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献祭 神的诞辰。
魔族客楼。
神君九倾自入定中清醒, 神情罕见的怔忡。
神自诞生起,便无贪嗔痴怨憎会,即便对己身, 亦是如此。
昨夜,他初次感应到,他的真身在排斥自己的这具分身。
这在过去万年的时光中, 从未发生过。
就像来魔族前夜, 在识海中窥见的那场梦境。
——神极少做梦。
神君陷入了困惑, 他发觉,竟也有自己看不懂之事。
直到窗外传来熟悉的清脆声音:“老板, 这些折断的花,可否给我?”
神君的眸光微动,渐渐回神,沉吟几息,推开阑窗朝外望去。
客房在二楼, 其后方有一片小树林, 林中有店家为揽客特意引来的溪流,两侧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头旁,野花随风摇曳。
吸纳了魔界浊炁的野花,比凡间的花要生得妖冶些,色彩浓郁,弥漫着淡淡的紫色光雾。
“先生!”兴奋的声音自下方响起。
花浔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窗前的神君,激动地对他挥了挥手。
少女仰着头, 脸颊泛着红,手中还抱着一捧紫色与粉白相间的野花,腰间荷包上的平安符也随之晃动着。
神君安静地看着她,久未说话。
花浔飞快地将地面散落的野花捡起来, 雀跃地朝楼上跑来。
神君转过身看向房门,听着轻盈的脚步声跑上楼梯,跑过长廊,停在房门处。
神君眼底不由泛起一抹笑意,门无风自开。
花浔正维持着抬手敲门的动作,见门打开,眨眨眼便跑了进来。
“神君,魔族深夜风大,将这些花都吹折了,”说着,她将花拿给他,“您瞧,好看吗?”
一夜的工夫,花浔早已调理好自己那点郁结的心思。
不过就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到神君的真身而已,等到找回洛禾神君的地魂,回到白雾崖,不就能看见了?
何必为了早晚会发生的事情,去折腾现在的自己?
神君望着被递到眼前的花朵,颔首:“甚好。”
花浔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终在一旁的博古架找到一个空了的酒坛,将花一枝枝仔细地插进去:“如此,神君在此处也能赏花了。”
神君看向这个暗沉客房仅有的艳色,眸光微垂。
“对了,神君,”花浔想起什么,“我采花时曾问过店小二,千影城为何处处供奉您,小二说,因着千影城的城主对您很是尊崇。”
“您也救过千影城吗?”
神君沉思后道:“千影城因妖魔大战而险被屠城,吾前来止了一场纷争。”
妖魔大战?
花浔诧异:“那得是多久之前啊?”
神君微笑:“已有数千年了。”
花浔不过一只百年小妖,对动辄千万年的时光只剩咋舌。
“不过,此处数千年来一直诚心供奉您,这千影城倒半点不像魔族的城池。”花浔又道。
神君朝窗外望去,并未应声。
花浔起初不解神君的沉默,直到魔族渐渐入夜,千影城的街市逐渐变得繁闹。
魔族人纷纷涌现在集市之中,人头攒动。
一时间,这番热闹的画面竟与白日安宁的场面不像一座城。
花浔起初只当千影城夜景繁华,可在客楼门口看了片刻,便看出不对劲来。
一队魔族人像人族奉神一般,敲敲打打而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亢奋。
人群中央,数人抬着金色的神龛,神龛之中,玉制的神像足有一丈高,神情庄严而高不可攀,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客楼前,额角长角的男童手中举着神像样式的糖人,指向后方:“阿娘,他们要去见神君吗?”
身旁的妇人匆忙捂住了男童的嘴,眼中尽是敬畏:“那是他们的福气,得以被神君垂怜。”
花浔顺着男童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神像后不远处,两个雪白的轿撵被人抬着,徐徐而来。
轿撵上,少女与少男衣着素净,却面无血色,没有哭嚎,没有惊惧,反而只剩麻木的顺从。
四周的魔众瞬间沸腾起来,有人跪地叩拜,有人抬手欢呼。
狂热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神君庇护,长盛久安。”
花浔呆呆地望着这诡异的一幕,许久才回过神来,拉住身边的一人:“敢问今夜为何如此热闹?”
“您新来的吧?”那人被人打扰自己虔诚的祈愿,不耐烦地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为神君诞辰而庆祝。”
花浔凝眉:“神君的诞辰,不是在七月初一吗?”
今日分明才六月廿二。
许是见她准确道出神君的生辰,那人勉强缓和了脸色:“我千影城世代供奉神君,自然不能与弱小人族一般。”
“每逢六月,我千影城便会每日精挑细选出最为纯净的少女少男,以作供品,待神君诞辰之日,献祭给神君,保我城池千年万载,永无灾殃。”
“你瞧,那便是今年选出的,”那人朝雪白的轿撵指了指,“皆是与神君同月同日诞生之人。”
花浔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直到轿撵驶过,周围的所有人皆投入到那一场狂欢之中,花浔才怔怔地上了楼。
转过长廊,花浔一眼便望见正站在长廊尽头、阑窗前的雪白身影。
他正平和地看着下方那一片痴迷的“盛景”,听着祈拜他的狂热欢呼,神情平静。
花浔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神君。”
可唤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道:“这些人的祈愿,您也能听见吗?”
神君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凡对吾祈愿,吾皆能听见。”
花浔心中一涩:“那神君听见这样疯狂的祈愿,可会难过?”
他怜爱的众生,打着供奉他的名义,残害无辜。
甚至……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阴暗之事,借着他的诞辰,大做文章。
神君似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仔细沉思几息。
难过吗?
起初似乎是有的。
官员借他的诞辰搜刮民脂民膏,帝王以他的名义大兴土木,众生烹羊宰牛为他相庆。
他的诞辰,似乎只在母神尚还存活时,是美好的。
后来,便总伴随着贪婪,杀戮,暴政……
“不难过了。”神君这样应。
花浔仰起头,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神君。
分明是陌生的眉眼,可看得久了,她却仿佛透过这样一张掩饰的面容,看到了神君本真的样子。
花浔抿紧了唇,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想救他们。”
神君收回视线,垂眸回望着她:“嗯?”
“那些被献祭之人,”花浔认真道,“我想救他们。”
“为何?”神君问。
花浔安静下来,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她终究是妖,并无救世之心,她这样做,只是因为……
花浔垂下头,低声道:“他们不该成为神君背负的罪恶。”
神君凝望她半晌,目光落在她发间被夜风吹乱的一缕发丝上,手指微动。
却最终未曾抬起,只道:“那便救吧。”
*
花浔虽说要救那些被献祭之人,却也懂莽撞误事的道理。
如今这些少女少男人还未齐,只怕只有等神君诞辰之日,他们才会汇聚在一起。
花浔利用这段时日,探查了那些献祭之人被关押的地方,而后发现,他们竟都直接被送到了九层塔,也便是此地的城主府。
城主千织愁已活了万年,花浔自知便是十个她只怕也不是对手。
花浔只得将目光投向神君。
彼时她正躲在九层塔后方,暗中盯着塔中的动静。
而神君则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神态祥和,半点没有偷偷查探的不自在,反而如闲庭信步一般,缓慢悠然。
接收到她的视线,神君朝她看了过来,微笑道:“待七月朔再来罢。”
花浔见神君开口,满眼信赖地点头应下。
接下去几日,花浔与神君只需在客楼等待神君诞辰之日的到来,鲜少出门。
花浔忙着继续修习法术,虽说有临时抱佛脚之嫌,可总归多修一些,便多一点活的胜算。
直到七月初一这日,是魔族罕见的晴日。
白日的千影城中人并不多,有也多为匆忙赶路之人。
花浔并未修炼,而是拉上神君,去了她前几日偶然在客楼后方的山林发现的一处竹屋。
屋舍清幽,却已荒芜,显然早已无人居住。
可竹屋前,却有一片花草木丛,于林中浅淡的浊炁间浮浮荡荡,一条清溪穿过花丛,淙淙流向山林深处。
“为何来此?”神君望向花浔。
花浔紧张地站在清溪旁,抿了抿唇,未曾言语。
神君疑惑地朝她走了两步:“嗯?”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浔掌心忽而涌现起澄蓝光芒,身后的溪水被法术席卷而起,化成点点滴滴的水珠,在她的头上不断积聚。
神君的脚步渐渐停下。
下瞬,花浔忽而攥紧掌心。
悬浮的水珠顷刻炸裂开来,化为更加细密的水雾,将竹屋与花丛笼罩起来,如同下了一场小小的春雨。
一束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悄然落下,照在雾气四溅的水珠上,漾起五彩斑斓的光环。
如同一抹并不盛大的虹光,交织出鲜艳夺目的色彩。
“神君,诞辰安乐!”少女从虹光下飞奔到他的面前,仰着头欢喜道。
神君安静地看着她,细小的水珠沾染在她的发间,碧色的发带被风轻轻吹起,悠悠拂动。
“我法术不高,无法缔造真正的虹光,虽说简陋了些……”
花浔的声音戛然而止。
九倾抬手,轻轻拂去了她发上的水雾。
花浔不由眨了眨眼,屏住了呼吸。
神君收回手,眉心浅蹙了下。
他再次感受到了,本体对分身的排斥。
从山林中回到客楼,已是一个时辰后。
花浔回到房中,便直接钻进了被衾中。
想到方才神君温柔地为她拂去水雾的画面,面上便止不住的滚烫。
分明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比拥抱还要令人心动。
识海中,灵犀蛊也在高兴地摇头晃脑。
花浔探出一抹灵力,轻轻地捏了捏它……
楼下,客楼前。
商瞿见那一男一女走进房中,方才从转角现身,眉眼复杂地望向二楼紧闭的阑窗。
他没有看错,竟真的是九倾神君以及……那个叫花浔的小妖。
*
白雾崖上。
神君九倾缓慢地沿着崖边的桃树,一步一步,孤零零地走着。
乌发与白裳无风自动。
直到一片花瓣飘落到他的眼前,他停下了脚步,仍微微笑着。
他看见了一束虹光,也看见了少女笑弯了眉眼,站在一张于她本该十分陌生的脸庞前,祝他诞辰安乐。
他感受到了快乐,那是分身传递到他的识海的。
可他也感受到了一抹孤寂。
这是他自心底滋生的。
这样的感受,无比复杂。
不知多久,九倾莫名将识海深处压制着灵犀蛊的神力收回。
灵犀蛊涌动而出,缓缓晃动着。
是它吗?
神君安静地想,下刻,他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感受到一抹柔软的力道,抚过他的后背,沿着脊骨在皮肉上凸起的骨节,一块一块地向上移动着。
一股陌生的感觉在心底渐渐滋生,他的呼吸微乱,眼中浮现几丝困惑。
直到灵犀蛊渐渐宁和,神君的双眸恢复清明,一声比往日要沉沉的吐息徐徐散于天地。
沉静片刻,他再一次以灵力将其压制在识海深处。
第42章 求见 “魔宫外有人求见清皎仙子。”……
花浔与神君是在夜幕初上时, 悄然前往九层塔的。
才靠近九层塔,花浔便清晰感受到一股浓郁的暗紫魔气,塔沉寂地伫立在千影城的中央, 像一柄戳破黑夜的玄铁巨刃。
塔身漆黑,是以光洁的黑曜石修筑而成,与一旁玉髓雕琢的圣洁神像对比极为显眼。
一层塔门上方一块黑玉牌匾上, 以紫砂雕琢着“坠月楼”三个大字。
花浔仰头朝塔尖望去, 只觉上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一时心神不稳。
“休要久看。”神君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
花浔猛然回神,小声道:“神君, 塔身可有蹊跷?”
神君微笑道:“魔纹法阵。”
花浔心中一紧,不由庆幸起来。
这魔纹法阵若是盯久了,便是被摄去心魂也有可能。
思及此,她忙眼观鼻鼻观心,再不东张西望。
只是……花浔本以为千织愁身为一方魔主, 这九层塔定然守卫森严, 应当极难潜入才是,甚至她已谨慎地提起浑身法力,只待被发现后,能不拖神君的后腿。
却未曾想,当她与神君由侧门悄悄进入时,竟无一人察觉。
安静得诡异。
花浔朝神君望去,他仍噙着笑, 静静地跟在她身后,迎上她的视线后,方缓声问:“怎么?”
花浔见神君如常,忙摇摇头:“没事。”
说完便继续贴着石壁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塔内不似花浔想象的那般, 如同人间炼狱,反而极为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嘶吼。
守卫与魔侍更是寥寥无几。
花浔凝眉,前段时日她分明看见不少魔卫进进出出。
“神君,此处有些诡异,我们小心些。”花浔转头道。
神君仍淡然地跟在她身后,不同于她的蹑手蹑脚,此刻的他恍若在白雾崖漫步一般,从容平和。
花浔忍不住多看了神君几眼。
神君笑望了她一眼,待看见少女回过头去,他的目光仍未收回。
本欲说些什么,却在看着她微微蜷着身子、放轻脚步,沿着墙壁一层层往上走的样子时住了口。
这一瞬,他竟觉得很有趣且……
可爱。
神君笑意微顿,为自己新奇的感受而困惑。
直到爬到七层塔的高度,花浔脚下似踩入什么法阵,石阶“轰隆”一声移开,蚀骨的热浪汹涌而来。
花浔脚下一空,眼见便要朝前栽去,一只大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朝后拉去。
花浔的身形摇晃了下,再反应过来,已被神君拉到了身后。
再看前方的大洞,竟然直通塔底,翻滚的岩浆不断冒着泡。
若掉下去,只怕瞬间尸骨无存。
“可无恙?”神君问。
花浔忙摇摇头。
神君含笑:“那便走吧。”
话落便继续朝岩浆上的虚空踏去。
花浔刚要提醒,却发现神君踩在虚空之上如履平地,裂开的大洞上方,仿佛化出无形的台阶,托着人一阶一阶地向上走。
花浔迟疑了下,沿着神君的脚步踩上去,果然如同踩在无形的石阶之上,每一步落下,脚尖都泛起荡漾的金光。
花浔新奇地看着脚下泛起的金色涟漪,不知走了多久,身前的雪白身影停了下来。
花浔一时不察撞了上去,一手捂着脑门,不忘道:“抱歉,神君。”
九倾却顿了下,细微的触感自后背传来,他知晓是少女撞到了自己。
事实上,早在她走神时,他便已经察觉。
只是,他莫名想到在奉神城时,少女偷偷跟在云溪身后,一头撞在他后背的画面。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神君垂眸。
有些像白日她笑着对他说“诞辰安乐”时的感觉。
“无碍。”神君缓声道。
“我们到了吗?”花浔轻声问。
“已到顶层,”神君看着她依旧不敢高声言语的小心神情,眼底不由多了几分笑意:“如常说话便好。”
“什么?”花浔震惊。
神君和缓地说:“千楼主早便知晓你我二人今日前来。”
花浔惊讶地睁大双眼:“神君早知道我们被发现了?为何不告诉我?”
神君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未曾言语。
花浔还欲再问,却听上空一声轻柔的娇笑,嗓音柔美如烟似雾,尾音带着勾人心魄的媚意。
“不愧是九倾神君。”
话落,一袭紫色身影乍然飘来,周身如同裹着一层流转的紫雾,长发如海草一般浮动,每一缕都仿佛带着溢出的魅惑,唯有耳根处,生出一缕白发,幽幽停在二人的面前。
千织愁睨了花浔一眼,终定在神君身上:“好久不见,神君。”
花浔微怔,看了看千织愁,又看向神君:“神君与她认识?”
所以,神像才会如此逼真吗?
“小乌妖,”千织愁横了她一眼,“我与九倾神君相识时,莫说你的祖宗还未出世,便是人族还拿着石子打仗呢。”
花浔错愕,仍望着神君。
神君一贯的柔和:“近万年前,吾曾见过千楼主。”
千织愁秀眉轻蹙,继而捂唇轻笑:“那时神君法相庄严,遮天蔽日,立于千影城外,护住了我及万千魔族子民,我可一直铭记在心呢。”
她抬手,塔顶一扇扇紧闭的阑窗骤然同时大开。
而窗外正是那尊神像高不可攀的面庞。
圣洁高华,漫含跨越数千载的悲悯。
在塔下时,神像微垂的双眸如同俯瞰众生,而此刻,却觉得那双不受尘垢的眸子,在专注地看着一人。
花浔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微妙的涩意。
“自那时起,我千影城魔众便供奉九倾神君数千年,”千织愁的嗓音放轻了些许,“九倾神君可还喜欢?”
花浔朝她望去,却见她正静静地望着神像,眼底划过恍惚。
神君嗓音如叹:“劳民伤财之物罢了。”
千织愁顿了顿:“早便猜到九倾神君会这样说,”说到此,她扫向花浔,“小乌妖,你说好看吗?”
花浔默了默,坦诚道:“不如神君好看。”
神君朝她望去一眼。
花浔抿了抿唇,讨巧地笑笑。
千织愁笑意微敛,再未理会花浔,只看着神君道:“不知九倾神君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神君温敛地抬眸:“那些献祭之人,吾来救他们。”
千织愁冷笑:“九倾神君不是从不干涉三界命数?我已献祭数百年,神君也受了数百年,为何偏偏今日前来相救?”
花浔生怕神君背负上什么干涉天命法则的罪名,皱眉道:“是我主动开口要来救他们的。”
“你?”千织愁上下扫视她一眼,“不自量力。”
花浔脸颊涨红,还要开口,便听神君含笑道:“时机到了。”
千织愁微怔,定定盯他片刻,再次笑出声来:“我也这般觉得,九倾神君,时机到了。”
花浔不解,下瞬却见塔顶乍然浮现一轮深紫色的魔阵,由小及大,到后来仿佛将整座塔笼罩其中。
魔阵内,无数扭曲的魔纹交织而成,纹路里涌动着浓稠的黑雾,每一道纹路都透着吞噬生机的森寒。
花浔只觉自己浑身发沉,体内的灵力都运转滞涩。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轮紫黑交织的光轮,幽幽旋转着,徐徐压下。
花浔眉头紧皱。
“还要多谢九倾神君,”千织愁站在魔阵下方,面无异色,如常笑道,“神君若不亲自下界寻找洛禾神君的地魂,我也不会前去探查此事,借地魂炼成此阵。”
话音落下,千织愁的掌心浮现一缕竹青色的神力。
花浔错愕,那是……
“是你伤了那头幼犀,抢走了洛禾神君的地魂?”
“不明显吗?”千织愁勾唇浅笑,“想来比起那头畜生,洛禾神君更愿为我所用呢。”
“洛禾神君是神,怎会甘愿被你这样献活祭的魔头所用。”花浔抿唇争辩。
千织愁笑意微敛,朝她望来。
花浔心口一颤,朝神君的方向靠了靠。
神君转眸,看了眼少女紧贴着自己的手臂,停了几息,护体神光渐渐将她罩住。
千织愁似也怔住,目光从花浔身上的护体神光一扫而过:“九倾神君还是省些神力为好。”
“毕竟在锁灵阵下,您可不能收神入体,亦无法以本体前来。”
花浔愣了愣,扭头看向神君:“您……”
即便在此刻,神君仍是平静的,微微笑道:“吾无事。”
护体神光却始终未曾收回。
千织愁的神情有片刻的扭曲,忽而笑开:“小乌妖,你不是想救下面那些人吗?”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你想怎样?”花浔谨慎地问。
千织愁拍了拍手。
只见支撑着九层塔的塔柱上,石壁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如同一扇门。
两名魔侍压着一名少男自门中走出,而他们身后,是无数自上而下罗列的黑色牢笼,笼中的少女少男只穿着单薄的白衣,绝望地瘫倒在冷硬的笼中。
像是……被豢养的家畜。
没等花浔多看,缝隙“轰隆”一声合上。
千织愁看着早已脸色煞白、浑身轻颤的少男,浅笑一声走到他跟前,看着花浔:“你可知,凡人的恐惧,有何妙用?”
花浔紧皱眉心,不语。
千织愁掌心凝聚着黑紫色的魔力,抵着少男的颅顶。
少男原本颤抖的身躯立刻变得僵直,淡蓝的清气自他的颅顶而出。
“你要做什么?”花浔下意识地抬手,凝结幽蓝的光球,向千织愁的手击去。
千织愁朝后一避,长袖一挥,光球被反击回来,撞在金色的神光上,消散于无形。
少男瘫软在地,双眸紧闭着,原本年轻的面容,好似衰败了些。
花浔惊愕地发现,千织愁耳下的那一缕白发,竟慢慢变得乌黑。
“你用献祭之人,维系你的容颜?”花浔愤怒。
“万年太久了,”千织愁幽叹,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一旁的神君,“小乌妖,你不是问我想怎样吗?”
“替我寻来稚华丹,我便饶过这些人的性命,如何?”
花浔抿唇。
她曾在永烬城听过稚华丹,听闻服下此丹,能使容颜常驻。
“那神君及洛禾神君的地魂呢?”花浔问。
“得寸进尺的小妖,”千织愁脸色微变,却又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好,你若能为我寻来,我便将九倾神君及地魂,一并给你,如何?”
花浔望向神君,他的神态似乎永远都是平静的,即便此刻,也是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如窗外的神像。
唯有在她看向他时,那平静的双眸,才终于泛起一丝属于生灵的波澜。
他注视着她,许久,花浔听见一声叹息,自己的识海内,一抹神力将灵犀蛊轻轻包裹。
灵犀蛊渐渐陷入沉眠。
花浔收回视线,沉声道:“我答应你。”
“但你须得好生款待神君。”
话落,花浔再次望向神君:“我一定会回来救您。”
神君仍看着她。
少女的神情分外坚定,双眸无一丝退缩之意。
胸口那股奇怪的感觉又一次涌现。
是庇护苍生太久,第一次被保护后的微妙感受吗?
神君指尖微动,流露出几分困惑。
“我给你七日。”千织愁冷下脸来,忽而抬手,花浔只觉自己身后的空间诡异地扭曲起来,打开一个黑紫色的通道。
“稚华丹在何处?”花浔忙问。
通道在她面前关闭,花浔四周的景象急剧变化,刹那间已身处九层塔外。
冷艳的声音回荡:“赤月川下。”
花浔脸色一变。
永烬城中,魔宫前的赤月川?
*
九层塔中。
千织愁收回视线,望向神君,笑了起来:“总算将那小妖送走了。”
“可怜的小妖,竟真觉得自己能做成大事。”
神君的眉心轻蹙。
无喜无恶的心境,陡然生出几分分别。
——他不喜欢千织愁提及花浔时,蔑视又可怜的语气。
千织愁朝他望来:“九倾神君亦是狠心得紧,竟见死不救。”
神君抬眸,似是不解。
“那个小妖啊,”千织愁摇头叹气,“神君便眼睁睁看她去送死。”
神君道:“她不会死。”
“莫说赤月川下罡风阵阵,便是她真的取到稚华丹,”千织愁走到神君面前,“以魔尊的嗜杀,九倾神君觉得,她能平安归来?”
神君想到了什么,垂下眼帘,神情微恍。
*
花浔从未想到,有一日自己还会再回到永烬城。
当初从此处离去时,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如今再回到此处,看着四周被萤石映照得无比繁华的夜市,花浔只觉得万般陌生。
永烬城中似乎有什么喜事,魔宫四周的街市上,处处嵌入五彩斑斓的萤石,幽幽散发着华丽的光芒。
临近魔宫,还能望见各类与人族极为相像的花灯悬在怪石与林木上,只是花灯中并非烛火,而是赤晶灯。
远处的魔宫上方,亦有赤光在夜色中轻轻闪烁,红绸如生了灵智,随风飘动。
花浔不解地看着这样一番喜庆的场面,拦下正悬挂红绸的魔族人:“敢问城中有何喜事?”
魔族人朝她看来:“自然是大喜事,尊主大人……”
话未说完,他便被前方一人唤了过去忙活。
花浔拧眉沉思片刻,忽而忆起在青木镇时,百里笙离开前曾问她:若清皎仙子为魔后怎么样。
能令魔族都城满城挂彩之人,唯有魔尊的喜事了。
莫非是……百里笙与清皎仙子好事将近。
思及此,花浔的心渐渐变得轻松。
清皎仙子即将成为魔后,是否……自己只需去求见清皎仙子便好,不必再见百里笙?
可当花浔行至魔宫所在的山脚下时,却被魔卫告知,清皎仙子已于半月前,不知何故离开了魔宫。
花浔泄气地站在原地,仰望着山巅之上的巍峨宫殿,只觉得它像极了百里笙,只是看着,都压得她心中惊惧。
正在她纠结之际,身后传来一声诧异的:“花浔姑娘?”
花浔扭头。
正是那名叫商瞿的魔族护法。
*
魔宫主殿。
百里笙平静地坐在主座之上,周身的魔气在四周肆意滋生、翻滚。
他再一次想起了前几日与清皎之间的争执。
那夜,他最后一次以魔力滋养才复生没多久的魔卫后,因魔力大耗,罕见地浅睡过去。
清皎悄无声息地前来,轻轻为他拭去额角的一粒汗。
汗珠散去,氤氲着几缕凉意。
朦胧之中,百里笙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大河村,他身受重伤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花浔伏靠在他的床边,偶尔会为他擦拭身上的血迹,及额角被痛出的薄汗。
夜深风大,总将木栓松弛的窗子吹开,便有凉风吹来。
继而他听见自己唤了一声:“将窗子阖上,花浔。”
那个名字便如此顺畅地从口中念出,以至于还未说完这句话,百里笙便清醒过来。
魔力损耗都未曾生出几丝冷意,偏偏在那时,一阵森寒沿着脊柱徐徐爬升。
睁开眼,他只看见了清皎泛红的双眼,以及一抹自嘲的笑。
“尊主。”商瞿的声音陡然在幽沉的宫殿响起。
百里笙回过神来,魔气仍翻涌着,漠然瞥向他。
商瞿单膝跪地,俯首道:“属下已将魔族大典的召帖送往四部,同庆我族将士复生之喜。”
“嗯。”百里笙淡淡道。
魔兵复生,很快便能报仇了。
当初将他囚困诛杀之人,他定一个也不会放过。
“还有一事……”商瞿默了默方道,“宫外有人求见清皎仙子。”
百里笙神色冷漠,不知想起什么,讽笑一声:“仙门之人?”
“并非,”商瞿迟疑片刻,才垂下头,小心翼翼道,“是……花浔姑娘。”
顷刻间,百里笙周身萦绕的魔气凝滞,一片寂然——
作者有话说:某渣渣(冷笑):她居然不是来找我。
某渣渣(自负):但她还是来了。
还是某渣渣(震怒):她是为了别神来的!
ps:本章24h内评论区有小红包降落~
第43章 试穿 嫁裳。
巍峨的魔宫耸立于山巅, 像蛰伏的巨兽,透着彻骨的威严,又因紫晶与绒毯的点缀, 藏着几分华贵。
一片寂静。
花浔跟在商瞿身后,朝主殿走着。
她未曾想到百里笙会见她,可当他真的召她进殿, 她心底止不住地升起戒备。
行至主殿门前, 商瞿便停下脚步, 未曾一同进入。
花浔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死寂的殿内, 紧抿了下唇,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主殿的穹顶高逾数十丈,由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纹路间嵌着细碎的紫晶,如暗夜星辰, 将殿内照得迷离又冷冽。
正殿中央, 是一座高约三丈的魔尊宝座,此刻,宝座上空无一人。
花浔站在座下,双手不由紧攥成拳。
乌族生性的敏锐,令她对曾想杀她之人,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惶恐。
而此刻的殿门后,百里笙正紧盯着站在下方的小妖。
她似乎变了, 妖丹愈发充盈强大,面颊也如蜷缩的茶花被热水冲泡开来,渐渐舒展盛放。
唯有那双手。
百里笙死死看着她半藏在袖中,紧攥住的拳。
那是她恐惧时才会有的动作。
正如当初她背他逃命, 几次险些被发现时那样。
而今,她却屡次在他面前这般做。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花浔的眉心轻蹙,再次朝空无一人的座位望了一眼,便要转身出殿询问商瞿。
却没等她侧过身,便见一道身影徐徐从宝座旁的殿门走出,语带冷漠,在空旷的宫殿内荡着回音:“才半个时辰,便等不及了?”
花浔停下脚步,朝上望去。
百里笙仍穿着玄色袍服,上方金丝银线钩织的法纹如闪电一般,徐徐拂动,头戴红玉银冠,一根赤色发带垂在身前,妖冶而俊美。
花浔动了动唇,不知该如何唤他。
想到自己终究有求而来,花浔最终垂下头,学着其他魔族人提及百里笙时的称谓道:“魔尊大人。”
话音落下,花浔便感觉一股森寒自殿内徐徐滋生,由远及近而来,直至将自己包裹其中。
“呵,”花浔听见座上一声嗤笑,“花浔姑娘因何前来面见本尊?”
花浔思索了下,决定开门见山:“我是来求取稚华丹的。”
百里笙听见稚华丹,便知定是与千影城的那个千织愁有关。
“我为何要将那等宝物给你?”百里笙又问。
花浔沉思片刻,说出自己在来时路上早已想好的说辞:“那十年间,我也曾救过魔尊大人多次,也照顾你良久,甚至几次险些丧命……”
百里笙见她主动提及那十年之事,神色微凝,原本森然的双眸,有如被日光照射的冰层,渐渐消融。
直到他听见……
“恳请魔尊大人,哪怕只念在其中一次我曾救过您的份上,”花浔低下头,声音格外安静,“给我一枚稚华丹。”
“我知自己挟恩图报,这次之后,我定将那些过往全数忘却,自此再不……”
“花浔。”百里笙倏地打断了她,嗓音低沉沙哑。
花浔微怔,缓缓抬头望去。
百里笙却安静下来,过了很久,他才平静地问:“为何要稚华丹?”
花浔顿了下,不知为何,听着百里笙此刻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她若直说为了神君,他会为之愤怒。
花浔没有回应。
百里笙却低低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本尊来猜一下。”
“莫不是为了……长桑九倾?”
花浔的睫毛轻颤了下。
百里笙看着她面上尽是被说中的神情,短促地讽笑一声,停在她的面前:“看来,被我猜对了。”
花浔抿紧了唇,又骤然松开:“的确是为了神君,还请魔尊……”
“你觉得,本尊会管他死活?”百里笙的嗓音陡然阴戾。
花浔后退一步,掌心幽蓝的法力飞速凝聚,摆出防备的姿势,谨慎地盯着他。
百里笙看着她明显戒备的神情,安静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花浔掌心的法力随着时辰推移而渐渐散去,她站直了身子:“我今日并未想打扰你。”
“不唤本尊‘魔尊大人’了?”百里笙反问。
花浔微凝,没有回应他突兀的问题。
余光瞥见黑玉柱身上嵌入的赤色与紫色相间的晶石,思及一路所见的喜庆场景,她继续道:“不论你信或不信,百里笙,你能抛下前嫌芥蒂,与清皎仙子修成正果,我是为你们高兴的。”
百里笙的瞳仁骤然放大。
修成正果?
这瞬,他似乎明白了,她今日前来,为何偏偏求见的是与她全然陌生的清皎,而不是……他!
百里笙只觉得心中万般讽刺:“你觉得,我将要与清皎成亲,所以今日求见她?”
这样想的,他也问了出来。
花浔没有否认,只补充道:“还因为清皎仙子心地良善,曾帮过我。”
百里笙眸光微动,盯着她不语。
花浔解释道:“在你离开大河村后,我想来魔族找你,却因丹田受损,昏迷了很久。”
“是清皎仙子救了我。”
百里笙的脸色骤然苍白,魔气亦有片刻紊乱。
他记得,那时她为了护他,将修士引去了别处,受了伤。
还有他教给她错的御风心诀,令她经脉法力错乱。
而她那时,却仍一心只想来找他……
“还有,”说到此,花浔停顿了下,“若是清皎仙子的话,我也永远不必害怕,她会想要杀我。”
百里笙的身形轻轻摇晃了下,分明极为轻淡的一句话,他却难以克制地后退半步。
他想过,杀了她。
这一次,再无人做声。
空寂的宫殿,仿佛连二人的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
不知过去多久,百里笙的嗓音因紧绷而显出几分嘶哑:“想要稚华丹?”
花浔的眼眸细微地闪烁了下。
百里笙:“我可以给你。”
花浔猛然抬眸。
百里笙因她的动作而僵滞几息,继而讽笑一声:“这几日清皎不在,你既在此,便替其试试嫁裳如何?”
花浔的眼神有些许迷茫。
百里笙低笑:“你不是说,乐见本尊与清皎修成正果?”
“她与你身形相仿,你代其一试又何妨?”
说这句话时,百里笙紧紧盯着她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可花浔除了短暂的错愕过后,只问了一句:“清皎仙子可会在意?”
“本尊自会给她备好另一件崭新的。”
“若试完,你便会将稚华丹给我?”
“……没错。”
花浔沉吟片刻,安静道:“好啊。”
百里笙定定凝望着她并无低落情绪滋生的双眸,良久视线移至她的眉心。
那里是灵犀蛊进入之处。
“好啊。”最终,他哑声应。
*
花浔本以为百里笙早已为清皎仙子备好了嫁裳,只需自己试穿一下便好。
没想到百里笙竟直接带着她飞出了魔宫,来到了永烬城最为繁华的街市。
如今已入夜,正是不喜白昼的魔族人外出的时辰。
街市之上,小妖化形的摊贩与魔修与人族无二,正为生计吆喝着。
花浔行走于后方,抬眸看了眼施了障眼法的百里笙,不解他为何带自己来此。
但她有求于人在先,便未曾多言,只安静地跟着。
百里笙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时刻留意他步伐的花浔也立刻停了下来,刚好停在与他相隔三步的距离。
她抬头,却见百里笙正朝左手边望着。
花浔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望见一家糕点铺子前。
魔族的糕点与人族极为相似,样式却没有那么繁多。
铺子中的糕点多以紫晶果与陀罗花蜜制成,很受魔族人喜爱。
花浔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抬眸便迎上百里笙盯着自己的目光。
花浔顿了下:“到了吗?”
百里笙神色微凛,薄唇紧抿,复又朝前走去。
花浔安静地跟上前。
一路上,百里笙走走停停,像是从未逛过魔族的街市一般。
花浔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却也再未做声,只沉默地跟在后方。
直到百里笙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是在一处楼阁前。
楼阁很是奢华,墙壁上都镶嵌着无数晶石,走进其中,每件华裳都以萤石相映,花花绿绿,分外夺目绚丽。
而华裳之上,诸多念不上名字的法阵绘制其上,一眼便知,这不只是衣裳,更是不可多得的防御法器。
花浔朝一件碧翠色裙裳望去一眼,许是有法力加持,衣裳如同穿在人身上一般,裙摆翩然。
“想试?”低沉的反问声,夹杂着一股道不明的意味,在身前响起。
花浔回过神来,摇摇头:“不想,”说完她认真问道,“不知嫁裳在何处?”
百里笙凝望她许久,脸色愈发阴沉。
过了一会儿,他方才看向早已被商瞿提前打点好的商铺东家:“带她去试。”
那东家自不敢多言,带着花浔便上了楼。
百里笙仍安静地站在铺中,目光徐徐落在那件翠色的裳裙上,看了良久。
曾经说,等回魔族后便要好好品尝的糕点,不喜欢了。
喜欢的花花绿绿的裙裳,也不要了。
说忘便忘的小妖。
喜新厌旧的小妖。
“魔尊大人,穿好了。”恭敬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百里笙随意地抬眸望去,却在望见自楼梯口徐徐走出红影时,呼吸陡然定住。
那是一件鲜红镶金的嫁裳,裙摆曳地如火焰般无风自动,绣着暗金鸾烬纹的金丝,于走动间泛着细碎的星光。
华丽璀璨的头冠下,少女的肌肤白皙如透玉,面颊俏丽,正眉心轻蹙着,整理着阔大的袖口与幽幽浮动的披帛。
她的神情并无任何喜色,唯有平静。
*
千影城,坠月楼。
神君安静独坐于空寂的房中,垂眸静思。
头顶,黑紫色的光轮仍在幽幽旋转,沉沉压制着下方的一切生灵。
不知多久,一抹红映入识海,神君徐徐睁开双眸,神色恍然。
第44章 做梦 “本尊不会管你死活。”
“嫁裳肩身偏宽, 当再收拢寸余。”
“披帛略窄,若再宽些应当更为好看。”
“清皎仙子身负仙灵之气,嫁裳的法阵或许当削弱些魔气……”
花浔认真试着嫁裳, 同东家交代出几处细微的不合身之处,神色间不见分毫扭捏与低落。
百里笙伫立一旁,沉默地盯着一丝不苟的少女。
身着嫁裳的是她, 可置身事外的, 似乎还是她。
不知过了多久, 花浔终于同东家说完,扭头看向百里笙:“我已经试完, 不知魔尊大人可还满意?”
百里笙回过神来,紧盯着花浔的眼睛。
头冠下晃动的金灿灿的珠翟,晃得他双眸发涩。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花浔愣了愣,抬手将发冠摘了下来。
百里笙长睫微凝, 看着她迫不及待摘下的小动作, 倏尔笑道:“花浔姑娘便如此想得到稚华丹?”
花浔连犹豫都未曾,坚定地点头:“是。”
百里笙静默着,竟不愿再直视她此刻的神情,转过身去,嗓音沙哑道:“你既已试完,本尊应你便是。”
“只是那稚华丹就在赤月川下,想要, 你自行去取,或是……”他停顿了几息,“求人代取。”
花浔心中早已有所准备,赤月川下危险重重, 她在魔族并无相熟之人,也不必让旁人为她涉险。
再者道,连神君都说她御风术进步神速,若当真失败,她逃跑便是。
“多谢。”花浔平静道。
百里笙身形一僵,又等了片刻,陡然化作一团赤色光雾,眨眼间已回到魔宫。
不知多久,商瞿的身影才迟迟出现:“尊主,属下已将花浔姑娘安排在梵音殿。”
百里笙的瞳仁微微动了动,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商瞿很快退了出去,偌大的主殿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百里笙站在宫殿中央,面无表情,良久一步步走上石阶,重新回到高座之上。
随着他每一步前行,周身萦绕的魔气便会浓郁一分。
最后,魔气在整座宫殿内弥漫着,一切都仿佛失了控。
直至一点泛着淡香的气息袭来,翻涌的魔气有短暂的停滞,继而越发汹涌地将那一丝不属于这座宫殿的甜香灵气席卷、吞噬。
可不过片刻,那丁点香气便彻底消失,再无踪迹。
百里笙猛地睁开双眼。
梵音殿。
*
许是仍处在百里笙的地盘,花浔难以安眠。
她躺在玉榻上,看着头顶缥缈如紫雾的纱幔,满脑子想的都是赤月川与稚华丹一事。
也不知神君这会儿怎么样了?
千织愁对神君态度虽诡异却并不凶狠,应当会无事的吧?
神君和千织愁近万年前便已相识,他们会否有旧要叙?
无数问题挤占着花浔的心绪,她烦闷地叹出一口气,决计不再胡思乱想,不如温习法诀。
这样想着,花浔逼着自己平心静气,入定吐息。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颇有成效,她的心境渐渐平和,思绪也仿佛涓涓细流,延绵不断地流淌。
直到细微的动静自殿门响起。
花浔几乎立刻睁开眼,却未曾转身,只紧攥着拳,盯着床榻内侧的纱幔,一动不动。
脚步声毫无遮掩地走了进来,一步步朝墨玉榻靠近。
花浔不由屏住呼吸,乌族对危险来临前的敏锐感知,令她的汗毛都渐渐竖起。
幸而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在经过不远处供人小憩的软榻时停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那人似乎躺在了上面。
花浔紧抿着唇,眼神有些复杂。
有一瞬间,她想起了曾经在大河村的情形。
有时她采药疲惫,早早睡下后,百里笙一人在院中或是晾晒药材,或是赏月,迟迟回房的脚步声便是这般。
可那终究已经过去了。
大河村没了,大河村的村民,也已死去大半。
花浔仔细听着百里笙再无其他动静,想到明日取完稚华丹,二人便再无甚么瓜葛,便未曾作声,只面对墙壁,故作不知。
软榻上,和衣而卧的百里笙正面对着玉榻的方向,看着幽幽拂动的纱幔,紧盯着那道泛着淡香的背影。
放缓的呼吸,紧绷的身躯,防备的姿态,均昭显着同一个真相:她已经醒了。
可他亦知,只要自己出声,眼下的平静便会顷刻烟消云散。
百里笙沉默着,没有做声。
许是他已太久未能沉沉睡去,许是前段时日耗费法力过甚,不知不觉之中,百里笙渐渐沉睡入眠。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没有消灭大河村,没有给花浔种下灵犀蛊。
而是像他承诺的那样,将她带回了魔宫。
她日日住在梵音殿中。
而他……日日如今日,一夜安眠。
*
坠月楼。
千织愁一手执玉壶,一手捏酒杯走到桌前,将一只酒杯放在神君跟前,斟满酒。
“我与神君已有数千年未见,不应饮上一杯?”
神君看着眼前的清酒,没有动。
千织愁脸色一沉,将酒一饮而尽:“九倾神君莫不是真在等那个小乌妖?”
“不要说她不可能会活着回来,便是回来,您真觉得,我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妖族?”
神君抬眸,声如低叹,无悲无喜:“她不会死。”
“九倾神君如此笃定?”千织愁半眯双眼,而后笑了起来,“是了,九倾神君当初救我时,亦是如此悲悯又无情。”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近恍惚。
那横亘于众生之间的巨大法相,那一道以一己之力救下一座城池的神性身影,还有……
察觉她身负重伤,赐她一滴凝聚着神力的晨露,神音悠悠回荡,无丝毫波澜:“天地造化与你,非使你于此刻消亡。”
如此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容任何人亵渎。
救她也不过因她命数不该终结。
可她偏生逆道而行,生出玷污之心。
“阿浔与你不同。”平和的嗓音如清风徐过,溪水淙淙。
千织愁回神,脸色骤变:“阿浔?”
神君沉吟片刻,思索这个称谓是否适宜,几息后微笑道:“阿浔。”
“她与我有何不同?”千织愁讽笑,“还是说,神君当真看不出那小妖的心思?”
那不过是只与她一样怀揣妄想、却比她还要弱小可笑的乌妖罢了。
神君垂下眼帘,少女藏不住事的双眸涌现在识海。
心底涌现一点微妙的触动,神君叹道:“阿浔不会以命易命。”
千织愁猛然站起身,手边的酒杯也随之倒在桌上,滚了几圈后,掉落在地。
“啪”的一声,碎成碎片。
“我是为了何人?”千织愁眼眶泛红,“能活万年、十万年、百万年,生命不知何时终结的神,怎会知道下界的众生为了瞻仰您,需要耗费多少心血?”
千织愁讽笑一声:“九倾神君无所不能,早该知晓,你既救了我,那往后由我滋生的一切因果业障,皆由你一手造成。”
“数千年来神君对千影城不管不顾,难道不是纵容我为你献祭这些凡人吗?”
神君望向早已滋生暴戾之心的女子,心底一声轻叹。
世事易变,人更是如此。
从未有亘古不变之事。
只是,这一刻,鲜少回忆过往的神君,竟想起那个叫花浔的少女笑着说“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忘记神君”的画面。
无需瞻仰,亦不惧衰老死亡,只是铭记而已。
还有无数人说他无所不能,偏偏少女会神情低落地问他:神君次次身处险境,可会受伤?
神君安静垂眸,神情平和而圣洁,再不做声。
*
百里笙是在清晨离去的。
花浔一夜未睡,在他离去的瞬间,也随之起身。
又等了一个时辰,商瞿前来接她去了赤月川。
百里笙早已站在赤月川旁,玄色衣摆被魔气震得肆意舞动,他却恍然不觉,只盯着川下失神。
直到商瞿上前说了声“花浔姑娘来了”后,他的眸光才动了动,定了下来,看向昨夜一整晚与自己同处一殿的少女。
花浔的神情很平静,并未有丝毫不自在。
百里笙薄唇紧抿,挥袖散去了赤月川上用以障眼的幻象,暴露出其真实面目。
不断翻涌的罡风如利刃一般,哪怕未曾接近,都令人心惊胆寒。
时时传来的凶兽暴虐之声与锁链碰撞声,以及偶尔飞溅至川上的岩浆。
尽是肃杀与血腥之气。
花浔抿紧了唇,朝川下望了一眼,又一阵罡风袭来,吹在面上如细刃刮过。
虽刺痛,但许是她在神君身边修炼多时之故,竟觉得尚能忍受。
花浔想起商瞿在来时的路上告知她的,赤月川下,足有十八层,越是往下越是凶险。
而稚华丹就在赤月川二层左手边的山洞之中。
“若是怕了,大可坦言。”百里笙的嗓音低沉,他垂着眼帘没有看她。
花浔试探着朝前走了两步,下刻便要化出飞羽。
却没等她施法,手腕一紧,被人死死抓住。
花浔一愣,转过头。
百里笙似乎也错愕于自己的反应,低头盯着不由自主伸出的手,正轻而易举地攥着她的皓腕。
“还有事吗?”花浔问。
百里笙的唇动了动,良久艰涩道:“你若遭遇不测,本尊绝不会管你死活。”
花浔凝眉,语气也随之淡了下来:“我知道。”
她也不会相信一个曾想要她命的人,会前去救她。
花浔挣了挣,想要将他的手挣开。
百里笙的手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道,却很快反应过来,手指一颤,徐徐松了手。
花浔张开手的瞬间,巨大的飞羽瞬间化出,飞身而起,直直迎着罡风,朝赤月川下飞去。
百里笙仍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对本孱弱柔嫩的灰翅,不知何时渐渐变为华丽的漆色,泛起五彩斑斓的流光。
空荡荡的掌心仍微张着,许久,死死攥起。
花浔自赤月川飞下,只感觉浑身被罡风刮得闷痛,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看见阴雾之下的漆黑石壁。
花浔匆忙朝那边飞去,落在一块极小的石台之上,身后是一扇一人高的门,门后传来止不住的哭嚎声与嘶吼声。
她知道,这是赤月川下的第一层,关着的皆是曾在魔族掀起过大风大浪的囚犯。
花浔抿唇再次朝下飞去,这一次终于到了二层。
一颗石子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花浔忙收回视线,劝自己不再多看,收敛心神,走进二层大门。
依商瞿所说,花浔一路朝左走,走了一炷香终于看见一个山洞。
她心中一喜,忙快步上前,却在看清山洞中的画面时,脚步一僵。
巨大的凶兽螭吻正盘踞在漆黑玉台四周,生着龙首鱼身,鳞片是深紫色,头顶独角,角尖泛着寒光,鱼尾展开如扇形,翕动时会闪现出细小的闪电。
此刻它正沉睡着,吐息之间,连山洞四周的巨石都随之颤动。
而漆黑玉台之上,一个精致的金色雕花瓶安然不动。
想必那便是盛放稚华丹的容器。
花浔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屏住呼吸轻步上前,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被螭吻的呼吸掩盖。
她施出一点微弱的法力,御风小心翼翼地上前。
直到指尖碰触到泛着冰凉的金瓶,稚华丹乖巧地落入掌心,花浔松了一口气,正要悄然离去。
却在转身的瞬间,一只早已睁开不知多久的黑黄色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那只眼堪比她半个身子大小,正危险地眯起。
螭吻的身影也在缓缓舒展,深紫色的鳞片片片竖起。
花浔心中大骇,无意识地驱动浑身的法力,御风而起便要朝外飞去。
却听一声怒吼,山洞内瞬间风起云涌。
螭吻口吐青紫色的雷电,朝花浔袭来。
花浔忙闪身躲避,雷电砸在石壁之上,空气中泛起浓郁的焦味。
花浔不敢恋战,起身朝上飞去。
只听“滋啦”一声,雷电擦过她的手臂,自上而下劈来……
花浔的身形剧烈摇晃了下,手臂一阵麻痹的疼痛,唯有手中紧紧握住的稚华丹,未曾松开半分。
百里笙立于川上,紧盯着于罡风与灰雾中不断飞驰的少女。
不知不觉之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逐渐变得强大,已能从足有数千岁的凶兽口中逃脱。
明明最是怕疼,可此刻手臂受了伤,却偏偏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明明只要她对他主动示弱,他便可将稚华丹轻而易举地取来给她,却不肯开口半分。
螭吻又是一击,这次的雷电击中了她的右手。
手背上血珠溢出,滑到盛着稚华丹的金瓶上,却未能令她松开分毫。
她只是白着脸,继续固执地与螭吻斡旋。
百里笙死死望着,手掌由于过于用力地紧攥而痉挛。
这样义无反顾的花浔,他见过的。
曾经,她也是这样保护他的。
固执的背着他,从不肯回头。
一声长啸,许久未能得逞的螭吻显出小山般高大的元神,口中吞吐着一丈宽的雷电,直直朝少女袭去。
百里笙的掌心积聚着强盛的魔气,喧嚣着,仿佛下刻便要茹毛饮血。
却在此时,花浔只觉自己腰间的荷包一轻,那枚曾经被神亲手赐福的平安符骤然金光大盛。
花浔前一秒仍处于惊惧之中,下刻只感觉到被包裹在一片熟悉的温和神力中。
金色的光芒挡住了螭吻竭尽全力的一击,簇拥着她朝赤月川上飞去。
直到脚沾地的瞬间,金光徐徐汇聚成一道颀长的半透明的身影。
“神君?”花浔不敢置信地呢喃。
*
男子悬浮于地面之上,垂眸温和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诧异又惊喜地仰着头,双眸莹亮,与男子安静地对望。
这是伫立在不远处的百里笙看到的一切。
第45章 神罚 真身下界。
被神力击退的螭吻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后, 终回到了川下,陷于沉寂。
花浔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神君,他仍是掩藏后的样貌, 白裳幽幽拂动。
好一会儿花浔才走上前去,想要去抓他的衣袖。
手却穿过了神君半透明的身子,唯有穿透之处, 泛起细碎的金光。
“这是吾分身的一缕幻影。”神君的嗓音如虚幻一般缥缈, 伴着荡荡回音。
花浔失落地垂眸, 却在看见手上的金瓶时,眼睛亮了亮, 将瓶子举了起来:“神君,我拿到稚华丹了。”
“嗯。”神君含笑颔首,却在触及到她被血染红的手背及手臂时,顿了一顿,本想为她疗伤, 抬手方才发现, 这一缕幻影已无用。
花浔未曾在意身上的伤,只随意蹭了蹭流到手腕的血珠。
百里笙盯着眼前这一幕,掌心的魔气不知何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呵。”他嗤笑一声,似是嘲讽,亦像自嘲,“长桑神君不是自诩众生平等,如今却为了……”
“……一介小妖, 将分身幻影都用上了。”
花浔凝眉,早便知道百里笙瞧不上自己乌妖的身份,可在神君面前被他这样贬低,她仍感受到深深的难堪。
“阿浔很好。”温和的嗓音徐徐流淌。
花浔猛然抬头。
百里笙的指尖细微地抖了下, 紧盯着长桑九倾的双眸。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谁也未曾再言语。
直到花浔的一声低呼响起:“神君,您的衣摆在消失……”
神君收回目光,微笑地看向眼前的少女:“幻影已现世,将要消散了。”
花浔紧抿着唇:“神君在千影城等我。”
“好。”话落的瞬间,神君的虚影已化作点点金色星火,消散于世间。
花浔仰着头看着星火散去,许久才收回视线,看了眼手中的金瓶,转头望向百里笙。
百里笙的喉咙一紧。
“多谢魔尊,”花浔安静道,“如今我已取到稚华丹,便不过多叨扰了。”
百里笙的神情僵住,立于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久未做声。
“魔尊……”
“花浔。”百里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隔着近一丈远的距离,花浔不解地看着他。
百里笙的目光却落在她被血染红的左臂上,那是她为了拯救旁人而受的伤。
而她面对自己,只有戒备,谨慎,与迫不及待地逃离。
百里笙死死抿着唇,不知多久突兀地笑了出来:“……好啊。”他道。
花浔紧绷的心松懈下来,看向仍翻涌着罡风的赤月川,及赤月川另一侧的永烬城。
百里笙的手紧攥着,又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手来。
刹那间,幻象笼罩在赤月川上,汹涌的川底渐渐变得风平浪静。
黑曜石铸就的桥梁一点点横亘在川上。
花浔最后看了百里笙一眼,颔首致谢后,转身踏上桥梁,一步步朝远处走。
一次头也没有回。
百里笙盯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再看不见她的影子,他方才缓缓转身。
未曾飞身而起,只迈着步伐,与石桥背道而驰,岑寂地朝魔宫内走去。
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妖罢了。
他是魔尊,魔妖二族的尊主。
若留这样一只小妖,只会贻笑大方。
长桑九倾那等虚伪的神,既想彰显怜爱众生,便带走她就是。
熟悉的淡香涌现。
百里笙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茫然抬眸,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梵音殿。
殿内仍残留着属于那只小妖的气息。
百里笙站在殿外,看着空荡荡的内殿,以及幽幽拂动的紫色纱幔,一动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他的眸光微微流转了下。
很莫名的,百里笙想到了方才长桑九倾唤小妖的称谓……
“阿、浔。”生疏而艰涩的声音,迟迟响起。
*
花浔一路匆忙赶回千影城时,刚好是与千织愁定下的第七日。
站在坠月楼前,花浔方才缓了一口气,未等上前叩门,阔大的石门便“轰隆”一声徐徐打开。
一个魔侍站在门后:“魔主命我来接姑娘。”
花浔迟疑了片刻,缓步走进去。
这次未曾攀爬石阶,魔侍带她径自走进九层塔中央的石柱中,一方石台被魔气操纵着,顷刻便上了顶层。
花浔被安排在一间空寂的房间中,等了半个时辰,仍无人前来。
心中念着神君,花浔尝试着推了下房门,意料之中地未能推开。
花浔泄气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便发现房中的石桌旁,千织愁不知何时早已坐在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杯酒,正慵懒而妖媚地仰头浅酌。
“抱歉,小乌妖,”千织愁娇笑一声,“我与九倾神君正把酒言欢,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花浔起初被惊了一跳,待听清她说了什么,渐渐平和下来,并未相信她所言,只是将金瓶拿了出来:“你要的稚华丹,我拿到了。”
千织愁只睨了眼金瓶,便知那是真的,不由哼笑一声:“没想到你这小乌妖运气倒是不错,竟能活着回来。”
花浔凝眉:“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
“把洛禾神君的地魂归还,还有解开锁灵阵。”
千织愁新奇地看着花浔,困惑地绕着她走了一圈:“小乌妖,若我没听错,你在对我说,兑现诺言?”
说到此,她忍不住掩唇笑出声来:“我可是魔,魔为何要信守诺言?”
花浔脸色微变:“你想反悔?”
“不明显吗?”千织愁挑了挑眉尖,“也不能算‘反悔’,谁让你非但没死,反而好好活着回来了呢。”
花浔紧抿红唇,眼疾手快地将金瓶收入丹田之中:“妖丹炼化瓶身只需两个时辰。”
“一旦金瓶炼化,丹丸入体,你再也别想得到稚华丹。”
“你!”千织愁的神情陡然恼怒,几息后却又放松下来,低笑了几声,“小乌妖,你便如此忠心地想要救神君,救洛禾神君的地魂?”
花浔安静应:“是。”
“那你可知,洛禾神君是何人?”千织愁反问。
花浔凝眉:“洛禾神君是神君的同族,是上古神之一,当年更是以己身镇压妖兽万年。”
甚至,神君说过,正是在镇压的这万年间,洛禾神君仍在不断抵抗妖兽之力,这才使得吞山吐雾的上古妖兽虚弱如寻常妖兽。
“噗……”千织愁笑得花枝乱颤,“原来是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小妖啊。”
待笑够了,千织愁缓缓抬起娇媚的眉眼:“若我告诉你,洛禾神君与九倾神君一样,是最后的上古神呢?”
花浔:“我不明白。”
千织愁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当年神族若未曾消亡,身负繁衍之责的,便是这二位。”
花浔双眸猛地抬起,睫毛轻颤了下。
千织愁饮下一杯酒:“他们是神,高不可攀的神。”
“自神族诞生,从未与外族缔结姻缘。再者道,你觉得,若洛禾复活一事被人、仙二族得知,他们会否求九倾神君与洛禾延绵神嗣,以保神族万代庇佑?”
花浔怔住,呆呆地站在石桌旁。
她想,她明了了千织愁的意思。
神与神缔结,方能保证血脉纯正,后嗣亦为先天之神。
洛禾神君若复生,便是这世上,唯二的神。
“如何?”千织愁嗓音婉转,“你还想复活洛禾神君吗?”
花浔的眸子动了动,看向她:“……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嗯?”千织愁反问,继而浅笑,“你真以为自己的心思掩藏得很好?”
“小乌妖,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九倾,是何等画面?”
“漫天魔气与血腥,千影城中尸身累累,那样的污浊,”千织愁的声音如喟叹,“在这样毫无秩序法则、纲常礼制的混乱之中,他出现了,就像一轮月。”
花浔望着眉眼恍惚的女子:“你……”
“我与你一样,”千织愁笑了出来,眼底闪现一丝狂热,“可那是神啊,他太高高在上,太皎洁无暇。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我只有将他拉下来,拉到地面上、尘埃里。”
花浔:“所以,数千年来,你用那些献祭之人的生命维系你的美貌,号令全城信奉神君,你却一直在暗中缔造锁灵阵,只待神君前来,将其困在身边?”
“没错,”千织愁扬眉,“我知晓以自己的修为,永远不能困住真正的神,我不求与真正的神相守,只求与他的一缕分身共度余生。”
“与永不会衰老的神共度千万年,我怎么容许自己苍老如老妪呢?”
花浔望着千织愁隐隐痴迷的双眼,那张本美艳万分的面颊,在此刻却仿佛生出几道缝隙。
有什么沿着缝隙,一点点裂开。
“你方才不是问我,可还想复活洛禾神君?”花浔安静地说。
千织愁敛起神情,笃定地看着她:“你难道还想?”
花浔轻轻点头,笑道:“我想。”
“洛禾神君为三界而自毁神身,仅凭此事,她便值得复生。”
千织愁脸色阴沉:“可她若复活,你这等小妖连近九倾神君的身都不配……”
“那又怎样?”花浔弯起唇角,“月亮本该高悬于夜空之上。”
“乌妖的寿命短暂,哪怕修为再深,也不过万年。若洛禾神君复生,便有人能永远陪着神君,那很好啊。”
话落的一瞬间,花浔只觉四周万籁俱寂。
她茫然地环顾左右,却好似听见的熟悉的吐息。
千织愁娇美的面颊隐隐扭曲,她笑看着她,嗓音凄厉,眼眶血红:“我本欲留你活口,若你识相便放你离去。你既冥顽不灵,那便剥了你的丹田,也是一样的。”
花浔心中一惊,飞身便欲逃离。
强盛的魔气却缠住了她的四肢,束缚着她升至半空。
千织愁的身后渐渐弥漫紫色的强盛魔光,海草般的长发无风扬起:“放心,你取来稚华丹,我会放了那些凡人,他们会感谢你的……”
花浔不受控地随着千织愁的操纵,飘到她的眼前。
千织愁的指尖泛起魔光,如利刃一般,便要生剥她的丹田。
下瞬,“轰隆”一声滔天巨响。
坚不可破的九层塔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轰然毁去一半,只留下半座高塔摇摇欲坠。
那本横亘在上空、幽幽轮转的锁灵阵,在顽固地抵抗一瞬后,也刹那间如琉璃般炸裂开来,无数碎片与断壁残垣一并坠入塔底。
九层塔旁,高大的白玉神像也在一瞬间倒塌,化作碎玉。
天上,一道泛着金光的身影踏虚而立,手指微捻,双眸清敛,恍如山巅雪莲,不受尘埃。
花浔抬起头,吃力地眯起双眼朝天边望去。
完美无瑕的面庞,似月华浸洗。
这是……神君的真身!
花浔怔忡地望着那道身影,心中难以抑制地浮现一丝欣喜,却又想起什么,抿了抿唇,笑意微滞。
“怎么会,怎么会……”千织愁呢喃着,紧紧盯着上空的身影,“你怎么会出现,为何要出现……”
她猛地转过身去,抬头死死望着花浔:“都是你!”
话落,魔气化为利刃,便要直直钻入她的丹田。
却未等触碰到花浔,一点金光轻触利刃,利刃陡然化为虚无。
千织愁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脸色煞白。
“汝造杀业,背天德,乱法则,逆吾心,今当止于此。”神音浩荡,无悲无喜地宣判着她的罪责。
而后,九层塔渐渐化为齑粉,连同塔内曾为虎作伥的魔侍,一同消散。
唯有被困在塔柱中的少女少男,被金色的结界保护,不曾伤及半分。
千织愁的身躯被金光困住,万年的修为飞快抽离,身躯一点点变成浓紫色的烟雾,却仍竭力地抵抗着心魂的消弭。
她不甘心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若你终有一日会亲手杀我,当初为何救我?”
神君垂眸,平静道:“因吾在赌。”
“万年前孤身守城的魔主,会否挣脱命数。”
千织愁双眸一震,良久,收回仰望的目光,低头看向被她抓来的献祭之人。
那些最大不过十六岁的孩童,正蜷缩在她一手打造的沾满血污的牢笼中,满眼恐惧地望着她。
万年了,她都要忘记了。
万年前,她也曾在魔障来袭时,身先士卒,守在城门。
也曾在魔尊一统魔族时,为免千影城陷入战火,甘愿俯首称臣。
她曾救下满城族人,亦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杀了万千族人。
千织愁最后的抵抗终究散去,片刻间,紫光大盛,化作一团烟雾,悄然消散于世间。
花浔只觉身子一松,人已不受控地朝地面坠落。
预期的疼痛并未来临,一束金色神力将她徐徐托起,平稳地放在地上。
花浔抬起头,却见神君正缓缓朝她飞来,落在她的面前。
花浔出神地看着他:“神君?”
“是吾。”神君温和地说,抬手间,花浔手背、手臂的伤顷刻愈合。
花浔看了眼已完好的手背,再次仰起头,望着近在眼前的神君。
这是第一次,她在下界看见神君的真身。
他依旧温和悲悯如月华,本该高悬于天际。
“怎么……”神君欲反问,却在少女展开手掌的瞬间,话语凝滞。
她的掌心,安然地躺着一团竹青色的半透明灵光。
洛禾的地魂。
而他方才,竟忘记了这一点。
一抹金光自废墟中升起,化为神君分身的寻常模样,静静伫立在她身前不远处。
神君挥袖,将地魂收入聚魂灯中,转头望去。
花浔随之看去,又是一愣:“神君……”
神君的分身对她温柔一笑:“锁灵阵确能令吾无法回归本体,却阻止不了……”他看向本体,“你。”
神君望着分身,敛起神情:“归。”
分身周身弥漫起金色神光,身形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为金光,归入神君的本体——
作者有话说:跑步进入文案233333~
因为本文是感情流为主,所以不会很长哉~
第46章 天罚 神先移开了视线。
坠月楼倒了。
一旁的白玉神像也已彻底坍塌。
保护着献祭之人的金色结界早已消散, 被囚禁的少女少男皆四散奔逃而去。
千影城中的魔族人纷纷走上街市,惊恐地望向九层塔的方向,待看清踏风立于半空的神君时, 纷纷惶恐地睁大眼。
下瞬,神右手捻指,金光拂过。
千影城中无数大小神像被一股无形之力击溃, 化为点点星火, 消融于天地之间。
数万幅绘着神君的画像, 被无源之火焚烧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一座座香火旺盛的神君庙, 砖瓦渐渐变为齑粉,飘向半空,最终被一阵风吹散。
甚至有些许魔族人,亦如那些神君庙一般,肢体化为虚无, 最终消失于无形。
慌乱与尖叫声不绝于耳:“为何会如此?”
“神像……我的手, 我的手不见了……”
“是神罚,这是神罚。”
“神君饶命,我曾为您献上祭品啊……”
“什么狗屁神君,既受祭品,为何不曾保佑我等?”
“伪神……”
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到了后来,诚惶诚恐地俯首认罪, 与惊慌之下的破口大骂,充斥着整座城池。
千影城上空。
花浔听着下方隐隐传来的声音,不由眉头紧皱。
直到其中一人将手中小臂大小的神像用力地砸向地面,她抬手化出一线法力, 将神像托起,拿到自己的手中。
这是一尊白瓷所铸的神像,雕工精致,冰肌玉骨般莹润。
她小心地将神像上沾染的灰烬拭去,看向身侧的神君。
他却似乎未曾听见那些祈求与谩骂,仍唇角含笑,平和地立于原地。
甚至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还侧眸朝她望来,温声反问:“嗯?”
花浔紧抿着唇:“神君为何不告知那些魔族人真相?”
那些被烧毁的画像,消失的神像与神君庙,皆是曾供奉“祭品”的地方。
甚至假借献祭之名,欺男霸女,做尽荒唐残暴之事。
那些消失的魔族人,手上也都沾满了鲜血。
神君微笑道:“他们无需任何人告知其真相。”
花浔一怔,继而幡然醒悟。
他们会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何事吗?
不,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他们并不觉得献祭活人是错事。
所以才会理所当然地说自己献祭了祭品,便应当得到保佑。
“可他们……那样辱您。”花浔的声音渐轻。
神君在她心中,永远都是神圣的,何曾被人用这样的污言秽语羞辱过?
九倾的身形微顿,转眸望向她。
方才对坠月楼降下神罚时的画面,再次涌入识海。
那时,他只看见了将要刺入少女丹田的利刃,险些忘却洛禾的地魂。
“神君?”花浔不解地转头。
神君回过神来,垂眸轻应:“众生对吾既有尊崇、信奉,便会有怨怼、谩骂。”
花浔心知神君说得对,若只容得下颂扬之音,与那些暴虐成性的暴君有何不同?
可她还是为神君生气。
不过花浔也未曾气太久,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稚华丹!”
花浔自视丹田,却发现不知何时,装着稚华丹的金瓶已经消融,稚华丹也不见了踪迹。
神君笑道:“此丹本就是你亲自取来,为你所用亦是一桩因果。”
花浔望向神君,又想起千织愁偏执的眉眼,以及她说的那番话。
想要询问洛禾神君一事,可到了嘴边,最终又咽了回去。
“神君早便知道千织愁所做之事吗?”她闷声问。
神君颔首:“是。”
“那您为何未曾阻止?”花浔不解。
神君道:“这是她的命数。”
花浔仍是不懂。
“她曾于万年前救下城中七千余人,亦在漫长岁月中,献祭其后人七千余众,善恶相抵,今年便是她命殒之时。”
花浔这次听明白了,想到千织愁消散时的自嘲一笑,也只剩一声叹息。
“今年既是她命殒之时,”花浔想起另一件事,“神君为何还允我去寻稚华丹?”
当初千织愁与她定下七日之约时,神君为她压制了灵犀蛊,无疑纵容她离去。
神君笑道:“留在坠月楼,也不过多受些蹉跎,不若放你出去历练几日。”
花浔震惊地睁大眼:“您是为了历练我?”转念想到荷包上的平安符,“您的幻影一直在我身边吗?那岂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神君唇角的笑意隐隐变淡,目露恍然。
他想起了她曾穿着一袭红裳的模样。
嫁衣如火,甚是明媚。
“神君?”花浔抱着那尊神像,凑到神君眼前。
九倾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一股陌生的感觉在心底渐渐滋生。
直到天边阴云翻涌,雷电在云中穿梭。
神君回过神来,淡声道:“该回了。”
话音落下,五彩斑斓的接引仙光落下,将二者纳入其中。
*
白雾崖依旧是花浔离开时的样子。
桃树绵延,花瓣缤纷,仙雾缥缈。
被五色息壤滋养的花朵,在夜色中悠悠泛着朦胧的光晕。
花浔坐在桃树下的玉桌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轻拨弄着飘落在桌面上的一片花瓣,发着呆。
她时不时朝不远处的宫殿望上一眼,不多时又将目光收了回来,闷闷地叹一口气。
自回到白雾崖,神君便回到了自己的殿中,甚至以护体神光罩住宫殿,再未出来。
远处一声悦耳的长鸣传来。
花浔循声看去,火红的身影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正直直朝她俯冲而来。
她忙站起身,扯下荷包,取出自己在永烬城返回千影城的路上买的糕点。
“这次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花浔眯眼一笑。
流火原本风驰电掣的身影顷刻间便停了下来,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欢快地上前,啄起一块便吞吃入腹。
花浔看着它吃得香甜的模样,想了想凑近上前:“流火。”
许是得了糕点心情甚好,流火难得好脾气地朝她凑了凑。
“你可知神君为何会将自己关在殿中?”花浔又看了眼宫殿。
流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花浔手边的糕点。
花浔叹息一声,将糕点全部推到它跟前:“吃吧吃吧。”
流火眼珠一亮,大快朵颐起来。
花浔又在桃花树下坐了一个时辰,天色已晚,终究回了自己的房中。
可神君的面容却总浮现在脑海。
接引仙光中,神君便鲜少言语,直到回到白雾崖,他也只微笑着道了声“好生歇息”,便化为金光,飞入宫殿。
与平时并无不同。
正胡思乱想间,天光骤然大亮。
花浔猛地睁大眼。
只见原本入夜的白雾崖,在一瞬间变成了白昼。
紧接着上空一阵闪烁,黑夜与白日紊乱地交替着,最终白日战胜了黑夜。
白雾崖的黑夜,是神君以神力缔造而成,若黑夜突然消失……
花浔心中一慌,飞身下榻朝前方的宫殿而去。
直到闯入熟悉的神殿,花浔才惊觉,宫殿四周的护体神光也已消失。
而那片由神君的识念缔造而成的仙幔,此刻也在剧烈地涌动着,若隐若现。
仙幔后……
花浔的脚步僵在原地。
高台之上,金赤色的无根天火滚滚燃烧,携着毁天灭地之势,吞噬着孤身坐在莲台上的神。
那火并非由外而起,而是自神躯内源源不断地焚烧。
白裳与乌发汹涌的翻滚。
天火舔舐着他的寸寸肌肤,圣洁的神骨如同炼狱中被煅烧的玉髓,散发出令人骇然的荧红。
神的血肉也化作最好的燃料,在灼烧中龟裂开来,如水花一样的火苗,自裂开的缝隙中奔涌而出。
未曾昏迷,未曾麻木。
花浔甚至看见了神君静静睁开的双眸,仍旧微垂着,如同以往端坐高台的神俯视众生,神情平静。
“神君……”花浔开口的瞬间,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因紧绷而沙哑。
神君抬眸望向她,唇角仍旧带着平静的微笑,叹息道:“吓到你了?”
花浔用力地摇摇头,走上前去:“怎么会这样?”她的眼眶倏地红了,“您这是怎么了?您不是先天神体吗?怎么会被火烧……”
“是天罚。”神君温和道。
“天罚……”花浔呢喃,“可是怎么会……”
她猛然想起什么:“是因为那些献祭之人?”
神君含笑,未曾否认。
“可您不是说,那是千织愁的天命吗?”
“更何况,这不是您的过错……”
“吾为因,”神君柔声道,“这亦是吾的天命。”
也是他的天命。
花浔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被天火焚烧的神。
一滴泪不知何时从眼眶中涌出。
高台之上的神明,垂首望着仰头的少女,看见那滴泪的瞬间怔了怔。
一缕不复往日明亮的金色神光,自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安静地钻出,如同神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女的眼下,接住了那一滴泪。
神光回到火焰时,那翻涌的天火,数万年来初次减弱了些。
神君怔然,将恢复分毫的神力用以仙雾积聚,明亮的白雾崖再一次变成黑夜。
“回去好生歇息吧。”他缓声道。
花浔望了眼暗下来的天色,固执地摇摇头:“我陪着您。”
神君微顿片刻,亦再未坚持:“那阿浔便陪吾说说话吧。”
“神君想听什么?”花浔认真地问,而后又补充道,“我喜欢神君唤我‘阿浔’。”
神君于天火焚身中笑了:“阿浔同吾说说,你过往九十余年的经历。”
花浔仰着头,边回忆边说道:“我在一个名为翠岭山的森林之中诞生,生来没有父母,也没什么朋友,更无名姓。”
“后来,生了灵智,我便想给自己取个名。”
“有一只翠鸟很漂亮,生得花花绿绿的,总是嘲笑我,说我生得灰扑扑的,惹人生厌……”
神君缓道:“翠鸟妄言。”
花浔因神君的维护而欢笑,却在看见火焰时抿紧了唇,继续道:“我那时便很羡慕那些五彩斑斓的东西,所以给自己取了花姓。”
“给自己取名后,我还好生庆祝了一番,采了许多野果,坐在枝头吃了个干净……”
少女的声音轻缓,仿佛悠然的琴音一般。
神君安静而认真地听着,焚身之痛似乎真的在渐渐减轻。
“您有感觉好一些吗?”不知何时,少女停止了讲述,低声问。
神君从她娓娓道来的语气中抽离,颔首道:“好多了。”
花浔看着他体内并未减弱的火势,紧抿着唇,不安地问:“神君的天罚,会持续很久吗?”
神君笑着摇摇头:“待燃尽吾此次所背负的因果,便会停止。”
花浔陡然沉默下来。
“怎么?”神君反问。
花浔的睫毛轻颤了下:“万物众生因信奉神君而残害的生灵,都是神君需要背负的因果吗?”
神君这一次没有回应。
花浔似乎也无需他的回应。
她看着焚烧中仍面带微笑的神君,想起曾有一次他恍神,她走到他身畔时,听见众生祈愿之音齐齐在识海响起,惹来头痛欲裂。
“神君受天罚时、听祈愿时,可会痛?”
神君眸光渐定。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看着高台之下面带倦色的少女:“吾记得,你曾带回一尊白瓷神像。”
花浔点点头,她将在千影城“救”下的那尊神像带回了白雾崖。
神君笑了:“不妨去问它。”
花浔呆了呆:“神像会回答吗?”
“去试一试。”
花浔迟疑片刻,最终缓步走了出去。
神君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恍惚了下,终抬手再次布上结界。
布上的瞬间,他听见识海里响起少女虔诚的声音:“神君会痛吗?”
神君垂眸,未曾做声。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宫殿。
花浔仍仔细地盯着桌上的神像,安静地等待着神的回应。
不知多久,她听见识海里传来一声:“每时每刻。”
*
神君九倾此次天罚,持续了三日三夜。
这三日,花浔再未前来。
天火散尽时,他方从高台飞下,朝殿门走去。
却在走到门外后,脚步顿住。
少女坐在宫殿前的玉阶上,手中拿着一枚糕点,正恹恹地逗弄着嘴馋的流火。
一人一鸟相处得分外和谐。
流火率先察觉到神力涌动,抬头朝他望来,“喈”的低鸣一声。
花浔也转过头,望见他的瞬间,暗淡的眼眸顷刻亮了起来。
“神君,您出来了!”
九倾盯着那双眉眼。
云卷云舒,风止风动。
神先移开了视线。
第47章 暴露 分明是一只妖!
花浔发觉, 神君变得有些不同。
他虽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温和得如同一缕清风,唇角噙着悲悯的微笑, 永远不知生气为何物。
可花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神君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不再像往日一般,站在那一小片花丛面前, 安安静静地赏花, 也不再于夜幕沉沉时, 在白雾崖上漫步,甚至……
花浔数次熬好了清粥, 想要如同过去一般给神君送去,却总在察觉到他身上那几不可察的淡然时,打了退堂鼓。
如今的神君,大多数时日便端坐在莲台之上,隔着朦胧的仙幔, 化为高不可攀的虚影。
花浔也曾想过去问神君, 是否自己做了错事,却几次三番未能鼓足勇气。
直到这日,花浔低落地坐在桃树下的玉桌旁,耷拉着脑袋,等了一整个白天。
确认神君不会再出现后,花浔深吸一口气去了神君的宫殿。
才走进殿门,花浔便发觉仙幔后又有金光颤动。
她心中一惊, 唯恐神君再被天罚折磨,忙快步跑入殿内:“神君……”
余下的话,在看清神君手中之物时顿住。
神光大盛的聚魂灯悬浮在神君的面前,三缕竹青色神光在半空中不断盘旋, 勾缠。
磅礴的金色神力注入到聚魂灯内,一点点将竹青色的神光淬炼得愈发精纯,隐隐有合三为一的倾向。
原来,神君在为洛禾神君淬炼三魂。
在神君看过来前,花浔扔下一句“打扰神君了”,便快步跑了出去,径自跑回自己的殿中,掀起仙光绸便蒙住了脑袋。
虽然她理解神君的做法,也希望洛禾神君能够复生。
可是,当将神君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冷淡,与他在为洛禾神君淬炼三魂联系在一起,花浔仍是陷入了低落之中。
千织愁的话如同梦魇,再次钻入她的识海。
九倾神君与洛禾神君,是神族最后的上古神。
若神族未曾消亡,本该是他们担负繁衍之责。
所以,千织愁宁可只留下一缕分身囚在身边,也想要与神君长相厮守。
因为知晓自己得不到神的偏爱,也不奢求独一无二的偏爱。
而她,竟有些理解她……
花浔猛地坐起身,惶恐不安地看着不知名的宫殿一角。
她怎能站在千织愁的立场去想?
甚至去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神君留她在身侧,本是为了救她的性命,她却在识海里亵渎神明。
花浔紧抿着唇,强迫自己清空思绪,将那些大不敬的想法全部抛之脑后。
可念头既起,要压下谈何容易?
甚至于花浔每次望见神君的身影,便想起“囚困神君”的画面。
是以接下去数日,唯恐自己卑劣不堪的想法被神君察觉,花浔也再未去主动前去神君的宫殿。
如是,竟又过了七八日。
花浔的心情越发低落,垂头丧气地趴在桃树下的玉桌上,头顶的花瓣被清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很快洒满了少女的裙裳。
少女一动未动,仍趴在那里,不知多久,搭在桌上的手轻轻垂落下来,渐渐阖上了双眼。
神君从宫殿缓步走出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他的脚步在宫门处短暂地驻足,静静看了半晌。
仿佛风也停住。
直到又一片花瓣洋洋洒洒地“砸”向少女侧对着宫殿的鼻尖,一缕温柔的神力将其裹住,轻缓地拂开。
可即便如此,睡梦中的少女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揉了揉鼻子,睁开双眼。
眼神迷茫了片刻后,花浔一眼便望见了不远处的神君,眸光骤然亮了起来:“神君!”
神君微顿,平和地颔首:“嗯。”
“您忙完了吗?”花浔又问。
神君再次顿首。
花浔也随之安静。
少见的寂静在二人之间流淌。
花浔不喜欢自己与神君之间这样生疏,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笑:“人界那个说书人讲的故事临近尾声了,我能和神君一起看吗?”
神君定了片刻,视线在她身上停了良久,方轻点了下头:“好。”
留影镜在神君的宫殿,花浔如常爬上了仙幔的高台,坐在莲台旁,看着留影镜渐渐出现说书人的身影。
只是前段时日一直胡思乱想,未曾安眠,如今身侧是熟悉的神君,耳畔是熟悉的嗓音,不知不觉间,花浔靠着莲台再一次沉睡过去。
神君感受着膝盖上温软的触感,原本落在留影镜上的目光,徐徐落在枕在自己膝上的少女面颊上。
一缕碎发随她侧身的动作,滑落在脸畔,垂在唇角。
九倾抬手,修长的手指牵起那一缕发丝,拂过柔软的脸庞,落在耳侧。
直到将手收回,他才骤然醒觉,低头望着指尖,捻了捻手指。
时光缓缓流淌而过,白昼也徐徐变成了黑夜。
花浔醒来时,白雾崖已是黑夜。
她仍在仙幔后,可身侧却一片冰冷,那股寒意比莲台的玉石更为森冷。
“神君?”花浔忙直起身,不安地唤道。
“吾在这。”头顶温和的嗓音响起。
花浔飞快仰起头,只见以往浑身萦绕着护体神光的神君,这次周身却分外暗淡。
迎上她的视线,那神光方才恢复些许:“方才吾入定时,敛起了神光。”
“可是受寒了?”
花浔感受着神光带来的温意,心中却愈发惶然。
神君以往入定时,护体神光从未消失过。
这次又是天罚,又是为洛禾神君淬炼三魂,可是神体有损?
花浔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询问,突然见殿外一只仙鹤煽动着翅膀飞了进来。
神君轻叹一声,微微抬手,仙鹤瞬间化作精巧的纸鹤,乖顺地落在他的掌心。
纸鹤上方,浮现一行橘色小字:神树建木下地脉异动,请神君相助。
神树建木?
这并非寻常的地脉,而是承接仙、人二族灵脉的神脉。
花浔猛然抬头:“神君现在要过去?”
神君颔首:“人、仙二族,难以承受建木异动之力。”
“可您才受了天罚,又耗费神力……”
“阿浔,”神君初次打断了她的话,微微抬手,聚魂灯浮现在他的掌心,“可否代吾将此灯掷往浮玉山?”
“神魂自会归位。”
花浔看着神君一如往日平静的神情,微笑的面容,再多的话也难以道出,接过聚魂灯低应了一声。
神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莲台之上。
花浔惝恍片刻,看着手中的聚魂灯,良久紧抿着唇,飞身朝浮玉山而去。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花浔已飞到浮玉山之上,待寻到一处隐隐泛着微光的法印光轮,她将聚魂灯放了下去。
聚魂灯触碰到法印的瞬间,漾起刺眼的光圈,下瞬光轮化为碎片,竹青色的魂灵自聚魂灯中飞出,直直钻入山脉之间。
花浔见神魂释出,并未返回白雾崖。
她在空中定了几息,最终坚决地朝神树建木的方向飞去。
*
人族的都广之野,数以万计的修士镇守。
九天之上,身披冷银仙甲的仙人围着建木列起法阵。
原本灵气精纯的神树建木,下方的地脉剧烈颤动起来,精纯的灵力与溢出的业力、心魔混杂着,翻涌如沸。
金色与墨色交缠,裂痕自建木根系蔓延,竟险些将如天柱般粗壮的神树撕成两半。
裂缝之中,岩浆与混沌将半边天都染成赭色,天地间充斥着地脉迸裂的沉闷轰鸣。
唯有一束雪白的身影,立于不见边际的黑暗裂缝中,如沧海一粟。
广袖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金色的神光如同万载清辉,将精纯的灵力分离,业力心魔吸纳入体。
萧云溪手执银剑,忧心地凝眉等在天际。
他难以看清神君此刻身处何处,可这次异动却比以往数次都要来得猛烈。
正烦躁间,萧云溪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肃厉的:“何人在此?”
萧云溪不耐地抬头朝远处眺望,待看清那道熟悉的翠碧色身影时一愣。
自上次奉神城一别,他再未见过她了。
只偶尔路过白雾崖下方,透过白雾隐隐望见盛放的桃花,片刻恍神。
他顿了下,瞬间化作赤光飞往那处:“你怎么在这儿?”
花浔正愁自己难以接近神树,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眸光立刻亮了起来:“云溪仙君!”
萧云溪挥退仙兵,将花浔拉到一旁:“此地凶险,你来添什么乱?”
花浔朝远处汹涌的阴云望去:“神君呢?”
萧云溪微怔:“你是为神君而来?”
“是,”花浔毫不犹豫地点头,“神君在何处?他……”
“神君已去阻止地脉断裂了,”萧云溪道,“仙族三位仙尊都在此处镇守,不想暴露妖族身份,便趁早离去。”
花浔一愣,她知道如今仙族以知行仙尊、长昊仙尊、玉清仙尊三位为尊,心沉了沉:“三位仙尊都来,这一次很严重吗?”
萧云溪:“比以往都要严重得多。”
“那仙族、人族为何不帮神君一同阻止地脉断裂,而在一旁干看着?”花浔嗓音微急,“神君孤身下去,这还是神脉,若万一出了什么事……”
“神君以往不会有事,这次亦不会,”萧云溪坚定道,“便是在上古神族,神尊都是最为强大的神。”
“可他再强大也不是无所不能啊,”花浔想起神君暗淡的护体神光,眼中担忧更甚,“他会受伤,也会痛……”
说到此,花浔喉咙一哽。
神君明明……每时每刻都在痛。
萧云溪望着她泛红的眼眶,顿了下,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轻:“我亦问过师尊……”
花浔眸光微顿,抬头望向她。
萧云溪想起师尊的回应,垂下眼帘:“师尊说,如今魔族已复生数万魔兵,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仙门……不能在此时遭受重创。”
花浔的睫毛颤了颤。
她听懂了萧云溪的话。
神君怜爱众生,不会帮仙魔二族屠杀生命。
所以,仙门若因地脉异动受创,魔兵此时突袭,仙门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所以,他们不能、亦不会出手相助。
“我知了。”花浔呆呆地应。
她绕过萧云溪,朝仙兵的边缘走去。
这一次,再无人阻止。
直到走到地脉断裂形成的庞大旋涡旁,花浔才停下脚步,朝下望去。
旋涡如同广袤的深海,张牙舞爪地能吞噬一切,望不见底。
这些裂痕并非静止的,而是随着漩涡的汹涌转动,不断扩张、收缩,如同天地的伤口在呼吸。
便是旋涡周围方圆十里,原本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都广之野,如今已是百草枯萎,万木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无数金光化作丝线,刺破黑雾,一点点将裂痕弥补。
狂风隐隐有减弱的迹象,下方的业力心魔凝成的黑雾,也渐渐放缓。
花浔心中松了一口气,却未等她放下心来,只见金光丝线乍然断裂,旋涡愈发狂肆。
花浔屏住了呼吸,焦灼地朝前走了一步。
一缕薄弱的黑雾擦过她的小臂,顷刻间便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花浔眼圈一热,茫然地环顾四周。
仙人轻七情六欲,此刻皆面无表情地镇守四方,无人上前。
花浔的双手因惊惧与恐慌而不觉紧攥成拳。
也许,就差一点呢……
她死死抿着唇,决绝朝前走去,便要一跃而下。
“花浔……”萧云溪的声音陡然传来,却又戛然而止。
旋涡深渊之中,一尊恍若通天彻地的庄严法相骤然出现,恍若天柱,绽放万丈神光。
神光之中,神君头戴金色玉冠,身披星辰袍服,衣袂翻飞间,似有天河流转。
额间一点鎏金神印,双眸微垂无悲无喜地俯瞰众生,伸手圣洁的光轮幽幽转动,仿佛能荡涤一切邪祟。
那神光刺破了混沌,将旋涡中的业力心魔吸纳入体,神灵之力注入神树,双手结印,一手扶建木,一手合地脉。
“轰隆”一声,山鸣海啸般的巨响过后,那本如阔大的裂痕缓慢地合并起来。
下界人族迸发出阵阵欢呼声,口中高喊着“神君保佑”。
仙族亦有哗然之声,转瞬却变得寂然。
神君的法相消失,化为神躯后,并未飞向仙界,而是……直直坠入将要合并的深渊。
深渊之下,吉凶莫测。
一时之间,众人望着神明坠落的画面,无人做声。
唯有一袭翠裳的少女,张开流光溢彩的漆色飞羽跃下深渊,义无反顾……
*
神君再次沉入旋涡深处时,是他数万年来,初次察觉到自己亦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建木断裂与寻常地脉截然不同。
建木为母神以神躯所铸,残留的神力、仙界的灵力早已与三界滋生的心魔、业力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将神灵之力与心魔业力分开,已耗费诸多神力,化出法相,合拢地脉,却再难抵抗地脉合并时产生的巨大撕扯之力。
一声幽叹溢出,神君眼前竟渐渐浮现出白雾崖的桃花。
桃花树下,一手支额的他阖眸假寐,少女俯身,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面前……
神明的唇角,弯起一丝笑。
却在此刻,下坠的神躯骤然一停,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嗓音哑声唤:“神君。”
九倾睁开眼。
少女的脸颊早已划破数道红痕,漆黑的翅膀也血迹斑斑,将他托在背上,吃力地向上飞起。
地裂越来越窄,到后来唯余一人宽。
众仙立于云端,望着那道逐渐合拢的缝隙。
合并的前一瞬,众仙皆看到,生着黑羽的少女背着神君冲出地缝,狼狈地坠落在仙雾之间。
接触到仙灵之力的瞬间,神君的身躯急剧恢复。
而他身侧的少女,因力竭化为原形,被神力轻轻拢住。
分明是一只妖。
*
与此同时,浮玉山处一束明亮的神光冲天而起。
仙兵慌乱地飞来禀报:“三位仙尊,洛禾神君……复生了!”
第48章 解蛊 灵犀蛊,解了。
花浔再醒来时, 已经回到了白雾崖的宫殿。
眼前是熟悉的玉制穹顶,身上盖着泛着柔光的仙光绸,脸上、身上的伤口, 也早已愈合。
花浔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
她背着神君自将要合拢的地脉裂痕中逃出升天,却因法力耗尽而化为原形。
是神君带她回来的吗?
神君呢?
思及此,花浔忙从玉榻上坐了起来, 掀开仙光绸便朝外面跑去。
云雾刹那间被少女的脚步搅动得四散开来, 直到跑到前方的宫殿前, 花浔才猛然停了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白雾崖旁静默伫立的诸多仙兵,手指蜷了蜷, 心中一片茫然。
过了很久,花浔才缓步朝殿门处走着。
大开的殿门内,仙幔泛起的神光若隐若现。
三位仙门至尊一同静立于仙幔前,并未设结界,声音得以清晰地传来。
“神君三思啊, 玉昆神府到底是上古神域, 神圣无双,怎能容许一介妖族擅闯?”
“若是人族修士便也罢了,与我仙门也算同宗同源,可毕竟是妖族,便是修为高深,亦难免兽性难除。”
“是啊,神君, 如今妖族尽归魔族统治,谁知这小妖是否魔族的棋子。更遑论,那小妖与魔尊似是旧识。”
“虽说那女妖前日曾舍命相救,但神君到底是三界众生的神君, 岂容女妖亵渎……”
“且如今洛禾神君已然苏醒,听闻神君与洛禾神君曾有天定之责,神君当以三界为重啊!”
知行仙尊与玉清仙尊一人一言,俯首请求着高台之上的神君驱逐女妖,肃正神域。
唯有与神君尚有一分交情的长昊仙尊沉默不语。
仙幔之后,神君安静地坐在莲台上,俯瞰着劝言自己的三尊,面上有如一尊悲悯而无情的神像,垂眸敛目,未曾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长昊仙尊迟迟开口,恭谨道:“花浔姑娘化为妖身一幕,仙、人二族皆亲眼目睹,不过一日,三界便已有传言道,神君豢养了一只小妖……”
仙幔后,神光轻滞,高高在上的神君淡淡蹙眉。
长昊仙尊忙又道:“可花浔姑娘舍身救神君一事,我等亦是亲眼所见。”
“只是其毕竟是妖族,不若依我先前所言,先将其安置在白玉京,虽不若神域灵力精纯,却也是修炼宝地。”
这一次,神君抬眸,似在沉吟。
长昊停顿片刻:“当初神君亦说,若生变数,会亲自将其送离。”
神君沉默良久,望向殿门处:“吾记得。”
神音回荡的瞬间,花浔收回了迈入神殿的脚,安安静静地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她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后殿,等到回过神来,早已坐在房中的榻旁,呆呆地看向窗外。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深藏在她与神君之间的,天堑般的距离。
高不可攀的神明,与法力低微的乌妖。
天与壤,云与泥。
本就因灵犀蛊才得到来神域的契机,如今被戳穿身份,也是迟早之事。
阑窗外一阵仙雾涌动。
花浔朝外望去,周身萦绕着竹青神光的女子徐徐落地,一袭素白青边的广袖仙裙,有如月光织就的绫罗。
三千青丝以白玉簪挽起,发间点缀着玉润的珍珠,宛若星子宿栖在鬓边。
眉如远黛,眸似琉璃,鼻骨秀致,尽带着不可亵渎的圣洁之感。
花浔一时看得呆怔,直到三尊俯首道:“洛禾神君。”
她猛然回神。
原来这便是洛禾神君。
果然恍若天人。
三尊与仙兵御风飞离,洛禾神君却孤身站在白雾崖的云雾中,凝望着四周的桃木与缤纷花瓣,神色恍然。
不知多久,一道金色神魂自神殿飘出,半透明的神君脚踏虚空,语带回音:“洛禾。”
洛禾抬眸望向神魂,进而无风飞起,衣袂漂浮间,静立于神君身前:“九倾,好久不见。”
花浔猛地移开了视线,关上了窗子。
少女紧抿着唇,出神地坐在榻旁,目露迷茫。
神君和洛禾神君,般配极了。
*
洛禾望着眼前有瞬间恍神的九倾神君,垂眸朝下望去,望见了后殿紧闭的窗子。
她收回目光,声音喟叹:“万年了,这空荡荡的神域,如今倒是变化颇大。”
神君望向绵延的桃花与随风摇曳的花丛,无声地默认。
“三界也变了太多,”洛禾又道,“妖魔一统,人仙一线。”
神君垂眸,平静道:“这世间亘古不变的,便是众生永远在变。”
“是啊,”洛禾叹息一声,“正如九倾神君,亦变了许多。”
九倾望向她。
洛禾柔婉浅笑,目光掠过缥缈的云雾,望向后殿:“譬如,唯一因曦华神君感化而生的上古神,生来不知情与欲,而今竟也会容许那少女伴在身侧。”
九倾眸光微定,沉寂许久,平静道:“母神造吾,是为众生而生,而非私藏一隅。”
洛禾怔了怔,良久抬手,指尖一线神力涌入他的眉心。
刹那间千千万万祈拜声、哀哭声、谩骂声、大笑声,齐声响起。
洛禾不觉阖眸,神身凝滞,直至神力撤出,方才惝恍地问:“本该神族众神承担的念力,万年来,你一直以一己之力承受?”
自古神族各氏各司其职,长桑氏司天命法则,她所在的申屠氏司刑律,亓官氏司天象……
可神族陨灭后,众生所求,皆压于他一身。
神君含笑道:“本就是神族之责。”
洛禾静静望着他。
神族轻欲,却也遵循阴阳调和之道,身怀私欲之心,从而诞下神嗣,绵延后世。
唯有曦华神君,效仿祖神感化生出长桑氏九倾,造出了完美无缺的神祗。
可是万年,太久了。
久到,她竟觉得那些沉眠、陨落的众神,才是幸运的一方。
“可三界皆有私欲,也正因此,这世间从未真正平和过,”洛禾静静道,“九倾,或许你也可以心存几分私念。”
神君垂下眼帘,良久,微笑着缓慢道:“私念如尘,当拂去。”
洛禾轻叹,再未言语。
“可要重返神域?”神君问。
洛禾摇头:“高处不胜寒,此处太过寂寥,不宜我居住。”
“我已于建木旁寻了住处。”
九倾颔首。
洛禾自幼崇敬母神,如今母神将神魂化入神树建木,她想来亦有几分私心。
目送洛禾离去,神君仍静立于半空,不知多久,天色渐渐入夜,后殿的房中传来少女的呼吸。
他安静地听着那浅浅的吐息,再次忆起了在地裂之中看见的那一幕。
在他以为自己会陷入永无止境的黑夜,不死不灭地囚困于地心时,少女张开翅膀,艰难地将他背出。
每次羽毛掉落都会低落一会儿的乌族,却生生毁去了半边翅膀。
怕疼的少女,却遍体鳞伤。
那一瞬间,他明了了自己的困惑,也感受到了源于本心的……不敢置信。
神君垂眸,凝结着包裹着灵犀蛊的神力,将其连同蛊虫一并挤压至一片神魂之上。
金光闪现,承载着灵犀蛊的神魂化为分身,脱离了身躯,与他沉默对望……
*
花浔在房中待了一整个白日,直到夜幕渐沉,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推开阑窗。
却在看见远处桃花树下平和伫立的雪白背影时一顿。
神君站在仙雾之中,像是在赏花,又像是在等人。
花浔静静地看了那道背影片刻,朝外走了出去,一步步靠近着那道白影。
直到走到近前,她的脚步一顿,良久缓慢地走上前。
花浔感受到了识海中的灵犀蛊前所未有的活泼,那是碰到另一半的无边喜悦。
仿佛将她的心绪也随之点燃起来。
这是之前与神君的分身下界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神君。”花浔小心地唤。
神君早知她的到来,未曾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只温柔道:“阿浔,你可有心愿未曾达成?”
花浔的睫毛一颤,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扬起笑来:“有。”
神君转眸望向她,浩瀚的双眸似多了几分未曾修饰的柔情。
花浔抬起头,小巧的下巴扬起,向往道:“我想体会一下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还想去云巅之上看日出东升,霞光遍布。”
恰逢清风起,吹乱了少女额角的一缕发丝。
神君凝望她几息后,含笑道:“既是如此,走吧。”
花浔微怔。
神君捻指,缥缈的云雾随之飘来,凝结成一团棉花般的云彩,乖巧地伏靠在花浔的脚下。
花浔迟疑片刻,踩上云彩。
如同踩在一片柔软的被衾上。
神君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云彩带着二人悠悠飞起,飞得比神域还要高得多,不多时,那偌大的神域竟变成了白粉交错的光点。
花浔望向下方,余光瞥见广袖下,神君如玉的手指,便再未移开视线。
几番犹豫下,她抬手轻轻攥住了神君的衣袖。
察觉到袖口细微的动静,神君垂眸望去,看见那只小心翼翼的手后,又望向少女:“你想要与吾牵手?”
花浔一惊,猛然抬头。
修长的手微微翻转,将她的手牵在掌心。
云彩仍在继续飞行。
花浔握紧神君的手,环顾着四周的景象。
她看见飞瀑的源头是一片近乎虚无的云海天河,也看见一环完整的圆润的虹光,叫不出名字的仙鸟昂首长鸣,又俯冲而下。
“神君,我们也下去。”花浔指着云海下方,激动地说。
话音落下,云彩在半空转了一圈,骤然坠落,风声自耳畔响起,花浔欢呼一声,漾起阵阵回音。
云彩又不断翻飞着,在仙界与神域打着转,不多时竟游遍了整片仙境。
最终,停在了人族的上空。
此刻人族正值深夜,万籁俱寂,唯有一轮月安静悬于天边。
“好黑啊。”乍然从明亮的仙族下来,花浔的双眸一时难以适应,感叹道。
神君抬手,金色神光在掌心徐徐四散,仿佛一只只萤火虫,将漆黑夜色映出朦胧的光亮。
花浔惊喜地望着这些金光,抬手接了一片在掌心,温温的,好似一团微光。
“神君,你还记得我们的比试吗?”花浔想起什么,兴奋道。
神君笑着颔首。
花浔从荷包中取出一捧浆果:“这是我在魔族时摘的,我们再来比试好不好?”
神君仍微笑着,答应下来。
二人一枚一枚地猜测浆果的酸甜,猜对了甜便自行吃下,猜对了酸便给对方。
少女被酸到眉眼皱起的哀呼声与猜对了后的笑声时不时响起。
不多时,一捧浆果便猜完了。
气氛也渐渐安宁。
人族正是多风的秋,一阵大风刮过,花浔望见了被吹落在手背的,神君的发。
她想起了神君的法相,身披真身法服,金色发冠束发,宝相庄严。
花浔扬起笑:“我想看神君长发束起的样子,可以吗?”
“就像您的法相一样。”她补充。
神君微微笑着:“吾许久未曾束发了。”
“我帮神君!”花浔飞快站起身,走到神君身后,从荷包取出她随身携带的木梳,一下下地梳着乌发。
发丝在神力的簇拥下轻轻浮动,木梳如在绸缎上滑行。
花浔的指尖穿过缕缕发丝,许久将其束起。
“好了……”花浔的声音在看见神君的面容时戛然而止。
那样完美无缺的容颜,比夜幕的月华还要圣洁,如玉山将倾,风骨如霜。
世人崇敬的神明,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阿浔?”神君唤她。
花浔猛然回神,扯起唇角:“神君……很好看。”
她回到神君身侧,安静坐下,望向远处的那轮明月。
月渐渐落下,太阳徐徐升起。
日月难相见。
朝霞遍布天边,日头跃出地面时,云彩悄然带着二人朝白雾崖飞去。
白雾崖四周,站着比昨日还要多的仙人,宫殿前,三位仙尊与诸多长老一同恭敬地立于殿前。
“好多人,”花浔远眺着呢喃,转过头道,“神君……”
话未说完,她看见神君的分身未曾被本体收魂入体,而是化作一团金光,渐渐消散。
识海中,灵犀蛊似察觉到什么,飞快地躁动起来。
花浔这次格外安静。
她知道的。
灵犀蛊,除非一方亡故,否则无解。
神君虽神通广大,不被灵犀蛊所牵制,可若三界知晓灵犀蛊之事,神君与小妖,不会有人选择让一只小妖活着。
可神君不一样。
神君选了她。
“阿浔,你可开心?”已近透明的神君笑着问她。
花浔用力地点头:“我很开心。”
神君笑了起来。
不是悲悯的微笑,不是神性的淡笑,而是……仿佛情人间温柔的笑。
而后轰然消散,唯有一枚金色魂珠悬浮在她眼前,久未离去。
花浔抬起手来,魂珠听话地落在她的掌心,闪烁片刻后,金光散去,魂珠黯然。
识海中骤然一空,花浔微怔,自视己身。
那本浮荡于识海中的灵犀蛊消失不见了。
灵犀蛊,解了。
*
与此同时,神殿之中。
仙幔后高高在上的神明身躯一震,亘古不变的面容罕见地泛起苍白。
众仙尊长老仍守于殿外,恳求神君驱离小妖。
一片云彩落下,那名小妖降落下来,引来众仙瞩目,待看清她体内精纯的仙灵之气时,又凝眉叹气,摇头不止。
花浔走进殿内,仰望着仙幔后的神君。
神音昭昭,平静温和道:“花浔,且搬离白雾崖。”——
作者有话说:神君呐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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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承认 “我喜欢上了花浔。”
许是心中早已有所准备, 花浔并未诧异,只垂下眼帘,轻轻地应了声“是”, 便转身走出了神殿。
那位她曾见过的长昊仙尊立于三位仙尊中央,正望着她:“花浔姑娘为我仙族舍身救神君,仙族铭记在心, 已在白玉京设下府邸一座, 姑娘搬去即可。”
花浔勉强扯起唇角:“多谢长昊仙尊, 我先回去收拾一番。”
“自然。”长昊应。
花浔对他轻轻点了下头,安安静静地朝后殿走去。
口中说着收拾自己的物件, 可环视四遭花浔才发觉,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只将神君送与她的小厨房打理齐整,又将仙光绸叠好放在玉榻上,便再无其他了。
花浔将当初被她随意丢在床榻的衣裳折好放入荷包,转过身去。
流火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口, 滴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低低“喈”了一声。
很莫名的,花浔听懂了这一声叫声的意思。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走到流火面前,故作轻松道:“我要走啦,流火,以后终于无人同你抢地盘了。”
流火眨了下眼, 火红的长尾低垂下来,又轻声鸣叫两声。
“本来就是因着有事,神君才将我收留在身边的,”花浔摸了摸它侧颈的羽毛, “如今事情了结,我便该离去了。”
流火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花浔想起什么,取出荷包中剩余的桃花糕和梨花酥:“这是我全部的糕点了,以后你可能没法下界去买,省着点吃。”
“不过你若真吃完了,也可以去找我,我再给你买。”
流火的眼珠因看见糕点而亮了亮,却很快又暗淡下来,从喉咙中“咕”了一声。
花浔安静了会儿,直起身:“好了,道完别啦。”
她想要绕过流火离去,却又想到先前绾发的发簪还未拿,转身回到桌旁,将簪子攥在手中,余光不经意瞥见一旁的白瓷神像。
花浔顿了下,望着神像垂眸观众生的悲悯相,望了很久。
她想起神君孤零零立在白雾崖朝外眺望的背影,又想起神君与洛禾神君相对而立的美好画卷。
花浔扯起唇角,即便此时,她仍旧希望神君可以不那般孤寂。
这瞬,花浔许下了离去前的最后一个祈愿:
惟愿神君,长歌有和,独行有灯,其后万年,再无空寂。
花浔没有带上神像,孤身一人悄无声息地转身朝外走着,这次再未回身。
流火趴在窗前,恹恹地看着少女的身影,直到再看不见,它才扇动翅膀飞出窗外,飞入前方的神殿,朝仙幔后昂首低叫了几声。
仙幔后,神君平静地坐在那里,如流泉般的温和嗓音,初次染了一丝沙哑:“她离去了?”
流火点头。
长久的沉默。
“嗯。”似从鼻腔中发出的一声浑然如天音的单字,像是叹息,便再无其他回应。
流火见状,低落的垂眸,很快又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爪下的糕点随之掉落出几块,它也未曾察觉。
神君望着流火开开合合的尖喙,唇角噙着微笑,如一尊早已玉化的神像,一动未动。
真静啊。
神想。
*
魔宫。
商瞿禀报完魔兵近些时日修炼之事,便立于一旁再不做声。
百里笙面无表情地坐在主座上,手搭在一侧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未曾言语。
商瞿忧心忡忡地朝上望了一眼,心底忍不住轻叹一声。
十万魔兵已经集结,只怕又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战乱。
可想到当年仙门与魔族叛徒共同围剿尊主一事,又觉出几分理所当然。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笙方才抬了抬手。
商瞿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去。
漆黑的宫殿内顷刻间只剩百里笙孤身在此,他仍高坐于宝座,手指仍轻点着椅侧。
直到夜幕降临,他抬眸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起身朝宫殿后方走去。
未曾施法,亦未御风,只安安静静地步行着,最终走到梵音殿前。
如过去几日一般,他合衣躺在殿中供人小憩的软榻上,任由魔气逐渐翻涌,充斥这宫殿,蚕食着殿中仅存的几缕淡香气息。
而他便阖眸,陷入短暂的安眠。
可今日却如何都难以睡下。
过去数日分明都可以的。
百里笙睁开双眼,魔气愈发汹涌,搜刮着殿内的每一寸角落。
可最终,魔气入体,一切归于死寂。
这里除了一片冷寂,再没有了任何其他气息。
百里笙恼羞成怒地坐起身,死死盯着床榻上不断晃动的紫色纱幔,手紧攥着,片刻后张开,掌心一团浓郁的魔气涌现,用力砸向床榻。
纱幔顷刻间化为碎片零星飘落,黑曜石制成的床榻连同被衾一并化作齑粉。
唯有半根残缺的漆色羽毛轻飘飘地自混乱中飘出,格外熟悉。
百里笙轻怔,思绪仍僵滞着,手已先于一步将羽毛接在手中。
他认识这根羽毛。
当初离开大河村时,花浔曾给过他一根最大最漂亮的羽毛,她说,只要他拿着这根羽毛,不论他在何处,她都能找到他。
后来,他亲手将那根羽毛扔入火海。
熊熊燃烧的火舌刹那间将羽毛吞噬,不见踪迹。
百里笙指尖一颤,猛地将羽毛攥入掌心,震怒的魔气徐徐归于沉寂。
“尊主,”不知几时,魔卫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殿门外,“殿外来了个商铺东家,说您亲自在他那儿定了衣裳,今日已改好,特地给您送来了。”
百里笙头也未抬:“信口雌黄,赶出……”
话未说完,他倏地想起什么,定了几息:“……让他进来。”
魔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果然是那日花浔试嫁衣时的东家。
俯首叩拜后,那东家取出芥子囊,挥袖而过,华丽的嫁裳与发冠幽静地悬浮在半空。
火红的嫁衣艳烈,裙摆摇曳着,在魔域的幽光下,流转着粼粼的光泽,宛若跳动的火焰。
“魔尊大人,小人已照那位姑娘所说,修整好了嫁裳。”东家恭敬道。
百里笙的双眼仿佛被那片火红灼伤,恍惚地看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花浔穿上嫁衣的画面。
顷刻间,他只觉自己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冲动。
他的身躯紧绷着,直到掌心柔软的羽毛触动他僵硬的掌心,他低头定定望着那半根微小的羽毛。
下瞬,百里笙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
似是为了寻找什么,离开大河村许久的百里笙第一次重新回到了这里。
大河村早已变成了荒村,再无人家,唯有几处烧焦的房梁,宣告着一个村庄的灭亡。
百里笙看见了那处小院门前的桥,桥下仍有河水流过。
他记得总有村民因花浔的身份而欺负她,以石子扔她。
她面上不显,却总会在房门关上时,小声对他抱怨那些村民有眼不识泰山。
可当他说她大可报复回去时,她想了想认真摇头:“我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百里笙走进了那个早便烧毁的小院。
院子里早已不再是花草缤纷随风摇摆的生机模样,反而杂草丛生,遍地荒芜,再无人居住的痕迹。
可曾经这里分明有人居住着。
花浔会在柴房门口择药材、晾晒药草,会在屋内看话本,看到气恼处还会与他抱怨情节。
可他那时只厌恶她的庸俗低微,鲜少记得她抱怨了什么。
记忆里的她,只有画面鲜活,却是无声的。
不对。
都不对。
百里笙走遍了整个大河村,一遍又一遍,走了整整一夜,却仍是不知何处不对。
这股茫然令他的胸口仿佛窝着一团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四处奔走、搜寻。
直到他去了五方镇唯一的药堂。
他隐约记得,花浔提起过她会将采来的药材送到此处。
可迈进药堂,嗅着那些凡尘俗药的味道,胸口的空洞并无丝毫减小。
一切都如此陌生。
直到身后有人迟疑地问:“你是……花姑娘的夫君吧?”
一番话落,百里笙的脚步僵在原地。
这一瞬,四周寂然无声。
胸口的迷茫宛如拨云见日,空洞也在渐渐变小。
“是你吧?”药堂东家惊喜的声音继续响起,“你这般好样貌,我定然没记错。”
“我曾见过你,花浔姑娘有一次进山采药摔伤了腿,未曾来我这儿送山参,碰巧有贵客着急要,我便亲自去大河村取,那时你正在屋中帮花浔姑娘择草药。”
“就是可惜啊,花浔姑娘走后,我便再未采到过那样又大又价廉的山参了……”
百里笙艰难地转眸,望向他早已记不清样貌的凡人,哑声问:“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东家满面困惑:“难道我真的记错了?你不是花浔姑娘的夫君?”
夫君。
百里笙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二字,定定朝门外走着,未等走出门去,便化为赤光朝远处飞去。
再回到魔宫,已是一日后。
熟悉的梵音殿内,细微的动静与吐息声传来。
百里笙原本僵滞的双眸陡然一动,快步走进殿内,却在看清殿中的身影时,眼眸中的光亮沉寂于一片黑暗之中。
清皎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殿中,一勺一勺轻扬着泛着热气的白粥。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手中端着一碗清粥,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扯起一抹笑:“听你的属下说,你这几日一直宿在此处,便在这里等你。”
“我熬了粥,你要不要……”
“清皎,”百里笙的语气第一次如此平静,“往事已矣,你不必再弥补我了。”
清皎神色一白,站在原地没有动,许久如常一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抿紧了唇,又松开,“不若先将粥喝了吧。”
百里笙望着那碗轻轻晃动的清粥,眸子微动。
“夫君”二字又一次闯入识海,惹来他惝恍一瞬,不觉牵起唇角:
“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我喜欢上了花浔。”
清皎手中的白粥掉落在地,一声脆响后,玉瓷碎裂开来。
百里笙继续道:“早在那十年间,就喜欢了。”
第50章 掳走 一股魔气席卷而来。
花浔被安排在了仙族西南一角的一处仙府。
仙府名为流云仙阙, 以青玉琉璃瓦雕琢而成,云雾如轻纱曼舞,笼罩在仙府四周。
府邸并不大, 分内外二苑,外苑凿建一汪小巧池水,澄澈见底, 数尾仙鲤在水中悠然漫游;内苑则是休憩与修炼之所。
仙府外还有两名仙兵把守, 面无表情。
花浔心知, 仙兵名为护她,实为监视。
自百里笙重登魔尊之位后, 仙魔二族间局势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无人会赌她一个小妖的清白
花浔对此并无感觉,只安安静静地回了仙府内苑,倒在灵石铸造的床榻上。
仙人鲜少沉睡,即便入定也在修炼, 灵石所铸的榻更是修炼圣宝, 却也因此,榻上并无被衾,冷硬冰凉。
花浔倒下时,手肘似被磕到,闷闷的痛。
她也懒得动,蜷在榻上,看着头顶琉璃瓦折射出斑斓的虹光。
不知多久, 花浔只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游移,如同走马灯一般,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初次登上白雾崖,与神君小心翼翼地相处, 到后来,慢慢地越来越想亲近神君,想要他不那么孤单,想要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她初次被神君保护,初次抱住神君,初次与神君“比试”,初次大胆地想要亲神君,初次坐上神君的莲台……
直到,“永远”结束,灵犀蛊消亡。
高不可攀的神明令她离开白雾崖,那么无情,却又那么温柔。
豆大的泪珠从少女的眼角颗颗滑落,睫毛濡湿着糊作一团,眼眶通红。
不知多久,花浔的眼睑颤了颤,轻轻睁开双眼。
眼前依旧是刺目的白昼。
如果在白雾崖,此刻应当已是黑夜了。
花浔忍不住想。
可不会有人再为了她造黑夜了。
花浔垂下眼帘,自荷包中拿出那枚早已黯淡无光的魂珠,仿佛普通的琉璃珠子一般。
神君并未找她要回,她也便存了几分私心。
——往后大抵也无甚机会再见神君,留一颗珠子当做念想也是极好的。
其实,她应当知足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得神的亲身庇护,她却得到了。
神君不受灵犀蛊影响,大可对她不管不顾,却仍将她接在身边,护她周全,亲授法术,带她历练。
令她从孱弱的小妖,变成如今法力丰盈、逃命一流的小妖。
甚至最后的解蛊,神君都是自损神魂,从未伤害她分毫。
花浔紧抿着唇,将魂珠攥在手心。
她喜欢神君,是因为神君很好,是早就知晓不会得到回应后依旧不悔的喜欢。
也许她会一直喜欢下去,也许哪日听人提起神君时,会惝恍片刻而后释然一笑。
得到与神君如此多快乐无忧的日子,该知足了。
这样想着,花浔的心逐渐开阔了些,想要坐起身,却浑身软绵绵的,动也不想动。
大抵是才离开白雾崖后的不习惯吧。
既如此,那便再休息几日,待休息好了,神君依旧是圣洁绝尘的神君,她依旧是先前那只生性乐天的小妖。
花浔在仙府中休养了足有四五日,辟谷的身躯无需进食,她便如同冬眠的动物一般,窝在榻上发呆、睡眠。
偶尔翻个身,坐起来,抱着膝盖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仙池上,仙鲤偶尔跃出水面。
直到第六日,到了自己与自己约定的时日,花浔从榻上爬了起来。
梳理好有些凌乱的头发,理了理微乱的衣裳,花浔走出门去,准备好好看一看自己的仙府。
走出门后,方才发现,前几日仙池中还只是紧闭花苞的荷花,今日竟悄然绽放了一朵,粉色花瓣浮荡于水雾中,悠闲自得。
花浔静静地欣赏着那支花,眼神恍惚。
直到后首被什么砸了一下,她才猛然回神,转身望去,却空无一人。
花浔凝眉。
又有什么砸在她的额角,花浔收回视线,没有动。
在第三颗石子状的东西砸来时,花浔飞快闪身避开了那一下。
“不错,”头顶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这次倒能避开了。”
花浔循声望去,一袭火红袍服的少年仙君正坐在仙府上空,一腿支起,一腿随意垂落在屋檐下,高束的马尾由于俯身的动作垂在右肩。
而他的手中,则随意捻着一小捧种子一样的物件。
“云溪仙君怎会在此?”花浔皱眉问道。
萧云溪飞身落在地上,惊起一片云雾:“顺路来看看这空置许久的流云仙阙,给了谁人居住。”
花浔睨他一眼:“云溪仙君便空手而来?”
萧云溪一扬眉,想了想,抬手将掌心的花种随手撒入仙池:“喏,礼物。”
花浔沉默片刻,扭头望向花种在池水漾开的点点涟漪,声音轻了下来:“云溪仙君这次应当开心了吧?”
“本仙君开心什么?”
花浔:“我终于被赶出白雾崖,云溪仙君也不必再担心我缠着神君了。”
“我……”萧云溪正要开口,转念想到什么,瞥向一旁,“本仙君自然是开心的。”
花浔早知答案如此,懒得再理会他,只看着池中仙鲤。
左右在三界眼中,小妖与神,永远不配。
萧云溪也望向仙池,水面澄净如镜,倒映出小妖清晰的身影,连红肿的眼圈都一清二楚。
“喂。”不知多久,萧云溪突然做声。
花浔没有动,只瞥向他于池水中的倒影。
“离开白雾崖,这么伤心?”萧云溪的声音很轻,若非清风骤停,仙鲤也止了水中嬉闹,她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花浔仔细地想了想,坦诚地点头:“很伤心。”
萧云溪望着水面,一声不吭,许久才“哦”了一声:“很伤心啊……”
“难怪眼睛红成兔妖,难看死了。”
花浔瞪他一眼:“既然难看,云溪仙君便离开吧,免得污了您的眼睛。”
“凑合看吧,”萧云溪笑了一声,又安静了良久才又道,“仙魔二族争斗已有数千年之久,三尊一向不喜妖魔一族,又极为尊崇神君,将你赶出白雾崖,非你之过。”
花浔惊奇地睁大双眼:“云溪仙君是在宽慰我?”
“什……当然不是,”萧云溪的嗓音猛然增大,“本仙君不过是……看你这小妖被赶出来,实属可怜……”
花浔顿了下,笑着说:“是吗?原来我这么可怜啊。”
萧云溪一滞,望着她扯出笑意的面颊。
地裂那日的画面忽而涌现。
她连一丝犹豫都未曾,纵身一跃,跳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背着神君飞上来时,她的半边翅膀早已鲜血淋淋,沿着湿漉漉的羽毛往下滴着血珠,到后来更是连人身都难以维持。
那时,他好似明白了,万年来,神君为何偏偏只收留了这个小妖在身侧。
在悲悯的神明献祭自己庇佑众生时,亦有人舍命庇护着神明。
可是,神不会有私心的。
而他……
萧云溪眸光微动。
自破军殿归来,听闻花浔离开神域,在仙门住下时,心中涌现的第一反应竟是暗喜。
并非因她离开神域、远离神君,而是……后者。
萧云溪心中一乱,迎上花浔疑惑看过来的目光,口不择言道:“你可怜什么?”
“人族千千万凡人想要踏入仙门,你不费吹灰之力便上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许是察觉到这番话与自己方才那句“实属可怜”相悖,脸色青红地站在原地。
半晌,萧云溪扔下一句:“早知你这小妖心大得紧,本仙君多余走此一遭。”
话落,身影化作赤焰,瞬间消失。
花浔仍立于仙池旁,望着水中自由自在嬉戏的仙鲤,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蹲下身,鞠了一捧水。
池水冰凉,开了灵智的仙鲤歪着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游了过来,蹭过她的掌心。
滑滑的,软软的,鱼尾扫过,还有波光闪烁。
花浔弯起眉眼,习惯地转身,想要对那抹亘古不变的雪白身影诉说这奇妙的感受,却在看见陌生的仙府时,笑容微僵。
“仙池之水乃是浮玉山巅的雪水所化,至寒彻骨,当心冻伤。”温婉的嗓音,带着浅淡的回音响起。
花浔猛然转头。
竹青色的光芒闪烁,凝结成洛禾神君的模样,姿态婉约,风华卓绝。
“洛禾神君。”花浔忙站起身。
洛禾神君望着她:“方才见你与那个小仙君相谈甚欢,便未曾惊扰。”
花浔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萧云溪:“云溪仙君不喜我接近……”神君。
说到“神君”二字时,忆及洛禾神君与九倾神君的渊源,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小声道:“他大抵是来挖苦我的。”
洛禾神君笑睨着眼前的少女:“原来他便是仙族传闻的那位仙胎灵童。”
花浔颔首,迟疑片刻:“洛禾神君来找我,可有要事?”
洛禾:“幸而花浔姑娘为我聚魂,今日方有复生之日,算来,我欠你一份人情,一声谢。”
花浔忙摇摇头:“帮助洛禾神君的是神君,我没帮上什么大忙,无需道谢。”
“要谢。”洛禾神君捻指置于身前,微微顿首。
花浔忙还了一礼。
洛禾看着少女因羞恼而面颊泛红的样子,轻笑一声。
花浔微顿,不由抬眸。
“可是觉着,我与九倾神君甚是不同?”洛禾看出她的困惑,柔声问。
花浔轻轻点点头。
“神终究由阴阳而生,七情六欲虽寡淡,却仍存于心底,”洛禾微笑,“唯一神除外。”
花浔了然,低声反问:“神君非阴阳而生,所以不知七情六欲,是吗?”
洛禾微讶,继而浅笑出声:“是,”她似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却也不尽然。”
花浔不解,但洛禾再未多言,只道:“我允你一诺,待你想好,随时可去建木旁寻我。”
话落,她便化作竹青星光,徐徐消散。
花浔一怔。
洛禾神君没有搬去白雾崖吗?
那神君依旧是孤身守着空荡的神域吗?
永远一个神,在空无一人的云崖走来走去……
花浔的胸口一痛,忙回过神。
也许一切不过她庸人自扰、自作多情,也许神君根本不会感觉孤寂,也许……她不能再想了。
花浔吐出一口气,朝仙府外走去。
门外的仙兵望她一眼,却也未曾拦截。
花浔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而后才发觉,自己的仙府就在浮玉山旁。
如今洛禾神君复生,浮玉山也不再是禁地,却仍少有人至。
将她这个“亵渎”神君的小妖安置在此,眼不见心不烦,正合适。
花浔想到三尊心中恼怒却不得不为她设立仙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前方已是当初萧云溪欲要将她驱离仙门的小路,花浔再未向前,转身便要折返回府。
却未等她转身,一股极为强盛的魔气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瞬间将她牢牢笼罩。
魔气之中,探出一只苍白瘦削的大手,死死箍着她的腰身,揽着她朝后退去,快如闪电——
作者有话说:流感中招,脑子晕晕乎乎的,这两天可能会更得相对少一些。
ps:最近流感爆发,大家注意防范,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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