。


    陈侃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程青:“欧阳小姐,狗洞堵上吧,不然下次再跑了人,石村先生该怪你了。”


    程青盯着他,突然笑了:“陈先生,你倒会落井下石。”


    “我只是提醒你。”陈侃接过梁左手里的手电筒,转身往外面走,“石村先生,既然我朋友确实不在这儿,那我就先回去了。”


    石村英矶赶紧跟上去,路过程青时,小声说:“欧阳青,你赶紧处理一下……”


    “滚!”程青吼了一声,抓起墙上的鞭子,往稻草堆里抽了一下,“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派人去追!”


    ……


    这会儿,乔源正抱着膝盖坐在城门口的台阶上。


    天大地大,他能去哪?新月帮散了,陈叔死了,林棠嫁了陈侃,自己能去那儿呢?


    他摸着后脑勺,上面的肿包兀自疼痛。


    “这帮小子……”他喃喃一句,“既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总的报了这仇!”


    比起当年的梁宽、黄金虎,郑蒿的仇他当然看不上眼,不过也是为了寻个让自己留下的理由。


    他笑了笑,转身往斧头帮总舵的方向走。


    ……


    乔源寻到斧头帮时也没想到它那么破败——


    斧头帮总舵的大门破破烂烂的,门楣上的“斧头帮”三个字已经掉了一半,挂在上面晃来晃去。


    有几个帮众坐地上赌钱。


    乔源抬眉,转过身从后头土坯墙翻了进去,看里面一间平头整脸的房就翻窗爬了进去。


    “帮主。”


    乔源刚翻进窗沿,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拍桌子的巨响。


    “他娘的!王掌柜那老东西敢说‘遭抢’?上回他儿子欠我赌债,还是我帮着平的事!”郑蒿的声音像破铜锣,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落了些。他坐在一张缺了条腿的木桌后面,腰间挂着把生锈的斧头,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戾气,面前的茶碗摔得粉碎,茶渍顺着桌沿流到地上,混着脚印子,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旁边站着个瘦猴似的手下,缩着脖子,手指绞着衣角:“帮主,李裁缝家确实惨,孩子得了肺痨,躺在床上直喘气,他婆娘哭着给我磕了三个头,说等卖了房子再补租子……”


    “补个屁!”郑蒿抓起桌上的算盘砸过去,算盘珠子散了一地,“房子卖了他住哪儿?住大街?住大街就能给我钱?我斧头帮养着这么多兄弟,喝西北风啊?”


    乔源靠在窗边,看着郑蒿暴跳如雷的样子,忍不住幸灾乐祸,觉得好笑。


    “扑哧”一声,他不当心,还当真笑了出来。


    郑蒿循声望来。


    “你是?”他竟不认得他。


    “郑帮主。”乔源轻声说,“我是乔源。好久不见。”


    郑蒿抬头,先是愣了愣,然后眼睛瞪得像铜铃:“乔源?你个丧家犬还敢来我斧头帮?”他抓起腰间的斧头就劈过去,乔源往旁边一闪,斧头砍在窗台上,溅起木屑。


    那手下看里头打得飞沙走石,默默关门走了出去。


    乔源往旁边一闪,躲过他的斧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郑蒿疼得惨叫一声,斧头“当”地掉在地上。


    乔源顺势踹了他的膝盖,郑蒿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背后。


    郑蒿喘着粗气,抬头瞪他:“乔源,要杀要剐随便你!”


    “杀你?”乔源笑了,“你我无冤无仇,我杀你做什么?”


    郑蒿一下气馁起来,“我们这些个黑帮老大不应该拼死拼活,抢地盘的吗?”


    乔源捡起地上的斧头,指腹蹭过生锈的刃口,“你看看这斧头,都快锈成废铁了,还想跟人抢地盘?”


    郑蒿揉着被拧得发疼的手腕,抬头瞪他:“那又怎样?老子现在也是江城响当当的人物!”


    “响当当?”乔源收敛了笑,眼神里带着点怜悯,“郑蒿,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江城都是日本人天下了,你活在旧梦里呢!”


    郑蒿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又抬头不甘心地问:“那你到底找我要干什么?”


    “我要留下来,做你师爷?”


    郑蒿愣住,他突然拍了下桌子,“乔源,你是不是耍我?堂堂新月帮帮主,你说要当我师爷?到底为什么?”


    乔源望着窗外的天,云层压得低,像要掉下来似的:“因为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就赖我这儿?”郑蒿虽然这么说着,到底没敢和他当真较真,何况他初出茅庐的时候,就处处以乔源为标榜,本就是颇为敬仰他的,他既要留,自个儿也就留下来了。


    ……


    陈侃回到家,林棠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小念儿趴在她腿上睡觉。看见他进来,林棠赶紧站起来:“陈侃,乔源呢?”


    “他没事。”陈侃走过去,摸了摸小念儿的头,“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他至少从76号逃出去了。”


    林棠松了口气,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毛衣针掉在地上:“那就好,那就好。”


    陈侃蹲下来,捡起毛衣针,放在她手里:“林棠,你不用担心,乔源会没事的。”


    林棠看着他,眼里带着点感激:“陈侃,谢谢你。”


    “我们还需要说什么感谢?”


    两人都不说话,只心底微微泛起涟漪。


    片刻之后,房间电话铃响了。


    林棠站起来,走到电话旁边,拿起听筒:“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林棠压低了声音:“好……你……你在哪?”


    陈侃默默站在屋外,看着屋内灯光投射在她脸上,留出一大片阴影。


    虽然他们迫于形势,结婚五年,可是他何尝不希望这一切就是真的?只可惜,他们都身负不一样的秘密,除了乔源,也许还有立场,他们都心知肚明,却都只能不选择戳穿。


    林棠走过来,脸有歉意,“工厂那边急事,我得去处理。”


    陈侃何尝看不出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惶然,但他只叮嘱道:“好,路上小心。”


    第78章 暗夜领路人


    林棠裹紧藏青呢大衣,沿着窄弄堂往里走。


    风卷着墙角的碎纸,扑在她鞋尖,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揉皱的旧绸子。


    弄堂尽头的“福兴裁缝店”还亮着灯,挂在门楣上的蓝布招子褪了色,“福”字的右边偏旁都磨没了,只剩个“示”,像块被遗忘的旧伤疤。


    她站在店门口,抬手敲了三下门,停顿两秒,再敲两下。


    里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门栓“咔嗒”一声,陈默探出头来,戴着圆框眼镜,穿件洗得发白的灰长衫,他见是林棠,赶紧拉开门:“进来吧,外面冷。”


    如今的陈默已不是五年前那刺杀日本浪人意气奋发少年的模样,自从站长牺牲后,他回到这里接替了联络员的位置,成了新一任的“裁缝”。


    裁缝店的暖意在鼻尖散开,是浆洗过的布料味混着煤油灯的焦味。


    墙上挂着几件没做完的旗袍,其中一件月白缎子的,领口绣着半朵玉兰,针脚还没收尾。


    林棠进得屋来。


    陈默把煤油灯往她跟前挪了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放在桌上,“林棠,先看看这个。”


    林棠拿起照片,指尖突然抖了一下。


    第一张照片里,程青穿着藏青西装,站在租界的巷子里,手里的手枪还冒着烟,脚边躺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胸前的血渍像朵绽放的红玫瑰。


    第二张,她蹲在地上,用手帕擦着枪身,面无表情,旁边的墙根下,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蜷着身子,眼睛还睁着,像两盏灭了的灯。


    “这是上周四晚上,76号在法租界处决的三个进步学生,”陈默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程青这两年在76号,杀人无数,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


    林棠的手指掐进照片的边缘,把纸都掐皱了。


    “陈默,她……真的变了吗?”林棠抬头,眼睛里泛着水光,“以前她连只猫都不敢杀,现在怎么会……”


    陈默拿起桌上的茶杯,给她倒了杯温茶:“林棠,你该醒了。顾曼青已经死了,现在的程青,是76号的‘铁娘子’,是日本人的刀。”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放在她手心里,“这是她近期的行动记录,你看看,她上个月杀了五个地下党,其中有两个是刚加入的年轻人,才十九岁。”


    林棠摸着信封上的火漆印,指尖泛着白。她想起陈侃,想起他昨天晚上说的“我们国民党会赢的”,想起他抽屉里的那份国民党特务名单,想起他上个月为了讨好日本人,把商会的一批粮食卖给了76号。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苦涩:“陈默,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共产党吗?”


    陈默看着她,没说话。


    “因为国民党的人,只会说‘为了国家’,可他们的手,沾着自己人的血,”林棠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陈侃是国民党,他可以帮我去76号救乔源,刚把商会的王老板送进了日本人的监狱,就因为王老板不肯把工厂卖给日本人。”


    陈默的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林棠,你说得对。我们共产党,从来都不是为了某个人,某股势力,而是为了所有中国人,能活着,能有饭吃,能有书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是江城的地形图,上面用红笔圈了吴淞码头的位置,“这次找你,是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林棠凑过去,看着地图上的红圈:“吴淞码头?”


    “没错,”陈默用指尖点了点红圈,“下周,日本人会从吴淞码头运一批军火到华北前线,这批军火里有迫击炮、机关枪,还有两千发子弹,要是运到前线,我们的战士又要多流很多血。”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程青的侧面照,她穿着西装,手里拿着个棕色的皮质文件夹,“程青随身携带的‘日军军火运输计划表’,里面有具体的运输时间、路线、押送人员名单,我们必须拿到这份计划表,如果可以,狙杀程青。”


    林棠的呼吸一滞:“狙杀她?”


    “对,”陈默的语气很坚定,“程青是76号的核心人物,她手里有太多我们的情报,要是不杀她,我们的损失会更大。”他看着林棠的眼睛,“我知道你和她的往事,可你看看这些照片,”他指着桌上的照片,“她现在不是顾曼青,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要是不杀她,她会杀更多的人。”


    林棠低头不语,但有眼泪掉下来,砸在照片上,把程青的脸都晕花了。


    陈默递过来一张手帕,林棠接过,擦了擦眼泪。


    “我知道这个任务为难你。但现在江城风声鹤唳,我们很多同志都牺牲了,生意我只能冒险联络你。”


    她看着桌上的照片,只能握紧了拳头:“好,我答应你。”


    陈默看着她,眼睛里露出欣慰的神情:“林棠,谢谢你。”


    “不用谢,”林棠抬起头,眼底燃起决绝的光,“这是命令,本就是我该做的。何况五年前……我和她救恩断义绝了。”


    陈默点头:“那花不多说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要是有什么情况,就到这里来找我,暗号还是之前的。”


    林棠推开门走出去。


    风卷着她的大衣衣角,煤油灯的光在风里晃了晃,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她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只露出一点点光,像只被蒙住眼睛的孩子。


    她一步步往前走,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通往光明的路。


    ……


    乔源正在码头帮斧头帮修缮漏雨的仓库屋顶,扶着木梯落地刚落地就看见郑蒿站在仓库门口,旁边站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


    男人戴着副圆框眼镜,看到乔源一愣,随即笑道:“乔老板,没想到你在这儿,你可知道陈先生可是在76处一顿好找你呢!”


    乔源的手微微一顿,他认出这是梁左,当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梁先生,这是来找郑老板谈生意?”


    梁左笑了,把烟盒塞进兜里:“乔老板果然聪明。”他转向郑蒿,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拍在他手里,“明天凌晨三点,带十个兄弟去日租界福兴仓库,把里面的‘医疗器械’运到吴淞码头。事成之后,每人10块银元。”


    “梁先生,”郑蒿点头,“多谢照顾!”


    乔源站在旁边,看着梁左身后的卡车。车厢用黑布盖着,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木箱,木箱上印着日文的“医疗品”字样。


    梁左走后,乔源道:“这生意怕是有问题。”


    郑蒿苦笑一声:“是有问题,普通器械哪会给10银元,一定是卖命的活。不过也没办法,帮派那么多兄弟要活呢!还有好一些染了肺痨,总得有钱打点。”


    乔源眼见郑蒿转身就走,他到底不放心,搬来旁边的木梯,爬上卡车。


    乔源用袖子擦了擦箱子上的灰,伸手掀开箱盖,里面是是一些玻璃罐和药剂。


    他皱了皱眉头,把玻璃罐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箱子上。


    当最后一个玻璃罐被拿走时,他的手突然顿住了——木箱底部有块木板,比周围的板薄了些,边缘还留着新钉的钉子印,缝隙里露出点金属的光泽。


    他心跳得厉害,从口袋里掏出螺丝刀撬木板的缝隙,钉子“吱呀”一声,像有人在叹气。


    木板掀开的瞬间,乔源的呼吸停了——里面赫然是步枪的枪管,还有子弹壳。


    “狗娘养的……”乔源小声骂着,把枪管放回夹层,盖好木板。


    ……


    此时,陈侃正接到北京电话。


    “政府接到密令,日本准备传递物资到前线,你要想办法拦截……”


    陈侃漠然地垂下眼。


    他自然想问:他现在手里病没有可以调动的军队和人力,他要怎么去拦截?但是他知趣地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来,当他接到命令在76号时,他就知道自己早就成为陈家的弃子。


    而眼下,他冻结的血液里想到了一个人。


    ……


    次日,在76号。


    梁左看到他,讨好似地说道:“陈老板,你放心吧!昨儿我去斧头帮,让他们运输物资,你猜我看到谁了?——乔源!你要找到人这会儿好端端在斧头帮呢!你可放心吧!”


    “是么,梁老板可没看错吧?”


    “怎么会看错?欧阳青那日把他带过来的时候,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呢!你说这欧阳青非要把他抓过来做什么,听说她做过姨太太呢,不会真旧情未了吧?”


    陈侃微笑着,拿出根金条给他,“这谁知道呢!不过也多谢梁老板,给我这个朋友留了条活路。”


    梁左眉花眼笑,“那是那是,不过也靠乔源自个儿有本事,就能趁着这洞自个儿逃出一条路来。”


    陈侃微微一笑,而他心里对于昨夜的任务自然也有了人选——


    乔源,你不要怪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要进来。


    第79章 血色运输线


    陈侃寻到斧头帮时,乔源还蹲在地上码货箱。听见脚步声,他抬头,见是陈侃,愣一下,便只能站起来,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脸上浮起不甚自然的笑容:“陈老板,你怎么来了?”


    陈侃笑了笑,抬脚跨过门槛:“怎么,意外我会找到这里?”


    乔源轻轻一笑:“陈老板如今神通广大,只要我在江城,找到我自然轻而易举。”


    陈侃走到他跟前,“有空聊聊?”


    乔源四周张望了下,便点点头,指着屋子里说:“进去说。”


    陈侃和乔源这前脚进,后头就有几个泥腿子来和郑蒿八卦。


    “郑哥,这乔源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多贵人他都认得?”


    郑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拿手里尺子敲他们脑袋,“怎么,原来新月帮的乔帮主你们都不认得了?”


    “新月帮?那不是江城林大小姐的吗?”


    郑蒿反剪着手,叹息摇头:“你们啊!这林大小姐原来是乔帮主的夫人你们知不知道?这刚刚进去的陈先生是林小姐如今的丈夫!”


    “所以这乔帮主是被人吃了绝户?”


    郑蒿:“……”


    ……


    乔源这会儿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在背后嘴呢!他拎起茶壶,给陈侃倒了杯水,看茶水粗黄,到有点赧然,只能道:“这里就这个条件。”


    陈侃微微一笑,“无妨。”


    “听说你去76号找过我。”


    陈侃微微一笑,“受人之托。”


    乔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脸上微微一黯,又平添一分温柔。


    陈侃道:“乔源,不论你我之间恩怨如何,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总要携手互救的。”


    乔源点头。


    他看了眼陈侃,想起昨晚看到的物件,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子弹壳,放在陈侃手里,“对了,昨天梁左来给斧头帮派活,说明天凌晨运‘医疗品’去吴淞码头。我偷偷爬卡车看了,箱子夹层里藏着步枪——这是我从里面摸出来的,上面有日文。”


    陈侃捏着子弹壳,指腹蹭过壳上的刻痕,眼睛里泛起冷光:“和我接到的情报一样。日本人要把这批军火运到华北前线,要是送过去,我们的战士又要多流很多血。”他抬头看着乔源,声音放得轻了些,“政府命令我拦截这批军火,可我手里没有能调动的人……只能找你帮忙。”


    乔源愣了愣:“找我?我能帮什么?”


    “你现在斧头帮,”陈侃从怀里掏出把勃朗宁手枪,放在乔源手里,“明天凌晨,你跟着车队去吴淞码头,我听到消息,是程青押队。到时候我们的人会截断这批军火。”


    乔源握着枪,沉默片刻道:“可是斧头帮的人……不知道这批是军火……你们一旦交战,他们……”


    陈侃的脸色沉了沉:“乔源,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这批军火能杀多少中国人?你算过吗?”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银元,放在乔源手里,“这是就当给斧头帮兄弟的抚恤金。”


    乔源看到这些银元,只觉得刺眼,按他原来脾气就要掷到地上,在这些政客眼里,他们的命算什么?可他一想到如今帮派里的老弱病残,再想想郑蒿想尽法子赚钱给那些个染了肺病的兄弟,到底还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好,我帮你。但你尽量别伤到他们。”


    陈侃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安排人在旁边接应。”


    乔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手里的银元硌得手心发疼。


    他走出房屋来。


    那些个兄弟就围上来,纷纷好奇,“刚刚那个大人物给你说什么?”


    乔源勉力一笑,“能说什么,无非说点感慨的话呗!”


    这时,郑蒿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个陶坛,笑着喊他:“乔源,过来喝两口!这是刚酿的米酒,甜得很。”


    乔源把银元塞进怀里,走过去接过酒坛,喝了一口。


    甜米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像吞了口黄连。


    他看着郑蒿脸上的笑容,张了张嘴,想说“明天的活可能有危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说了又如何?这批军火运到前线,就是杀中国人,他也是中国人,难道不为抗日尽一份力?


    郑蒿不知他所想,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要早起,早点睡。”


    乔源点头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乔源把枪放在枕头底下,躺下来,盯着屋顶的梁木。


    月光从窗户里漏进来,洒在被子上。


    乔源翻了个身,听见院子里的狗叫,听见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想着明天的任务,翻来覆去,自然难以入睡。


    ……


    次日凌晨,乔源起身,眼下乌青。


    郑蒿还当他紧张,笑道:“在外头五年,不习惯刀头舔血日子了?”


    乔源扯了扯嘴角,把手里凉透的窝头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发酸。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只剩一弯细牙,像把沾了血的旧刀。


    “习惯,怎么会不习惯?”他笑了下,可笑容下却是藏不住的心酸。


    郑蒿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院子里的卡车,喊着小豆子的名字:“兔崽子,把你那串糖葫芦揣好,等完事了给你买两串!”小豆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脑后的羊角辫晃得乔源眼睛发酸。


    “小豆子也去?”乔源心里不忍,“他这么小,就算了吧!”


    郑蒿不以为意地说道:“他哭着闹着要去的,也行吧,毕竟十二了!以后要自个儿跑江湖的。”


    乔源咬了咬牙,只觉得后糟牙是酸的。


    “怎么了,乔帮主,好像你总是心神不宁的?”


    乔源长舒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想这些个事,到时候自己将命舍了去,既对得起这个国,也要对得起这些个兄弟就是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豁达起来,笑道:“没什么,走!”


    ……


    车队出发时,天还黑得像块浸了墨的布。


    苏州河上飘着雾,卡车的车灯像两团鬼火,照得路边的树影张牙舞爪。


    快到苏州河大桥时,乔源突然坐直了身子。他听见远处有响动,像风吹过草丛,但比风更沉,像某种野兽的呼吸。


    枪声突然响了。“哒哒哒”,像爆豆一样,打破了凌晨的寂静。


    郑蒿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有枪?有人截货!”


    “他们要的是货,不是我们的命,快走!”


    乔源踢开车门,拽着郑蒿和小豆子就往车下滚。


    枪声轰鸣。


    两方交火,早就把这里织成了火网。


    小豆子尖叫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


    郑蒿骂了一句“狗娘养的”,扑过去把他压在身下。


    子弹扫过来,打在卡车的挡板上,溅起火花。


    程青的笑声尖锐,“是重庆政府,还是共产党的人?都不重要!既然有命来,就没命出去!”


    乔源的耳膜快被枪声震破了,他看见郑蒿的旧棉袄后背突然绽开几个血洞,红得刺眼的血顺着布料的纹路往下流,浸得补丁都发黑。


    郑蒿骂了句“操你娘的”,却把小豆子往自己怀里又按了按,用整个身躯护住他。


    “郑蒿!”乔源扑过去,手指刚碰到郑蒿的肩膀,就被他用尽全力甩到一边,随即小豆子也被推了过来。


    “帮我,活下去!带斧头帮活下去!”


    郑蒿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嘴角挂着血沫,却把那块刻着“义”字的铁牌扔了过来,铁牌还带着郑蒿的体温,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乔源手心发疼。


    “帮、帮我守着……斧头帮……”郑蒿的声音像漏了风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乔源看见他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灭了,身体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软地倒在小豆子身上。小豆子尖叫着要扑过去,双手沾着郑蒿的血,哭着喊“帮主”,声音像被掐住的猫。


    乔源的眼睛几乎要登出血来!


    如果早知道这样,他一定会劝阻的!


    “乔源!”程青的声音突然炸在耳边。


    乔源抬头,看见她站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手里的枪正对着小豆子的脑袋。她的脸上带着冷笑,像只张牙舞爪的鬼:“想让这崽子活,就开车带我走!”


    他环顾四周,76号的人已和斧头帮的人一起,都在这桥上死得七七八八!


    看来程青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


    乔源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看着躺在血泊里的郑蒿,看着小豆子哭红的眼睛,再看看程青手里的枪——那把枪曾经指着他的脑袋,现在指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把铁牌塞进怀里,伸手拽住小豆子的胳膊,往自己的车边拖:“上车!”


    程青紧跟过来,枪口顶着乔源的后脑勺:“敢耍花招,我先崩了这崽子!”乔源发动汽车,后视镜里映出苏州河大桥上的火光——斧头帮的卡车被打成了筛子,兄弟们的尸体躺在血泊里,郑蒿的棉袄被血浸得通红,像一面破破烂烂的旗。


    “郑蒿……”乔源轻声说,声音被汽车的引擎声淹没。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变成一道道黑痕。


    第80章 76号傀儡戏


    后视镜里的火光越来越远。


    小豆子缩在副驾驶座上。


    乔源握着方向盘,看见程青的脸在后视镜里扭曲,听见她在后面骂骂咧咧,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世界里只有枪声、哭声,还有郑蒿最后那声带着血的“守着斧头帮”。


    汽车驶离苏州河大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乔源抬头看了眼天空,东边的云被染成了血红色,像郑蒿棉袄上的血。


    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牌,感觉它还带着郑蒿的体温


    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吹得他的头发乱了。


    乔源踩下油门,汽车像头受伤的野兽,往江城的方向驶去。


    后视镜里,苏州河大桥的火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红点,消失在晨雾里。


    ……


    乔源在程青钳制下,开车将她送回了76号。


    “下车。”程青依旧拿枪指着他,她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歇斯底里。


    乔源抬头,看见两个哨兵端着枪站在门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


    小豆子缩在副驾驶座上。


    乔源欠身过去想安慰小豆子几句,程青的枪突然顶在他后腰:“不想这崽子死,就乖乖跟我走。”


    “我跟你走。”乔源冷着脸说道。


    哨兵走过来把小豆子拽走。


    “跟我走!”


    “去哪儿?”


    “去见石村先生!我会和他进言,你在这次行动有功,保护了我。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我副队长!”


    乔源一怔,随即嗤笑,“当年佐藤要我合作我尚且不肯,你现在要我做你的一条狗?”


    “今时不同往日!”程青冷冷说道,“当年你尚是威风八面的乔帮主!你现在只是个丧家之犬。有我收留你,你该感到庆幸!”


    “是么?”乔源脸上嘲讽更甚。


    “何况你想保着斧头帮那些人,你就只能和我合作。”


    乔源脸上的笑容登时收敛起来。


    程青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笑容更盛,“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成为大日本帝国的实验标本,不想让刚刚那个小孩子被解剖、被毒死,你就乖乖和我合作!”


    “程青!”乔源忍无可忍,“你也是中国人!”


    “是么?”程青不屑地弯起嘴角,“我可不记得了!”她骤然又不耐烦起来,“乔源,你废什么话?你跟不跟我走?”


    乔源只能跟在她身后。


    程青看着他驯服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又挂起笑容。


    ……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墙上挂着日本国旗,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


    程青带着乔源径自去了石村办公室。


    “石村先生。”程青推开门,笑着说。


    石村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茶。


    程青用日文和他说了行动概要,说道:“还是石村先生有先见,故意把这次行动泄露出去,就是为了引江城反动分子上钩!我们在现场歼灭了那些狙击作乱的分子。只不过敌人火力太猛,若不是乔先生,我怕也回不来见您了。”


    石村看着乔源,脸上露出虚伪的笑容:“乔先生,你救了樱桑,真是太感谢了。”


    乔源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程青道:“石村先生,这次行动我的小组也损失惨重,我想和您申请,让乔源成为我行动队副队长,以后就跟着我做事。”


    石村放下茶杯,目光在程青和乔源之间扫了一圈,忽然笑出声:“樱桑总是这么会为下属考虑。既然是你的请求,我当然同意。”他转向乔源,指尖敲了敲桌面,用生硬的中文说,“乔先生,以后行动队的事,就多帮樱桑分担吧。”


    乔源垂着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几分沙哑:“多谢石村先生。”


    程青立刻笑起来,伸手拽了拽乔源的胳膊:“还不赶紧给石村先生鞠躬?”


    乔源抿了抿唇,微微弯了弯腰。


    石村站起身,走到乔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掌带着股潮湿的凉意,像条蛇爬过皮肤:“乔先生,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乔源的肩膀僵了僵,抬头时眼睛里带着点狠劲,却很快敛成一片死水:“多谢石村先生,乔某明白。”


    “很好。”石村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程青说,“樱桑,乔先生就交给你了。”


    “是,石村先生。”程青笑着应道,拽着乔源往门口走。


    路过走廊时,她压低声音说,“乔源,你最好识相点——要是敢耍花招,我保证斧头帮的人,一个个都活不过今晚。”


    乔源没说话,只是盯着走廊墙上的日本国旗,风卷着旗子拍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走到门口时,程青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笑着说:“对了,你的房间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我隔壁。以后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先告诉我——毕竟,我是你的‘上司’嘛。”她特意把“上司”两个字咬得很重,眼里的笑意里藏着刀。


    乔源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晨雾还没散,像团挥不去的阴云。


    程青见他不说话,撇了撇嘴,拽着他往房间走:“愣着干什么?再不走,我可要让手下把斧头帮的人带过来,让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了。”


    乔源浑身一震,立刻跟了上去。走廊里的灯光很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被捆住的困兽。


    ……


    夜晚时分,程青不在,似是被叫去开紧急会议。


    乔源沿着走廊缓步而行,走到石村办公室门口时,他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有人在交谈:“这份名单‘是这次行动余孽交代的,要即可下令逮捕。”


    他心头蓦然一沉,虽然没听到人名,可就想起陈默这一行人来,也不知道林棠和陈侃会不会牵扯进去,他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手指死死攥住墙缝里的石灰,听着里面继续翻动文件的声音,直到走廊尽头传来皮鞋声,才像壁虎般贴在墙角阴影里。


    “哟,乔先生,这才几日不见,就成了我们欧阳小姐的新宠吗?”梁左的声音带着酒气撞过来,他斜倚在走廊拐角,军靴尖挑着个空酒瓶。


    程青恰好从会议室出来,闻言面色一沉,立刻走过去:“梁左你又喝醉了,在说什么胡话?!


    梁左嗤笑一声,目光在两人交缠的手臂上转了个圈,晃着酒瓶走了。


    乔源看了程青一眼,装作不在意地说道:“怎么,桥上你们这么大开杀戒,还有漏网之鱼”


    程青将文件夹抱紧,压低声音道:“这真是绝妙的时机!本来江城这些个抗日分子都藏得隐秘,多亏了这次行动抓的人,总有几个骨头不够硬,能吐露出来的。”她望了眼乔源,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你想不到,还有不少是我们老熟人呢!”


    乔源心一紧,问道:“谁?”


    程青却又不说了,伸了个懒腰道:“好累,先回去休息。”


    乔源看着她带着文件进屋,脚步顿了顿,随即跟上,顺手带上了门。


    程青把文件夹往床头柜上一扔,揉着太阳穴倒在沙发上:“这一天天的,可累死我了。”


    乔源走过去,帮她捏了捏肩膀,指尖不经意划过文件夹的边缘:“这名单都有谁?”


    程青眯起眼睛,拍了拍他的手:“不该问的别问。”


    乔源笑了笑,转身去倒了杯红酒,递到她手里:“我帮你放松放松。”


    程青接过酒,喝了一口,忽然笑出声:“乔源,你现在倒会讨我欢心了。”


    乔源坐在她身边,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英雄见到美人儿也都化指柔不是?”


    程青笑笑,挑逗似地在他面上一戳,“真该让五年前的乔源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他该为自己以前的豪横羞愧而死。”


    她说着起身,:“我要去洗澡了。”她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眨眨眼,“不该看的东西不要看哦!”


    乔源笑着说道:“放心,我知道现在只有你能保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可是程青前脚刚进浴室,乔源后脚就去翻文件。


    第一页的名单上,“陈默”两个字像把刀,扎得他眼睛发疼,后面标注着“江城地下党负责人,立即逮捕处决”;第二页是“林棠”,备注“涉嫌传递情报,与陈默往来密切”;翻到最后一页,“陈侃”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画着个问号,写着“可疑人员,待进一步核实”。


    乔源还待要再看,程青的面容突然出现。


    “在看什么?”


    程青的声音如同一根尖针,扎得乔源后颈发紧。


    乔源迅速合上文件夹,指尖还沾着文件夹上的青灰,抬头时脸上已堆起讨好的笑:“刚想帮你把文件夹放好——刚才你洗澡前,它掉在沙发缝里了。”


    程青赤着脚站在浴室门口,浴袍领口松松垮垮挂在肩头,发梢滴着水,像滴水的玫瑰,她走过来,指尖划过乔源的手背,笑得意味深长:“算你懂事。”她突然凑近,呼吸里带着沐浴露的香气,“以后我的东西,没我的允许,别乱碰。不然——”她的指甲划过乔源的下巴,“斧头帮那些崽子的晚饭,我可不敢保证有没有‘天皇陛下的恩赐’。”


    乔源只能笑着点头:“我知道,不敢乱碰。”


    程青松开手,甩了甩头发,走向衣柜:“去给我倒杯红酒,要冰的。”


    乔源转身去厨房,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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