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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故人旧梦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林棠浑身一僵,倏然回头。


    陈侃就站在几步开外,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身形挺拔如松。他并未走近,只是隔着几步距离,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如同审视一件旧物。


    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几乎与记忆深处染血的面容重叠!


    “黄家花园景致虽败,却最易勾起旧事,不是吗?”他缓步上前,皮鞋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面容平静,声音平稳,“听闻林小姐新购的地扼守江口,位置绝佳。这年头,敢在风口浪尖置产的女人,胆识不小……只是不知,是为避风头,还是为守故人遗志?”


    “故人……”林棠心念一动,昔日和白牧说的话浮上心头,当年白牧要以笔为刀,唤醒国人,救国图存,而她想以实业报国,为国人争自己的生存,可是这话陈侃如何得知?


    陈侃边说边摘下眼镜。


    林棠望着他的面孔,喉头哽住,那个压在心底五年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中捕捉一丝熟悉的温度。


    “你……究竟是不是……”她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可是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不,你不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


    陈侃脸上的那抹浅淡笑意瞬间敛去。


    他微微侧身,避开林棠那灼热如炬的探询目光,视线投向荒芜的池面:“我是谁?林小姐说呢?”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裤侧缝,仿佛在擦拭沾染的灰尘,“至于为何出现在此……这乱世烽烟,何处不是亡魂游荡之地?我不过是个恰巧路过,又恰巧认得这园子旧主的故人罢了。”


    “倒是你,林锦棠——哦不,如今该尊称一声乔夫人了。”他唇角重新勾起,却再无半分暖意,只有赤裸裸的嘲讽,“听闻乔源即将在万国饭店大宴宾客,迎娶新欢。我今日,是特娶去道贺的。”


    林棠单薄的身形一晃,指尖死死抠住冰凉的石栏,骨节泛白。


    陈侃的语调陡然拔高,字字如冰雹砸落:“恭喜夫人啊!当年法租界码头那个连学费都凑不齐的穷学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江城商会呼风唤雨的乔家夫人!泼天的富贵,泼天的权势,踩着故人的血、枕着仇人的恩宠,硬生生给自己挣下了这金玉满堂的锦绣前程!”


    她猛地抬首,眼底最后一丝脆弱被滔天的怒火焚尽:“住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问我为什么?”陈侃眼底那翻涌出深不见底的痛楚与讥诮,“乔夫人,你不是为乔帮主挡枪,你们不是情深意重么?你享受着他给予你的一切。一面又在这故地旧园,摆出一副情深义重、追忆往昔的假清高模样!林锦棠,你的眼泪,你的凭吊,值几个大洋?又能骗得了谁?骗你自己吗?!”


    林棠突然扑过去,她的眼泪砸在陈侃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当年游行,我也入狱,出狱后我想尽办法找你,警察局有具穿你衣服的尸体——”


    陈侃的喉结动了动。


    林棠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乔源保我出狱,给我爹找了医院,我、我……”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终于冲破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恨乔源!恨这个世道!更恨我自己!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砸落在他灰色的西装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破碎不堪,“你是不是白牧…你恨我…你恨乔源…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神…会和他那么像…”


    陈侃别开脸,他狠下心,一根一根地、缓慢而坚决地掰开林棠死死攥着他衣襟的手指。


    “我是谁?”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和疲惫,“我不是你像的那个人,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将林棠被掰开的手轻轻推开,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乔夫人的眼泪,还是留到万国饭店的喜宴上再流吧!”他最后丢下这句话,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刻薄与冰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他整了整被林棠抓皱的前襟,那上面还残留着泪水的湿痕。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荒芜小径,大步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晨雾和枯败的草木深处,只留下一个冷酷而模糊的轮廓。


    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荒芜的池面,也刮过林棠泪痕交错的冰凉脸庞,她像一尊被遗忘在废墟里的石像,倚着斑驳的石柱,许久,许久。


    方才那场撕心裂肺的质问与冷酷的否认,可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的痛楚和恨意,又岂是“故人”二字可以承载?那分明是白牧的恨!恨她背弃,恨她苟活,恨她嫁给了仇人!


    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那尖锐的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事已至此,懊悔也是无用。


    路,终究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沉重地踏过荒芜的小径,朝着门外那辆静静等候的雪佛兰走去。


    阿尘早已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待林棠走近,他看清了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明显红肿、犹带泪光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沉。


    方才陈侃离去时那冷硬的侧影,他绝不会认错。夫人这般模样,定是……


    “夫人,”待林棠在后座坐定,阿尘关好车门,回到驾驶位,并未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刚才……在园子里,我好像远远瞧见……像是陈先生?”


    林棠靠在冰冷的皮质座椅上,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哽咽。


    阿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夫人这反应,几乎就是默认了。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当年的事,本就是乔源做错了!


    雪佛兰驶离黄家花园,汇入法租界清晨的车流。


    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报童叫卖“乔爷纳妾”的喧嚣,一下下敲打着林棠脆弱的神经。


    阿尘透过后视镜,看到林棠紧闭的双眼下,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


    阿尘心想:她的眼泪,是为乔爷,还是陈侃流的?


    车子驶过苏州河上的铁桥,租界的繁华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方是闸北与虹口交界的地带,空气里弥漫着工业的烟尘和江水的腥气。


    道路变得颠簸起来,泥泞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棚户,衣衫褴褛的人们在寒风中瑟缩。


    林棠的目光扫过那些麻木而疲惫的面孔,尤其是那些抱着孩子、眼神空洞的女人们,她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雪佛兰最终在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堆满建材和碎石的泥泞空地上停下。远处,浑浊的黄浦江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缓慢流淌,江风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


    “夫人,到了。”阿尘低声提醒,迅速下车绕到后座为她拉开车门。


    林棠扶着车门站定,迈步下车,右脚落地时,那因旧伤而微跛的步态在泥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工地入口处临时搭建的木棚里,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监工和工程师模样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乔夫人。”为首的一位中年工程师递过一顶安全帽。


    林棠微微颔首,接过帽子戴上。


    “图纸呢?带我去看实地打桩的位置。”


    工程师连忙应声,引着她往工地深处走去。


    脚下的泥地坑洼不平,堆放着钢筋、木料和碎石,林棠走得并不快,那条受过伤的腿使得她的步伐略显滞涩,每一步都需要比常人更用力地维持平衡。然而,她的腰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的边界、堆料区、以及远处正在打下基础桩的位置,仿佛在审视自己未来的疆域。


    工程师展开一张巨大的蓝图,几个人围拢在刚浇灌好的混凝土基础旁。


    江风呼啸,吹得图纸猎猎作响。


    阿尘站在稍远处,看着被工程师们围在中央、专注地对着图纸指点江山的林棠,她微跛着,却站得像一棵扎根于此的树。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上,那眼底曾因陈侃而翻涌的痛楚和绝望,此刻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沉静而强大的光芒所取代。


    阿尘心中暗叹:只有在面对这片土地,面对这个亲手规划的未来时,夫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才会燃起这样的光,仿佛这冰冷的钢筋水泥和荒芜的滩涂,才是她真正的战场和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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