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浮生烬
乔源踏进法庭的那一刻,原本低沉的窃窃私语骤然凝固。
他一身熨帖的黑色长衫,冷冽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原告席上那个纤细的身影——林棠。
林棠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乔源,苍白的手指绞着素色旗袍的衣角,眼神慌乱地避开,只余肩头细微的颤抖。
法官敲了敲法槌,正要示意律师继续,乔源已抬手制止。
他径直走向被告席,没有落座,反而转向林棠的律师:“方才阁下历数乔某薄情寡义,纵容手下伤主母,与女子暧昧不清?好,乔某便一条条驳你。”
林棠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而乔源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字字清晰如刀,“我与林锦棠成婚以来,房子、票子、面子,哪样不是给她?背叛?成婚五年,乔某是纳了个妾室,可是看看这江城的人士,如我乔某一般身份,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至于林氏所受伤害——”他目光陡然锐利,钉向律师,“难道乔某没有想办法去追究那个罪魁祸首的罪过?此事,堂上诸位可做见证!”
林棠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微微皱眉,却不肯低头。
乔源看了眼林棠,继续道:“主张切割商场、虹口新买的土地?不,那都不可能给!”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拍在桌上,“银行的股份,还有金条,我可以看在林氏跟了我这些年份上做出补偿——”
林棠面白如纸,而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讽刺:“乔爷,您还真是大方!”
乔源的目光死死钉在林棠脸上,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林棠,你该清楚,这些东西够你在江城过一辈子好日子。商场和虹口的地?那是我乔源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给一个要走的人?”
两人争执得不可开交。
法官的法槌“咚”地落下,震得法庭内的空气都凝了一瞬:“原被告双方请注意法庭秩序!本案系民事纠纷,需遵循法律程序陈述意见,不得有过激言行。”
林棠倏然站起来,她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乔爷,您说那是您的江山?您别忘了是谁去买的股票,谁投资的银行,又是谁日日经营的商场?”
乔源不语,只是冷笑,他抽出支雪茄,慢条斯理点燃了,说道:“林棠,你说的这些,难道不是我给的本钱?如果没有我,你一个穷学生,能做的了什么?你和我要这些,莫不是疯了?”
林棠本不想和他对峙公堂,然而他的言语却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却不肯低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该得得!我的腿、我的孩子,还有我失去的健康,难道不值得吗?”
乔源的眼沉了下去,他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会尽全力补偿你!锦棠,我知道你对我有感情,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受了旁人挑唆,要和我离婚!”
这话几乎就是指名道姓坐在一边的陈侃。
“乔源!”陈侃伸手握住乔源的手腕,指尖微微用力:“这里是法庭,不是你的新月帮堂口。”
乔源盯着陈侃的手,又看看林棠,她正缩在陈侃身后,眼神里带着点恐惧,却又带着点依赖。那抹依赖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冷笑道:“瞧不出来陈会长相貌堂堂、年纪轻轻,竟也学着人家,非要做婚姻里的第三者?”
陈侃感觉到无数目光向他聚集而来,不由脸色通红,慌忙辩解,“不!我只是锦棠的朋友!”
乔源带着讥嘲的笑。
堂上登时窃窃私语。
林棠只觉得自己被羞辱到了极致,脸色不由红如猪肝色。
而乔源再次抬起头,望向法官,斩钉截铁地说道:“总之我不会同意!”
说完,他转身就走,黑色长衫的衣角扫过,带起一阵风。
……
法庭内。
法院延期审理这离婚案,因着法官和陈家有私交,对林棠不免百般安慰。
林棠站起身,她抬头时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谢谢法官您的公正。”她转身走向法庭门口。
陈侃扶住她的胳膊,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语气里带着疼惜:“没事吧?”
两人走到法院门口。
乔源却还在那里抽烟,看到他们挽着手亲密的样子,脸就黑成了锅底,讽刺道:“陈会长倒真是贴心,刚刚还说是朋友,哪儿有朋友这么挽着手的。”
林棠面孔潮红。
陈侃却针锋相对:“既然锦棠已经提出离婚,您何必不放人,到底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那些个财产?”
乔源盯着陈侃扶着林棠的手,眼神里泛起一丝阴鸷:“那陈会长这么想当护花使者,到底是为了人,还是为了财?”
两个男人竟就这般争执起来。
林棠看着他们,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她开口道:“乔源,这些财产我可以不要,我只是不想拖下去了……我想尽快离婚,求求你,就尽快放了我吧……”
乔源盯着林棠,喉结动了动,把没抽完的雪茄按在旁边的石柱子上!他上前一步,冷冷道:“锦棠,你想走,我不会拦着你!我可以给你现金,还有好变现的股份。但是你要的商场、土地,我不会给你!”
林棠霍然抬头,“为什么?”
乔源冷笑,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怀表,金属表壳在阳光下闪了闪。他掀开表盖,看了眼指针,又抬头盯着林棠,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狠:“因为我乔源的资产,不想平白无故给其他男人!”
林棠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讽刺与悲凉。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指尖还沾着粉底的碎屑,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痕:“乔源,你到现在还以为我跟你要这些,是为了给陈侃?”
她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颤音,却又异常坚定,“我林棠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是谁的棋子!我要商场,是因为那是我亲自谈下来的租界合约;我要虹口的地,是因为我要开厂!这些东西,是我凭自己的本事赚的,不是你乔爷赏的!”
陈侃站在旁边,看着林棠发红的眼睛,伸手想扶她,却被她轻轻避开。
她又转向乔源,“乔爷,我最后说一次:我要的不是你的钱,是我自己的东西。如果你不讲王法,那我们就继续再法庭上见。”
乔源咬牙切齿,“王法?林棠,你跟我讲王法?我一个青帮头子,要什么王法?”他突然住嘴,把怀表“啪”地合上,“算了,你既然要走,那咱们就法庭上见。不过我提醒你——”他指节敲了敲怀表,“我乔源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给别人。”
说完,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阿尘赶紧拉开后座车门。乔源弯腰坐进去,车窗摇下来时,他又看了眼林棠,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林棠,你会后悔的。”
陈侃挑衅地看了乔源一眼,倒有些得胜似地一笑,再点了点头,扶着林棠往汽车那边走。
乔源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手指捏碎了手里的传票,纸屑顺着风飘起来,落在他脚边。
林棠和陈侃汽车驶出不远,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砰!”
一声尖锐的爆响!不是枪声,却比枪声更骇人!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应声炸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细碎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溅射进来!
“啊——!”司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猛地一歪,额角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整个人软倒在方向盘上。失控的轿车像脱缰野马,狠狠冲向路边!
“趴下!”
陈侃反应极快,厉喝一声,猛地将身边还在震惊中的林棠狠狠按倒在自己腿上!几乎就在同时,密集的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至!
“噗噗噗噗——!”
车身剧烈震动,沉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车顶、车门、后窗玻璃瞬间被打成了筛子!碎裂的玻璃、飞溅的皮革碎屑、还有浓烈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车厢!
林棠被死死按着,脸颊贴着陈侃冰冷的西装裤料,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穿透金属的撕裂声、汽车失控撞击路缘的刺耳摩擦声,以及……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颈后的触感。她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乔源!好狠的手段!他果然留了后手!”陈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一只手死死护着林棠的头,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探入怀中,握住了冰冷的枪柄。
车身在撞上路基石后终于带着刺耳的刮擦声停了下来,歪斜地横在路中央。枪声短暂地停歇了一瞬,死寂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和血腥气。
林棠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拽入一片漆黑的漩涡。
第32章 舍命相救
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气,粗暴地灌入林棠的鼻腔,瞬间击穿了理智的防线。
这气味几乎和三年前梁宽伏击那次一模一样!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穿她的四肢百骸。
“锦棠!锦棠!”陈侃的厉喝像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他死死压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直和颤抖,如同风中残叶。
车外,短暂的死寂被更猛烈的枪声打破!
“哒哒哒哒——!”
密集的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射过来,狠狠钉在已经千疮百孔的车身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
后座另一侧的玻璃彻底爆裂,碎渣像冰雹一样砸在他们身上。
“锦棠,你要和他离婚,他果然就是要杀人灭口!”
林锦棠兀自有些茫然。
而陈侃握枪的手闪电般抬起,精准地从车窗破口处探出!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骤然撕裂了冲锋枪的咆哮!
林棠想抬起头,却被陈侃喝止。
就在陈侃准备再次开枪压制时,街道另一端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疯狂的咆哮声!
一辆黑色轿车如同失控的野兽,蛮横地冲破街角堆放的杂物,横冲直撞地朝着枪手的方向猛冲过来!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这变故让交战的双方都为之一愣。
是阿尘开的车!
车门猛地弹开,一道矫健的身影带着凛冽的煞气跃下——正是乔源!
他落地瞬间双膝微屈卸去冲力,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两把闪着幽蓝冷光的驳壳枪已握在手中,如同毒蛇吐信般指向了那些枪手!
“哒哒哒——!”蒙面人反应过来,调转枪口,密集的子弹泼水般扫向乔源和他身后的轿车!子弹在车身上咬出新的孔洞,火星四溅!
阿尘猛打方向盘,车身一个剧烈甩尾,堪堪用厚重的车门为乔源挡下了致命的扫射。
乔源在弹雨中身形鬼魅般移动,借着阿尘制造的短暂掩护,瞬间找到射击角度!他眼神冰冷如刀锋,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只有纯粹的杀戮意志。
“砰!砰!砰!砰!”
乔源地驳壳枪沉稳而致命地点射着,枪口焰光在弥漫的绿轴硝烟中闪烁不定。
乔源的枪法快、准、狠,没有丝毫花哨,尤其在上司罐头,每一枪都直奔要害,仿佛死神的镰刀在精准收割!
那冰冷的杀伐之气,甚至盖过了现场浓烈的血腥与硝烟!
林棠蜷缩在陈侃身下,透过破碎车窗的缝隙,看到那个刚刚在法庭上冰冷放手、留下巨额财产的男人,此刻正浴血奋战,身影在弹雨中穿梭,枪口喷吐着致命的火焰。
她的眼眶微微红了,眼底浮着忧虑。
就在这时,一个未被乔源注意到的枪手从一辆翻倒的黄包车后探出身,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乔源毫无防备的后背!
林棠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惊喘,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弹起,却被陈侃死死按住。
“别动!”陈侃低吼。
“后面!”但林棠猛地挣脱了陈侃的压制,不顾一切地扑向车门破碎的豁口,嘶声尖叫,“后面——!”
她的声音尖利破碎,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枪声。
就在枪手扣动扳机的刹那,乔源仿佛脑后生眼,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侧旋!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他的臂膀飞过,撕开了长衫的布料,留下火辣辣的灼痕!
几乎在同时,乔源看也未看,左手驳壳枪闪电般向后甩去,“砰!”一声爆响!那黄包车后的枪手额头炸开血洞,仰面倒下。
但这短暂的破绽给了其他枪手机会!
“咻咻咻——!”数颗子弹从不同的方向呼啸而至,封死了乔源闪避的空间!
“小心!”林棠的尖叫尚未落下,乔源的身影已如猎豹般猛扑过来!不是扑向掩体,而是扑向刚从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她!
强劲的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乔源结实的手臂一把揽住林棠的腰肢,将她整个人从破碎的车厢里狠狠拽出!巨大的惯性让两人一起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路面!
“唔!”林棠痛哼一声,右腿残肢处传来钻心的幻痛,仿佛再次被撕裂,但预想中坚硬路面的撞击并未完全落实——乔源在落地的瞬间猛地拧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和臂膀将她整个护在了身下,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
尘土飞扬,碎石飞溅!
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噗噗噗”地狠狠咬在他们刚刚滚离的位置,激起一串串火星!灼热的弹壳“叮叮当当”砸落在他们身侧,硝烟味混合着尘土呛入肺腑。
天旋地转间,林棠的脸颊紧贴着乔源剧烈起伏的胸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
这生死相依、紧密相贴的姿态,宛若这些年无数次在刀锋上行走时,他们彼此交付后背的瞬间!
所有的恨意、猜疑、冰冷的财产分割,在这命悬一线的刹那,都被这滚烫的体温和搏命守护的本能冲击得摇摇欲坠!
然而,这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亲密只持续了一瞬!
“别抬头!”乔源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护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抬起,驳壳枪口越过她的肩头,朝着子弹袭来的方向悍然开火!
乔源甚至来不及低头看她一眼,在确认一轮扫射间隙的刹那,他眼中冰封的杀意没有丝毫融化,手臂猛地发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推向旁边一处相对安全的、被撞歪的铁质灯柱后面,低吼如同闷雷炸响:“趴着别动!”
然而他们三人还是被枪林弹雨压制。
正在此时,远处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的警哨声!紧接着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和杂乱的脚步声!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一名警官的吼声透过扩音器震荡开来,威严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枪声骤然停歇。
蒙面枪手们动作一滞,显然没料到警力来得如此迅速。他们迅速交换眼神,其中一人猛地挥手,余下几人如同鬼魅般散入小巷深处,只留下满地弹壳和弥漫的血腥气。
压迫感稍减,陈侃第一时间从灯柱后探身,额角的血痕狰狞,眼中却燃着熊熊怒火。他踉跄几步,不顾警方的警告,直扑向林棠所在的角落。
乔源正半跪在地,一手护着林棠的肩,一手仍紧握着驳壳枪,枪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放手!”陈侃嘶吼着,一把抓住林棠的手臂。
林棠猝不及防,踉跄跌入他怀中,右腿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乔源缓缓起身,目光却只落在林棠身上——三年前的雨夜、法庭上的决绝、方才的生死一瞬……所有画面在两人交汇的视线中无声碰撞,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
“乔源!”陈侃的怒喝打破了这微妙的凝滞,他将林棠牢牢箍在身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妒火在眼底烧成一片赤红,“何必在这儿枉做小人!演什么舍命相救的戏码?法庭上就已经这般斤斤计较,背地里却埋伏杀手,是不是想和你青帮那些刽子手一样,把背叛你们的女人一起灭口?!”
乔源抬眼,目光含着讥诮,“闭嘴。!我若真要灭口,何必来多此一举相救!”他顿了顿,视线掠过林棠苍白的脸,那句“护她周全”终究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几辆黑色轿车嘎吱一声急停在陈侃和林棠身前。
车门洞开,数名神情冷硬、腰间鼓囊的士兵迅速跃下,训练有素地形成一道人墙。
陈侃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他立刻将林棠更紧地往自己怀里带,几乎是半抱半拖着,将她塞进最近一辆轿车的后座。
林棠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皮椅上。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弥漫的硝烟和血腥。
陈侃紧跟着挤进来,坐在她身边,,阴沉的目光却死死锁在车窗外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隔着布满裂纹和弹孔的车窗玻璃,林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乔源。
他依旧站在原地,如同风暴后兀立的礁石,长衫破损,臂上血迹暗沉,指节因用力握枪而微微泛白。
烟尘弥漫中,他微微侧首,目光穿透混乱的空间,精准地落在林棠苍白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是方才生死一瞬的惊悸未消?是对她此刻境遇的复杂审视?还是……被强行压下的关切?
这短暂的目光交汇,在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中,竟比法庭上那冰冷的财产分割协议更显粘稠。
“开车!”陈侃暴怒的低吼在狭小的车厢内炸开。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轮胎碾过碎石和弹壳,轿车猛地启动,卷起一阵呛人的烟尘,迅速驶离这片狼藉的杀戮场。
林棠的身体随着惯性后仰,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皮椅。
她最后瞥见车窗外,乔源的身影在烟尘中迅速缩小、模糊。
乔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微微侧头,对阿尘低声说了句话:“去医院!”
第33章 乱红飞
医院惨白的灯光刺破夜色,如同冰冷的灯塔。
包扎室内,碘酒的气味辛辣刺鼻。
医生小心翼翼地剪开乔源手臂上染血的布料,露出皮肉翻卷的伤口。
乔源面无表情,任凭镊子探入清理弹片,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暴露了痛楚。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陈叔风尘仆仆地闯进来,神情虽是镇定,但已带着惊慌。
“堂口那边如何?”乔源开口问。
陈叔扶着拐杖坐下,苦笑道:“这帮人不过就是想让我们做出头鸟,乔爷你这一走,都做了缩头鸟,谁敢出头?”
“一盘散沙而已。”乔源嗤笑,“当年黄金虎才倒了几天,就急着到我门下,如今这帮废物就急着跳脚。成什么气候?连条看门狗都算不上。”
医生缝针的手顿了顿,乔源却恍若未觉,只盯着臂上蜿蜒的血线,仿佛那伤口是堂口纷争的缩影。
陈叔和乔源对帮派那些人都不甚看得上,不过闲聊两句,但陈叔看着他的伤口,眼底浮起忧惧:“伏击的人……是冲谁来的?难道是黄金虎的余孽还没清干净?”
乔源垂眸看着臂上的纱布,血渍透过白色布料晕开小片暗痕,他笑了笑,声音里带着股子冷意:“黄金虎的余孽?他们还没那个本事翻起浪。”
陈叔一怔,“那会是谁?”
乔源说道:“一开始是伏击林棠……若不是我赶过去,可能就要了她的命,若我所猜没错,是冲我和林棠来的。”
“什么?”陈叔攥紧拐杖,指节发白,“他们疯了?敢动你和林小姐?”
“疯的是人心。”乔源往后靠了靠,椅背发出陈旧的吱呀声,“离婚协议一签,我手里的虹口地皮、源昌商场的铺位,还有那些个银行股份,哪一样不是块肥肉?日本商会的佐藤,陈侃的陈家,还有那些等着分蛋糕的小帮派,谁不想趁这个当口咬一口?”
陈叔皱眉:“所以……他们是想让你们都死?”
“要么死,要么让出利益。”乔源抬头,目光冰冷,“但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陈叔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乔爷,你和夫人……”
“陈叔。”乔源打断他,声音放轻了些,“我和她的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了。”他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叹息,“这是一场博弈,输的人,要赔上性命。”
陈叔叹息,每道皱纹都镌刻着无奈。
傍晚十分,乔源出院回到家。
庭院里的桂树落了一地花,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碎金。
他刚推开客厅的门,程青就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破损的长衫里:“乔爷!您这胳膊怎么了?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乔源看到她关切的样子,哪怕知道是假的,到底这心也软了几分,声音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没事,被流弹擦了下。”
程青眼圈儿红了,瞧着他,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乔爷,佐藤先生来了,在书房等您。”
乔源一怔,那面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桀骜,他挑眉,随手把外套扔在沙发上:“阿尘,去倒杯茶。”
阿尘应了声。
书房的门虚掩着,佐藤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乔桑,好久不见。”
乔源推开门,只见佐藤穿着藏青和服,腰间挂着银质怀表,正站在书架前翻书。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手里提着个描金礼盒:“听说乔桑受伤了,我特意带了京都的药膏,治枪伤很有效。”
“佐藤先生倒挺消息灵通。”乔源坐下,端起阿尘递来的茶。
佐藤把礼盒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乔桑近来的烦扰,我都听说了。”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推到乔源面前,“工部局的山田先生是我的朋友,离婚手续的事,我能帮乔桑疏通。”
乔源扫了眼纸条,上面写着山田的联系方式。他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推回去:“佐藤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乔桑别急着拒绝。”佐藤笑了,手指敲了敲桌面,“只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条件。”他停顿了下,目光变得锐利,“虹口的三块地皮,还有源昌商场的十个铺位,要归我。”
乔源端茶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底带着讥诮:“佐藤先生倒会做生意。”
“乔桑是聪明人。”佐藤往后靠了靠,“离婚手续一办,林小姐的那份财产,你能拿到多少?不如做个交易,我帮你省了麻烦,你给我想要的东西,皆大欢喜。”
乔源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佐藤先生的条件,我得考虑考虑。”
“当然。”佐藤站起来,整理了下和服,“乔桑可以慢慢想,但我希望,能尽快得到答复。”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对了,乔桑要是想通了,随时找我。”
门关上的声音传来,乔源盯着桌上的礼盒,指尖用力捏碎了茶杯。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血滴在茶几上,像朵绽放的红梅。
阿尘进来,见状连忙拿纱布:“乔爷,您的手……”
“没事。”乔源挥手打断他,目光盯着窗外的夜色,“去查,佐藤最近和哪些人接触过。”
阿尘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乔源叫住他,声音里带着股子冷意,“还有,盯着陈侃。”
阿尘点头,退了出去。
乔源坐在黑暗里,手里攥着破碎的茶杯,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棠……”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这场博弈,我不会让你输。”
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进来,裹着血的味道,像场未醒的梦。
暮色四合,乔公馆书房内雪茄青雾尚未散尽。
程青踩着细高跟踉跄撞开雕花门。
“乔爷!”她娇嗔着,涕泪横流,嘴上却如淬了毒,“林锦棠那贱人把离婚官司闹到报馆头条,连虹口的地契都要分走!日本人现下给足台阶,您何苦……”
话音未落,青铜鎏金台灯骤然熄灭。
乔源自阴影里起身,黑缎长衫泛着冷光,腕间沉香珠串撞出细碎响动。他左手掌根抵着案角,纱布下隐隐渗出血迹。
“滚出去。”低哑声线裹着硝烟味,惊飞窗外槐树上夜栖的寒鸦。
程青一怔,眼泪滚落开来,“人家为你着想,你凭什么凶人家?林姐姐可不是乔爷你家夫人了,人早就跟陈侃暗通款曲,这会儿还要来分你财产了!这陈家可是政府里当大官的,你若不和日本人合作,被人怎么啃光骨头的都不知道!”
“啪!”
一记耳光挟着掌风扫过,程青耳际碎发应声扬起。翡翠耳坠终于坠落,在青砖地上摔成两半碧色残月。
“老子一家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老子就是死也不会受日本人的这点好。你再给我多说半句,我就让你死在这宅子里!”
程青喉头腥甜,嘴角胭脂晕成残破的杜鹃花
“滚。”这个字从喉间碾出来,混着血腥气。
程青踉跄退至门边,忽然吃吃笑起来:“乔爷,你凶不了林锦棠,就只能凶我了是不是?你就没想过她嫁你之后怎么就把这‘锦”字给弃之不用了,人一早就跟你说了,跟了你,就失了锦绣前程,你又何必这么执迷不悟!”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乔源抓起桌上的青铜镇纸,用力砸向墙面。
“滚。”他再次说出这个字,“别让我再看见你。”
乔源在这宅子里,四处望去都是林棠留下的痕迹,他只觉得气闷无比,背着手走出来。
“阿尘,去开车吧!”
阿尘把车停在门廊下。
乔源拉开车门,动作因臂上伤口牵扯而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乔爷?”阿尘从后视镜里投来探询的目。
乔源摇摇头,说道:“去堂口吧!”
对他来说,这里没有了女主人,已经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样,弥漫着冰冷的寂静和往日的幽灵,只剩下空荡的回廊和无尽的寒意。
车子最终停在“兴和堂”的后巷。
这所谓的堂口,不过是两间打通的门面,门口歪歪扭扭挂着块褪色的招牌,里面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乌烟瘴气中,几张赌台围满了人,骰子在粗瓷碗里哗啦作响,铜钱银角叮当碰撞,赢钱的狂笑和输钱的咒骂搅成一团。
角落里,几张烟榻上横七竖八躺着吞云吐雾的瘾君子,眼窝深陷,形同鬼魅。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土、汗臭和隔夜饭菜混合的酸腐气味。
乔源推门进去时,那喧闹声瞬间低了几度。
赌徒们僵在原地,烟榻上的瘾君子也缩了缩脖子,浑浊的烟雾仿佛凝固在污浊的空气里。
他踩着满地烟蒂和碎屑穿行而过,目光扫过那些因贪欲而扭曲的脸孔,心里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无奈——这兴和堂,不过是他用拳头和鲜血从泥泞里刨出的巢穴,乌烟瘴气,却也是他半生挣扎的缩影。
脚步在回廊拐角处微顿,木地板吱呀作响,油纸早已泛黄剥落,在风中簌簌颤抖。
第34章 乱世浮生
乔源站在堂口。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东北的雪野:
十六岁的自己裹着单薄棉袄,缩在奉天学堂的煤炉旁,炉火微弱,映照着他冻得通红的双颊,饥肠辘辘地啃着冻硬的窝头,那粗粝的口感夹杂着雪水的寒气,仿佛刻入骨髓;
后来战火燎原,炮声震天,他像丧家犬般流亡江城,一路颠沛流离,衣衫褴褛,最终眼睁睁看着列强的炮舰撕开长江口,铁甲巨兽喷吐黑烟,日本人的膏药旗插遍租界码头,每一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宣告屈辱的烙印。
那时他只为一口饭搏命,在街头巷尾的泥泞中匍匐求生,每一口喘息都带着血泪;如今呢?即便坐拥几条街的赌档烟馆,霓虹闪烁,喧嚣入耳,在佐藤的棋局里,他仍是只蚍蜉,每一步棋都受制于人,连这江城的风向都无力撼动,只能任由江风卷起尘埃,淹没他的叹息。
乔源扶着窗棂,正是思绪万千,却不期然听到背后脚步声,在回廊的木地板上敲出笃笃的节奏。
他转过身,只见陈叔正立在昏暗的廊下,一身藏青长衫被堂口的烟雾熏得泛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因急切而更深了几分。
“陈叔,你怎么来这儿了?”乔源望着门边那个穿着布衫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知道必是阿尘去通风报信了。
陈叔快步上前,浑浊的眼底满是焦灼,压低了声音道:“乔爷!刚刚是不是佐藤来宅子里了?是他下的手?”
乔源抬手,不动声色地止住了陈叔后面的话。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看似专注赌局、实则竖着耳朵的喽啰,烟榻上几个瘾君子也悄悄支起了身子。这堂口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叔,您老坐。”乔源掩上门,指了指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方桌,自己先拉开条凳坐下。
堂口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余下他们这一隅的凝滞。
劣质烟土的呛人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陈叔哪有心思坐,他半躬着身,双手撑在桌沿:“乔爷!日本人狼子野心,跟他们打交道,是与虎谋皮啊!佐藤三番四次找你,就是为了拉拢你,你可莫要着了他们的道儿!”
乔源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猩红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烟雾缓缓吐出,缭绕在他眼前,模糊了表情。
“陈叔,”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外有陈侃这帮为代表的中央政府,内有黄金虎和梁宽这般的仇敌,帮派里的人也蠢蠢欲动,你觉得我还有选择么?”
陈叔猛地直起身,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碗轻跳。“乔爷!你这是糊涂啊!日本人是什么?是豺狼!是虎豹!当年东北怎么丢的?江城怎么被割裂的?你亲眼见过他们的膏药旗插上码头,枪口指着咱们的脊梁骨!陈侃再不是东西,那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内斗,是家事!你引狼入室,和佐藤勾连,那就是把祖宗基业往火坑里推,是助纣为虐!”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堂口的喧嚣仿佛被这怒斥劈开一道裂隙,赌徒们噤若寒蝉,连烟榻上的鬼影都屏住了呼吸。
乔源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猩红的火头在昏暗中明灭。
他忽地冷笑一声,眸底寒光如刀,刻意拔高了音量,字字淬着毒:“家事?陈叔,你倒说说,什么家事能让陈侃夺我码头、断我货流,还唆使林棠那女人跟我争地皮?她跟了我五年,腿废了半条,如今倒好,摇身一变成了陈家的枪!陈侃仗着留过洋、顶着国民政府的帽子,禁烟禁赌,断人活路,这上海滩多少兄弟的饭碗砸在他手里?还有多少个黄金虎、梁宽这样的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等着啃我的骨头?我乔源从奉天流亡到江城,在泥里滚出来的这条命,不是让人骑在头上作践的!佐藤怎么了?他给我枪,给我人,给我掀翻陈家的梯子!这世道,胜者王侯败者寇,我只要陈侃跪着求饶,要林棠知道背叛的代价!日本人?哼,不过是借把快刀罢了!”
“你……你这是被私仇蒙了眼!”陈叔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指向乔源,藏青长衫的衣襟剧烈起伏,“林棠的事是孽债,陈侃的新政是蠢笨,可再大的私怨,抵得过国仇么?东三省的血还没干透,南京城里多少冤魂在哭!你与日本人联手,就算扳倒陈家,得了上海滩,也不过是给豺狼当看门狗,脊梁骨都得被戳穿!乔爷,听我一句,收手吧!这路走不得,走了就再回不了头啊!”他老泪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堂口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咸涩的泪味。
乔源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在紫檀桌面烫出一点焦痕。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睨着陈叔,脸上那点刻意伪装的愤慨化作冰封的漠然,声音冷硬如铁:“陈叔,你老了。眼也花了,心也软了。这江湖的血雨腥风,早不是你当年拎着砍刀闯码头的时候了。你如果还要劝我,那就回家去吧,养老的院子我给你备好了,安安稳稳晒晒太阳,别再掺和这些脏事了。”他挥挥手,像拂开一片碍眼的尘埃,“阿尘,送客!”
陈叔踉跄后退一步,枯槁的面庞瞬间灰败如纸。
他死死盯着乔源,嘴唇哆嗦着,终究没再吐出一个字,只是猛地一甩袖,藏青长衫卷起一股悲愤的风,转身撞开木门,头也不回地扎进堂口外浓稠的夜色里。
赌徒们慌忙让道,烟鬼们缩回榻上,死寂中只剩木门吱呀摇晃的哀鸣。
阿尘一个箭步追出去,身影没入黑暗。
巷子深处,陈叔佝偻的背影在昏黄路灯下拖得老长,阿尘急急赶上,低声道:“陈叔,您别气……乔爷他……许是有难处,逼到绝路了才……”
陈叔脚步倏停,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喉头滚动,一声长叹混着夜风的呜咽散开:“难处?我何尝看不出来?可他这步棋……是把魂都押给了阎王啊……”
……
与此同时,圣玛丽亚教会医院特护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也盖不住林棠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
她靠在枕上,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单一角。
陈侃坐在病床旁的沙发里,将林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本是削着苹果,这会儿忍不住将水果刀和苹果都扔在了地上,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讽刺:“你何必这般牵肠挂肚?我说,今天法院门口的伏击,说不定是乔源安排的。”
林棠撑起身子,却因伤口牵扯皱了皱眉:她喃喃道:“不是的……他要是想害我,何必冒着枪林弹雨救我?”
陈侃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缠着绷带的肩膀上,语气冷了几分:“救你?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罢了。乔源是什么人?上海滩的老狐狸,最会用感情当筹码。他知道你还念着他,所以故意演这出英雄救美,既撇清了自己的嫌疑,又让你对他死心塌地。”
林棠摇头:“他后续不是好人,但他不是这般虚伪的人。阿牧,你不懂……”
陈侃笑了一声,却没温度:“我不懂?当年我是怎么被他害得?黄金虎和梁宽怎么死的?”
林棠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侃少爷!”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深色绸褂、头发花白的陈家老管事端着药盘走了进来,苍老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也如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打断了陈侃即将冲口而出的、更加伤人的质问。
陈侃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胸腔里那股炽烈的怒火被强行压回,“忠叔,你什么时候从北平回来了?”
“侃少爷,”老管事垂手侍立,声音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林小姐该换药了。医生吩咐过,情绪不宜大起大落,伤口愈合要紧。”
他眼角余光扫过地上摔烂的苹果和闪着寒光的水果刀,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仿佛那狼藉从未存在。
林棠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一股腥甜堵在胸口,那是无数次欲言又止的苦涩淤积成的血痂。
陈侃的目光在老管事沟壑纵横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平静的注视如同冷水浇头,让他沸腾的头脑骤然清醒。
他僵硬地弯腰,拾起地上的水果刀,刀刃反射着惨白灯光,映出他眼底尚未褪尽的戾气。
“忠叔,”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知道了。”他顿了顿,口气变得柔和“锦棠,你好好歇着。忠叔,我们出来说。”
他转身走出病房。
忠叔紧随其后,轻轻带上病房门。
林棠趁机别过脸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借那点锐痛逼回眼眶里的水汽。
窗外夜色如墨,几盏稀疏的路灯在远处晕开昏黄的光圈,像极了乔宅空荡回廊里那些摇曳的烛火——冰冷、飘忽,映着她五年间跛足行走的孤影。
第35章 暗香浮谋
走廊尽头,日光浓稠,只余几盏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侃少爷,”忠叔那惯常的恭敬被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取代,“方才若不是老仆恰好从火车站赶来,您就要坏了大事!”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浑浊的眼珠紧盯着陈侃,“您太不冷静了!陈家的前程,老爷多年的心血,岂能因一时意气付之东流?”
陈侃下颌紧绷,他猛地抬眼,撞进忠叔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您莫不是忘了,”忠叔的声音更沉,“当年陈家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您从那阎王殿里捞回来?允你们认祖归宗,为的是什么?不是让您沉溺于儿女私情,更不是让您在此刻逞一时之快!”
陈侃不语,只是眼底有一丝冷。
忠叔却丝毫不觉得冒犯,他逼近一步,藏青绸褂的阴影几乎将陈侃笼罩。
“眼下政府在极力争取英美支持,上海商会这把交椅,我们必须坐稳!虹口那块地皮,更是筹码,绝不能落入佐藤那些日本人之手!林小姐这次和乔源离婚时契机,全江城都看着他们这桩轶事,若是能借此争取到乔家的资产,那才是真正一箭双雕!”
陈侃面容黯下来。
忠叔又斥责道:“您倒好,险些因几句口角,毁了这步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侃少爷!”
“是,我知道了。”陈侃良久才说道。
他僵立在原地,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将他孤影拉长,紧贴冰冷墙壁。
……
忠叔的每一个字都刺破伪装的平静,那些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是陈侃,亦是白牧。
他本该是大户人家的富贵子弟,可是陈家不认他,也不认他娘亲。
娘亲带着他在江城最阴暗的巷弄里挣扎求生,寒夜里煤油灯下,母亲枯瘦的手指为缝补他破烂的校服熬得几乎失明,只为供他念书跳出泥潭。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过得都是那般艰苦、局促的日子。
曾有一个女孩儿,她用她的温暖、大方亮了他的世界,他以为他们会有光明的未来,可是却有一个恶魔,拽着他下了地狱。
命运许终是垂怜他,没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年他在死人堆里,就剩一口气,陈家终于出手,将他带了回去。
他亲眼看着母亲在病榻旁掉干泪珠,自己浑身缠满绷带,每一寸皮肉都刻着屈辱的烙印。
最痛的是,当他挣扎着活过来,却惊闻林棠——那个他曾用命护着的女人——竟嫁给了乔源,那个毁了他半生的枭匪!
那一瞬,仇恨如毒藤绞紧心脏,他对着镜子里的苍白面孔发誓,他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而要做到这一步,他首先要摒弃这么多年跟随母亲的白姓,认祖归宗姓回陈!
他回去了,跪在那个二十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所谓父亲面前!
冰冷的青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裤料渗入骨髓,寒气直往上窜。
陈侃记得那时的自己,低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眼前那片打磨光滑、倒映着模糊人影的青砖缝隙上,鼻腔里充斥着陈府堂屋特有的气息。
陈旧紫檀木家具的沉郁、名贵熏香的清冷,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核心的铜锈与尘埃混合的味道。
这味道陌生而压抑,与他记忆中江城小巷里潮湿的霉味、母亲手上常年沾染的药草苦气,判若云泥。
堂上,紫檀木大椅上端坐的身影被窗棂分割的光影笼罩着,看不真切面容,只有那身笔挺的绸缎长衫和手中缓缓盘动的玉珠,在静默中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只有陈侃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屈辱与冰冷的愤怒中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平稳,不泄露一丝颤抖,却终究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和情绪激荡后的沙哑:“父亲。”这两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滚过喉咙时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挺直了脊背,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儿子白牧……今日认祖归宗,愿承父姓,从此按照原来父亲赐的姓名,便是陈侃。”
而父亲看着他,却只是道:“你若要认祖归宗,便要对陈家有用……你三叔要从江城回来……”
陈侃的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冲破喉咙,可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额角抵着青砖,让那刺骨的寒意镇压住沸腾的血液。
“儿子明白。”他声音闷在砖石间,每一个字都裹着砂砾般的粗粝,“三叔不愿意办的事,儿子来办。江城码头、货流、虹口的地皮……儿子会替陈家守稳,绝不让日本人染指半分。”
这誓言出口的瞬间,堂屋沉郁的熏香骤然消散,日光灯惨白的光线重新刺入眼帘。
……
陈侃猛地一颤,从回忆的血海里挣出,发现自己仍僵立在医院走廊的墙壁前,忠叔沟壑纵横的脸近在咫尺,浑浊的眼底是毫不退让的审视。
“您教训的是。”陈侃喉结滚动,咽下满口铁锈味的愤懑,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温顺的弧度,灰色西装下的身躯却绷得像拉满的弓,“虹口工厂的事,我会亲自去盯。林小姐这里……不会再出岔子。”
他口上是恭谨而谦逊,而眼底却有怨毒。
只是这眼神一闪而逝,并未让忠叔捕捉到。
忠叔听到他这般说,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半分,枯瘦的手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按,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与警告,随即转身离去。
陈侃在原地静立片刻,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湮灭,才缓缓直起身。
他对着廊壁光洁如镜的瓷砖理了理衣襟,指尖拂过嘴角,将那抹强挤的温顺碾平,淬炼成一副无懈可击的儒雅面具。
陈侃转身走向病房时,步伐刻意放得轻缓从容,仿佛方才的雷霆怒涛从未发生。
推开病房门,消毒水的气味裹着暖意扑面而来。林棠依旧靠在枕上,苍白的脸转向窗外,侧影单薄得像一碰即碎的瓷。
陈侃走到床前,俯身拾起地上摔烂的苹果残骸,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方才是我失态了。”他将烂果丢进垃圾桶,声音温和得如同春水淌过卵石,眼底的阴鸷被完美地封进冰层之下,“伤口还疼么?医生说你该静养,别为杂事劳神。”
林棠睫羽微颤,转过脸来,唇瓣动了动,终究没提先前争执,只虚弱地摇摇头:“皮外伤罢了,不碍事。”
陈侃在沙发坐下,拿起床头未削完的苹果,刀刃娴熟地旋下薄而均匀的果皮,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剐去他心头的毒刺。
果皮簌簌落下,在瓷盘里蜷成淡黄的圈。
林棠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冰凉果肉,却迟迟未送入口中。
她望向窗外,远处江轮低沉的汽笛撕破夜色,像一声呜咽坠入黄浦江浑浊的波涛,几滴冷雨猝然敲打窗玻璃,蜿蜒的水痕扭曲了路灯昏黄的光晕,将陈侃映在窗上的侧影拉成一道模糊的剪影。
陈侃起身理了理西装下摆,动作从容如常,“您歇着吧,码头还有批货要验。”他走向门口,关门声轻得几乎被雨幕吞没,病房骤然陷入更深的寂静。
指尖的苹果渐渐渗出湿黏的汁液,林棠猛地松手,任它滚落床单,留下一道污浊的印痕。
……
此时的乔宅,只剩了程青。
推开书房的门时,木轴发出一声陈旧的吱呀,程青的心跟着颤了颤,却很快稳住。
她绕过书桌,目光直直落在墙角那尊紫檀木柜上——保险箱就嵌在柜子里,乔源总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可他忘了,“危险”从来都藏在身边人的眼底。
程青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捏着钥匙插进锁孔,手腕轻轻转动,只听“咔嗒”一声,保险箱的门弹开一条缝。
程青从袖筒里取出藏了许久的微型徕卡相机,相机的金属机身贴着她的手腕,带着点刺骨的凉,却让她的心跳慢慢稳了下来。
她捏着相机对准保险箱的文件、地契,镜头里的红印清晰得能看见墨渍的晕染,她按下快门,“咔嗒”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尘。
等最后一张照片拍完,程青把东西原样放回保险箱,锁好门。
推开门的那一刻,穿堂风卷着烛火扑进来,吹得她的旗袍下摆猎猎作响。
她踩着绣鞋的脚步越来越快,穿过回廊时,烛火被她的衣角带得摇晃,投在她身后的影子,像只张开翅膀的蝙蝠。
乔宅的大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正等着她。司机穿着件藏青长衫,见她出来,立刻下车拉开后座车门。程青弯腰坐进去时,抬头望了眼乔宅的屋顶,青瓦上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相机,对司机说:“去租界,找佐藤先生。”
轿车发动时,引擎的声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程青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变成了一种近乎冷凝的平静。
第36章 暗潮
暮春的江城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仁济医院青砖墙上的爬山虎簌簌抖落几片黄叶,正落在林棠月白色缎面绣鞋旁。
林棠扶着阿秀的手腕跨过门槛,左腿枪伤初愈的钝痛让脚步顿了顿,远处黄包车夫立刻殷勤地迎上来,车篷上缀着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去霞飞路百货。”素色手帕掩住嘴唇,林棠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梧桐树影,玻璃上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
那日在法院门口,被人围攻,她被陈侃和乔源护着并没有受伤,住了两天院,也着实查不出什么,左右闲着无聊,她还是让阿秀陪着出院了。
车刚拐过法租界教堂的尖顶,阿秀突然扯了扯她衣袖:“夫人您瞧!”
茶楼雕花木窗里,乔源和佐藤一郎正相对坐着喝茶。
“停在这里。”林棠从手提包里摸出块银元,塞给黄包车夫。
虽知现在自己孑然过去听他们谈天凶险,但是林棠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乔桑,你果然还是大日本帝国的好伙伴。”佐藤的声音传来,似带着笑意。
乔源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的凉意透过薄茧渗进皮肤,他抬眼时目光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佐藤先生说笑了,不过是生意场上的往来,我乔某人可担不起‘伙伴’这两个字。”
他们两人显然已经谈了许久,这会儿是已经谈成的界面,佐藤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目光掠过廊柱后僵立的林棠,嘴角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对了,林小姐的安全,我会让人照顾的。”
林棠的呼吸一滞,她看着佐藤的背影消失在茶楼外的人流里,才敢从廊柱后走出来。素色旗袍的边角沾了点灰尘,她攥着帕子的手在发抖,声音里带着怒意:“乔源,你真的要和日本人合作?”
乔源抬头,看见林棠站在阳光下,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的玛瑙,他站起身,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锦棠,你怎么会在这儿?”乔源先是诧异,随即道,“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林棠打断他,“林棠脸色煞白,”陈侃说你和佐藤有勾结,我还不信,可现在——“
“陈侃?”乔源的脸色变了,“你居然相信他的话?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是陈家的私生子,他来江城也不过是将要这一江春水搅浑!何况陈家难道比我高贵,他们不也和鬼佬合作?”
林棠吼道,“至少他不会和日本人合作!”
乔源不愿再和林棠争吵,就转过话题道:“这件事以后再说。锦棠那天你有没有伤到?还要紧么,你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
林棠的指尖猛地攥紧了帕子,月白色的真丝被绞成一团,像只被揉皱的蝴蝶,她后退一步,避开乔源伸过来的手,声音里带着颤音:“乔源,你别顾左右而言它,你不敢回答是不是?”
乔源叹口气,伸手想抚她发顶,却在触及发梢时顿住,指节轻轻落在自己身侧,声音沙哑:“锦棠,我没骗你。之前佐藤要和我谈的我都没答应,这次不过是佐藤想要租我们商场,那不过是正常的生意——”
“够了!”林棠厉声打断,素帕子被她绞得变形,指节泛白,“你以前也不会和日本人这些‘生意’!?”
风卷着茶楼的茉莉茶香扑过来,林棠的素色旗袍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她后退一步,与乔源拉开半米距离,眼底的失望像潮水般漫上来,连声音都带着颤:“我以为你至少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可现在——”
她咬着唇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转身走向黄包车,阿秀赶紧拎着她的手提包跟上,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乔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手掌慢慢攥成拳头,指节发白。
茶楼里传来评弹的弦子声,唱词里“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调子飘出来,撞在他心上。
“锦棠——”他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卷走,林棠没有回头。黄包车夫扬起鞭子,铜铃“叮铃”响着,载着她渐渐远去,只剩乔源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素色背影,喉结滚动着,终究没说出话来。
风掀起他的西装衣角,露出里面藏着的枪套,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像极了林棠刚才的眼神——那样的陌生,那样的凉。
……
乔源回到乔宅,径直走向书房。
乔源推开门,首先注意到嵌在柜中的保险箱,合页处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钥匙蹭过的痕迹。
他皱着眉走过去,指尖抚过锁孔,指腹沾了点细微的金属碎屑,瞳孔微微收缩。
“张妈!”乔源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张妈颠颠地跑进来,手里还攥着擦桌子的抹布:“老爷,您叫我?”
“今天谁进过书房?”
张妈愣了愣,回忆道:“上午姨太太过来拿您的钢笔,说要写封信,还有……”她挠了挠头,“没别人了,我一直在楼下擦家具,没见其他人进来。”
程青?
乔源的眉峰拧得更紧,转身翻开保险箱,里面的文件、地契都在,但最上面的码头租赁合同却被翻到了中间,显然有人动过。
“去把程青叫过来。”乔源冷冷道。
“姨太太下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了。”
“去哪儿了?”
“只说去逛百货,其他没说。”
乔源脸色不豫,半晌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妈应了一声,刚要走,书房的门被敲响,陈叔走进来:“乔爷,查清楚了,那天围攻您和夫人的是斧头帮的人。”
乔源一怔:“斧头帮?……他们该动手针对的人不该是我么,怎么那日会针对锦棠?”
陈叔沉吟道:“据线人说,斧头帮最近和陈家走得很近。”
“陈家?”乔源诧异道,“那日陈侃也在,那日枪火可能也伤了他,难道他是要演出苦肉计么?”
陈叔点点头:“很有可能。斧头帮收了陈家的钱,陈侃故意演苦肉计——既让夫人对您产生怀疑,又能逼您交出财产。”
乔源的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苦肉计?离间我和锦棠,逼我交财产?陈侃倒打得好算盘。”
陈叔道:“不过陈侃在陈家的地位,不过也是个棋子和摆设。就我来看,江城的权力倒还可能都在他们老管家忠叔手里。说到底,陈侃的命当年是他救的,哪怕今天就算取回去,他们陈家也不在意!”
乔源听闻更觉讽刺。
他抬头望着窗外,雨丝斜斜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远处江景。
“陈叔,我只想让锦棠走,可是这些人却非要她留下来。这江城的局面倒真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猜了。”他的目光落在保险箱上,半晌说道,“陈叔,您再受累帮我查查程青。原来我以为她不过一个小舞女,如今看来倒不定是谁的人了。”
陈叔犹豫了一下:“程小姐的背景我们查过,去年从苏北来江城,是您收留了她。不过……最近她经常去租界,和佐藤先生的人有接触。”
“佐藤?”乔源一怔,随即失笑,“倒真是意想不到。”
他原以为程青可能是陈侃安排的人,万料不到原来这步棋安排得更早。
……
而这会儿,程青正回来,刚进来,看到张妈沉郁面孔,身上欢喜的气氛登时敛起,问道:“老爷回来了?”
张妈没好气地说道:“乔爷刚问您是不是进过他书房?”
程青心里一晃,而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揶揄笑容: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自己和乔源这出戏,总会有个结局的。
她当即说道:“那张妈,就烦您和乔爷说声,我回来了。”
“老爷,程小姐来了。”张妈果然道,而她连个脸眼色都吝啬于给她。
……
书房里的乔源抬头,就看见程青站在门口,脸上却没有平日里丝毫不安的笑容,张扬的,甚至有些狭促的,“乔爷你找我?”
“你今天进过我书房?”乔源问道。
程青抿唇,手指绞着旗袍衣角:“我……我只是想拿支钢笔……”
“够了!”乔源不耐和她再演戏,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程青,你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陈家、日本人还是谁”
程青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扑过去抓住乔源的手腕:“老爷,我没有!我是真心……”
乔源甩开手,猛地从怀里抽出枪来,对着她的太阳穴,“程小姐,你还是乖乖说出来吧!我不想我这里,多条人命!”
程青抬头看着他,蓦然笑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收起,连声调都换了模样,“我的乔老爷,您还真是不够怜香惜玉呢!”
程青哭着摇头:“我清楚,可是……那天我看见林小姐被围攻,我怕她出事……老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
另一边,陈家书房里。
陈侃挂了电话,嘴角扯出个阴冷的笑。
他摸着桌上的玉珠,声音里带着点得意:“很好,继续盯着乔源,等他彻底失去林棠的信任,就是我们收网的时候。”
他抬头望着墙上的陈家祖训,眼底的阴鸷像潮水般涌上来:乔源,你抢了我的女人,要了我的命!这次,我要让你一无所有。
窗外的雨还在下,陈家书房的灯光亮了一整夜,像只贪婪的眼睛,盯着远处的乔宅。
第37章 暗室博弈
乔源的枪支顶在程青太阳穴上。
前一秒还楚楚可怜地哭着,下一秒突然间她突然抬起脸来,眼底甚至带着笑意,如同一直成功偷了腥的猫儿。
“乔爷这是要杀我?”她抹了抹嘴角,声音里带着点促狭,“昨天还说要给我买新首饰、新旗袍呢,怎么转脸就变卦了?”
乔源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泛着青白:“程青,你倒装得挺像,说罢!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青眼珠转了转,嘴角兀自带着笑,“乔爷觉得我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你要告诉我,明德女中的学生,矢志要考同济医院,被卖到仙乐都的可怜舞女——这些身份,都是谁给你安排的?”乔源逼问道。
程青依旧是笑着的,“是啊,谁不知道江城的乔爷对夫人情深意重,若不是按夫人的样儿拼凑出个‘我’来,怎么能得到乔爷的青眼呢?”
“是陈侃安排的你?”乔源眯了眼。
程青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嗤之以鼻,“陈侃?那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外室子,只被陈家捡回去挡刀的可怜虫罢了!如果不是陈家出了事,要陈珉豪回去斡旋!哪里轮得到他在这江城指手画脚?我怎么可能是他的人?”
乔源心里登时有了答案,却故意道:“你当真不是他的人?”
程青的笑容又变得娇媚起来,“怎么,乔爷就觉着我是他安排的,就为了挑拨您和夫人是吗?”
她的笑容绽开,比刚才更艳:“乔爷不是让陈叔查我身份了么?”
她眼角余光掠过陈叔苍老的面孔,陈叔不自然地避让了开去。
程青笑道:“看来陈叔没有查得很清楚呢!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是佐藤一郎的养女,本名佐藤樱。三年前我养父就让人查了林锦棠的身世,明德、同济、仙乐都,每一步都照着她的路走,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身边的人——毕竟,她是你的软肋啊!”
她拿手握着枪支,轻声道:“乔爷,您还是别拿枪对着我了。我怕走火了,到时候您可解释不清了。”
乔源只一笑,当真收回了枪。
程青这才轻轻袅袅地起身,走过去,坐在乔源对面的椅子上,一改平日的做小伏低,颇为张扬,“那天在仙乐都,你救我,可不是巧合。我养父早就算准了,你见不得女人受欺负,尤其是像林锦棠那样的——哦对了,我穿的那件月白旗袍,也是照着她当年在同济大学的样子做的!”
乔源的脸色变得铁青。
而程青笑道:“可只一样啊!我养父实在不知道您是这样的‘蜡枪头’,竟然就这么白白养我这几个月,硬是不碰我?就连那日纳妾宴,你喝得烂醉,我衣服都帮你脱了,你还抱着我喊‘锦棠’,喊得我耳朵都疼了。”
乔源的脸一下子红了,随即又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来,枪口抵住程青的额头:“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陈叔瞧着乔源,劝道:“乔爷……”他素来是看不惯程青的,只不过当下,他觉得自己这位爷是恼羞成怒更多些,不免要劝。
程青这回却又笑了,甚至伸手勾住他的手腕,把枪口往自己太阳穴压了压:“乔爷有种就开枪。反正佐藤先生不会放过你,陈家现在扶持斧头帮,林棠又不信任你,你除了依附日本人,还有什么活路?”
她凑近乔源,吐气如兰,“再说了,你杀了我,怎么向佐藤先生交代?他可是等着我给她传消息呢!比如,你藏在保险箱里的码头租赁合同;比如,你想让林锦棠离开江城的计划。”
乔源的手指慢慢松开,枪“啪”地落在桌上。
“陈叔!”他突然道。
陈叔瞧着这剑拔弩张的,自个儿突然被点名,倒是紧张起来,就耸起肩膀,“乔爷!”
“你先回去!”
——没想到乔远说的是。
陈叔一愣。
而乔源看着他笑了一笑,“放心,我不会杀人,我还有很多事瑶和这位佐藤小姐谈呢!”
陈叔虽然不放心,可到底只能说道:“乔爷可要好好处理!”方才离开了。
……
陈叔离开后。
乔源阖上门。
他盯着程青,笑得肩膀都在抖:“佐藤的女儿?好好捧着你。”
他走过去,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摸易碎的瓷器,“毕竟,佐藤先生可是我的‘好伙伴’啊!”
程青望着他的眼睛,她也笑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乔爷这是想利用我?”
“彼此彼此。”乔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替我给佐藤先生带句话,就说我愿意和他合作——但要他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让林锦棠安全离开江城。”
程青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狡黠:“乔爷倒真是个情圣。不过——”她凑近乔源的耳朵,声音里带着点恶毒,“你杀死了林锦棠的恋人,还让她当你是救命恩人,心甘情愿嫁你,为你挡枪,留下一辈子伤痛。现在离婚了,还要装大度,乔爷可真是个好爱人啊!”
乔源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冷笑:“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还知道更多。”程青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比如,你藏在码头的那批军火,比如,你暗中联系的地下党——”
“够了!”乔源打断她,掰开她的手,“佐藤让你查的,你都查了?”
程青揉了揉手腕,笑着点头:“差不多了。不过——”她歪着脑袋,“这些,我可都没完全告诉佐藤一郎!”
乔源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好奇啊。”程青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枪,摆弄着,“乔爷这么聪明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把自己逼到绝路?是为了一个女人?”
乔源抿唇不语。
而她抬头望着乔源,眼神里带着点困惑,“林锦棠到底有什么好?”
乔源只冷冷道:“她的好,你自然是不会懂的。她……是我这辈子都配不上的人。”
程青又笑了:“乔爷倒真是个浪漫的人。不过——”
她走到乔源身边,伸手揽着他的面孔,低声呢喃:“你要是真为她好,就该像现在这样,让她恨你,这样她才会彻底离开。”
乔源望着她,突然笑了:“你倒像个过来人。”
“我是过来人。”程青的笑容淡了些,“你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当年佐藤一郎把我从死狱里救出来的时候,可就是因为我杀了我的未婚夫全家呢!我比谁都清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回头笑了笑,“乔爷,之后我要去见佐藤先生,你想让我带什么话?”
乔源望着她的背影,半晌笑了笑,“我想程小姐会有自己答案的。”
程青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只孤独的猫。
……
夜。
乔源的卧室里,雪茄烟雾在月光下织成密网。
程青蜷在单人沙发里,月白色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截玉白小腿,指尖夹着的女士香烟燃到尽头,烫得她猛地缩回手。
“中国人的皮相,日本养女的心——”乔源将威士忌杯重重砸在红木桌上,琥珀色酒液溅出杯沿,“佐藤养你这么多年,就教你当条咬主人的狗?”
程青忽然低笑出声,声音像碎玻璃刮过青砖地:“主人?乔爷也配?当年你从黑虎帮反水时,可曾想过黄金虎也是你的‘主人’?”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乔源面前,“难道乔爷还在做‘月落海棠’的春梦?”她凑近他耳边,呵气如兰,“林棠现在和陈侃出双入对,你这地上的泥,就别肖想天上的月了。”
乔源只是喝酒,并不说话。
程青抚着旗袍上的酒渍冷笑:“怎么不说话呢,乔爷?你杀了白牧,却让林棠以为你是救命恩人;你把她囚在金丝笼里五年,却在她要走时分文不给呢!——乔源,你当真是个‘情圣’。”
乔源笑笑,“多谢夸奖!”
程青忽然扑进他怀里,像猫一样蹭着他的脖颈:“那我呢?乔爷准备把我这颗‘棋子’怎么办?”
乔源的手停在她发间,微笑道:“你说呢?”
程青将整个身子揉进他的怀里,娇滴滴地说道:“乔爷,你看这夜色甚好,你又何必辜负了这光景呢?”
乔源放下酒杯,推开她,起身说道:“是啊,光景不错,所以我啊,要去趟百乐门,去江上云府——佐藤小姐,我可不敢当真还和你一道了!你说万一这晚上你拿起手枪对着我,我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不风流’了!这之后,你要在乔宅待着,留着我乔某姨太太身份我都随着你,不过这宅子,我是只敢留您一个人!”
说完,乔源救不再看程青一眼,径自往外走去。
第38章 月落棠
堂口的煤油灯挑在梁上,灯影里八仙桌的漆皮裂着细缝,陈叔攥着烟袋锅子站在门槛边,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
乔源掀着堂门的布帘进来时,肩上还沾着虹口老宅的晨露。
陈叔看着他,慌忙磕了眼袋,问道:“昨日无事么?”
乔源摇头,却问道:“陈叔,佐藤樱的底细查得如何,却如她自己所说么?”
陈叔往烟锅里添了撮烟丝,火柴擦出的火光映着他满脸沟壑,老头儿点点头,声音笃定:“这她倒是没撒谎,她却是是佐藤一郎的养女,几年前从奉天胭脂窟买走的。不过说是养女,这些个也就是佐藤养的美女蛇而已,训练得各种花活儿都会,擅长的就是传递消息。反正爷,这位主儿你还是小心些。”
乔源忽然笑出声,笑声撞在青砖墙上,碎成一片冷:“日本人的棋子,斧头帮的刀,连我这新月帮的帮主,都成了他们棋盘上的卒子。”
陈叔又开始抽着烟,半晌问道:“那爷你打算怎么做?”
乔源道:“你没听到她昨儿说的么?陈侃这番来,就是为了报我当年杀他的仇、夺妻的恨,而陈家早就对我这块肥肉虎视眈眈,更别提青帮那些个看我狠手杀了黄金虎、梁宽,谁不想学个样?我早久被逼道穷途末路,这会儿除了和日本人合作,我还能又什么活路?”
陈叔一听他这么说,又久吧嗒吧嗒抽着烟不说话。
乔源看着这个小老儿,便道:“陈叔,我知道你不想看我和日本人同流合污,当年我全家何尝不是死在日本人轰炸中?可陈叔,你放心,我不会做汉奸!现在我是与虎谋皮,可我也不会忘了自己本心!”
陈叔看着他,老泪纵横,“乔爷,我跟着你这么多年,当年再黑虎帮,就是你救了小老儿……我知道你心性,我就是怕你走到穷途末路,到时候回不了头啊……”
乔源只一笑,“陈叔,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如今只一人,还怕得什么?只一桩,我放心不下锦棠、你还有阿尘,哪怕我死了,我也得安排着你们。”
陈叔听他说得惨烈,当即道:“我一快入土的人了!怕得什么?阿尘您倒是可以给他打算打算,只是夫人那边……”
乔源笑道:“是。您得帮我一个忙。您帮我备条船,明晚子时走,把她强行送上船,去香港。”
陈叔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强行?夫人性子烈,怕是会……”
乔源叹了口气,可嘴角却带着笑,“我原来是想逼她走的,可是这江城啊,不会让她太太平平离开的。我不能看着她在这里,我要送她走……”
陈叔道:“可是乔爷,夫人怕是更要很您入骨了……”
“总比死在江城强。”乔源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哽咽,“陈叔,我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您帮我把她送走,走了就别回来。”
陈叔看着乔源一脸痴相,竟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您觉得可行,您也一道走。”乔源又道。
陈叔却哼了一声:“小老儿一走,你这在江城相当于个盲人、聋人和傻子!我怎么放心看你一个人在这儿?”
乔源瞧着这个嘴硬心软的老头儿,不禁笑了。
“行,您不走也成!不过现在,我可要去看我夫人了!”乔源笑起来,像个孩子,还当真开开心心提着糖糕就往外头走去了。
……
虹口老宅的朱漆门虚掩着,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乔源站在天井里,看见林棠正蹲在那棵半枯的海棠树下,用小铲子给根部培土。
“锦棠。”乔源的声音比井台的青苔还凉,“我给你带了沈大成的糖糕。”
林棠一愣,手里铲子顿在土里,没回头:“乔先生怎么来了?”
乔源将油纸包放在井台上,糖糕的甜香混着井水的潮气漫开来。
“想来看看你?”
林棠转身拿着棉布擦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你恨我。可佐藤要的是你手里的虹口地契,陈侃想拿你的工厂当筹码和英美领事馆换军火——他们都在利用你。”
“利用?”林棠终于转过身,日光从她发梢漏下来,在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疤,“难道乔爷就没利用过我?用我爹的救命之恩逼我嫁你,拿我的建筑图纸去讨好法国人,连我腿上的伤,都是因着你和黑虎帮的旧怨留下的。”
她冷冷地看着他,“自个儿招个小的,在舞厅放浪形骸,前儿在法院还这般污蔑我的名声,现在倒来装情圣,不觉得恶心吗?”
乔源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是和日本人在斡旋。他们都想要你我名下的地契、码头还有商场!锦棠,这里是修罗场,你应付不来的!你是读书人,你眼里藏不得污浊,你不能在江城留下来!你走吧!”
林棠只是冷笑:“走?乔源,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花言巧语就骗走的小姑娘?你若是舍不得你的那些个财产,不如就现在杀了我?反正你们青帮杀人,不过就是抬抬手而已!明儿登报,说不定就是我自个儿想不开寻死了。”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往里头走。
“乔爷,你如果不是来杀我的,那就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你!”
乔源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她被伏击、失去了孩子那天,也是穿着月白裙,只是整个人如同血洗一般,她倚在他怀里哭着说“这孩子要是生下来,眼睛一定像你”。
他猛地扑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颈窝,胡茬扎着她生疼。
她恼怒地要推开他。
可是他却说道:“锦棠,最后一次,让我抱抱你,就一次。”
他地声音那样可怜,就好像……是个溺水的人,只想用尽全力抱住最后一块浮木。
林棠的身体僵得像块冰,却没有再推开他。
乔源忽然笑了,他掰过她的身子,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锦棠,你摸摸,这里还在跳,是因为你。”
林棠先是一愣,随即手指蜷缩,指甲掐进他皮肉:“乔源,你混蛋。”
“是,我混蛋。”乔源却不管不顾,只握着她的手贴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节,“可我要是死了,你得好好活着。去法国学建筑,盖你最爱的哥特式教堂,嫁个穿西装的留学生,生两个像你一样爱笑的孩子。”
林棠怔住了,她仰头看着他。
可他又笑了,说道:“不,不会的!我这么混蛋,怎么那么容易死,更不可能容许你和其他人结婚!我很小气的。”
林棠的耳朵尖发红,心里明明是极恼他的,可是偏偏遏制不住这心……她刚要开口,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皮鞋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笃、笃、笃,像敲在心上的鼓点。
“锦棠。”陈侃的声音从门后飘进来,带着点刻意的温和,“我带了你说过喜欢的法国香水,放在洋行里存了半个月……”
他推开门的瞬间,正好撞进乔源圈着林棠的胳膊里。
林棠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往后退,后腰撞在井台上,疼得皱了眉。
乔源的手悬在半空,转而攥成拳,他刚才还在说“不会容许你和其他人结婚”,这会儿就被人撞破了这副狼狈的模样。
陈侃站在门槛外,西装革履的样子像从《良友》画报里走出来的贵公子,可眼底的阴霾却像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盯着乔源放在林棠腰边的手,嘴角扯出个笑,“乔先生倒挺有兴致,刚刚在法院门口准备杀了我和锦棠,这会儿又来准备重叙温情了?”
乔源笑了,伸手勾住林棠的肩膀往自己怀里虚带了下:“陈先生这么闲?不如和我去堂口喝杯茶,我正好有笔生意想和你谈谈。关于你们陈家找英美领事馆买军火的事儿,我这儿有批货,比你那渠道便宜三成。”
陈侃盯着脸色沉郁,当下冷冷说道:“我不和你们这些人谈生意!”
“不,我觉得你该和我谈!”
乔源拽着他的胳膊往门外走,还不忘回头看了眼林棠,声音变得温柔:“锦棠,糖糕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先吃。”
……
阿尘看着乔源和陈侃两人走出来,两人勾肩搭背,宛若亲兄弟一般,不由张大了嘴,宛若被人塞了好几个臭鸡蛋。
不过走的近了,阿尘才发现这两位爷原来是拿着短刀和枪互相抵着对方,口里都是各种辱骂对方的俚语,自然这方面陈侃不是乔源的对手。
陈侃不耐道:“乔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明着杀我和锦棠不成,就想先杀了我,然后再想办法哄回锦棠,以确保你的财产不流失么?告诉你,你敢动我,陈家不会放过你!”
乔源冷笑道:“陈侃,你别太高看你自己!你在陈家是个什么东西!你别我心里清楚!”
一句话,落了陈侃心里头的石。
第39章 江风烬
黑色轿车碾过黄浦江滩的碎石。
乔源半倚在后座,指尖夹着支雪茄,猩红的火点在江雾里明明灭灭。
陈侃就坐在他旁边。
车停下。
陈侃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望向窗外荒滩:“乔爷把我带来这儿,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当然不是。”乔源说道,“阿尘,给陈先生看看东西。”
阿尘当即从车前座掏出个牛皮纸袋,转身扔给陈侃。
乔源道:“看看这个。”
陈侃迷惑地打开纸袋。
纸袋里滑出几样东西——有陈侃在江城租住的破落房子,有他和林锦棠大学的合照,还有还有张泛黄的当票,是他母亲当年为给他凑学费,当掉陈平送的翡翠镯子。
这些东西,几乎镌刻出了他的前半生——贫穷的学子,靠着父亲留下来零碎的东西求活……
他的心里骤然邵琪怒火!
陈侃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你调查我?”
“谈不上调查。”乔源踩灭烟蒂,“只是知道些陈主席不愿提起的旧事。比如令堂是北平‘倚红楼’的清倌人,被陈平赎身却进不了陈家祠堂;比如你七岁那年发水痘,她跪在校董家门口三个时辰,才求来入学名额;再比如……”
陈侃冷笑,宛若野兽,“再比如我好不容易遇到锦棠,可是你却夺走了她!你还杀死了我!若是我当年就成了那死人堆里的一具,乔源你是不是就心安理得了?”
面对他的指责,乔源却神色坦然,半晌才道:“是,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既然活了下来,那就该说说些活人的事!”
陈侃冷冷看着他,“什么才叫活人的事?”
乔源顿了顿,目光如刀,“陈家老太爷让你回江城,不是让你当什么商会主席,是让你当替罪羊。”
陈侃的喉结剧烈滚动,忽然抬手一拳砸在椅背上,指骨撞出闷响:“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你我都是棋子。”乔源的声音裹着江腥气,“忠叔是你三叔的人,也是是陈家老太爷的心腹。陈平通共的案子还没结,南京方面盯着陈家的央行头寸,你若搞砸了和英领事馆的军火交易,正好替你大哥顶罪。”
陈侃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江雾浸了个透。
他当然知道乔源所说不假,从一开始,他就是枚用完即弃的弃子。
“所以呢?”陈侃一张脸透着寒霜的脸,“乔爷要拿这个威胁我?”
“我从不做威胁人的事。”乔源从烟盒里又抽出支雪茄,“我要你做的,是和她一起走。”
轿车驶回市区时,陈侃始终望着窗外,没再说话。
“虹口的地契,码头的货仓,还有英美烟草公司的代理权,我都可以给陈家。”乔源却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只要你明天把她送上船。”
陈侃猛地回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红了:“你就这么想让她走?”
“是。”乔源坦诚道,“她该去法国学建筑,盖她最爱的哥特式教堂,而不是困在这泥潭里,陪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斗。”
陈侃的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你倒大方。你就真能愿意看着她和我双宿双飞?”
“当然不愿意!”乔源眼眶红了,“只要一想到,锦棠以后会跟你睡在一道,我就恨不得拿枪毙了你!”
“我答应你。”陈侃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江雾,“但你要保证,码头的军火交易不能落入日本人手里。”
“成交。”乔源伸出手,掌心的茧子蹭过陈侃的指节——那是常年握画笔的手,和林棠的手一样,指腹带着薄茧,不像他,满是枪茧和烟烫的疤。
车到霞飞路口时,陈侃忽然问道:“乔源,你爱过她吗?”
乔源的心脏像被江潮漫过,冷得发疼。
“爱过。”他开口,声音比江底的石头还沉,“但我配不上她。”
陈侃到底是个文人,哪怕到了江城装腔斗狠,也难掩心底的良善,他沉默良久,只说道:“那你就没打算自己走?”
乔源抬头,窗外的霓虹灯掠过他的脸。
“我?”他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血腥味,“我是青帮的乔爷,是佐藤的眼中钉,是陈家的肉中刺。江城的每一寸砖缝里都藏着我的仇家,我哪有资格谈‘打算’?”
陈侃下车的时候,乔源说道:“明天子时,阿尘会在十六铺码头等你。”
陈侃点点头,算作答应。
乔源看着他的动作,手顿了顿,雪茄的烟灰落在膝头,他没拍,只是望着窗外的黄浦江——江面上飘着几盏渔火,像谁遗落的星子,他轻声说:“照顾好她。”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黄浦江的咸湿味,裹着乔源身上的雪茄烟味,在车厢里绕了个圈。
车再启动。
远处的钟楼敲了响,卖花女的吆喝顺着江风飘过来:“卖白兰花嘞——两毛钱一串——”
乔源忽然想起,前些年的春天,林棠还在虹口老宅的海棠树下,举着一枝白兰花对他笑:“乔源,你闻闻,这花多甜。”
她将玉兰花别在他胸口上。
他当时说“青帮的人哪用得着这些娇滴滴的玩意儿”,可转头就叫阿尘去买了一串,挂在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挂了整整一个春天。
他的眼睛忽然湿了。
陈侃望着他,没说话。
轿车继续往前开,穿过灯红酒绿的租界,穿过飘着煤烟的工厂区,往虹口的方向去。
黄浦江的浪声越来越响,像谁在唱一首关于离别的歌,唱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唱着“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乔源忽然笑了。
至少,他还能给她一个春天。
一个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阴谋算计,只有白兰花和糖糕的春天。
……
阿尘忍不住回头:“乔爷,您真信他?”
乔源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阿尘,”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说,人这辈子,能为心爱的人赌几次?”
阿尘的眼圈红了:“乔爷……”
“我赌陈侃对她的真心。”乔源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也赌我自己……能护她最后一程。”
车过静安寺时,乔源让阿尘停在路边。他走进寺门,在观音像前跪下,膝盖磕在蒲团上,发出闷响。
他这辈子不信鬼神,却在三年前林棠手术时,去了附近教堂。
而如今,他又来了这里。
他忽而笑了,心道知道菩萨和耶稣会不会打起来,自己这辈子没有信仰,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知道了所以要收拾他。
可是那会儿,他不但跪了耶稣,也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求菩萨“让她活着,我愿意折寿十年”。
香炉里的线香燃得正旺,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林棠穿着月白旗袍,站在海棠树下,手里举着块桂花糖糕,笑靥如花。
“锦棠,”他对着观音像轻声说,声音被香火吞没,“若有来生,我一定陪你种满院子的海棠。”
江风从寺门灌进来,卷起他黑色长衫的下摆,像只折翼的蝶,在月光下缓缓坠落。
……
陈侃回到商会。
“陈主席倒会挑时候。”忠叔的声音从阴影里钻出来,“和乔源谈生意谈得忘了时辰?”
陈侃摘下金丝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江雾。
“乔源和你说什么了?”
陈侃抬眸看着他,皱了皱眉,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厌恶,而嘴角带着讥诮,“忠叔你在我身边藏了这么多眼线,回到江城你让我做的不都是你按老爷子的话吩咐的么?我只是你的提线木偶,你会不知道乔源和我说什么!”
“陈侃!你如果真听我的话,怎么会封烟土封舞厅!”
“是,那不但是乔源的生意,也是那些洋大人的生意。”陈侃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讥嘲,“陈家守着政府的钱袋子,可干的也不就是这些个勾当!”
“这不该是你要管的事!”忠叔站起来,“乔源到底让你干什么?”他上下打量陈侃,突然道,“他是不是要你?他装个好人,说送你和林棠离开江城?”
陈侃的手指顿了顿,他没说话,只将眼镜重新戴上。
忠叔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珐琅烟盒,抽出支烟点燃,烟雾在他脸前缭绕,“乔源的话你也信?他杀了多少人?当年你在江城的事儿,不是他做的?”
“忠叔既然什么都知道,”他抬头,声音里带着点破釜沉舟的狠,“那也该知道,我不想再做陈家的棋子。”
“棋子?”忠叔的脸沉下来,烟灰落在他的青布长衫上,“陈家给你吃给你穿,让你当商会主席,你倒嫌起棋子来了?”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像蛇信子,“陈侃,你别忘了,你母亲的牌位还在陈家祠堂外的破庙里。你要是敢背叛陈家,我就让她永远进不了陈家的门!”
陈侃的脸瞬间白了,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侃儿,娘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进陈家的祠堂。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娘的牌位送进去……”
“忠叔,”他低下了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忠叔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像陈家的子孙。”
陈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杯碎成几片,茶水溅在他的西装裤腿上,像朵暗色的花。
第40章 乱世浮萍
清晨的虹口老宅。
阿秀听到“猫叫声”,就偷偷摸摸地摸出门去。
阿尘正提着个袋子在树后面等她。
“阿尘哥……”阿秀一看到他,就红了脸庞。
十六岁的少女,看到年级相仿的“心上人”,自然是掩饰不住的娇羞的。
阿尘的耳朵尖都红了,他把袋子往身后藏了藏,可眼睛却忍不住往阿秀脸上瞟。
“阿尘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尘这才想起正事,忙从袋子里掏出个玻璃药瓶,塞给她:“乔爷说,把这里头的粉磨碎,混在夫人今天喝的粥里。”
“这、这是什么?”阿秀捧着药瓶,透过玻璃看里面的白色粉末,脸都吓白了。
“安眠药。”阿尘宽慰她,“就是让任睡觉的药。乔爷想今天下午送夫人上船,怕她闹,得让她睡踏实点。”
阿秀兀自有些犹豫。
“阿秀!”阿尘握住她的手腕,“乔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夫人好!要是林不夫人走,迟早会被卷进陈家和青帮的恩怨里,到时候……”他顿了顿,想起乔爷昨天夜里坐在车里,声音突然软下来,“乔爷比谁都疼她,你要相信他。”
阿秀的手腕被他攥得发疼,可心里却像揣了块热乎的糖糕。
“阿尘哥……我信你说的。而且,我本来就是爷特意安排跟在夫人身边的人……”她小声说,把药瓶塞进怀里,“我会磨碎的,混在粥里,不让林小姐察觉。”
阿尘松了口气,从袋子里掏出包桂花糖,塞给她:“这是福兴里的桂花糖,你上次说想吃……我绕了半条街买的。”他的耳朵尖红得要滴血。
远处传来林棠的声音:“阿秀?你在喝谁说话?”
阿尘吓得一哆嗦,抓起袋子就往墙根跑:“我先走了!要是夫人问起,你就说在喂猫!”
“阿尘哥……”她对着空气小声说,把桂花糖放进兜里,转身往屋里走。
林棠站在窗前,拢着披肩:“阿秀,你去哪儿了?粥都要煮糊了。”
阿秀脸一红:“我、我去喂猫了。”她的脸有点红,不敢看林棠的眼睛。
林棠笑了笑,不疑有他:“猫呢?怎么没带进来?”
“它、它跑了。”阿秀的手指绞着,“夫人,你饿了吧?……我去厨房,咒还在煮着呢……”
阿秀跑也似地到厨房。
林棠看着她手里握着地袋子,微微眯起了眼。
……
阿秀关上门,背靠门板喘着气,手指抠进围裙布料里。
她抓起棒槌时,手在抖,刚要往下捣,棒槌“啪”地掉在青砖地上,滚到脚边。
“阿秀?”林棠突然推门进来,盯着地上的玻璃瓶,眉头皱成了川字,她弯腰捡起来,透过阳光看里面的粉末,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这是什么?”
阿秀的脸瞬间白了。
林棠看清药名,冷冷道:“安眠药?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是谁地人?”
“夫人,我不是故意的!”阿秀扑过去抓住她的衣角,急切地说道,“阿尘哥说,乔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好!他怕您留在江城会被卷进陈家的恩怨里,怕您……”
“阿尘哥?”林棠的目光突然落在阿秀兜里露出来的糖纸,她顿了顿,声音哑了,“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要被送走的麻烦,是不是?”
阿秀哭着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有声音从外面传来:“夫人,有位程小姐找您。”
林棠擦了擦眼泪,转身走向门口。
她打开门,只见程青站在门畔,她今儿打扮得十分简朴,和往日浑然不同。
林棠没想到这意想不到的人纷至沓来,自己这小小的庙哪里能藏下这么多大佛?
她皱眉,“程小姐,你来这儿又是做什么?”
“林小姐,”程青开口,“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林棠皱了皱眉头,刚要拒绝,程青却突然关上门,解开衣服的扣子——
“你、你要干什么?!”
程青褪下衣服,转身,露出背部一道长长的疤——那道疤像条狰狞的蛇,爬在她雪白的背上。
“你、你是谁?”林棠盯着那道疤,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苍白。
程青笑了,伸手理了理头发:“锦棠姐姐,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调皮,爬上树结果摔下来,后背被荆棘条给割破了。如果不是你和林君伯伯坚持要把我送到外国医生那儿,我可能就活不过七岁?”
林棠愣住了!
而程青又转过身,指着胸上的红痣,“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一起洗澡,你还说我心口红痣,这辈子都会为情所困……”
“曼青……?”林棠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过往的影像洪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
那个总爱拽着她衣角、声音清脆喊她“棠姐姐”的小丫头;那个在花园里追着蝴蝶、羊角辫一翘一翘的身影;
那个在顾姨病榻前,母亲紧握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嘱托“棠儿,若有一天,曼青回来了,这宅子……你要让她住着……”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碎片,狠狠扎进心脏。
“怎、怎么可能?”
林棠退了一步,她怎么能想到,自己一直在寻觅的小妹妹,竟然就会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是她所厌恶的乔源包养的人儿?
程青——或者说,顾曼青——眼睫低垂,一滴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是我,棠姐姐。”顾曼青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哽咽,“这么多年……我……我回来了。”
林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鼻腔和眼眶,她猛地伸手,紧紧抓住了顾曼青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妹妹”嵌进骨血里确认。
她拉着顾曼青,几乎是踉跄着进了屋。
厅堂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老宅特有的、混合着木头和尘埃的陈旧气息。
林棠拉着顾曼青径直走到客厅中央,她依旧紧紧攥着顾曼青的手,目光却茫然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透过时光的尘埃,艰难地辨认着眼前人的轮廓。
“怎么会是你……”林棠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怎么会……在这里……以这样的身份……这些年……你去了哪里?顾姨她……她到死都在念着你!她临去前,把这宅子的钥匙交到我手上,说这是你的根,让我替你守着,等你回来……”
林棠的声音再次哽住,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困惑,“可你明明就在江城!你成了乔源的……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偏偏要在那样的……之后?”
顾曼青的泪水涌得更凶。
她缓缓地跪坐在林棠脚边的青砖地上,冰凉的地面透过薄薄的旗袍布料渗入骨髓。
她没有试图挣脱林棠的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紧紧包裹住林棠同样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棠姐姐……”她仰起脸,泪水冲刷着脂粉,露出底下真实的苍白与憔悴,“我不是不想认你……我是……不敢认,也不能认!“当年……我被人从家门口拐走,卖到了皖北一个穷山沟里。我逃过,被打得半死……后来,我也被卖过在娼阁里,辗转流落到江城的舞厅,在那里……遇见了乔源。”
提到这个名字,顾曼青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他看上了我,强要了我……我只能跟着他。直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乔夫人……就是你!林锦棠!就是我日日夜夜念着的‘棠姐姐’!”
顾曼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悲鸣:“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花园洋房远远看到你……我整个人都傻了!我想冲过去喊你,可是……可是我怎么喊?我算什么?我是他养在外面的一个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是乔源用来羞辱你的工具!我怎么能……怎么能顶着这样肮脏的身份,去玷污你的门楣,去撕开顾姨留下的伤疤?”
林棠想着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样子,沉默着别过脸,用手指轻轻拂去面上的泪水。
顾曼青哭得浑身都在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只能在你面前扮演那个惹人厌的程青……棠姐姐,每次看到你看我的眼神,那种冰冷和厌恶……我的心……就像被刀子一遍遍地割……”
顾曼青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在林棠的膝盖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决堤而出,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林棠的衣料。
林棠僵直地坐着,感受着膝盖上传来的湿意和怀中人绝望的颤抖。
顾曼青的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愤怒、心疼、难以置信、巨大的荒谬感……种种情绪在她胸中激烈翻涌、碰撞……
“曼青啊……”林棠听到自己艰难地开口,她地指尖颤抖着,迟疑地、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轻轻落在了顾曼青那被泪水濡湿、凌乱不堪的乌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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