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朱砂 爱屋及乌


    云济楚见他眼底颤动一瞬, 而后又平稳。


    “阿楚说的伤,可是这一处?”赫连烬的语气轻松。


    但是他并未顺着云济楚的力道褪下衣裳,而是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另一只手指了指胸口。


    半褪的衣衫遮住未完全愈合仍渗出血的伤口, 只露出一块结痂的部分。


    云济楚道:“这处, 是你自伤吗?”


    否则还有谁能反反复复刺破他同一处。


    赫连烬摇头。


    “这些年来政事繁忙,渐渐竟染上头痛之症。”


    云济楚看着赫连烬的眼睛,他说到政事,露出些苦恼的神色,说到头痛之症,语气中又带着些许无奈。


    “几年来四处求药不得缓解,后来御医得了这偏方, 每每头痛之时便放血五钱, 几番试下来, 确有奇效。”


    云济楚眨眨眼睛。


    她确信这偏方是胡扯。


    可赫连烬有没有在胡扯?


    “此方伤身, 你停了吧。”云济楚道。


    赫连烬笑道:“近来不曾头痛, 自然不用此方。”


    “就算是头痛, 也不可用。”


    云济楚发现自己语气生硬,似带了些愠怒。


    她不知是为何故。


    因这触目惊心的伤口?


    还是因她发觉赫连烬似乎在说谎?


    前些日子赫连烬头痛歇于紫宸殿,她同阿环阿念去探望。


    曾听得御医之言,说赫连烬苦头痛之症久矣, 当日所开药方并无止血、补血等物, 更未在他剧痛晕倒时为他放血缓解。


    可见御医压根不知此方。


    如今想来,那日她从紫宸殿出来时手心有血迹, 便是睡醒与赫连烬纠缠时, 手掌抵在他胸口沾染。


    他的伤口从很早之前便渗血不止。


    他心知肚明,刻意隐瞒,还故作轻松。


    赫连烬安抚似的把人抱住, 叫她坐在腿上。


    “是不是很难看?竟惹得阿楚生气。”


    云济楚盯着他,狠狠道:“是,十分难看,很丑,我很不喜欢。”


    她没想到自己也能口是心非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说完的一瞬间,赫连烬的表情十分微妙。


    从漫不经心试探到如坠冰窟的怔愣。


    赫连烬垂下眼睫,把衣裳拢好,然后勉强笑了一下,把她抱紧,叫她靠在右边胸膛。


    “不出几日,定好了。”


    云济楚知道,赫连烬若是不想叫她知道,她绝不可能问得出来。


    但是她又做不到像白日里尊重阿念那样,不说便不问了。


    她要一探究竟。


    久久听不见怀中人回应,赫连烬唤她,“阿楚?”


    仍无回应。


    还待再唤,忽然脖子被一双细腻的手臂勾住,然后云济楚仰起头,咬在他的唇上。


    并非缠绵拥吻,而是带了些惩罚意味的咬。


    赫连烬被唇上一阵香软冲昏头脑,将手掌控在她的发间,急切想要加深。


    就连快被牙齿穿透的痛都浑然不觉。


    云济楚本想着咬他一下,叫他长记性,顺便发泄一下心中愤懑。


    可到最后,不仅没舍得咬破他的唇瓣,还被他攻城略地一番。


    赫连烬感受不到痛吗?


    云济楚原先那股气瞬间溃退,被他托着单手抱起,起身。


    这回身后没有树干,只有赫连烬的手摁在她脑后,叫她无法逃避。


    “阿楚”


    灯火跳动,他又唤她。


    终于能缓上片刻的云济楚应他,“嗯”


    分明只是一个简单音调的回应,甚至声音细弱,有些难以辨别。


    但赫连烬却失控,将她放在桌案上,俯身重新吻来。


    五年来漫漫长夜,他唤过无数次,无人回应。


    如今她应下的每一声,都似他痴心妄想的贪梦。


    唯有肌肤相接,呼吸交缠,体温感知,才能一遍遍证明,他此刻并非梦中。


    云济楚被他扯了衣裳,黄花梨木桌案厚重冰凉,她被赫连烬的呼吸烘烤得灼热。


    此刻冰火相接,脑中竟然生出一股快意。


    在昏沉的前一刻,云济楚握住腰间散乱的衣裙,“不成不成,你伤口未痊愈。”


    赫连烬站桌案前,不停,声音沉闷,“已大好,阿楚别担心。”


    云济楚推不开,又被他握住脚踝,将一双腿困于桌面上,使不上力气。


    又担心,又无暇担心。


    似是怕她仍挣扎着拒绝,赫连烬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腕,压在她腰侧。


    云济楚被他这般严防死守弄得没办法,又见他压根不脱上衣,遮掩着伤口不让她看,只好哄他。


    “轻些”


    “一会一会去床榻我来罢。”


    “当真?”赫连烬不停,但是俯身吻她。


    “当当真。”


    答应的这件事,似乎真有效果。


    不到一个时辰,赫连烬便抱着浑身黏腻,衣裙蜷在腰间潮湿闷热的云济楚去往床榻。


    赫连烬将她放好,缓缓地拨开她额间湿发,声音里夹杂着渴求。


    “阿楚在床塌了。”


    云济楚缓了好一阵,方才的阵阵烟火才将将消散。


    她拉起被子,义正言辞。


    “绝不许了,早些歇息,明日开始我督促你养伤。”


    “阿楚哄骗我。”


    云济楚心想,赫连烬骗了她,她再骗回去,一比一,平了。


    故而面对他瞧着有些委屈的神色,亦不改初心,坚决道:“若再闹,今后我便搬到偏殿去,不扰你养伤。”


    “”赫连烬似轻叹一声,牢牢抱住云济楚的腿,鼻梁抵在她锁骨上。


    这是服软了。


    只是不说罢了。


    云济楚摸了摸他的发,到底心软,哄道:“待你伤好,便补上这回。”


    赫连烬声音有些闷,顺着云济楚的锁骨传至耳朵。


    “不许再说去偏殿的话。”


    云济楚才不答他,她还记着赫连烬说谎的事呢。


    一大早,皇帝用膳时心事重重,味同嚼蜡。


    扫了一眼窗边两瓶芍药,随口问道:“白玉瓶是何人所奉?”


    “太子殿下。”


    皇帝神色淡淡,“太子来过。”


    “同皇后相处可好?”


    淑修娘子道:“太子陪着娘娘说了好一会话,还吃了一块糖糕,娘娘心情好,昨日下午同奴婢说两位小殿下可爱极了。”


    皇帝点头。


    淑修继续道:“娘娘甚爱护两位殿下。”


    “好。”


    饭后,皇帝便传御医。


    崔承偷偷瞧了一眼陛下的脸色。


    似乎比先前红润了许多。


    那究竟是为的何事?


    御医再次看过伤口,道:“陛下身强体壮,这伤口好的也快,只要不再割破,半月内定好利索。”


    皇帝摇头,“太迟。”


    御医为难道:“臣开个养身的方子,十天,十天定好了。”


    皇帝虽然没有为难他,但终究不甚满意,拂袖离去。


    御医绞尽脑汁写方子,崔承在一旁悄声问,“如何?陛下身子如何?”


    “自这两日头痛之症缓解后,陛下身子好多了。陛下少年开始便领兵出征,本不是文弱之体,只是这几年频频失血,又头痛夜不能寐,有些伤身,养养便好了。”


    崔承叹道:“可得有心思养才成。”


    御医道:“陛下这些日子不曾取血吧。”


    他前几日得知这伤口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皇帝万金之躯,怎么会有如此狰狞的伤口。


    崔承道:“自然不曾!”


    陛下自从知道皇后娘娘是仙子而非肉体凡胎之后,便彻底抛开取血之事。


    仙子怎能用血这种污秽之物招来呢?


    想来从前入梦,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况且崔承猜着,陛下似乎很介意娘娘看到那伤口。


    应当是怕娘娘心疼吧。


    御医点点头,“崔内官宽心,陛下这伤只要不再破,今日便可止血结痂了。”


    崔承安心,连忙跑出去,追上皇帝。


    天将晓,群臣鱼贯而入,静待在宣政殿阶下。


    还未到时候,皇帝先去了凤鸾宫。


    拾级而上,皇帝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崔承不能跟进去。


    不过片刻后,皇帝便出来了。


    崔承知道,这是去放玉佩了,而非观览画像等物。


    皇帝沉默着。


    其实每回放玉佩,皇帝心情都不佳。


    崔承亦不敢说话,跟在身后往宣政殿去。


    分明前几日将偌大天下相让,无欲无求,可这几日又像以往那样勤政了。


    入宣政殿前,皇帝忽然问,“可查到魏杉?”


    崔承答,“不曾。”


    “那尸体奴去看过了,和魏杉一模一样,就连他当年装瞎流落街头,被顽童拿石头打的疤痕都无差别,陛下奴琢磨着,魏杉定是死了。”


    皇帝冷声,“你被他骗过许多次。”


    崔承惭愧,“奴该死。”


    “继续查,加派御林军,盘查宫中各处,特别是膳院采买等来往车架。”


    崔承应下,紧着去办。


    朝中无事,今日皇帝下朝早。


    同昨日一样,往紫宸殿去。


    然而走至太液池时,忽然顿住脚。


    崔承看了看路,左去紫宸殿,右去蓬莱殿。


    “娘娘未起身,公主殿下大病初愈,这些日子除了去寿宁宫便是待在蓬莱殿不出。”


    娘娘爱护两位殿下,陛下定不舍得父女情分一伤再伤了。


    果然,皇帝道:“去看看公主。”


    公主这几日胃口不错,将先前消瘦的肉补回来些,一双眼睛清莹漂亮,远远瞧去像娘娘,近瞧又像陛下。


    公主行礼,却不多说,也不像从前那般扑倒皇帝怀里。


    皇帝端坐饮茶,“阿环,近来睡得可好?”


    “阿环睡得好。”


    皇帝朝她张开手臂。


    这是从前任由她扑到怀里的姿势。


    公主抱着那只被娘娘还回来的布偶,垂下眼帘,终究没动。


    “父皇,阿娘可还好?昨日我不曾去看她。”


    皇帝收回手,点头。


    大殿内萦绕着淡淡的桂花香气,皇帝熟悉,这香气也渐渐成了阿楚身上香味的一部分。


    “阿环,今晚朕带你阿娘一同来看你。”


    公主展颜,难得音调变得生动,“多谢父皇!”


    崔承跟上陛下的脚步,无奈摇头。


    这些年调兵遣将,势如破竹,陛下恐怕也没想到会有他请救兵的一天罢。


    还未至紫宸殿,忽有内官来禀,道是于将军来了,正候着。


    皇帝看着近在眼前的紫宸殿,无奈调转方向,往延英殿去了。


    云济楚睡到自然醒不见赫连烬,便知道他忙去了。


    她不再多睡,也起身打算作画。


    淑修娘子面色凝重,“娘娘,太后召您过去。”


    “太后?”云济楚差点忘了这号人。


    一路上,云济楚被淑修娘子千叮万嘱。


    “娘娘心地纯善,但需日久见人心,太后娘娘一时不知,也无妨。”


    “娘娘待会见了太后,只管和上次一样,问什么便如实答来,可若是问起前几日凤鸾宫之事,您只说病重昏着不知情便好。”


    “娘娘莫要紧张,太后应当不会刁难您。”


    “娘娘”


    “”云济楚看了一眼淑修娘子,“我本紧张,可见了你如此这般,反倒好了许多。”


    淑修娘子难得愣了一下,“奴婢多嘴了。”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淑修推脱,“奴”


    “多谢你,淑修娘子。”云济楚认真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淑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是奴婢的本分。”


    “没有什么本分不本分的,你对我好,我知道。”云济楚道。


    她从前上班的时候,对待难沟通的甲方,可不会想着改十版后被选了第一版是她的本分。


    淑修娘子不厌其烦地教她与人相处之道,是真心想她好,她能感觉得到。


    所以,加钱。


    云济楚掏出三张银票,“拿着,今后是你的了。”


    淑修娘子推脱不过,只好暂代保管。


    步入寿宁宫,云济楚感到些压力。


    太后似乎也病过一场,面色憔悴,正慢慢饮药茶。


    云济楚行礼后坐下,等太后开口。


    “听闻你这些日子病了,可大好了?”


    云济楚顺着她的话说,“谢太后关心,已好了。”


    太后点头,又沉默。


    云济楚心里盘着事,斟酌了一下,问道:“陛下头痛之症甚是厉害,这些年不知可寻到了什么缓解的法子。”


    说起皇帝,太后稍有些精神,“头痛之症,医无可医,只能喝些药养着罢了。”


    她又嘱咐:“你要照看好皇帝。”


    云济楚应下,更加坚定赫连烬说了谎。


    太后道:“你这几日近身侍奉皇帝,可见他有何不妥?这些年他勤勉政务,又甚是思念先皇后,哀家实在担忧他的身子。”


    云济楚心想,处处不妥,胸口有伤口,头也不知何时会痛,就连咳疾都还没好利索呢。


    “陛下咳疾未愈,这几日喝药不曾落下。”她想了想补充道,“气血也不足,恐怕要长期调养。”


    这架势,像两个人在此会诊。


    太后顿了顿,“皇后对皇帝用心,哀家欣慰。”


    不知为何,云济楚觉得太后这会和蔼许多。


    还未等她想完,太后眼神扫了扫素秋。


    素秋端来一碗茶,放在云济楚身边。


    太后语重心长,但是话却说得不太客气,“陛下看重太子,哀家也喜欢那孩子。”


    “你可愿今后将他当做亲子?”


    云济楚诚心答:“臣妾将两位殿下视如己出。”


    太后笑了笑,“哀家信你,但仍怕将来你诞下皇子,对太子不利。”


    “这是避子汤药,一碗下去,不伤身,但是今后你不会再生育,你可愿喝?”


    云济楚愣住了。


    还有这种好东西?


    淑修娘子在一旁面色惨白,冲着云济楚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喝,若是喝了,今后再无生育的机会,该如何是好。


    见她怔愣,太后轻笑,命素秋去。


    素秋上前,从茶碗中倒出一些药汁于小盅内,喝了下去,并将小盅倒了倒。


    “娘娘,无毒,且放宽心。”


    云济楚道:“多谢太后。”


    她端起碗仰头喝下,没有一丝犹豫。


    甜丝丝的,有红枣的味道。


    见她喝光了,淑修娘子摇摇欲坠,心痛写在脸上。


    太后脸上变化莫测,看了一眼素秋,只见素秋也怔在原地。


    “”太后挥手,“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云济楚方出大殿,淑修娘子连忙上前。


    “娘娘,快些吐掉吧!”


    “一盏茶水,怎么吐得出来?”


    淑修面如死灰,“娘娘,今后子嗣无望,您可怎么立足后宫啊,陛下专宠您,可今后若是太子寡情,您该如何是好?”


    云济楚摇头,“不会的。”


    “你放心,太子和公主就是我的孩子。”


    淑修欲哭无泪,“娘娘心思单纯。”


    “真的是我的孩子。”


    淑修娘子道:“奴婢定为娘娘寻来解药。”


    “千万别。”云济楚想了想没羞没臊的生活,“别寻。”


    寿宁宫中,玉如眉掐着手中花瓣。


    “她压根没想要子嗣。”她喃喃,“一整碗,她知道没毒之后,毫不犹豫便喝了。”


    “她这是别无所图了,可若是这样,她会像魏杉说的那般害陛下吗?”


    她本想吓唬一二,再趁机探探云济楚的虚实,不曾想被这一套动作打得不知所措。


    素秋立在一旁,思忖着,“皇后言语中关切陛下,亦不似作假。”


    玉如眉忽然道,“难道她知道那碗药是假的?她知道那是一碗红枣汤!”


    素秋答:“怎会?那碗茶奴婢端来前闻过了,没有红枣气味,只有喝下去的时候才尝得出。”


    “孟冬!速去瞧瞧,她是否出殿便把方才的东西吐了。”玉如眉吩咐。


    片刻后,孟冬来禀,“皇后娘娘面色如常,有说有笑的。倒是娘娘身边的淑修,面色难看。”


    “”玉如眉实在看不透这个女人。


    素秋道:“娘娘,皇后或许没魏杉说得那般心思歹毒。”


    孟冬在一旁,想起半月前请安那件事来,默默点头。


    玉如眉将手中花瓣一下子扔了,“哀家轻信魏杉,险些任由他杀了皇后!”


    “太后莫要多想。”素秋劝道,“奴婢继续查一查薛桂与魏杉的关系。”


    孟冬道:“这些日子娘娘可还要见魏杉?奴婢瞧着魏杉不善,满嘴胡言,说不定他才是图谋不轨之人。”


    “见他做什么!他先前还说那名江南女子今日入宫来,可也没见着人。”


    素秋道:“晨间陛下下令,严查出入宫的车架,就连装菜的木桶都挨个打开查探,听闻那女子险些暴露,侥幸逃脱。”


    “罢了,哀家现在也不想见她。”玉如眉忽然想起什么,肃声道,“看好魏杉,一切水落石出前,决不能让他乱跑。”


    若是叫皇帝知道她私藏了个假死之人,后果不堪设想。


    云济楚回到紫宸殿,作画坚持不到一刻钟,开始翻找。


    不似昨日那般拘束,她打开桌旁多宝盒,敞开橱柜,仔细查找。


    对于赫连烬的伤口,她有些推断。


    首先,定是自伤。


    其次,近几日不曾再伤,不然不会血气轻微几不可闻。


    最后,前几日必定大伤过,不然不会这些天了还未好利索。


    他究竟为了何事?


    他不痛吗?


    哗啦一声。


    一张玄色锦缎裹着的东西洒落在地。


    这本藏在多宝格深处。


    云济楚蹲下身,掀开锦缎。


    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碟,旁边散落着几支毛笔。


    似乎已经沉寂许久,那几支笔的毛不曾清洗彻底,残留着淡淡红色痕迹。


    应该是许久没人用了。


    用来批阅奏折的朱砂?


    云济楚捡起一支仔细观察,这才发现,毛笔的笔杆精致,雕刻的图案竟然不是梅兰竹菊,更非峰峦险峻、渔舟唱晚等文人之意象。


    而是团圆之月,月下鸳鸯相依。


    心里攀上不好的预感,她又捡起玉碟细看,只见丛丛花纹细腻,花瓣舒展昂扬,绰约多姿,是芙蓉花。


    她最爱的花。


    云济楚鬼使神差,抬起毛笔,凑近了毛尖仔细嗅闻。


    有淡淡的血腥气。


    并非朱砂——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第27章 愧疚 是我不好


    云济楚不敢再多闻。


    她将玉碟与毛笔收好, 心事重重坐回桌案前。


    提笔,落笔,又画错了。


    云济楚将纸撕下抛开。


    以血为墨, 是作画还是写字?


    绝非作画, 数年前她便知晓,赫连烬不擅作画,却写得一手好字。


    可究竟是什么字,需要从胸口取血写就?


    她亦不敢去想那场景,但凡沾了血,她都害怕。


    赫连烬将阿环与阿念瞒的很好,只有阿念隐约知晓这伤口。


    这件事, 或许只能从崔承口中探得。


    可崔承忠心耿耿, 这几年不见, 他思想境界一提再提, 如今一个子也不收。


    着实难探知。


    云济楚唤来淑修娘子。


    “这些年陛下可有亲近之人?”


    淑修娘子安慰她, “娘娘宽心, 陛下这些年不近女色,您是——”


    “我不是说这个。”云济楚补充道,“我是说,陛下身边可有信得过之人?”


    淑修娘子略想片刻, “崔内官自王府便跟着陛下, 深得陛下宠信。”


    “还有呢?”


    “您登皇后之位前,陛下思先皇后, 曾广招方士, 于宫中大兴招魂、祭奠等事。”


    云济楚略知一二,却不知这“大兴”二字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淑修娘子继续道:“其中,有位云游道人名为魏杉, 得陛下信任,每每召至跟前,问鬼神之事。”


    “魏杉?”云济楚坐直身子,“差点将他忘了,他现在何处?!”


    “他已经死了。”


    “怎么就忽然死了?”难不成她扎歪的那一簪子,竟把他耗死?


    淑修娘子答:“不知何因,忽而暴毙,尸身已烧了。”


    云济楚自觉没那么大本事,就算伤口感染发炎致死,他也该缓缓死去才对,而不是暴毙而亡。


    “何时之事?”


    “奴婢依稀记得,是您先前高热不退那会。”


    那时候,魏杉以云深威胁她,命她装作身子不适,蛊惑赫连烬取阿环与阿念的心头之血奉养


    她那时被愤怒冲昏了头,现在想想,魏杉为何确信赫连烬做得出这般心狠之事?


    或许赫连烬自己本就在做。


    连自己都下得去手,何况旁人?


    或许在魏杉的认知中,帝王之家,血脉亲情薄弱,手足相残,父子相争之事常见,取孩子的血满足自己私欲,瞧着微不足道。


    怎么可能?


    阿环阿念是赫连烬亲手带大,云济楚不知这其中辛苦,却也想象得出。


    两个孩子长至五岁,身心健康,听闻赫连烬每日除却上朝议事,便是陪伴他们。


    云济楚不知旁人如何,她只确信,赫连烬绝不会做出伤害阿环阿念之事。


    但他会不会伤害他自己?


    云济楚不知。


    魏杉暴毙,会不会是因为赫连烬察觉到他伤害阿环阿念的念头?


    在这之前呢?


    赫连烬听之任之吗?


    他取血,是为了所谓的奉养亡魂吗?


    分明夏日,窗外蝉鸣阵阵,一旁淑修娘子小扇轻摇,送来阵阵清风驱散暑气。


    云济楚只觉浑身冰凉。


    赫连烬这五年怎么过来的。


    这个问题,她第一次注意到。


    她这五年沉浸在职场生活,虽然孤独却不焦心,也就最后升职时被使绊子,令她挫折一次。


    那赫连烬呢?


    他似乎不止是勤政育子这般简单。


    这么些日子以来,大家口中所说“陛下思念先皇后”忽然不再是简单的七个字。


    “陛下何在?”


    “下朝后先往蓬莱殿,后去了延英殿议事,恐怕午后才归。”


    “我去找他。”


    淑修娘子看了看外头,担忧道:“日头正盛,娘娘不如在殿中等等。”


    她知道云济楚不愿乘马车,若是这会急急出门,定是要跑起来。


    云济楚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心,“我没事,帮我穿衣。”


    从前顶着艳阳跑八百米,她还是第一名。


    只不过令人不爽的是,秦宵跑一千米,也是第一名。


    无论如何,她想第一时间见到赫连烬,叫他赶紧抛开这些迷信思想。


    延英殿中,于望正禀罘南之事。


    忽而,崔承闯了进来,神色慌张,甚至走路时还左右脚绊了一下。


    陛下抬手。


    于望闭了嘴,立在一旁。


    崔承上前,躬身在皇帝耳边道:“方才娘娘去寿宁宫,被逼着喝了避子汤药!”


    皇帝面色剧变,起身的幅度太大,扫落一地书卷玉笔。


    于望不知是何等急事,但崔内官不顾性命也要闯入殿中禀报,想来是能捅破天的大事。


    于望不敢多看皇帝神色,只垂着头。


    “你先退下。”


    皇帝只甩下这一句,从一旁取了什东西,便大步往殿外走去。


    而崔承,甚至来不及收拢地上书卷,向着于望草草行礼后便跟着跑了出去。


    日头毒辣,崔承催着后头宫人打起障扇曲盖,一路小跑跟上陛下。


    而陛下却感受不到热,他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唇角紧绷着。


    “皇后现下如何?”


    崔承忙揪了冯让出来。


    “回禀陛下,皇后自寿宁宫出来后,神色如常,身子无恙,方才奴离开紫宸殿时,见娘娘正与身边的淑修娘子闲话。”冯让语速很快。


    紧张压迫的氛围忽然散了些许,崔承问:“陛下可要先回紫宸殿?”


    “去寿宁宫。”无论何药,需先问清。


    寿宁宫中,素秋跑来扑在太后脚下。


    “娘娘,陛下来了!”


    玉如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榻上喝着花茶,“来便来,慌什么?”


    “持剑!持剑而来!”


    不等素秋说完,大殿的门忽然被踹开。


    耀眼阳光下,门板被踹得颤动,震出一层稀薄的浮在空气中的灰尘。


    逆着阳光看去,皇帝手中寒刃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怒气冲冲。


    玉如眉吓得从软榻坐起,手中花茶碎了一地。


    “你”


    “逆子!”


    素秋浑身颤抖,挡在玉如眉身前,孟冬见状也连忙赶来。


    “母后。”皇帝的声音冷岑岑,一如三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他缓缓走近。


    “你逼着阿楚,喝了什么?”


    竟是为了这事!


    玉如眉看着越来越近的剑,打着哆嗦,“红枣茶!是红枣茶!”


    皇帝冷笑,抬剑,指着跪在地上颤抖的素秋,目光幽深阴鸷,盯着玉如眉。


    “母后以为,朕会信?”


    说着,他又往前一步,剑尖直指素秋咽喉。


    皇帝居高临下扫过这三人,像是在看三具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尸体。


    玉如眉僵坐原地,呼吸不畅,双手很狠抓着软榻上的绸缎,仍不能冷静下来。


    这是在威胁她!


    皇帝曾亲自领兵杀往盱罗族,听闻骄奢淫逸的盱罗贵族一夜之间尽数死去,她的父亲,也在其中。


    皇帝从不认自己的盱罗血统,他对盱罗族深恶痛绝,恨到要亲手歼灭。


    那她呢?她也是盱罗人,他所厌恶的盱罗血统,是她带来的。


    “烬儿”玉如眉陡然悲泣,“你真的要杀阿娘?”


    皇帝恍然未闻,只问,“究竟逼她喝了什么?”


    素秋身体僵直,“是红枣茶,当真是红枣茶!”


    皇帝冷笑,“母后以为朕是个傻子。”


    “确是红枣茶,皇帝若不信,自去搜!”玉如眉泪流满面。


    这时,崔承捧着一壶出来,“陛下,搜出来了!”


    他掀开盖子闻了闻,又大着胆子喝了几口。


    “红枣味,甜的!”


    玉如眉见他稍稍收回剑刃,便软声道:“哀家不过试探一二,皇帝何苦这般”


    皇帝仍未将剑收入鞘中,而是扫了一眼崔承。


    崔承知道何意,满头大汗,奉枣茶于太后面前,战战兢兢道:“请太后喝茶。”


    皇帝这是不尽信呢,要太后亲自喝了才罢休。


    玉如眉气得语无伦次,“放肆!真是放肆!哀家凭什么要喝!”


    皇帝轻笑,“若是阿楚有个三长两短,朕绝不轻饶这大殿中任何人。”


    任何人,自然也含了玉如眉。


    她心中戚戚然,恨自己儿子不孝,又恨自己出身,捧起茶壶,将其中剩下的枣茶一饮而尽。


    然后将茶壶摔在地上。


    瓷片炸裂,散了满地。


    她恨恨道:“哀家骗她这是避子汤药,谁想到她丝毫不犹豫,一口喝下!”


    “她压根就没想同你留个子嗣!”


    皇帝收剑入鞘,神色莫名,睨了一眼玉如眉,“朕与阿楚已有孩子,她既不想留子嗣,那便不留。”


    玉如眉今日被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稍稍放松,便口无遮拦。


    “皇帝还真当她是当年楚楚?你疯了不成!她早就死了,你如今找了个替身陪伴罢了!”


    玉如眉知道这是皇帝心中伤痛,毫不吝惜的用尖锐的话狠狠扎上去。


    然而,这话却未刺痛皇帝。


    相反,皇帝像看傻子一般看她,“朕同你说不通。”


    “总之,今后你不许再召阿楚上前,若再有下次逼她喝什么吃什么,休怪我无情。”


    玉如眉大喊,“哀家是你的母亲!”


    皇帝按了按额角,嗤笑,“朕知道,所以朕事事宽容。”


    他又严肃道:“可终归,有个限度。”


    皇帝转身要走。


    可玉如眉却疯了似的指着他质问:“当年是哀家有错,可也有无可奈何之由,烬儿”


    “当年?母后是说蓬莱殿内意图刺杀阿环的宫女,还是少阳殿中,已将毒药下至阿念杯盏中的内官?”皇帝并未回头,冷声问她。


    都不是。


    玉如眉摇头,她说的是赫连烬少时之事,可他,似乎早就忘了。


    她如鲠在喉翻来覆去想了数年的那些事,在他的生命中,似乎只是一阵轻微的颠簸。


    皇帝大步出了寿宁宫。


    将手中剑抛至崔承手中,“收好,别露出来。”


    崔承犯了难,这么长一柄宝剑,他如何藏得下!


    他又抛给冯让,“速速收入延英殿!”


    吩咐完,崔承才发现皇帝面色有点白,按着额角大步走着。


    这是头痛又犯了!


    他随手抓了个内官,“速去唤御医来。”


    帝王大步往紫宸殿去。


    一众宫人跟在后头,连呼吸也放得极轻。


    “传御医去紫宸殿候着。”他扶着额头,脚步有点乱。


    崔承道:“奴已吩咐过了。陛下头痛之症,许得尽快看才行。”


    “先给皇后把把脉,朕无事。”


    崔承不答话,心想娘娘定然无恙,可陛下未必。


    好了有些日子的头痛,今日为何忽然又犯了?


    莫非是被太后那些话气得?


    可崔承觉得,更可能是被娘娘吓得。


    虽说陛下这些年雷厉风行,罔所顾忌,可今日一听皇后被逼着喝药,便这般慌张,想来是真揪心了。


    幸而只是枣茶,不然今日究竟要闹到何地步还未可知。


    很快便到了紫宸殿,帝王两步并一步往里走,却不见娘娘。


    崔承心里没底,忙捉了一旁小宫女,“娘娘呢?”


    “娘娘急匆匆出了门,似乎要去延英殿寻陛下。”


    “急匆匆?寻陛下?”


    崔承脸色煞白,一时间白过了甚是头痛的陛下。


    崔承忙问,“娘娘走时身子可还好?”


    莫非是身体不适,这才


    太后该不会还逼着娘娘吃了旁的吧!


    他还没问完,皇帝已大步离开。


    正巧在紫宸殿前碰见皇后。


    云济楚跑去延英殿,却听内官说陛下匆匆离开,她猜着应当是往紫宸殿来了,便又急急忙忙跑回来。


    这一趟下来气喘吁吁,额上沁了汗,脸颊泛着浅红。


    一见到赫连烬,她停下脚步缓一缓,结果还未缓过来,就被赫连烬上前抱起来往紫宸殿去。


    她被放在床榻上,正要开口,却见赫连烬脸色奇差,她转了话头,关心道:“你怎么了?”


    赫连烬只拨了拨她颊边碎发,然后分府御医道:“速来把脉。”


    御医把脉很慢。


    他坐在床边,握着云济楚的手掌,似乎很紧张。


    云济楚躺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见他下颌紧绷着,秀挺的眉头微蹙,正监督御医。


    云济楚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了?”


    赫连烬终于答她,语气认真又柔和,“阿楚,今后若是再有旁人给的东西,万万不可用。”


    云济楚想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今天寿宁宫的那避子汤。


    “素秋试过了,无毒。”


    “可若是她抱着赴死的心态呢?”


    “况且,你被她骗了,那是一碗枣茶。”


    云济楚被这话问住了,她确实没想过,一命换一命代价太大了,若是放在她的时代,没有深仇大恨,几乎不会出现这种事。


    “我当时并未想太多,而且太后是你的母亲”


    赫连烬轻叹,语气平淡,“我少时曾同她共用过一碗毒粥。”


    “盱罗将蛊毒秘密传递于她,命她哄骗先皇与我服下。”


    “她本身中蛊毒,不敢违背盱罗,又不忍心,便与我同服。”


    “我少时同你想的一样,尽管戒备,却仍信了。”


    云济楚不知这事,她拉着他的手,“你现在如何?蛊毒可能解?”


    “自我灭了盱罗后,便寻得解药,阿楚放心。”


    云济楚又问,“那太后”


    罢了,太后仍好好活着,定也用了解药。


    赫连烬并未回答这问题。


    恰御医在一旁道:“娘娘身子无碍,并无中毒的迹象。”


    云济楚看着他,认真道:“今后我定多加小心。”


    她本以为赫连烬会满意点头。


    可恰恰相反,听了她这句话,赫连烬面露愧疚,双手握着她一只手掌抵在额头。


    似劫后余生如释重负,又似问心有愧无以自容,两种复杂的情绪错杂在一处。


    最后只化作深深一眼,然后道:“是我不好。”


    该扫清障碍,该护她周全,而非命她处处小心。


    御医退至殿外,问崔承,“崔内官,娘娘无碍,若无旁事,先——”


    崔承扯着他,“别走别走!陛下头痛还未看呢!”


    他往大殿张望,心焦得很,怎么还在说?


    别说了!快些瞧瞧病情,莫要待会严重起来!


    云济楚从床榻上坐起,方才跑出的一身薄汗消了,她与赫连烬面对面。


    这才发现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白有许多红血丝,此刻若非表情柔和,而是凌厉的话,定像厉鬼一样骇人。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她道。


    赫连烬道:“无碍。”然后抱着她的腰肢,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腹部。


    “你很累。”


    赫连烬在她身前摇摇头。


    “赫连烬”


    云济楚一时不知该不该再逼问他伤口的事。


    这时,崔承在殿外问道:“娘娘,可要唤御医来瞧瞧陛下的头痛?”


    云济楚这才知道他头痛。


    不等赫连烬说话,她已自作主张,对外头崔承道:“快些叫御医进来。”


    赫连烬被她威逼利诱,终于老实躺到床榻上。


    御医上前把脉。


    云济楚盯着赫连烬喝过药,又陪在一旁许久,直到他睡着才离开。


    殿外已是黄昏。


    “陛下头痛之症该如何是好?”


    御医答道:“若无烦心、焦心之事,便不会牵扯出头痛,陛下若能平心静气,头痛之症可尽消。”


    可国事操劳,怎会不烦心?


    云济楚忽觉这事无解。


    崔承在一旁道:“有娘娘陪在陛下身边,陛下的头痛之症定会渐渐消退。”


    云济楚只当他在奉承自己。


    她又不是医生,怎么能治得好头痛?


    御医退下,只留崔承一人。


    云济楚扫了他几眼。


    崔承后退一步,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娘娘若无旁的吩咐,奴先——”


    “你不许走。”


    崔承满头大汗。


    “不知娘娘有何事吩咐?”


    云济楚抱臂,绕着他走了一圈。


    “若是我没记错,你当年在王府收了我不少好处。”


    崔承欲哭无泪,虽收了,可也被收了。


    一进一出,压根没剩下什么。


    可他不敢说,总不能当着娘娘的面,说陛下没收他的财产吧。


    莫要毁了陛下正大光明的形象才好。


    崔承暗自咽下苦与泪。


    “奴该死。”


    云济楚摆摆手道:“我不与你计较。”


    “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我待陛下之心,你是知晓的。”


    自然知晓。


    最初那一年,娘娘恨不能一颗心全寄予陛下。


    “陛下若是身体有恙,你我都放心不下。”


    崔承连连点头。


    云济楚又道:“若事关陛下安危,你会助我吧?”


    崔承坚决道:“奴定鼎力相助。”


    “好。”云济楚问,“陛下为何要取胸口的血?”


    “”崔承想逃,“奴不知。”


    “好。”云济楚又问,“那你和我说说,陛下喜欢用血写些什么?”


    “奴不知。”


    云济楚点头,继续,“魏杉是否哄骗陛下,取血悼念亡妻?”


    崔承大惊失色,皇后为何什么都知道!


    他仍嘴硬,“奴不知。”


    “你既然不知,那便退下吧,我自己去凤鸾宫看看。”


    崔承忙劝道:“娘娘不可去!”


    “那你说。”


    “”


    挣扎了许久,崔承擦了擦汗道:“陛下得了一法,说用心头之血描绘亡人牌位,便可引那人入梦。”


    “陛下不喜神鬼之说,可实在实在久未梦见便试了几次。”


    “竟有些效用,渐渐地,陛下依赖此法,这些年来取血不计其数。”


    “每每睡前,都要”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眼前的皇后娘娘已经面色惨白。


    崔承最终只说得出一句:“陛下思念先皇后。”


    “娘娘?”


    云济楚思绪比呼吸还乱。


    做梦本就受多种因素控制,是随机的,他怎么能信这种话?


    这些年,他究竟流了多少血?


    又换来多少梦?


    最可悲的是,都只是梦罢了。


    “你退下吧。”云济楚的声音像烟雾散在夜色中。


    所以,芙蓉玉碟沁着血,圆月毛笔勾着她的名字。


    甚至,只是她的网名,楚楚。


    再步入殿中,云济楚遥望去,只见窗外月,昨夜如玦今成环。


    她走至床榻边,轻撩开纱帐,赫连烬睡得浅,不知正做着什么梦,他眼睫颤动,眉头紧锁。


    云济楚坐在他身边,手指抚平他的眉。


    然后动作轻柔,剥开他身前衣衫,只见沟壑纵横的伤口已经结痂,只留下深浅不一的狰狞血痂。


    忽然,赫连烬睁开眼睛,伸出手抓向虚空,“阿楚!”


    那只持剑执笔的漂亮手,苍白无力。


    云济楚握住他的手掌,放在脸颊边。


    “我在这呢。”


    赫连烬听见她的声音后才缓过神,舒出一口气,将方才梦中惊醒,惊慌失措的模样掩盖。


    “阿楚。”


    可云济楚分明看得到他眼底近乎疯狂的神色,尽管转瞬即逝。


    她安抚道:“在这呢。”


    赫连烬起身,见四周尽黑了。


    “今日应下阿环,要带你一同去看她,我要食言了。”


    云济楚道:“阿环那边我明日去,你这些日子不许劳累,御医说了,只要不烦心不心焦,头痛便不会再犯。”


    不等他答应不答应,云济楚起身。


    赫连烬拽住她手臂,仰起头,面色苍白衬得唇色更殷红,一双眼睛瞳色略淡,却比琥珀更浓,他的声音透着还未清醒的惶惶不安。


    和白日里那个持剑闯入寿宁宫的暴戾帝王相去甚远。


    “去哪?”他语气中透着焦灼。


    “取水为你擦身,在你伤口好起来之前,不许碰水。”


    赫连烬这才发觉自己身前的衣裳敞开着,那道伤口完完全全露了出来。


    他立刻拉起衣衫遮住。


    “我自己来。”


    阿楚不喜这伤口,看多了恐怕要厌恶。


    云济楚见他推脱,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高热,昏睡前嘱咐他叫淑修来为她擦身,可不知怎么的,竟是赫连烬亲自擦的。


    倒是闹得她害羞许久。


    她想扳回来一局。


    “你躺好,我来。”——


    作者有话说:窗外月,昨夜如玦今成环。


    取自纳兰性德《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抱抱]


    第28章 茶白 无可奈何


    云济楚态度强硬, 不容拒绝。


    赫连烬自然依她。


    坐在床榻里等她沐浴完。


    浴房里水汽渐起,丝丝缕缕香气顺着门下缝隙飘出。


    被夜风推着,漫入床榻中。


    床榻离浴房有些距离, 所以香气很轻, 很柔和,若即若离,隐隐约约。


    阿楚在沐浴。


    赫连烬握住床帐,室内轻纱舞动的声音乍止。


    这才听得清淅淅沥沥水声。


    阿楚喜欢花瓣。


    她说泡在飘着花瓣的浴桶里,很悠闲,像在度假。


    她所说度假,赫连烬理解为休息。


    不知阿楚今夜泡的是何花。


    赫连烬屏住呼吸, 而后缓缓吸气。


    茉莉。


    邪念骤起。


    赫连烬缓缓躺下, 克制自己不再细细嗅闻空气中朦朦胧胧的潮湿香气。


    可越是克制, 越是脑海里清晰。


    阿楚的皮肤很白皙。


    她说自己平日喜欢待在室内, 可能一年下来也不会直面几次阳光, 故而没有晒黑。


    阿楚左侧手臂有一道疤痕。


    她说是乘车所致, 还笑问他是否丑陋。


    他将那疤痕含住,用舌尖去勾勒细微纹路。


    不丑,像花瓣的脉络印在她身上。


    阿楚不爱与旁人说话。


    她说自己有一阵子忽然变成了哑巴,等重新说话时, 发现身边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久而久之,变得寡言, 她笑问他是否觉得无聊。


    他反复观赏阿楚笔下秀色山水、花鸟鱼虫, 只道无声胜有声。


    阿楚喜爱一切美丽的东西。


    从前王府中美丽的景色、精致的食物、漂亮的衣裙、珍贵的首饰,包括她所说的,秀色可餐的他, 这些她都喜欢。


    那一阵子,他反复对镜自观,庆幸自己有一副好皮囊。


    阿楚很美。


    静坐绘画时,发丝乖顺垂落耳畔,她面上分明没有表情,却不是讷然呆滞,是隽秀灵气若惊鸿游龙,容光焕发。


    随他游景时,笑便笑得开怀,嗔也嗔得可爱,神动色飞,一颦一笑令他午夜梦回时辗转回味许久。


    他曾感慨,许是老天怜他少时坎坷,赐下阿楚伴他余生。


    没想到一语成谶。


    阿楚的行踪,他至今不甚清楚,也不曾查过。


    凤鸾宫中,阿楚从他眼前消失,他才忽然醒悟,为何总觉与阿楚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他以为的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或许只是阿楚下凡游历的一段小小时光。


    所以阿楚不爱他。


    只是单纯喜欢。


    她自天外而来,伴他一段。


    他本该知足。


    可他偏生贪念。


    他不知阿楚何时会再次离开,更不知会离开多久。


    或许离开后便不会再来。


    毕竟容颜易老,色衰爱弛。


    赫连烬心中泛起一阵痛,比以往头痛再烈百倍。


    开疆拓土,他可调兵遣将,决胜千里;养育孩童,他可精心教养,守护左右;治理国家,他可宵旰忧勤,不辞辛劳。


    可若阿楚要走。


    他无可奈何。


    他不敢问阿楚前些日子何往,似乎只要不知真相,便可装作无事发生。


    每日清晨醒来看见阿楚,都可以舒一口气,压下心中惴惴。


    他像个跼天蹐地之人。


    求阿楚之钟爱,若蜉蝣求长生。


    茉莉花香浸透寝殿,云济楚拢发,随意挽了用发带绕住,然后端着金盆搭着巾帕走出。


    今日实在惬意。


    没有赫连烬一同沐浴,不仅时间节约了许多,还不累。


    云济楚已然制定好计划。


    赫连烬此人迷信,她需慢慢同他讲清楚,好叫他今后不要再被蛊惑。


    赫连烬如今胸口有伤,咳疾初愈,头痛偶尔发作,她便督促他好好养身体。


    她一身茶白,寝衣松散,腰间系着摇摇欲坠的绸带,前襟随着她挽发的动作散开一些。


    脸上仍坠着几滴水珠,晶莹剔透,睫毛湿润过,由卷曲变得舒展,唇瓣被热水蒸腾得又润又红。


    她燃灯,置于床边小几,坐到床边。


    赫连烬看着她一路走来。


    茉莉气息扑面。


    本克制住的邪念又骤起。


    “我给你脱,还是你自己?”


    “阿楚”


    “嗯?”


    赫连烬喉结滚动,“阿楚脱。”


    这句话有歧义。


    云济楚第一反应竟然是她脱,可紧接着她反应过来,说的是,她来帮他脱。


    好险,差点想歪了。


    脱赫连烬的衣服,这件事她很熟。


    云济楚并未犹豫,先解开赫连烬的腰带,然后顺着前襟往下剥。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


    只是这次,她是在帮他。


    上衣尽褪,还剩下身。


    云济楚怕时间久了水会凉,便干脆利索继续脱。


    脱着脱着。


    “”云济楚被烫了一下,收回手,“怎么回事?”


    赫连烬坦然,“阿楚脱我衣裳,从前见他的时候不都是不意外的吗?”


    云济楚压下脸热,“好好养伤,不许胡思乱想。”


    衣衫尽褪,云济楚拧了帕子,从赫连烬的脖子开始擦。


    在擦过喉结时,她忍不住多擦了两遍,隔着巾帕,用手指将一座玉山压住。


    赫连烬看着她,跳动灯火下,眼神幽幽。


    再往下,擦过手臂又至胸膛,那道伤口被赫连烬用一只手捂住。


    “把手拿开。”


    赫连烬不动。


    云济楚拿他没办法,只好将巾帕越过他的手掌,仔仔细细擦拭另一侧胸膛。


    肌肉起伏,很结实。


    云济楚又忍不住多擦了两下,巾帕细腻柔软,捻过又无意中用手指碰到。


    她谴责自己,但实在忍不住。


    毕竟这些日子,赫连烬不叫她看,连上衣都不脱。


    赫连烬的大掌摩挲过她的腿,顺着往上,握住了她的腰。


    云济楚口干舌燥。


    她甩了巾帕,罢工。


    “剩下的你自己去洗吧!只要胸口不碰到水便好。”


    赫连烬见她羞于去看又忍不住偷看,笑道:“阿楚帮我洗。”


    云济楚被他揉着腰,有些心猿意马,但是她怕待会又折腾起来,害得她要重新沐浴。


    “我不去。”


    “那阿楚等我。”


    手掌依依不舍离开,赫连烬起身披衣,从她手中拿过巾帕。


    似有若无的,修长手指蹭过她的手背。


    赫连烬往浴房去,穿破一片茉莉花香。


    再出来时,云济楚已经睡下。


    并未等他。


    赫连烬躺在她身旁,将她圈在怀中。


    许是白日里跑过,有些累,云济楚睡得很踏实,就算被一只手上下游走抚摸,也不曾醒来。


    赫连烬动作温柔,将她寝衣脱下,香气带了温度,扑面而来。


    他自知罪恶深重,却仍要看着云济楚熟睡的背影。


    瘦削的肩膀,如玉瓶流畅的腰线,一豆灯火下雪白的肌肤,墨发如瀑,蜷曲在他身前。


    怀中寝衣的温度还未散去,如抱着阿楚一般。


    “阿楚”


    纱帐颤动,茶白寝衣上再添茶白。


    蓬莱殿中,盂娘子笑着来禀,“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公主从画册上抬起头,“阿兄?”


    太子步入殿中,放下手中之物。


    “阿环,听闻你病好利索了。”


    公主上前,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有糖糕、圆子等食物。


    她喜笑颜开,“多谢阿兄。”


    太子不喜甜,从前并未见他送过酥点糖水之类,如今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太子看她吃的香甜,便知妹妹已无大碍。


    “阿环这么晚了还在挑灯夜读,为何不早些休息,大病初愈,要多睡觉。”


    公主小嘴瘪了瘪,“今日被父皇诓骗,以至于等到深夜。”


    “父皇诓骗你?”


    “父皇说晚间带阿娘来看我,可我等到现在都不见他们。”


    太子道:“黄昏时我去延英殿,听闻父皇头痛之症又犯,今夜恐怕早早歇息了。”


    “难怪今日阿娘都没来。”公主看向太子,“可要一同去看看父皇?”


    她现在不想一个人去看。


    太子摇头,“阿娘陪在父皇身边,我们莫要去捣乱,等过些天再去吧。”


    公主点头,笑吟吟问他,“光说我没睡,阿兄为何也没睡?”


    太子颇为苦恼,“今晨不知为何,父皇给我加了课业。”


    公主大笑,“父皇是嫌你叨扰阿娘吧。”


    太子摇头,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父皇身上有伤这件事是他透露,父皇定猜出来了。


    “听闻这些日子,你郁郁寡欢,不与父皇亲近。”


    公主沉默。


    “阿环,父皇一向如此,你何必与他置气?”


    公主道:“这些年父皇被你我困住,静待时机,恨不能早早摆脱。阿兄,我终不能接受。”


    太子从食盒取出糖糕递给公主。


    “父皇有他自己的苦衷。”


    公主大口吃完糖糕,面上却没漾出甜笑,“我自然知晓。”


    “可我盼望父皇好好活着。”


    太子道:“这终究不是你我可左右之事。”


    “你这些日子气闷,或许半数都因此而起。”


    “父皇与母后,我们都无法左右。”


    公主点头,“无法左右,才是最无可奈何。”


    这事无法论个清楚,二人干脆抛开不谈。


    太子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本画册交给公主。


    “阿环,你看。”


    封皮上是简笔勾勒的一位执剑少女,潇洒几个大字。


    “阿兄你怎么会有这个?”从前太子频频劝她莫要沉溺这些玩物。


    太子道:“今日我遇见了那位秦画师,他请我转交给你。”


    “他说听闻你病了,怕你病中苦闷,便连夜赶工画了下一卷给你,望你早日开怀身子康健。”


    太子将秦宵的话一一转达。


    公主愣了片刻才接过画册,问太子,“阿兄可有替我将银票递给他?”


    太子道:“我不知你从前给他多少,我便随意取了个掌心大小的金坠子给他。”


    “起初他说太贵重,不要。”


    “我命他收下,才罢休。”


    太子伸出小手,比量了一下那金坠子的大小。


    公主道:“够画三卷了。”


    “多谢你,阿兄。”


    “没想到他百忙之中经抽得出时间画册子,照理说,我也该谢谢他。”


    太子道:“等你养好了,随便怎么谢他。”


    公主将手中已经看了三遍的旧画册收起来,将新的放在桌上。


    “阿兄从前不叫我看,如今怎么又不管了呢?”


    太子难得笑了笑,带了点讪讪,“今后尽随你,我不会再多管。”


    他又添了一句,“只要你赶紧好起来。”


    一连四五日,皇帝除了上朝,其余的时间都待在紫宸殿中。


    崔承只知娘娘不喜出门,爱待在殿内勾勾画画,没成想,陛下也喜欢这般待着。


    只不过,娘娘似乎很忙,坐在桌案前埋头作画。


    而陛下


    批一会奏折便看一会娘娘。


    连崔承奉上的药茶都顾不上喝,整整一上午,只噙了一小口。


    崔承上前去,给娘娘添茶。


    娘娘喜甜,淑修娘子便催着膳院备各种花果茶。


    今日是山楂玫瑰茶。


    娘娘已经喝了两大壶。


    崔承再添。


    娘娘笑道:“费心了,下回在这里面添些牛乳试试。”


    崔承哪敢受娘娘一句费心,觑了一眼淑修娘子。


    “都是淑修娘子安排的,奴不过是添茶功夫。”


    娘娘却不在乎这些事,换了支笔继续画。


    “都加钱。”


    淑修娘子这些日子已经习惯。


    娘娘每每说加钱,便是赏她银票、首饰,出手阔绰。


    陛下又从奏折上抬起眼,往这边望来。


    淑修娘子忙道:“奴婢不过做些分内之事,不敢讨娘娘的赏。”


    崔承也跟着应和。


    他知道淑修娘子是怕陛下误以为她蛊惑娘娘,从娘娘这里欺诈钱财,欺负娘娘不谙世事。


    他想到自己从前被没收的银票,跟着应和的声音更诚心了些。


    娘娘顺着他们的视线,也看向陛下。


    大殿中静了片刻。


    然后皇帝放下奏折,搁了玉笔,从眼前都承盘上取下两颗金珠,指甲大小。


    “拿去。”漫不经心,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从娘娘脸上移开。


    崔承喜笑颜开,心想着今日早知道便叫冯让也来伺候。


    他连忙上前接过,捧在手心里跑到淑修娘子面前。


    淑修最初不收,一身青衣立的笔直。


    娘娘催她,“收着呀。”


    这才收下。


    娘娘并无赏赐人的倨傲,相反,她从从容容,见淑修收下后,抿嘴一笑,将目光放回桌案上,提笔继续。


    崔承眼看着陛下眼睛都挪不开了,这般下去,累积成山的奏折可该何时能看完!


    崔承弓着腰,上前去将陛下那盏早凉透了的药茶倒掉,重新续上温热的。


    “陛下,用茶。”


    他笑得脸都要僵了。


    皇帝睨了崔承一眼,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奏折上,端起茶盏,缓缓咽下一口苦涩。


    云济楚忙活这几日,终于要完工。


    不过听闻秦宵早几日便将下一卷送去阿环那边,阿环此刻应津津有味看着吧。


    既如此,她手中这份倒也不急。


    她前几日去看过阿环。


    不知为何,阿环对赫连烬的疏离少了许多,甚至还主动问起。


    云济楚不是追根问底的人,既然阿环没了龃龉,便也不再细究其因。


    这些日子,寿宁宫那边十分安静。


    以往动不动便会碰见的孟冬、素秋,这两日连人影都没瞧见。


    云济楚觉得世界从未如此清净过。


    从前工作时,她常因部门间的推诿、同事间的猜忌、上下层的斗争而头痛。


    无法安心推进项目,无法静心精进技艺,五年来越发迷茫,她本格格不入,凭着过分优秀的实力还有直来直去的性子,得到一位上司姐姐的看重。


    可后来,上司姐姐离开了公司。


    她忽然有了升职的机会。


    这是好事——上司姐姐劝她。


    可偏偏,加班加点耗尽心血完成的项目成果被余茗一手揽过。


    甚至还被他嘲说:这么用工夫做什么?找外包做一下不就好了?有什么区别?


    和中层探讨这件事时,竟被问:你和余茗是否在恋爱?小楚,心思应放在工作上,我认为你应该有体系化思考的能力,你的思考、你的价值、你的不可替代性我并没有发现。这样吧,我book一下,帮你和余茗拉通接下来的计划,实现闭环。


    中层是个中年男人,话里话外在给她压力。


    恋爱?什么恋爱?


    她问过实习生妹妹才知道,原来余茗这些日子动不动来找她探讨项目,时不时邀她吃饭,三天两头的嘘寒问暖,根本不是想从她这里学到些干货。


    而是在营造一众暧昧的氛围,让别人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什么。


    云济楚那时候只觉反胃。


    本以为余茗此人技术差天赋低悟性不高且有些懒惰,但是好学。


    却没想到此人猥琐至极。


    奈何中层并不听她辩解,只会用一种莫名的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她,并说:小楚,别紧张,大家都很open,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看重你的能力,今后升职机会还很多。


    完全换了先前批判的态度,这让云济楚更加恼火。


    可在她恼火的时候,余茗的任职通知书已下发。


    原本尽心跟进的项目被余茗压榨给外包。


    她提了离职。


    实习生妹妹不舍得她走:楚老师,项目如今乌烟瘴气,各方混战,我不知该如何静心继续画。


    云济楚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还是连夜看了一些书,学了些大道理讲给她听。


    离开公司的时候,不舍是必然的,可更多的是放松。


    她确实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她自己也很难改变这一点。


    所以有关余茗的所有罪证,她收集并且群发。


    这是恶意报复吗?


    她也不清楚,总之,就像那晚直直刺向魏杉的那一簪子,她想不了那么多。


    已经找到新工作的上司姐姐在她提出离职那一天便发来消息:接下来做什么打算?


    休息。


    云济楚先是回了这两个字。


    上司姐姐发来语音:休息?小楚看起来不像是甘于休息的人。


    她语气中带着笑意。


    云济楚在屏幕另一侧点头。


    继续画下去,让更多人看到。


    画展?她连想都不敢想。出书?她亦觉得遥不可及。


    先接稿吧,至少养活自己。


    可还没等到接稿,她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看着手中螺子黛又没了,她问:“不知可否制成毛笔的模样?”


    赫连烬抬头看她,“毛笔?”


    云济楚比划了一下,“将这些置于中间,外围包裹木头,用尽了一点便可将木头削去,继续用。”


    赫连烬迅速理解,点头,“阿楚聪慧。”


    “谬赞了”


    赫连烬扫了一眼崔承,“尽快去做。”


    崔承得令待走,他打算将此事安排给冯让,届时做得好,定会得娘娘赏赐。


    还未等他想完,便被叫住。


    “命埃兰今年将其余土产全换做螺子黛进献,然后依皇后所言,制成毛笔的模样。”赫连烬道。


    崔承心想,埃兰不知内情,恐怕以为宫中贵人都不长眉毛,要日日画眉。


    不然怎需那么多!——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营养液[抱抱]


    第29章 渎仙 美玉有瑕


    云济楚舒心。


    看着桌案上一张又一张, 心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接稿?


    天色渐暗,淑修娘子垂头燃灯。


    忽而崔承来禀:“陛下娘娘母家今夜便至京中, 不知该如何安顿?”


    他心里打鼓。


    陛下说娘娘是仙子, 仙子的父母难不成是玉皇大帝?


    逾矩,这太逾矩。


    陛下眼帘未抬,随口吩咐道:“安顿在宫外,明日入宫。”


    灯火跳动,淑修娘子不慎被烫了一下,却不吭声,只惊慌看向云济楚。


    云济楚连忙查看, 只见淑修娘子的手指上起了个泡。


    “怎么如此不小心?快涂药。”


    淑修娘子却只趁机小声道:“娘娘, 明日称病吧。”


    她不知皇后是何来历, 只察觉到, 似乎娘娘并非转运使云深之女, 甚至不是官宦之后。


    这该如何是好?


    娘娘若是被陛下疑心, 可会有性命之忧?


    云济楚没听见一般,“快些冲冷水,崔承,取冰来。”


    淑修娘子还要再劝, 忽觉后颈冷森森。


    原来是皇帝从桌案前起身, 踱步至这边。


    淑修不敢再说,连忙跪地, “奴婢蠢笨。”


    云济楚抬起头看看赫连烬。


    赫连烬挽了她的手, 缓缓往圆桌去。


    只平淡抛下句,“退下吧。”


    淑修娘子担忧看向娘娘,只见娘娘摆摆手, 示意她速速退下处理伤口。


    夜间,云济楚窝在赫连烬怀里,忽然想起晚间淑修娘子的话。


    她数年前进入游戏,身份是孤女,可如今却充作官宦之女入宫。


    赫连烬从未问过她原因。


    他是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云济楚不清楚。


    赫连烬一手牢牢揽着她,另一手执奏折看。


    “国事繁忙,你辛苦了。”


    竟有种她以前备考挑灯夜读的感觉。


    赫连烬顿了顿,“今日没看完,这才睡前看一些,可扰了你休息?”


    云济楚摇摇头,“我不困。”


    她的头靠在赫连烬胸前,手指在他那道伤口周围打着圈。


    赫连烬本不叫她看。


    昨日她软磨硬泡,才仔细看了看。


    才看了一眼,赫连烬便拉好衣襟问,“是不是很丑陋。”


    云济楚当时愣了一下,忽然想到第一次知道这伤口时,她曾说很丑很不喜欢。


    竟是因为这个,才千推万阻,不叫她看吗?


    唯一一次口是心非的话,竟然叫赫连烬记在心里了。


    她笑着哄他,“不丑。美玉有瑕,更觉风骨。”


    赫连烬不尽信,将她方才碰过伤口的手放在唇下吻了又吻,像是要消掉所有痕迹似的。


    “既然已经看过,便不要再看了。”


    云济楚问他:“难道要一直穿着上衣同我”


    赫连烬翻身压住她,“这几日阿楚早早便睡,不同我欢好,竟是因为这个?”


    云济楚伸出手臂推他,又被握住压在耳侧。


    “没有”


    “罢了,确实有一部分。”


    “可主要还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身体无碍。”赫连烬咬开她挽发的缎带。


    养了几日,再未头痛,就连咳疾也没再犯,此刻面色红润,皮肤像吸足营养的水果,饱满健康。


    云济楚的目光顺着他眉骨往下勾勒,秀挺的鼻梁带着攻击性,鼻下唇瓣若黄昏的芙蓉花瓣,浅红色,引着人要去尝一尝。


    他睡前喝过药茶,呼吸间有隐约的苦味,为他过分俊美的面容增了点冷肃,少了许多轻浮魅惑引人亵渎的儇薄。


    赫连烬上半身撑起,肌肉勃发,透过轻薄的寝衣,一眼便看得出来魁梧之姿。


    云济楚把持不住。


    随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若是今后不再遮掩那道伤口——”


    赫连烬松开她的手,双腿分开跪在她腿的上方,直身,干脆利索将衣衫尽数脱下。


    重新扑过来,“好,一言为定。”


    云济楚无话可说也无法说,被他困在手臂中间,逃无可逃,急雨般的吻胡乱落下。


    总之,那日赫连烬非说要补上前几日落下的,哄着她,将逃至床角的她重新拽回


    今日当真说到做到。


    赫连烬终于不再遮遮掩掩那伤口了。


    而云济楚也终于能开开心心靠在赫连烬的胸前。


    这多长时间来,这还是头一回,能好好的摸一摸。


    前几天都过得什么苦日子?


    被赫连烬吃干抹净摸个够,她却什么都没摸到。


    云济楚爱不释手,打着圈揉完又往下走。


    赫连烬的腰很劲瘦,像一张蓄满势的弓。


    摸上去结实有力。


    手心里滚烫,云济楚漫不经心问道:“明日云家入宫,不知他们是否会指认我的身份。”


    她开门见山。


    赫连烬仍看着奏折,手里的纸张被揉皱,道:“不会。”


    云济楚沉思片刻,“为何不会?”


    “因你是皇后。”


    床帐内只剩下纸张翻阅的声音。


    “赫连烬,你为何不问我究竟是谁?”这么多年来,赫连烬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其实她还没想好如何作答,话出口便后悔了。


    前些日子她曾想过,随意编个身份蒙混过关,可现在,她看着眼前的深褐色的,深浅不一的伤口,她不忍心骗他。


    “你当我没问吧。”她道。


    赫连烬默了片刻,把视线从奏折上移开,看着她道:“你是云济楚,是阿楚,是楚楚,我很明白,何必再问?”


    云济楚与他对视。


    他的眼睛很漂亮,深邃又温柔,垂眸看她的时候,带着些顺和。


    莫名的,云济楚感觉他的眼底涌动着些别的情绪,但都被他压得很好。


    一股陌生的心绪如潮涌至,云济楚分辨不清,也抓不住。


    她笑吟吟,神情忽而放松,“我还是第一名,这么多年来,总是。”


    赫连烬也跟着勾唇。


    然后视线移开,重新落到奏折上,唇角瞬间绷平,眼底那点光亮也消失殆尽。


    不知阿楚有没有听到他方才陡然加快的心跳声。


    他不敢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祈祷阿楚永远不要再提起。


    就让他装聋作哑,沉浸在这场梦中,永不清醒。


    让他每日私自从枕下取走她的玉佩,悄悄珍藏。


    那每日莫名出现在阿楚枕下的玉佩,像更锣定时敲响。


    提醒着他:阿楚绝不可能永远属于他。


    将一切演得如寻常,便可以自欺欺人,放纵自己执迷不悟。


    直到阿楚离开那天。


    会是哪天呢?


    他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云济楚摸累了,便把头往赫连烬身上一枕,把他当成一个抱枕对待。


    她打了个哈欠,发觉今夜的赫连烬难得兴致不高,便开始酝酿睡意,作画极耗心神,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赫连烬终于将手中那本又长又尽是废话的奏折看完了,他提笔,字迹狷狂,写了个几个大字——


    闲言赘语,贬至洧州。


    放下手中奏折与毛笔,再低头看时,发现云济楚已睡着了。


    她的发绕在他的身前、手臂上,散着淡淡香气,清雅悠然。


    赫连烬将她的手轻轻从自己小腹上挪开,把她放至软枕上躺好。


    昨夜他忘形,惹得她哭骂,本想着今夜任她休息。


    可阿楚偏偏要剥了他的衣裳,一双柔嫩的手肆无忌惮游走,这里掐一下,那里捻一下,就连腰侧的肉,都被揉了又揉。


    他把持了很久,又被她的问题晃了神,这才堪堪忍住。


    还未等他躺好,云济楚翻了个身,面朝他睡着,然后那双软绵绵的手又伸了过来。


    像自行寻找水源的藤蔓。


    赫连烬忍无可忍。


    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她还是没醒。


    床帐里只有月色清辉,赫连烬看去,阿楚的脸被发丝遮住些许,她睡得沉。


    他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放在唇边啄吻。


    阿楚用这只手执笔,她的指甲齐整,透着莹润的粉色,中指的第一二指节中间的边侧,有一处茧子,她的指腹很柔软,世间最贵的绸缎也无法比拟。


    牙齿轻轻咬上她的指腹时,淡淡的香气传来,不同于发丝上的清淡味道,她的指尖是拂过花瓣又沾过胭脂的浓香。


    阿楚有蛊惑人心的天赋。


    不然,他为何脑中尽是邪念。


    又或者,他本身罪大恶极。


    赫连烬谴责自己,却又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往下移。


    覆上去的一瞬间,他险些没撑住。


    这五年,他从未自渎过,可阿楚回来后,他心旌摇曳,恣睢无忌。


    这本是罪孽深重的逾矩,可他看向阿楚时,竟渴望着阿楚此刻是醒着的。


    若阿楚愿赏脸戏狎


    他胡乱想着,忍不住用大掌握紧她的手。


    赫连烬这些年淡如水,冷若冰,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安如磐石的父亲,他丢却夫君的身份,将鳏夫的悲痛深藏,只留下一具麻木不仁的躯体。


    阿楚再度出现,将他的世界重添颜色,同样,也添了更多侈欲。


    夜深,只有床榻里偶传几声粗喘。


    良久后,床边燃灯,有人取水。


    巾帕浸满温热,擦着云济楚的掌心与手指,甚至还有手背。


    赫连烬冷静下来,发觉阿楚手指上原本的浓香被靡靡气味覆盖。


    彻底占有的兴奋还有心内愧疚的懊丧交织。


    他一遍遍擦着阿楚的手,企图掩盖自己的罪证。


    云济楚难得今日起得早。


    她摸了摸身边被褥,果然没人。


    赫连烬总会比她更早。


    淑修娘子在外问道:“娘娘,再有半个时辰,云大人就将入宫了,您要不然再睡会吧。”


    云济楚确实想逃避这件事,可若是今后云深被调入京中,难免以后再碰面,总不能次次都躲着。


    况且,昨夜赫连烬说,云深不会指认。


    她还是去看看吧。


    云济楚起身,抬手去床帐,忽觉手臂酸痛。


    她放下揉了揉,又发现掌心过分的红,像被什么磨过似的。


    莫非昨日埋头画了太久?


    她用另一只手撩开床帐。


    “帮我穿衣,我去看看吧。”


    淑修娘子劝道:“娘娘,不如就此躺好,和陛下说您病了。”


    云济楚道:“不必,我若说病了,他会担心。”


    “况且,这事也没什么好躲避的。”


    淑修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娘娘”


    云济楚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怕他认出我的假身份,和陛下指认,然后陛下将我打入冷宫,此生不再相见。”


    这确实是个很常见的套路。


    但这件事她与赫连烬心知肚明,这悲惨支线,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


    淑修娘子听见她大喇喇说出来,连忙上前,“轻声,轻声,娘娘!”


    云济楚笑道:“别慌,陛下早就知道我非云深之女。”


    淑修娘子瞪大双眼,陛下对娘娘的宠爱比她想象的更加深切。


    这是好事。


    她又复一直以来的严肃模样,扶云济楚下床,帮她穿衣裙。


    整套动作下来,帽边一朵小巧的粉花都不曾颤动。


    云济楚坐在镜前,看着淑修娘子立在她身后认真梳头,忽然问道:“淑修娘子,你是何时知晓的?”


    发间玉梳顿了顿。


    “奴婢曾见过先皇后画像,所以初见娘娘时,以为又来了一位肖似之人,企图博陛下之心。”


    “可后来细细观察,发觉娘娘不通礼仪,不谙世事,且无往上攀附的心思,不似官宦费心培养的棋子。”


    “再后来,娘娘高热,睡梦中呓语着想要回家。”


    “那时候奴婢便猜测,娘娘并非云大人之女。”


    云济楚笑道:“淑修娘子心思细腻。”


    镜中可见,淑修娘子抿唇笑了一下。


    “娘娘通透之人。”


    云济楚挑了一根雕工精巧的玉簪递过去,“我身份存疑,前些日子你也跟着提心吊胆,怎么没想着尽早丢了这差事。”


    淑修娘子接过玉簪,佩入云鬓。


    “娘娘心善,奴婢不想走。”


    她只简单一句,云济楚一时间到不知该怎么答了。


    淑修娘子瞧着严肃,实则细腻柔软,会关注许多她未发现的细枝末节,总会在必要时提醒她,陪伴她。


    很像那位上司姐姐。


    “我把你当成姐姐一般。”她脱口而出。


    淑修娘子慌了一瞬,忙道:“奴婢不敢当。”


    “”云济楚知道她最重礼仪,绝不会逾矩,干巴巴道,“当我没说。”


    反正是放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二人行至延英殿。


    这是云济楚第一次来这里。


    延英殿内不是寝殿中那般花香气,而是肃穆的不知名香料,叫人一迈进来,就自觉抛开心中杂念,也跟着严肃认真起来。


    崔承见她来了,忙上前接,引她去窗边一把太师椅上坐。


    这是重臣才能坐的地方,若是一般官宦,只能在阶下或跪或立。


    谁知,不等云济楚走到,赫连烬已然起身,上前拉着她的手走至书案前坐下。


    椅子很大,云济楚紧挨着赫连烬,他们坐在一起。


    崔承瞪大双眼,又赶紧低下头,暗道自己没有眼力见。


    云济楚摸了摸腿下垫着的柔软布料,上面有繁复的刺绣。


    “还是这个位置好,这刺绣工艺精妙,真好看。”


    赫连烬笑道:“那以后就都坐在这。”


    云济楚环视这张桌案,发现不同于紫宸殿,这上面摆着的都是各类奏折、情报还有不少卷宗。


    这便是赫连烬日常办公的地方。


    紫宸殿的桌案上书画居多。


    她接过崔承的茶,喝了一口,赞道:“放了牛乳,果真更好喝了。”


    她将茶盏递给赫连烬,“尝尝。”


    赫连烬就着她的手,饮下一口,点头,难得风趣一次,“托阿楚的福,终于喝到一口甜的。”


    云济楚被他逗得笑,缓缓饮尽,又叫崔承添了一杯。


    云深立在屏风后,听见帝后私语,可见其中含情脉脉。


    他抚了一下心口。


    这下尽可放心了,他做闵州转运使十年之久,本以为这辈子升迁无望,要寥寥此生,碌碌无为直到消亡,偏赶上大选。


    虽说早听闻这些年陛下不纳新人,可他还是将女儿早早说下的亲事推了,把她塞进入宫的马车。


    本想着,若是落选,那再做打算便是。


    原先那门平嫁的婚事,能有何助力?


    可没想到,女儿如此争气,竟被陛下看中,直接做了皇后!


    这是何等的荣耀!


    更听闻,自己女儿得陛下专宠,只待今后诞下皇子,前途无量。


    说不准,他还能捞个更高,更有实权的位置!


    闵州苦寒之地,终于可以摆脱了!


    这一阵子消息传开,往年其他如敝履的同僚们又纷纷上门拜贺,流水一样的礼品进了家门,他和夫人夜夜数钱,只觉在梦中一般。


    方才听得女儿同陛下你侬我侬,再想想先前她哭着求着宁死不从,不愿入宫的模样。


    云深无声冷哼。


    他不自觉又将胸膛挺的更直了。


    云济楚被赫连烬握着手,等了半刻钟,左右看了看,问道:“还没来吗?”


    赫连烬朝她勾唇,覆在她耳边意味深长道:“别急,等他酝酿。”


    又过了一会,皇帝吩咐:“出来吧,云大人。”


    云深阔步走出,跪地,声音洪亮,“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然后抬起头。


    在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云济楚见他慌乱异常,像被利箭钉在远处,嘴角颤动,连带着脸上的肉也跟着乱抖。


    云深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无数个念头顷刻涌出,一时间不知道该顾哪个才好。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面色却泛白。


    眼前这位,压根不是他的女儿。


    延英殿内静了片刻,云深惊出一身冷汗,他再度张嘴,又紧紧闭上,连忙低下头,不敢与云济楚对视。


    落针可闻,却又有翻江倒海的声音在云深脑子里冲荡着。


    偏偏这时,陛下冷肃的声音响起,“怎么了,云大人。”——


    作者有话说:帝后排排坐[奶茶]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抱抱]


    第30章 高窗 亦苦亦甜


    随着赫连烬一声低问。


    云济楚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她本不是云深之女,所以并不惧怕被揭穿这个假身份。


    赫连烬既然没叫她挂心,自然早就安排妥当。


    她害怕面对的是丧女之父的痛苦。


    云深见她并非亲女, 定会失态质问, 届时,她或许要将魏杉所说转述给云深。


    一别便是永远。


    这种感觉的痛,云济楚知道。


    云济楚揪紧了腿下的华美刺绣,几乎要站起身。


    但是她被赫连烬握住了手。


    她慌乱抬头,只见赫连烬正低头看她,他眼中是沉稳轻松。


    手被大掌握住又捏了捏。


    云济楚稍稍平稳,转头再去看下方跪着的人。


    云深已将窘态完全藏起。


    “闵州一别, 已然数月, 不知娘娘安好否?臣与臣妻挂念得紧。”


    他从容一笑。


    只是脸上肌肉还没从方才的紧绷状态恢复, 眼睛仍突着, 所以这笑容怪异丑陋。


    云济楚张了张嘴, 终是没发出声音。


    她想问云深, 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


    赫连烬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他的目光定在云深的脸上,后者顺从地将头垂下,不敢与之对视。


    赫连烬目光锐利, 似乎能洞察一切。


    但又将一切模糊。


    “既见过了, 便退下。”


    云深由崔承送着,往殿外去。


    云深的神色已经完全调整过来, 他拱手笑着对崔承道:“辛苦崔内官。”


    说着, 悄悄从袖子底下递上一叠银票。


    崔承斜着看了他一眼,将银票收了。


    “娘娘年纪尚轻,在宫中承蒙内官照应。”


    崔承道:“娘娘深得陛下宠爱, 奴不过做好分内之事。”


    云深乐呵呵,“崔内官,今后云家入京,还得多仰仗你。”


    谁不知,崔承这个老太监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十几年?


    陛下身边的宫人换了几轮,这老太监稳如泰山。


    如此得宠,定有他的手段。


    崔承闻言,闭上眼睛在眼皮子底下翻了个白眼,把银票牢牢塞进袖子里,腼腆一笑,“云大人,请吧。”


    崔承送完云深回到延英殿,发觉气氛古怪,连忙挥退殿中宫人。


    方才还莞尔谈笑的娘娘此刻静默着。


    云济楚问:“你早知他会直接认下,对吗?”


    赫连烬点头,又摇头,“我也只是猜测。”


    “自大选见过你,我便派人去查过闵州之事,发觉云深之女被替换。”


    “是魏杉——”


    赫连烬点头,“我知。”


    “但那时,我只知你替了云深之女入宫,却不知阿楚是否被魏杉胁迫。”


    “我在入宫前,不曾见过魏杉。”


    赫连烬又点头,“我都知道,阿楚。”


    他抱住云济楚。


    他知道阿楚此刻为云深之女伤心。


    “她死了,魏杉说,她被毒药毒死了。”


    云济楚声音微弱。


    她知道死亡代表什么,但现在好像又将认知加深了些。


    死亡,不一定全都伴随着亲人哭送。


    赫连烬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若是云深之女没死呢?”


    “没死?”云济楚忽然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像被火折子点亮。


    赫连烬扫了一眼崔承。


    崔承了然,连忙去书架后屏风另一侧领出一人。


    来人一身灰色布衣,头发用木钗盘起,骨相清秀但面黄肌瘦,有些过于瘦了,像是逃难过。


    “民女楚文莺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云济楚从未见过她,却瞧得出她与云深有几分相似,比如眼睛,还有下巴。


    云济楚一下子站起身。


    “你你不是死了吗?”云济楚脱口而出。


    她忽然意识到这样问不对,补充道:“有人和我说,你已经”


    楚文莺先是苦笑,“民女的确险些死在魏杉手中。”


    “但得林儿娘子相助,捡了一条性命。”


    “民女逃出生天,一路风餐露宿来到京中,却闻闵州云大人风光入京,便来看看。”


    云济楚看了看赫连烬。


    你寻到的她?


    赫连烬点头。


    “你你不是叫——”


    楚文莺唇角干涸,因冷笑而裂了个口子,她感觉不到痛似的,“民女与云家恩断义绝,今后便姓楚了。”


    云济楚沉默了一会。


    方才还在担忧云深丧女悲痛,可现在,她觉楚文莺此刻的心境恐怕比丧父还痛。


    “也好。”她坐下,喃喃,“也好。”


    云济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是问她一路来京是否辛苦?


    可看她开裂的嘴唇,还有一身粗布衣裳便知十分辛苦。


    还是慰她莫要伤心生气?


    可就连云济楚自己,都为之愤怒不甘,她又怎么能劝别人?


    云济楚把袖子掀起来,将今日佩戴的翡翠镯子取下,又将发上玉簪拔出,并着食指上的戒指一起。


    最后,她翻了翻衣袖。


    今日没带银票。


    “这些你拿去,今后自己生活,总要手里有钱才行。”云济楚示意淑修娘子送过去。


    楚文莺并未推诿,大方收下后道:“多谢娘娘帮衬,待渡过难关后,定竭力偿还。”


    赫连烬冷冷看了一眼崔承。


    后者缩了缩脑袋,终究还是将袖中一叠银票取了出来,他递给楚文莺。


    “楚娘子,收下吧,此乃陛下赏赐。”


    楚文莺看了一眼银票,足足千两,她收入怀中再谢恩。


    不论这是赏赐还是买她身份的钱,她都觉得值了。


    做云家女十七载,本以为最后换来一场空,没想到却是金银珠宝。


    “多谢陛下与娘娘救命之恩。”


    皇帝并未多说,吩咐崔承送其出宫。


    崔承看着楚文莺手中崭新的厚厚一叠银票,心如刀割,暗自咽下眼泪,笑着送楚文莺。


    云济楚看着退出大殿的身影。


    殿外灼灼烈日,照得假山下一处深深阴影。


    阴影中爬满苔藓。


    因宫人每日洒扫,所以就算烈日炎炎,苔藓也不曾干褪。


    她道:“你寻得云楚文莺,却没安排她与云深相见,是不是怕云深动了杀心。”


    赫连烬深深看她。


    “阿楚,许多事情不要深究,人心难测,若事事追问原委,你会伤心。”


    云济楚喃喃,“世人皆知云家女做了皇后,云深说不定正指望着入京享富贵荣华,若是知道皇后是顶替者并非亲生女儿,他”


    “他极可能会与顶替者联合,认下顶替者,然后抹杀自己的女儿。”


    “只有这样,他的荣华梦才不会碎。”


    说完这些,云济楚长呼一口气,忽觉脊背出了一层薄汗,窗外的风略入,吹得她彻骨寒凉。


    “赫连烬,我是不是将这件事想得太恶了?”云济楚握着他的衣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中的激动与愤懑。


    赫连烬把人揽在怀中。


    “阿楚,不许再想了。”


    “人心难辨,非你我可全然洞察。”


    被抱在怀里,云济楚才觉体温回暖,她抱紧了赫连烬的腰。


    “可怎么会这样呢?”


    “贪念侵蚀人心。”赫连烬答她,不知是在说云深还是在说自己。


    “赫连烬我想出去透透气。”


    “我陪阿楚去太液池边走走。”


    云深回至暂居的豪华府邸,遣退下人,关进门窗。


    与夫人对坐,详说今日宫中之事。


    本满心牵挂盼着丈夫能带来些好消息的妇人,听后掩面呜呜哭泣。


    “不成!我的女儿呢?我的女儿跑哪去了?我要把她找回来!”


    妇人被一把拉住,踉跄摔回桌前椅子上。


    “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


    妇人摔了杯盏,“那你今日为何要认下!”


    云深恨铁不成钢,“我是为了云家的将来!难不成全天下的人都要像你一般,妇人之仁!”


    妇人继续哭泣,“那我们私下找找!我们把楚儿找回来,藏起来。我的楚儿”


    今日见识过宫墙肃穆,殿宇巍峨的云深心绪杂乱。


    “找?怎么找?数月过去,她一个弱女子,若不是死了,也定是被卖了。”


    “就算找回来,你难道要养她一辈子不成?”


    妇人怒吼:“家中难不成还缺她一碗饭?”


    云深冷笑,“蠢货!你若是将她找回来,岂不是藏了个钉子在皇后心中?今后你我都要仰仗皇后,你竟敢藏人?”


    妇人辩不过,“我要我的楚儿”


    云深见她志气渐消,趁机软声道:“想想这几个月的好日子,再想想咱们的禄儿。”


    妇人呜咽,“命苦啊,我的楚儿命苦啊”


    太液池内藕花开遍,波光粼粼。


    云济楚散步一会又觉燥热,想乘舟游湖又怕太晒,便心生退意。


    赫连烬看出她的想法,揽着她的肩膀往清辉阁去。


    清辉阁很高,云济楚仰头看,只见高阁陡起,画栋飞甍,很是气派。


    上一回来这里,她没能进去。


    后来她向李文珠打听,清辉阁里面究竟何样风光,却只被她搪塞说:玉阶彤庭,今后你去了便知。


    她那时只当李文珠懒得理她,所以才扯了这么一个悬浮的词。


    可当她此刻真正走入时,才发觉李文珠用词并不夸张。


    各色珠宝不必赘述,最妙在于,并未将珍宝堆砌在一处,而是精心设计过,不落俗气。


    云济楚被各处布置吸引,像从前逛展一般,仔仔细细一点点看过去。


    赫连烬被她牵着手跟在身后。


    从他的角度看去,阿楚时而俯身细观杯盏纹路,时而踮脚探察壁画笔触,她看得专注,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有些乱了,露出纤薄的肩膀。


    若振翅彩蝶,又若灿烂夏花。


    崔承在后头看着陛下被娘娘拉着手,若小娘子一同逛街买首饰一般走走停停。


    他抿了笑。


    这若是放到两个月前,陛下哪能一天有这么些个笑脸?


    想想那时候,不光是陛下,就连他都过得清一水苦日子,别说笑,就连哭都得看时辰。


    如今可好了!


    正想着,忽见跟在后头的冯让也抿着嘴。


    崔承瞪了他一眼,悄悄走得慢两步,踩了冯让一脚。


    悄声道:“竟敢笑!不要命了!”


    云济楚不知不觉逛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走至顶层,她往窗边走去。


    忽然,她被赫连烬的大掌拽住,扯得她本就泛红的手心有些痛。


    他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别去。”


    明明是命令口吻,却又依稀听得些颤抖。


    云济楚止住脚步。


    “可是我很想看看。”她又往窗那边张望一眼。


    清辉阁很高,立在最高层俯瞰,能看到整片太液池风光,今日天气好,视野会更佳。


    赫连烬闻言,手掌松动一下,却未完全放开。


    “你陪我一起去看,好吗?”云济楚柔声问他。


    赫连烬喉结滚动,顿了许久,最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将握着云济楚的手掌收得更紧,“好。”


    云济楚抬起头看他。


    赫连烬面色泛白,又复前几日病恹恹的模样,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掌心有汗。


    平日里如崇山矗立的男人,此刻好像非常惊恐。


    他往前走了一步。


    云济楚停住脚步,拉住他。


    “算了,我忽然不想看了,我们回去罢。”


    赫连烬弯腰抱住她,动作僵硬又用力。


    “阿楚”


    云济楚就这样被他抱着,许久。


    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平缓,又感受着他喷洒在自己脖颈的呼吸由灼热便得温暖。


    “我们走吧,赫连烬。”


    赫连烬没松开手,忽道:“今后都不要去高处的窗边了,好吗?”


    云济楚没有回答。


    那扇窗望出去,景色定然很好,她早晚会去看。


    这世上这么多高窗,她绝不可能不靠近任何一扇。


    她做不到,也不愿敷衍承诺。


    云济楚只回抱着他,安抚他。


    这需要时间。


    或许赫连烬很快便回从那次心理阴影走出来,又或许要很久。


    云济楚愿意等他。


    久久无言,赫连烬似是在胸腔里轻叹了一声,他抚摸云济楚的脊背,像是在服软道歉。


    “是我忘形了,阿楚。”


    云济楚把脑袋在他胸前埋了埋,又蹭了蹭,“没事,我就当你没说。”


    她常常说错话,然后说的最多的下一句便是:当我没说。


    她是真的恳切请求对面人当她没说,但好像没人会真的当她没说。


    可是云济楚做得到,既说此话,那么方才赫连烬所说,她都不会往心里去。


    赫连烬闻言,不知是苦是甜,只笑了笑,亦不知是苦笑还是真笑。


    总之,他们重新手牵着手出了清辉阁,踱步往紫宸殿去。


    一路上赫连烬兴致不高,云济楚也一直在脑子里回味方才那些壁画、珍宝。


    默默回至紫宸殿。


    阶下立着几人,头戴黑色小帽,斜挎一只木箱,瞧着清瘦,有老有少。


    是皇帝十分看重的画师们。


    崔承跑上前去,吩咐身后内官赶紧将堆叠成山的画卷收入木箱。


    他看了看皇帝。


    陛下显然没有叫娘娘知晓这些画卷的打算,只扫了一眼,吩咐道:“收入凤鸾宫。”


    崔承心想,这么些画像,就算陛下此时亲自去送,也要天黑能送完。


    娘娘还在一旁等陛下呢,陛下怎能舍得叫娘娘等。


    这才放松了些,叫内官送去。


    这些日子有娘娘在身边陪着,陛下在凤鸾宫独自待着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崔承乐呵呵打发着一溜内官,千叮咛万嘱咐莫要磕碰分毫,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凤鸾宫去。


    云济楚看着那些被搬走的画卷,虽然没打开细观,可看这些眼熟的画师还有搬运的方向,便知——


    全是她的画像。


    她隐约觉得是那日喷上血迹的重画,但是逼着自己不去想究竟有哪些排列在窗边,又有哪些的高度正好会被污染。


    满目赤红,她不喜欢。


    云济楚扯了扯赫连烬的衣袖,“很热,我们进去吧。”


    赫连烬扫了一眼整齐立着的画师,目光在最后面那人身上停了停,而后看过来。


    “阿楚。”他这一声意味不明。


    然后云济楚被他牵起手,往画师那边走去。


    缓缓地,踱步一般。


    但越走,云济楚的心越是揪起。


    赫连烬带她缓缓走向了秦宵,立在队伍最后,正垂着头的秦宵。


    云济楚蓦然想起,小莲那日脸肿胀着,哭着同她说,是因为赫连烬遇见她与画师交谈,怒极而打。


    她那时半信半疑。


    赫连烬绝不是暴虐之人,他温雅和顺,从前在王府对待下人虽说不上亲厚,却绝不会虐待。


    就算就算真的吃了醋,应当


    秦宵已在眼前。


    云济楚手心出了汗,被赫连烬摊开手掌用帕子轻轻擦拭时,她才惊觉自己的手一直僵硬着,不知赫连烬察觉出没有。


    “阿楚,天太热了,我们回去吧。”赫连烬神色语气皆未变,只有握着她手的力度添了几分。


    赫连烬就这样,带着她在秦宵面前溜达了一圈,又走了。


    云济楚不敢回头去看秦宵。


    虽说她与赫连烬是夫妻,虽说赫连烬事事顺着她。


    可秦宵在赫连烬眼中,是下属、臣民。


    赫连烬有赏罚之权。


    一下午相安无事。


    傍晚时分云济楚拢了画册,又叫淑修娘子捎上新制的玫瑰牛乳茶,抛下杂念往蓬莱殿去了。


    云济楚本想唤赫连烬同往。


    但是见他手边奏折仍有不少,怕他像昨夜那般看到深夜,便收了话头。


    崔承瞧着娘娘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了看陛下心不在焉的模样。


    “陛下,画像已入凤鸾宫,可要移驾去瞧瞧?”


    赫连烬揉了揉额角,没做声,起身默默出了大殿。


    天边红霞若燎原之火,高大树木的剪影全都化作一簇簇漆黑的乱麻。


    陛下心绪不佳。


    崔承却想不明白为何。


    分明今日与娘娘有说有笑,还一同饮牛乳茶,逛清辉阁,甚至今日晨间,陛下还与太子手谈,夸殿下技艺精进。


    可现在又为何落寞?


    崔承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有了娘娘之后,陛下的心情像天边的云彩是的。


    他抬眼望去。


    瞧,方才还一片红火,现在全都归于晦暗了。


    “崔承。”陛下声音淡淡。


    “奴在。”


    “倘若仙子有旧友,该是何身份?”


    仙子?


    那不就是娘娘?


    旧友?


    不曾见娘娘有什么友人呀。


    崔承思忖几瞬,“想必是天上神君亦或者其他仙子未可知。”


    “神君。”皇帝重复。


    崔承着实不通鬼神之事,不过这些年宫中各路‘神仙’来往频繁,他倒也耳濡目染了些。


    “奴今日偶见一杂书,书上写,天上的神仙活得久,难免寂寞,便回三五成群下凡历劫,这历劫也有讲究,若是历得不好,那便修为尽损再无寸进,是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神仙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凡间跳,大展神通——”


    “把书烧了。”


    崔承大惊失色,陛下怎么恼了?


    转瞬,他在心里猛地一拍脑袋。


    怎么忘形了!这书他私底下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情节丰富精彩绝伦,可是这种杂书怎能拿到陛下面前说!


    崔承连忙讨饶,“奴该死!!”


    皇帝不领情,不答这话,自顾走着。


    崔承连忙跟上去,小心觑着陛下神色。


    奈何夜幕笼罩,他看不清皇帝的脸。


    眼前就是凤鸾宫,陛下抬脚踏上台阶,又顿了顿。


    “现在就去将书取来。”


    崔承痛心疾首,一路跑着去取书,路上碰见冯让还嘱咐道:“我枕下还有三本下卷,帮我藏好!藏鞋里!”


    幸亏这一卷他已乱熟于心,就算一会被陛下一把火烧了,也顶多痛心一下而已。


    崔承握着书跑到凤鸾宫,先擦干净额头上的汗,又将小巧的书往怀里压了压,这才捧好往大殿内去。


    殿内早已燃灯,陛下正轻车熟路整理画卷。


    他展开一幅在灯下细细观察。


    崔承偷看了一眼,这画像惟妙惟肖,不知是哪位画师所做,明日定会得陛下赏赐。


    皇帝的目光难得温软,看了半刻钟,才将视线移开,去画卷后的纸条上寻画师姓名。


    气氛骤然冰冷,崔承打了个寒颤,瞧了一眼陛下。


    只见陛下面若冰霜,下颌绷紧,早就没了方才的温度,只剩下冷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


    崔承看清了那名字,笔迹娟秀,像陛下从前的风格,两个字瞧着清雅——


    秦宵。


    这谁?


    崔承废了很大功夫才想起来,这位便是这一年来崭露头角的年轻画师。


    自秦宵出现后,所有需要细细描摹面容的画像都交给了秦宵。


    只因此人实在太会画先皇后了。


    这一年来赏赐无数,听闻这位秦画师还在京中一处好风水的地方买了宅子。


    很快,陛下从那两个字上收回目光,又重新看画卷,目光严密,甚至捧来小灯细观。


    崔承上前,“陛下,可有不妥?”


    陛下盯着一处细微不挪开目光,又用食指轻拂。


    崔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隐约见得那处颜色晕开了,只有莲子大小,若不是纸张也随之皱起一点,根本发现不了。


    瞧着像不慎滴过水又干涸。


    陛下难得没有将这幅顶顶好的画像挂起来,而是卷好收入匣子。


    崔承觉得陛下此刻阴沉可怖。


    看着陛下重新走回桌前坐下,崔承上前双手捧出,“此书胡言乱语,还请陛下饶恕奴!不敢脏了陛下的手,奴这就去烧了!”


    崔承难得果断,雄赳赳气昂昂,拿着书就要往殿外跑。


    “慢着。”


    崔承止住脚步。


    “拿过来。”


    崔承双手奉上。


    一个时辰后,崔承止住呵欠,掐了自己一把,打起精神,又去给皇帝添了一盏茶。


    而皇帝并未将视线从书上挪开,握起茶盏一口饮尽。


    又过了半个时辰,皇帝终于看完。


    他先冷声斥道:“荒诞不经。”


    崔承站直了垂着头听训,“是是奴——”


    “若是朕没猜错,此书应当还有下卷。”


    “啊?”——


    作者有话说:帝后逛展[奶茶]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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