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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031肩头将……


    将亮未亮的天幕被深色的云翳遮得昏昏沉沉,隔着窗子望去,见不到什么辉光,只瞧得见细细的、随着微风飘拂的雨丝。


    早起的学徒聚在点了油灯的厅堂里,按照神侍的吩咐,替即将动身返回中心神庙的“贵客”准备行李,以及要赠给大祭司等“大人物”的礼物。


    瞧着厅堂里都是亲近的熟人,暗精灵都被指派去搬运重物,学徒们便在整理物什的间隙中低声交谈——


    “听说帕特里克大……帕特里克也要跟着一起去。埃莉克丝神侍说,要让他给中心神庙一个交待。”


    “真的呀?好像帕特里克是跟中心神庙的大祭司交好。看来说不定……他还能回来做‘大人’。”


    “那应该不大可能。”有道女声低低地反驳。


    “你们没看见吗?诺拉大人派了艾琳跟去,有艾琳在,他不大可能再回来了。”


    这番话说得不算直白,但整理着布匹的几个学徒都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


    “……之前倒是对这个‘艾琳’没什么印象,没想到她做事却很利落,诺拉神侍派她负责餐食和浆液,神侍大人们就没再‘不小心’多占过。她的胆子真是大啊!我见她似乎也一点儿不怕那些‘鱼’,每次从那边回来,感觉都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她戴着那么厚的面纱,能看出什么‘区别’?”


    笑着反驳的学徒想了想,旋即又道:“不过她嘴巴确实很紧,很少跟人闲聊,那几个神侍——从前跟着帕特里克的,就没从她嘴巴里套出来过半个字,都气得骂她是哑巴!”


    油灯的火焰微微摇晃,将学徒们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她们轻轻笑了几声,快速地把布匹叠好,堆放在一处,又接着去打包易碎的器皿。


    “他们说诺拉大人不如帕特里克成熟,作为神庙的主事太年轻。我以前也这么想,可是——女神在上,我在神庙里呆了十几个年头,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吃得更好,吃得更饱。”


    绘着符文或是图案的陶器偶尔碰撞在一处,发闷的声响盖过了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学徒们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仿佛某个过于谨慎的人缓慢翻阅老旧手札所发出的响动。


    “不管是诺拉大人,还是艾琳……都比帕特里克和他的神侍好得多。”


    有学徒以气声说道。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左手搭在胸口处——


    学徒们没人发出声响,唇瓣轻微地颤动着,无声地、又一次无声地向女神祈祷。


    灯焰陡然跳动了一下,曳下一瞬极亮的白色,阖上眼眸的学徒们并未察觉,依旧专心致志地默念着自己的祷词……


    海洛伊丝伸出手去,任由雨水坠落在自己的掌心,简单地评估后,她转头看向皱着眉头的约瑟芬。


    “可以出发了,天快要晴了。”


    一百年前的约瑟芬反而比一百年后的约瑟芬更沉郁,听到满意的回答,人鱼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她们准备好了吗?卡萝怎么还没回来?”


    海洛伊丝知道约瑟芬提到的“她们”是阿尔和莉塔,自从阿尔表示选莉塔作为自己的同伴,而莉塔也欣然应下、保证会尽全力配合以后,约瑟芬便连莉塔也不大待见了。


    这条被人类欺骗过的人鱼对一切人类都有着难以克制的敌意,海洛伊丝留意到,这种敌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很难把眼前的约瑟芬同过去画上等号,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什么?还是……时间真的有那么好的疗效?


    精灵看了眼自己长弓上无法抹去的伤痕,经过矮人的修复,长弓的性能虽然得到了恢复,但伤痕似乎变得更为明显。海洛伊丝握紧它,身为长生种的她不认为自己能够用区区一百年忘记它。


    “卡萝刚替她们做好‘装扮’,诺拉就过去了。她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约瑟芬“嗯”了一声,叮嘱海洛伊丝:


    “你要看紧卡萝,海洛伊丝,你知道的,她是个妖精,别让她和那些暗精灵混在一起,他们最近很不安分。”


    在刻板印象里,妖精和暗精灵一样可疑,他们常是“狡诈”的代名词。卡萝虽然在编造谎言上天赋寥寥,但她的确热衷此道,并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多次尝试遁逃。光是海洛伊丝,就已经把她抓回来了十一次。


    “莉塔说会看好卡萝,问题——”


    “我知道了。”


    海洛伊丝没有起伏的声音被约瑟芬强行打断,精灵的面上难得浮现点诧异之色,她瞧着人鱼,约瑟芬的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去告诉那些宁芙,准备出发。”。


    “记好我叮嘱你的事,亲爱的艾琳。”


    诺拉神侍亲密地替她的学徒戴上面纱,在分别之前,她第一次见到了艾琳的面容,和诺拉想的差不多,这是个生得清秀的女孩,整张脸上最出挑的就是那一双过分干净的蓝眼睛。如果不是脸庞上生了太多的雀斑,或许会显得更加秀丽——诺拉怀疑,正是因为那些雀斑,艾琳才会整日围着面纱。


    “等你回来,我会替你向女神询问对你的安排——我想,神庙里也许将多一位未来的神侍。”


    艾琳的蓝眼睛亮得像是满月时的海面,粼粼波光层层荡开,对于一个小小的学徒,这显然是最好的消息。


    “是!诺拉大人,您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会忘记!”


    诺拉难得在艾琳的身上瞧见点朝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见学徒来通知中心神庙的“贵客”准备启程,便轻轻拍了拍艾琳的肩膀。


    “去吧,要是遇到什么拿不准、或是解决不了的事,随时与我通信。还有——”


    诺拉顿了顿,压低声音:“‘女神之泪’丢失的事,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艾琳连连点头,她轻声道:


    “您保重身体,愿女神的辉光永远照耀您。”


    纷纷扬扬的雨滴再也连不成连贯的丝线,天幕犹浸在一片混沌的灰蓝色里,诺拉听见来自中心神庙的高大骏马打了一声响鼻。


    她又拍了拍艾琳的肩膀,拍了拍这个对自己十足信任、十足虔诚、十足天真的小学徒。


    “一路顺风,愿祂眷顾着你。”。


    在诺拉的目送下,阿尔与莉塔、卡萝钻进了同一驾马车里。


    莉塔和卡萝都做着同样的学徒打扮,但此刻的神情却大相径庭。屡逃屡败的妖精一副认了命的颓唐模样,她一上车,便在狭小的空间里瘫成一滩——还好妖精的身量和孩子差不多,不然莉塔和阿尔恐怕连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


    而莉塔——


    阿尔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肩头,试着掸了掸,既没掸下什么异物,也没有掸下人鱼的目光。


    “怎么了?莉塔。我的肩膀上有什么不对吗?”


    阿尔的一掸再掸没有效果,这句询问倒让莉塔使劲偏开头去。人鱼的用力之大,使得卡萝都抬起头左瞧右瞧,有气无力地答道:


    “没什么不对的,女神啊,我也没在你的肩膀上放什么。”


    于是,人类和妖精的目光从肩头齐齐转向了人鱼,莉塔却明显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就是……随便看看……我也没说……没说有什么不对的。”


    她心虚得仿佛是弄翻了碗碟的孩子,连忙又聊起别的事,莉塔好像连看也不敢再看阿尔,揪住卡萝的袖子,急急问道:


    “那些神侍学徒——就是外面那些说是和埃莉克丝一同从中心神庙来的,是不是都是宁芙?我看她们的样子,比人类要懒散些。”


    卡萝快速地瞄了眼不再说话的阿尔,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对着人鱼眨了眨,她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自己蓬松的鬈发:


    “确实都是宁芙,埃莉克丝托我用鲜花雇来的。这点你猜对了,别的你却猜错了。宁芙可比中心神庙的人勤快,胃口还小得多,她们只要鲜花和晨露,中心神庙的人——”


    卡萝“啧”了两声,叹着气摇头,戏谑道:“就算是喂他们金子做的花、流着宝石的水,喂上三天三夜,也填不满他们的胃囊。同中心神庙不叫‘做交易’,叫‘被抢劫’。”


    上一刻还萎靡的妖精,这一刻讲起中心神庙的“坏话”,便立时容光焕发。卡萝才把自己如何与中心神庙斗智斗勇,合理地让他们为她运输蔬果路途中的损耗承担三成的费用,就有谁敲了三下马车的车壁。


    阿尔拉开挂在马车窗口上的帘幕,瞧见骑着马的海洛伊丝。精灵顺着拉开的帘幕,仔细看了看车里的卡萝,确定妖精“乖巧”地蜷成一团,自己不用第十二次追捕她后,她开口同莉塔道:


    “莉塔,约瑟芬要你到她的马车上去,那驾马车更宽敞些。”


    卡萝把缩起来的脖子又伸长,像是做好了莉塔离开的准备,但莉塔却摇摇头,很坚定地拒绝了这份邀请:


    “我就在这儿,这里挺好的。”


    人鱼话是这样说,目光再一次扫过阿尔的肩膀。


    卡萝瞧瞧人鱼,看看人类,鼓起勇气凑到窗边,压着嗓子同海洛伊丝道:


    “她不愿意去,我可以去吗?这里——你也看到了,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在这里太多余了!不如让我到前面去?”


    海洛伊丝一句话没说,直接一拉缰绳,随着马加快速度往前去了。卡萝她们所在的马车依旧保持着原本不紧不慢的速度,很快就被落下一大截。


    “喂!海——”卡萝刚喊了一声,就被莉塔一把从窗边拉回来,人鱼皱着眉头瞧着她——这时候妖精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莉塔与约瑟芬的相似。


    “别喊,诺拉她们还在后面瞧着呢,不要太张扬。”


    卡萝有点绝望地坐回原位,她看了眼阿尔,再看了眼又开始盯着阿尔肩膀的莉塔。


    好吧,她就不敢在“装扮”阿尔和莉塔时多耽误那么久,她既没找到再次逃跑的好机会,如今还被困在了个很尴尬的境地。


    卡萝盯着自己的鞋尖,再一次回忆自己近来是不是打碎了镜子?还是从梯子下走过?或是在不经意间遇见了某只黑猫?


    第172章 032蒂娜摇……


    摇摇晃晃的马车、连绵不断的雨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恍惚之间,难免有种置身海上的错觉。


    阿尔撩开帘子向车外张望了许多次,眼见着道路两旁的绿色犹如潮水般逐渐褪去,行进的路面也从泥土路演变为砂土路,最终,马蹄踏在了一块块整洁的砖石上。


    “中心城到了!”


    卡萝凑过来,将帘子挑得更高,她掩映在浓密睫毛下的金棕色眼眸闪闪发亮,妖精的语声里情不自禁地带上了雀跃。


    “你们瞧!那儿——对!最中间的就是中心神庙!”


    风尘仆仆的连日赶路,阴雨绵绵的天气模糊掉对时间的感知,致使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察看外面的环境,阿尔还是觉得这条路长得过了头。


    她深深吸进一大口夹杂着雨水、泥土、青草气息的空气,不紧不慢地顺着卡萝的手指朝中心城最中间的那座建筑望去。


    与阿尔离开的那座坐落在“穷乡僻壤”、连名字都少有人提及的神庙相比,中心神庙显然是“富丽堂皇”的,以至于令二者同时被归于“神庙”这条名目之下有些荒诞。


    阿尔望着这座雄伟宏大的建筑,毫无疑问,整座中心城都是围绕着它所建造的。


    它是阿尔有史以来见过的最高大的建筑,远远望去便会被它的声势所摄。中心神庙类似半个蛋壳形状的圆弧穹顶上缀着一颗巨大的鎏金星星,建筑的主体自上而下漆着深浅不同的蓝色,显得梦幻而圣洁。如此惊艳的蓝色没有一点污浊,阿尔无法想象负责看护它的人花费了多大的心力。


    由于其上多处使用的鎏金装饰太过耀眼,阿尔——更准确地说是任何人类,都无法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长时间直视中心神庙。


    阿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把目光从堪称奢华的中心神庙上挪开,笑着打量看呆了的莉塔,她轻轻拍了拍人鱼的肩膀——自从得知莉塔当初的小别扭是因为诺拉神侍的这一动作后,阿尔总忍不住这样打趣她。


    “怎么样?好看吗?”


    莉塔把阿尔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掸下去,嗔怪地瞪了这个越发过分的人类一眼,人鱼不愿意给出肯定的答案,也不肯说谎话,便道:


    “我更喜欢海的蓝色。你们的建筑都是死物,不会像海一样,一天之中可以有多种变化。”


    然而莉塔“完美”而铿锵有力的反驳话音刚落,便听卡萝“哇”了一声,倘若不是马车的空间有限,这只“活泼”的妖精似乎能当即蹦起来。


    “女神啊!你们快看!没想到今天还有这种运气!”


    “什么‘运气’不‘运气’?”


    莉塔佯装嫌弃的一撇嘴,手却不自觉地牵住了阿尔那只才被她掸下去的手,人鱼拉着阿尔也凑到窗口细看——


    中心神庙原本深浅不一的蓝色正在缓慢地过渡为紫色,再细心些观察,那些鎏金的装饰,光芒也好像变得柔和,趋向于银白色。


    阿尔和莉塔生长的地方都对中心神庙不甚热衷,她们只知道这里是许多信徒终生所向往的圣地,并不知道它的建筑还有着如此的设计。


    “中心神庙据说是用了矮人们发明的一种特殊的漆料。”


    卡萝一边惊叹中心神庙的建筑之美,一边向阿尔和莉塔做介绍。


    “不过,女神啊,他们小气得很,我之前想要从中心神庙讨一点漆料回去,出了整整一袋金币的高价,他们也不肯给我一点。说什么这是专供给女神的贡品。哼,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他们可不是只把这种漆料用在神殿上,自己的住所也没少用!”


    莉塔不错眼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种漆料妖精都讨不来,自己和阿尔更不必想。


    阿尔捏了捏莉塔的手,安慰有点遗憾的她:


    “等回去我们再采些贝壳、珊瑚,颜色虽然没法变化,但比用来装点洞穴比任何漆料都漂亮。”


    “好!”


    莉塔当即应下,心思立刻回到了海底,“我还知道有条沉船的位置——那里有很多亮闪闪的珠子,我们都可以拿来用!”


    在人鱼眼中,专供中心神庙的珍稀漆料并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她不对它所蕴藏的更深层的含义感兴趣。莉塔只在乎怎么将自己的洞穴装点得更美观,她兴致勃勃地与阿尔讨论起那条沉船中其余或许能用上的物什。


    车轮碾过砖石路面,发出时大时小的吱嘎声。


    卡萝没心思去关注与自己同乘一车的小情侣,对她们装点“爱巢”的计划毫无兴趣,她的全神贯注地盯着难得一见的中心神庙,看着这座美轮美奂的建筑配色由金蓝转为银紫。


    遮蔽着天幕的阴云终于散开些,沉睡许久的太阳洒下一点金红色的余晖,撒在中心神庙的银色星星上,折出耀眼到刺目的银光。


    中心神庙的晚钟幽幽响起,卡萝注意到,城中的居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中心神庙的方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祈祷。


    卡萝默默地数着钟声。


    一声、两声……十三声……


    骑着马的海洛伊丝出现在马车的窗子前,卡萝急忙小声唤住她:


    “哎!你听见了吗?钟响了十三声。”


    海洛伊丝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一张脸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精灵的神色可以说是冷淡,也可以说是肃穆。卡萝并不能从她的话中得到什么额外的讯息。


    “不要紧。埃莉克丝说中心神庙应该只是要办场小仪式,我们多小心些就好。”


    精灵看向莉塔被卡萝掩饰为亚麻色的头发,“莉塔,你的发卡一定要戴好。他们大概知道浆液的原料是什么了。”


    “好的!我明白了!”


    莉塔连忙调整了下自己那枚王冠状的发卡,阿尔和卡萝帮她再三确认发卡夹得足够牢固,并将它深深藏在茂密的发间。


    “其他的——你们尽量不要同中心神庙的人有任何接触,也最好不要说闲话。”


    说完这句提醒,精灵撤掉遮挡声音的法术,骑着她的马又离开了。


    阿尔、莉塔、卡萝互相看了又看,齐齐捂住嘴巴。


    少说话,多做事,不,多做多错,最好不做……


    按照往日里的规矩,敲响晚钟,送走最后一批信徒,中心神庙的神侍们便可以尽情享受他们的闲暇时光了——当然,或许有那么一两位需要负责主持学徒们的晚课,但至少绝大部分神侍都能够去休息了!


    在应付过各色信徒、多半还要听上几番大差不差、饱含泪水的诉苦后,中心神庙的神侍对自己的空闲时间很是珍惜,然而今天——很遗憾,正如昨天一样,他们的休憩又要被占用。


    “女神在上,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总不会在半路上迷路了吧?”


    “这也说不准,不是说他们是从小地方的神庙赶过来的吗?离中心城那么远……愿女神保佑他们!如果是我,绝对不愿意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昨天有仪式,今天要迎接,明天又该我去主持晚课!女神啊!谁还能比我的运气更差?”


    神侍们怨声载道地窃窃私语了一阵,总算见到了马车车队的影子,等候瞧见了尽头之后,有神侍突然发问:


    “这次去小地方的是谁?好像……也没见神庙里少了哪位神侍啊?”。


    负责迎接的是一位女性神侍,她的年纪不算轻,眼角已经生出了细纹,黑色的长发笼在纱质的头巾里,墨绿色的眼眸里含着笑意。


    “埃莉克丝。”


    她朝才下了马车的埃莉克丝打招呼,语气亲呢,行动上却疏离,没有半点走上前去的意思,只立在原处。


    埃莉克丝倒是仿佛不计较这种细节,她以手代梳地理了理自己的长发,随即便大步走过来。埃莉克丝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其他神侍的惊诧之色——他们瞧见她,活像是瞧见了一只不该存在的鬼!


    “好久不见,蒂娜。”埃莉克丝笑吟吟的,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有点嫌弃地点评道:


    “愿女神的荣光照耀你我!说真的,这么久没回中心城,我还有点不习惯——你们真该换一换熏香了,祂不会喜欢这么艳俗的味道。还有袍子,这么长实在没必要,既浪费布料,也不利于你们活动……”


    蒂娜表现得像是自动忽略了埃莉克丝的“建议”,她露出标准的、礼节性的笑容。


    “女神在上,埃莉克丝,大祭司大人已经等候你许久了。你一路舟车劳顿,是现在随我去见大祭司大人,还是稍作休整?你过去住的那间屋舍,我已经派学徒为你收拾干净了。”


    蒂娜安排得很妥当,话语听着也很为埃莉克丝考虑,埃莉克丝却不大领情,没有道谢,只笑道:


    “既然大祭司在等我,那我还是先去见他。”她止住蒂娜总算迈出的步子,“不过,就不用你引我去见他了,我知道大祭司应该在哪里。”


    蒂娜笑容不改,温和地提醒她:“埃莉克丝,你离开的日子里,神庙的布局做了些改动,这里和过去不大一样了。”


    “是吗?那很好,我可以多转转,好好瞧瞧都有什么变化——实在找不到,我也可以问问那些忙碌的‘尖耳朵’嘛。”埃莉克丝再度轻飘飘地拒绝了蒂娜的引路。


    “不论如何,我怎么也不可能在中心神庙里迷路,倒是随我回来的这些孩子很多都是第一次来中心神庙。好心的蒂娜,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为她们做向导,帮我安顿她们。”


    埃莉克丝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走到蒂娜面前,迅速地握住这位神侍的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这本该是个密友间撒娇的动作,埃莉克丝做得坦荡,但奈何她“撒娇”的对象因此身体僵硬,使得这一动作莫名得更像是“胁迫”。


    “我知道了。”


    蒂娜匆匆把手挣出来,面上的笑容短暂垮了一瞬,又极快地恢复过来,她墨绿色的眼眸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眼阿尔她们。


    “我会帮你安顿好她们的。埃莉克丝,你早些去见大祭司大人吧!神庙最近又进了新人,大祭司大人事务繁忙,正筹备举行问神仪式。”


    仓皇窘迫之下,蒂娜到底吐出了点有用的消息,埃莉克丝的笑容真切了些,向这位曾经的朋友道谢:


    “谢谢你的提醒,亲爱的蒂娜。”。


    埃莉克丝进入中心神庙很容易,随她前来的阿尔、莉塔、卡萝以及宁芙们却麻烦许多。


    蒂娜甚至不让她们从埃莉克丝走的那扇门进入中心神庙,照她的话说——“按规矩,那扇门只有中心神庙的人才有资格走”。在祂的注视下,阿尔她们不仅不能做坏事,脚迈进的是哪扇门也有说法。


    阿尔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走了那扇“错误的门”,蒂娜便会从不知何处引出一条诘屈聱牙的经文,为她的以后的人生宣判重罪。


    “就是这里了。”


    蒂娜带着她们在一扇窄得恐怕有些人只能侧身通过的门前停住。


    “抱歉,为了中心神庙的安全,只能委屈大家从这扇门走——请放心,只要各位没有携带什么附魔物品,这扇门和所有普通的门一样,对大家毫无威胁。”


    蒂娜轻言细语地解释,阿尔和莉塔相视一眼,控制着没有去碰自己藏着纸鸟的衣兜。


    她们当然不能把它们交出去,那么问题来了——“威胁”会是什么呢?


    第173章 033窄门在偷……


    在偷窃过圣物“女神之泪”后,这两只意外得来的纸鸟比起无生机的物品而言,更接近于拥有自己想法的活物。


    比如此时此刻,藏在阿尔衣袋里的那只小家伙,就小心翼翼地用它的“喙”抵了抵阿尔的腰侧,纸鸟的力道之轻,甚至没使阿尔衣袍上的褶皱颤动半分。它懂得这是该隐藏自己的时刻。


    感受着纸鸟身上散发出的融融热量,阿尔隐约明白了它要传递的讯息,她抬眸看向蒂娜,而这位神侍也正笑吟吟地瞧着阿尔。


    蒂娜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罩在自己黑发上的纱巾,口吻亲昵地同阿尔打招呼。


    “女神保佑!你便是那个追随诺拉神侍的小学徒吧!”


    她对阿尔的身份显然非常笃定,仿佛与阿尔早有交集。蒂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阿尔过于保守、过于严谨的装扮,目光里多了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怜爱:


    “诺拉神侍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准,在中心神庙之外,像你这样虔诚的小学徒可不多。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阿尔并不认为知道自己身份的蒂娜是真的不清楚她的名字,这分明是句可有可无的场面话!


    在宫墙之内、王座之下成长的阿尔对这样的行为熟悉到厌倦。她扫了一眼面上亲和、步子仍然没有挪动半分的蒂娜,笑道:


    “女神在上!您可以叫我艾琳。”


    阿尔不打算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寒暄上,她将左手搭在胸口上,尽可能地表现得“真诚”。


    “我们都是虔诚侍奉女神的信徒,自愿把一生都献给祂,将祂的辉光洒向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身上自然没有任何可能会冒犯祂的物品。”


    在表明忠心后,阿尔放下左手,一双眼盯住蒂娜,请求道:


    “我想,我们这就可以从这扇门通行——您知道,埃莉克丝神侍是成大事的人,身边总要有追随她的学徒。”


    阿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蒂娜那张和颜悦色的脸,在王座下战战兢兢的岁月使得阿尔在察言观色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因此,阿尔没有错过神侍在听到“埃莉克丝神侍是成大事的人”时的神情变化——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一蹙,又倏地舒展开来,脸上的一丝阴翳来去匆匆,转眼间就化为更加灿烂的笑容。


    “当然,埃莉克丝是祂出色的侍者,女神眷顾埃莉克丝,我们自然也要多多关怀她。”


    蒂娜看了眼窄门上悬挂的那一串类似贝壳制作的物什,看造型,它像是某种精致的风铃,只是它始终在无风自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演示般地率先穿过那道窄门——“风铃”抖了三下,只发出一声清脆的“嘀嗒”。蒂娜转过身,正面朝着阿尔的方向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热情道:


    “请进,我亲爱的手足们,中心神庙欢迎你们的到来。”。


    热情是热情,但显然不是真情实意。


    阿尔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假扮成学徒的宁芙们有退缩之意,根据卡萝的说法,这些宁芙都不是自愿跟随的约瑟芬和埃莉克丝,而是碍于自己族内的祭司卡萝被卷进这场风波,才被迫来进行的这场扮演。


    尽管阿尔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她认为卡萝应当是被约瑟芬她们许以了某种好处,只是不愿同她细说。不然即便卡萝的确无法逃跑,也不大可能招来自己的族人,让她们也跟着自己陷入这团乱麻。


    而不管怎么说,眼下到了中心神庙的范围之内,“临阵脱逃”显然不是好时机。


    她们一旦转身离开,即便不考虑提前进入中心神庙的埃莉克丝会有什么下场,在如此狂热追随中心神庙的城市里,绝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地。


    阿尔感觉到约瑟芬投向自己的目光,她不愿意去细究这束目光里有着多少负面情绪,她想也不想地朝窄门走去,做第一个尝试的人——


    衣兜里的纸鸟随着阿尔的动作开始细微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它似乎变得更轻更薄,纸鸟尖尖的“喙”又轻轻碰了碰阿尔的腰,有点痒,像是某种安慰。


    一步、两步……


    窄门终归也只是一扇门,走过它要花费的时间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雨后带着泥土气息的微风拂过,阿尔听见头顶上的那串“风铃”也只发出了一声“嘀嗒”。


    纸鸟没问题,它没有被认为是“附魔物品”。


    蒂娜的笑容没有变,她给阿尔让出了些位置,提醒后面的人。


    “大家快些,很快就是做晚课的时候了!”


    在她的催促下,莉塔当即大步朝阿尔走来,同样“藏匿”着纸鸟的她也只令那只“风铃”响了一声。


    人鱼一来到阿尔近前,就急不可耐地抓住阿尔的手,并凑到阿尔的耳边含糊地抱怨:


    “我想第一个走过来,但是她不允许。”


    莉塔的手和她耳语时呼出的气一样潮湿而温热,她漂亮的绿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哀怨,人鱼又以气声补充道:


    “她抓着我不让我走……我刚才要拉她一起过来,她也不肯。”


    这个“她”,毫无疑问,自然是门那边的约瑟芬。


    在见到阿尔和莉塔安然无恙后,卡萝带着她的宁芙们也一一从窄门下通过,唯有约瑟芬独自站在远处,没有半点要动身的意思。


    “风铃”颤动着,发出一声声“嘀嗒”,这点杂音并不能阻止蒂娜那双锐利的眼睛。


    “那位学徒或者神侍!”


    蒂娜扬声呼唤一动不动的约瑟芬,装扮成神庙学徒的宁芙们已经跟着她们的祭司卡萝陆续通过了窄门,只有约瑟芬还在门的那一头。


    “请您动作再快些,祂正等着我们的祷告呢!我们都有晚课需要做。”


    约瑟芬银色的卷发束在深色头巾里,由于她的发丝太长,发尾不可避免地流泻在外,酷似月夜海面上翻涌的浪花。她那双深邃而冷漠的眼眸瞥了眼“风铃”,掠过莉塔,长久地注视着与莉塔牵着手的阿尔。


    阿尔难以形容约瑟芬的目光里蕴含着何种内容,她只觉得被约瑟芬看得脊背生寒,像是突然坠进了伫立着冰川的海域。


    “请您快些!”


    蒂娜在“请”字上加了更重的语气,约瑟芬的目光这才落到了她身上,迤迤然地走向了那扇窄门。


    一步、两步……


    “风铃”抖了三下,响了三声“嘀嗒”。


    蒂娜的脸上没有了笑,眼睛里却似有笑意……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云翳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去,月亮坦荡地露出它还不够圆润的脸颊,投下一片莹莹的辉光。


    坐在窗边的亚历克斯祭司因此没有点灯,他在月光下打开那只自穷乡僻壤运来的陶壶,随手倾倒出两杯深红色的浆液,将其中的一杯递给自己对面的蒂娜。


    “你扣下埃莉克丝的人,她没有意见?没有怀疑你动了手脚?”


    中心神庙里用来盛装浆液的器皿自然不是粗劣的陶杯,价值不菲的瓷杯衬得浆液更加鲜艳,并为这抹红多增了几分光泽。


    它不止似血如酒,更像是一汪液态的红宝石。


    蒂娜望着杯中的浆液,听着亚历克斯祭司一口饮尽它,发出惬意的喟叹。


    “她什么也没说。”蒂娜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莹润的杯壁,她抬起杯子,唇瓣只在杯沿上若即若离地沾了一沾,便放下它,垂着眼眸解释:


    “埃莉克丝并不关心她带来的那些人——就连帕特里克都被丢在马车里,没有派任何学徒去看管他。帕特里克说,埃莉克丝的这副‘架势’,所带的随侍……都是她向诺拉神侍借来的。”


    “如果帕特里克说的是真的,我认为,埃莉克丝不在乎那些人也很正常。”


    亚历克斯自顾自地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浆液,他那张精心维持的英俊脸庞随着他的皱眉偶尔显出违和感,像是一张被撕裂后仔细修补好的脆弱面具,总会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一些痕迹。


    “帕特里克的话,十句里顶多有三句可信。埃莉克丝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他再次喝掉浆液,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叫那些暗精灵看紧埃莉克丝,只要我不在场,绝不能让她和那些人再有接触。包括帕特里克——你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塞进去,别让他饿死冻死就足够了。”


    蒂娜的手从瓷杯上移下来,“但是,亚历克斯,帕特里克说有重要的事要向你汇报。”


    “‘重要的事’?!”


    亚历克斯重重冷哼一声,“什么事在他那里都能是重要的事!等我闲下来再说吧。哦——还有那个什么诺拉——”


    “虽然帕特里克说诺拉神侍‘小气’,但这次她给中心神庙送了三架马车的供品,还特地给您留了一壶浆液。”


    蒂娜指了指亚历克斯祭司面前的那只陶壶,“和之前帕特里克送来的供品,也差不了太多。”


    “啧,她也是想往中心神庙爬,但这里可没有她的位置。”


    亚历克斯对谈论诺拉神侍兴趣寥寥,对浆液倒是兴趣盎然,一杯接着一杯,一壶差不多喝掉了小半。


    蒂娜瞥了他一眼,见亚历克斯一张脸逐渐泛出不正常的红色,那浆液似乎对他起到了类似烈酒的作用。使他整个人变得很是兴奋,越喝越急,逐渐失控,变得口无遮拦:


    “就算这个什么诺拉每天能送来十壶浆液,大祭司也不会考虑让她来中心神庙。你知道,这里从来不缺神侍,尤其不缺女神侍。”


    蒂娜没有应声,她默不作声地调了下坐姿,安静地做倾听者。


    “这浆液也没什么好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别说这就能证明她有什么能力。‘能力’?那东西在这里从来不重要,要不然埃莉克丝……埃莉克丝——”


    蒂娜望着脸红得像酣醉的亚历克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不好的回忆,一张脸又急速地转为惨白。


    “不对,不对……埃莉克丝怎么可能回来?她不是……我明明亲眼看见,她明明——”


    他像是记忆出现了错乱,双手捂住脑袋,就直直往门外冲,蒂娜没有阻拦他,平静地看着他一把拉开屋门。


    银白的月辉倾洒在门前,犹如一股泼溅的飞泉。


    潋滟的银辉同时照亮门外人灿烂的笑脸,以及门内亚历克斯毫无血色的面庞。


    门外的埃莉克丝假模假样地敲了三下门框,姗姗来迟地补足这项礼节,她看了看蒂娜,又看了看亚历克斯:


    “怎么?没听说过背后不该说人坏话?”


    第174章 034小个子……


    或许是并没有真正参与“背后说坏话”,蒂娜显得坦荡得多,她神色未变,站起身点亮了桌旁的两只灯盏,并托起其中的一只,径直向门口走去。


    蒂娜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幕早有预料,她没有朝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的亚历克斯望去一眼,语气平和地道:


    “我以为大祭司还会再同你说几句什么,毕竟你们曾经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


    她的脸一半沐在灯光与月辉交织的明亮里,一半沐在难辨轮廓的阴影里。光影涌动之间,岁月在蒂娜脸上留下的痕迹被倏然抹去,仿佛一切都还在埃莉克丝离开之前。


    “你都说了那是‘曾经’。”


    埃莉克丝耸耸肩,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地上牢牢盯着自己的亚历克斯,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支药剂,钳住亚历克斯的下巴,强行给他喂下去。很快,本就陷入类似酣醉状态的亚历克斯瘫倒在地,随即鼾声如雷。


    “‘曾经’这样的家伙也不大可能混进中心神庙。”埃莉克丝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亚历克斯的嫌弃,她把亚历克斯拖到角落里,像绕开一大块秽物般地绕开他。


    “大祭司‘曾经’跟我一再强调,不管别的神庙如何,中心神庙是绝不会收用像他这样的废物——你同他共事,应该很清楚,他的符文写得甚至没有一些学徒标准。”


    “这不要紧,他是祭司,有女神的庇佑,他可以随意差使手下的学徒、神侍为他撰写最标准的符文。”


    蒂娜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埃莉克丝,你受大祭司亲自教导,应该也清楚,大祭司大人的调度向来高明。”


    蒂娜目送着埃莉克丝走到自己刚才待过的桌旁,瞧着埃莉克丝借着灯光翻阅桌上的一本手札,她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语气里努力压抑的某种情绪不可避免地翻涌上来,音调也高了些。


    “埃莉克丝,你也更应该清楚——你当初莫名其妙地离开,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出现,这里已经没有属于你的位置了。”


    “就算中心神庙以后有出现女性祭司的可能,这个人选也绝不会是你。”


    埃莉克丝的指尖停顿在手札中的一页,泛黄的灯光照亮纸页上的图案,本该绮丽美艳的人鱼因过于粗陋的笔法变得面目可憎,令人觉得陌生而狰狞。


    蒂娜放下手里的灯盏,一张脸全然沉进昏暗里,瞧不见神情,语声里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全然褪尽了。


    “大祭司大人说,你在那场问神仪式到来前不告而别,因而使得祂对所有的女性神侍都大失所望。女神不愿把祂的眷顾赐给不配的人。埃莉克丝,你走得轻易,你知道我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埃莉克丝,你知道现如今整个中心神庙,除我以外,还剩下几位女性神侍吗?”


    蒂娜一步步向沉默的埃莉克丝走近,窗外的那轮不圆满的月逐渐笼上一层轻薄的云雾,辉光悄然变得羸弱而黯淡。


    短暂的沉默后,她以质问的语气道: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大祭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贸然离开,他会怎么对我们!埃莉克丝,你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离开?!”


    “不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她打断她。


    埃莉克丝抬起头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回望着愤怒的蒂娜。埃莉克丝仿佛陈酿美酒的眼眸里盈满了泪水,她方才还雀跃的、活泼的声音沉下来,犹如一只被暴风雨淋透了的小鸟。


    “蒂娜,你在中心神庙这样久,难道你还不明白,不管是你还是我,从来都不可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要怎么离开?我怎么可能会离开?”。


    熬过漫长的晚课,被迫背诵了三大页拗口晦涩的经文之后,阿尔、莉塔、海洛伊丝和卡萝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屋舍休息。


    负责引路的学徒很是忙碌,只简单告知了她们早课的时间,以及到何处去领早食,便匆匆带着剩下的宁芙寻找空屋舍去了。


    阿尔到此时才敢松开紧攥着莉塔的手,见海洛伊丝布置好隔音的法阵,阿尔立刻宽慰她:


    “约瑟芬不会有事的,你看她当时的反应——她多半是早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况,不然她怎么会拖到最后?你不要着急,现在自乱阵脚,只会给约瑟芬帮倒忙。”


    莉塔坐立难安,一被阿尔松开,她就凑到窗口,从有限的视野里观察着中心神庙内的布局,猜测约瑟芬可能被扣在何处。


    人鱼拆掉头巾,苦恼地揪扯自己的一头红发,把绸缎似的秀发毁得“面目全非”,闷声闷气地嘟囔:


    “约瑟芬过去——她之前常跟我说她是如何在中心神庙里来去自如的,这里肯定困不住她。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信任我们,她不信任阿尔,我理解,毕竟——”


    人鱼不好意思地瞄了阿尔一眼,收获阿尔无可奈何的苦笑后,她不再折磨自己的头发,改为摆弄那条头巾。


    “现在的她对人类偏见很大,也不清楚阿尔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不信任阿尔说得过去。可她对海洛伊丝、卡萝也很不信任,虽然说卡萝是妖精,但,但是……”


    这个“但是”许久也没有再接上别的词,卡萝气得跳起来,重重地拍了莉塔胳膊一下,人鱼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们妖精怎么了?我们妖精可没有对你们人鱼做什么坏事!妖精和人鱼之间都没有什么交集。明明就是那个约瑟芬有问题,她谁也信不过,只信她自己!”


    卡萝金棕色的眼眸瞪得溜圆,气鼓鼓的她窜到窗边的一张案几上,盘腿坐下。她不舍得去破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理顺的鬈发,便一边抓着袖口的一处绣花,一边极其不满地发表点评:


    “就她这样藏着掖着的,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什么事也别想办成!女神啊!我真不明白她什么打算,既然信不过我们,也没必要逼着我们来吧?不如好聚好散,放我们回沼泽算了!”


    “她可能只是没想好要拜托我们做什么。”莉塔现下也没功夫困惑了,她撇下生出许多褶皱的头巾,忙着替约瑟芬解释,努力挽回打了退堂鼓的妖精,“等再过一阵子,肯定就会告诉我们——”


    “不!我连一天也忍不下去了。谁知道那个约瑟芬还会因为‘不信任’扯出什么怪事来。我现在就要和我的宁芙们离开这儿!回我们的沼泽去!那里可没有谁会对我们妖精有什么偏见。”


    “卡萝,你怎么这样!趁着埃莉克丝和约瑟芬都都联系不上,你就开始胡闹。这才到中心神庙第一天!明明做好了约定,一切都没开始就准备返回。还怪我们对妖精有偏见。”


    “是她们用不上我们,我们离开也很正常。看在见过几面的份上,我劝你们也走,凭我的直觉——如果你们还信得过妖精的话,我愿意以女神的名义起誓,这不是一桩好差事!”


    “你放在胸口的都不是左手,这算什么‘以女神的名义起誓’?!”


    正当莉塔和卡萝越“吵”越凶,莉塔都挣开了阿尔的手,“不由自主”窜到了案几上的时候,一直自顾自擦拭长弓的海洛伊丝突然站了起来。


    精灵在门边听了片刻,便把食指竖在唇前,做出噤声的手势。


    “嘘!”


    这一动作顿时止住了屋舍里的所有叫嚷。争得不可开交的莉塔和卡萝便因此僵住,缠作一团,方才在旁阻拦的阿尔只得轻手轻脚地将她俩分开。莉塔顺势依偎在阿尔的怀里,却仍露出一只眼,不服气地瞪着卡萝。而卡萝向莉塔做了个十足滑稽的鬼脸后,便恶狠狠地把脸转到了一旁。


    见她们不再吵闹,海洛伊丝除掉设好的法阵,冷着声音发问:


    “是谁?在女神的注视下鬼鬼祟祟地窃听?”


    这句问话一抛出去,门外的呼吸声便立时更加清晰、粗重,却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夜里的虫鸣声格外突出。


    那两只分别藏在阿尔和莉塔衣兜中的纸鸟,不知被什么所吸引,忽地齐齐飞了出来,它们在屋舍中转了一圈,落在海洛伊丝的肩头上,各啄了门框一下。


    海洛伊丝心领神会,当即拉开门,一把将窃听者拎进了屋内——


    那并不是中心神庙的神侍,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能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瘦骨嶙峋到最小号的神庙学徒服饰都空荡荡得不合身。


    除了瘦,小个子最不寻常的地方大抵是超乎寻常的冷静。


    小个子没有发抖,没有求饶,笔直地站在门口。而那两只纸鸟也在转过几圈后,飞到小个子头顶的房梁上,安静地向下瞧着小个子。


    “我不是来偷听的。”


    因为过于瘦小,小个子的一双眼显得格外的大,也难以从声音、相貌上分辨出小个子的具体性别、年纪。


    “我是来找人的。”


    莉塔从阿尔怀里探出头,颇为纳罕地瞧了瞧这个异于常人的小个子,惊异地问:


    “你认识我们中的谁?可我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心神庙。”


    中心神庙的学徒绝大多数是在很年幼的时候就被送来修行,他们与外界的接触少得可怜。人鱼与精灵这两个种族也向来不愿意同人类打交道,莉塔打过交道的人类,除了阿尔,基本上都长眠于海底。


    思来想去,大家都纷纷看向了自称与中心神庙有过来往的卡萝。卡萝忙不迭地摇头,且不说她现在也做了伪装,即使小个子曾是和她做过交易的学徒,也不可能认得她,卡萝本身也对小个子毫无印象。


    “不是我,我没见过这位学徒。”


    小个子摇了摇头,道:


    “我要找的人,我并不认识,所以刚才我才会在外面站那么久。女神在上,我本来是不想打扰你们,没想到却给你们添了麻烦。”


    海洛伊丝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小个子的瘦削流露出半点怜悯之色的,精灵直接了当地问:


    “那你到底是想找谁?有什么目的?”


    小个子攥紧了自己的袖口,一双眼扫过室内的众人,最终落在紧抿唇瓣的阿尔身上——这个满脸雀斑的学徒只在一开始看了小个子几眼,随后便始终忙着帮怀中的学徒整理头发。


    “我听说,会制取浆液的诺拉神侍派她最信任的学徒来到了这里,我想用一个消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同她做交换,换一整壶浆液,用来救命。”


    第175章 035活计苍白……


    苍白的闪电极速游过缀满乌云的天空,炸开一阵发闷的雷声。纷纷扬扬的雨倏地由细密的“丝”转为沉甸甸的“滴”,争先恐后地砸下来,破碎成无数飞溅的水珠,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连成一片朦胧的、昏沉沉的白。


    蒂娜在窗前只略略站了片刻,衣袍便被过大的雨势洇得濡湿。


    “蒂娜大人!蒂娜大人!”


    追随蒂娜的学徒重重地敲了三下门,呼唤蒂娜的声音虽然恭敬,却透着明显的焦灼——这不会是个好消息。


    “进来吧!”


    蒂娜早习惯了中心神庙里可能的“坏消息”,她倦怠再去猜测,索性直接拉开门,将那个全身湿透的可怜女孩放进来。


    学徒气喘吁吁的,她一进来,就使劲擦去脸上的雨水,相当急切地道:


    “蒂娜大人,大祭司大人说今天的问神仪式要照常办!还有——”学徒顿了顿,暗暗打量着蒂娜的神情,喘了口气继续道:


    “大祭司大人说亚历克斯祭司不够庄重,仪式还是要交给您操办……蒂娜大人,这个天气,别说为问神仪式做准备,连新鲜的螣花都没处找!”


    作为女神的象征、任何仪式上都必不可少的装饰——螣花,它不仅美丽,也异常的娇嫩,在如此倾盆大雨里,要找到姿态美丽、且数量足够举办问神仪式的螣花,不必多说,这无疑是一种妄想。


    但蒂娜已经习惯了接下这些“不可能”的烂摊子,她完全没有像她的学徒一样流露出什么不甘、愤慨之类的情绪,反而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大祭司的安排,随即就坐回到自己桌案旁的位置,问道:


    “亚历克斯祭司还没醒转过来?大祭司给他安排了什么活计?”


    学徒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些,虽然这个女孩并不大理解蒂娜神侍的平静,但她已经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颊上因小跑激荡出的红色逐渐淡下去。


    女孩一边拢起自己不断滴水的袖子,一边如实回答:


    “大祭司大人去看过亚历克斯祭司了,说他的情况不大好,喝下的浆液太多,这两天可能都醒不过来。所以……大祭司大人很不满,要亚历克斯祭司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近期是不会委派亚历克斯祭司做什么事了。”


    蒂娜神侍仍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特意蓄长的指甲轻轻碰撞着桌面,学徒瞄了一眼蒂娜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


    “那几位神侍则认为亚历克斯祭司犯了‘贪婪’和‘暴食’的重罪,都请求大祭司大人重惩亚历克斯祭司。但是,那位才回来的埃莉克丝神侍——”


    “她认为亚历克斯祭司只是一时疏忽,亚历克斯祭司饮用浆液过量算不上什么‘重罪’,毕竟中心神庙的教义里从来没有提过禁饮浆液,祂也向来对这种奇妙的液体很是赞赏。亚历克斯祭司仅仅是没有控制好合适的‘度’。”


    学徒的语速刻意放慢了些,她的面容上隐露难色,“大祭司大人认可了埃莉克丝神侍的说法,夸奖她的气度,赞扬她是深受女神眷顾的神侍……蒂娜大人……现在大家都说埃莉克丝神侍虽然意外离开了几年,却始终最受大祭司大人的青睐。”


    蒂娜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中心神庙华丽的轮廓隐没在磅礴的大雨之中,她咀嚼着那个夜晚自己同埃莉克丝的交谈、谋划。毫无疑问,埃莉克丝完成得很好,很完美。


    然而。现在的一切像蒂娜某年某月的一场梦,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也像是一场梦……蒂娜不清楚这些交错、缠绕的梦是否存在着一个尽头……


    她站起来,阖上那扇窗,避免更多的雨闯进来,淋湿自己的衣袍。


    蒂娜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自己那个浑身都在滴水的学徒身上,她把话题又拉回谈话的开头。


    “螣花就让那些追随埃莉克丝的神庙学徒去摘吧。你们准备了很久,她们也该为这场仪式做出些贡献。”。


    纸鸟锲而不舍地啄着莉塔的发丝,没多久,就将那条阿尔精心编好的发辫拆得七七八八,莉塔恍若未觉,专心致志跟盘子里的黑面包做斗争。


    “它怎么比船上的黑面包还硬!”


    瞧着人鱼顶着一头“新鲜出炉”的蓬松鬈发与黑面包斗智斗勇,阿尔便趁莉塔把黑面包往洋葱汤里浸时,手急眼快地捉下那两只“罪魁祸首”,赶紧把它们收进衣兜里,任凭纸鸟扑棱着翅膀表示抗议。


    “人类要怎么用牙咬断它?吃这种面包和啃木头有什么区别。”


    莉塔用叉子死死按住那块黑面包,使这仅有的粗糙主食尽可能地吸满汤汁。


    “这些水果还不错。”


    海洛伊丝则根本没有碰黑面包和洋葱汤,精灵挑剔的口味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海洛伊丝只吃了自己那份水果,并很公允地评价:


    “哪怕是在雾霭密林,这些水果也能算得上优质。”


    “那当然!”


    卡萝得意洋洋地抬起头,似乎是因为瞧见了莉塔的发型,她伸出手,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头鬈发。


    “这些水果都是由我们供给的,女神在上,你们精灵在培育蔬果方面,本就没有我们妖精高明——你们连食谱都那么狭窄,怎么可能懂什么是‘好滋味’?”


    海洛伊丝淡淡地瞥了卡萝一眼,没有对妖精极具种族偏见的话语做出什么评价,而是看向阿尔,继续她们餐前的话题:


    “你们怎么考虑的,已经打算要同那个小个子做交易了?”


    阿尔放下刀叉,目光从餐盘里的半只黑面包上挪开,严肃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惆怅:


    “我们还没有决定,但和那个小个子做交易明显不是个好主意,小个子看上去太可疑了。尽管小个子身上可能真有些我们需要的东西,可要冒的风险有些过于大了。”


    阿尔回忆着纸鸟面对小个子太过激烈的反应,叹了口气,仍留有余地地道:


    “我想着还是再看看,不准备那么快就做决定。”


    “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和小个子来往!”


    吸满洋葱汤的黑面包不再硬得像木头,它的口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更近似于木头渣,莉塔很难抉择这两者哪个更让她无法接受。


    而最好入口的水果份量实在太少,一上来就被莉塔扫了个干净。


    于是人鱼不情愿地舍弃了这道份量最足的主食和只有果皮的餐盘,只喝了几口洋葱汤,敲着桌子发表自己的看法:


    “首先,我们都清楚这个小个子甚至不是个纯人类,这样的人能出现在中心神庙就很奇怪。”


    “其次,小个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们要用浆液去救谁。所以,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冒这个险。”


    卡萝耸耸肩,指了指这一桌质量惨不忍睹的餐食——没错,这些都是小个子负责送过来的。


    “那我们最好想个别的渠道搞东西吃,不然不答应小个子,吃到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差。我不相信富得流油的中心神庙会用这种货色招待我们,那个小个子绝对是掉了包!把自己吃的东西换给了我们。”


    妖精的阴暗猜测得到了人鱼的强烈肯定。


    “绝对是这样!小个子临走的时候看我们的眼神就不对劲,今天绝对是小个子动的手脚!之前我和阿尔待的那条破船,都能有什么鱼啊、奶酪啊、熏肉之类的东西吃,中心神庙再怎么样,还会比不过一条破船?”


    人鱼与妖精沉溺于“阴谋论”中无法自拔,阿尔看了眼只吃水果的精灵,没有点出海船为了应对可能存在的特殊情况,通常会多储备一些食物。阿尔默默把自己没动过的那份水果递给海洛伊丝,又把自己的洋葱汤推给人鱼。


    “你们还是多吃点东西,我们现在算是学徒,中心神庙说不定会给我们指派活计。”


    来者不拒、吃得太撑的卡萝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瘫坐的她立时把腰挺得笔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活像是精致洋娃娃的玻璃眼。


    “这种天气还要干活!女神啊!我是妖精,不是什么矮人。我没有那么能吃苦!”


    雨滴拍打着窗扇,时而传来狂风的轰鸣,这样的天气,的确没谁愿意劳作。


    阿尔衣兜里的纸鸟才安静了不久,就又开始挣扎着要飞出来,阿尔的手刚探进衣兜,它们便不知怎的,灵巧地从她撑开的缝隙里钻出来,飞到了门框边,摇头晃脑地啄了两下。


    似曾相识的动作,在座的大家纷纷看向慢条斯理吃水果的精灵。


    海洛伊丝用巾帕擦净手指,声音没有起伏地肯定道:


    “是那个小个子。”。


    坏消息,她们在大雨天被派出去采摘仪式要用的花。


    更坏的消息,她们对中心城附近的环境几乎可以称为“一无所知”。


    最坏的消息,她们要找的这种花不可能在风吹雨打下保持完整。


    走到屋檐下避雨的阿尔努力擦了一把脸上积蓄的雨水,掸了掸身上的斗篷,看向自己同样两手空空的同伴们。


    “我把这附近简单看过了一遍。”精通弓术、感官敏锐的海洛伊丝率先道:“这里有很多螣花,但都挨不住现在的暴雨,没有一朵能够用于仪式。”


    “我想找些类似螣花的花做替代。”


    卡萝依旧秉承着她的妖精思维,“但中心神庙附近只有螣花,连杂草我都没有找到一根!所以……要不我们现在走吧!雨下得这么大,中心神庙肯定没有人有心思做活,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溜——”


    “停停停!”


    莉塔制止了卡萝颇具诱惑力的“煽动”,她指了指门口处:


    “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那些侍卫一直在盯着我,我稍微走远了点,他们就来‘提醒’我。想要溜走,我看是不大可能。”


    “那怎么办?外面的螣花没有一朵是好的,咱们要是采不回来——之前什么都没做,都这么排挤我们,连伙食都克扣,要是再做不好,还说不准要挨什么罚呢。我就不该——”


    这话一说出口,卡萝赶紧捂住嘴巴,不够谨慎的妖精险些说出不该说的话。


    海洛伊丝深深地看了一眼妖精,她隐晦地道:


    “他们不会惩罚我们,埃莉克丝现在还很受重视。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我也有办法,让我们都能离开。”


    “现在就走……”比起眼睛发亮的卡萝,心系约瑟芬的莉塔显然不支持这个解决办法,她急急道:“外面的螣花是不能用,也许别处有呢?中心城之外,或许有地方还没下雨,我们可以借一辆马车——”


    阿尔一把抓住莉塔有些发颤的手,微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莉塔,不用那么麻烦。能用的螣花没有那么难找。”


    第176章 036分组象……


    象征着女神、花蕊酷似蛇信的螣花生命力极强,尽管它们的花瓣娇弱得无法承受风雨的洗礼,根系却是数一数二的坚韧。


    别说在信仰浓厚的中心城,螣花能够大丛大丛地生长,哪怕是在不大信神的蒲沙克威,也能见到开得繁盛的螣花。


    阿尔瞥了眼不见小的雨势,俯下身子整理了一下袍脚,尽可能地拧出过多的水分,把它向上提了一段距离,使它更便于行走。


    “外面没有可用的螣花,我们可以到室内去找。”


    见大家一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意思,阿尔补充解释道:


    “所有的神庙都有用新鲜螣花做装饰的习惯,比如神殿里时刻都会在神像前供奉螣花。当然,我们不能够挪用专门献给祂的螣花,我们可以借用神侍、祭司房里常摆设的那些。如果这样凑不齐足够量的螣花,我们也可以去城中的信徒那儿再找找。”


    “好主意!”


    莉塔第一个肯定阿尔的想法,“我刚才只想着去采那些最新鲜的了。这样应该也没问题,神侍、祭司用的螣花,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们也不用再多挑拣了。”


    海洛伊丝点头也表示了赞同,还顺手拍了拍卡萝的肩膀,精灵的力道把握得很轻,然而妖精还是心虚般地打了个激灵。


    “卡萝精通种植,如果找到的螣花状态不够完美,她应该会有办法。”


    “我……”卡萝像是被之前不情不愿吃下的那口黑面包再次噎住了,神色很难看,她不大情愿地道,“状态也不能太不‘完美’,要是和外面的这些螣花差不多,那就只有女神才有‘办法’。”


    妖精转过身去,背对着海洛伊丝,她明显很介意精灵的提议,不肯再看这个给自己揽苦活的精灵一眼,卡萝向阿尔提议:


    “他们要我们在日落前收集齐螣花,我们就分成两组去找吧,这样速度能快些。”


    分头行动效率最高,大家都没有异议,妖精并不意外,她继续同阿尔道:


    “我和你一组,从这边开始找,莉塔跟海洛伊丝一组,从另一边找,最后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你要和艾琳一组?”


    处于室外,海洛伊丝不方便再布置隔音法阵,莉塔谨慎地用化名称呼阿尔,她不太满意卡萝的分组,眉毛都挑了起来。还没等人鱼发表抗议,未被点名的海洛伊丝先行接受了这个分组安排。


    “好,我带着莉塔,你们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撕碎这张纸条。”


    海洛伊丝把一张写着符文的纸条塞给阿尔,没再多说一句话,也没计较妖精的小心眼,直接拽着莉塔就走。


    “哎!海洛伊丝,我不同意这个安排,艾琳———”


    意外“遭殃”的莉塔拗不过下定决心的海洛伊丝,很快就同迈着大步的精灵一同消失在转角,雨声压过了人鱼不满的呼声。


    阿尔揉了揉额角,她最理想的搭档自然不可能是卡萝,可目前让卡萝和海洛伊丝待在一起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抱歉。”


    卡萝耸耸肩,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瞧着阿尔,看似歉意,实则调侃地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要影响你和莉塔的‘甜甜蜜蜜’的。”


    “什么‘甜甜蜜蜜’!?”。


    阿尔和卡萝这一组的寻觅非常顺利,不得不说妖精在心情愉悦时,同人类交往堪称无往不利,她轻而易举就逗得几个看守接待室的神庙学徒咯咯笑,获准取走那些螣花。


    “接待室的螣花不算特别多,你们要螣花的话,之后可以去亚历克斯祭司那里瞧瞧。”一位黑眼睛的学徒贴心地建议道,“那位大人很喜欢螣花,几乎每天都要换上一批,应该会有不少剩余。”


    “是吗?真感谢你!我们正愁不知道去哪儿找呢?愿女神保佑你,好心的姐姐,你不知道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你们不愧是侍奉祂、践行祂的意志的侍者。”


    卡萝扑闪着她那双生着浓密睫毛的漂亮眼睛,带着婴儿肥的脸庞上浮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引得那几位学徒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


    “这有什么。哦,女神啊,你们是不是还不清楚亚历克斯祭司的住处?瞧,沿着那条铺着卵石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就是了。不用担心!他的学徒都很好说话。”


    她们再三强调了要走哪条路,确定卡萝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去做未完成的活计。


    “有时间记得再过来!这里有时候还有糕饼可以吃!”


    妖精热情地挥手同学徒们道别:“好的!亲爱的姐姐,我下次一定过来尝尝!”


    卡萝完美地维持了这个“依依惜别”的姿态几分钟,直到门外听不见学徒们的说话声,只剩下淋淋沥沥的雨声,她才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灿烂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快点收花吧,一会儿还要去那个什么亚历克斯那儿。真烦,希望只用应付他的学徒,我最讨厌和什么祭司打交道了!”


    对于妖精的“两幅面孔”,阿尔并不惊讶,她把住桌案上的花瓶,将洁白的螣花抽出来,小心地放进自己手边的背篓里。


    “你自己……”阿尔没有点出卡萝的妖精祭司身份,但见她回头朝自己眨了眨眼,知道卡萝清楚自己这句没能说完的话,便继续道:“你同祭司有过什么冲突?”


    “是也不是。”


    卡萝身姿轻盈,手脚灵巧,她轻轻一跃,快速地摘下那些装饰在壁灯附近的螣花。


    “这几朵被烟气熏了,有些发蔫,之后得再整理下。”她仔细打量了下螣花的状态。


    “我和祭司总有些聊不来。你知道,中心神庙的圣水很有名气,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为……为一位姐妹来求过这里的圣水,最后的结果……”


    卡萝苦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完这番话,“不过,浆液的效果确实很好。”


    她从接待室的桌子上拿起几只杯子,略略一嗅,便向阿尔展示杯内红色的痕迹,“它们很受平民欢迎,很受神侍欢迎,看来也很受客人们欢迎。”


    阿尔敏锐地感觉到了卡萝的不对劲,她的语气越发诡异,说着要尽快完成任务,背篓里却只装了几朵螣花,她知道卡萝多半是受到触动,想起了那件因圣水而结果不大好的旧事。


    好吧,看来不止需要注意人鱼的情绪,妖精的状态也要时刻留意。


    于是阿尔快步上前,一把将卡萝手里紧攥的杯子夺下来,佯装恼怒地道:


    “你再不干活,就要不受我的‘欢迎’了!我敢说你这次这样分组,莉塔绝对要生你的气。还有——”


    阿尔摸了摸自己似乎有些发烫的脸,声音压低了些,“下次别说什么我和莉塔‘甜甜蜜蜜’的,这话真怪!”


    “怪吗?”


    卡萝的语气变得更怪,但状态明显回转过来,她接着去收拾剩余的螣花,声音不低反高:


    “我只是实话实说。艾琳,你总不能不让我讲实话!”


    “卡萝!”。


    “我觉得卡萝在对艾琳打什么主意。”


    莉塔第三十七次以故作深沉的语气同海洛伊丝陈述自己的观点。


    人鱼正在拆解一堆事先捆扎成束的螣花,由于中心神庙提供给她们的小刀钝得可怜,莉塔还时不时地用自己锋利的爪尖“作弊”。


    “你想,她今天跟你闹矛盾,虽然说咳……她们的肚量确实小,可是也不至于……反正海洛伊丝,至少我不会因为这种事跟谁生气。”


    “再说,你应该理解吧?跟谁一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收集好螣花。你看,我就不在意和谁一组,我和你一组就很好,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卡萝非要和艾琳一组,这就很奇怪——”


    海洛伊丝瞟了一眼莉塔的背篓,里面已经装了大约二分之一的螣花,比她虽然少了些,不过至少人鱼没有因为发牢骚影响做活。


    “所以你很不想和我一组,你想和艾琳一组?”


    “我……咳咳……什么‘很不想’?我……我当然没有!海洛伊丝,我只是……我只是比较习惯和艾琳一组。”


    精灵说起话来太直接,刺得莉塔莫名其妙地咳了两声,人鱼飘忽的目光落在捆扎螣花的束带上,她用指尖戳了戳那截藤条。


    自从被海洛伊丝拽走后,一想到阿尔和卡萝待在一处,莉塔就觉得怪怪的,她当然不是什么怕被抢走朋友的小孩子。


    应该是……莉塔想,一定是阿尔对她太重要,最近她们又总是待在一起,而她又处于特殊时期——成年后的第一个热潮期,总是格外难捱些,据阿芙拉所说,她跟葛瑞丝足足鬼哭狼嚎了两个月……嗯,起码莉塔没有鬼哭狼嚎!


    “其实我真觉得,和谁一组都可以。可卡萝呢,她从来都没有和艾琳单独待在一起过,我想,她肯定是计划着什么,比如……比如劝艾琳和她一起走。”


    海洛伊丝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然而不知怎的,莉塔总觉得精灵这次是有表情的——像是似笑非笑?又像是无可奈何?莉塔说不好,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


    “所以你是非常想和艾琳一组,非常介意艾琳同卡萝一组。”


    精灵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没有……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海洛伊丝,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说!”


    眼见着人鱼的脸又红起来,海洛伊丝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她转而催促莉塔的干活进度。


    “赶快拆花束吧,天色不早了。”


    “哦……我知道了!海洛伊丝,你别多想,我很喜欢和你一组,我就是……嗯……我就是有点不会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洛伊丝闭了一下眼睛,很遗憾,人类是无法自如地活动自己的耳朵的,精灵继续麻利地拆着花束。


    “快些吧!艾琳她们那边可能已经在等我们了。”


    “哦,好,我马上!”


    莉塔干脆完全露出一只爪尖,将它掩饰在小刀后,使劲地划开束带,借助袖子的遮掩,爪尖的“功劳”被完美地伪装成小刀的“效力”。


    “你看这样怎么样,不明显吧?”


    人鱼小声征询精灵的意见,却见海洛伊丝平静无波的神色忽地一变。


    “她撕了那张纸条!”


    第177章 037疯子……


    “往这边来。”


    接受聚集在接待室的神庙学徒的建议,阿尔同卡萝把那里的螣花“收刮”干净后,便第一时间前往了亚历克斯祭司的住处。


    那些追随亚历克斯祭司的神侍、学徒年纪普遍不太大,她们气质柔和,很好说话,一听说阿尔她们的任务,就相当爽快地应允了她们搜寻螣花的请求,其中的一位预备神侍还主动为阿尔和卡萝引路。


    “亚历克斯大人还在休息,这间屋子里的螣花应该暂时用不到了,除了神像附近的螣花,你们都可以带走。”


    阿尔和卡萝被带到了亚历克斯祭司的告解间。


    与她们刚刚告别的那座神庙不同,这间处于中心神庙的告解间仅供亚历克斯一人使用,装潢的格调自然也不“朴素”,放眼望去,亚历克斯的告解间设计得很是雅致,不仅仅以各式各样的金框圣像画为饰,随处可见厚实古旧的经义手札,还铺天盖地点缀着新鲜的、犹带露珠的螣花——


    “铺天盖地”绝对不是虚词,就连告解间那半圆形穹顶都为螣花留出了盛装的位置——穹顶四角特意用石雕、贝壳做出了类似花瓶的装饰器皿。亚历克斯应当对螣花这种花卉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告解间的壁纸上、摆设的雕花上几乎处处都能找到“螣花”的式样。


    而大量地采用这种洁白无暇的花卉作为装饰,也令初次踏进这间屋室的人眼花缭乱,不由得呼吸一滞。


    “请稍等,我先向女神请示。”


    这位好心的预备神侍则对告解间里的“花海”熟视无睹,她径直走到供奉在屋室正中的那尊女神像前。预备神侍将自己的左手放在胸口处,闭着眼向祂无声地祷告——卡萝瞪大眼睛瞧着这位虔诚的信徒一板一眼、刻入骨髓般的举动,说不上是吃惊还是诧异,而当预备神侍睁开眼,恭敬地去整理神像前献给祂的螣花花束时,妖精又匆匆忙忙地撇开眼去。


    “女神也很欢迎你们取走这些螣花。”


    说这句明显讲给阿尔和卡萝的话时,预备神侍并没有转过头正面她们,她仍小心地抚摸着螣花的茎叶,语气逐渐有些飘忽,把其后的一句提醒说得像是过于劳累后的喃喃自语。阿尔和卡萝恨不得竖起耳朵,才听得清那几个字。


    “只是你们动作一定要轻,要是惊醒了亚历克斯大人……螣花……你们可能什么也没法带走……”


    “好,您放心,我们一定小心再小心!”


    卡萝笑得露出一口稍显尖利的洁白牙齿,她没有多在意预备神侍隐约透出的一丝异常——毕竟这里是中心神庙,只要没有爬到“祭司”的位置,日子难免有些不如意。


    “您可以去忙您的事了,我们临走前会把这间告解间收拾好的,我以女神的名义发誓,绝对不会给您添乱子。”


    预备神侍点头,她没有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只友好地道:


    “希望这里的螣花足够,愿祂保佑你们。”。


    预备神侍的祝愿或许真的生了效,阿尔和卡萝把告解间容易触及的螣花一一搜寻起来后,便把她们带的几只背篓装得满满当当。


    “够了,卡萝,有这些螣花应该就差不多了。”


    阿尔大致清点了一番,认为完全可以去同莉塔她们汇合。但卡萝却不肯停,急着往一处壁橱钻。


    “再等等!这里好像不对劲儿,让我再找一找。”


    这只妖精总觉得亚历克斯祭司的告解间如此豪华,一定有什么藏着奇珍异宝的暗格,打着搜寻螣花的旗号,卡萝几乎把所有空间稍微大一些的地方都钻了一遍。


    “你不用再找了,卡萝,背篓里也装不下那么多螣花。”


    阿尔无可奈何地瞧着卡萝把大半个身子都扎进了壁橱里,很难说是人鱼更难缠,还是妖精更费神。


    “我再看看,好艾琳,再给我一点时间嘛,我没骗你,这个壁橱看着真的有点不对劲——”


    只有小半个身子在壁橱外的妖精声音有些发闷,她拿着什么工具对壁橱里的某处敲敲打打,阿尔忍不住提醒她:


    “卡萝,算了吧,这样声音太大了,要是把那位祭司吵醒了,咱们和那些神侍、学徒都麻烦了。之后有机会再———”


    卡萝猛地把她乱成鸟巢的头从壁橱里拔出来,她两眼放光,向阿尔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幸而卡萝面对的人是阿尔,着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阿尔没有被卡萝的“一惊一乍”吓得惊叫出声,而是将没说完的话又咽回去。


    妖精拉了拉阿尔,又兴奋地指了指壁橱里面,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晰——她要阿尔跟着她进壁橱。


    好吧,阿尔跟着卡萝轻手轻脚地进了壁橱,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在分组时的“顺其自然”。


    这处壁橱应当是用来放置一些轻薄的衣袍,空间不算宽敞,方才卡萝只能扎进来半个身子,如今她们在壁橱里站立,与一件件衣袍“摩肩接踵”后,后背仍旧必须紧紧贴着壁橱的内壁。


    卡萝朝阿尔眨了眨眼,又指了指耳朵,示意阿尔注意听。


    如今保持的姿势可谓是窘迫到了极致,但这也的确使得她们能够更加清晰地听见壁橱另一边的声音——。


    亚历克斯祭司虚弱地依靠在坠着流苏穗子的靠枕上,勉强维持住一个半倚坐的姿势,他攥着一块用来擦汗的帕子,一双眼努力朝发出异响的那一边看去。他有些卑微地请求道:


    “你再……你再仔细瞧瞧,那里的确有什么声音。”


    “真的什么也没有!”


    前去查看的年轻男人折返回来,皱着眉道:


    “你就爱大惊小怪的,亚历克斯,有声音也不要紧,可能只是隔壁房间的学徒们在搬东西。”


    他蓝灰色的眼睛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亚历克斯祭司,语气有点刻薄:


    “放心,隔壁的学徒们不会突然之间发疯要来取你的命,女神在上,你难道忘了?之前那个伤到你的疯子被罚得脱了好几层皮,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再敢对你下手?”


    年轻男人的敷衍毫不遮掩,亚历克斯祭司盯着他身上绣着繁复花纹的神袍,气息不稳地开口反驳:


    “但是这一回……这一回绝对是有人对我动了手脚,虽然我不记得……但只喝几杯浆液,我怎么可能现在连床都起不来……咳咳……是埃莉克丝,一定是她要害我……”


    随着亚历克斯的剧烈咳嗽,他那张使用诸多秘术维持的脸孔不停地在英俊和可怖之间切换。站在亚历克斯床边的年轻男人既不愿听他怨念深重的控诉,也不愿再多看他那张崩坏的脸一眼。


    年轻男人走到亚历克斯的书柜前,随手取下一本不知来自何年何月的手札,一边胡乱翻阅着,一边嗤笑道:


    “如果在你眼里一整壶也能等同于‘几杯’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喝那么多,总会有些无法解释的幻觉。”


    “亚历克斯,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你在大祭司大人面前说话。你最好让我看到你的价值,你知道,我当初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女神啊,你不能这样!”


    年轻男人的几句话轻而易举地使亚历克斯冷汗涔涔,他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年轻男人面上的不屑与厌恶——倘若将时钟调转回去几个年头,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怎么敢这样看他?!


    亚历克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尽管恼怒到了极点,却不敢同对方说一句重话。


    是的,年轻男人说得没错,亚历克斯能够维持今天在中心神庙的地位,完全是靠这个小子……


    亚历克斯认为他一定掌握某种肮脏的、下贱的禁术,蛊惑了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祂,不然他怎么可能治好那些伤,怎么可能让大祭司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中心神庙的很多神侍都觉得,他一定会是下一任大祭司……


    “我听说你曾经和埃莉克丝非常要好,她手里的浆液只献给了大祭司大人三壶。”


    年轻男人兴趣寥寥地看着手札上那些潦草的配图,目光在一条呲牙咧嘴的人鱼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即抓起一只搁在书案上的羽毛笔,用更潦草、更狂野的线条把那条人鱼从纸面上完完全全地划去。他的力道过大,以至于在那一页接连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犹如一条条纵生的、狰狞的疤痕。


    “想办法把她手上的浆液都要出来。”


    他习以为常般地发号施令,亚历克斯刚想解释几句什么,年轻男人便提高音量,继续道:


    “还有那个什么帕克还是帕特,也没必要再让他浪费中心神庙的黑面包了。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这不是‘我的意思’。”


    年轻男人合上手札,把它和羽毛笔都随手扔在脚下的地毯上,墨水从笔尖上飞溅而出,瞬间就化为无法抹去的污点,正好缀在地毯上精心编织的人物面庞上,充当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这是‘你的意思’,亚历克斯,‘你’准备主动为大祭司大人分忧,清除那些没有必要的渣滓。”


    亚历克斯苍白的脸庞上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他佯装喜悦地点头,偷偷瞥着年轻男人的神色,讨好地道:


    “为大祭司大人效力是我的荣幸!那个帕特里克,他今晚的黑面包就可以省下了,伊莱……大人……”


    他说“伊莱大人“这个称呼非常勉强,毕竟到底年轻男人的身份是比亚历克斯稍低的,但他很快接受了将自己放到低位的做法,亚历克斯压低声音,谄媚道:


    “又有几个伶俐的女孩从蒲沙克威那个不信神的罪孽之国来到中心城,伊莱大人,您——”。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瓷器碎裂声和咆哮声,阿尔与她衣兜里的那只纸鸟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她像不久之前卡萝强行拉住她一样拉住这只妖精,迅速带上那几只装满螣花的背篓,义无反顾地飞奔离开。


    “你疯了!阿尔!干嘛这么急?!”


    卡萝的“鸟窝头”因狂奔而再度变形,妖精调整着背篓,一头雾水地盯着阿尔:


    “他们根本没发现我们,为什么不多偷听一会儿。你千万别告诉我,是你舍不得那个胖子。”


    妖精口中的“胖子”当然是指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帕特里克。


    阿尔摇了摇头,她撕掉那张海洛伊丝给自己的纸条,摸了摸衣兜里急躁不安的纸鸟。


    “不,我是不想遇到某个疯子。”


    尤其还是一个被阿尔得罪透顶的疯子。


    第178章 038背叛再……


    再在分别的那处屋檐下相见,莉塔当即朝阿尔飞奔而去,整条鱼都扑在了阿尔的身上。


    “阿……艾琳!你还好吧?你没事吧?别动!让我再瞧瞧你……你怎么……是不是有谁为难你?”


    人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似乎在模仿某种粘附在礁石上的贝类,牢牢地缠住阿尔,焦急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阿尔的情况。


    “我没事,莉塔,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阿尔先是投降般地半举起手臂,任由莉塔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摸索。但没过多久,阿尔便被莉塔过于坦荡、过于不注重“隐私”的“摸索”惹得脸庞发热,难为情地把莉塔的手从自己身上掸下去,朝一旁的海洛伊丝看去。


    “我只是遇到了一个人。”


    等到会意的海洛伊丝布置好隔音法阵,阿尔才把莉塔又揽住自己脖颈的双臂解下来——在这种紧张时刻,阿尔再一次体会到人鱼超乎寻常的柔韧,她怀疑莉塔在海底会采用类似的招数绞杀猎物。没什么生物能有足够的意志逃离这种温柔乡般的“陷阱”。


    “什么人?”


    莉塔不大满意阿尔的“冷淡”,她用才收回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迪拽扯着阿尔的袖口,紧贴着阿尔站好。聪明的人鱼很快理清了头绪,问:


    “你撕那张纸条就是为了那个人?”


    “是。”


    阿尔深深吸进一大口气,没有计较莉塔的小动作,她揉了揉自己胀痛的额角,看向海洛伊丝,再看向卡萝——妖精还在为之前她们“兵荒马乱”般的逃跑气恼,她们没来得及清理告解间,违背了卡萝同那位预备神侍许下的诺言。


    “我和莉塔曾经狠狠地得罪过一位叫伊莱的神侍,很遗憾,他现在也在中心神庙,而且他的地位明显很高,多半比亚历克斯祭司还要更得大祭司器重。”


    “等等——你是说你们得罪了伊莱祭司?那个多半要成为‘最年轻的大祭司’的伊莱!!”


    刚刚摆出生闷气架势的卡萝猛地抬起头,她金棕色的眼眸由于惊惧,一瞬间转为了纯粹的金色,“你确定吗?我的意思是——伊莱祭司就是刚才咱们听到的那个年轻人。”


    “非常确定。”阿尔没有犹豫,她自然不可能认错伊莱的声音。


    “那你们得罪他到了什么地步?”


    海洛伊丝拽住不假思索准备跑路的妖精,她的神色比起卡萝,简直像一座万年冰封的雪山。


    阿尔认真回忆了一下,与莉塔对视了一眼,贴心的人鱼接过这块“烫手山芋”,有点尴尬地坦白:


    “也就是……可能……或许……用拳头、匕首什么的教训了他几顿,应该让他在床上休息了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莉塔的声音越说越小,控制妖精的海洛伊丝使出的力气越来越大。


    “‘拳头’‘匕首’!喂!精灵,让我走!我不是孤家寡人,我还有很多宁芙要照顾!”


    终于,海洛伊丝彻底擒住了卡萝,让她打消了遁走的念头。


    精灵无视卡萝满是怨愤的目光,帮她理好在冲刺中弄乱的衣领,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听起来他挺受女神眷顾,不过——你们如今安然无恙,应该还是你们更受女神的垂怜。”


    “不要紧,必要的时候可以再让他休一段‘比较长’的假。祂会理解你们的‘善心’的。”


    卡萝整理着自己被拽扯得松松垮垮的衣领,看看海洛伊丝,再怒瞪阿尔和莉塔。


    疯子!这是一群疯子!。


    千百年来大众关于妖精的所有刻板印象都是毫无根据、充满污蔑的——这是妖精卡萝一直以来的观点。


    而在这一天,她的这一观点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首先,妖精容易招惹祸事。


    起码在中心神庙,卡萝一直安分守己,倒是人鱼和人类,是她们招惹了中心神庙势头正盛的伊莱祭司!


    其次,妖精最会用花言巧语进行蛊惑。


    女神啊!倘若卡萝真的精通此道,她怎么可能还会埃莉克丝哄骗到如今的境地。


    再者,妖精是狡诈下作、无情无义的种族。


    卡萝恶狠狠地从背篓里扯出一枝螣花,瞪了晕头转向的莉塔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注意看,花环不是你那样编的,要这样编——你的手要放松,螣花的茎叶受不了你那么大的力气!”


    如果卡萝真的“狡诈下作、无情无义”,她怎么可能在这里第五次教授一条笨蛋人鱼编织花环?


    嗯……或许多少是因为受到了一点精灵的威胁,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对于妖精的刻板印象都是假的!要卡萝说,妖精是善良友好——


    “别那么快!我没看明白。”莉塔按住妖精翻飞的手指,急得鼻尖都是汗,“这样穿过去之后……下一步是什么?我……我怎么就编成这个样子了?”


    卡萝翻了个白眼,因为她的睫毛太浓密,衬得这个白眼格外明显。周围来帮忙的神庙学徒都笑起来,离她们最近的一个女孩笑得眼睛弯弯,像是两弯月牙。


    “你们在你们那里不编花环吗?”月牙眼好奇地问,“举行问神仪式应该都需要花环吧?”


    “是要准备。”莉塔把那枝被她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螣花藏起来,说起假话来面色不改:


    “但我一直都是被安排去做粗活的,什么抬水、清扫的,不怎么会做这种精细的活计。再说,我们那儿也很久没办什么重要的仪式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


    “上一次还是帕特里克受神职的时候,算起来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海洛伊丝顺畅地接下莉塔没有说完的话,表现得相当自然。


    卡萝看着撒起谎来毫不滞涩的人鱼和精灵,悄悄地磨了磨牙,却不小心和海洛伊丝对上了眼。妖精急忙低下头,编织花环的速度更快,也迫不得已地加入了这支编织谎言的队伍。


    “我进神庙晚一些,连那场仪式也没能看到。”她朝着月牙眼叹出一口长气,随即又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模样,压低声音,期待地问:


    “这次的问神仪式,能准我们这些外边的人看吗?你知道,这可是中心神庙的仪式。埃莉克丝大人一回来就把我们全忘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知道该跟着谁。”


    “这有什么?!”


    月牙眼笑起来,她对卡萝的鬈发很感兴趣,亲昵地摸了摸妖精的头,“这种仪式虽然只允许有神职的神侍参加,但咱们——不管是哪座神庙的,看一看绝对没问题,到时候你们可以跟着我,我知道有处好位置,不仅能听清大祭司大人的祷词,还能看清他的冠冕和权杖。”


    “‘冠冕和权杖’?!”


    好吧,卡萝承认,妖精可能确实有时候不是很能抵挡住金银财宝的诱惑,但是这应当是所有生物的通病!没有谁能不渴望亮闪闪的宝石!


    “你没听说过?光是权杖上的那枚主石‘群山之心’就比拳头还要大。冠冕上的宝石,都是那些皇室进献的,有一颗蓝宝石,听说还是蒲沙克威的皇后的珍藏,对,就是那个‘不信神的蒲沙克威’,他们不信神,却信中心神庙。”


    尽管权杖也好,冠冕也罢,都不属于这个小小的神庙神侍,她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但月牙眼为卡萝讲解时,面上不由自主地显出自豪来。


    “那太谢谢你了!这么厉害的宝贝我听都说第一次听说,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够看到!莉塔,你敢相信吗?”


    卡萝使劲摇晃着莉塔的手臂,表现得颇为兴奋,瞧着人鱼明显鼓起来的脸颊——莉塔一定是忿忿地咬紧了牙关,卡萝的喜悦倒是多了几分真实。


    莉塔把手里的螣花撇到一边,做出一副因为接连编织失败受了重创的模样,说实话,卡萝觉得莉塔不是演的,人鱼确实对此有点介意。


    “我出去透透气吧,这种活我有些做不来。”


    “活计都是这样的,刚开始做什么都困难,做久了就都顺了。”同她们说过几句话后,月牙眼的话变多了,她自诩是中心神庙的学徒,准备指点一下莉塔这种“小神庙”出身的学徒,没想到她没有听自己话的意思,匆匆地就走了。


    “哎!我还没——你起码要做一只花环出来吧?在祂的注释下,做事有头无尾也是一种罪过。”


    见月牙眼起身要去追莉塔,卡萝连忙把她拦住,轻声道:


    “她就是这样子的,做事不专心,强求她只会做得更差劲。你不知道之前我们还没来这儿的时候,她连符文都不会画。”


    “连符文都不会画?那她……那她不会在神庙里留下来的。”


    月牙眼左看看,右看看,确定附近的学徒都在用心编织花环和其他装饰,才以气声神神秘秘地道:“做祭司可以不会符文,但做学徒必须精通符文。而我们这些女孩,最好也就是做神侍。”


    “不是说埃莉克丝神侍有望成为祭司吗?我听到有人说大祭司大人决定在这场问神仪式上向女神求问埃莉克丝神侍的新神职。”


    海洛伊丝毫无征兆地开口,虽然声音不大,还是惊了月牙眼一跳。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海洛伊丝,月牙眼变成一双杏核眼。


    “这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嗯……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埃莉克丝神侍是数百年来第一位参与第二次问神仪式的女性神侍。不过——”


    月牙眼显得有些犹豫,她思考片刻,又是摇头,“不过还是不大可能,亚历克斯大人说,女神受到过女性神侍的背叛,祂不会将祭司这种重要的神侍再授予女性了……埃莉克丝神侍是很优秀,可女神多半还是会更眷顾男性。”


    “是什么背叛?我怎么没听说过”


    月牙眼话音刚落,海洛伊丝便立即发问,使得她微微一怔。


    “你们连这也没听说过吗?虽然你们那里确实是小地方……抱歉!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毕竟比起中心城,所有的地方都算是——”


    海洛伊丝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请继续说那场背叛吧!我们的确闻所未闻。”


    月牙眼点了点头,有点局促地解释道:


    “你们至少应该知道那棵生命母树吧?就是雾霭密林里被精灵们奉为母亲的那棵树。”


    “就是在那棵树的归属上,有位女性神侍做出了背叛女神的裁决,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女神迁怒我们至今。”


    第179章 039挂毯抢……


    抢在晚钟敲响之前,这场优柔寡断的雨终于步入尾声。即将落下的日头勉强从沉重的云层后抻出几缕阳光,在昏沉沉的天幕上浸染开一小片绮丽的、梦幻般的艳色。


    “感谢女神,天晴了!”


    负责布置仪式场地的神庙学徒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低声感谢女神的庇佑,他们相继挽起袖子、裤腿,麻利地开始清理地面上堆积的落叶和未能排净的积水。


    长廊里带着一队人马的伊莱停住脚步。他的目光停在学徒中的一个满头鬈发的女孩身上——女孩年纪轻、身材矮小,做起事来也不利落。在一众负责清扫的学徒之中,她像是面粉袋里一颗显眼的、没能筛出去的沙子。


    伊莱的随侍当即凑上前,向他低声介绍:


    “伊莱大人,那是埃莉克丝神侍带来的人,这些人出身乡野,做事嘛——毛手毛脚,都有点上不了台面。”


    年轻的祭司睨了自己的随侍一眼,并不回复他殷勤的提醒,说起旁的话题:


    “中心城这些天总是下雨,你记得督促人准备好问神仪式要用的螣花,不要拖到最后发现数量不够——我也不希望献给女神的花是萎靡不振的。”


    “是!伊莱大人!我一定仔细检查好。”


    随侍看出伊莱的不悦,急急朝后退去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但见伊莱仍皱着眉瞧着那些不该存在于中心神庙的“外人”,随侍暗暗咬牙,“自作主张”地挥手同身旁人训斥道:


    “去找几个能干的学徒来!问神仪式的准备不容马虎。怎么能随便让人来做清扫?到时候若是触怒了女神,惹祂厌弃,错失神谕该怎么办!?女神啊!这是谁负责的,连这么基本的事都办不好?!”


    “是……是亚历克斯祭司说,大祭司大人那边吩咐——”


    随侍狠狠瞪了队伍最后的那个小子一眼,总算让不长眼的他闭紧了那张没分寸的嘴巴。


    “我……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对于身旁的这点“波澜”,伊莱从容地保持着“不闻不问”,他理了理身上那件猩红色的天鹅绒披风,掸走不存在的寒气。


    “好了,看天色——大祭司大人应该做好晚祷了,我们是时候去见他了。”


    伊莱一迈出步子,他身后的那支队伍便也紧随其后地动起来。年轻的祭司这才转过头去,勉强施舍给他的随侍一个正眼。


    “埃莉克丝这次还要来?我听说她对问神仪式很有兴趣。”


    “不……”伊莱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又很急,片刻功夫就走出去很远的一段距离。而为了显示对女神的尊敬,随侍并不敢奔跑,只能迈着小碎步,尽可能地快走,一时颇为滑稽,“埃莉克丝神侍没被邀请,大祭司大人说她对经文太生疏,阐释的经义也不尽人意,很是古怪。”


    “大祭司大人不大高兴,罚埃莉克丝神侍先手抄几本经义熟悉熟悉。”


    伊莱微微一颔首,说不清是认可大祭司的惩处,还是表示对此事知晓。祭司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话:


    “埃莉克丝离开中心神庙太久,一时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很正常。”


    他将左手搭在胸口处,闭目朝向神殿的方向行了一礼,“女神会指引她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的……”


    “愿祂垂怜。”


    伊莱身后的若干随侍们也齐齐朝着神殿行礼。


    不远处——


    干活干得满头大汗、鬈发紧贴面颊的卡萝刚要探头瞧热闹,就被月牙眼一把按了下去,月牙眼小声提醒:


    “别东张西望,他们脾气大得很。”


    卡萝不大理解这句提醒,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月牙眼摇摇头,赶紧把卡萝往里侧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推了推,解释的声音低如虫鸣:


    “上一次有个学徒只不过是多瞧了他们几眼——现在他已经离开中心城了。”


    “他被放逐了?!为什么?就为这种小事?”


    刺目的猩红色朝着神庙最中心的建筑行进,那支颇有声势的队伍逐渐消失在长廊的拐角,来去匆匆。


    卡萝听见有谁叹了长长的一声气,像是月牙眼,也像是某个同样在埋头清扫的学徒。


    “因为他受女神的眷顾,卡萝,因为祂选择了他们。”。


    他在门口处解下那条猩红天鹅绒的斗篷,上好的衣料在壁灯的照耀下散发着融融的光,挂在衣架上,宛如一股粼粼流淌的酒泉。


    熏香。无处不在的熏香。


    伊莱揉了一下鼻尖,故作轻松地抻了个懒腰,笑着朝厅室的深处道:


    “他们说,您这回还选了埃莉克丝神侍?”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这句话回荡在过于大的厅室里,难免隐隐有回声。


    “女性神侍参加问神仪式,实在是少见。大祭司大人,您不告诉我,是怕我提前泄密?”


    年轻的祭司以调侃的语气询问着,然而厅堂里依旧一片空荡荡,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期盼的回应。


    他注意维持着自己的形象,小心地朝厅堂深处走去。


    镜子里映出伊莱年轻的面容,他的黑发犹如乌鸦最亮丽的翎羽,蓝灰色的眼眸里满是蓬勃的朝气。伊莱的姿态虽略显倨傲,但他少见的英俊足以让人忽略这点微不足道的缺点。


    他的手不自在地攥紧袖口的边缘,故作轻松地、浮夸地抱怨道:


    “她一回来,您把我们所有人都忘到了脑后!大祭司大人,您算算,这一整周,您都没见我几次。再这样下去,不是您忘了我的脸,就是我忘了您的模样。”


    伊莱仍没得到回应。


    以至于他的这几句琐碎的、亲热的话被衬得像是某个三流演员蹩脚的自导自演。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里的光黯下去,勉强挤出一个嗔怪的笑容。伊莱走近厅堂尽头的巨幅挂毯,那幅造价骇人的织物上绣着一棵繁盛的树木,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缀满了一颗颗成人拳头大小、流光溢彩的奇妙果实。


    “大祭司大人,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明白,您……您怎么不理我?”


    伊莱拉开那幅挂毯……


    挂毯后是一张过于稚嫩的脸。


    如果按相貌来评估年纪,那人至多只有十三四岁,他不修边幅,完全不像是中心神庙的人。


    “伊莱啊伊莱,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他揉了揉自己凌乱蓬松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情愿地从挂毯后的那一小块缝隙爬出来。他没骨头似地又坠进一把扶手椅的怀抱,咂了咂嘴。


    “我可能……还梦见了女神,伊莱,祂可是正准备告诉我某件很重要的事。”


    “少年”懒洋洋的,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每一个字的音都拖得很长。那双金橘色的眼睛长在他的脸上,没有给他带来半分这种颜色的活力,倒被他祸害得七七八八——他总是睡眼惺忪,双眼半睁不睁,也许是倦怠为睁眼这种小事贡献更多的气力,也可能是他仍旧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未竟的美梦里。


    “抱歉,大祭司大人!”


    少年模样的大祭司或许是昏昏欲睡的,但伊莱绝对是清醒——


    伊莱几乎是想也不想,原本还刻意摆出一副亲近架势的他立即跪了下来。


    这间大而空旷的厅堂里缺少摆设,地面上甚至没有铺上最基本的地毯。真正年轻的祭司膝盖撞在光裸的、花纹繁复的瓷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巨响。


    痛。但是不重要。


    大祭司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桌案旁,悠哉悠哉地摆弄着香炉,馥郁的熏香浓郁得如有实质。伊莱垂着头,竭力调整着呼吸。


    “我以为您已经休息过了,学徒们说给您送了茶点。以往您用过茶点,就不会再休息了……”


    “他们说——”


    大祭司把语调拉得更长,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伊莱连忙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变成瓷砖上某一块正在折磨自己的花纹。


    然而大祭司没有继续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忽然间失了忆,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自然不是普通的水……


    伊莱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道它散发着比那出自小地方的“旁门左道”的浆液更加浓郁的气息,轻而易举地遮过了过浓的熏香。


    以至于伊莱生出一种匪夷所思的错觉——那气息正在迅速地侵入他的肺腑,腌渍他、鞣制他……他即将变成某种令自己都陌生的存在。


    “伊莱啊伊莱。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应当了解,所有的人都要在他该在的位置上。你我的位置,自然不在什么低处。”


    大祭司啜饮着那怪异的水,犹如品味着美酒佳酿,他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指点了点伊莱的额头。


    他的手指热得像刚烧红的铁。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计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女神的眼睛里到底有谁,谁会是女神的选择?”


    “大祭司大人……”


    伊莱抬起头,眼睛牢牢地黏在大祭司的身上。他无意间瞥见大祭司手中的那只盛水的杯子——里面似乎不仅有水,还有什么果子之类的东西。


    “行了,你不是蠢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大祭司直起身,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吧!别想什么有的没的,我还要再睡一觉。”


    “是……是!大祭司大人,那埃莉克丝神侍,她……”


    仿佛得到某种承诺的伊莱欣喜若狂,这一高兴过头,难免出现点疏漏——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太多余。


    “她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大祭司的声音果然冷下来,他背对着伊莱,目光停留在挂毯上奇异的果实花纹。


    “我对她自由安排。”


    第180章 040坏差事“哦!原来你在这……


    “哦!原来你在这里!”


    循着那缕微弱的气息,莉塔在偌大的神庙里七转八绕,总算是找到了被分配去做其他活计的阿尔。


    阿尔正同七八个被神侍认为性格稳重、做事仔细的学徒擦拭银器,银子肖似月光的辉光若有若无地晕在她的面容上,使得莉塔上前的脚步都略微一顿。人鱼忍不住瞥了眼墙上的圣像画,觉得此刻的阿尔也像那些画上的圣徒一样,蒙上了一层圣洁的明辉。


    “莉塔!”


    阿尔没想到莉塔会追过来,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因为手上的圣水壶只擦了一半停住——阿尔手头只差这点活没干完了,这么撇下有点不大好。


    “你再稍等一下,我得把这只壶擦干净。”


    阿尔身旁的那位年纪稍长的学徒看看姿势僵硬的阿尔,又瞧瞧满怀期待的莉塔,也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笑着夺过那只圣水壶,催促道:


    “好了,别让人家等你了,这点活我来帮你干。快去吧,小艾琳!”


    “我……”


    面对意料之外的好心帮助,阿尔显得有些局促,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推辞或者感谢的话,其他的学徒便纷纷轻笑出声,起哄着调侃她:


    “快去吧!人家都等不及了!”


    ——何止是等不及,是非常等不及!


    这间贮藏室本就不算太宽敞,挤挤挨挨地摆了这一堆银器,又塞进七八个学徒后,所剩的空间甚至连转身、行走都很困难,不然忙活着的学徒们也不会全靠着一双双手传递银器。


    而迫不及待的莉塔则在门口一圈圈地踱步,三不五时地朝室内探头探脑——阿尔很怀疑,人鱼是想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钻进贮藏室,再伸出手故作随意地把她拉走。


    但这“摩肩接踵”的地方显然没有任由人鱼发挥“若无其事”“随意”的地方,阿尔甚至认为,莉塔再多探头探脑几次,贮藏室里的空气便要被她这条脸皮厚的人鱼吸光了!


    “莉塔……”


    于时,阿尔迈出生平最灵巧的步伐,连挤带钻地从满满当当的贮藏室爬出来。她没敢再去看其他学徒带有戏谑意味的笑容,一头扎进莉塔的怀抱,捏了捏坏人鱼的脸颊作为惩戒。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的活都做完了?”


    莉塔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做完了”,就匆匆地拉着阿尔往别处去。不知怎的,听着那些学徒的笑声,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痒——这也可能是太久没有泡海水的后遗症。


    一直走出十几步,确定贮藏室里的人类不可能听到她们的交谈,莉塔才委委屈屈地道:


    “这儿一点都不好玩!全是做不完的活!以前,在……我们只用为自己吃什么稍微忙一忙,可现在,这里的人,我不明白——”


    接收到阿尔含有警告意味的眼神,莉塔抓紧阿尔的手,贴着她的耳朵低语:


    “凭什么那些祭司大祭司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也要我们来管?他们什么都不做!这种家伙就该被饿死。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用处!要求倒是高得吓人!”


    这条走廊里只有阿尔和莉塔,虽然知道这片区域的房间都用来储存东西,别说祭司,地位高一些的神侍也不愿意踏入此地,莉塔发牢骚的声音也小得只有阿尔能听得清。阿尔还是东张西望了一番,再三确定没有人后,拉着人鱼躲进了一处隐蔽的小门……


    人鱼乖巧地稍微蜷了蜷身子,色彩比祖母绿更浓郁的眼眸将这条阴暗狭窄的通道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对于阿尔刚才的拉拽,莉塔表现得很顺从。


    “这种通道一般是用来给侍者通行的,平时不太会有什么人经过,在这里说话更安全些。”


    阿尔解释了下拉莉塔的理由,莉塔的一双眼亮晶晶的,她“哦”了一声,便没骨头似地依偎着阿尔,专注地盯着阿尔继续说话。


    “你不清楚,在人类的世界里,他们会‘自然’分出三六九等,而这种排序很少按照什么个人贡献。他们总觉得某些人就应该受到优待,有些人则生来就该做牛做马,他们会将最上面的人往天上捧,而将下面的人往泥沼里踩。”


    她握紧莉塔的手,也许是因为阿尔知道莉塔的人鱼身份,她总觉得这只手有点滑溜溜的,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她的手中滑脱。阿尔不得不更紧地攥住莉塔,人鱼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她。


    “王宫、神庙……还有许多地方都是这样,不同的人做着同样的事,只是程度不同,手段不同。你还记得巴泽尔吗?那个可能已经戴上王冠的蠢货,他最喜欢的娱乐就是狩猎——不过他的战利品不是兔子、狐狸,是‘人’,和他自己没有任何区别的‘人’。”


    讲到这里,曾经的公主、永远距离冠冕一步之遥的阿纳斯塔西亚沉默了,她碧蓝色的眼眸犹如结冰的海面,底下似乎宁静无波,又似乎波涛暗涌。


    莉塔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反握住自己同生共死的伙伴,声音轻而笃定:


    “等我们回去,等我们回去,就把那个蠢货和缀在他身后的蠢蛋统统拽下来!他不该戴那顶王冠,它是你的,它只能是你的!”


    晚钟幽幽地敲响,穿透墙壁传进来,像是某位老者的叹息,又像是某座巨物正在坍塌。


    蓝眼睛望着绿眼睛,绿眼睛望着蓝眼睛。


    阿尔抬起手点了点莉塔的鼻尖,笑着嗔道:


    “好啦!别偷懒了,休息时间结束了。”


    贴近的手心满是细汗,心跳齐齐快了半拍。


    砰!砰!砰!。


    好吧。


    阿尔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的天赋,说了“休息时间结束”,休息时间就真的结束了!


    她和莉塔从那扇隐蔽的小门出来后,绕去贮藏室瞧了眼,发现那里的银器都已经被擦得锃亮,才欣喜了一会儿不必再干这种琐碎活计,就迎来了一桩奇差无比的差事——在那个交叉口她们就不该朝右拐!不然怎么会撞上那两个满头大汗的神侍!


    “太好了!你们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这两个学徒,别跑!过来,去把这两个托盘端到——”


    没说话的神侍对着说话的这个神侍好一顿挤眉弄眼,阿尔几乎怀疑他脸上对什么东西突然之间患上了过敏症。


    “咳咳,你们两个直走,在那幅斐多涅圣徒的圣像画前再左拐,一直走到尽头,把托盘送进去就是了。”


    莉塔盯得那个不说话的神侍也开了口:“辛苦你们了,今晚你们可以去食堂多领两块白面包,就说是……就说是亚历克斯祭司的吩咐。”


    这两人不管不顾地把托盘往阿尔和莉塔的怀里一塞,便逃命似地快步离开了。


    两块白面包。


    这酬劳和没有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阿尔稳住被强塞的托盘,上面的白瓷酒壶摇摇晃晃,险些坠落在地,化为齑粉一滩。莉塔怨念地戳了下托盘上的一只小盅。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女神啊,我宁愿去擦银器!”


    “不要紧,我们赶快把东西送过去,再赶快离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要神侍送东西的人,至少是个祭司,一般来说,祭司是不屑于同我们这种小小学徒有什么牵扯的。”


    “好吧。”莉塔勉勉强强接受了阿尔的劝慰,她瞧见阿尔只放了一只酒壶的托盘,对自己放了七只小盅的托盘很不满,她耍赖般地更换了自己和阿尔的托盘。


    “那我来端你这个,你来端我这个。”


    新到手的托盘与之前的重量相差无几,阿尔有点哭笑不得,她没纠结这点小事,心里还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点甜蜜——好像只要和莉塔在一起,不管是什么情况,什么状态,都会有种微妙的欢喜。


    阿尔低下头,用右臂撑住托盘的一端,用空下来的手整理了一番凌乱的七只小盅。


    “一会儿记得要轻手轻脚,动作也要快。低着头,千万别直视那个祭司。”。


    可能是因为先前的“乌鸦嘴”生了效,阿尔这次的预测没有成功。


    这间厅室里没有铺设地毯,光滑坚硬的方砖不大容易达成“轻手轻脚”,阿尔和莉塔只能“蹑手蹑脚”。


    “大人?”


    阿尔试探着朝厅堂深处道,“有人托我们送东西过来,我们把它们放在门口,您方便的时候可以来取。”


    莉塔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有东张西望,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脚下的方砖上,却发现越看越眼熟,这种果实……她应该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儿?海底肯定没有这种东西,她跟阿尔在精灵那里也没吃过。她为什么会觉得好熟悉?


    “请你们送过来吧!好心的小姑娘!”


    从厅堂的深处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睡得浑身上下都麻了,一步也动不了了,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那声音不像是一个成年人,青涩得更接近于孩子。但是孩子能在中心神庙住着这样大的一间屋子?!这简直不可思议!


    阿尔拉了下莉塔的袖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您不必这么客气,我们会端过去的。”


    阿尔主动走在前面,不管莉塔怎样试图与她沟通,她都假装没瞧见,目不斜视地快步向前。莉塔拗不过她,只得忿忿地在阿尔身后追着她的脚步。


    厅室深处挂着一幅华丽非常的挂毯,饶是壁灯的光芒不算明亮,它仍旧美得摄人心魄。尤其是那几枚奇异的果实——莉塔觉得它们看起来和地砖上的图案很相似,应该是同一种水果。它到底是什么?


    “这是两位神侍大人嘱托我们送来的,大人,我们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了。”


    阿尔出声提醒怔神的莉塔,示意人鱼把托盘放在挂毯旁的一张案几上。这张案几上乱七八糟地摆了许多小物件,倒的确像孩子会有的不良习惯。阿尔撩起袖子,快速地把案几清理了一下,再把托盘摆到清理好的位置上。


    “大人,我们还要去准备问神仪式,请您——”


    “别那么急。”


    一只手从挂毯后伸出来,粗鲁地扯了扯挂毯上掺着金丝的流苏,他的口气像是个正在耍赖的孩子。”


    “艾琳,还有那个什么莉塔?”


    “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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