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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烽烟海棠


    煤油灯的光晕在菱花窗上投下细碎的冰纹,林棠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绞着月白睡衣的流苏。


    床褥间那抹暗红像朵开到荼蘼的罂粟,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光。


    是乔源后背的血,证明昨夜不是她的春梦。


    阿秀端着铜盆进来时,水汽氤氲了她乌黑的发:“夫人,热水备好了。”


    铜盆里的皂角泡打着旋儿,映出林棠苍白的脸。


    她的脸颊蓦然红了,攥紧帕子,帕角的流苏勒进掌心:“阿秀,昨晚”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昨夜真是太丢人了!


    她一个饱读诗书的闺秀,明明都已经和乔源离婚,可是昨夜做的这一切又算得什么?


    尤其这一切,都被阿秀看在眼里!


    林棠话音未落,就见阿秀慌忙摆手,铜盆沿的水渍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就见野猫撞翻了院角的酱缸。”


    阿秀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林棠坐在那里,半晌,忍不住失笑。


    她望着镜中自己红肿的眼角,忽然想起六年前新婚之夜过后,也是这样的清晨——


    她眼角红肿,兀自带着泪痕。


    乔源用粗粝的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那样不安的、羞愧的,追着他道歉:“昨晚我没收敛住……一时伤了你,不哭“。


    她羞得红了脸,低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


    他看她红了脸,抚着她的发,“我知道,棠儿,我们成婚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如今家不成家,连那盆他送的海棠,都在昨夜的风雨里落尽了花。


    林棠骤然又失落起来,拿帕子捂着眼角,落了泪。


    ……


    工厂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林棠照样站在惠民织造,但只一看原料库,她就不由手指冰凉——


    仓库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空木箱,上面“英国兰开夏棉纱”的标签被人用红漆划得面目全非。


    守门的老张蹲在地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夫人,今早码头的人来说,以后东洋的船不卸咱们的货了。”


    昨夜的旖旎瞬间淡去,林棠看着惨淡的现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语,她踩着碎木屑走进车间,看着那些个茫然望着自己的面孔,看着织机上还挂着半截未完工的阴丹士林布,她骤然茫然失措。


    【这个工厂开的是错的吗?她到底该不该坚持下去?】


    乔源的话浮上心头,林棠在那一刻也有了当逃兵的心思。


    “锦棠姐姐,我们刚从家里出来……我们这是又要走了吗?”新招的女工怯怯地拉着她的衣摆。


    当那些个年轻的女孩儿围拢过来,用她们年轻、稚嫩的手拽着她时,她骤然间感道了肩上的责任。


    “不会,我会想办法的。”


    林棠转身登上办公楼的露台,江风掀起她的旗袍下摆,远处日本宪兵队的太阳旗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通知下去,”她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所有女工今晚住厂,男工组成护厂队,我去趟法租界。”


    ……


    乔源的警告犹然在耳,她知道这一切是谁暗中的动作,而可笑的是,她作为中国人,却只能取寻求另外势力的庇护。


    法租界霞飞路的咖啡馆里,陈侃搅动着杯中的苦艾酒,冰块碰撞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


    “锦棠,你该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圈套。”他叹息,“如今既然法院已经宣判,待你和乔源交割干净,不若把工厂迁到陈氏名下,你也省得受这些难堪”


    林棠笑笑摇头:“我当时要这工厂,就是要做自己的实业,让那些个女工都有地方谋生。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接受。”


    陈侃的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倔强,好,我会尽量帮你。”


    ……


    林棠赶回了工厂。


    深夜的工厂仓库里,林棠正核对从越南走私来的棉纱清单,忽然听见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轻响。


    她抓起桌下的勃朗宁——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在个熟悉的背影上。


    “阿尘?”林棠吃惊地放下枪。


    阿尘正将几箱标着“医疗器械”的木箱撬开,里面露出雪白的兰开夏棉纱。


    乔爷说“阿尘缓缓转身,”夫人,这些是从英国商船‘伊丽莎白号’上卸的,乔爷说说您用得上。“


    林棠的手指剧烈颤抖,枪托撞在木箱上发出闷响,棉纱散落出来,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海水咸味。


    “这是……”


    而阿尘握着林棠的手,“夫人,那日在仓库,我陪着乔爷赶到的时候,当真只看见老周的尸体了。乔爷的心你当真不明白么?他只一心想让您走,让您得到安全!”


    林棠咬着嘴唇,“他……”


    而阿尘泪水婆娑,“我知道您一直记着白牧少爷,可他已经不在了啊!当年武吴淞码头上的枪声一响,他就成了那里的孤魂野鬼——您以为陈侃还是当年那个少年郎吗?不会的!现在穿西装戴礼帽,说的是‘央行头寸’‘产权交割’,眼里只有陈家的利益,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真心?”


    林棠一愣!


    近来陈侃陪着她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是的,她知道他是白牧,可是他又不是白牧!


    她爱的那个少年,是在中学堂的槐树下,用粉笔在她课本扉页画满海棠花的白牧。


    可现在的陈侃呢?他穿笔挺的浅灰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心里口里只有冰冷的算计。


    她以为只是五年的时光冲刷了他们对彼此的熟悉,可是直到阿尘提起,她才明白,原来有些事情,只要改变了,就不会再回来。


    阿尘站在旁边,声音轻轻的:“当年的事,乔爷真的十分后悔,所以这次他是真的想让你和陈先生走……但是陈先生,他……”


    阿尘缄默没有说下去。


    但林棠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她只苦笑了一下说道:“怪不了他,金钱、权力太过美好,谁又舍得?”


    阿尘听夫人不反驳他,心下暗喜。


    “夫人,乔爷说,只要你需要,他随时都在。”


    林棠望着窗外的晨光,忽然笑了。


    她转身对阿尘说:“去告诉乔爷,原料我收下了。还有……”


    她顿了顿,指尖抚过木箱上的“伊丽莎白号”标签,“我隔日会登门拜谢……”


    阿尘眼睛一亮,点头应着:“我这就去!”


    ……


    陈侃一回到商会,将手中的玻璃杯狠狠砸在法式窗台上!


    “林锦棠!”他攥着拳抵在墙上,指骨撞得青砖簌簌掉灰,“到现在还想着那个黑帮头子!”


    忠叔端着刚沏好的龙井进来时,正看见陈侃将黄铜台灯扫落在地,鬓角的银丝微微颤动:“少爷,领事馆的电话”


    “让他们等着!”陈侃猛地转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乔源那个杂碎,居然敢动我的人!”


    忠叔将茶盏放在紫檀木办公桌上,“码头的消息,昨晚‘伊丽莎白号’卸了三船英国棉纱,直接送进惠民织造的仓库。”


    陈侃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我就知道!林棠嘴上说和他划清界限,暗地里还在互通款曲!”


    忠叔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电报:“北平来电,老太爷让您尽快解决乔源。”


    陈侃抓起电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解决?怎么解决?林棠护着他,日本人想拉拢他,连斧头帮那群废物都被他收编了!”


    忠叔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毒蛇吐信:“少爷忘了?爱国党正在通缉汉奸。”忠叔从公文包取出张照片,上面乔源与佐藤握手的画面被放大,“只要把这个送到《申报》编辑部”


    “不够!”陈侃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惠民织造的棉纱被劫、工厂断电,这些账都要算在他头上!”


    忠叔的眉头微微蹙起:“可是少爷,那些事明明是”


    “是什么?”陈侃猛地抓住他的衣领,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是乔源勾结日本人!是他想吞并林棠的工厂!等爱国党把他打成汉奸,林棠就再也不会想着他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忠叔看着陈侃眼中疯狂的光,突然觉得他变得有些陌生。


    “我这就去安排。”忠叔的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林小姐那边”


    “她会明白的。”陈侃松开手,从抽屉里取出支钢笔——是林棠当年送他的毕业礼物,笔尖刻着极小的“棠”字,“等我掌控了江城的码头和工厂,她自然会回到我身边。”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前,望着惠民织造的方向。夕阳将工厂的烟囱染成血色,像支即将射出的箭。


    “乔源,别怪我。”他轻声说,指尖摩挲着钢笔上的“棠”字,“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更怪林棠的心,到现在还向着你。”


    忠叔拿着加密电报走出办公室时,听见身后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他回头望去,看见陈侃正将头抵在墙上,肩膀剧烈耸动,像只受伤的困兽。


    第52章 杀人者发匠也


    乔宅。


    “乔爷,夫人电话。”


    张妈的声音刚落,乔源手里的雪茄就掉在了地毯上,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快,接过来!”


    电话里传来林棠清冷淡然的声音:“乔先生,这次惠民织造的原料运输,多谢你给的便利。”


    乔源握着话筒的手都在抖,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林棠,这是应该的——你要是有别的需要,尽管跟我说。”


    “不用了,”林棠顿了顿,“下午若是乔爷有空,我会上门拜访,感谢您的豁达。”


    “好,好,”乔源连声应着,直到话筒里传来忙音,他还攥着电话站在原地,嘴角翘得快到耳朵根,“张妈,去巷口找王理发匠,让他马上过来——就说我要剃胡子、理头发!”


    程青刚好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嗤笑一声:“乔爷这是有新欢了啊?笑得跟个偷了蜜似的。”


    乔源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反而对着镜子扯了扯西装领口,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确实该剃了,林棠最讨厌男人胡子拉碴的样子。


    没过多久,理发匠就背着工具箱来了,穿得破破烂烂的,手背上还留着旧伤。


    张妈说:“王师傅来了。”


    他也是府里的熟脸了,隔三岔五总要来遭。


    乔源没在意,坐在沙发上,仰起脸:“王师傅,手艺轻点,我这胡子刚长出来没几天。”


    王理发匠点点头,从工具箱里拿出剃刀,在磨刀布上蹭了蹭,然后凑近乔源的下巴。


    程青这会儿已经听张妈说是林棠要来,不由酸溜溜的,便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乔爷,你说夫人这次上门,会不会是想跟你复合?”


    乔源嗤一声,正要说“怎么可能”——


    突然觉得下巴上一凉——剃刀的刀刃不是贴着皮肤,而是狠狠地压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乔源惊得跳起来,伸手去摸枪,王理发匠扑过来,手里的剃刀直往他喉咙划。


    乔源偏头躲过,从腰里掏出枪,“砰”的一声,子弹打在王理发匠的肩膀上,他倒在地上,疼得直抽抽。


    乔源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拿枪指着他,哑巴着嗓子,“是谁指使你的?”


    张妈在旁吓得瑟瑟发抖。


    “乔源,你这个畜生!”没想着理发匠丝毫不惧,捂着肩膀,眼睛里全是怨恨,“我爹抽你们新月帮的烟,抽得倾家荡产,我老婆孩子……我孩子得了病,我老婆没办法,只能去窑子卖身,可也没救回我孩子!孩子也病死了!我今天就要替他们报仇!”


    乔源握着枪的手在抖,他盯着王理发匠,声音里带着怒意:“你疯了?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王理发匠笑起来,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你是新月帮的帮主,所有的烟土都是你说了算,你说跟你没关系?”


    乔源一时无语。


    而理发匠跳起来,竟要做最后一搏。


    乔源下意识地开枪。


    “砰——”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乔源抬头,刚好看到林棠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锦盒,脸色煞白——她显然是刚进来,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林棠……”乔源慌忙收枪,想走过去,林棠却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全是厌恶,就像看一只脏老鼠。


    “王师傅!”林棠是认得理发匠的,她下意识地想过去,乔源却道:“小心!”又补了一枪。


    那理发匠扑腾了一会儿,这会儿当真是死透了。


    林棠胸口起伏,不可置信地望向乔源。


    “乔源,你疯了!他是给你常来理发的发匠,你为什么连他也要杀?”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手里的锦盒掉在地上,里面的茶叶散了一地。


    乔源急了,上前一步:“林棠,他要杀我!我是自卫!”


    “自卫?”林棠笑了,笑声里带着股子冷意,“一个理发匠都要杀你,你就没想想自己做了什么?”


    她转身要走,乔源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像根脆弱的芦苇:“林棠,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知道王师傅家里的那些个事,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棠盯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股子恨意,“你是新月帮的帮主,你说不知道?乔源,这五年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借口——杀戮、烟土、帮派,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你以为一句不知道就能抵消吗?”


    她挣开他的手,往门口走,乔源追出去,抓住她的胳膊:“林棠,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知道我错了,我可以……”


    “改?”林棠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股子释然的疲惫,“乔源,你改不了的——你是新月帮的帮主,你身上流的是帮派的血,你只要放不下这位置,你能改什么?甚至稍微禁点你烟土生意你就受不了!”


    乔源知她说的是实话,颓然放下了手。


    林棠依旧没有转身,“乔源,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野心,所以这些年只是想着办法帮你做明面上的生意,我希望能通过商场、银行这些给你多赚些钱,让你少做些偏门生意。可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乔源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子绝望:“对,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你是要做实业救国的林老板,我是做黑帮生意的乔源,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林棠微停下脚步,半晌才道:“是的,从来都不是。”


    她转身走出大门,乔源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青走过来,捡起枪,轻声说:“乔爷,回去吧。”


    乔源没说话,只是盯着巷口的方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颗熄灭的星。


    ……


    林棠脚步踉跄地走进工厂大门时,车间的机器声正轰隆隆滚过来,像一阵带着热气的风。


    她扶着门框站了会儿,看着女工们穿着蓝布衫在织机前穿梭,梭子发出“嗒嗒”的响,有人抬头看见她,笑着喊“林老板”,她也想笑,可嘴角刚翘起来,眼泪就掉了下来。


    “林棠?”陈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棠转身,睫毛上挂着泪,像沾了晨露的茉莉。


    她伸手摸了摸陈侃的掌心,那里还留着办公室的暖,不像乔源的手,总带着枪油的冷。


    “陈侃,”她轻声说,“我以前在佛堂听过师傅讲,菩萨看见恶魔在地狱里烧火,竟想渡他,可恶魔的火是烧自己的,也是烧别人的,菩萨伸手,却被火烫得遍体鳞伤。”


    陈侃听得似懂非懂,可他隐隐觉得和乔源有关。


    他想起少时他们在南京佛堂,林棠跪在蒲团上,香火缭绕里,她对他说“众生皆苦,可总有人要试着渡”,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佛前的灯。可现在,那灯灭了,只剩一堆冷灰。


    “没事的,”他轻轻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菩萨渡不了的,还有人会陪她一起扛。”


    ……


    而乔宅里,乔源还站在门口,看着林棠消失的方向。


    程青递给他一根雪茄,他接过,却没点。


    雪茄的烟味飘起来,像林棠刚才的眼泪,带着股子苦。


    “乔爷,”程青说,“该回去了。”


    乔源没说话,宛若伫立的石墩,良久良久,他才转身走进屋子。


    客厅里,王师傅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但还留着王师傅的血,像朵暗红的花。


    张妈在发抖,“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他疲惫地摇摇头,只往书房里走去。


    他陷在沙发里,捧着脸,自言自语着。


    “林棠,”他说,“我知道,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


    门外,程青在看着,而眼神愈发怨毒。


    她费尽心机,利用刚子兄弟,成功挑起了这场事端。她原本以为,林棠在报纸上如此公开地指控新月帮,以乔源睚眦必报的性格,必然雷霆震怒,与林棠再无转圜余地。而她程青,就可以在乔源最愤怒、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温柔体贴地陪在他身边,成为他新的依靠。


    可结果呢?


    林棠不仅没有被乔源的“报复”吓倒,反而漂亮地打了一场舆论翻身仗,赢得了无数同情和支持。


    程青看着乔源唇边那抹淡得像雾的笑,心中的恨意蔓延出来,而心念一转,嘴角又勾起笑来。


    她踩着高跟鞋走出乔府,阳光照在她的旗袍上,月白色的布料泛着光,像朵开在泥泞里的白莲花。


    虹口老宅的门是阿秀开的。看到程青,阿秀的脸色僵了僵,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程小姐,您来了。”


    “阿秀,姐姐在吗?”程青走进虹口老宅的院子,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


    “小姐还没回来。”阿秀其实是拒绝的姿态,但程青却没事人似地接话道:“那我就在这儿等她就是了。”


    阿秀到底是下人,如今程青是客,便也只能引她到客厅。


    程青便摆出一副谦和温顺的模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视线在客厅里缓缓移动——掠过那架旧式留声机、墙上挂着的水墨山水画、还有靠窗摆放的、顾家姨娘的纺车。这些物件,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和属于顾家的旧日气息。


    第53章 菩萨业火


    程青的神情看似专注,仿佛在追忆往昔,然而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却悄然流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漠然。


    这些旧物,于她而言,不过是林棠过往生活的见证,是她自己从未真正拥有、也或许不屑拥有的安稳罢了。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红木椅的扶手,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心思却早已飘远。


    直到院子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谈笑声。


    程青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了——是林棠和陈侃回来了!


    她几乎是瞬间便调整了姿态。脸上那种淡淡的疏离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深切怀念与淡淡忧伤的神情。她迅速站起身,迎向门口,脚步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欣喜。


    门被推开,林棠和陈侃并肩走了进来,身上似乎还带着工厂里忙碌过后的微尘气息。


    林棠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与陈侃说着什么。


    看到客厅里站着的程青,林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显然有些意外:“曼青?你怎么来了?”


    “姐姐!”程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快步上前,亲昵地握住了林棠的手,“我……我心里实在记挂你,加上今儿个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我坐立不安,就想着一定要过来看看你。”


    她的目光在林棠脸上仔细逡巡,满是担忧,“你还好吗?没受惊吧?”


    林棠露出温和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她示意程青坐下,“快坐吧!阿秀,给程小姐倒茶。”


    “是,夫人。”阿秀应声而去,眼神在程青身上飞快地掠过。


    程青依言坐下,位置恰好对着陈侃。她转向林棠,继续着关切的话语:“姐姐就是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扛。”她一边说着,眼角余光却如同黏腻的蛛丝,轻柔又执着地缠绕在一旁的陈侃身上。


    陈侃正端起阿秀刚奉上的茶,准备喝一口。感受到那若有似无、带着明显春意的目光,他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拥抱,程青身上清冷的香气和微微的颤抖。那时,他心中确实有过一丝涟漪,一丝混杂着同情与男人本能的悸动。然而此刻,当那带着同样暗示意味的眼神再次飘来时,陈侃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这些日子,在惠民织造厂里,他与林棠并肩作战。他亲眼看着她如何在困境中挺直脊梁,如何冷静地运筹帷幄,如何为那些女工们据理力争、争取活路。


    林棠身上那种坚韧、聪慧和光明磊落,像阳光一样,驱散了他心中曾经因程青而起的短暂的暧昧迷雾,心中那点尴尬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片澄澈的风光霁月——他对程青,确确实实,再无半分旖旎之思。


    因此,当程青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再次飘过来时,陈侃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眼帘,目光坦荡地迎了上去,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微微颔首示意。


    他的眼神清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如同看待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疏远的熟人。


    随即,他便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那目光的投递只是偶然,低头专注地吹了吹杯中的浮叶,然后啜饮了一口茶水。


    程青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仿佛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缝。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陈侃眼中那份坦荡的平静,那里面没有她期待的慌乱、闪躲,甚至连一丝因她刻意撩拨而产生的局促都没有!只有一片明晃晃的、无动于衷的坦然!


    这坦然,比任何厌恶或嘲讽都更让她难以忍受!


    “凭什么……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我明明比林棠年轻、漂亮……”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辱骂、诅咒,而佐藤那个肥腻的身体伏在她身上的样子乍现,让她几乎呕吐出来,“只有那些个让我作呕的男人……”


    一股毒火在程青的五脏六腑里翻搅,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暗暗切齿,牙齿在口中无声地磨砺着,将那翻腾的妒恨强行压回心底深处。不行,不能失态。她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柔和了几分,只是那眼底深处,悄然覆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


    程青虽然妒恨,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温婉。


    “锦棠姐姐,你没事就太好了!”她适时的声音也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软糯,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跟在林棠身后、怯生生叫着“姐姐”的小丫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玩‘过家家’,你总扮教书先生,我是你的小徒弟,白牧哥就蹲在旁边用泥巴捏小人,还非要说是给我们的‘学生’。”


    林棠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段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时光,似乎真的随着程青的话语,带着槐花香的气息缓缓浮现。


    “怎么不记得。”林棠的语气也柔和下来,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那时候你总记不住我教你的诗句,陈侃就用泥巴捏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说那是‘忘词先生’,气得你追着他满院子跑。”


    “可不是嘛!”程青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嗔怪,目光却瞟向陈侃,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憨,“白牧哥哥从小就爱捉弄我,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人模人样,实则一肚子坏水。”


    陈侃听着程青说着小儿女的话,虽然对她扔心存芥蒂,可是脸上自然说着圆场的话,“哎,我说顾曼青,你这可就冤枉我了。那会儿你念书总是不专心,我这事给你加深记忆,不然你怎么能把‘床前明月光’念成‘床前明月霜’呢?”


    “你还说!”程青脸颊微红,像是真的被戳中了童年糗事,伸手作势要去打陈侃,却在半空中停住,只是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向林棠,语气带着几分依赖,“还是锦棠姐姐最好,从来不会笑话我。”


    陈侃看着林棠眼中渐渐柔和的神色,又看了看程青那副与幼时别无二致的娇憨模样,心中那点因程青之前挑唆而生的疑虑,也不由得动摇起来。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程青真的只是念及旧情,想和林棠修复关系?


    他暗忖,一个小女子,即便有些心机,在林棠和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便也暂时放下心来,跟着加入了回忆童年的话题,故意说起一些程青小时候的“糗事”,引得程青连连跺脚“抗议”,客厅里一时倒也充满了久违的笑语声。


    阿秀在一旁听着,见气氛融洽,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准备晚餐。


    程青听着陈侃和林棠说起那些细碎的往事,时而娇羞,时而嗔怪,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她真的还是那个单纯无忧的顾曼青。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晚餐很快准备好了。


    阿秀是江苏人,做的一手江浙菜,本就偏甜,今儿林棠特意叮嘱过程小姐爱吃甜的,这菜就更加浓甜了。


    林棠记得曼青爱吃糖,就给她夹了几筷子糖醋排骨。


    陈侃看着程青碗里堆得满满的糖醋排骨,笑着调侃:“曼青,你小时候吃排骨总爱挑瘦的,说‘肥的腻’,现在怎么反而专挑肥的夹?”


    程青夹起一块肥排骨,咬了一小口,脸颊泛着淡淡的粉,娇嗔道:“白牧哥哥又乱讲!我小时候明明最爱吃肥的,你总说‘肥的是我的’,把瘦的塞给我,结果我哭着找锦棠姐姐,姐姐给我买了烤红薯才哄好我!”


    林棠听了,忍不住笑出声:“对,我记得那天你举着烤红薯,吃得满脸都是灰,像只小花猫,还说‘姐姐,这个比排骨好吃’。”


    陈侃挠了挠头,似是不好意思地笑:“哦,我倒记反了,还是曼青记性好。”


    他故意将事儿反了说,没想着程青倒是指摘出来,他看着程青,心里疑虑消了几分。


    晚餐结束后,陈侃见两人还亲亲热热说着话,他一个男人杵着倒显得不便,便先告辞了。


    林棠将他送了出去,临到门口,两人对望,一时间有前言无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般。


    倒是陈侃笑了,挥挥手,“外头风凉,你先进去。”


    林棠方才点头去了。


    这些年分离的生疏,如今倒才生了依依之情。


    林棠回屋去,程青压抑着妒意,自免不了又说些揶揄的话语,见林棠脸烧红了,方才手指绞着衣角,眼神亮晶晶的,像小时候求着买糖果那样:“锦棠姐姐,今晚我能不能留宿?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睡了,我想和你说说话,好不好?”


    林棠望着她的眼睛,想起小时候曼青总追在她身后,举着半块糖说“姐姐,我留了最甜的给你”,想起她被狗追得哭,扑在自己怀里喊“锦棠姐姐保护我”。那些记忆像浸了蜜的棉花,裹得她心软软的。她叹了口气,摸了摸程青的头发:“好吧,那就留在这儿。不过……要不要给乔源带个信?免得他找你。”


    第54章 共枕


    程青蜷在林棠枕边,指尖捻着被面上半旧的缠枝莲纹,听到“要不要给乔源带信”时,她猛地侧过脸,眼眶洇着水红:“带什么信?他如今夜夜宿在赌场,和其他女人厮混在一起,他、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林棠理被角的手停了停,喉间发涩,却仍放柔声音:“许是应酬,曼青,他总念着你的……”


    “念我?”程青嗤笑,尾音淬着冰渣子,“姐姐何必骗我?若说记着姐姐,还有几分,可是我……”


    林棠反手拢住她单薄的肩胛:“曼青,若你当真不快活,听姐姐一句话,离开他,你有自己的新生,不好吗?”


    “姐姐,我走不掉的。”程青的泪砸在林棠月白寝衣上,晕开深灰的圆斑,“不单单是因为乔先生——”


    林棠蓦然想起自己刚离开乔府那一刻,曾隐隐听到有关于程青被拐卖后的经历,此后历经离婚、开厂这许多事,早将这件事忘到了爪洼国里,可是此时她却无端端想了起来,心头不由一紧。


    而程青只是不察,反而自顾自说道:“姐姐,我走失那年才十二岁,被拐进关外黑窑子,他们逼我啃发霉的窝头,我哭哑嗓子喊娘喊姐姐,换来的只有鞭子。后来转卖到奉天‘胭脂窟’,老鸨将我捆在柴房,腊月天往我身上泼冰水……”她浑身发颤,像寒风里的枯叶,“直到我跟了乔先生,方才有了如今的日子。姐姐,以前的日子我真是太穷太苦了,我不想再回头过那样的日子了!”


    林棠一怔,连拍抚她的手顿了顿,心里有个声音说:她是在说……她当真是……可口上只能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程青骤然抬头,泪珠悬在睫毛尖摇摇欲坠,“姐姐,我贪恋乔先生给我的日子,可是我看着乔先生和日本人签的那些个协议,都是在害中国人的玩意儿,我有些害怕……我劝他他是不会听的,上次的事他差点怀疑我,还打我!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棠的眼眶儿是红的,人是茫然的,她只说道:“曼青,乔源他……他和佐藤合作,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比谁都清楚佐藤在利用他,可他想要的更多——权力、财富、地位,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程青的眼泪砸在林棠手背上,她抓住林棠的手腕,眼神那样殷切:“那如果……如果他真的投靠了日本人,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姐姐你会杀了他,还是原谅他?”


    林棠整个人都是有些惶然失措的,她想起了那些个吻,那些亲密的回忆,但她仍是坚定地说道:“不会。若他大节有亏,若他对不起国家,对不起那些被日本人欺负的百姓,我林棠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会亲手……”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狠劲,“亲手解决他。”


    程青笑了笑,“姐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蜷回被窝,把脸埋进林棠颈窝,声音轻轻的,“可我就喜欢姐姐这样的狠劲。小时候你帮我打跑欺负我的坏孩子,说‘曼青,有姐姐在,没人能欺负你’,现在也是一样,对不对?”


    林棠拍了拍她的背,没说话。窗外的月亮躲进了云里,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程青的呼吸渐渐均匀,林棠以为她睡着了,转身吹灭蜡烛,却没看见程青的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她睁着眼睛,瞳孔里映着林棠的影子,像在看一只即将落网的猎物。


    ……


    次日,林棠是被窗棂上的晨露滴在手背上惊醒的。她揉了揉眼睛,侧头看见程青还蜷在枕边,睫毛上挂着昨晚未干的泪渍,像两排沾着晨露的柳丝。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洒在她发顶,泛着柔润的光,倒真像小时候那个追着蝴蝶跑的小丫头。


    “曼青,该起了。”林棠轻声唤道,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程青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翻了个身,胳膊无意识地搭在林棠腰上,像小时候那样往她怀里钻:“姐姐,再睡会儿嘛。”


    林棠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起身披上月白寝衣,走到妆台前拿过木梳。


    等她转回来时,程青已经坐起来了,揉着眼睛笑:“姐姐要给我梳头发?”


    “嗯。”林棠应着,让她坐直,木梳齿划过乌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今天给你梳个百合髻,像小时候那样,你说过最喜欢的。”


    程青的身子僵了僵,随即又软下来,任由林棠梳理:“姐姐还记得啊。”


    “怎么不记得?”林棠笑着说,“小时候你总嫌自己头发少,非要我给你梳百合髻,说像天上的云。”


    程青低头,手指轻轻绞着林棠的寝衣边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姐姐最好了。”


    正说着,阿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少奶奶,乔先生来了,在客厅等程小姐。”


    林棠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程青脸上。


    程青垂下眼,语气不明:“姐姐,我、我是不是该走了?”


    林棠伸手抚平她发顶的碎发,语气平静:“别急,先把头发梳好。”


    木梳最后划过发尾,林棠替她插好银簪,说:“好了。”程青站起来,转身要走,却被林棠拉住手腕:“曼青,不管发生什么,姐姐都在。”


    程青抬头,眼里泛着泪,似是感动,又似是狡黠,她轻轻点头:“我知道。”


    两人下楼时,乔源正站在客厅里。


    乔源眼底带着红血丝,看见程青下来,皱着眉说:“程青,如今我和林棠已经离婚,你一直来烦扰别人,人家客气不嫌你烦,你可也不能太不要脸儿了。”


    程青低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声音小小的:“我、我想和姐姐多聊会儿……”


    两人都在尽心尽责演着戏,只对视一瞬间,彼此看到对方眼底的揶揄和恶意。


    乔源不再看她,只转向林棠,说道:“锦棠,借一步说话?”


    林棠看了程青一眼,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跟着他走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锦棠,别和她走得太近。”


    没想到林棠说道,“乔源,我以前和你说过我有个走失的妹妹吗?”


    乔源一愣,嘶哑着声音,“就是她?”


    林棠点点头。


    乔源眯起眼,打量着站在远处的程青,半晌才道:“锦棠,你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她的谎言?”


    林棠说:“那你呢?你有没有骗过我。”


    乔源沉默了一会儿,说:“锦棠,如果我又骗你,也都是为了你好。”


    林棠却说道:“乔源,你总是用为我的好的言辞来绑架我。就比如你现在和日本人合作,你可以选择放弃吗?”


    “怎么选?放弃我这些年在江城用命拼来的这一切?”


    林棠看着他,“你不舍得?”


    乔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涩味,他伸手摸了摸下巴,指腹蹭过胡茬,“不舍得?”他重复着林棠的话,指尖无意识地袖口,“林棠,你当我是当年那个蹲在码头啃冷馒头的穷小子?我现在有租界的别墅,有枪,有钱,有商会里那些人点头哈腰的奉承——这些东西,你让我怎么舍得?”


    “这些东西,是用什么换的?”林棠轻声问,“是那些抽烟土噎死的人,还是典妻卖女的可怜人?”


    乔源的脸僵了僵,他别过脸,不去看林棠的眼睛。


    “乔先生!”程青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急切,“你怎么和姐姐聊了这么久?我都等急了。”


    乔源抬头,看见程青正站在客厅门口,她的嘴角挂着笑,可眼睛里却没有温度,像在看一场好戏。


    乔源抽回手,整了整西装,对林棠说:“我先走了。”


    林棠看着他的背影,指尖还留着他手腕的温度。程青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笑着说:“姐姐,乔先生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林棠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曼青,你真的想和他一起走这条路吗?”


    程青愣了愣,随即笑了,“姐姐,我能怎么办呢?他是我丈夫啊。”


    屋里传来阿秀的声音:“少奶奶,早饭好了,是你爱吃的桂花糕。”


    程青挥了挥手:“姐姐,我们走了。”


    林棠点了点头,没说话。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林棠站在原地,良久,才转身往屋里走。


    她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看见床上还留着程青睡过的痕迹。


    林棠走到窗边,关上窗户,看着窗外的天,乌云密布,像要下雨了。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是乔源的车。


    阿秀端着桂花糕进来,见她站在窗边,轻声说:“少奶奶,桂花糕凉了,我去热一下。”


    林棠摇头,接过盘子,桂花的甜香混着雨水的潮湿钻进鼻子,她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却没尝出味道。


    “小姐?”阿秀见她发怔,轻声唤道。


    林棠回神,放下桂花糕,说:“阿秀,雨停了,把程小姐的枕头拿出去晒晒。”


    话音未落,窗外的雨,却下了起来。


    第55章 碧血孤刃


    程青被乔源接走后,日子便又恢复了平静。


    林棠每日去工厂、商场,愈发勤勉。


    那些个日子,江城多雨。


    林棠撑着把旧油纸伞,伞骨上的红漆褪得只剩斑驳的印子,像朵被揉皱的花。清晨的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吹得她月白旗袍的下摆微微晃动。


    巷口卖茶的王婆子正和卖菜的李婶凑在一起,絮絮叨叨说着这江城的轶事,“昨儿个那事你听说没?东街头的人,拿菜刀砍了个日本浪人!那浪人胳膊都快砍下来了,现在日本兵和新月帮的人到处搜呢!”


    李婶啐了一口:“该!那些浪人天天调戏妇女、抢东西,早晚得遭报应!”


    林棠脚步顿了顿,伞沿低了些,遮住了半张脸。


    这些个日子,日本浪人闹得凶,他们和青帮的人,闹得民不聊生。


    工厂的铁门刚推开,看门的老张头就迎过来,搓着冻红的手说:“少奶奶,您来了?今儿个门口有日本兵盘查,我让工人都晚半小时来,省得惹麻烦。”


    林棠点头,递给他一把铜钱:“给大家买杯热茶,天凉。”


    后院的草垛子堆得老高,旁边的老槐树刚抽新芽,沾着雨珠。


    林棠刚走过去,就听见草垛里有细碎的呻吟声。她皱了皱眉,伸手掀开草垛,露出个穿藏青布衫的男人——他蜷缩着,腰间的血把布衫浸成了深褐色,脸上沾着泥,却还睁着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别喊。”男人哑着嗓子说,“我不是坏人。”


    林棠本就有菩萨心肠,当年看见一身是血的乔源,哪怕她只是势单力薄的女学生,她也并不惧怕地准备施予援手,何况眼下的她,已经比那时的她有更多助人的资本和能力。


    阿菊是工厂里最机灵的女工,听见声音立刻跑过来,看见男人,吓得捂了嘴:“林、林小姐,这是谁?”


    林棠不意这厂子里还有其他人,慌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


    “先扶他去房间。”林棠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还算有力,“阿菊,拿


    我的药箱来。”


    阿菊看这人浑身是血、来路不明,就有些犹豫,在林棠耳边道:“东家,最近大街上不太平,说有什么革命分子混进来,你、你……要不要小心点?”


    林棠眸子微微一沉,但迅即反应道:“都是中国人,说什么小心不小心?我扶他进屋,你去拿药箱。注意,不要惊扰其他人。”


    林棠看着阿菊跑开,俯下身扶起那人,幸而他虽然伤得重,但还有意识,自己站起来能勉强走两步。


    “阿菊,来帮个手。”


    宿舍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个破闹钟。林棠让男人坐下,打开药箱,拿出酒精棉和纱布。男人掀开衣服,腰间的伤口很长,边缘翻着,像条狰狞的蛇。


    林棠,让他斜倚在榻上,拧了热毛巾,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阿菊进来时,林棠再将毛巾递给她,而自己打开药箱,取出剪子。


    林棠用剪子剪开男人伤口的布料,捏着青年肩胛的伤口,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着血,周围的布料都黏成暗褐色。


    她倒了点消毒水在棉团上。


    “忍忍。”林棠按住他的胳膊。


    消毒水触到伤口的瞬间,男人的肌肉猛地绷紧,额头渗出冷汗。


    林棠的手很稳,棉团顺着伤口边缘轻轻擦拭。


    男人很是刚强,还能开着玩笑:“林小姐手稳得像医馆的老大夫,倒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


    林棠抬头,见他眉峰虽皱着,眼里却带了点调侃,便也松了松嘴角:“以前也帮马圈接生过马驹儿。”她换了块浸了药的棉团,“疼就说,别硬撑。”


    “哪能呢?”男人挺直腰背,“咱扛过敌人的枪子儿,还怕这点消毒水?”话音未落,棉团碰到伤口,他还是忍不住抽了口气,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滚下来。


    林棠动作顿了顿,指尖轻轻按住他的胳膊,下意识地试探,“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喊。”


    “陈默。”男人答得干脆,“耳东陈,沉默的默。”


    “陈默。”林棠重复一遍,指尖划过他伤口周围的淤青,“怎么伤的?”


    陈默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眼里燃起股火:“昨天傍晚在东街头,见两个日本浪人拽着个卖花的小丫头往巷子里拖,那丫头哭着喊‘妈妈’,我实在忍不住,抄起旁边的木棍砸了其中一个的脑袋——结果另一个抽了长刀,给我划了这么一下。”他攥了攥拳头,“要是我带了枪,早崩了那两个狗东西!”


    林棠的手顿了顿,想起早上巷口王婆子说的“有人砍了日本浪人”,原来就是他。


    她抬头,目光清亮得像雨后的天空:“你是不是……共产党?”


    陈默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林小姐倒直接。”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封面印着褪色的“共产党宣言”,“没错,我是中共江城地下党的交通员。这次来,本来是专门找你的。”


    “找我?”林棠放下棉团,指尖沾着血,在桌沿蹭了蹭,听他这么说,倒是愣了下,“为什么找我?”


    陈默说道:“我们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帮工人争取工资,偷偷给郊区的游击队送药品。林小姐,你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同志。”


    林棠刚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日本兵的喝斥声:“统统站好!检查证件!”


    她的脸色一变,立刻转身对陈默说:“躺回床上去,用被子盖住,不管谁来都别出声!”又对站在门口的阿菊说,“去前院看看,别让他们往后院来!”


    阿菊攥着纱布,脸色发白,点头跑了出去。


    林棠快步走到前院,只见几个日本兵正围着工人盘问,为首的是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背对着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竟是阿尘。


    阿尘看见她,愣了愣,随即垂下眼,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夫……林小姐。”


    林棠定了定神,走过去:“阿尘,这是怎么了?”


    阿尘瞥了眼旁边的日本兵,压低声音:“昨天有个浪人被袭击,日本兵怀疑是共产党干的,要查遍江城的工厂。我跟着过来,怕他们乱翻你的东西。”


    林棠点头,余光看见阿菊攥着纱布站在人群后,眼神慌乱。


    阿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忽然提高声音:“林小姐的工厂我熟,都是正经工人,不用查了吧?”


    为首的日本兵瞪着眼睛,用生硬的中文说:“不行!统统要查!”


    阿尘从口袋里摸出包“哈德门”,递过去,赔着笑:“太君,这工厂是乔先生的产业,乔先生和皇军合作得好好的,您给个面子?”


    林棠见状,也识趣地让人找了些银元,给“军官大人”送去,腰肢十分软,脸上陪着笑。


    日本兵接过烟,又掂量掂量银元,露出满意的神情,挥了挥手:“走!”


    人群散去,林棠松了口气,看向阿尘:“阿尘,多亏有你。”


    阿尘挠了挠头,手指蹭过耳后:“应该的,乔哥……乔先生让我多照应你。”他顿了顿,又说,“乔先生最近也不好过……”


    林棠垂眸叹气,她不过是要置办个厂就是这般光景,乔源手下这许多生意他又如何能好过?说到底一句放弃容易,而苟活恰是最难。只是当下她又能说什么呢,只能道:“阿尘,我和乔先生已经离婚了。”


    阿尘叹气:“夫人,我知道你和乔爷不是一路人,但乔爷心里只有你。”


    哪怕是已经横亘了无法翻越的鸿沟,可林棠却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刻知道乔源对自己的心意,可是那又如何呢?到底他们都有自己更在意的东西,谁都不可能为了对方去妥协。


    林棠抬头,看见阿菊站在远处,手里还攥着纱布,便对阿尘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阿尘便也知能道:“夫人,你多保重。”


    她回到宿舍,陈默正靠在床头,看见她进来,笑了笑:“没事了?”


    林棠点头,走到桌前倒了杯温水。”


    陈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忽然说:“林小姐,我有关于这次来找你,是和你说有关于新月帮乔源的事。”


    林棠一愣,吃惊地抬头看他。


    “林小姐,我知道你原来是他妻子,可你也是苦命人,被他使用手段强娶了过去的”,陈默笃定地说道,“现在你和他离婚,主动划清界限,说明你已经看穿他这种腐朽的、没落的旧时代产物的本质,但他现在却出卖国家利益,和日本人沆瀣一气,那是我们‘除奸组’看不下去的!我诚邀你加入我们,一起为除掉这江城的毒瘤而努力!”


    “呛”地一声,林棠手中的托盘落地。


    有那么一刻,他倒是很后悔刚刚救了这么个人,倒是恨不得把托盘砸在他脑瓜子上的。


    第56章 小馄饨


    林棠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你在我这儿也不能久留。今晚十点,后院角门有辆送煤的车,车夫是老张头的侄子,他会带你来福兴里。”


    陈默却还在说刚刚的提议,“林小姐,对付乔源这样的人,你不能心慈手软!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为刺杀乔源提供有力的帮助。”


    林棠看着他,眼神清明,“陈先生,不要说我和乔先生也曾是夫妻,无论如何他也救过我和我父亲,便是现在你们是不是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卖国贼?据我所知,他也有为地下的同志提供过帮助!”


    陈默大抵是没想到林棠会为乔源说话,当下露出痛惜的神色,“林同志,我原以为你主动和乔先生分割,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没想到你会被这些小恩小惠迷惑!乃至是非不分!”


    林棠倒也不再与他争辩,心道这人倒也有几分可爱,难道他不怕自己反手举举报了他?


    她便道:“陈先生,爱国有无数种方式,目前我只想专注于实业道路。你们的行动,恕我无法参与。但也请你放心,我一定对你们的事守口如瓶,同时提供必要的帮助。”


    陈默见她坚持,也不再勉强,“林老板,要是你想通了,就来找我。”


    林棠淡淡地说道:“你还是先保重自个儿命吧!”


    ……


    是夜,工厂的挂钟敲了九下,最后一盏车间的灯都灭了,连走廊里的阴影都像浸了水的墨,顺着房梁往下流淌。


    “林老板。”身后传来轻响,陈默靠在宿舍门口,肩上的纱布换了新的,是林棠用艾草水浸过的。


    “走。”林棠说道,“我送你到角门。”


    陈默倒是默默跟着。


    角门的门轴早就锈了,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小顺蹲在车边,手里拿着根竹鞭,见他们来,忙站起来:“林老板,张叔吩咐过了,车准备好了。”


    林棠问道:“万一碰到盘查稳当吗?”


    小顺拍着胸脯道:“林小姐放心,我已经送过很多东西了,这里头煤堆了好几层,下面还垫了干草。”


    他掀开煤堆,露出里面的空隙,里面还铺了层棉被,“我叔说,要是遇到检查,就说这煤是给租界的洋行送的,有通行证。”


    林棠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小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平日里多亏林老板照顾,应该的。”


    陈默钻进煤堆,留出个脑袋,对林棠说:“林老板,如果你考虑好了来找我。”


    林棠到底务实,并不喜在生死未卜时空谈梦想,当下只是板着脸说道:“先活着回来再说。”


    陈默却笑得无畏:“放心,我命大。”


    小顺把煤堆盖好,拍了拍车板:“林老板,我走了。”


    林棠看着煤车慢慢驶出角门,车轮压过青石板,直到影子消失在巷口的拐弯处,才转身往前门走。


    风卷着雨丝吹过来,她裹了裹身上的夹袄,兀自觉额雨哦点冷。


    前门的路灯坏了,只有墙根的蛐蛐在叫,声音像根细针,扎得人耳朵疼。


    ……


    林棠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像猫踩在棉花上。她攥紧怀里护身的枪支,又走了几步,那人仍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又走了几步,直到和小顺他们方向相悖,走得远了,霍然回头——


    “锦棠!”


    林棠看是陈侃,先是错愕,随即微笑,而眼底却有自己也不明朗的些许失落。


    “你怎么来了?”


    陈侃的眼镜片上沾了雨,像层雾,他的神情是担忧的,“最近这条路不安全。刚才我打电话去老宅,阿秀说你没回来,安保室电话又没人接……”


    林棠看他脸上细细密密的都是雨,随手从口袋里抽出手绢,给他擦了,低声道:“今天工厂有些事,所以出来晚了。抱歉忘记和你先说一声了。”


    陈侃有些意外她今日的煦和,口气放缓道:“这没什么抱不抱歉的,主要是怕你遇到什么危险。”


    林棠淡淡一笑,“就这么条路,放心吧,没什么危险。”


    两人并肩走着。


    林棠走得匆忙,只穿一条旗袍,外套忘记披来,不免有些冷,“阿嚏”一声,她有些赧然。


    “你说这么大个人,也不懂得照顾自个儿?”陈侃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语气微微带着嗔怪,“你怎么不穿件厚点的衣服?这么晚了,会着凉的。”


    林棠裹了裹外套,说:“刚才走得急,忘了。”


    两人就继续往前走。


    “你和乔源的婚姻判决既然下来了,未免夜长梦多,资产交割的事也尽快办了。你若是觉得不想面对,不若就让我来吧!”


    林棠听他又是说这些个话,不由有些意兴阑珊,刚好看到前面支着的馄饨摊,便道:“我有些饿了,我请你吃馄饨吧!”


    两人还是穷学生的时候,吃一碗馄饨已是奢侈之事,虽不是这家,可江城小小的摊子也基本是走过的了。


    陈侃看着倒也不由眉眼温柔起来。


    馄饨摊的灯还亮着,老太太坐在炉边,手里拿着把蒲扇,扇着锅里的热气。见他们来,忙站起来:“两位,要吃点什么?”


    “两碗荠菜馄饨。”林棠找了个小桌子坐下,“要多放香菜。”


    老太太笑着应了,转身去煮馄饨。林棠坐在对面,看着陈侃,他的眼镜片上沾了热气,像层雾。


    “林棠。”陈侃抬头,看见她在看他,笑了,“你怎么了?”


    “还记得我们在同济的时候吗?那时候你说,信仰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我笑你太理想主义,说我只信实证主义。”林棠看着他,“现在呢?”


    “现在啊……”陈侃摘下眼镜,半晌却没有接下这句话。


    馄饨端上来时,热气裹着荠菜香扑进鼻腔,林棠她夹起一个馄饨咬开,荠菜的鲜混着猪肉的香,可陈侃却只是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馄饨,半天没送进嘴里。


    “不好吃?”林棠问。


    陈侃回过神,忙摇头,夹起一个馄饨,汤汁却溅在他笔挺的中山装上,他慌忙掏出手帕。


    “不是,是……”他擦着衣服上的污渍,声音里带着点不自然,“好久没吃这样的路边摊了,有点不习惯。”


    “阿牧,”她轻声说,“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在学校,你说要用笔当刀,刺进敌人的心脏。”


    陈侃的手指轻轻颤了颤,他拿起眼镜戴上,镜片上又蒙了层热气,“记得,可现在……”他顿了顿,看向远处的租界方向,那里的灯光比江城亮得多,“现在我才知道,笔有时候不如钱有用,不如权有用。”


    林棠没说话,她夹起最后一个馄饨,塞进嘴里,味道还是那样鲜,可心里却像浸了冷水。


    林棠点头,把碗里的馄饨吃完,碗底还剩着些汤,她端起碗来一口喝尽了,眼角余光望向陈侃,他吃馄饨的神情倒显得勉强,她自嘲地笑了笑——六年了,有些事没变,而有些人却彻底回不来了。


    “对了,过两天有个舞会。远东商业协会办的,我想请你一起去——”陈侃却似察觉她的疏离,转过话题道。


    林棠听到舞会,更有些兴致缺缺,她本来就不乐于这样地活动,更何况腿伤了之后更不愿再人前暴露其短,她淡淡地拒绝:“阿牧,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腿伤,我去做什么呢?给人当作笑料吗。”


    陈侃这才想起她的腿疾来,生怕她误解自己的意思,不免有些急了,往前凑了凑,中山装的衣角蹭到了桌沿,带倒了桌上的茶碗。茶水洒在他的裤腿上,他慌忙掏出手帕擦,却越擦越脏。


    “锦棠,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牧,”林棠垂下眼睑,“我没有其他意思,但现在的我,确实不愿做这些务虚的交际了。”


    馄饨摊的老太太端着锅过来,笑着说:“两位,要添点汤吗?”


    “不用了,”林棠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们走。”


    陈侃只能跟着站起来。


    “林棠,”他追上她,“我不是要你妥协,我只是——”


    林棠停下脚步,她回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像无数根细针。


    “阿牧,”她轻声说,“就到这里吧!我怕说下去,我们都会讨厌彼此。”


    陈侃的脸僵了僵,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能跟着她继续走。


    林棠走到家门口时,阿秀正站在门口等她。


    “小姐,”阿秀接过她的外套,摸着外套上的雨水,皱着眉说,“您怎么淋成这样?我给您温了姜茶。”


    林棠摇头,走进房间。


    阿秀看了眼跟在后头的陈侃,见小姐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何况夜这般深了,招待他一个男宾也不便,便只能与他歉然地点点头,掩伤了门。


    林棠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带着点红,像只被雨淋湿的猫。


    而她回过头,看到床铺上洗过仍似有的一点红,似是心底被揉碎的胭脂碎。


    第57章 暗箭残阳


    雨砸在窗户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林棠惊醒时,枕巾已被冷汗浸得冰凉。


    她坐起来,摸黑抓住床头的水杯,指尖抖得厉害。


    这晚她又做梦梦见了乔源——


    乔源站在租界的路灯下,穿那件藏青长衫,袖口的银线闪着光,突然从巷子里冲出几个日本浪人,枪口对准他的胸口,他回头看她,嘴角还带着那抹淡淡的笑,然后枪声响起,血溅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尖叫。


    “乔源……”她轻声喊,声音被雨声吞得干干净净。


    窗外的雷炸得厉害,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心窜上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得她的睡衣贴在背上,冷得刺骨。她盯着窗外的雨幕,想起之前她总是梦见白牧,梦见他在游行时被枪击的场景。


    如今白牧以陈侃的身份回来了,她就不再做那样的梦了。


    只是……


    现在的陈侃只在极少情况下让她看到昔日白牧的影子,更多的时候她觉到了他的陌生……


    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抑或是他们都变了?


    黑暗中,林棠长长叹了口气。


    ……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


    林棠起身,赤着脚走到衣柜前,翻出件浅蓝的旗袍,对着镜子穿上,头发梳成低髻,抹了点脂粉,遮住眼底的青黑。


    阿秀已经起来,熬了虾米粥,见她下来,忙迎上去:“小姐,粥温好了,你喝点?”


    林棠点头。


    阿秀便把碗端上来。


    林棠看着她的面庞,忽而叹息道:“阿秀,过了年,你就要十八了吧?”


    阿秀一愣,随即红了脸,低头道:“是,夫人。”


    林棠似想起了什么似地淡淡一笑,说:“是啊,小妮子都是要嫁人地心思了啊!”


    阿秀还要羞着争辩,林棠却已经摇头,她浅浅喝了几口粥后,起身道:“我去商会。”


    ……


    今日里其实林棠倒是没什么急事,但是注册了几家新公司,便去商会将这事给办了。


    办完之后,她走到陈侃办公室门口,她刚要敲门,里面传来忠叔的声音。


    出乎林棠意料的是,这个老管家的话语对陈侃的口吻并不客气,“少爷,你回江城这半年,做了什么?封鸦片馆,查窑子,得罪了多少人?陈家你当这个主席,是让你笼络人心,不是让你得罪人的!”


    “忠叔,那些鸦片是毒害中国人,而且那么多姑娘有几个是自己要去窑子?”陈侃颇有些气急败坏,“难道南京政府就眼睁睁就看着江城坏成这样?”


    “现在政府缺的是钱!是税!这些个事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何必去搅这浑水?”忠叔打断他,“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学生?一颗红心就可以爱国?你现在是要代表陈家,给政府筹钱!筹措军费!”


    林棠听得微微沉下面容。


    “还有,”忠叔冷冷说道,“过两天的舞会,你一定要带林棠去。你别忘了,陈家让你来,也是因为你和她的旧情。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让政府判给她的财产,如果乔源急赤白咧地跟她争抢,我们这番力气就又白费了!你抓紧时间,老爷子对你最近的做事并不满意!你还想不想让你娘的排位进陈家的祠堂?”


    “忠叔,我知道了。”陈侃的语气透着不耐烦。


    “不是我说你三少爷,她和乔源这种青帮的刃纠缠不清,又是受过伤、跛了足的,你现在和她不过都是为了江城这摊子生意的演戏。你不要太认真!将来陈家会给你找匹配的名门淑女。你只要演好眼下的戏就可以了。”


    “忠叔!“陈侃的声音提高,“我和锦棠不是演戏,也不是交易!”


    “不是交易?”忠叔冷笑,“那是什么?当年你为了她,差点连命都没了,现在她帮你,不是应该的?更何况你的这番好意,人家也未必多放在心上!”


    林棠的指尖还停在门把上,里面的对话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耳朵。


    林棠轻轻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她用了极大的努力,让鞋跟没有撞击道地板上发出声音。


    “林老板?”前台的秘书路过,疑惑地看着她。


    林棠的心神摇曳,听到秘书问话,良久方才回过神,嘴角扯出抹淡笑,指尖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走向电梯,按下按钮时,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办公室的门被拉开,陈侃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


    她闭上眼睛,听见电梯下行的声音,像颗心沉进了冰冷的水里。


    走出商会大楼,林棠站在台阶上,摸出包里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其实没有眼泪,只是风太大,吹得眼睛发疼。


    ……


    傍晚的风裹着残余的雨味钻进客厅,林棠坐在藤椅上,指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茶杯里的茉莉茶已经凉了,茶叶沉在杯底,像摊开的往事。


    门被轻轻推开,陈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个浅棕色纸包,嘴角扯出个生硬的笑:“锦棠,我……”


    “进来坐。”林棠打断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侃走过来,把纸包放在桌上。纸包上还沾着点雨渍,印着“福兴里蜜枣”的字样。他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包的边角:“路过福兴里,想起你以前喜欢吃这个,就买了点。”


    “谢谢,”她把纸包推回去,“最近胃不好,吃不了甜的。”


    “你……”他欲言又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烫金请柬,放在桌上,“远东商业协会的舞会,我还是想请你一起去。”


    “我知道,”她轻声说,“这舞会对你我的生意有好处。”


    陈侃的脸僵了僵,“锦棠,我不是……”


    “不用解释。”林棠打断他,“我会去。”


    陈侃松了口气,嘴角的笑终于真实了点:“那……明天晚上七点,我在门口等你。”


    林棠点头,“好。”


    陈侃走到门口,又停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板上,像个模糊的过去。


    阿秀进来,收拾桌上的茶杯。她看见那包蜜枣,问:“小姐,这蜜枣要留着吗?”


    林棠摇头,“扔了吧。”


    阿秀愣了愣,拿起纸包走向厨房。


    ……


    次日傍晚,林棠站在衣柜前,指尖抚过一件件旗袍,最终停在墨绿那件上——领口绣着银线梅,下摆及踝,刚好遮住腿上那条淡粉色疤痕。


    阿秀捧着双浅棕低跟鞋过来,鞋跟裹着绒布,“小姐,这鞋软,走路不硌脚。”


    林棠点头,坐在梳妆台前,任阿秀把头发梳成低髻,插一支翡翠簪,耳后别了朵白色茉莉。镜子里的她妆容精致,嘴唇涂了豆沙色口红,可眼神却像浸了水的墨,淡得看不出情绪。


    门铃响时,她刚戴好珍珠手链。阿秀去开门,陈侃站在门口,穿深灰西装,领口别着朵白玫瑰。


    黄包车停在远东酒店门口,侍者拉开门,爵士乐像流水般涌出来,灯光碎成钻屑撒在大理石地板上。


    林棠挽着陈侃的胳膊进去,低跟鞋踩在地上,发出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响。她的腿有点疼,下意识皱了皱眉,陈侃察觉,放慢脚步,“要不要先坐会儿?”她摇头,“不用,先打招呼。”


    陈侃带着她周旋在人群中,“这位是英国领事馆的史密斯先生”“周老板,林小姐的工厂最近出了新布料,您可以看看”。


    林棠微笑点头,突然她的目光顿住——吧台边站着乔源,穿黑色西装,领口敞着,袖口卷到肘部,手里拿着杯威士忌,程青站在他旁边,穿火红色礼服,头发盘成蜂窝状,戴着串珍珠项链,正笑着和旁边的人说话。


    乔源也看见了她。他的眼神从她的脸滑到腿上,像被烫了一下,又迅速抬起来,可很快又落回去,盯着她旗袍下摆的位置。


    林棠察觉,下意识拽了拽旗袍,把腿往阴影里缩了缩。陈侃问:“怎么了?”她摇头,“没什么。”


    程青顺着乔源的目光看过来,笑着拽了拽他的胳膊,“阿牧,那不是林小姐吗?过去打个招呼?”


    乔源没说话,程青拉着他走过来。“林小姐,好久不见。”


    程青伸出手,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这身墨绿旗袍真衬你。”


    林棠回握,“程小姐的红裙才是艳压群芳。”程青笑出声,“林小姐还是这么会说话。”


    乔源站在旁边,手里的威士忌晃了晃,洒在杯沿。


    林棠看向他,“乔先生,好久不见。”


    他回过神,伸手,“林小姐。”


    他的手很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玉,林棠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你腿上伤好些了没?”乔源问,声音很低,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林棠点头,“好多了,不影响走路。”


    他盯着她的腿,“还是会疼吧?”


    她愣了愣,然后摇头,“偶尔。”


    第58章 舞会杀机


    舞会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七彩光晕,林棠站在露台阴影里,指尖无意识绞着衣服上的流苏。


    她和乔源默立着,几乎肩挨着肩,站得很近,却又似隔得甚远。


    林棠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可是想起陈默的事,又少不得提醒:“你要当心……总有人会看不顺眼会对付你。”


    乔源却还当她记着黄金虎和梁宽的事,笑笑说道:“想杀我乔源的人多了去了,我若真怕就不必出门。”


    “不仅仅是那些青帮的人,我是说你和日本人走得太近了……”


    乔源微微扯了扯嘴角,说道:“我知道总有人会看不顺眼我的,可是日本人要傀儡,我要从他们谋求利益,这只是一桩交易。”


    林棠垂下了眼眸,她知道他太过自信,可是她也没有立场多劝他,甚至在想她是不是该要加入对付他的力量。


    丝绒窗帘后传来萨克斯版的《玫瑰人生》,音符像浸了蜜的毒药,甜得让人发慌。


    程青突然过来,笑着说:“姐姐和乔先生在聊什么?”


    现在看到程青,林棠心里不免背负着巨大的负担,她和乔源的聊天都似背德一般,当即弹开,对着她,勉力笑道:“没什么,在问你是不是好。


    程青亲亲热热挽着乔源胳膊,笑道:“多谢姐姐挂心,现在乔先生可是事事顺我,对我可照顾了。”


    林棠淡淡笑道:“那就好。”


    程青又娇嗔道:“你答应陪我跳第一支舞的,可别让我等太久。”


    乔源被程青拉扯着,他无奈回头,对林棠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快去吧,别让程小姐等久了。”林棠只是笑,心慌意乱地拿起香槟挡住脸,说着言不由衷客套的话语。


    林棠望着舞池中央,乔源正拥着程青旋转,火红色礼服裙摆扫过他黑色西装裤脚,像团烧不尽的野火。


    乔源跟着程青走向舞池。


    林棠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婚后第一年的冬天。


    那时他们住在法租界霞飞路的小洋楼里,壁炉里烧着英国无烟煤,火光把墙面染成橘红色。


    乔源穿着她给他织的灰色毛衣,袖口露出半截手腕,学踩华尔兹舞步时总踩她的脚。


    “锦棠,我是不是太笨了?”


    她笑着挽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口。


    “慢慢来,我教你。”


    现在想起来,那竟是他们五年婚姻里,少有称得上温情的片段。


    “锦棠?”陈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林棠回头。


    “要不要去那边坐会儿?”他手里端着两杯香槟。


    林棠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人群里有人喊:“佐藤先生来了!”


    林棠一惊抬头,看见佐藤一郎走进来。


    他穿藏青和服,脸上带着礼貌却疏离的笑,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日本男人。


    林棠认出其中一个是宪兵队的高桥少佐,上个月刚查封了三家抗日报社。


    乔源也看到佐藤来,便拉着程青从舞池里出来。


    佐藤径直走到乔源身边,用日语低声说了句什么,乔源笑着回应。


    林棠的心脏骤然缩紧。


    佐藤的目光扫过舞池,突然停在陈侃身上,随即走了过来!


    林棠整个人登时戒备起来!


    佐藤立在陈侃面前,用生硬的中文说:“陈会长,你当真是听说你这个商会主席是陈家世袭的?”他说话时,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武士刀上,刀鞘上的鲨鱼皮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林棠没想到对方竟会直接来挑衅,不由脸色一变。


    而陈侃的脸色更是巨变,冷冷问:“阁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佐藤道:“陈珉豪在江城的时候,各方圆融,兼顾大家利益,大家选他做会长不仅仅因为他是陈家人,更因为他的做派,大家都心服口服。可是陈侃先生你呢?”


    陈侃的脸色泛白,半晌才说道:“商会的事是江城大家的共识,不劳佐藤先生你费心!”


    佐藤笑了笑,“共识?日本帝国认为,商会会长应该由有能力的人担任——比如乔先生。”


    而佐藤说完,转向乔源,两人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


    “乔先生熟悉江城的码头,又有军方背景,不是吗?”佐藤突然看向林棠,镜片后的眼睛像淬了毒:“林小姐,你说呢?毕竟乔先生是你的前夫,你最了解他。”


    林棠霍然抬起眼,盯着乔源。乔源刚好回头,两人的目光在水晶灯的光晕里撞在一起,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下眼,继续和程青说笑。


    林棠的手攥紧了手里的香槟杯,杯里的酒液晃出来,洒在旗袍上,像朵破碎的海棠花。


    她望着舞池里言笑晏晏的两人,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也许在他眼里不过是多余的笑话。


    在这个男人心里,也许挂着自己几分,可是他眼下打拼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为此他没有是非善恶,只求最大利益。


    日本人许给他的原来是商会会长的位置,为此他又能让渡多少利益?


    林棠突然笑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香槟的甜腻混着苦涩滑入喉咙。


    林棠转身走向露台,香槟酒流入口中,只剩下苦涩,耳后的茉莉簪子不知何时掉了,只剩下半截银簪杆扎在发髻里。


    程青的声音贴着他耳朵传来,带着刻意的娇嗲:“乔爷,该我们跳探戈了。”


    林棠回头,看见程青的红裙在灯光下闪着光,像团烧不尽的野火,而乔源的眼底泛着光,那是对权力美色在握的快乐。


    露台的门被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棠靠在雕花栏杆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像块蒙了灰的羊脂玉。


    就在这一片寂寂无语中,林棠觉得也许该悄悄离开的时候,厅内突然传来枪声,像颗炸响的鞭炮。


    林棠的身体猛地僵住,舞会现场的音乐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和桌椅倒地的声响。


    她蓦得紧张起来,昨晚的梦突然清晰起来:乔源站在码头的路灯下,胸前炸开朵血花,血溅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尖叫。


    陈侃冲出来,抓着她的手说:“快走!”


    林棠却转身,鞋子都甩脱了,脚踩在碎玻璃上,尖锐的疼从脚心窜上来,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往舞厅里冲。


    舞厅的灯全灭了,只有应急灯的光鬼火似的晃着,人群像没头的苍蝇,撞得她东倒西歪。


    林棠抓住旁边的桌角稳住身子,喊:“乔源!乔源!”声音被尖叫淹没。


    突然,一束的逛下,她赫然看见舞池中央躺着个人,黑色西装后背洇着大片血渍,像朵绽放的曼陀罗,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了,她扑过去,膝盖磕在大理石地上,疼得钻心,却顾不上揉。


    她的指尖抖得厉害,刚碰到那人的下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她的心猛地一沉,又猛地提起来,颤巍巍看那人的面孔。


    “不是他……”她轻声说,膝盖磕在大理石地上的疼突然漫上来,可她丝毫也顾不上,爬起来就往人群里钻,“乔源!乔源!”


    喊叫声被混乱的人声淹没,应急灯的光像鬼火似的晃,她撞在一张翻倒的桌子上,手肘磕到桌角,疼得抽气。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度熟悉得让她心跳骤停。


    她猛然转身,就看到了他!


    他的额角渗着血,西装袖口扯破了,露出里面的衬衫,可是他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舒展:“锦棠,别怕,我没事,我在这儿。”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


    林棠忘记了一切,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她扑进他怀里,“你没事……你没事……”她重复着,眼泪打湿了他的西装,“我以为……以为你……”


    乔源的手抚过她的后背,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说道:“怕我有事?放心,我和你说过,我有九条命,他们奈何不了我的。”


    林棠说道:“不!乔源,今时不同往日,你如果和日本人合作,不单单是帮派的人会盯着你,租界的人、爱国人士,他们都会盯着你,你会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的命,就算有九条也不够!”


    乔源的一只手在淌血,另一只手却搂住他,他笑道:“没事的,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倒是你,不该和我走得太近。”


    他嘴上是这么说,手却不诚实地把她往自己身前带,凑在她耳边,轻嗅她鬓边的茉莉花香,低声道:“以后我就晚上偷偷来找你。”


    “……”哪怕在这个时候,林棠也忍不住握起拳头,砸在他的胸口上。


    突然,舞厅的水晶灯“啪”地亮了,刺得人睁不开眼。


    林棠和乔源下意识地弹开,避开一个身位。


    而林棠抬头,看见周围的人都站着,目光像聚光灯似的打在他们身上。


    陈侃仍站在露台的位置,连廊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程青攥着一杯碎了的香槟,酒液混着玻璃渣溅在火红色礼服上,像朵狰狞的花。


    第59章 灯影重重


    会场的水晶灯骤亮时,林棠还埋在乔源怀里,鼻尖沾着他西装上的烟草味,直到周围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她才猛地推开他。


    佐藤一郎拍着手笑出声:“乔先生和林小姐的感情,倒比我想象中更深啊。”他用日语对乔源说,“刚才的枪声,可是冲你来的——要不是我让人替你挡了那枪,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乔源的脸色变了变,却很快恢复成惯常的笑,用日语回了句什么。


    林棠的眼底有一瞬的震惊和茫然,她自学过日语,但她没想到乔源也能这么流利地对打,她看见佐藤眼里的得意,像根针似的扎进心里。


    陈侃站在露台的阴影里,手里的雪茄早灭了,烟灰落进袖筒里也没察觉。


    他看着林棠发红的眼角,看着乔源替她理头发的动作,只觉得胸口像被人用钝器砸了一下,闷得发疼。


    程青突然走过来,手里拿着块绣着百合的手帕,替乔源擦了擦额角的血:“乔爷,你没事吧?”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娇嗔,却巧妙地把话题引开,“林姐姐,你没事吧?刚才可吓死我了,陈侃哥还在那边等着呢。”


    舞会经理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拿着话筒:“各位来宾,实在抱歉!刚才的枪声是有人蓄意闹事,我们已经抓住了凶手——是个混进舞会的反政府份子!大家放心,现在没事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松口气的声音。


    林棠拂了一下额前的发,脚底刺心的疼痛这才传来,不由轻轻“嗞”了一声。


    乔源看着她的脚底,眼神登时一变。


    乔源下意识蹲下来,手指轻轻托起她的脚踝,“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棠脸一下子烧起来,想抽回脚,却被他攥得更紧。


    乔源的手还在淌血,指缝间的红蹭在她白皙的脚踝上,像朵绽放的小花。


    “乔先生倒是怜香惜玉得很。”佐藤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带着点阴阳怪气的笑,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团鬼火,“乔先生莫不是忘了林小姐如今可是陈会长的人,乔先生这么做,不怕陈会长不高兴?”


    林棠侧头望向露台上地陈侃,他本是打算走进来了,可是听到佐藤的话,他的脸色更沉。


    乔源站起来,挡在林棠前面,笑得漫不经心:“佐藤先生说笑了,林小姐是我前妻,关心两句而已,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前妻啊……”佐藤拖长声音,转头对周围的人笑,“可是刚才我看你们抱得很紧呢,像对恩爱的夫妻。乔先生,你说是不是?”


    人群里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有人窃笑,有人摇头。


    林棠的脸更红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


    程青赶紧打着圆场,挽住了林棠,“阿棠姐姐,我扶你去休息好不好?”又娇娇悄悄地喊了声,“陈先生,你再不来,阿棠姐姐可要站不稳了。”


    陈侃被这许多人看着,到底不能就待在露台上,他几步走过来,伸手扶住林棠的腰。


    “我扶你去车上。”他说,眼睛却不敢看她,只盯着她沾了血的脚。


    林棠轻轻应了一声,把重量慢慢靠过去。右脚刚落地,碎玻璃渣扎进肉里的疼顺着神经窜上来,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子晃了晃。


    乔源看得手收紧,但只能装作不在意似地转过身,嘴上还带着凉薄的取笑,“看来陈先生着照顾人的本事可大不如我了!也难怪林小姐还是挂着我呢?”


    陈侃的手本能地收紧,可随即又猛地松开,像被火烫到似的。


    乔源在人前一副无赖和浪荡子的模样,笑着说道:“所以说,林小姐,你可看清这位陈先生就是个绣花枕头了吧?你若想着回头,我是不介意,不过也只能让你做个小了!”


    程青拽了拽他的西装袖口,声音里带着点娇嗔的埋怨:“乔爷,你再胡说,阿棠姐姐可要恼了。”她转而对林棠眨眨眼,“姐姐的脚都破皮,一直在流血,哪经得起你这么逗?”


    乔源摸了摸鼻子,倒也识趣地收了话头,却仍盯着林棠的脚踝,眼底的关切藏在浪荡的笑里:“行,程小姐护着,我不说就是了。”


    陈侃的脸沉得像浸了水的墨,他抱起林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外面的风裹着寒气吹进来,林棠打了个寒颤。


    陈侃虽然脸色豫,还是绅士地在将林棠抱进车里后,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陈家的车开离了会场。汽车的灯光照在马路上。


    林才发现才发现陈侃的手在抖,原来刚才他捏碎酒杯,这会儿手还在抖。


    林棠从包里拿出块手帕,递给他:“先包一下吧,别感染了。”


    陈侃接过手帕,却没动,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你刚才……很担心他?”


    林棠愣了愣,却没多话,只转过话题道:“阿侃,我听到你和忠叔的谈话了。”


    陈侃的身体僵了僵,手里的手帕掉在地上:“你……都听到了?”


    “嗯。”林棠点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陈侃垂下了眼眸,半晌才说道:“对不住。但是锦棠,我、我确实没有利用你的想法,我是当真想让让你离开乔源这个火坑。我、我只是高估了自己……”


    “不,阿侃,我真的理解你。你一直都想让你母亲为你感到骄傲,如今你好不容易回到陈家,能实现伯母的夙愿,所以你必须要做陈家让你做的这些。而且你做的也没什么大错,都是各有利益,各为其主罢了……”


    陈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阿侃,这五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我知道,哪怕我再怀念,可我们也终究不可能再回到林锦棠和白牧的时光,我和乔源结婚的那日,我把我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林棠’,就是想把这个‘锦’殉给你。”林棠的泪水浮动出来,可是她看着陈侃,到底还是笑了,“阿侃,我真的很高兴,还能看到你活着。你的妈妈再天上,看到她的孩子那么有出息,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我……我变了很多,我始终能坚持的是我实业救国的想法。阿侃,你以前说你像做个最好的建筑学者,你的心愿从来不是这些人心谋划,我也希望你记得你的初心……”


    陈侃看着林棠,泪水涌动。


    这是他以“陈侃”这个身份和面具回来,第一次听到林棠和他真心剖析的言论,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回应。


    “你……”半晌他终于说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不是因为乔源……”


    “是!”林棠没有半分犹豫,她转头看他,尽管眼睛里带着点歉意,但还是说道,“我确实……还没放下乔源。”


    陈侃的喉结动了动,过了很久才开口:“你没必要说这些。”


    “不,我必须说。”林棠打断他,“你很好,真的很好,可是我……”她的声音哽了哽,“我没办法骗自己。”


    陈侃转头看她,眼底的情绪很复杂:“林棠,你知道吗?我以为,你看清楚这个混蛋的真面目,你会离开他。”


    “对不起。”林棠低头,手指绞着披肩的流苏,“我知道,我欠你太多。”


    “你没欠我的。这都是命!”陈侃哑着嗓子,“别想了,先去医院!”


    他既像决绝,又似躲避,不给她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让司机赶紧开车去医院。


    ……


    诊室的灯光很亮,医生挑玻璃渣时,林棠皱着眉,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折着光,红得像朵绽放的玫瑰。


    “好了,林小姐,伤口处理好了。”医生笑着说,“近期别碰水,别穿高跟鞋。”


    林棠点头,抬头看向陈侃,他正盯着她的脚,眼底的疼惜像潮水般涌来。


    她的歉疚铺天盖地,但只能别过了头。


    出了医院,风裹着寒气吹过来,林棠打了个寒颤。


    陈侃把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手指碰到她的肩膀,又迅速缩回。


    “谢谢。”林棠说。


    “不用。”陈侃摇头,扶着她往车上走,“应该的。”


    汽车启动,林棠看着窗外的路灯,突然说:“阿侃,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在苏


    汽车在林棠家楼下停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陈侃扶着她上楼,楼梯间的灯很暗,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


    “到了。”林棠站在门口。


    陈侃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瓶:“这是消炎药,记得吃。”他顿了顿,又说,“让阿秀你涂药,别自己碰水。”


    林棠接过药瓶,轻声说:“好。”


    他转身要走,林棠突然喊住他:“阿侃!”


    “怎么了?”他回头。


    林棠从包里掏出块手帕,递给他:“你的手……”


    陈侃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流血,刚才捏碎的酒杯渣扎进了掌心,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西装袖口。


    “没事。”他笑了笑,接过手帕,“我自己处理。”


    林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关上门,靠在门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是歉疚,是无奈,抑或是为了拿逝去而不再回头的辰光?


    另一边,陈侃回了商会。


    忠叔如同蛰伏的狐狸,在黑夜中他的眼睛闪着精光。


    “忠叔。”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一切计划推进中。”


    第60章 江城永夜


    黄铜钟摆在晃动。


    陈侃整个身子陷入到沙发中,身影投射到墙上,蜷缩的、卷曲的,宛若一只被吞噬的巨兽。


    他的眼睛血红,陷入沉思。


    那夜他拿着离婚裁决书,本来是要去找林棠分享这个好消息的,可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乔源的黑色轿车停在林棠楼下。


    昏黄的路灯下,乔源的身影映在二楼窗户上,高大的影子罩着林棠……


    陈侃就站在那里,他的手攥得太紧,裁决书的边角被揉成纸团,指缝里渗出血来,他却没感觉到疼。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房间的灯光暗下去,看着乔源的车子停了一整夜。


    他点燃了那半根皱巴巴的烟。烟雾裹着他的影子。


    忠叔悄无声息地进来,老猫一样。


    他看着窝在沙发里的陈侃,眼神幽深,开口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又隐含着嗤嘲:“侃少爷,林小姐那边……”


    “她和我摊牌,”陈侃并不习惯抽烟,吞云吐雾间磕磕巴巴,还险些咳出来,“说心里只记挂着乔源。忠叔,我着实不明白,我为她做了这么多,为什么她还是会这样对我?”


    忠叔笑得像浸了蜜的砒霜,声音里带着股子过来人的凉薄:“女人,尤其是被乔源那样的男人缠过的女人。他会把甜言蜜语熬成糖稀,裹着刀子喂给她吃,她明明被刀子扎着心头,还以为那是世上最甜的滋味。少爷,你拿真心去换,哪比得上他拿命和谎言去赌、去骗?”


    陈侃紧紧蜷着手,他的眼神像浸了水的月光,明明凉,却还带着点未熄的热。“可乔源明明在利用她!”他哑着嗓子。


    “利用、不利用,又有什么打紧?”忠叔说道,“乔源乔源护着林棠,不过是护着他的钱袋子、他的棋子。少爷,你只要按计划除了乔源,那还不是一切都归了你?就像当初他对你做的那样!你又在乎什么,怕什么?”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抬头,眼睛里的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是恶意。


    忠叔笑了,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放在茶几上。信封上沾着点墨渍,像滴没擦干净的血:“说道佐藤那边传来的消息,后天夜里,他们要炸林棠的工厂。说是‘意外’,实则要让厂里的工人十死九伤,趁机收了虹口的地。你说如果你等炸完之后出现,是不是人赃并获的机会?”


    “不行!”陈侃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林棠的工厂里有一百多个工人,这是谋杀!”


    “少爷,”忠叔的声音像根绳子,慢慢勒住陈侃的脖子,“你忘了吗?陈家要的不是慈悲,是结果。要是工厂炸了,林棠走投无路,只能来找你;要是乔源救了她,那他就得和日本人撕破脸,左右都是你的胜算。”


    陈侃盯着忠叔手里的信封:“你敢保证,林棠不会有事?”


    忠叔笑了,把信封推到他面前:“少爷,日本人要的是地,不是她的命。再说了,要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是更能名正言顺地替她报仇?”


    陈侃拿起信封,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冷得像块冰:“别让她出事。”


    忠叔弯腰捡起地上的椅子,扶他坐下:“少爷放心,我会让人盯着。”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又回头笑:“对了,你父亲让我带句话——要是陈会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陈家的位置,怕是要让给更有能力的人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陈侃瘫在沙发里,盯着墙上的挂钟。钟摆晃啊晃,晃回那个雨夜,他躲在虹口老宅的树后,看着林棠和乔源的影子融成一团。


    “林棠……”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像念一句被诅咒的咒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内袋里的信封,直到指腹发烫。


    ……


    乔宅的客厅里,留声机还转着《牡丹亭》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飘得满屋子都是。


    乔源靠在沙发上,左手缠着纱布,血渗出来,把白色的纱布染成淡红。


    程青端着药碗进来,看见他的手,皱着眉把碗放在茶几上:“乔爷,你又动伤口了。”


    乔源抬头,看见她穿了件月白的旗袍,他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别学锦棠的样子。”


    程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扬起笑:“我还以为乔爷喜欢我打扮成姐姐的模样。”她拿起药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喝药吧,医生说这药要温着喝才有效,苦得很,我备了蜜枣。”


    乔源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讨好,有小心翼翼,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接过碗,一口喝下去,苦得皱起眉,舌尖却突然碰到颗蜜枣。是程青早就塞在他嘴里的。


    “甜吗?”程青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乔源侧过脸,却说道:“程青,如果可以,我还是送你走吧!”


    程青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阿尘的声音:“乔爷,程小姐的电话。”


    程青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抓住乔源的胳膊:“乔爷,我……我去接。”


    乔源漠然。


    程青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眼睛里泛着水光:“乔爷,要是我有什么事,你要记得……记得送我离开。”


    乔源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程青回来了,脸色发白。


    乔源坐直身子:“怎么了?”


    程青走到他身边,声音发抖,像片被风刮得发抖的树叶:“佐藤让我去一趟……”


    她咬着嘴唇,脸色泛白。


    乔源说道:“如果你不想去,那你就不必去。”


    程青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光亮,但她随即摇头道:“乔爷,我还是要去的,万一他对你们有什么不利的,我也可以告诉你……”


    乔源忽而没了声音。


    乔源望着走廊里晃动的灯光,忽而觉得自己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虫,越挣扎缠得越紧。


    他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空了,烦躁地把烟盒扔在地上。木质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墙角的壁虎窜进了缝隙。


    这时,阿尘的脚步声传来,他低头站在门口:“乔爷,程小姐让我带话,说她会小心。”


    乔源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受伤的左手,纱布上的血渍已经干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黄金。风卷着叶子吹过来,打在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


    乔源就站在那里,直到深夜。


    “乔爷!”阿尘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慌乱,“程小姐回来了,她……她好像出事了!”


    乔源蓦得醒过神来一般,猛地掐灭了烟,就往楼下跑。


    刚到客厅,就看见程青坐在沙发上,她的脸色苍白如同水鬼,嘴角挂着血,头发凌乱,月白的旗袍撕了个口子。


    她看见乔源,赶紧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


    乔源扶住她,皱着眉打量:“怎么会这样”


    程青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发抖:“佐藤……佐藤他说我在偏帮你,这是他给我的教训!”她的眼泪掉下来,“乔爷,我怕……”


    乔源那一瞬是内疚的,他掏出帕子,擦去程青脸上的血:“没事了,有我在。”


    他抱起了程青,在阿尘的注视下到房间里。


    程青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点哽咽:“乔爷,我偷听到佐藤和他的手下说,说准备炸林棠的工厂!说是意外,其实要让工人十死九伤,趁机夺虹口的地!”


    乔源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伤口被扯得发疼,他却浑然不觉。“你确定……什么时候?”


    程青缩了缩肩膀,却还是点头说道:“我亲耳听到的,佐藤说‘让那个工厂变成废墟,虹口的地就再也没人敢和皇军争’。”


    乔源立即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程青急道:“乔爷,你伤口还没好!”


    他挥开她的手,指尖蹭过她的手背,像块冷硬的石头:“阿尘!”


    门外的阿尘立刻进来,见乔源扶着桌子站着,纱布上的血又渗了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乔爷,您要去哪?”


    “去林棠的工厂。”乔源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日本人要炸工厂!


    “阿尘的脸色一变:“乔爷,您受伤了,要不我带兄弟们先去排查?”


    乔源摇头,坚持说道:“不行,我得亲自去。要是锦棠有个三长两短……”他顿了顿,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程青站在门口,看着乔源的背影,眼里的水光慢慢敛成了暗芒,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那是佐藤给她的,表盖里刻着一行极小的日文:“棋子的价值,在于听话。”


    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摩挲着表盖,转身走向客厅,留声机里的《牡丹亭》还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唱词飘得满屋子都是,像根细细的线,缠得人心里发闷。


    乔源坐上汽车时,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像块蒙了灰的银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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