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棠木惊春 > 40-50
    第41章 红尘去


    “曼青啊……”林棠听到自己艰难地开口,她地指尖颤抖着,迟疑地、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轻轻落在了顾曼青那被泪水濡湿、凌乱不堪的乌发上。


    “你受苦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凝成这苍白无力的四个字。


    林棠想起父亲躺在病榻上日渐枯槁的脸,咳着血还强撑着说“再托人去江浙一带打听打听,万一……万一曼青被卖到那边了呢?”


    她想起顾姨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最终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临去前死死攥着她的手,将那枚冰冷的老宅钥匙塞进她掌心,气若游丝地重复着“守着……替曼青守着……等她回来……我的曼青……会回来的……”,然后那枯瘦的手便骤然失了力气,滑落下去。


    命运何其残忍!


    她遍寻不得的妹妹,竟是以乔源情妇的身份,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羞辱,重新闯入她的生命。


    那些针锋相对的言语,那些刻意激怒的举止,那些她曾以为的“程青”的恶毒与轻狂……原来都是曼青在绝望深渊里,用尖刺包裹住自己血肉的悲鸣。


    林棠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再狠狠揉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起来,”林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沙哑,她试图将顾曼青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指尖却因用力而泛白,


    “地上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呆立着、脸上写满震惊与茫然的阿秀,最终又落回顾曼青泪痕斑驳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微光,有被命运嘲弄的苦涩,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顾姨的宅子,就是你的家。”


    顾曼青抹了眼泪,站起身来,“锦棠姐姐,这……以后再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顾曼青的手伸进旗袍左侧的暗袋,指尖颤巍巍地掏出一封皱得边角都卷起来的信封。


    她把信封塞进林棠手里,“姐姐,这是我昨夜趁乔源去舞厅时,从他书房抽屉里偷出来的。你……你看看里面。”


    林棠接过信封,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乔源的笔体,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生硬,末了还画了个血淋淋的红叉:“林棠若执意离婚,要分走林氏半幅家产,便让阿尘吩咐阿秀下药,用麻袋装了带至十六铺码头,塞进老周船上的货,入夜后沉江。”


    “不可能……”林棠的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痕,“乔源他就算再恨我,也不至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顾曼青的胳膊,指甲掐得她生疼,“你说……阿尘也参与了?他让阿秀下的药,是为了……”


    “是。”顾曼青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昨天夜里我去给乔源送醒酒汤,路过书房门口,听见他跟阿尘说:‘等林棠睡过去,就把她绑了塞进货箱,十六铺的老周会处理,连个水花也不会有。’阿尘还问:‘要不要给她留个全尸?’乔源笑了一声,说:‘留什么全尸?她要是活着,迟早会跟陈家联手整死我!’”


    旁边的阿秀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扑过去抓住顾曼青的手腕:“你撒谎!阿尘哥说乔爷是为了夫人好,怕她卷进陈家和青帮的恩怨里!


    她急着说道:“夫人,你别信啊!她、她一定是因为乔爷不宠着她,所以才编了这谎话挑唆你和乔爷啊!”


    林棠的身体晃了晃,若不是顾曼青扶着她,她几乎要摔倒。


    三个女人哭成一团,偏生这时院门口的铜环突然被叩响。


    阿秀抹着眼泪去开门,刚拉开一条缝,便僵在原地。


    “陈、陈先生……”阿秀结结巴巴地让开。


    陈侃跨进门槛,见厅堂里乱成一团:林棠坐在椅上,指尖还攥着封皱巴巴的信,眼泪把纸页浸得发皱;顾曼青蹲在她脚边,双手扶着她的膝盖,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是怎么了?”陈侃皱起眉头,走到林棠身边,伸手要擦她的眼泪,却又顿了顿,改成轻轻扶住她的肩膀,“锦棠,你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说。”


    林棠没说话。


    可是程青却已经起身,把信塞进陈侃手里:“白牧哥哥,乔源要杀林棠姐姐。”


    陈侃接过信,快速扫了一遍,眉心拧成了结。


    “这……”


    陈侃敏锐地从这信里看出了什么,下意识地看了眼顾曼青,后者正怯生生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白牧哥哥……”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而后者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再叫了一声:“白牧哥哥——”


    “她是……”


    林棠轻轻说了句:“她是曼青。”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陈侃记忆的门——小时候,顾曼青总扎着羊角辫,跟在他和林棠后面,喊他“白牧哥哥”,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


    “曼青……”陈侃一愣,不可置信地望着程青。


    顾曼青微微低了头,低声道:“白牧哥哥,当年我走失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回了江城,我只是想过点好日子,才跟了乔源,我只是没想到乔源的妻子就是锦棠姐姐……”


    陈侃仍一时觉得过于冲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曼青继续道:“白牧哥哥,万国酒店那日,我看到你,我就认出你来了——我们都活着……”


    陈侃兀自心里存疑,但当前他也无心计较这些,只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顾曼青点头:“是的,白牧哥哥。昨天夜里我去给乔源送醒酒汤,路过书房门口听到他和阿尘说的。他这封信本来是要让阿尘送出去的,我就是怕——所以才偷了出来!‘”


    陈侃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他转身看向林棠,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锦棠,我昨天跟乔源见面,他说要跟我‘合作’,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可我后来让老周查了,十六铺码头的那艘货船,舱底藏了炸药——他是想把你和我一起炸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林棠心里的最后一丝指望也消失了。


    程青哭道:“白牧哥哥,他怎么能这么狠?林姐姐到底和他夫妻一场,这些年棠姐姐为他做了这么多——”


    “夫妻?”林棠突然冷笑一声,眼泪却还在掉,“他根本没把我当妻子!在他眼里,我只是只圈养的宠物,也不过是个战利品。如今,我既然要走,他自然是要除了我!”


    阿秀摇着头哭道:“不,夫人,不是这样的。阿尘哥说不是这样的……”


    顾曼青看着阿秀,眼里露出一丝怜悯:“阿秀,你在乔府多久?你认识阿尘多久?你凭什么就相信他的话!”


    阿秀的眼泪掉下来,她捂着脸哭起来:“那怎么办?夫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林棠却镇定下来,她抹了眼泪,说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要去看了便知道。陈侃,他既然让我们下午去十六铺码头,那不若我们现在就去。他又要让老周去给他扫尾,不如我们现在就早些去。”


    陈侃点头,“如此也好。”


    林棠又望向顾曼青,说道:“曼青,我会和陈侃去码头。曼青,既然你今日和我说了你的身份,你就不必回去了,和我一起待在这旧宅吧!若是你怕凶险,想来陈侃也有办法送你到海外,你在那里平安读书,像顾姨那样认为的好好生活下去……”


    顾曼青一怔,却道:“不,我就不连累姐姐了……我现在回去,想来乔源还没来得及发现我偷走了信。我在那边,若是有风吹草动还能通知你和白牧哥哥。”


    “可是……”


    陈侃却打断她,“锦棠,如若在这儿,你都难护自己,如何护得曼青?你倒不若让她回去,至少她暂时还是乔源姨太太的身份,这足以护她安全。你要去看码头,那便去!”


    他长叹一声,似是很无奈的样子,“不到车前,你总是对他不死心!”


    林棠听到了,微微咬着嘴唇,但到底没有说话。


    而顾曼青的泪水滑下,她说道:“白牧哥哥说得对!在乔源那里,我能护自己安全,而且我能及时给你们消息。而我……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沾着舞厅的脂粉气,浸着乔源留下的肮脏,怎么配……怎么配踏进我娘留下的宅子?又怎么配待在姐姐身边?本来我今儿来表明身份,就是想让你信我,不要踏入这风险……既是如此……那我走了……姐姐,就当我从没来过吧!”


    顾曼青说罢,猛地转身,就往外冲去。


    林棠腿脚不便,一怔之下,只来得及徒劳地伸手,指尖堪堪擦过顾曼青旗袍冰冷的衣角。


    “锦棠!”一直冷眼旁观的陈侃本能地箭步冲上前。长臂一伸,在千钧一发之际揽住了林棠下坠的腰身,巨大的冲力让他也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林棠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臂弯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却死死钉在顾曼青决绝的背影上,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


    “别走……曼青……听我说……”林棠挣扎着想挣脱陈侃的搀扶去追,但陈侃的手臂箍得死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让她走!”陈侃冷冷道,“锦棠,你若是护不住自个儿,又怎么护其他人!”


    林棠的挣扎软弱下来,眼泪落下,带着全然的迷茫与哀伤,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陈侃的衣袖,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第42章 将计就计


    陈侃心内一阵怜悯,难言的窒闷和刺痛瞬间蔓延开。


    “锦棠,”他唤她的名字,试图让她混乱的思绪集中,“我明白你心里难受,想曼青妹妹想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到了眼前你却不能护着她。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清醒!乔源是什么人?他处心积虑,手段阴狠。你要先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才能想着曼青的事!”


    林棠性格到底是刚强,刚刚知道程青就是顾曼青后,心绪太过激动,眼下她抹了泪,也不再纠缠期间,只言简意赅地说道:“好罢!我们走。”


    陈侃扶着林棠的腰往门口走,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株被风刮得弯了腰的白茉莉,他回头对守在厅里的手下抬了抬下巴:“看好阿秀,别让她跑了,也别让她碰任何东西。”


    手下领命,快步走到阿秀身边,后者缩在墙角,眼泪还挂在脸上,却不敢再动。


    司机早已把汽车停在巷口。


    陈侃扶林棠坐进后座,替她拉上毛毯,又弯腰检查了一遍她手上的伤——出院时还裹着纱布,早上一挣扎,就又渗着淡淡的血痕。


    “疼吗?”他问,声音里带着愧疚和温柔。


    林棠摇头,指尖揪住毛毯的边角,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老槐树,那是她他们小时候一起玩闹过的树,如今枝桠还是那么茂盛,可人事已非。


    ……


    汽车启动,沿着石板路往码头开。


    陈侃坐在副驾驶位,指尖轻轻敲着膝盖,想起清晨忠叔来找他时的情景。


    忠叔强硬地说道:“少爷,乔源那艘船我查过了,是去南洋的,船票、证照都齐,船上还有林小姐的衣物和药品。他卖掉了汇丰银行的股份,把钱转到了林小姐的瑞士账户里,说是‘给她留条活路’。”


    陈侃一怔,忠叔的话,却验证了他内心最不愿意面对的猜想。


    “他真的要送锦棠走?”


    “怕是如此,”忠叔没有否认,“而且考虑得还颇为周全,看来他对这位林小姐倒还算得上真心。”


    陈侃扶着桌子,几乎站立不稳。


    忠叔冷冷看着他,“三少爷,你要记得你要做的事。场子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到时候只要您带着林小姐去码头,就会有人冒充乔源的手下动手,然后……”


    忠叔做了个砍人的动作。


    ……


    此刻,陈侃在车上,他的手指越敲越重,眉心拧成了结。


    就因为已经知道了真相,所以他在看到信的那一刻无比震惊。


    这信……是程青伪造的,还是另有人伪造,故意让程青发现?


    程青当真是顾曼青么?


    “陈侃?”林棠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头,见她正望着自己,眼睛里带着几分疑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陈侃笑了笑,伸手替她把车窗摇上一点,挡住外面的风:“没什么,想码头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锦棠,等下到了码头,你待在车里别出来,我去查仓库。要是有什么不对,我们立刻走,知道吗?”


    林棠点头,指尖轻轻摸着怀里的信,突然说:“陈侃,你说曼青会不会有事?”


    陈侃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温和:“不会的,她是乔源的姨太太,乔源不敢轻易动她。”


    汽车继续往前开,穿过热闹的街市,往十六铺码头的方向去。


    陈侃望着窗外,阳光越来越烈,他却觉得后背发凉。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不管怎样,他都要护着林棠,哪怕……背叛自己的父亲。


    汽车转过一个街角,码头的轮廓已经看得见了。


    远处的江面上,一艘货船正冒着黑烟,鸣笛的声音像闷雷,滚过天际。


    汽车缓缓停在码头边,陈侃推开车门,先跳下去,再扶林棠下来。


    江风很大,吹得她的旗袍下摆飘起来,他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带着她往仓库走。


    仓库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仓库里的景象让他们都愣住了——地上堆着几个大麻袋,旁边放着几箱炸药,引线露在外面,像毒蛇的信子。


    仓库的门被推开时,老周的脸先露出来——他的嘴角挂着血,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看到陈侃的瞬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哀嚎:“少爷!林小姐!……是乔源,乔源做的!”


    话音未落,一只穿着黑皮鞋的脚就踹在他腰上,老周疼得蜷成一团。


    站在老周身后的阿强转过脸,林棠认出那是陈侃身边最得力的保镖。


    平时阿强总是沉默寡言的,此刻却握着枪,枪口抵在老周太阳穴上,嘴角扯出个阴冷的笑:“老周,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乔爷带了话,说这炸药是给林棠和陈侃的‘送行礼’,要炸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是、是的!”老周的眼泪混着血往下流,“林小姐,对不住,我这财迷心窍……六年前骗了你次,乔源给了我十个大洋,让我找具尸体冒充白牧先生。后来我跟着乔爷,就专做这些个活……林小姐,我、我对不起你。”


    阿强的枪托砸在老周后脑勺上,他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陈侃看着阿强,而后者垂着眼睛,声音像浸了冰:“少爷,这里危险,你快带着林小姐走罢。”


    林棠的手紧紧揪住陈侃的西装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转向老周,眼泪顺着脸颊滚进衣领,却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老周,六年前你拿具陌生尸体骗我白牧死了,现在又帮着他埋炸药要炸我们?乔源给了你多少大洋?够不够买你下辈子的安心?”


    老周缩在墙角,嘴角的血沫子混着灰尘粘在下巴上,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反复念叨:“林小姐,我、我也是没办法……乔爷说,要是我不做,就把我老婆孩子扔到黄浦江里喂鱼……”


    陈侃扶着林棠蹲下来,声音放得轻了些,却带着股子冷意:“老周,你再好好说一遍,乔源是不是真的让你在舱底装了炸药?是不是要连我和锦棠一起炸了?”


    老周的脑袋像捣蒜似的:“是、是真的!昨天夜里我跟着阿尘去码头,亲眼看见他们把炸药往舱底搬。乔爷说,‘既然林棠敢这么拂我面子,还想算计我的东西,我就让她和陈侃两个人一起沉’……”


    “够了!”林棠打断他,猛地站起来,却因腿脚不便差点摔倒,


    陈侃赶紧扶住她的腰。


    林棠咬着牙,“我居然还相信他……我居然还以为他会念着夫妻一场,以为他还当真是又对我有情分……”


    陈侃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手掌顺着她的后背慢慢摩挲,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锦棠,别哭了……你还有我……”


    林棠点点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肩膀微微颤抖。


    陈侃抬头看向阿强,眼神里带着警告:“把老周带下去,别让他死了。”


    阿强应了一声,拖着老周往外走,老周的求饶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码头的喧嚣里。


    陈侃扶着林棠往汽车的方向走,江风卷着海水的咸腥味吹过来,她的旗袍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陈侃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汽车启动时,林棠望着窗外的码头,江面上的货船已经扬起了帆,鸣笛的声音像闷雷滚过天际。


    ……


    就在林棠和陈侃汽车离去后,阿尘开着车带着乔源匆匆来到码头。


    阿尘紧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枪,警惕地扫视四周,却被乔源一把挥开:“去仓库!”


    仓库的门大敞着,里面的光线很暗,但乔源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墙角的老周,他的额头有血洞,还有未烬的硝石气。


    地上散落着几个空炸药箱,引线已经被剪断,像条死蛇似的蜷在那里。


    乔源过去,手指碰到老周的手腕,还有余温,说明刚死没几分钟。


    他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一封皱巴巴的信正躺在那里,他捡了起来,看到上面杀人灭口的话语,字迹模仿得颇为相像。


    “乔爷……”阿尘走过来说道,“有人看到刚刚陈侃来过。老周应该是他们杀的。”


    乔源只冷笑,“我……难得起一点良心,想要弥补他们,想不到却被人利用。看来这人当真不能有良心!”


    阿尘望向他,“所以是陈侃……”


    “是,本来是想看看他是不是是锦棠真心,没想到却被他将计就计,竟然让我一番好心成了杀人现场,你看看这里,是不是很像我把他们引诱到这里,然后杀了奸夫淫妇的现场?”


    阿尘吞了一口唾沫,想着自己上午还把安眠药交给阿秀,这使得一切看上去更像有预谋的杀人了。


    “爷,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和夫人解释,她误会了怎么办!”阿尘急道。


    乔源环顾现场,只苦笑一声:“你觉得这局做得这么精密,甚至连这接头人都换成当年换尸的老周,锦棠还能信我么?”


    阿尘看着乔源失神的眼睛,头一次,他感觉到这般挫败的意味。


    第43章 作茧自缚


    回程的路上,林棠只是沉默,心死如灰的模样。


    陈侃当然知道她所想,他心中也是惴惴,但当下他只能说道:“锦棠,乔源就是个畜生,你不必为他感到难受!你要振作起来。这次乔源失了算,他若发现是曼青出卖了他……你要想想……乔源捏着她,就等于捏住了你的软肋!他若以此要挟,你当如何?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她想!”


    林棠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僵住,泪水凝在睫毛上。


    她抬起头,眉宇间的伤感渐去,隐于其中的是刚强还有愤恨。


    陈侃的声音更沉,“锦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必须快刀斩乱麻——立刻,马上,把离婚手续办妥!至于,虹口那块地和商场的所有权,我会想办法钉死!只有把它们牢牢握在你手里,你才有真正的力量!才有资格去谈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无论是你自己,还是……曼青!”


    他的声音中有种抚慰的力量,林棠在他的声音中逐渐镇定下来。


    陈侃顿了顿,继续说道:“日本人的胃口有多大,你我都清楚。乔源和乔源暗通款曲,这块地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会变成日本人盘剥我们同胞、掠夺我们资源的据点!锦棠,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得失,这关乎多少人的生计,关乎我们能不能守住脚下这片土地!你难道要因为一时的犹豫,让这地,让那些期盼,都落入豺狼之手吗?”


    林棠猛地一震,她眼中的泪水尚未干涸,却已迅速凝结成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白牧,你说的对……”林棠挺直了脊背,眼中那层迷茫的水汽被一种近乎锋利的清明取代,直直看向陈侃,“我确实不该再沉浸在这种虚无的悲伤中了,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侃看她振作,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一丝,但他揽着林棠的手臂并未松开。


    ……


    陈侃和林棠回到虹口老宅。


    “小姐——”阿秀兀自被人看管着,她一看到林棠,登时泪水簌簌而下,扑过来抱着她,“你没事吧?阿尘他——”


    陈侃打断她,“锦棠,被人蒙蔽也好,或者本来就是被安排,可她到底都是乔源的人,如果让她留在你身边,我怕会对你不利——”


    陈侃使了个眼色,就有人来拉阿秀。


    阿秀吓坏了,“小姐——”


    “不必了!她年纪小,只不过是被蒙蔽了。她十一岁就跟着我,来到府里就是个孩子,跟着我五年,我当她就是妹妹。没了她,我这日子都不安生。”林棠打断了陈侃,她望向阿秀,轻声道:“阿秀,以后你留在我这儿,但不许再和阿尘有联系知道吗?”


    阿秀慌乱地点头。


    林棠再望向陈侃,继续说道:“陈侃,你我也都知道,我这婚能不能离成,还要靠你陈家的力量。你可以派些人保护我,但现在你更要做的是找忠叔,疏通法院这边的关系,尽早把这官司结了。”


    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的姿态。


    陈侃竟有些发愣。


    而林棠催促道:“怎么,还不去做么?阿侃,我虹口的纺织厂可等着开业呢!”


    陈侃这才醒过神来,“好,我这就去办。”


    “阿秀!”他扬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照顾好小姐!”


    一直呆立在旁、脸上还残留着巨大震惊的阿秀猛地一个激灵,慌忙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林棠另一边胳膊。


    “锦棠,”陈侃微微低头,“你在这里歇着,什么都别想。离婚的事,我去办妥。”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林棠轻点了点头。


    陈侃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他颀长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里,步履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没有回头。


    ……


    回到商会那间弥漫着雪茄和旧文件气息的办公室时,忠叔已经等在那里,老花镜后的眼睛锐利如鹰,在陈侃推门进来的瞬间便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事儿办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忠叔手里的紫砂壶顿了顿,憨厚的面孔带着狐狸似的笑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陈侃,别忘了你肩上的担子!虹口那块地,是块肥肉,更是块试金石。英法那边的人,等你的消息可等得心焦。联盟,要的是实打实的投名状!”


    陈侃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他猛地转过身,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被一种近乎崩溃的怒意和痛苦撕裂。


    “投名状?联盟?忠叔,你告诉我,我们究竟在和谁结盟?!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抑或是那些躲在租界里,坐等渔翁之利的其他‘朋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质问,“他们想要的,和乔源背后的日本人想要的,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了一双手,来瓜分这块土地上的血肉!我们争来争去,拼死拼活,到头来,不过是把祖宗的基业,从一个豺狼的口中,送到另一个虎豹的嘴边!”


    忠叔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握着紫砂壶的手停在半空,老花镜后的眸子缩了一下。


    陈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血块,沉重而滚烫:“什么联盟!什么大义!不过是……不过是把国家卖了,还要我们自己亲手递上刀子!”


    他眼中的血丝更密,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被彻底背叛、被命运嘲弄的火焰。他死死盯着忠叔,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头的所有愤懑和无力,都在这目光中焚烧殆尽。


    “你告诉我,一个青帮流氓还知道把妻子送出来避祸,我这算什么?”陈侃质问道。


    忠叔脸上的憨厚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深沉的阴郁。他缓缓放下了悬在半空的紫砂壶,壶底落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陈侃,”忠叔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年轻人有火气,我能理解。但这世道,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和几句愤懑就能趟过去的。您父亲当年……”


    “别提我父亲!”陈侃猛地打断他,他背对着忠叔,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双手死死攥成拳,骨节泛白,“他这些年的所为,又有什么可提!”


    忠叔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锐利的光在暮色中一闪而逝。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措辞,最终,那阴郁的面孔上重新浮起一丝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但这平静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潭。


    “好,不提。”忠叔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大道理,我说不过你。但眼下,虹口的地契和商场,是实打实的东西。英法那边,不是空口白话的‘朋友’,是能牵制乔源和日本人的力量。这‘投名状’,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陈侃,你心里那点干净,护不住你想护的人。这世道,脏水里淘金子,你得先把自己弄脏了,才有资格谈以后。把手续办利索了,地契拿到手,才是正理。其他的……容后再议。”


    说完,忠叔不再看陈侃的反应,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仔细地用手帕擦了擦壶身,仿佛上面沾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然后稳稳地端起,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彻底暗了下来。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将陈侃孤绝的身影拉得很长,。胸腔里那股燃烧的怒焰被冰冷的无力感一点点浇熄,只剩下灰烬般的沉重。


    他睁开眼,眼底的挣扎和痛苦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坚定取代。那点干净……或许真的护不住。弄脏自己吗?他低头,摊开手掌,暮色中,那双手骨节分明,曾握过笔,也曾握过枪,此刻却仿佛沾满了看不见的泥泞。


    为了护住那一点微光,他好像真的……别无选择。


    窗外的霓虹在他眼中折射出破碎而冰冷的光点。


    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与窗外繁华的夜色融为一体,却隔绝在另一个冰冷的世界里。


    ……


    乔源回到家,一把揪出了躲在卧室的程青。


    “说吧,你是不是去过林棠那里,还模仿我的笔迹写了封信?”他坐在床畔,拿出枪,对着她道。


    程青眼珠子转了转,随即妖妖娆绕说道:“既然爷都知道了,我也不撒这谎。确实是我看到爷在书房给夫人的信,不由大受感动,才在你的书信里找出这些字模仿出了这些呢?”


    乔源没想到她倒是承认,这么爽快,省了自己许多力气,他冷笑道:“你为了挑唆我和林锦棠还真是不遗余力。”


    程青嫣然道:“您知道我养父多么看重您名下的东西的,光是一点商业合作怎么够呢?其实爷,我这么做也是帮你啊,否则你平白无故被陈家吞了这么多东西,你觉得甘心么?”


    第44章 玩物


    乔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青。


    他笑了笑,有些无力的,“佐藤樱,你是笃定我不敢杀你是吧?”


    程青缓缓直起身,脸上笑容一点点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冰封般的平静。


    “不是笃定,而是不怕。”程青弯腰看着他,“乔源,你试过从天堂到地狱,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到奴隶的日子吗?你知道被人圈养在羊圈里,白天干活、晚上被人欺负的滋味吗?你试过为了两块饼子,就要被人玩弄的滋味吗?而这一切,都是有个人让我去买蜂蜜,让我被拐去造成的。从那时我就告诉自己,我绝不会让那人好过!”


    只是那双眼里,再无半分温顺,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渊和破釜沉舟的疯狂。


    乔源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现在不挺好么?彻底撕破脸。她也不用装着和你夫妻情深,你也不必对她有半分幻想。这么多年来,她本来心心念念的就白牧一个,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呢?”程青突然直起身道。


    乔源的眼神充满阴冷。


    程青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往楼下走去。


    “你去哪儿?”乔源问,可是就连这问也颇为有气无力,大抵他也察觉到自己不过陷入一场漩涡,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他不过是一颗小小地棋子而已。


    程青回眸对他一笑,“我不是说了么,不必再伪装了。你当我是个工具,在我眼里你也是一样。我当然有我的去处。”


    她往楼下走去。


    阿尘站在楼梯口,看着她,眼神满是轻蔑和怒火。


    而程青不过对他嫣然一笑,然后缓缓往外走去。


    ……


    程青悄然离开乔府,径自去了佐藤的宅子。


    程青让前门通报了声,然后沐浴、更衣,换上日本和服,在缓缓跟着人到佐藤房间。


    她踩着木履,挪着小步子,跟在那人后面走向佐藤的宅子。


    直到几年前换上日本人的和服,她才知道这女人不是不想走得快,而是根本走不了,和服里面是空着的,以便随时能让这屋里的主人发泄他的欲望。


    程青一边走着,一边脸上露出了厌恶,直到佐藤房门打开,她方才换上甜蜜的笑容,宛若面具一般。


    佐藤宅邸厚重的橡木门在程青身后沉重地关上。


    领路的人退了出去。


    “父亲。”程青看着佐藤一郎,用日语恭敬地书说道。


    佐藤抬起的、带着审视和一丝玩味的视线看向她。


    “樱酱,你最近来我这儿可不怎么勤了。若不是我特地电话让你过来,你是不是都想不起来我这人了?”


    程青嫣然道:“父亲在说什么呢?”


    “乔源的事办得怎么样?”


    “今儿个林棠和陈侃应该都信了我顾曼青的身份,他们也对码头上的一切深信不疑,乔源也该对林棠死心了。”


    佐藤拊掌笑道:“这事你确实做得漂亮!”


    “父亲过奖了。”


    “小樱啊,最近你来父亲这儿越来越少了呢!该不会是对我们的乔先生真的动心了吧?”


    “父亲,我知道您一直想招徕乔源,为您所用。”程青放软了身段,娇声道,“我认为这人可以争取,只不过……有时候他没那么听话……自然要女儿多花些心思。……”


    佐藤笑笑,“有能力的人就会不听话,而听话的往往不怎么能干,这是人性。”


    程青故意问道:“可是父亲,我不知道,江城这么多废物篓子,你为什么就非要乔源那么难用的人?您给了他这么多时间、金钱,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彻底收服他!”


    佐藤耸肩笑道:“你懂什么?江城这帮流氓团伙,难得被人收拾干净了。与其要对付一帮乌合之众,还不如掌控一个乔源。他这人年轻、有野心,有才干,正是我们大日本帝国要的人才!”


    程青垂下了眸,只眼底竟也隐隐有骄傲。


    佐藤却起身,攥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樱酱,告诉我,你待在乔源身边,关于他的一切你都一五一十告诉我吗?”


    “自然……”程青程青正欲开口辩解,佐藤却猛地站起!


    “收起你那点可怜的算计!”佐藤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耐和鄙夷。


    他粗糙的手掌猛地攥住程青旗袍的前襟,丝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窑子里的破玩意儿,当年如果不是被送过来,让我觉着你有些用处,我会让你留下来?你也配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教我怎么做事?”


    刺啦——!


    裂帛声尖锐地撕破了室内的死寂。


    程青只觉得胸口一凉,精致的盘扣崩飞,昂贵的丝绸被粗暴地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素色的衬裙和一片刺目的肌肤。


    巨大的羞耻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佐藤的手并未停下,反而更加用力,像要将她整个人撕碎。“在我眼里,你连妓馆里最下贱的娼妓都不如!妓女至少明白自己的本分是取悦男人,而不是妄想操控棋盘!”


    他另一只手猛地捏住程青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迫她仰视自己,那眼神充满了彻底的轻蔑,“玩物,就该有玩物的觉悟!不要妄想有思想,更不要妄想利用我!”


    剧痛从下颌传来,程青疼得眼前发黑,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就在这极致的屈辱和恐惧中,一股更加冰冷的、破釜沉舟的狠戾却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翻涌上来,瞬间压倒了所有软弱。


    她甚至在那双疯狂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对毁灭本身的渴望。


    她忽然咧开嘴,不顾下巴的剧痛,发出一声破碎却尖锐的低笑,混合着血腥味。


    “呵……”她艰难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血沫,“我……是玩物……不错……但我对您永远忠心……”


    佐藤的动作骤然停滞。


    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程青压抑的喘息和丝绸碎片滑落的细微声响。


    下一刻,佐藤审视着她脸上混合着泪痕与血丝的疯狂笑容,动作却又剧烈起来,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进她灵魂深处那片燃烧的灰烬。


    程青仰头望着上空,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程青汗湿的额角,眼神空洞而茫然,而她只是在忍耐。


    忍耐……


    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忍耐着一个个男人的粗鲁、愚蠢和无能……


    他们以为他们能掌控她,其实是她在掌控他们!


    佐藤伏在她身上,面颊赤红,重重喘气,宛若一只野兽,而后他猛地推开她,程青猝不及防,滚下榻榻米,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撕裂的衣襟彻底散开,露出大片刺目的肌肤。


    她顾不上羞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佐藤。剧痛和寒冷让她微微发抖,但眼底那簇疯狂的火苗却烧得更旺。


    佐藤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衣服,动作优雅得与刚才的暴虐判若两人。他踱到那张沉重的红木桌旁,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白瓷茶盏,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


    “乔源……”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不错,他是一把好刀。可惜,刀柄太滑,握不住,终究是要伤主的。”他抬眼,目光如淬毒的针,重新钉在程青脸上,“樱酱,我让你在他身边,是为了收买他,也为了见识他。如果你看到他对我不忠的秘密,你就要及时——杀了他!”


    程青的心猛地一沉,那支撑着她的疯狂仿佛瞬间被抽离了一半,巨大的恐惧重新攫住心脏。


    他的手指滑到她裸露的肩头,用力一按,尖锐的指甲几乎刺破皮肤。


    程青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僵硬如石。


    “樱酱,你要证明给我看,你不只是一堆易燃的废物。”佐藤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在程青紧绷的神经上,“去,回到乔源身边。像以前一样,做他温顺的、影子一样的姨太太。把你看到的、听到的,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接触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林锦棠和陈侃的动向,一丝不漏地传递出来。”


    他猛地收回手,眼神重新变得冷酷而疏离:“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让我看看,你这根火柴,到底能不能……烧出我想要的那场大火。”


    他转过身,背对着程青,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


    “滚出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程青裹紧了那件临时用来遮掩破碎衣衫的素色披肩,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从佐藤宅子出来。


    冰凉的夜风穿透薄薄的衣料,激起一阵阵寒颤,但这寒意远不及心底那一片死寂的灰烬。


    程青每一步都走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努力将自己缩进这深宅大院的阴影里,重新变回那个不起眼的影子。


    穿过熟悉的回廊,她刻意避开灯火通明的主路,绕行在假山与花木的暗影中。下巴和肩头被佐藤捏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火烧火燎,混合着丝绸撕裂时那尖锐的声响。


    第45章 爱欲焚烧


    府内一片死寂,往日灯火通明的大厅此刻漆黑如墨,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高窗渗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更添几分空旷和萧索。


    林棠离开后,这宅子仿佛骤然被抽走了生气,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清。


    程青本想借着这片黑暗,直接摸回自己那间偏僻的厢房,然而就在她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准备穿过大厅时,角落里却突兀地亮起一点微弱的灯火。


    她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钉在原地。


    微光是从小圆桌那边传来的。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芯挑得很小,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只能勉强照亮桌上一隅。而桌旁,一个沉静的身影独自坐着。


    乔源。


    他没有看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修长的手指握着一个小巧的白瓷酒杯,自斟自饮。


    桌上放着一个酒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高粱酒气。


    灯光太暗,只能映出他半边侧脸,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和疲惫,仿佛被这沉重的夜色压弯了脊梁。


    程青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素色披肩,试图遮掩住破碎旗袍下狼狈的痕迹。


    “回来了?”乔源的声音忽然响起,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清冽的液体注入杯中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程青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意识到他可能根本没看自己。


    乔源终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很沉,带着审视,像透过暮霭的寒星,锐利却又似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目光在她凌乱的发髻、苍白失血的脸颊、以及裹紧披肩却依然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扫过。他是男人,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她经历了什么。


    程青从未为自己感到不齿过,可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刻她却第一次把自己的狼狈藏起来。


    然而,出乎程青意料的是,乔源抬起眼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预料中的怒火,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坐。”乔源指了指他对面的空位,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程青迟疑着,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嘲讽?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


    乔源没有催促,只是拿起酒壶,又取过一个干净的酒杯,缓缓倒了大半杯,推到她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荡漾着微光。


    “喝杯酒,暖暖。”他淡淡地说。


    程青看着那杯酒,又看看他。他脸上那种近乎于灰烬般的平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比愤怒更让她心头发寒。她慢慢地挪过去,僵硬地在椅子边缘坐下,没有碰那杯酒。


    乔源似乎也不在意她喝不喝,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灼烧着喉咙,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


    “我们都不过是小人物,”乔源的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程青诉说,“在这乱糟糟的大时代里,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命数早就被摆在了棋盘上,由不得自己选。你……我……都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是林棠离开的方向,也许是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过往。


    “都……别无选择。”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浓重的酒气和夜色里。


    程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涩,还夹杂着一丝尖锐的刺痛。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她费尽心机想要靠近、想要掌控、甚至想要毁灭的男人。


    此刻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没有平日里的冷峻威严,没有面对她百般诱惑时的冷漠疏离,也没有在林棠面前那种……复杂难言的专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平静。?


    程青很疑惑,她无法理解乔源,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男人都不过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她年轻、美貌,她想要的东西自然都能想办法得到,可唯独对于乔源一切都是徒劳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程青胸腔里翻涌。


    “林锦棠……”


    她听到他口里在念这个名字,蓦然开始妒忌她,凭什么她能占据这个男人的真心,哪怕是跟另外个男人背叛了他,离开了也依然像幽灵般笼罩着他?那她呢,明明是利用,为什么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怜惜和……爱念?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和荒谬。爱?对这个把她当作棋子、当作工具、当作空气的男人?可偏偏,此刻他流露出的脆弱和孤独,像一把淬毒的钩子,钩住了她心底最阴暗角落那点扭曲的渴望。


    妒火与一种病态的爱念交织燃烧,几乎要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焚毁。


    程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披肩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


    “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上林棠?”


    乔源的手指在酒盏边缘蹭了蹭,指腹沾着的酒液凉得刺骨。


    他抬头时,目光掠过程青眼角未干的泪痕,掠过她锁骨处青紫色的瘀斑,掠过她攥得发白的指尖——那是她惯有的、试图抓住什么的姿态,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你比不上她的……活着。”他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落进地缝里。


    “活着?”她的眼珠几乎迟滞住了,无法懂得他说的这句话。


    “是啊,我们都活着……可是我们都身不由己,哪里能称得上是活着?”


    程青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是佐藤手里的火柴,是乔源棋盘上的棋子,是所有人眼里的影子。她的每一个笑容都是算计,每一句话都是陷阱,连眼泪都带着目的——她早就忘了,活着该是什么样子。


    “活着?”她重复着这个词,突然笑了,“我倒想活着!可有人给我这个机会吗?”


    乔源没有动。他看着程青,眼里的怜悯像一层雾,慢慢裹住他的瞳孔。


    “程青,”他轻声说,“你该走的。”


    “走?”程青的手越掐越紧,指甲陷进乔源的皮肤,渗出一丝血珠,“走到哪里去?佐藤不会放过我,你不会放过我!”她凑过去,嘴唇几乎要碰到乔源的下巴,“乔源,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让我走?就算是骗我,就算是利用我,就算是……”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撒娇的孩子,“就算是把我当作她的替代品,好不好?”


    “太晚了,你去休息吧!”乔源不再看她,只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浓烈的酒气弥散开来。


    乔源着桌沿起身,身形微晃,一步步没入大厅更深的黑暗,朝着楼下客房的方向挪去。


    程青依旧僵坐在原地,指尖深深陷进披肩粗糙的布料里,几乎要将它抠穿。大厅重归死寂,唯有那盏孤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乔源那灰烬般的平静比佐藤的暴虐更令她窒息——没有鄙夷,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漠然,将她方才经历的一切不堪都衬得如此可笑而廉价。这算什么?施舍的宽容?还是另一种无声的羞辱?


    良久,她也缓缓起身,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反手死死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剩压抑许久的战栗。


    她蓦然醒过神来一般,扑到脸盆架前,抓起冰冷的毛巾,发疯般用力擦拭那些肮脏的痕迹。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更用力地搓洗,仿佛要将这层被玷污的皮囊连同里面那个被践踏的灵魂一起剥掉。


    水声哗啦,混合着她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毛巾重重摔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程青喘息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她盯着镜中那双烧得幽暗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被冰水浇淋后反而燃得更盛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


    既然佐藤这般自大,执意要收服乔源这把“伤主”的刀,那她就亲手为这把刀淬上最烈的毒火!


    既然林棠非要不自量力地燃烧自己,妄图照亮这漆黑的世道,那她就助这愚蠢的火焰烧得更旺、更猛!


    乔源不是还对林棠心存期待吗?不是还在为那微光而悸动吗?那就彻底毁掉它!让林棠的失败、她的狼狈、她在这乱世中注定被碾碎的命运,像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乔源心底那片柔软的净土。


    只有当他心中的微光彻底熄灭,被绝望和背叛的灰烬掩埋,他才会真正坠入这无边的黑暗……坠入她的掌心


    程青对着镜中那张湿漉漉、苍白却燃烧着幽暗火焰的脸,缓缓地、无声地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微笑。


    第46章 胭脂画皮


    那日之后,程青在宅子里亦安分得如同换了一个人。


    程青不再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只拣些素净的旧式旗袍换上,乌黑的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挽成低髻,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她甚至开始在晨光熹微时,到后园那几株半枯的梅树下站一站,或是午后捧一本半旧的线装书,坐在窗边安静地翻看,姿态娴静得像一幅褪了色的仕女图。


    宅子里的人都察觉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安静。阿尘是最先撞见的。那日他正捧着新采的书籍往书房送,在回廊拐角差点撞上低头走来的程青。阿尘吓了一跳,慌忙躬身退开:“姨太太。”


    程青抬眼,脸上没有惯常那种刻意勾人的媚笑,反而带着点旧日小妮子般的懵懂,甚至抿唇笑了笑,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阿尘啊,慌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她目光落在阿尘臂弯里那些个书,“又是个新式书,老爷要的?这会儿给老爷送去?”


    “是…是。”阿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温和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耳根子不自觉地烧红起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程青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窘迫,只笑了一下,说道:“快去吧!”


    程青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心中嗤笑,男人,终究是这般容易动摇的蠢物。这般姿态,竟比从前费尽心机的勾引更有奇效,连陈叔偶尔瞥来的目光里,那惯常的审视和疏离也淡了几分。


    日子仿佛凝固在这刻意营造的平静里。她如常早起,去那几株病梅下站上一刻钟,看冬日惨淡的日头爬过飞檐;午后便坐在自己厢房临窗的罗汉榻上,捧着市面上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窗棂的影子在书页上缓慢移动,如同她心底那无声滋长的毒计,一分一寸地侵蚀着这虚假的安宁。


    直到那日午后,暖阳难得地驱散了阴霾。程青照例坐在窗边,书卷摊在膝头,心思却早已飘远。


    厅堂那边隐隐传来压低的人声,是乔源和陈叔。这两人常自说着市面和帮派的事,她惯常起不了兴趣,这会儿却捕捉到几个字眼钻入耳中——“江城”、“工厂”、“女工”,她的指尖微微一蜷,不动声色地将书页翻过一页,身体却微微前倾,凝神细听。


    “……陈侃和林小姐的厂子,听说已经开起来了,”陈叔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头一批招的,全是女工。这世道,女人家出来做工……唉,也难说是不是条活路。”


    厅内沉默了片刻。程青几乎能想象乔源微蹙的眉头。


    果然,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淡和嘲讽:“异想天开!一群女人,乌泱泱聚在机器边上,能成什么事?陈侃也是个糊涂的,由着林锦棠胡闹。这风口浪尖上,树大招风,还嫌不够惹眼么?”


    他的语气是惯常的否定,是乔源式的刻薄。程青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书页上“贞静”二字,唇边却无声地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她状似无意地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半开的槅扇,精准地捕捉到了乔源脸上瞬间的神情,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分明不是愤怒,不是鄙夷,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亮色,仿佛沉睡的火山灰烬之下,骤然被投入了一颗火星,虽微弱,却灼人。


    阴暗的角落里,程青的眼珠在低垂的眼帘下飞快地转动着,那幽暗的火焰在她眸底疯狂跳跃、扭曲。一个更清晰、更恶毒的主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尖,死死勒紧。


    程青站起身,月白旗袍的裙摆扫过榻边的铜香炉,炉盖“叮”地一声撞在桌沿,里面的残香已经烧到根部,烟缕扭着细腰,顺着窗户缝钻出去,消失在灰扑扑的天空里。


    她走到衣柜前,指尖抚过柜门的雕花,忽然用力拉开——里面挂着的,是她压了许久的旧衣裳:浅蓝的学生装,领口绣着一朵白色的百合,衣角还有个小破洞,是当年被人贩子扯的,线头还翘着,像只受伤的蝴蝶。


    程青伸手摸了摸那朵百合,指腹沾了点灰尘,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忽然想起十二岁的顾曼青:扎着麻花辫,背着布包,站在明德女子中学的门口,阳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再过三个月,她会被人贩子拐卖走,会被带离上海,会变成“佐藤樱”,会变成程青。


    “顾曼青,”她对着镜子轻声说,手指把玉簪拔下来,头发散成瀑布,再编成两条麻花辫,戴上一根蓝色的发带,“你倒是命好,能做个干净的人。现在该你帮我了。”镜子里的人慢慢变了:眉梢不再挑着媚,眼睛不再含着毒,嘴角弯成小小的弧,像个刚放学的学生,带着点无辜,带着点乖巧。


    她从箱底翻出一块绣着“青”字的手帕,是顾曼青以前的,边角已经磨破了,针脚还是她当年熬夜绣的,歪歪扭扭的,像条爬不动的虫子。她把帕子放进蓝布包,又看了眼镜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雪花膏,抹在脸上,把那些浓妆都擦掉,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顾曼青是不施粉黛的,她记得。


    “姨太太,你要出门?”阿尘的声音忽然传来,程青回头,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铜盆,应该是要去打热水。


    她笑了笑,像以前的顾曼青那样,声音清清淡淡的:“阿尘,帮我备辆车好不好?我想去虹口那边,看看热闹。”


    阿尘愣了愣,盯着她的学生装,又盯着她的麻花辫,耳根子忽然红了:“姨……顾小姐?”他差点叫错,赶紧捂住嘴,“你、你这是……”


    程青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像小时候和邻居家男孩说话那样:“别告诉老爷,好不好?我就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阿尘的脸更红了,他挠了挠头,把铜盆放在地上:“那、那我送你去?”


    程青笑了笑,转身走出房间。


    阿尘心里想的却是,那日之后,也不知乔爷和夫人解释过没有……难道就任由夫人这般误会乔爷么?他是不是该去解释解释?


    ……


    虹口工厂新开张的喧嚣隔着一条街便能听见。


    彩旗招展,人头攒动,多是些衣着朴素的女子,脸上带着好奇与希冀,间或夹杂着几声管事催促的吆喝。


    简陋的厂门上挂着红绸,写着“惠民织造”几个大字。程青在人群外稍站片刻,目光扫过,轻易便寻到了那抹忙碌的身影——林棠。


    林棠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工人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正和几个女工说着什么,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忙碌和激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明亮,与乔宅里那个颐指气使的乔夫人判若两人。


    程青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叠起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欣喜与歉疚的笑意,快步走了过去。


    “棠姐姐!”她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旧日熟稔的娇憨。


    林棠闻声回头,看清是她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浓浓的愧疚和担忧覆盖。她快步迎上来,一把拉住程青的手,触手冰凉:“曼……青儿?你怎么来了?”


    程青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听说你和白牧哥哥的工厂开业,我特意做了些点心,想着……想着来沾沾喜气。”她将手中的藤篮往前递了递,笑容温婉无害,“看着真热闹,真好。”


    林棠看着她温顺乖巧的模样,想起她在乔宅的处境,心中更是酸涩难当,忙不迭接过篮子,连声道:“快进来坐,里面清静些。”她拉着程青的手,避开喧闹的人群,往旁边一间临时辟出的简陋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只有几张桌椅,陈设简单。林棠给程青倒了杯热水,挨着她坐下,眼神里满是关切:“你还好吗?那日之后,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可又……”


    程青捧着温热的搪瓷杯,指尖感受着那份廉价的暖意,心底却一片冰寒。


    程青抬起眼,眸子里适时地蒙上一层水汽,欲言又止:“林姐姐,我……我本不该多嘴的,只是……看着你这样辛苦,我……”


    林棠眼底一沉,大抵知道她为什么要来,眸色平静地看着她说道:“是不是乔源那儿又出什么事了?”


    程青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乔先生他……他最近和日本人,尤其是那位佐藤先生,走得……格外近。我……我有些害怕……”


    林棠面上看似毫无波澜,担握着杯子的手却不觉紧了紧:“佐藤?”


    “嗯,”程青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他们常常在书房密谈,有时到深夜。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佐藤说什么‘合作’、‘东亚共荣’……还提到了……提到了你这里……”她恰到好处地停顿,观察着林棠骤然绷紧的脸色,才继续道,“林姐姐,你千万要小心些。乔先生他……他毕竟身份特殊,佐藤又……又那样强势,我怕他们会对你的工厂不利……”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戳在林棠心坎上。


    第47章 铁骨红妆


    林棠沉默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程青的手背:“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曼青。不过你地处境……也是艰难,以后你也要注意自己安全。阿青,你若是想走,我还是可以让陈侃送你离开江城。”


    程青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膝头的旗袍布料,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子刚好滚下来,砸在林棠的手背上,烫得人心里发颤:“林姐姐,我……我不能走。”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柳叶,“姐姐你和白牧是天生一对,你可以离婚和白牧哥哥走,可是我心里……也有乔先生……”


    林棠一怔,她的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程青那张带着泪痕的脸,忽然想起小的时候,顾曼青扎着麻花辫,举着一串糖葫芦追在自己身后,喊着“棠姐姐等等我”,阳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像星星,可如今眼前的人,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像被揉皱的旧报纸,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和固执,让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曼青……”林棠伸手想摸她的脸,程青却忽然笑了,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林姐姐,我该回去了,不然乔先生要找我了。”她提起脚边的藤篮,走到门口,又回头提醒道,“工厂的事,你一定要小心。佐藤先生那个乔先生还狠。”


    林棠送走了程青,走到窗边,透过蒙着薄灰的玻璃看向工厂——女工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围着轰鸣的机器忙碌,蒸汽从烟囱里卷着棉絮般的白雾升起来,模糊了远处的天际线。


    “锦棠?”陈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藏青长衫,袖口沾着机油,手里拿着一叠账本,见林棠站在窗边,便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刚才程青来找你?”


    林棠没有回头,只说道:“她告诉我,乔源最近和佐藤走得很近,日本人想要这块地,提醒我要小心。


    陈侃语气温和,却不着痕迹地说道:“日本人想要傀儡,乔源是他们嘴和选择。这块地,是他们想要海员登陆的地方。说到底,现在这块地虽然在你名下,可日本人和乔源都不会放了它。我们在江城制造了这么大舆论,他们不敢在这将城动我们,上次才想把我们引到海上处理了我们。眼下这般,到底还是太过凶险。”


    林棠缄默。


    “锦棠,你我都知道江城就是个斗兽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乔源能有今日的一切,靠的是够狠够毒,可是黄金虎这些势力都被他剪除了,如今他一人独大,可原本明面上的生意都是你帮他打理,你走了,商会这儿我又钳制着,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寻日本人的合作?”


    林棠头道:“所以我和乔源离婚的事还得抓紧办,陈侃你这般关系疏通得如何了?”


    陈侃笑道:“放心,我们这边家里已经找了中央政府,想来很快就会有法庭判决了。”


    ……


    程青回到乔宅时,天已经擦黑了。她刚进大门,就听见客厅里传来粗哑的骂声。她踩着高跟鞋走过去,看见强子带着几个兄弟坐在沙发上,烟灰缸里堆着满满的烟头,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姨太太!”强子看见她,赶紧站起来,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我们找乔哥呢,这都等了半个钟头了!”


    程青笑眯眯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强子,急什么?乔哥去码头了,要晚些回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指尖轻轻敲了敲茶杯,“是不是陈侃那小子又惹你们了?”


    强子一拍大腿,骂道:“可不是嘛!那龟孙子封了我们在城南的赌场,断了我们的生路!”他凑过去,压低声音,“姨太太,您能不能跟乔哥说说,让他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


    程青笑了,从包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嘴角:“颜色?当然要给。”她抬头看着强子,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他的工厂今天刚开业,是不是该给他们一份‘大礼’?”


    强子眼睛一亮:“姨太太有主意?”


    程青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听说工厂里的机器都要用电,要是突然断电……”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可强子已经明白了,一拍桌子:“姨太太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程青看着他急急忙忙出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像朵开在阴沟里的罂粟花。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里映着她的脸,带着说不出的狰狞。


    ……


    而此时的惠民织造厂,车间里的灯突然“唰”地全灭了,而此时工厂里轰鸣的机器声骤然一停,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蒸汽消散。


    女工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管事的吆喝:“断电了!快查线路!”


    林棠一怔,立刻地往车间跑。


    “小心!”陈侃跟在后台喊道。


    虽是白日,但工厂内部并不全部透光,走廊里的黑暗像团浓墨,她的光束扫过女工们缩成一团的身影——蓝布衫沾着棉絮,眼神里全是惊惶,有人攥着同伴的手,指节泛白。


    “大家蹲好,不要乱走!”她提高声音,手电筒的光定在管事老张脸上,“怎么回事?”


    老张抹了把额上的汗,手里攥着根断成两截的电线,塑料外皮被划开,铜丝裸露着,切口齐整得像用利刃割的:“林小姐,主线路被人剪了!”


    林棠的手电筒光定在那截电线上。黑暗里,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程青的话还在耳边,“佐藤提到了你这里”,她攥紧手电筒,声音却依然稳:“有没有人看见可疑的人?”


    老张摇头:“刚才大家都在忙,没人注意到配电房。”


    “先把备用线路接上,让女工们回宿舍休息,管饭,算双倍工钱。”林棠转身对围过来的管事们吩咐,“告诉大家,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搞破坏,但我们不怕,明天照常开工。”


    她的声音透过黑暗传出去,像一颗定海神针。女工们的惊呼声渐渐低了,有人小声说:“林小姐说没事,那就没事。”


    陈侃从后面赶过来,手电筒光扫过那截电线,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是乔源?”


    林棠心底的寒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但她很快收敛了情绪,转头对陈侃说:“报警!”


    陈侃道:“你觉得有用么?”


    林棠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算没用,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人敢动我们的工厂,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她转身走向女工们,手电筒的光温柔了些,“大家别怕,备用线路马上就好,今天的工钱照算,晚上给大家加两个菜。”


    林棠安顿完工厂,又寻人去重新检查了线路,便和陈侃一起去警署。


    两人往路口走去。


    街头的风卷着煤烟味扑过来,林棠裹了裹外套,目光掠过街角的日本宪兵岗哨。两个日本兵端着枪,刺刀闪着冷光,正盯着来往的行人。


    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断电线——那是她刚才从车间捡的,切口齐整得像用剃刀割的,明显是人为的。


    陈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声音放低:“佐藤的人,最近在江城布了不少暗岗。”


    林棠点头,脚步却没停:“越是这样,越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软柿子。”


    ……


    警署的门楣挂着盏昏黄的路灯,玻璃罩上蒙着层灰,灯光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圆。


    “林小姐,陈先生。”门房老张从传达室探出头,见是他们,赶紧摸出钥匙开了门,“王警长在办公室,说是等你们半天了。”


    林棠点头,脚步没停。走廊里的墙皮脱落了几块,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砖,墙根摆着个破痰盂,散着股酸腐味。


    陈侃皱了皱鼻子,伸手虚掩住口鼻,却见林棠已经走到了警长办公室门口,指尖刚要敲门,门里传来王警长的声音:“进来吧。”


    推开门,烟雾扑面而来。王警长坐在办公桌后,肥硕的身子陷在藤椅里,手里夹着根烟,烟灰落进面前的茶缸,染黑了半缸水。


    他抬眼看看林棠,又看看陈侃,把烟按在烟灰缸里:“听说你们工厂让人剪了电线?”


    林棠从包里掏出那截断电线,放在他桌上:“王警长,您看看这切口。”


    王警长捏起电线,眯着眼睛看了看,又用指甲刮了刮铜丝:“是新剪的,用的是电工刀,手法挺专业。”他抬头盯着林棠,“林小姐,你怀疑是谁干的?”


    “乔源。”陈侃脱口而出,见林棠看他,又补充道,“最近我们一直闹得不愉快,他找人来闹事也是正常的。”


    王警长笑了,嘴角的肉堆成两团:“陈少爷,乔先生是商会的副会长,你们陈家和乔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闹得这么僵?”


    林棠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里带着股子冷意:“王警长,我不管他是谁,破坏工厂就是违法。您要是不查,我明天就把这事登在《江城日报》上,让大家看看,咱们江城的警察是怎么保护商人的。”


    王警长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盯着林棠看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林小姐,你这脾气还是跟从前一样。行,我派人去查,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没证据,我也没办法。”


    林棠站起来,伸手把桌上的电线收回来:“有劳王警长了。”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要是乔先生问起,您就说我林棠不怕事。”


    第48章 一纸惊天下


    此时,林棠和陈侃正在警署。


    王警官正擦着额上的汗,偷偷看了眼陈侃——后者正靠在门框上,指尖转着枚翡翠戒指,目光里带着点不耐烦。


    林棠瞧着陈侃这副和平日浑然不一样的面貌,倒是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这便是这社会,陈侃若不是这副纨绔子弟做派,旁人还不把他放在心上!


    而果然,陈侃愈是如此,这小小警官就越是忐忑,对着林棠的要求,赶紧点头:“是是是,林小姐您放心,我这就派小张和小李去,他们最会查这种事。”


    小张和小李,警署底层两个小警察,这会儿正衣衫不整地冲进来,显然是在家给人叫回来的,一进来就被王警官一顿训斥,随即面红耳赤地说:“是是是,我们马上和陈主席和林小姐去一趟。”


    当即,这两人就跟着陈侃和林棠回了现场。


    车间的机器还停着,蒸汽早已散得干干净净,铁架子上挂着的棉絮落了一地,像铺了层薄雪。


    小张蹲在配电房里,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照得线路上的灰尘直飞。他捏着那截断电线,回头对林棠说:“林小姐,这切口确实是电工刀割的,手法很熟,应该是经常做这种活的。”


    小李站在旁边,手里的笔记本翻得哗哗响,笔尖在纸上划了几道,却没写出什么。


    陈侃蹲下来,手指戳了戳配电房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块,边缘还沾着点黑色的鞋印:“这窗户是被人打破的,应该是从这里爬进来的。”


    小张从配电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电工刀,刀身还沾着铜丝:“林小姐,这把刀是在窗户底下找到的”


    林棠接过刀,翻来覆去看了看,把刀递给小李:“这不是我们工厂里的东西,应当是有人拿这把刀剪了铜丝”


    小李接过刀,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林小姐放心,我马上回去给王警长汇报。”


    两人再一番记录后,方才返回警署。


    陈侃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这些警察,就会装模作样。”


    林棠转头看着车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装模作样也好,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陈侃掏出根烟,点燃后吸了一口,烟雾在他眼前缭绕,遮住了他的表情“乔源要是敢再来,我就让那边封他们的动作更大些。”


    林棠却没说话,只是望着天际发怔。


    陈侃看着林棠发愣的样子,悄悄退到旁边,从车里取了件黑呢大衣过来。


    风卷着碎发糊住林棠的眼睛,她抬手抹了把,指尖碰到一片温热——是陈侃的大衣裹了过来。“夜里凉。”


    林棠低头笑了笑,把大衣往身上裹了裹,转而蹲下来摸地上的电线。


    铜丝的切口还沾着泥,她用指尖蹭了蹭,抬头对陈侃说:“你去叫电工班的老张过来,带齐工具,今晚必须把主线路接好。”


    陈侃愣了愣,没想到她第一反应是这个,随即点头:“我这就去。”


    林棠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还有,明天一早,你帮我联系《江城日报》的王记者,我要把新月帮破坏工厂、断女工生计的事登上报刊。”


    “你要登报?”陈侃掐灭烟,火星子在风里跳了一下,眉梢挑得能挂住半盏茶。


    林棠把笔记本塞进包里,指尖蹭了蹭冻红的耳尖,声音像落在铁皮上的雪,冷得清透:


    “对。乔源不是总说‘江湖事江湖了’吗?我就给他人前摆道坎——让《江城日报》把他剪电线、断女工活路的事登得满城皆知,看他还怎么顶着‘商会副会长’的牌子去赴那些名流宴。”她转身望向车间的窗户,里面透出微弱的备用灯光,女工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他断我们的电,我们就断他的名声。这世道,名声比钱金贵。”


    陈侃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倒会拿他的命门开刀。可万一……不是他做的事呢?


    “那也好,敲山震虎?”林棠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截断电线,铜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陈侃捏着电线,指节泛白。他抬头看着林棠,她的眼睛里燃着团火,像当年和自己参加地下工作的样子,半点没变。


    他忽然就放了心,把电线塞进自己口袋:“行,我明天一早就去联系王记者。”


    “这些女工都是靠工厂吃饭的。”林棠抬头,目光扫过身后亮着灯的厂房——值班的女工正趴在窗口往这边看,“新月帮断的不是电路,是她们的活路。我要让全江城的人都知道,黑帮不能无法无天!”


    陈侃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时,老张带着电工班的人扛着梯子过来了。林棠立刻走过去,指着地上的电线说:“主线路在配电房后面的巷子里,切口很齐,应该是用专业刀片剪的,你们先检查一下总闸……”


    她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陈侃站在旁边,看着她指挥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惘然——他从前以为,女人都是需要保护的,像程青那样,装着柔弱,等着男人心疼。可林棠不是,她像棵树,自己扎根,自己生长,哪怕风吹雨打,也不肯弯一下腰。


    这夜就这般过去了。


    两人忙碌了一宿,陈侃送林棠回到虹口小院,与她道了别,再回到自己住处。在车上,陈侃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刚要咬在嘴里,又想起林棠刚才擦电线时说的“烟味呛人”,手指顿了顿,又把烟塞回盒里。


    车开了一路,到了公馆前。


    他转身走进公馆,门吱呀一声关上,把夜关在外面。


    林棠动作甚快,当夜联络报社,现场取景,她更亲自撰文——


    原本嫁给乔源这几年她也还是匿名撰稿,如今更是派上用场。


    第二天一早,《江城日报》的头版标题炸了:“黑帮断电路,女工失生计——惠民织造遭新月帮恶意破坏”。


    报纸上配了林棠的照片,她站在工厂门口,身后是挂着“女工宿舍”牌子的小楼,手里举着那截断电线,眼神坚定。


    街头的报童喊着号子,手里的报纸被抢得精光,女工们拿着报纸聚集在工厂门口,举着写着“反对黑帮破坏生计”的标语,喊着口号。


    如此一来,乔源的新月帮门面生意更是全乱了——烟馆里没人来,赌场的客人少了一半,连码头的搬运工都不肯替他们运货了。


    阿尘愤愤不平地闯进乔源的书房,把报纸拍在桌上:“哥,你看看!夫人、夫人怎么……可以这这么过分了,居然把这事登报,让我们新月帮成了过街老鼠!再说,谁说这事是我们做的了?”


    乔源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热气绕着他的脸转了个圈。他低头看了眼报纸,嘴角扯出点笑:“过分?她这是在替自己出气,也是在替那些女工出气。”


    “乔爷,你怎么还笑?”阿尘急了,“夫人现在分明是帮着那个姓陈的和你作对!”


    乔源抬眼,“急什么?天塌不下来。”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雪茄,咬在嘴里,阿尘替他垫上。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林棠这招,是拿舆论压我——不过我这人,什么时候怕过这些?”


    “那、那我们怎么办?”阿尘挠了挠头。


    “怎么办?”乔源笑了,雪茄的火星子在黑暗中跳了一下,“明天我去见陈侃,谈一谈他的禁令。”他弹了弹烟灰,“他陈侃要保林棠的工厂,我就给他人情,可他也得给我条活路。”


    这时,陈叔进来:“乔爷,外面有位周先生找您,说是码头的兄弟有话要说。”


    乔源皱了皱眉头,把雪茄按在烟灰缸里:“让他进来。”


    周先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脸上带着急色,一进门就搓着手:“乔爷,码头的兄弟们不肯运货了!他们说,陈侃的禁令让大家没法活,再这么下去,就得去投靠佐藤了!”


    乔源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兄弟们,明天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周先生出去后,乔源对陈叔说:“陈叔,你既和陈珉豪熟,也该带个话给他,不能再让他这侄子这么胡闹下去了。如有必要,我可以去北平拜会他。”


    陈叔点头称是。


    乔源眯起眼睛,手指敲了敲桌面:“佐藤这只老狐狸,惯会趁火打劫。”他抬头,目光扫过窗外的夜色,“林棠登报这事儿,说不定是他嫁祸给我们的——他想让我们和陈侃、林棠斗,自己坐收渔利。”


    陈叔点头:“乔爷说得对,佐藤最近在江城布了不少暗岗,说不定就是他派人剪了电线。”


    乔源冷笑:“可林棠倒先咬了我一口。”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好,她这招舆论仗,倒让我不得不和陈侃摊牌了。”


    “乔爷打算怎么谈?”陈叔问。


    乔源拿起桌上的报纸,指了指“新月帮破坏工厂”的标题:“我就跟陈侃说,要是他取消禁令,我就不再找林棠的麻烦;要是他不肯,我就把佐藤的事抖出来——让林棠知道,是谁真正在害她的工厂。”


    陈叔皱了皱眉头:“这样会不会得罪佐藤?”


    “得罪又怎么样?”乔源站起来,理了理西装,“佐藤想吞了我们,我难道要坐以待毙?”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叔说:“明天一早,备车去陈宅。”


    陈叔点头:“知道了,乔爷。”


    乔源走出书房,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陈叔望着窗外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江城的天要变成什么样儿。


    第49章 棋落权途


    陈侃接到北平来的电话。


    话筒里祖父的声音严苛:“陈侃,你在江城搞的禁毒赌禁令,赶紧撤了。英法领事今早派秘书来我书房,拍着桌子说你断了他们的烟土生意!陈家能在北平立足,靠的是洋大人的扶持,你别犯糊涂!”


    陈侃捏着话筒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想说“那些烟馆里的人都快抽死了”,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没有比任何时间更清楚自己在陈家的地位,不过就是个盾牌、替罪羔羊而已,又有什么权力拒绝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病恹恹的,似没有棱角,“我会撤了对英法租界的烟土生意。”


    挂了电话,他转身靠在窗沿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刚要抽出一根,手指顿了顿,又把烟盒塞回口袋。


    窗外的腊梅落了一地,像摊碎银子。


    ……


    这时,忠叔捧着茶进来,说道:“少爷,乔源来了,在客厅等着。”


    陈侃皱了皱眉头:“他来干什么?”


    “他说有要紧事谈,”忠叔把茶放在桌上,“估计和禁令的事有关。”顿了顿,他又说道,“也可能和上次码头的事有关。”


    陈侃目光微敛,登时有些心虚,只能沉默走向客厅。


    客厅里,乔源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当天的《江城日报》,见陈侃进来,他站起来,嘴角扯出点笑:“陈主席,早。”


    陈侃有些心虚地避开目光,在他对面坐下:“乔先生这次来是什么事,倒不如有话直说。”


    乔源把报纸放在桌上,指尖指着头版标题“黑帮断电路,女工失生计”,却顾左右而言它:“这用词熟悉的很,怕是林棠亲笔。”


    陈侃微微挑眉,“乔先生是何意?”


    乔源笑得一笑,“没什么,只是称赞一下我夫人的文笔罢了。”


    陈侃的脸又黑得几分。


    乔源方才笑笑,切入正题,“乔某此次来,用意十分显,一为公,要陈主席收回禁令;另一则为私。”


    “收回?那不可能!”陈侃虽心中已转了念头,可当着乔源的面,还是不能轻易屈服。


    乔源倒不急,重新坐回沙发里,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敲一段没说完的戏文:“陈主席,你且听听我这交易——你撤了禁毒赌的禁令,我也就不揭穿你的谎话,甚至还可以跟你谈桩交易。”


    “谎话什么谎话?”


    “陈先生,“乔源打量他,不客气地说道,“我乔某难得会发一次好心,却没想到这次好心会被人利用成这样。想来你带锦棠到十六铺码头,逼老周说那些个我要杀人灭口的话,然后再把他杀了,这报仇雪恨的感觉很好吧?”


    陈侃的拳头握了起来。


    “我还是高估了你对锦棠的感情。我以为能有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机会,你会抛弃一切离开的。可是想来江城还有陈家给你的权势,让你舍不得,”乔源森然望着他,“也不怪你,你从小一直穷在外头,自然很难舍得这一切。只是我当真没想到,白牧,我当真没想到,你一个读书人,良心竟也是黑的!你就算自己不想走,为什么也不让锦棠走?你明知道这么做会让锦棠陷入危险,你也全然不顾了是么?”


    陈侃深深吸了一口气,白着脸,没说话。


    而乔源说出了自己的憎恶和不满,这会儿却又笑起来,“这个秘密我可以背起,这件事我就当是我做的,拿这来交换禁令,你觉得可以么?”


    陈侃被戳穿了心思,几乎要跳起来,当即冷笑道:“乔先生未免可笑,你觉得以你现在对锦棠说,她会信你吗?你觉得这是和我谈判的筹码?”


    “不是筹码,是交易,”乔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却没点燃,只是放在鼻下闻了闻,“何况这禁令,陈主席也明白,到底最伤的不是我乔某的底子。”


    陈侃抬头,目光像两把刀:“乔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乔源把雪茄放下,身子微微前倾,“陈主席,你我都是聪明人——现在江城的局势,像个堆满了火药的仓库,一点火星子就能炸。你要的是陈家在江城的势力,我要的是新月帮的活路——你说,我们该不该做个交易?”


    陈侃久久地看着他。


    而乔源微微一笑,成竹在胸的样子,“陈主席,你的禁令威胁到太多人利益,若要你位置坐得稳,我想你也不得不撤。眼下我给你这个梯子,许你这些条件,你有什么不能答应的?难道你当真不考虑答应我的条件?”


    “好,我答应你,”陈侃终于说,“禁令明天撤。”


    乔源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伸手握住陈侃的手:“陈主席,合作愉快。”


    陈侃的手被他握得有点紧,他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回握了一下:“合作愉快。”


    ……


    乔源离开。


    忠叔看着乔源坐上汽车,便对陈侃道:“少爷当真准备取消对乔源的禁令?”


    陈侃却变得暴躁,冷笑道:“这难道不是你们希望我去做的?既放了英法,又怎么可能真的治得住这些帮派?我们这些年商会能收的钱,还不是都从自己同胞收起?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


    当日下午,乔源回到新月帮总部,联系报社:“拟份声明,登在明天的《江城日报》头版——要写清楚,新月帮向来支持实业,断惠民织造电路这种下作手段,绝不是我们做的。再加上一句,我乔某愿意为惠民织造提供码头原料运输的便利,每批货比市价低两成。”


    做完这一切,乔源坐在沙发上,指尖夹着雪茄,看着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


    阿尘进来,把警署的定案文书放在桌上:“哥,警署那边说了,是两个惯偷盯上了工厂的铜线,已经抓起来了——和我们没关系。”


    乔源点点头,弹了弹烟灰:“让兄弟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明天声明一登,这事就算翻篇了。”


    阿尘挠了挠头:“哥,你真的打算就这么算了?”


    乔源笑了一笑,“自然就算了。怎么,你还想和她算?”


    阿尘慌忙摆手,“我自然是不敢和夫人算账的。”


    ……


    与此同时,林棠正在工厂办公室里,看着刚送来的报纸。头版上,乔源的声明占了大半版,标题用黑体字写着“新月帮澄清:断电路与我无关,支持实业是本份”,下面配着他穿着西装的照片,表情严肃得像个正经商人。


    林棠抬头,见几个女工站在门口,正窃窃私语,她笑了笑,把报纸放下:“不管是谁做的,现在电路修好了,大家能上班了,就是好事。”


    女工们应着,转身去车间干活。


    晚些时候,陈侃来了,他手里拿着份文件,见林棠抬头,嘴角扯出点勉强的笑:“我来给你送原料运输的合同——乔源说,新月帮的码头优先给惠民织造运棉花,价格比市价低两成。”


    林棠接过合同,翻了两页,抬头望着他:“我听说,你答应他取消禁令了?”


    陈侃没想着她消息这么灵通,只能避开她的目光:“父亲打电话来,说英法领事施压……陈家在北平的生意,也不能过于得罪他们。”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了想,又把烟盒塞回去,“何况,乔源说,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林棠抬头看陈侃,眼睛里的光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所以,这就是你们的交易?”


    陈避开林棠的目光,:“至少工厂能继续运转。”


    林棠笑了,笑声像落在铁皮上的雨,脆生生的,却带着股子冷:“是啊,能运转就好。”她转身走向窗边,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盖在工厂的水泥地上,像层褪色的绒毯,“我从前以为,凭我手里的机器,能拼过那些烟馆、赌场——现在才知道,我拼不过的,是江城的天。”


    陈侃走到她身边,闻到她衣领间的茉莉花香,还是和从前一样,他轻声说:“林棠,我……”


    “别说了,”林棠打断他,“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有父亲的命令,有陈家的基业,有你的身不由己——我都懂。”她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点释然的疲惫,“就像我懂,这工厂不是我的退路,是我能做的、应该做的事。”


    陈侃的喉结动了动,想说“我会帮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合同上的运输条款,我已经让忠叔核对过,不会有问题。”


    林棠拿起桌上的钢笔,在合同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还是和从前一样,笔锋带着点倔强的勾:“那就这样吧。”


    车间里的机器开始运转,“轰隆隆”的声音像雷声。


    窗外的月亮越来越亮,林棠望着月亮,轻轻说了句:“明天,会更好的吧?”


    陈侃说:“应该会更好的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


    风里传来女工们的歌声,唱的是她教的《茉莉花》,歌声像流水,绕着工厂的烟囱,飘向江城的夜空。


    第50章 烬余红烛


    那年深秋,江城法院的传票以及伴随着判决结果再次来临。


    乔源从陈叔那儿来过判决书一直沉默不语。


    陈叔道:“乔爷,你知道这后头……”他长叹一口气,到底难说下去。


    法庭对他和林棠的离婚按做出判决,并对他们财产做了分割,将土地、部分商场给了林棠。


    乔源早收到风声,知道自己这场离婚,英国、美国、日本和南京政府,多方都已经介入,他虽然知道这肯定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然后当他看着那烫金字体,仍是觉得心口难受。


    他看着上面准予解除婚姻的烫金字体,恨得将传票揉成一团扔进铜制痰盂。


    乔源起身,对门外的阿尘喊道:“走!”


    阿尘一愣,“去哪儿?”


    “当然是夫人那儿!”


    他让阿尘直接开车去林棠住的虹口老宅。


    阿尘一听不免有些雀跃,毕竟他也有许久没见到阿秀那个丫头。


    ……


    阿尘的车开过老宅。


    两人下车。


    乔源轻车熟路地翻过花园地栅栏,竟然来到老宅门前,轻轻叩响木门。


    虹口老宅的朱漆门发出吱呀声。


    阿秀举着煤油灯从门房探出头,见到乔源和阿尘不由又惊又喜。


    “乔爷?”阿秀的灯盏晃了晃,油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您怎么来了?夫人她……”


    “她睡了?”


    “夫人刚睡下,”阿秀低声道,“法院的人下午来过,送了判决书……”


    乔源朝楼上瞧了瞧,见二楼仍有灯光,便说道:“我上去看看。”


    阿秀的脸色登时有些苍白,不豫道:“乔爷,上次夫人说了,不要让您……”


    乔源轻声道:“就这次。阿尘,你陪阿秀叙叙旧。”


    阿秀的一颗心简直被掰了开来,她当然很想和阿尘说会儿话,可又觉得这么三更半夜放乔源上去,对夫人着实不敬。


    就在她孩子啊犹豫得时候,乔源早跟只猫儿似地溜了上去。


    “老爷!”阿秀叫不及,不由顿顿足。


    阿尘慌忙拉住她,咬着她耳朵低声道:“乔爷去见夫人,你和我说会儿话,你不欢喜么?”


    ……


    乔源推开门时,林棠正坐在梳妆台前,月光从菱花窗漏进来,照在她穿着月白睡衣的背影上。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眼角的泪痣像颗凝固的血珠。


    “阿秀,不是说我睡下了别进来吗?”她听到声响,还以为是阿秀,并没有回答。


    乔源缓缓走进来。


    林棠赫然从镜中看到一张——


    她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扶着梳妆台,瞪着乔源。


    “你怎么进来的?”


    乔源耸耸肩微笑,有几分无赖,“阿秀和阿尘有话要说,我自然也就上来见见你。”


    林棠很快镇定下来,冷冷道:“乔先生深夜造访,是看到判决书不满意,上次杀人未遂,这次继续杀人灭口么?”


    乔源反手关上门,黑色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铜火盆,火星子溅在他锃亮的黑布鞋上。


    他忽然逼近,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将她困在臂弯里,“五年夫妻情分,你当真觉得我会狠心杀你?”


    林棠的指甲掐进梳妆台的雕花里,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情分?乔源,你杀了白牧,还一脸坦然地接受我的报恩时,你可曾想过情分?你这般自私的人,自然是想得到我时用尽心机,你既连杀人的事都做得出来,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还想背了你分你东西,你怎么会不杀我?难道十六铺码头老周说得都是假的,那些个炸弹也是假的?”


    “那是圈套!”乔源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节泛白,“陈侃那个伪君子,那日我找了他本是想让你们一起走,没想到他舍不得江城的荣华富贵,还想借着你从我身上分走更多,所以才会设局污蔑我!”


    “闭嘴!”林棠忽然尖叫,挥手打翻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


    朱砂红的胭脂溅在乔源的黑色长衫上,像极了当年她流产时,染在他衬衫上的血。


    煤油灯「噼啪」一声爆响,灯影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形状。


    乔源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六年前在监狱门口接她,她穿着灰布囚服,却仍然不减半分气节,说「乔先生,谢谢你救我爹」。


    “我没碰过程青。”他的声音忽然哑了,拇指摩挲着她腕间那串沉香木佛珠——是当年他在静安寺为她求的平安符,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棠」字,“我只不过想借她气你走——锦棠,我知道我满手鲜血,终是要不得好死的,黄金虎、梁宽,这些害你的人,我都为你报了仇,可是江城太多人了,只要你还在这里一天,你都在危险之中,所以我想送你走,我要你平平安安地走!我不给你工厂、土地,是因为我不要你在这里!我给你的你钱、金子,你走到哪儿都可以拿着他们!”


    林棠的身体猛地一颤,佛珠散了一地,滚到妆匣底下。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乔源,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会轻易被哄走的小姑娘?”


    “那都是为了护着你!」乔源将她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陈侃已经不是当年的白牧了,他如今只不过是陈家的禁脔,他护不了你的。陈侃的母亲是北平八大胡同的清倌人,他根本进不了陈家祠堂!他接近你,是想拿你当筹码,和南京政府换央行的头寸!”


    林棠的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血腥味混着香水味弥漫开来。


    “放开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


    乔源却没有松开她,反而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锦棠,你摸摸,这里还在跳,我没有撒谎!”


    林棠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掐进他皮肉。


    他突然俯身,吻住了她的唇,带着当年的苦涩,和这么多年未曾熄灭的爱恨。


    林棠惊了一下,蓦得攥紧梳妆台上的簪子,用力扎进了他的后心!


    鲜血炸开,染红她的指尖!


    可是他只吃痛一睁眼,并没有丝毫要放弃吻她的想法!


    林棠的簪子扎得更深。


    “海棠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却还是看着她笑,没有丝毫躲避那簪子刺入他的后心。


    林棠的眼泪倏然就掉了下来。


    “别这样……”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乔源,我们不能——”


    乔源猛地将她抱起,转身摔在雕花大床上。


    帐幔落下,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两人眼底的泪光。


    他的吻落在她眼角的泪痣上,带着血腥气的狠戾,却在触到她颤抖的睫毛时,忽然软了下来——像六年前在新房里,他第一次吻她时那样,带着笨拙的虔诚。


    “锦棠……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对不起……”


    林棠忽然咬住他的肩膀,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窗外的风卷着梧桐叶打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乔源的手停在她腰间,忽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那串散了的沉香木佛珠,不知何时被她攥在了手里,珠子上的「棠」字硌得他掌心生疼。


    林棠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疼。


    他捧着她的脸,再吻了下去——


    “别碰我……”她还在抗拒。


    乔源猛地将她拽进怀里,吻得凶狠又绝望,舌尖尝到她唇齿间的铁锈味——是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帐幔外的自鸣钟铛铛敲了两下,铜制烛台突然倾倒,滚烫的蜡油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抱着怀里颤抖的人,仿佛要将两人的骨头熔铸成一体。


    林棠的簪子还插在乔源后心,血顺着黑色长衫的褶皱滴在月白床单上,洇出一片暗褐的痕迹。


    “乔源,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颤。


    乔源低头吻她的眼角,把她的泪都吞进嘴里。


    烛火晃了晃,终于熄灭。


    林棠的手忽然软了下来,簪子从乔源后心掉下来,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


    窗外的风停了,梧桐叶不再敲窗,月光穿过菱花窗,照在梳妆台上的胭脂盒上。


    烛台里的蜡油凝固成硬硬的壳,像颗心,里面藏着最后一点火光。


    “天亮前我会走。”乔源的声音冷得像冬夜的风,“陈侃那边……你自己小心。”


    林棠没有回头,只是死死攥着那串佛珠,指节泛白。


    帐幔外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然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混着阿秀压低的惊呼:“乔爷,您流血了……”


    天快亮时,林棠终于掀开帐幔。


    她拿起簪子,忽然发现底下压着张纸条,是乔源苍劲的笔迹:「若有来生,陪你种满海棠。」


    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照在纸条上,也照在她腕间那串断了线的佛珠上。


    沉香木的香气混着当归味弥漫开来,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初遇的午后,他也是这样,带着一身血腥气,却在看到她时,阳光落满了黑色的眼底。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