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041野果挂毯……
挂毯底端缀着的流苏穗子微微摇晃着,少年熟稔地避过去,抻了个不顾形象的懒腰,语声里还带着才睡醒的惺忪。
“你们想好选哪一份了吗?”
地砖上的花纹没有妨碍他的脚步,他像是踏着一片光滑的冰面,脚下一滑,就扑到堆得满满当当的桌案上。少年打了个哈欠,打断几乎头碰头的阿尔和莉塔,指着那只装着七盏小盅的托盘,把每一盏小盅里的新鲜水果都点了点,简单地做了介绍。
“这些说是从妖精那儿买的,这些是我们神庙自己种的。味道还算过得去,每一种都很甜,甚至有点太甜,淋一点煮过的羊奶刚刚好——哦,你们瞧!这只壶里灌的就是羊奶。”
少年慷慨地揭开壶盖,他本意应该是想让她们瞧瞧这壶里的羊奶有多好,但那股淡淡的羊膻味一涌出来,阿尔和莉塔便下意识地、默契地身子齐齐向后仰,显然对壶中的液体毫无兴趣。
最可怕的是——这股羊膻味还跟厅室里似有而无的熏香气息纠缠在一起,以至于端坐在桌案旁的阿尔和莉塔开始有些坐立难安,尤其是莉塔,她死死捂住嘴巴,努力遏制住某种不体面的冲动。
“真可惜!这羊奶可是好东西,想不到你们两个都接受不了——好吧,这次就算了。”
少年垂下眼眸,阖上壶盖,把那壶羊奶放回原处,露出一个体贴的和善笑容。
他金橘色的眼睛盯住阿尔和莉塔,比起建议,他出口的话更像是催促:
“那你们就好好尝尝这些果子吧!没有羊奶,味道是差一点,但也还过得去。”
他看似随意而友好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桌案上七只小盅都慷慨地敞开了盖子,内里盛装的水果在壁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仿佛是童话里生长在魔法树上的宝石果实。每一颗都完美无瑕、价值不菲,能够买下一座城池。
阿尔读懂他故作亲昵的举止暗含的意味,她拿起一只装满石榴的小盅——不久前,嗅觉敏锐的莉塔已经确定了这些水果都没有异常,她们只是不理解少年的态度,习惯性地保持警惕。
“愿女神保佑善心的您,大人,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石榴!我想只有在中心神庙才会有这样好的东西!”
阿尔不吝赞美的表达令少年的笑容真切了许多。
“那是当然!凡是要献给祂以及祂的侍者的,必然是精品中的精品。还有你——那个莉塔,你也快挑一份吧!”
莉塔才从羊奶的腥膻中缓过来一点,她低着头随便拿了一盅浅粉色的莓果,低声道了句谢:
“感谢您的好意!”
少年掀了下眼皮,扫了一眼莉塔,便把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集中到吃石榴的阿尔身上。
“你选得很好,艾琳,石榴是最有神性的水果,如果是我,我也会选石榴。”
他看了眼墙壁上那幅斐多涅圣徒的圣像画,“有人说石榴是斐多涅圣徒的血液凝结而成,所以很多石榴尝起来酸且苦涩。”
少年把身子更多地倾向阿尔,这使得贴在一起的阿尔和莉塔空间局促。如果换做是旁人在阿尔身旁,可能会向另一侧避一避,拉开些距离。但这是莉塔在阿尔身边!人鱼才不会给谁让位置。
莉塔像是完全不在乎那个奇怪的陌生人,她没有朝他瞥去一眼,莉塔正小心翼翼地捻去莓果的果蒂、绿叶,专心致志地嗅着每一颗莓果的味道,认真地从中挑拣闻着更香甜的几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石榴的这个说法。”阿尔面露讶色,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身子向另一侧倾斜,空出来的那只手快速地捏了捏莉塔的手腕——人鱼的体温有些偏高了……但现下不是莉塔服用药剂的好时候。
“谢谢您的赐教,不过这份石榴的味道很好,只有一点点酸味,没有什么苦味。”
经过阿尔的调整,三人之间过于局促的空间终于有所缓和,阿尔好奇地追问:
“既然说石榴是源于斐多涅圣徒的血液,是指斐多涅圣徒在为家乡赤足跪在雪地里的事迹吗?”
“不是那段时期,是另一桩事,亲爱的艾琳,今天的时间不太够,我很愿意改天跟你好好聊聊——”
少年注视着莉塔把那几枚更甜一些的莓果都放进阿尔的小盅里,这才勉为其难地把视线转到莉塔的身上。
他挑挑拣拣着剩下几只小盅里的果子,将它们胡乱地混在一起。
“莉塔,你同艾琳很要好?你好像总是和她黏在一起。”
“是,我们很要好。”
莉塔接过阿尔给她的石榴,她把那些红宝石般的籽粒握在掌心,再一颗一颗捏出来品尝,她浓绿的眼眸盯住少年,全神贯注地像是处于狩猎阶段。
“因为‘亲爱的艾琳’非常非常在乎我。”
“莉塔!”
阿尔嗔怪地轻轻推了莉塔一把,她没有碰莉塔给她挑拣出的莓果,而是从莉塔面前的小盅里拣出一颗。
“大人,您这里的莓果也很好。只是……抱歉,我有点困惑,您先前说有事情要问我们……究竟是指什么事?您知道,我们都是从小地方过来的,那里同中心城相比,简直是穷乡僻壤,见识远远不能同中心神庙的任何人相比。”
莉塔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把手里的石榴堆进自己面前的小盅里,适时地应了一声“是”。
然而少年没有先回答阿尔的问题,倒是讨论起了莓果:
“女神在上,其实更严格地说,这些莓果只是野果,并不是受到精心培育、仔细生长出的水果。它们原本在灌木里随意生长,某一日碰巧撞了运,意外被妖精发现滋味不错,误打误撞混上中心神庙的桌子。”
他从阿尔的小盅里取出一枚最大最红的莓果,幸好阿尔在他动手前就攥住了莉塔的一只手,不然她无法想象这条悄然变得滚烫的人鱼会做出什么!
他咔嚓一口咬掉莓果最甜蜜的部分,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莓果的多汁与甜蜜。
“它们过去可能是野果,可能是妖精的果实,但现在——它们装在中心神庙的盘子里,它们是中心神庙的果子。”
他吃掉最后一点莓果,用力吮净手指上残留的汁水,他再度俯身逼近她们。
那张属于少年人的脸放大再放大。
也许是他离得过于近,阿尔觉得他的这张脸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诚然,他的脸上有着属于十三四岁年纪的青涩和稚气,但他金橘色的眼睛,这双颜色艳丽的眼睛并不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反而像是壁炉里在灰烬上苟延残喘的一点火星。
空洞、干瘪、苍老。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艾琳,莉塔。”
他在念“艾琳”的名字时用了更重的语气,对莉塔仅仅只是轻飘飘地瞟了一眼。
“如果你们属于中心神庙,你们每天都能得到这些美味的果子,松软的面包和奢侈的尊重。但要是你们属于别处——”
他笑了笑,端起阿尔和莉塔只动了一点的小盅,随意地丢掷在地上。
瓷器碎裂,发出巨大而清脆的响声。
果实迸出汁液,转眼化为一滩肮脏的红色。
“我觉得你们不会喜欢这种设想的。”
窗外的天色转为浓重的、分不清是蓝还是黑的暗色。
壁灯的亮度逐渐提升,将少年充满恶意的笑容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场粗俗的、简陋的试探,或者说交易。
他们并不认为需要在她们身上花费更多的心力和资源。
“大人,我和莉塔会选择正确的那一方……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她攥紧莉塔的手,人鱼泛着不详的红色,阿尔深呼吸,声音微微颤抖。
“很简单,我亲爱的艾琳,我只是想问问你和莉塔,你们愿不愿意来参加明天的问神仪式?”
“我想,中心神庙是时候补充一些新鲜血液了。”。
“所以——”
阿尔灌下一杯浓茶,呼出一大口浊气,“我答应他我和莉塔会去。”
手拿梳子与自己的一头鬈发做斗争的卡萝“嘶”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因气恼瞪得更大更圆。
“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还污蔑我们,妖精怎么了?我们从来不逼客人购买任何东西!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
挨了海洛伊丝的一记“冰冷审视”,卡萝立刻转了话头,“他应该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术,看上去年纪才那么小。中心神庙的祭司可真奇怪,不是用禁术就是用秘术,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最得女神眷顾。哼!我真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得到过祂的神谕。”
“神庙的上层应当早就发现了我们不对劲,但按这个人的话来看,他对我们的了解很少,也不屑于去深究。明天多半没有什么危险。”
海洛伊丝平静地分析道:“你选择同意去是对的。你也不必担心,我和卡萝会在远处关注你们的。”
“我逃跑肯定会尽量带上你们俩的!”卡萝强调,她暗搓搓地对海洛伊丝做了个嫌弃的表情,“我可受不了单独和她待在一起。”
海洛伊丝对卡萝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可能是莉塔。”
在场的人类、精灵、妖精一同扭头看向时不时传来水声的浴室——莉塔一回来就扎了进去,阿尔把全部的事情复述完毕,人鱼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海洛伊丝皱着眉:
“热潮期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药剂的效用也变弱了,她很可能会影响你行动。”
“艾琳,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我和卡萝都可以伪装成莉塔,和你一起行动。”
第182章 042浴桶莉塔……
莉塔蜷缩在盛满水的浴桶里,侧坐的双腿叠在一处,形状犹如鱼尾。
她试图以最熟悉的姿势来慰藉自己,驱散愈演愈烈的不适感,却仍是徒劳无功。
热……
饶是包裹住人鱼的水冷得隐隐飘出白汽,水中仍有未融化的冰凌……莉塔还是觉得热,热得恨不得剥下自己的一层皮。
尽管海巫赠予的药剂还有几支,但它本就不算对症,短时间内大量服用不仅对身体有害,也会很大地减损未来能发挥的效力。故而虽然莉塔当下的确昏昏沉沉,她依旧不打算动用药剂,莉塔很明白,如果任由自己的状况变得更糟糕,她的……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与她做同伴,都是百害而无一益。
热……
她不再勉强自己保持原有的姿势,烦躁地踢踹起浴桶里的水。水流倏地升起来,再猛然栽到地面上,激开一朵朵水花,溅得整个浴室都湿漉漉。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我和卡萝都可以伪装成莉塔,和你一起行动。”
说话声朦朦胧胧地传进浴室。
人鱼感觉那簇焦躁的火苗一路窜到她的心底,莉塔浑身都在发烫!她的脸热得可以煎白贝鱼——不过说实话,白贝鱼生着吃才最鲜美!
“你不必担心,我们另一个人会留下来看护莉塔,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是谁在说话?
是海洛伊丝,还是卡萝?
她并不怀疑海洛伊丝的能力,但是卡萝……嗯,莉塔也不太希望卡萝留下来待在这里。阿芙拉说妖精是非常刻薄的,卡萝会怎么说她?
绝不会是好话!妖精一定会嘲笑她!嘲笑阿尔没有她反而更顺利,嘲笑她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差错,嘲笑她无法排上用场,嘲笑——
她不需要她。
莉塔一脚踢在坚实的桶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莉塔?”
浴室外响起熟悉的呼唤,但人鱼没有回应。
莉塔沉下去,沉到浴桶的最底部,用双臂环住头,成为一只不会言语的螺。
她的脸也是烫的,无法忍受的火焰烧在莉塔的面颊上,人鱼想自己的脸一定是红的,这种色彩太过艳丽,以至于漫进她的眼睛里——莉塔的视野没来由地蒙上一层无法解释的粉色,迷离的、怪诞的粉色。
热……
海洛伊丝身手矫健、沉着冷静,任何方面都远比莉塔更适合做阿尔的同伴,这位精灵会帮助阿尔化险为夷,她们之间或许会有许多可以深谈的话题。
莉塔的心似乎正在沸水里煮,起起伏伏,飘飘荡荡,她蜷成一个更紧凑的团,一只耳紧贴桶壁。
她听见水流声、心跳声、呼吸声……
有人走进浴室,踏着那层她溅出的水。
啪嗒、啪嗒、啪嗒。
“莉塔,你还好吗?”
她沉在水底,呼吸产生的气泡上涌,它们重叠、交融,像一团黏合在一起的卵,协同那种挥之不去的粉色一起污染她的视野,像稀释过的血液。
莉塔看不清,莉塔看不见。
“莉塔,是我——”
是她——不!莉塔听不清,也认不出。
人鱼清楚,她会和海洛伊丝一起去,她该和海洛伊丝一起去。可人鱼明明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也认为这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莉塔攥住一缕发丝,它在人鱼的食指上来来回回缠了七圈半,莉塔觉得那簇火苗灌进了自己的胃囊或者喉咙,她不愿出声、无法出声。
她不是她合适的伙伴,来到这里以后,莉塔能为她提供的帮助少得可怜。尽管没有谁提及,但莉塔很清楚,作为人鱼的她在眼下实际上是一种负担,她们不得不为她瞻前顾后。
“好莉塔。”
人鱼蜷缩着,听见一声又轻又长的叹息。
一只手,穿过串串泡沫,毫不犹豫地沉下来,温柔地抚过莉塔的面颊,柔和得像一阵春风。
“我的好莉塔,你怎么还躲在这儿?你还没有泡完澡吗?”
来人微微俯着身子,她不能够在水中呼吸,因此尽可能地把脸旁贴近水面,那人柔声细语:
“卡萝去拿了一点吃的,她说这里的羊奶酪味道特别重,差点儿把她熏吐。你想试试吗?还有焦糖布丁,我想你绝对会喜欢。”
那只手滑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莉塔的肩头,那簇在人鱼身上为非作歹的火焰仿佛遇到了它的天敌。凡是她的手抚过的地方,莉塔都感到一阵清凉,像是在盛夏的烈日下暴晒过几个钟头、再猛地扎进溪水里的清凉。
人鱼打了个寒颤,牢牢抓住来人的手。
气泡上升再上升,细碎地旋转、重叠,犹如织得一塌糊涂的蕾丝。
她看不清她。
另一只手也顺势沉入浴桶,来人的态度过于珍重,过于小心,好像触碰的不是实体,而是一道易碎的影子。
“好莉塔,别耍赖啦!至少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真的,你这样久也不肯理我,我很担心你。”
她的声音也柔和得像是影子,像柳枝倒映在水面的影子。
“我的好莉塔,你理理我。”
人类对于冰水的耐受程度远低于人鱼,莉塔的眼前虽然蒙了一层粉色,使她瞧不清来人的手在何时变红,但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在颤抖,幅度也在逐渐变大,手的主人却浑然不觉。
“至少告诉我你有没有好些?好莉塔,你需要更多的冰块吗?我可以请卡萝——”
“不。”
莉塔把埋在手臂间的头拔出来,使劲地摇头,水珠从她的发丝上滚落,大颗大颗地洒出去,淋湿了站在浴桶边的人。
“你瞧瞧!好莉塔,你甩了我一身水!”
“不要!你不要找她们!我不想你找她们!”
两道语调不同、情绪不同的声音叠在一处。
莉塔站起身,不断滴落的冰水为她织就一条短暂的斗篷。
人鱼的眼眶是红的。
或许自她身上滴落是纯粹的水,也或许那水中掺了别的什么。
莉塔用自己没有握住阿尔的那只手狠狠揉了一下眼睛,说出的话几乎没有可信度。
“我很好!我只是……我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你想多了,我什么事也没有。”
她很快松开阿尔的那只手,片刻之前,人类的这只手对人鱼而言宛如救命稻草,如今莉塔却对它避如蛇蝎。人鱼坐回那只又深又重的浴桶里,只露出一颗头,声音发闷。
“你看过我了,我一切都好。你回去吧!还有要紧事等着你,去跟她们好好商量,她们会尽力帮你的。我……我现在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就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莉塔咬牙切齿般说出这几句话,下一瞬便沉下去,继续扮演一只无用的、占位置的螺。
粉色。
人鱼大大地睁着眼,身体上的火热似乎因人类的碰触有所缓解,至少她可以暂时自如地沟通,然而她的目之所及仍然是粉色,这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其她的人鱼是如何度过热潮期的?她只记得阿芙拉、葛瑞丝每年会突然消失几天,琴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特殊时期。她们很少在莉塔的面前提及热潮期,不知是下意识地还把莉塔当作孩子,还是觉得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如果不是出于热潮期——莉塔很难不去这样设想,她是不是就能够——
“莉塔!给我让点地方。”
思考的齿轮也许才勉强转动一两圈,这只牢固的浴桶便被谁轻轻敲了几下,莉塔抬起头,先是看到一张笑脸,随即听到“扑通”一声。
“阿……艾琳!”。
除去外袍的阿尔跳进莉塔的浴桶里,不管怎么说,这应当都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原以为双手感知到的温度已经足够冷,可脚尖一碰到浴桶里的水,阿尔就险些没扶稳——她可能也确实没扶稳,不过幸好,浴桶里还有莉塔——人鱼一把将她扶住,使她免于呛咳冰水。
“你疯了!艾琳!你干嘛进来?你该去跟她们——”
与密林同色的眼睛不赞同地瞪着她,但绿眼睛的主人却用手臂环住阿尔,生怕她脚下一滑,再陷入呛水的险境。
阿尔用食指抵住她的唇瓣,人鱼的“泡澡”进行得太久,神思虽然清明许多,体温却仿佛比久不融化的冰块还要冷。
“海洛伊丝已经都计划好了,给我和卡萝都分配了任务,只有你——我想来问问你,你明天想做什么?”
莉塔抓住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眸:
“我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待在这里……我们的行囊里还有点小东西,可以让我生场‘病’,明天的问神仪式很重要,他们不会让一个病人去添晦气的。”
“哦。”
阿尔任由人鱼捏着自己的手指,身体不自觉地靠近莉塔,她习惯性地替莉塔整理凌乱的头发。
人类的回应显而易见的敷衍,莉塔顿了顿,没有指出这点,她抬头瞄了阿尔一眼,语速放慢:
“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你放心,我会好好听卡萝的话,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同她闹矛盾。”
“哦。”
阿尔把莉塔的红发拢回耳后,漫不经心似地纠正道:“不过卡萝不会留在这儿,她也有别的事要做。你知道,我很需要她帮忙。”
莉塔环住阿尔的手臂骤然收紧了一下,有那么一刻,阿尔简直以为她就要把自己从她怀里推出去!她的声音变得很低,粗劣得不像是一条人鱼。
“那我会自己好好呆在这里,如果我帮不到你,也不会给你添乱子。”
热!这句话像是某种引线,人鱼话音刚落,她原本就高的体温硬是又向上窜了一截!
滚烫的手臂激得阿尔当即低下头去,看到一张恍若涂了整整一罐脂粉的脸和一双黯淡的绿眼睛。
阿尔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她想也不想地抬手搂住她,完成这个自她跳入浴桶就开始若即若离的拥抱。
“对不起,对不起!莉塔,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我以为你会生气,然后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试图解释,但说出缘由后,自己也感到不齿,“不!不!我真是个混蛋!你一直不理我,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我以为你只是跟我闹点小别扭,就想逗一逗你。我不是真的是那个意思……”
人鱼的红色好像具有传染性,徘徊在她身上的火焰也转到了人类身上。阿尔的脸也染成了窘迫的红,声音低如蚊鸣,抱住人鱼的力道倒是更重。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看着我,哪怕是对我发脾气!非常抱歉,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头深深地低下去,很勉强地把最重要的那句话说出来,“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做我的同伴,但有另一件事你可以做,我知道你不会想自己呆在这里——”
“我需要你!莉塔!”
莉塔回抱阿尔,她听见她怯怯地在自己耳边说。
第183章 043洗澡浸……
浸了水的衣物变得沉重而粘稠,它紧紧地贴附住身体,宛如第二层肌肤,也恰似阿尔与莉塔之间的拥抱。
“没事……”
“我明白……我相信你。”
莉塔慢慢从阿尔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人鱼的眼眶红彤彤的,眼眸像是拂晓时分的密林,蒙着新凝结的露水,清泠泠、水盈盈。
此时此刻,双颊绯红的她眼眸里只倒映着阿尔。
“我只是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总是要拖累别人——一个优秀的猎手不该是这样!”她眼眸里的水雾更甚,双臂始终环着阿尔。
“阿芙拉她们根本不像我这样,她们恢复得很快。可我……我好像怎么也好不了,没多久就又开始浑身发热,哪里都好难受!我……”
她把头又埋在阿尔的胸口,破罐子破摔般地再次发泄般地踢踹了一脚,把低弱的语声淹没在“噼里啪啦”的水声里。
“阿尔,我感觉自己是个废物,没人需要我。可是以前……在海底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垂头丧气地依偎在阿尔身上,骨头仿佛随着倾吐心声融化、消解。
阿尔轻柔地拍抚着人鱼的后背,并以手代梳,将人鱼每一缕头发都仔细理顺。莉塔红色的发丝幽幽飘荡在浴桶里,犹如一朵半开的花。
“莉塔,你在说什么傻话?谁说你是废物了?又是谁说的不需要你?”
阿尔用力捏了捏莉塔的脸颊,好吧,人鱼发热确实到了快要能够“烤鱼”的地步——但也幸好紧贴阿尔的莉塔足够“热”,不然以人类的体质,浸泡在冰水里的阿尔估计要边说话边打颤。
“要我说,你就是和我呆久了,染上了人类的坏毛病——开始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我可是才告诉你,我需要你,你有重要的事要帮我做。莉塔,你总不能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可我还能做什么重要的事?你分明就是唬我。我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我什么也做不了,最好就待在这个浴桶里!”
莉塔的第一反应便是反驳,人鱼才想从阿尔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就给阿尔一把按了回去。
“你要是‘最好就待在这个浴桶里’,那我只好每次洗澡都出去借浴室了。然后和那些宁芙一起数落你太霸道。”
“我才不霸道!你不许和那些宁芙一起说我的坏话!听见没有?我不许!”
“好,那我不去找她们,你也不要只困在这只浴桶里。我没骗你,有件事只有你做才合适。我也好,海洛伊丝和卡萝也罢,她们都无法替代你。”
“真的?”上一秒还气鼓鼓的人鱼实在太过信任她的人类,好像阿尔只要随便说几句什么,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动摇。
“那你不要唬我,快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人鱼露出那双绿眼睛,狐疑地、期待地望着阿尔,看得阿尔怀疑自己的心是一颗被太阳硬生生晒化了的糖。
“我……”
语言快过思维,阿尔还没有想好如何完成这个“善意的谎言”,在莉塔的注视下,便先开了口,幸好幸好,她灵光一闪,赶在被怀疑的边限说出答案:
“我需要你去看着约瑟芬。”
“‘约瑟芬’?”莉塔的狐疑转为彻头彻尾的疑惑,“祖母怎么了?她不是也没有什么动静吗?”
“是。就是因为她一直和我们没有什么联络,我担心可能出什么意外状况。不管是海洛伊丝还是卡萝去,都不合适,只有你最合适。”
阿尔很快揪出了非莉塔不可的理由,人鱼细细想了想,认为阿尔说得的确没错。
“确实,现在的祖母很敏感,她很难信任人鱼以外的种族。我待在她身边,也比在外面安全。”
找到能做的事后,人鱼立时有了精神,她换了坐姿,一下子就高了阿尔一头。莉塔抽出手来捏阿尔的脸颊,煞有介事地“恐吓”陡然间变得“弱小、可怜”的人类。
“哼!算你没有唬我,但你随便跟我开玩笑是要付出代价的,看你还敢不敢有下一次?”
人鱼睨着她,“还有那个宁芙,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她们打交道的?”
“啊?你不是说——”
被捏住脸颊阿尔一脸怔愣,不但来不及自卫,连替自己辩驳的时机都在眨眼间失去了——毕竟人鱼才是生于水、长于水的种族。
“谁说的?我可没说不同你计较。”
“莉塔!我……我只是跟宁芙说了两句话……”
对于一条人鱼而言宽大的浴桶,在一条人鱼和一个人类面前,又显得有些小了,似乎必须手臂相缠、双腿相绞,才能保证空间足够。
浴桶里的水冲击着桶壁,冰凌消失得无影无踪,水哗啦啦地漫出来,伴着笑声和告饶声。
“那两句话是什么?是不是偷偷说我坏话?”
“不……女神啊……我怎么可能说出你的坏话?”
“为什么你说不出我的坏话?”
她的手抚过她也变得滚烫的脸颊,她的手抚过她缓慢消肿的眼眶。
砰、砰、砰。
有些该说的话被咽下去,隐没在逐渐同步的隆隆心跳声里……
海洛伊丝把干燥的巾帕递给阿尔,与一旁神色复杂的卡萝交换了个眼神——此前这只单方面决定与精灵断交的妖精,在人类进入浴室一去不复返后,因人类和人鱼这份过于黏稠、亲密的感情,最终选择了与海洛伊丝恢复往来。
没谁能控制住八卦的本能!
“所以——你也顺便在里面洗了个澡?”
卡萝实在是按耐不住,妖精之间可没有那么多圈圈绕绕,她很纳闷阿尔和莉塔之间的关系,卡萝认为,如果她们其中有一个是妖精,眼下早就在一起了!
阿尔显然没听懂卡萝的揶揄,只当这是句正常的问话,她用巾帕拧着头发,很快一条干的巾帕就变得湿漉漉。
“谢谢你,海洛伊丝,我大概擦一擦就好,等会儿我还要去换身衣服,我得出去一趟。”
阿尔接过海洛伊丝递来的又一条巾帕,道谢后便有些歉意地解释道:
“莉塔同我玩闹了一场,差不多算是洗了个澡吧!浴室里现在有些乱,莉塔在里面睡着了,我回来就收拾好,叫莉塔回卧室睡。你们暂时先别进去,万一摔倒就不好了。”
乱七八糟的浴室……
卡萝咽了口唾沫,盯着阿尔毫无异色、相当坦荡的面容,一时间有点羞愧,又有点烦躁。
明明无论是人鱼,还是人类,都已经成年了!为什么……怎么会?卡萝想不通,她看了眼面不改色的精灵,从海洛伊丝毫无变化的神情里,她觉得精灵也想不通,她们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到这一步,还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对方的心意?
卡萝清了清嗓子,她下定决心要帮这两个小蠢蛋迈出人生的重要一步,可还没张嘴,就被那只精灵——精灵之中最可恶的海洛伊丝抢先一步!
“我好像听到你说要交给莉塔什么差事,艾琳,你还是打算明天让莉塔做你的同伴吗?”
海洛伊丝对怒瞪她的卡萝毫无回应,精灵表现得像房间里只有自己和阿尔,完全忽略了那只可能打算要咬她的妖精。
“不是,明天麻烦你和卡萝都跟着我,莉塔,我要她跟着约瑟芬。海洛伊丝,你之前同我们说,现在的约瑟芬对我们很冷淡,我也深有所感。莉塔跟在约瑟芬身边,或许能够避免一些意外状况。”
阿尔没把话说得很明白,但卡萝和海洛伊丝都理解了她的言外之意,莉塔跟着祖母约瑟芬,既能够一定程度地约束约瑟芬,也能够保障莉塔自身的安全,可谓是一举两得。
“好!”卡萝大力支持阿尔的安排,“那明天我扮作莉塔,海洛伊丝还是海洛伊丝。”
精灵点了点头,她对明天的安排没有异议,倒是不赞成阿尔现下出门。
“艾琳,你打算出去做什么?”
“你这会儿出去有点太晚了。”卡萝皱着眉看着窗外的天色,劝道:“不如明天再出去吧,或者让海洛伊丝陪着你。”
尽管卡萝的建议有趁机“驱逐”精灵之嫌,但海洛伊丝倒不介意,精灵当即就准备去拿面纱。
“不。”阿尔拒绝了她们的帮助,“你们帮我照看莉塔就好,嗯,她不会呛水,应该也不会太麻烦。”
阿尔看了眼夜幕上的那轮将满的月亮,依稀的缺口仿佛刀刃上迸裂的缺口,她把那把匕首——曾经属于约瑟芬的匕首塞进靴子里。
“我会尽快回来的。”。
不管白日里是什么天气,太阳落下、月亮当空后,气温总是不免低一些,尤其是风,夜里便倏地变得寒气森森,刮得人倒抽一口冷气。
轮值的护卫哆哆嗦嗦地跺着脚,他耸着肩,缩着脖子,可能是他年纪渐长,火力没有从前那样充足,总觉得中心神庙发的神袍好像一年不如一年暖和。过去,这样的天气,他站一整晚都不会打一次冷颤,现在,他都担心自己站一夜厥过去。
护卫打着哈欠,他不仅冷得不得了,也困得不得了,今天的晚课无聊极了,主持晚课的是一位追随亚历克斯祭司的神侍,许是近来亚历克斯祭司不大得大祭司大人的器重,这位神侍怕中心神庙遗忘了这位“伟大的、慷慨的、慈悲的女神侍者”,整个晚上都在吹捧亚历克斯祭司,宣扬亚历克斯祭司的伟迹。哦,不行,光是粗略想一想那神侍在晚课上的唾沫横飞,护卫的眼皮就直打架。
他朝自己面前使劲挥了挥手,像是要把不存在的“瞌睡虫”赶跑似的,但护卫一回神,定睛一看,倒发现一只“萤火虫”——有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少女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食盒类的东西走过来。这下护卫醒了!
“喂!你是什么人!追随哪位大人的学徒?这么晚了,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护卫远远地冲那少女喊道,少女忙不迭地大步赶过来,她戴着一副面纱,嗯,这是位相当虔诚的学徒。她走到护卫近旁已然气喘吁吁,十分有眼色地主动呈上灯笼和食盒给护卫检查。
“麻烦您了。”她细声细气地道:“是亚历克斯祭司大人,他命我送东西过来。”
第184章 044蠢人“亚……
“亚历克斯祭司?”
护卫仔细瞧了眼面前的学徒,戴着面纱的少女身姿窈窕,年纪很轻——亚历克斯祭司向来喜欢挑选这样的学徒做自己的追随者。那位祭司像是具有汲取青春的能力,在年轻人的簇拥下,显得愈发精神抖擞,倒是祭司身边的年轻人日渐萎靡。
“是,您看方便吗?只是一些黑面包,您知道的,里面的那位毕竟过去还是一位祭司,总不好让他空着肚子走。”
学徒低着眉眼,给护卫瞧了眼食盒里干巴巴的黑面包。护卫曾经由于站岗太晚被迫吃过它们,中心神庙的黑面包没有因为它带有“中心神庙”的前缀好吃过半分,它依然坚硬、酸涩,比自家做的黑面包更像是块发霉的木头。
在人生最后时刻用这种东西填饱肚子……啧,至少那家伙做过祭司,生前吃过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也算是一种报应了,护卫幸灾乐祸地想。
“快去吧!女神保佑,愿罪无可恕的他早日回到女神的怀抱,得以在圣光之下消解一切的罪孽。”
护卫挥挥手,没有再多盘问,放了少女进去。
少女感激地看了护卫一眼,提着灯笼、食盒,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去。
“女神在上,愿祂垂怜。”。
还没有转到中心神庙之前,帕特里克心中不免存有一丝侥幸。
都说足够的黄金能够令女神垂眸,使魔鬼折腰。帕特里克以为,自己用那么多的金币填满了亚历克斯祭司的口袋,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有过那么多次“秉烛夜谈”……
他不敢奢望亚历克斯祭司恢复自己原有的荣耀,也不敢赌亚历克斯会陡然慷慨起来,将自己索性留在中心神庙做神侍。至少至少!看在多年以来的情谊,亚历克斯该留自己一命吧?!
但显然,亚历克斯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情分。
随着被关押的位置变得越发偏僻,送来的饮食一日不如一日,长袖善舞的帕特里克意识到自己对于中心神庙,至少对于亚历克斯而言,已经是一枚废弃的棋子。
而他曾赌咒赌咒发誓说要归属的另一方也安静得可怕,似乎帕特里克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
死亡在帕特里克的头顶张开了双翼,用不详的阴影笼罩他。
帕特里克恐惧极了,他吓得开始乱涂乱画,混淆了自己一笔笔做好的日期标记——帕特里克提心吊胆,他不知道自己将看不到哪一天升起的太阳。
他着了魔似地划下更多代表一天的竖线,将斑驳受潮的墙装点得更加“狰狞”。他痴心妄想着,或许多划上一道,再多划上一道,他就能获得实实在在的一天寿命。
吱呀——
生涩的、长久闭合的门忽地被推开。
泻下的一缕外界的光亮像刀子般亘在帕特里克面前,他先是呆怔怔地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便恐惧地朝后挪去。
“不,不,我还不该死,我还有……我至少还有七百八十三天!我不该死!女神啊!我不该死!”
光亮的制造者没有应答,她慢步地走进来,更多的光亮从她手中的灯笼里流泻出来,帕特里克紧闭双眼,恐惧地缩成一团,梦呓般地回答:
“我不该死,女神垂怜我,我……我不会死……”
“帕特里克。”
她举起灯笼,让它的光照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帕特里克的确怕到了极点,他失禁了。
阿尔的视线上移,停留在帕特里克迅速苍老下来的面庞上,这张几天前还在意犹未尽扮演温和、善良祭司的脸,现在怎么看都该属于一个失去最后庇身之所、冻死在寒风里的流浪汉。
从众人敬仰到落魄潦倒,不过是一步之遥。
“我给你带了黑面包,吃点吧,别做个饿死鬼。”。
亚历克斯在多年之前、还没有冠上“祭司”的头衔时,便深谙了一个道理——有些事,必须自己亲手去完成,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尽管过量饮用浆液的副作用还是迟迟没有消退,但亚历克斯还是白着一张脸,穿着那身大祭司大人赐下的毛皮斗篷出门了。
亚历克斯不是个蠢人,某些过失,他只允许自己犯一次。
看守那个死胖子的护卫是个不大熟悉的面孔,在弱肉强食、竞争激烈的中心神庙,这种毫无油水的下等活计自然都是分配给那些没有能力、缺乏胆量的蠢人,而蠢人是没有资格出现在亚历克斯面前的。
亚历克斯没有多看那个支支吾吾、试图跟自己搭话的蠢人一眼,真烦,蠢人之中,亚历克斯最受不了这种不清楚自己位置的蠢人。为了避免对方散发出更多的“蠢气”,不合时宜地向自己献媚,亚历克斯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朝关押死胖子的室内走去。
他走得太快太急,护卫的话只来得及说了个开头
“亚历克斯祭司大人,里面——”
亚历克斯不知道也不在乎蠢人要说什么,他只庆幸自己走得足够快,他身边可不需要这么丑的蠢家伙!。
“吱呀”的门扇开合声令亚历克斯直皱眉,屋里弥漫的味道并不好闻,说不上来是排泄物的臭气还是腐烂的霉味,高贵的祭司使劲挥了挥鼻子前面的空气,仿佛这样就能把不妙的气味统统赶走似的。
亚历克斯要处理的死胖子就瘫在他面前,帕特里克像是突然被光亮照到的老鼠,一个劲打哆嗦,下意识地朝阴暗处钻。帕特里克似乎瘦了一些,他身上原本紧实的肥肉变得松软,蔫蔫地耷拉下来,犹如烛台上滴落的层层蜡油,看得注重仪表的亚历克斯直犯恶心。
“亚历克斯大人。”
这只胖墩墩的老鼠讨好地拱上来,匍匐在亚历克斯脚下,端起甜得发腻的讨好笑容,态度卑微到了极点。
“怎么能让您到这种腌臜地方来?真是脏了您的鞋,我……这真是我的罪过,女神在上,您要做什么事,随便指派个人来就是了,怎么好劳动您的大驾。”
亚历克斯咳了一声,像是想把帕特里克话里过多的殷勤铲下去,不得不说,虽然帕特里克不够精明,办事马马虎虎,说话黏黏糊糊,但有时候,还是有些可取之处。亚历克斯觉得有些遗憾,除掉这只肥老鼠,他手下再没有这样能放得下架子的祭司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怀念这样发齁的恭维的。
高贵的祭司叹出一口长气,他站在这间过去充当杂物间的凌乱屋室的中央,正对着他的那扇琉璃花窗映下一抹幽蓝,衬得亚历克斯这张精心呵护、百般保养的英俊面容显出一种带有神性的哀愁。
嗯,这扇琉璃花窗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亚历克斯不着痕迹地多看了那扇花窗一眼,随即便把左手搭在胸口处,声音变得低沉、忧郁,喟叹道:
“我可怜的帕特里克。”
“亚历克斯大……大人……”
帕特里克敏锐地察觉了亚历克斯这句话里隐含的意味,他瞪大了眼睛——亚历克斯见过被捕兽夹咬住的小动物,它们在挣扎无望的垂死之际,就是帕特里克此时的神情。
亚历克斯不怎么喜欢做这种会有污声名的活计,但每次亲自动手之前,看到这种绝望的神情,他又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满足感。
“我已经尽力向大祭司大人为你做了争取,我可怜的帕特里克,我们都记得你对中心神庙做出的贡献,你无私捐赠的金币帮助数不清的孩子脱离了饥饿、伤痛的烦恼,你呈上的浆液至今都是最受女神、神侍欢迎的礼物,但是——”
亚历克斯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语气细细列数着帕特里克做出的贡献,不过很快,他吐露出让帕特里克绝望的转折。
“‘但是’?!不……不!亚历克斯,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还能做更多!你可怜可怜我!亚历克斯,我可以给你带来更多的金币、更多的浆液!相信我!求求你!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合作的份上!你放过我这一回!至少给我一条活路啊!!!”
穷途末路的帕特里克揪着亚历克斯的袍角,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帕特里克忘记对亚历克斯使用敬称,惹得这位高贵的祭司眉毛皱成一团,像某些游牧民族制作的带馅面食的顶部。
亚历克斯抿着嘴唇,把袍子往上扯了又扯,还是没能逃离肥老鼠脏兮兮的爪子,算了,反正他也要死了,大度的祭司不打算同他继续计较。
“但是很遗憾,无所不知的祂无法原谅你的贪婪,你染指女神的祭品是无法饶恕的重罪,祂憎恶你的堕落。迷失的帕特里克,大祭司大人决定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不!”帕特里克尖叫着,那声音不该属于人类!亚历克斯被他叫得耳膜生疼,“我要见大祭司!让我见大祭司!亚历克斯,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捞到的油水明明大半都进了你的口袋!我没有堕落!堕落的是你们!”
亚历克斯怜悯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语无伦次、在发癔症的疯子,高贵的祭司温声细语地纠正“疯癫”的前祭司。
“你错了,迷失的帕特里克,我们从不碰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你误会了,那些金币进的不是我们的口袋,是‘中心神庙’的口袋,中心神庙用它们给我们的手足带去了更美好的生活——”
舌灿莲花的亚历克斯讲到兴起,腰部突然被某种冰冷、锋利的物什抵住——
“真的吗?我不信。”——
作者有话说:努力试一下日更,但感觉很可能失败!
第185章 045一把刀……
这声充满讥嘲的问句话音刚落,匍匐在地上的帕特里克便犹如一只听到号令的恶狗,充满愤恨地朝亚历克斯祭司扑过来。
“帕特里克!你疯了!我是中心神庙的祭司!你怎么敢——”
生命进入倒计时、即将死于自己排泄物的恐惧是最有威力的“增效药剂”。帕特里克并不在乎亚历克斯的威胁,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死”,而他已经上了必死的名单!拼上这一把,或许,他还有一点活的可能。
“是啊,你怎么敢?亚历克斯,没有我,你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怎么敢杀了我?”
过惯奢靡生活的帕特里克有着一副娇惯的喉咙,他吃不下馊臭的饭食,更咽不下坚硬如石的黑面包。他的“矫情”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帕特里克福至心灵,想到了那几块黑面包最合适的用处。
他捡起一块,像拎砖块般拎起那块黑面包。
“你……你在想什么?!放下那玩意儿,看在咱们往日的情份,我……我会跟大祭司大人好好聊一聊,争取不——”
“争取”?
同为祭司,帕特里克自然明白亚历克斯嘴里“争取”的含金量,他不再犹豫,握紧那块硬梆梆、沉甸甸的黑面包,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帕特里克当头砸去。
“好啊,那我也争取给你个痛快。”
脸,亚历克斯耗费无数财力、精力、心力养护的脸,在黑面包的兜头狠砸下,瞬间绽开条条丑陋的裂纹,黏腻的鲜血汩汩涌出,像是一颗被捏爆了的过熟的果实。
毁了!他的脸毁了!
高贵的祭司痛苦地捂着脸上的伤痕,比起头部受创,他更接受不了自己失去来之不易的“英俊”。
“帕特里克!我要杀了你!我——”
帕特里克的眼睛比亚历克斯淋了血的眼睛更红。
他不在乎亚历克斯眼中燃烧的怒火,帕特里克的怒气远比亚历克斯汹涌,但这位曾经的祭司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说出的话像是他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你要杀了我?你以为你是谁?亚历克斯,没有我送上来的那些金币,你今天只能在你以前那个破神庙待着!中心神庙绝对不会要你这种草包!”
他不像亚历克斯那样愚蠢,要先说完话再动手。
帕特里克的嘴巴和双手始终没停,黑面包和讥嘲齐齐往亚历克斯的脸上砸,一下重过一下。
帕特里克砸歪了高贵祭司的鼻梁,也砸塌了高贵祭司的脊梁,砸得他开始哭嚎、开始求饶。
“你的符文哪怕在祭司之中,也是最差的!臭不可闻!你只是个废物!比你年轻那么多的伊莱都能死死压着你。你该去死!像你这种垃圾!早该去死!”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击了亚历克斯,他一时间耳鸣目眩。亚历克斯如同待宰的猪一样哀叫着,声音大变,他头破血流,徒劳地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护头。
“放过我吧!女神在上,放过我吧!杀你是大祭司的命令,我……我只是奉命做事。帕特里克,你知道的,我在中心神庙,从来都是人下人。”
“帕特里克,我亲爱的帕特里克,你知道,我都是被逼的!是大祭司……是伊莱,是他们要害你,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人下人。
原来人下人能够随意奴役神侍、学徒、平民。
原来人下人能够任意攫取信徒对女神的捐赠。
原来人下人能够视人命为草芥,肆意屠戮。
……
退回阴影里的阿尔玩弄着匕首,将它拔出又合上,无声地欣赏着月光照拂下的这一幕。
都说女神最不能宽恕谎言,但阿尔所见到的祂的信徒从来没有谁能够保有最起码的诚实。
“去死!”
帕特里克想起自己在绝望时胡乱涂抹下的道道竖纹,亚历克斯想活着,他也想活着,凭什么他的命比自己的更宝贵?!
他的愤恨在心底越烧越旺,是的,帕特里克要活着,那么亚历克斯必须死。
黑面包朝着太阳穴毫不留情地砸下去,面容血肉模糊的高贵祭司倒下去。
红艳艳的血液围绕着亚历克斯的躯体形成血泊。
屋子里只有帕特里克粗重的呼吸声。
死。亚历克斯必须死……
身后的屋舍里不断响起哭声和争吵声,言语和音色在澎湃的情绪里变形,难以辨识。
护卫不敢仔细听,虽然他的地位在护卫里几乎算得上是倒数,但他也懂得一点生存的法则。这种大人物之间的争斗,护卫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他呆愣愣地把目光投在夜幕之上,专心致志地欣赏着那轮将满的月亮。
明天就要举行问神仪式,护卫仍然不可能被分到一个很好的差事,不过他或许能分到一点奇妙的浆液——与他同寝的那位护卫之前为伊莱大人做事,碰巧得到了一杯,说愿为更多一杯少活十年。
护卫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滋味……
“亚历克斯大人!”
少女的尖叫撕裂了护卫勉强维持的镇定。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少女踉踉跄跄地奔出来,面纱都遮掩不住她的惊慌失措。
“出事了!亚历克斯大人……他……他把——”
鲜血染红了少女的袍角,她求助般伸出的双手也满是飞溅的血迹,她比海更蓝的眼睛颤动着,她被吓坏了!
“他把帕特里克大人给……给……”
年轻的学徒口吃严重,护卫从她勉强挤出的只言片语里获悉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亚历克斯祭司亲自结束了那个曾经的祭司的性命。
这种事在中心神庙不足为奇,少不更事的护卫也曾被这种场面吓得夜不能寐,跑去告解间忏悔自己袖手旁观的罪过,结局呢,是他如今冒着寒风站在这里,站在这间简陋的杂物间前,做其他护卫都不愿做的差事。
吃过的苦头令护卫高度遵守中心神庙的规矩,他没有朝身后的屋舍再看一眼。
“回去吧!”护卫凭着仅剩的一点热心安抚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别跟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透露这件事,你和我,今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今晚只是有一位该回归女神怀抱的信徒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可是,他明明……是亚历克斯大人他……”少女泪如泉涌,她无法接受混淆事实的说辞。
她太年轻了,她今后的日子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的,护卫想着,或许是他在中心神庙待得太久,他感觉不到太多怜惜,只有一些难以说出口的隐秘快意。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孩子,女神会保佑你的。”
护卫不想在这个没价值的学徒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敷衍地劝慰她,想要体面地把她赶走。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
身后的门被气势汹汹地推开,那道尊贵的身影怒气冲天地走出来,护卫识趣地低下头,不敢触怒这位高贵的祭司。
“给我滚回去!什么事都办不明白!我让你给他送吃的了吗?你要是不给他送那两块破面包,我至于花这么大功夫吗?”
祭司大人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平时最注重形象的他罕见地破口大骂。护卫盯着祭司那双昂贵的、妖精手工制作的靴子,据说亚历克斯的一只靴子,就足够他们所有护卫整整一月吃最香的烤肉、喝最贵的美酒。
“嘶!我的脸!女神在上,你最好祈祷我的脸没有事,不然你就等着我扒了你的皮,多添一双新靴子!”
少女吓得一声不敢吭,被祭司大人一指,就顺从地跟随他离开。
护卫到底没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他稍微抬起一点头,想悄悄瞄一眼亚历克斯祭司现在的脸,还没等看清,就被他一个眼刀扫过来,他立刻乖顺地深深垂下头去。
“女神在上,愿祂垂怜。”
祭司大人的脸高高肿着,明天多半是不会出席问神仪式了,护卫琢磨着……
海洛伊丝和卡萝左等右等,等到那轮月亮都疲倦得褪了颜色,浑身是血的阿尔才提着灯笼回来。
“女神啊!你还好吗?你怎么全身都是血!”
情绪最充沛的卡萝几乎是扯着嗓子就叫嚷起来,震得阿尔忍不住捂耳朵。阿尔有点心疼自己今晚的耳朵,本以为捱过了亚历克斯和帕特里克能够短暂地休息一下,没想到又遇上了卡萝。
“她没事。”
而细心谨慎的海洛伊丝则快速将阿尔打量了一番,她接过阿尔手中的灯笼,替阿尔解释,“血都是别人的,她没受伤。今晚应该很顺利?”
“是,多亏了卡萝的魔药,明天的情况应该也会好些。”
阿尔朝卡萝道谢,虽然只是简单的感谢,卡萝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能有作用就好,你……你快点去收拾一下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忙呢。哦,莉塔还在浴室里睡着,我们就没有叫她。”
“还在睡?”阿尔有点担心,“那我去瞧瞧,她可能还是有些不舒服。”
跟卡萝和海洛伊丝简单梳理了下明天的计划,阿尔便走进浴室。
浴室地面原本积着的水已经退下去不少,阿尔走近浴室正中的浴桶。
莉塔一只胳膊搭在桶壁上,头向手臂的方向倾斜着,脸庞红扑扑的,一副睡得很沉的模样,只是一双浓密的眉毛总是时不时皱起来,看来她睡得很沉,却睡得不算好。
阿尔抬起手,轻轻把莉塔皱成一团的眉毛抚平,却猛地被莉塔抓住了手。
人鱼睁开眼睛,思维好像仍停留在“睡梦”中。
“不,我不要这把刀!”
刀?
阿尔惊愕,她低下头——
她们相握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刀!
第186章 046问题如……
如果不是几秒钟前阿尔还与莉塔十指相扣,她也无法相信一把刀会毫无理由、毫无源头地陡然出现。
而她们的同伴也同样对此满腹狐疑,海洛伊丝和卡萝将这把黑漆漆的刀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还是无法相信她们的说法。精灵和妖精更愿意相信她们不小心在浴桶里睡着了,碰巧做了同一个梦。
“你确定你走进浴室时,莉塔手中没有这把刀?”
卡萝第七次问这个问题,阿尔也第七次回答她:
“我很确定莉塔当时手里什么也没有,包括她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也很确定她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阿尔又补充了个细节,“我那时还觉得她的手心有点烫,打算再摸摸她的额头。不过,还没等我再伸出手,这把刀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这……这根本说不通!”
坐在高脚凳上的卡萝率先放弃研究这把来得莫名其妙的刀,她高举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身子也挫败地向后仰去——还好她身量小,体重轻,不然一定要因为这个姿势摔下凳子去。
“我们也很确定,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谁接近这间屋子。我和海洛伊丝虽然都没有进浴室,但我们有站在门口瞧浴桶里莉塔的情况——我们也没瞧见她手里有什么刀!”
海洛伊丝的指尖抚过弯刀手柄上铭刻的花纹,与那把曾经属于约瑟芬的匕首不同,这把黑得低调的弯刀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古朴,尺寸大约能抵上两把约瑟芬的匕首。尽管弯刀其貌不扬,但只要握住它,感受到它散发着的独属于名器的寒气,不会有人觉得这把刀是件俗物。
“这把刀是矮人繁荣时期的作品。”海洛伊丝斟酌再三,得出结论,“它锻造的时间很早,最晚也得是在三百年前,用了大量的秘银做材料——现在哪怕是雾霭密林,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秘银。并且制作这样一把刀还必须用大师级的工匠操纵龙焰来煅烧,价值不可估量。”
“这种刀,现在绝对有价无市。龙族现在可不容易见到了!”
房间里好像突然间举行了某种不眨眼比赛,卡萝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立即死死盯住了这把其貌不扬的弯刀,左看右看,卡萝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是,这是把好刀。”
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的莉塔没有征兆地开了口,她的绿眼睛有些空洞,心神像是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飘浮着,话也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这是她们同女神交换的好刀,给我们一个机会——”
“什么‘她们’?什么‘机会’?”
常常同“哑谜”打交道的妖精祭司卡萝完全不理解莉塔这句没有语气起伏的话,她凑上前来,伸出一只手在莉塔面前奋力晃了晃。
“莉塔?你能听见我吗?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莉塔的目光还是呆怔怔的,惹得急性子的卡萝一时无法忍受,“说话!莉塔,你又不是什么祭司、神侍,没事装神弄鬼做什么?哎——海洛伊丝,我这是帮她,你扯我做什么?”
这边,海洛伊丝强行把卡萝拽到了身后的高脚凳上。那边,阿尔挡住了卡萝看向莉塔的视线。
“莉塔现在的状况还不太好,卡萝,你别急,让她先好好缓一缓。”
她们齐齐看向莉塔,人鱼闭上眼,身子倾向阿尔的方向,好像又陷入了瞌睡……
莉塔觉得自己还在那只浴桶里。
对于一条举行过成人礼的人鱼来说,浴桶里的水少得可怜,但对于一条颠沛流离、需要遮掩身份的人鱼而言,那是一个理想的‘港湾’。
她蜷着身子,枕着厚实的桶壁。莉塔告诉自己,她还在海底,这不是浴桶,是一处狭小的、布满钟乳石的洞穴,是她近来发现的“秘密基地”。
葛瑞丝会喜欢这种小地方,她会在这里安顿她那些过于调皮、过于活泼的地方。阿芙拉或许也会喜欢,她会再一次试图传授莉塔逃脱这种小地方的秘诀,并因自己的急躁“喜提”几处瘀伤。琴只会抱着手臂,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她总是这样!好像她是整个海底最智慧、最成熟的人鱼。
至于祖母约瑟芬……莉塔在记忆里挖掘约瑟芬的脸,她会——
“听着!莉塔!我们得到的时间非常短,你要尽可能地记住我们的话,抓住这把刀!莉塔!好孩子!你一定要抓紧它!”
莉塔浑浑噩噩、还蒙着一层粉色的视野里陡然出现几张风尘仆仆、忧心忡忡的熟悉面孔——约瑟芬、阿芙拉、葛瑞丝、琴和摩忒斯缇。
她们都在这儿?这是一场梦?
思绪混乱的莉塔摸不着头脑,她本能地握住那件塞到自己手里的物什。她们都在说话,声音混在一处,吵得她有点头痛。
“女神啊!她还不明白状况!莉塔,醒一醒,好好看看我们,这不是梦!”
“莉塔,看我,我是葛瑞丝!”
不是梦……不……她们的头发去哪儿了?祖母和姐姐们飘逸的长发去哪儿了?为什么都变成了齐耳的短发,光秃秃,像是贫瘠礁石上勉强生长的一点丑陋的苔藓。
“我们用头发同女神换了这把刀,它能帮助你们——”
“不,我不要这把刀!”
她不等葛瑞丝说完话,就开始强烈地拒绝。
不止是因为莉塔讨厌这种自顾自的牺牲。更是因为她的“直觉”,不知怎的,知道这把刀的由来,莉塔便开始从心底里排斥它。莉塔想要把它塞回姐姐们的手中,但上一刻还环绕在莉塔身旁,准备同她透露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的姐姐们,眼下仿佛被一股强有力的浪潮冲散了。
阿芙拉大声地、拼尽全力地冲莉塔喊:
“把这把刀给阿西娅,女神会指引你们!”
浪潮冲走焦急无措的人鱼,倒把海巫冲到了莉塔的面前,海巫的眼睛变成了纯粹的、充满神性的金色,莉塔不太喜欢这个模样的海巫,她变得不大像她自己。
摩忒斯缇冰凉的手指紧紧扣住住莉塔的手腕,阻止莉塔撇下这把刀。
“听着,莉塔,既然命运选定你们成为‘织针’,你们便要顺从它,踏上那条命中注定的道路,去修补祂期望你们修正的疏漏。”
“我们试过了!我们什么也没办法改变,顶多只能造成一点无伤大雅的影响!”莉塔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而摩忒斯缇的力气大得吓人,她始终无法成功。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醒悟——向女神求取眷顾或者恩赐,尚且要奉上祭品。而你们想要改变一条已经流过的河流,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不做出必要的牺牲?”
“‘牺牲’?!”莉塔听得想笑,身子却不受控地颤抖,“可成为‘织针’的路都不是我们自愿踏上的,我们凭什么要为它牺牲?!”
海巫轻簿的面纱被吹起又落下,莉塔记不清摩忒斯缇的脸是否是这个模样。海巫看着莉塔,又好像不是在看莉塔,摩忒斯缇露出一个怪异的、苦涩的笑容:
“因为祂选择了你们。”。
莉塔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狼狈得像一个溺水的人,当然,溺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人鱼的身上。
她一低头,瞧见自己面前的弯刀,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情绪失控地把它推了下去。
“不要!我不要!”
弯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噼里啪啦地擦出几点明亮的火花,悠哉悠哉地停住,瘫倒在地板上。
大家看看完好无损的短刀,再看看缓过神来的莉塔——嗯,人鱼已经一头扎进了阿尔的怀抱。
她像一只雨夜里被暴风雨掀翻巢穴、淋透了的雏鸟,把头深深埋在阿尔的怀中,不住地打着哆嗦,连另一边的卡萝和海洛伊丝都听得见人鱼牙齿打颤的声响。
“看我做什么?”卡萝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竖起四根手指,做了个世俗中不是很标准的发誓姿势。
“我可没有吓唬她,我刚才只是好奇她怎么呆呆的。我发誓,我们妖精可没有什么入梦的能耐,嗯……可能精灵有这种能耐。”
拙劣的祸水东引没有得到精灵的眼神,海洛伊丝把导致莉塔情绪失控的弯刀捡起来,妥善收好。精灵放柔了声音——多亏她们与海洛伊丝相处的时间久了些,否则绝对发现不了如此微妙的变化。
“莉塔,它只是把刀,它没有生命,只要拿着它的人没有恶意,它不可能伤害任何人。”
阿尔把发抖的莉塔搂得紧紧的,人鱼热潮期的发作刚刚过去,眼睛里还笼着一层似有而无的水雾,显得更为可怜。阿尔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安慰着莉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尔总觉得莉塔这几天消瘦了些,中心神庙比其他的神庙更不适合人鱼,她由衷希望她们以后再也不必踏进什么神庙。
“你怎么了,莉塔,你知道这把刀是怎么来的吗?你很不喜欢它?”
感受到怀中莉塔更剧烈的颤抖,阿尔立刻安抚道:
“别怕,你不想说可以先不说,缓一缓,我们休息一下。”
“不——”
莉塔没有离开阿尔的怀抱,她使劲地摇头,拒绝了阿尔的提议。
“我可以,我只是需要再缓一缓。”
她深呼吸,在连续的几次吸气又呼气后,莉塔稳住情绪,在阿尔的怀里露出脸,扭头看向海洛伊丝和卡萝: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
第187章 047人选“什……
“什么问题,还用这么神神秘秘的?”
卡萝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今天基本没有空闲,妖精眼下相当乏累,她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有话就说,我想回去睡觉了!”
海洛伊丝注视着阿尔怀里的莉塔,在阿尔的安抚下,这条人鱼的状态缓和了不少。
“只要你的问题不涉及什么机密,我很愿意回答。”
莉塔点了点头,她没有追问阿尔——她比谁都清楚阿尔的答案,她们之间没有秘密,自然也没有不能回答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都是女神的信徒,像我的祖母一样,我想知道,你们的信仰是否虔诚到可以为祂去死?”
“为……为祂去……死?!”
提问的莉塔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重复她话语的卡萝惊骇得直接跳了起来,她险些咬到舌头,胆战心惊地问:
“为……为什么要为祂去死?女神……女神不是很多年都不再要求活祭了吗?再者说,我的死怎么也不可能有让女神侧目的价值吧!?”
莉塔耸耸肩,她的目光从卡萝身上挪开,投到海洛伊丝的身上。
“其实我们人鱼这一代——至少我和我的姐姐们,并我们不常向女神祈祷、索取,也从未聆听到什么神谕。或许,这个不常见的指令是某个深得祂器重的信徒得到的。”
“女神不会传下这样的指令,祂不会对任何人下达如此残暴的要求。”
海洛伊丝的语气可谓是斩钉截铁,她像是忽地从莉塔的问题中咀嚼出了某种信息,毫不犹豫地把那把刀收起来。
“任何生命追本溯源都来自于女神的孕育,祂不可能要求某一生命向祂献上自己。如果祂真的喜欢这种‘牺牲’,祂为什么会在最后时刻庇佑诸如斐多涅之流的圣徒?祂完全可以任由斐多涅圣徒死在雪地里,再来降福。”
“所以——你得到这把刀的代价是,有人要求你为此牺牲?”
阿尔揪住海洛伊丝话语里透出的信息,参照目前的状况进行总结,她急切地扳住莉塔的肩头,像是想要把人鱼从悬崖边拉回来:
“不要信这种鬼话!如果女神真的要求这种事,这和邪神有什么区别?”
莉塔垂下眼眸,声音沉闷,“如果是旁人说的这件事,我也不可能相信,但那是她说的……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场怪梦。”
“是谁说的?”卡萝这会儿又不“困”了,她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再控制不了打哈欠,妖精祭司有点炫耀意味地道:“我做见习祭司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不要做这种牺牲,否则只会得到恶果。矮人他们就是因此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莉塔打断卡萝对矮人多舛命运的剖析,毫不隐瞒地道:
“是海巫摩忒斯缇告诉我的。”。
早在晨钟敲响前,整个中心神庙已从睡梦中醒来。
学徒们穿着方便行走的束脚裤穿梭在神庙内外,他们或是搬运着问神仪式需要的各类物资,或是为前来凑热闹的平民信徒送去圣水。这些大多还是孩子的学徒们裤脚上沾着未褪去的晨露,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蒂娜大人!”
疲于应付信众的学徒们瞧见蒂娜的身影,纷纷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向她求助:
“问神仪式禁止非神庙成员围观,我们按大祭司大人的吩咐,给这些凑热闹的信徒们无偿送去了圣水。可得了圣水,他们还是不肯离开。”
学徒望了眼神庙前的人头攒动,苦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继续解释: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得到女神眷顾的好机会,认为离问神仪式的场地近一些,就有可能被女神看到。再不济……也可能熬到中心神庙再发一些什么出来。蒂娜大人,您看……这该怎么办才好啊?”
尽管中心城的经济向来比普通的城市更繁华些,这帮前来“凑热闹”、“一睹问神仪式风采”的信徒衣着并不“褴褛”、“朴素”,在中心城仍能算得上光鲜。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中心神庙的“常客”,蒂娜神侍也曾听过某几个人的祈愿或忏悔,知道他们的烦恼和忧愁。
在这个中心神庙的“好日子”里,他们的脸上都“与有荣焉”般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仿佛不久前还在困扰他们的阴翳一夕之间就烟消云散。相似的神情、相似的诉求构成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蒂娜觉得他们的脸庞在融化、旋转,拼接成一张狰狞的、大张着嘴巴的脸。
蒂娜收回目光,看向忐忑的学徒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记得前几天晾晒的麦子淋湿了一小片,你们拣一些生芽的麦粒,给他们每人发上几颗,告诉他们那是受女神荣光萌生的种子,他们会喜欢的。如果有不愿意离开的,就把麦粒收回来,分给别人。”
“只说是‘受女神荣光萌生的种子’?不用再说别的话?”学徒们有些半信半疑,蒂娜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像微风吹过的水面浮出的涟漪。
“其他该说的话,他们自己会补足的。快去吧!那边仪式场地还需要人手去布置。”
蒂娜拍了拍学徒们的肩膀,看着他们急急忙忙按照自己的嘱咐行事。
太阳一节一节地向上爬,金子般灿烂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向外倾洒,蒂娜调整了下头纱,稍微遮了遮被刺痛的眼睛。
神庙前那群祈食的鱼群在得到麦粒后迅速消散,蒂娜知道他们的愿望,无非是财富、幸福和地位。
何其简单,何其奢侈。
“您在这儿!”
耳边传来一声少年的轻笑,蒂娜偏过头,看见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容,他和她一样,生着一头象征着高贵血统的黑发。此刻,他蓝灰色的眼眸微微眯着,像是想向她表现出自己的友善。
真有趣,蒂娜想,她以为他从来不屑同祭司以外的人说话,哦!有时候,他连祭司也瞧不上。
“大祭司大人要我请您过去,他好像拿不定主意,是要您参与问神仪式,还是要埃莉克丝参与。当然——”
他贴近她的那一瞬,蒂娜只想掉头就走,她努力忍下了这种不得体的冲动,忍受着他接着在自己的耳边低语:“您知道,我自然是更倾向于您,论在中心神庙的时间,您远远长于她。有句话可能不应当说——谁知道埃莉克丝没有音讯的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到了哪里去呢?”
蒂娜盯着自己被长袍掩盖的鞋尖,嗯,她走路很小心,鞋尖很干净,她的指甲嵌进掌心。蒂娜抬起头,看向这个朝自己笑得亲切的少年:
“谢谢您的肯定,伊莱祭司。”。
“……是这样,是这样!我就是这样跟他们说的!”
尚未走近,就听见大祭司拍掌大笑,蒂娜留意到伊莱的神色一凛,他试图维持的友好笑容一瞬间就化为乌有,本就薄得如同纸片的嘴唇紧抿着,真的成了一条线。
伊莱很忌惮埃莉克丝,正如数年前的亚历克斯。蒂娜毫不意外这种情节的重现,她假装没有看到伊莱的异样,继续朝前走去。
“埃莉克丝,没人能比你更懂我!”
大祭司——这个生得犹如十三四岁青涩少年、实际年龄未知的老家伙笑得开怀畅意,他使劲拍了下埃莉克丝神侍的肩膀,见她依然能够毫无异状地饮酒后,语气更加亲昵:
“你离开这么多年,中心神庙里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
身为神侍、也多半永远只能是神侍的蒂娜对此场景没有什么情绪,伊莱倒是按耐不住,几步走上前,主动报告道:
“大祭司大人,问神仪式已经准备就绪,场地最迟中午就能完全布置好。您之前说要我这个时候提醒您择选参与仪式的人,您看,我也按您嘱托,把蒂娜神侍请了过来。您之前说,想要在埃莉克丝神侍和蒂娜神侍之间——”
大祭司捏着一只小小的酒杯,伊莱恭敬地说出的这一长串好像只是从他耳旁流过,他兴奋不已地招招手:
“伊莱啊!你快来看这个!对!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想要一只能够自加热的酒杯吗?埃莉克丝帮我做好了!”
伊莱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年轻人,暗自慨叹的蒂娜站在门口继续充当隐形人,她好笑地看看伊莱,再看看高兴得恨不得手舞足蹈的大祭司,不管面容如何,谁是真正的年轻人可谓是一目了然。
“哦,我记得!不过您当时不是说那种加热的符文太过复杂,不管铭刻在什么位置都影响酒杯的美感吗?埃莉克丝神侍,我想您是把符文和某种花纹结合在一起了?”
伊莱面露钦佩,说出的话却有点意味难明,“女性对这种事确实比我们男性更敏感些,不过,我和大祭司大人一样,还是更尊崇简洁明了的符文。”
“不是!不是!”
埃莉克丝从头到尾没有朝伊莱望去一眼,她专注地抿着一杯酒,一副喝得醺醉的模样。
大祭司替她解释:“她把那个加热符文又简化了!我就说那个符文还可以再简化!你们都说做不到!还得是埃莉克丝!”
蒂娜兴致勃勃地瞟了眼伊莱的脸,见大祭司夸埃莉克丝越夸越上瘾,而气恼的伊莱一时半会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她善良地适时出声提醒:
“大祭司大人,那问神仪式的参与人选,您确定好了吗?”
“你说那个?”
大祭司咂咂嘴,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对埃莉克丝的吹捧,金橘色的眼眸倏地盯住蒂娜。
“蒂娜啊,你觉得你和伊莱,谁更适合参与这次问神仪式?”
第188章 048偷窃不……
不讨好甚至致命的选择题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抛给蒂娜。
一时间,含笑的大祭司、不可思议的伊莱和“无所谓”结果的埃莉克丝都齐齐望向了蒂娜。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是张带着血腥气息的蛛网,不管蒂娜选择哪一个,很快,这张网上都将会倏地冒出一只生了多条腿的怪物,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大祭司大人说笑了。”
蒂娜神侍识趣地匍匐在地,她垂下头,过长的头纱自颊侧滑落,添上一层雾气般浅淡迷离的灰色。在中心神庙待的这些年,蒂娜早失去了少年人时宏图大志,她看累了那些条条框框,学会了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曾经张扬的色彩早就褪去,曾经的棱角也统统磨得圆润。
没办法,比起“向上爬”,她更想活着。
“我只懂如何处理神庙里的琐事,像问神仪式人选这样的大事……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她瞧着面前地砖上的花纹,它看起来简单朴素,犹如孩童的信手涂鸦。但蒂娜非常清楚,负责设计地砖图样的神侍,足足改动了九十二次才得到让大祭司勉强点头的这一版。
“依我看,伊莱大人年少有为,资质优异,我万万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和他‘相提并论’。大祭司大人如此赏识我的微末才干,我实在诚惶诚恐。”
“当然,如果我真能有机会参与问神仪式——哪怕是让我现在就回归女神的怀抱,我也欢欣鼓舞、万分荣幸。但我想,抱歉,大祭司大人,我卑下地揣度女神的心意,我想祂更愿意见到年轻的、姣好的面孔,而不是我这张皱纹横生的脸。”
她把头垂得更低,更贴近那些来之不易的地砖。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大祭司在住处建设完毕后对那位设计地砖的神侍说了什么话,让那位神侍郁郁寡欢,绝食而死。
中心神庙的拥护者赞扬这里是被女神的荣光笼罩之地,凡是虔诚信仰祂的信徒自会在这里得到宽恕与喜悦,感受到祂的珍重与怜爱。
可蒂娜神侍在中心神庙的多年告诉她,想要在这里活下来、活得长久,秘诀是不要把自己当作人。
可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蒂娜愈发不清楚了。
“女神在上,亲爱的蒂娜神侍!您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伊莱带着笑开口,他走上前,不太诚心地把蒂娜扶起来——以他使出的力道,最多只能扶起毛绒玩偶版的蒂娜。
“您太谦虚了!怎么能说‘琐事’?缺了您,整个中心神庙都无法运转,但是——年纪,唉——是这样,女神总是更偏爱那些更好看一些的脸。”
年轻人的得意写在眉角眼梢,蒂娜装作谦逊垂着头,避免自己看到伊莱的脸。
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伊莱总和亚历克斯混在一起?明明他没有像亚历克斯一样使用禁术维持相貌,他生得也着实好,但是他一旦表现出过多的得意时,蒂娜总觉得伊莱的那张脸便变了模样,看着就令人作呕。
“‘更好看一些的脸’?”
一直作壁上观的埃莉克丝放下酒杯,笑了起来,和过去一样,她仍然很少掩饰自己真实情绪,处于醺醉状态的她说话更不留情。
“大祭司大人,现在中心神庙成员的质量严重下降啊!过去的祭司——不必说祭司,我还记得刚进中心神庙的蒂娜,简直就是从圣像画里走出的‘斐多涅’!”
“嗯——我也记得。”大祭司伸了个懒腰,他探头去看保持沉默的蒂娜,“现在也像,只是圣像画基本只画‘少女斐多涅’。”
埃莉克丝捻了块糕点,大剌剌地吃着,囫囵咽下去一大口,旁若无人地与大祭司谈论道:“那您觉得蒂娜和那小子谁更好看?哎——大祭司大人,您可别让我笑话您的审美!”
被如此评头论足,蒂娜早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异色,安静地扮演凑数的木偶。而伊莱,蒂娜的余光瞧见,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她不觉得伊莱可怜,能爬到祭司位置上的任何人都与“可怜”这个词毫不相干。
“埃莉克丝,你总得让我好好瞧瞧!”
大祭司,他不仅面容介于少年与孩童之间,脾性更是符合这一年纪。大祭司与埃莉克丝调笑着,直接从桌边跳起来,抛下他那一桌糕点、水果和糖,仿佛第一次认识蒂娜和伊莱一样,把他们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
“嗯……要说谁的脸生得更好……这可不好说?”大祭司犹犹豫豫,迟迟无法得出结论。
蒂娜瞄着伊莱的脸一寸寸变红,令她联想到某些烹煮中的海鲜,它们总是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
“好了,都是侍奉女神的侍者,也用不着分那么清,你们俩都来吧!”
他一挥胳膊,儿戏般地把蒂娜和伊莱都纳入了问神仪式的人选。
“女神嘛,祂确实会更想看到些新面孔,上次伊莱制配圣水的效果就很好。”大祭司同埃莉克丝补充的这一句,含蓄地表明了他更认可谁的形象。
蒂娜一声不吭,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对大祭司的话发表任何意见。而伊莱,蒂娜发誓,她听到这个年轻人磨了一下牙——年轻,是最廉价的优势,如果他还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最好也只是爬到亚历克斯的位置上。
“还有你,埃莉克丝,这次你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消失,你还来做我的副手。亚历克斯——”大祭司响亮地“啧”了一声,他又回到桌案旁,将新鲜的羊奶和陈酿的酒液胡乱地混在一起。
“他又病了!”大祭司把这个“病”字拖得长长的,同埃莉克丝眨了下眼睛,他的一系列表现完全不像是个成年人,反而与他的外表无限契合。
埃莉克丝嗤笑,对此早有预料似的,“我以为我走了这么久,您会对亚历克斯另有安排,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他。您把他调到这个位置上,想来亚历克斯有着我完全不了解的能耐。”
“是也不是。”大祭司笑吟吟的,完全不在意埃莉克丝同自己相处的态度太不“小心”、“恭敬”,“我留着亚历克斯,完全是为了一个人——”
“伊莱,你可得抓紧时间了。”
“啊?!”
伊莱的思绪还停留在大祭司上一句对自己外貌隐晦的贬损上,他完全没有回过神,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棒。
大祭司看向伊莱的金橘色眼眸里盛满笑意,年轻的、顺遂的伊莱读不懂那笑意之后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回话:
“大祭司大人,我……我一定抓紧时间好好向亚历克斯祭司学习。”
“‘学习’?”
大祭司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伊莱的话,他叹了口气,又走到伊莱面前,把那杯羊奶与美酒混合的奇怪液体塞到伊莱手里。
两种不相融的液体没有搅拌,在杯子里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质地和颜色,它们泾渭分明,分庭抗礼,像是一盒被污染的油画颜料。
“你的符文比他画得好多了,你还有什么需要向他学习的。动动脑子,伊莱,我期待看到些更有趣的事情。”
大祭司显然没心情留给伊莱的“新答案”,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了,上午就到这里吧,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沐浴更衣,哦,蒂娜,你告诉他们,仪式在月上中天时开始。”
“是,大祭司大人。”
伊莱注视着大祭司掀起内室的帘子,大步离开。他握着那杯怪异的酒,不知该喝还是不该喝。
“抓紧时间”,到底是抓紧什么“时间”?
大祭司大人,是想看什么“有趣的事情”?
伊莱站在原地,他没有领悟,却仍感到脊背生寒……
莉塔有些如坐针毡。
这倒不是她的热潮期又发作了,她昨晚才发作过一次,今早用过药剂,现下——起码这一天,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也不是她和这个时间段的约瑟芬相处得不好……嗯,确实,比起她熟悉的祖母,现在的祖母对她冷淡、严苛许多。
但在得知阿尔她们的窘境——不好照顾莉塔、担忧莉塔独处的安全,约瑟芬没有犹豫地同意莉塔跟在她身边。只是要求莉塔做了伪装,约瑟芬就带着莉塔去布置问神仪式要用的长桌。
显然,约瑟芬的疑心和警惕主要是对人鱼以外的种族。
“巾帕折叠的方式不对。”
约瑟芬把莉塔刚折好的一只“天鹅”拆掉,“折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应该先向这个方向折,你重折一下。”
好吧,约瑟芬的严格是不论任何种族的。
莉塔顺从地按照约瑟芬的要求重折了巾帕,约瑟芬只是点点头,没有安慰、没有夸赞,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约瑟芬!
她大概扫视过周围忙碌的学徒、神侍,很确定自己做的这份活计是最轻松的。因为分配到的任务是折巾帕,莉塔甚至可以坐着!她看到许多人都朝她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但是……莉塔看了眼不苟言笑的祖母,又不敢停歇地折起下一只“天鹅”。
这样无聊的活计能对阿尔她们有什么帮助呢?
她调整着“天鹅”的脖颈,莉塔总是把“天鹅”的脖子折得有点歪,这只歪得更过分!像是小时候脖子受过重伤。
或许她不去做拖累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莉塔有点泄气地安慰自己,努力把腰挺得更直了些——是的,这时候的祖母还会管她的坐姿。
刚感受到约瑟芬挑剔的目光平稳地从自己身上划去,莉塔拿起一张新巾帕,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哪来的小耗子!好大的胆子!献给女神的浆液你也敢偷?找死是不是!”
第189章 049帮助在某些人眼中,“偷……
在某些人眼中,“偷窃”这种事,似乎只会流行于腌臜混乱、信仰不纯的底层。
而信徒们络绎不绝、神像前供奉无数的神庙则理应是与此类恶行绝缘的圣地。毕竟这里条件再恶劣,等级再分明,位于最末端的学徒,都能得到一份荞麦粥和一块黑面包,饥饿并不能在这片“圣徒”上滋生。
自然,比起某些神侍能够纵饮佳酿、遍尝美食的情况而言,荞麦粥、黑面包仅能饱腹,两者之间的差距宽如鸿沟。但如果与神庙之外的世界相比,某些家庭只能把啼哭不止的婴儿抛弃在寒风里,神庙学徒们能享受到的这份食物立时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事实却又并非完全如此——当护卫们呵斥着提起那个小个子,那这个做学徒打扮的家伙瘦骨嶙峋,小个子被发现的赃物不止是神圣的浆液,还有一块半神侍们剩下的白面包。
这无声地证明着,神庙没有如它所宣扬的,为全部的成员保住最起码的温饱底线。
在这个歌颂者女神的神圣之地,饥饿与偷窃仍然共存,犹如一对难分彼此的孪生子……
“女神啊!他们把那个学徒拎走了!”
莉塔周围的一位神侍踮着脚尖,惊讶地盯着喧闹的不远处,连连摇头、叹气:“那个学徒饿得全身上下只剩下骨头!哪能挨得住罚?!要是有办法,怎么会出来偷东西?”
“应该不是奔着浆液去的,学徒偷了白面包,准是把浆液当成了什么难得的饮料、果汁,一块儿顺走了!瘦成这模样,平日里肯定吃不饱,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总不能是有神侍贪墨这学徒的饭食,这都是什么时代了?怎么会有神侍还惦记那点不入流的东西,哪怕是亚历克……”
“就是亚历克斯!”
有人极度确定、异常直接地道出那个名字,莉塔听见周围的人几乎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连不苟言笑的约瑟芬,也抬头瞧了眼说出“亚历克斯”名字的神侍。
那神侍神态笃定,她慢条斯理地修建着手中用于插花的花材,指腹抵着茎杆上的尖刺:
“我认识那个学徒,她是个女孩儿,也是亚历克斯的追随者。”
神侍身旁的人轻轻推了她一下,叫了声她的名字,低声提醒,“错了!你该称呼亚历克斯祭司或者亚历克斯大人,直呼其名是大不敬!”
神侍对这句提醒置若罔闻,继续道:
“亚历克斯饿着她当然不是图那点不入流的吃的,是图她写出来的符文!他们都说——但你们也知道亚历克斯手下的都是什么人,说这女孩儿饿得越厉害写出的符文越灵光,所以一来二去,这孩子就成了现在这模样。”
“啊?怪不得……又是因为符文……这种事也只有他们那群人做得出。”有人小声腹诽着。
“女神在上,你也当心些!这应该是是亚历克斯祭司手下的神侍不做人事,你怎么敢这样不尊敬地提亚历克斯祭司的名讳?”
神侍把茎杆上的花刺一一刮掉,看向指着自己的人,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他管理不好追随者,追随者的罪过当然便也是他的罪过,你们怕什么?亚历克斯的那帮人又不在这里,他们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自从埃莉克丝神侍回来,亚历克斯在大祭司那里一日不如一日,这次仪式,他甚至没被允许参与。这种马上要跌下神坛的人,怎么配我用敬称来称呼他?”
那神侍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她像是怀着莫大的恨意,简直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完全不在乎祸从口出。
其余的人屏声息气,手下的动作慢了半拍,愕然地瞧着她。
她剪掉枝干上多余的那朵花,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处。
“过不了多久,埃莉克丝神侍就会把亚历克斯偷走的一切都讨回来,她会把他从中心神庙踢出去的!谁叫当年他对她——”
“好了!”
约瑟芬站起身,制止那神侍继续说下去。她走到神侍身后,一只手按住神侍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神侍的后背。
“你很累了,回去休息吧,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我不累,我还要说!”
神侍试图把约瑟芬按在自己肩膀上掸下去,但她接连尝试了几次,用上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撼动约瑟芬分毫。
“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恼怒地瞪向约瑟芬,质问才刚开头就凝固在喉头。神侍与约瑟芬双目相对后,整个人的眼睛立刻变得空洞无神。
约瑟芬俯下身子,轻柔地抽出神侍紧握的花材,她瞥了眼神侍通红的手心,自如地替那神侍插好那一瓶未完成的插花,语气温和:
“你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支持埃莉克丝大人,她明白你的好意。但世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有时好意也会变成一把利刃,伤了你,又伤了她。”
“好好休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约瑟芬的最后一句说得很轻,莉塔不知道祖母是否在这几句话里运用了人鱼与生俱来的能力,总之,那神侍怔怔点头,没再有任何异议起身离开,嗯,只是行为举止犹如木偶般僵硬。
约瑟芬把神侍未完成的花瓶、花材搬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扫了眼在座神态各异的神侍,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你们都是中心神庙的神侍,不必我重申语言能够具有的威力。你们坐在这里,也更应当清楚我在埃莉克丝大人面前的位置。”
“有些话、有些事就该停在现在,明白吗?”
没有人敢直视约瑟芬那双结了层冰的蓝眼睛,沉默着接受了她的要求。约瑟芬坐回原处,沉着脸又拆掉莉塔折好的一只“天鹅”。
“这只翅膀有问题,重新来。”她指了指出错的地方,“你上心些,这都是低级错误。”
“哦……好!我这就重折。”
约瑟芬锐利的眼神迅速捉住了莉塔的欲言又止,“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
眼下的约瑟芬与莉塔熟悉的约瑟芬相去甚远,她身上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事实上,她出声警告后,周围的人都尽可能地远离了她们。
莉塔眼见着约瑟芬的神色越发不耐,她连忙凑过去——约瑟芬似乎非常不适应莉塔离得那么近,有一瞬莉塔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眶上要增添上一处醒目的淤青!
“我以为你现在非常非常讨厌人类,完全无法容忍他们,所以……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还会出声帮助那个神侍。”
“你如果不做那个警告,她十有八九会很危险,有可能会丢掉小命。”莉塔低声在约瑟芬耳边说清了自己的疑惑。
“我没有帮她。”
约瑟芬当即否认,她在那神侍留下的花瓶里插上一朵开得正好的花,约瑟芬整理了下洁白、柔嫩的花瓣。
“她想去死,而我阻止了她去死,让她没有办法死,这怎么会是帮她?”
“这不是帮助。”
她斩钉截铁地解释……
在叠了一百多只“天鹅”、插好了七十多瓶花后,莉塔终于得到了点休息时间,约瑟芬允许她去拿些点心回来吃。
“把这个给食堂的师傅,要一人份点心回来。”
“一人份?”莉塔捏着约瑟芬递过来的一张纸条,第一反应是认为约瑟芬对她叠的“天鹅”仍然很不满意,所以决定克扣“不上心”的她的点心。
“你那是什么表情?一人份是给你的,我不需要点心。还是说,一人份不够你吃?”
尽管不是这个约瑟芬不是那个把莉塔抚养成“鱼”的约瑟芬,但她瞟了莉塔一眼,就明白了莉塔一脸忧色的症结。
“够的够的!我这就去,马上回来!”
得知点心没有被克扣,莉塔马上恢复了神采,精神抖擞地挥了挥手里的纸条,一蹦三尺高地离开了。
约瑟芬瞧着步履欢快的莉塔,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弯了一下……
在问神仪式这种难得一见的大日子上,餐食自然比往日好得多,点心也更为丰富、豪华。
莉塔朝食堂走去的路上,见到许多学徒、神侍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大托盘的点心回来,她贪婪地扫了一眼又一眼,种类不尽相同,但无论是糕饼,还是果汁,看着都相当美味。其中的一种布丁,看起来比阿尔昨天带回来的还可口。
人鱼想着今天的阿尔一定很忙碌,她打算为阿尔留几样吃食。以往都是阿尔惦记她吃什么,也到了莉塔为阿尔着想的时候了!
是留糕饼还是留布丁?饮料肯定不合适,不方便莉塔带回去,留奶酪呢?每次都是莉塔吃奶酪吃得最多,阿尔看起来总是意犹未尽。或者都留一点——
莉塔满脑子都是夜晚和阿尔一边泡澡一边享用美味的美好畅想,陡然之间,直觉令她停住脚步。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路旁的灌木丛里响起来。
这些灌木丛是用来装点中心神庙的,枝叶常绿,这个季节还生长着殷红的果实。不过发出声音的灌木丛光秃秃的,莉塔看了又看,也没找到一颗果实。
这种果实味道很差,又酸又苦,莉塔想不到谁会有那么好的胃口。
人鱼听见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明显,里面是动物还是人?莉塔不太关心,她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拿到那个更可口的布丁,她摇摇头,打算继续朝食堂走。
可惜的是,莉塔衣兜里的纸鸟很关心,它拼了命地啄她的长袍,当莉塔伸手安抚它后,它又开始拼命啄她的手指。
好吧!好吧!看来通往点心的道路终究是曲折的。
莉塔愤怒地拍了下不安分的纸鸟,快步走上前,拨开灌木丛。
嗯,没错,里面就是那个因盗窃被带走的小个子。
第190章 050献礼者蜷……
蜷缩着躺在灌木丛里的小个子状况不大好,她对莉塔拨开周围枝叶的动作毫无反应,状况像是放弃了抵抗,也像是陷入了昏睡,无知无觉。
莉塔瞧了瞧小个子那张小得可怜的脸,其上不仅狼狈地沾着泥土和草屑,还有着几道细窄的鲜红伤痕。方才“抓捕”小个子的人手几乎个个身材魁梧,莉塔猜不出她是如何从那帮人手上逃脱的,但想来小个子势必是费了大力气!
这让莉塔无端联想到之前还在船上的她和阿尔,人鱼不免生起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悯心。
“还能起来吗?需要我帮你吗?”
一个处于热潮期的人鱼主动要帮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类!
这听起来是会被祖母约瑟芬编成寓言故事、教育小人鱼千万要避免的蠢蛋行为。尽管“真实案例”中犯蠢的人鱼是莉塔本人,她也忍不住在出口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吧,至少这种“犯蠢”对莉塔也不算全无益处,起码人鱼衣兜里的纸鸟对这句话很认可,不再闹个不停,莉塔的袍子得以逃过一劫,保持完整的体面。
莉塔轻轻地推了一下一动不动的小个子,这个处于最底层的小学徒睁着眼睛,一双眼空荡荡的,一片虚无,她像是只发条受损的玩偶。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这么不舒服吗?我或许可以给你找点药来。”
小个子的肚子比她的喉咙先发出声音,而小个子的真实嗓音就算提高一百倍,也注定被她的肠鸣淹没。
“你帮不了我。”
小个子别过头去,无礼地把后脑勺留给莉塔,“你也不会帮我。”
激将法?
莉塔不知道这个神神叨叨、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的学徒在玩什么花样,只觉得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直直泼到自己身上。
无所谓,既然“帮不了”,那就不帮好了!莉塔本就没那么多对异族的好心肠,她“哦”了一声,直接把灌木丛合上,转身就要离开。
“那祝你早日回到女神的怀抱,在祂的荣光之下,不必再受世俗的苦难。”
她走得爽快,却是把别人逼得没了办法。
“不!”
嗯,这个字倒是盖过了那个肠鸣声。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小个子当即从灌木丛里爬出来,速度之快,让莉塔不再怀疑小个子是如何从那几个大汉手下遁走的了。
小个子死死攥住莉塔的袍角,眼眶里有泪水打转——看到这一神情,莉塔忽然联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抓着阿芙拉衣角,往眼睛里滴了好多海草汁,流泪不止,逼阿芙拉带自己去海面之上瞧瞧的自己。
“求求您,好心的埃莉克丝大人的追随者,您别走,我只是害怕,害怕您和他们是一类人。”
小个子发着抖,赋予了莉塔一个长而新的称呼。
“您知道,他们抓到我,我一定会没命的!我不求您帮忙藏起我——我明白您帮不了我这个。我只求你给我一点黑面包和荞麦粥。整整三天三夜,我几乎什么都没下肚,我真的熬不住了……”
莉塔和小个子僵持在灌木丛旁,这条小路上陆续又有几位神侍来来去去,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朝她们的方向瞄,看不清神情。
“‘不劳动者不得食’。”
莉塔的目光从小个子有些稀疏的头发上滑下来,想了想那一长桌等着自己完成的巾帕、花瓶和花菜,人鱼灵机一动。
“我可以给你找个安全的好地方,也能给你吃的,但有一点,你得帮我干活。”。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然,莉塔绝对不会傻兮兮地把小个子带到亚历克斯他们的地盘上,她选择把小个子带回到那条长桌旁。
亚历克斯祭司与埃莉克丝神侍不和,他们的人自然会对这几条长桌绕道走。
而莉塔的“冒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结果,或许是因为人小,手指也生得灵巧。小个子在折“天鹅”巾帕和插花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她的每一只“天鹅”都脖颈纤长、身姿挺拔,每一瓶插花都色调和谐,富有意韵,令四周那些本来就对她有所关注的神侍连连咂舌。
“女神在上,你的手指和我的手指都是祂的造物,怎么你的就那么巧,这么快就折完了一只‘天鹅’。哇!你还会折螣花!”
“瞧她插的这瓶花!我敢说,就算是供奉在女神像前的花都没有这么漂亮!从小研习插花的贵族小姐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等一下!你慢一点,我还没看清上一步,对……原来是这样!”
“这孩子跟着亚历克斯祭司真是可惜了!”
有人低声感叹道,主动让出自己的一块糕饼给小个子——莉塔提前付给小个子的白面包和羊奶已经被神侍们各色精致的糕饼压到了最底下。
“你该去找哪位嬷嬷说说,调到别的祭司或者神侍名下,比如说伊莱祭司,日子会好过些。”
“是,伊莱祭司对能干的学徒态度很友好,你应该到他那里去。”
小个子几口就解决掉一块足有她半张脸大小的派,她伸长脖子,竭力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摇头小声道:
“我试过了,亚历克斯大人很‘赏识’我,不肯放我走,没有嬷嬷敢帮我的忙……”
小个子说了这句话,在场的神侍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递了更多的糕饼给她。
莉塔看着小个子把那些食物统统藏进她的袍子里——谁能想到会有人的袍子里有那么多暗袋!小个子整个人瞬间“胖”了一大圈,莉塔觉得她像一只严重失调的手作娃娃。
“你照着这瓶,插一瓶一样的花出来。”
附近所有的神侍里,唯有约瑟芬这个冒牌货对小个子最为冷漠,她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小个子一眼,没有同小个子说一句话,自然也没有分给小个子任何东西。对于莉塔把小个子拉来一块做事,她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会让莉塔在插花时学着小个子的手法。
莉塔认为这算是一种好态度,毕竟她本以为自己要同约瑟芬对小个子的去留斗争上几个回合。莉塔不太确定自己过去的招数对冷冰冰的约瑟芬有没有用处,现在的祖母对莉塔苛刻得可怕!
“不对,花材选错了。不能选全开的花,问神仪式在晚上举行,这种花撑不了那么久。”约瑟芬以一支光滑的花枝作为戒尺,朝莉塔的手上抽了一下,其实这一下谈不上有什么力度,然而没反应过来的莉塔还是“嘶”了一声。
“约瑟芬大人,这瓶花是我插的,还是让我来做吧。”小个子顿时站起身,想要把莉塔的活揽到自己的手里,她应该明白自己不大受这个眼神冰冷的神侍喜欢,十分小心翼翼地补充,“要插的花不多了,我一个人就能完成。”
“那你可以休息了。”
约瑟芬把那几只花瓶都推到莉塔面前,板着脸看莉塔颤颤巍巍地更换花材,她头也不回地指出:“亚历克斯祭司出了些状况,他的追随者顾不上你,你现在很安全,眼下得到的食物也够你维持一阵子,请你离开吧。”
“我……”幸亏小个子的袍子不仅暗袋众多,还异常宽松,不然此刻显得鼓鼓囊囊,未免更为尴尬,她突出的颧骨泛出两抹明显的红色,小个子攥着一支被修剪下来的残枝,“我只是想帮帮忙,约瑟芬大人,我——”
“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手。”
约瑟芬又用“戒尺”抽了一下莉塔的手,“错了,这个位置的花应该最后插。”
“蒂娜神侍应该记得你。”约瑟芬盯着莉塔在花材中埋头翻找,语气平淡,“她就要来了。”
小个子的脸倏地一下变白了,她忙不迭地点头,把手上的残枝放回长桌,“好,好,我这就走。谢谢您,约瑟芬大人,谢谢您!”
约瑟芬用“戒尺”点了一只花瓶,完全不理会跌跌撞撞跑走的小个子,一心指导在美学上可能毫无前途可言的莉塔,“换了,你该用这只花瓶!莉塔,抚育你的人连这种事都没教好你吗?”
冷冰冰的约瑟芬好像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莉塔心虚地看看她,咳嗽了一声。
“教过,但是……她觉得有些事不能强求。”
约瑟芬的脸有一刻同莉塔熟悉的祖母重合,她深吸一口气,“你去折‘天鹅’吧!插花交给我。”
“好!”莉塔欣然接受了这次“被放弃”,她完美地折到第二十九只“天鹅”时,约瑟芬目不斜视地同莉塔低声说了句:
“小心她,亚历克斯手下不可能有那么瘦的学徒。”。
蒂娜神侍品尝着问神仪式要用的第七款酒,这种蜂蜜酒颜色金黄,香气扑鼻,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酒都很不错,蜂蜜酒可以再进一些,大祭司会喜欢的。还有今天的插花——”
她扫视了一圈长桌上的摆设,“也做得很雅致,比往日作为供奉的花搭配得还要好。”
她身旁的一位神侍马上笑着解释:“是埃莉克丝大人的追随者做的,对于这次问神仪式,她们都非常用心。”
埃莉克丝神侍并不在等待检查的人员之中,她又被大祭司叫走了,尽管缘由不明地失联多年,回归中心神庙的她依旧炙手可热。蒂娜神侍不知道这种“热度”还能延续多久,够不够埃莉克丝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
但作为一个聪明人,作为一个忠诚于大祭司、全身心献给女神的神侍,蒂娜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既然如此,问神仪式还缺的几位献礼者,索性就从埃莉克丝神侍的追随者中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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