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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不见 “与我成亲,魔兵便不再出兵仙族……


    身侧的风景疾速后退, 快得肉眼难辨。


    弥漫在四周的仙灵之气渐渐变为清气,仙雾缥缈的仙境也变为人族的山水风光。


    花浔察觉到身后熟悉的魔族气息时,身躯已因戒备而紧绷到了极致。


    腰间那只死死禁锢着她的大手, 宛如冰冷锋利的镣铐,令她止不住地想要逃离。


    花浔用力地挣扎,可身后的身影却如铜墙铁壁般, 纹丝不动。


    “百里笙!”花浔愤怒地低唤了一声身后人的名字。


    腰间的大手僵了僵, 良久放松了些许力道, 却仍将她紧扣在胸前。


    花浔又用力挣了几下:“你放开我!”


    “还没到地方。”百里笙终于开口,嗓音嘶哑, 像是宽慰。


    花浔顿了下,凝眉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百里笙却再次沉默下来。


    花浔见状,挣脱的力气越发的大。


    百里笙便任由她挣扎,紧揽着她的手岿然不动,直到望见脚下的熟悉的山林, 他一挥袖化作赤色魔光, 稳稳降落在地面的枝叶之上。


    落地的一瞬间,花浔只觉腰间的力道轻了许多,忙抬手挣开了百里笙。


    这一次百里笙再未困住她,松了手,凝望着她的眉眼。


    “你究竟带我来……”花浔的声音在望见远处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她抬头环顾四周,才猛然发觉, 这竟是……翠岭山。


    ——她出生、生活近百年的地方。


    如今已是初冬,山林中树木却仍繁茂如夏,绿意盎然。


    山下,一条大河远远向东流去, 傍晚的夕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而大河后……


    花浔呆怔地望着一座座屋舍上冒出的袅袅炊烟,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过了许久,她才沿着走过无数次的下山路,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


    百里笙安静地跟在她身旁,目光紧盯着她的侧颜。


    花浔恍然不觉,翻过横亘在大河上的石桥,三五村民正手持棒槌,在河边的石头上浣洗衣裳。


    察觉到她的到来,村民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她,露出近乎和善甚至讨好的笑容。


    花浔望着那几张陌生的脸,死死抿着唇,目光朝前方不远处的小院望去。


    当初烧毁最为严重的小院,如今竟已恢复了原样。


    院中她亲手栽种的小花随风摇摆着,银丹草的清凉香气徐徐袭来。


    草药安静地晾晒在屋檐下,柴房中还放着一竹篓山参。


    屋中,小火炉上煮着她爱喝的甜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床榻旁还倒扣着一本话本。


    就好像……主人只是临时离开,很快便会回来一般。


    花浔的目光掠过这里的每一寸角落。


    她曾经自以为是“家”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花浔平静地问,嗓音极淡。


    站在门口的百里笙凝望着她的背影,闻言眸光微动,哑声道:“兑现我在此处许下的承诺。”


    花浔转过身望着他。


    百里笙迎上她的双眸,安安静静地说:“‘他日回魔宫,必不负你’。”


    花浔微怔,再听见这句她许久未想起过的承诺,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百里笙,你的承诺是假的,就像这里一样,也是假的。”


    晾晒的草药不是翠岭山中生长的,山参也不是。


    大河村的村民对她不会友善,他们怕她躲她还来不及。


    话本的荆套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曾看过、爱看什么话本。


    甚至初冬的翠岭山,早已一片枯黄,并无郁郁葱葱的绿意。


    百里笙脸色微白,几步走到花浔面前,垂眸看着她:“但只要你想,这里随时可能变成真的。”


    花浔望向他,郑重地摇摇头:“不,这里永远都真不了。”


    百里笙死死抿着唇,许久才挤出一句:“……为何?”


    “因为是你亲口说的,那十年里发生的事,全部是假的,你对我温柔以待,也只因我能救你。”


    “百里笙,你瞧不起我的身份,鄙薄我的低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但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接受你施舍的承诺。”


    自从中下灵犀蛊后,花浔便鲜少回忆那些过往了。


    这是她这么长日子以来,第一次翻看那些往事:“百里笙,你不能亲手毁了我的家后,再伪造出另一个家,让我当做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百里笙的身躯紧绷着,轻轻摇晃了下。


    过去自己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桩一桩地在眼前浮现。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百里笙的嗓音艰涩,“如果,我愿意迎你为魔后……”


    花浔诧异地看向他,眉眼尽是不敢置信。


    “你不信?”百里笙反问。


    “我该信吗?”花浔反问,安静许久,哑声道,“我始终记得你说过,魔后绝不可能是我这种小妖。”


    百里笙指尖一颤。


    “还有清皎仙子?”花浔垂下眼帘问道,“我记得你们好事将近……”


    “从未有什么好事,”百里笙打断了她,“那次不过是魔族庆典。”


    在他认清心意的当晚,清皎孤身站在魔宫中,站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她便离开了。


    花浔怔忡了下,良久摇摇头:“可我不愿意。”


    百里笙的身躯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眸一片漆暗无光:“为何?”


    花浔的目光有些恍惚:“百里笙,当初在大河村时,我认真地想过,待你回到魔族后,即便不是高高在上的魔后,哪怕你认我当个家人,我也可以自己修炼法术,再不被人欺负。”


    “我也想过,若你再回不去魔族,那我们便在大河村这样生活下去,也很不错。”


    “可你却在我愿意的时候,羞辱了我。”


    “如今,我不喜欢……”


    “花浔!”百里笙脸色煞白地打断了她的话。


    花浔的声音停了一瞬,仍然继续轻道:“我不喜欢你了。”


    百里笙只觉四周瞬间一片安静,尖锐的嗡鸣在耳边回荡,最终尽数凝聚成那句 “不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她的身后,还是那个他曾养过三年伤的床榻。


    仿佛前一瞬,她还在床榻旁,边翻看话本,边拧着眉头对他抱怨话本中的负心汉,下瞬,她便变成了眼前坚定拒绝他的模样。


    过了很久,百里笙才听见自己绷紧的嗓音:“这不过是因为灵犀蛊罢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花浔说,又像是自我安慰。


    花浔凝眉,正要开口,却见百里笙抬手,指尖魔力溢出。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便要后退,魔力却将她桎梏在其中,而后注入她的眉心:“将它压制住,你便能认清了……”


    百里笙呢喃着,下刻,翻涌的魔力骤停。


    万籁俱寂。


    她的识海里空荡荡的,再无灵犀蛊的踪迹。


    灵犀蛊解了。


    他最后的自我欺骗也随之破碎。


    百里笙的指尖仍停留在花浔的眉心,可强盛的魔力却逐渐变得紊乱起来。


    四周的景象也随之变得扭曲混乱。


    远处的山林变成了魔气冲天、四季不败的魔林,平静的村庄一点点露出魔宫巍峨阴暗的原貌,大河化为呼啸的赤月川,浣衣的村民也变成了神情恭敬的魔卫……


    伪造出的清气也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浓郁的浊炁。


    眼前的百里笙也化出了魔尊的形态,玄衣袍服,银冠束发,赤色的发带随着墨色与血色的魔气漂浮着。


    所有魔力所化的假象,在此刻纷纷崩塌。


    花浔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方才驻足的“小家”,也已变回了梵音殿的模样。


    黑玉石雕琢的宫殿,嵌着夜明珠的石壁,紫色的纱幔剧烈晃动着。


    花浔心底骇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便要朝外飞。


    “去哪儿?”百里笙低沉地问,眼底一片漆黑。


    花浔脚步一僵,紧接着发现自己被一缕如绸缎一般的魔气轻柔地裹住了腰身。


    魔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引领着她,缓缓朝百里笙飞去


    花浔忙使出法力,凝结成幽蓝的光球护在身前。


    百里笙却将她的攻击照单全收,一直将她稳稳掳到身前。


    “想要回仙族?”百里笙抬手,轻触着近在眼前的少女面颊,“过几日,我与你一起回如何?”


    花浔睁大双眸。


    她很清楚,百里笙的意思是……


    “你要出兵仙族?”花浔喉咙一紧,原本抗拒的动作徐徐沉寂。


    百里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喜欢吗?”


    “不喜欢”三字吐出的瞬间,他再次想起她方才的话,眉心紧皱。


    花浔凝眉,声音恍惚:“你会挑起三界大乱……”


    妖族的悲悯心准确算来并无多少,她只是想到了那个怜爱众生的神。


    战乱滋生业力,业力会导致地脉断裂。


    已经损伤神魂的神君,还能否承受得起众生祈愿?


    还有,他爱的众生死于战火,他会伤心吗?


    “三界大乱又怎样?”百里笙低笑一声,“花浔……”


    念出她的名字后,他突然诡异地停了一瞬,而后方才继续道:“阿浔,我说过,我们可以回到大河村的日子。”


    “是你不要他的。”


    花浔听着百里笙的称谓,望着他漆黑的双眸,心中有惊骇,也有诧异。


    许是他曾经对她的鄙弃太过刻骨铭心,她从没想到百里笙的话竟是认真的。


    “如果我刚刚答应了你,”她试探着问,“你便不会复仇了吗?”


    百里笙眼中的混乱有片刻的凝结。


    他想起在他明了自己的心意后,他曾独自躺在梵音殿的软榻上,闭上双眼,假装安眠。


    商瞿求见了他,禀报完军中事宜后,迟疑地问:距离上次两族大战不过十余年,是否真的要发兵仙族。


    百里笙没有应声,商瞿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可百里笙却再次想起了他曾做过的那个梦。


    他没有烧毁大河村,没有杀害那些人,将花浔接到了身边。


    她将森冷黑暗的魔宫装点的漂漂亮亮,还会笑盈盈地问他“好不好看”。


    她会趴在榻上翻看话本,看得恼了便鼓着脸颊对他抱怨。


    他会继续教她习字,会授她无误的法诀。


    再无人敢欺负她。


    那时,定然不会日日难眠,亦不会永生孤寂。


    突然之间,他便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花浔肯回到他身边,就像那十年一样相处,似乎不复仇也没什么。


    所以,他造出了崭新的“大河村”,去“接”她回来。


    可她不要了。


    她说,她不喜欢了。


    百里笙望着眼前正凝望着他的花浔:“若我说不会,你信吗?”


    花浔眸光一颤。


    百里笙笑了起来,揽着她飞出殿外,停在半空,望向远处整齐肃杀的万千魔兵:“与我成亲,魔族便不再出兵仙族。”


    只要远离仙族,远离长桑九倾,重新走过下一个十年,甚至百年千年。


    总能再喜欢上的。


    *


    白雾崖。


    高坐莲台的神君阖眸,聆听着识海中杂乱万千的祈愿,身姿如雪如玉,清绝出尘。


    不知多久,四周的天色渐暗,神君九倾睁开了双眸。


    待察觉到入夜后,他神色微恍,垂头望向自己的左膝,定定凝望片刻,化为金色星点,现身在殿外。


    曳地的白袍在云雾中拖行,乌发与广袖随之拂动。


    孤寂的神在白雾崖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过去万年一般。


    前望不见起点,后望不见终点。


    无休无止的寂寥。


    桃花瓣被风一吹便纷纷翩然飞舞,有几片吹落到他的肩头。


    神君的脚步一顿,抬起头来,一盏花灯悬在一枝桃枝上,轻轻摇晃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而一旁的玉桌上,被桃花覆盖的留影镜安安静静,如同死物。


    好静啊。


    他听见自己识海中有一道不同于众生的呓语。


    直到金乌的鸣叫穿破长空,流火扇动着火红的翅膀飞驰而来,乖顺地停在神君的腿旁,低低叫了几声。


    神君垂眸望它,声如呢喃:“去找她了吗?”


    “喈。”


    神君沉默几息,微笑道:“阿浔既已离去,休要再烦扰她了。”


    流火睁大双眼,又飞快地“啾啾”几声。


    神君微怔,笑容渐淡,声音也低了些:“阿浔允你去的吗……”


    少女随长昊离开时,头也未回。


    除了对神像说的那句祈愿外,再无其他只言片语。


    流火用力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焦灼,上蹿下跳地连叫数声,声音里满是慌张。


    神君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


    万年来,他初次质疑自己是否真的懂金乌一族的语言。


    否则,为何流火要说,阿浔不见了?


    第52章 七日 如此,便很好。


    魔族渐渐入夜, 夜色暗沉如墨,无月亦无星。


    花浔躺在梵音殿的床榻上,呆呆看着幽幽拂动的紫色纱幔, 一动不动。


    百里笙说出那句“与他成亲,便不再出兵仙族”后,花浔安静了很久, 只说自己需要一个人好好考虑一下。


    他答应了。


    花浔的识海纷杂不堪, 满心茫然。


    她不知自己是否该答应。


    百里笙的转变于她而言太过突然, 在她本以为二人再无瓜葛时,他突然用如此大的代价, 要她与他成亲。


    她不喜欢三界大乱,更厌恶战火纷飞,可若是以她余生的姻亲为代价,却又对她何其不公?


    然而神君是百年来,三界中对她最好的神。


    从未有人会耐心地一点点教她法术, 纵容她的喜好;哪怕神无需进食, 也会因她的请求而无奈应允。


    还会告诉她,众生平等,会无奈地唤她“贪吃的乌鸟”,却仍为她备好她喜爱的吃食。


    过去的诸多画面,如徐徐展开的画卷,在脑海中一一涌现。


    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光。


    花浔再次掏出魂珠静静地看着……


    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花浔飞快将魂珠收回荷包, 闭眸假寐。


    熟悉的脚步声又一次走到软榻旁,合衣躺下。


    花浔不由皱眉,上次自己前来求取稚华丹,便忍了下来。


    可这次分明是他答应自己一人好好考虑的, 却又在深夜前来打扰她的平静。


    花浔听着软榻上渐渐放匀的呼吸声,翻身坐起,安静地朝殿门口走去。


    她刻意使了法术,脚步轻得毫无声息。


    走出梵音殿,花浔对魔宫并不熟悉,只在附近一处泛着青绿光芒的池水旁,寻了块巨大的黑色石头盘腿坐了下来。


    然而不过片刻,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未曾刻意放轻,只径自走到黑石旁,沉默着。


    花浔也没有开口。


    好一会儿,百里笙突然走上前来,随意坐在黑石上。


    察觉到身边人的靠近,花浔下意识朝一旁避了避。


    百里笙盯着她隔开的距离,看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为何要出来?”


    花浔攥紧藏在袖口下的拳头:“有人在身旁,我睡不着。”


    “是吗?”百里笙淡淡反问,再没有开口,却在沉默了许久后,突然说了一句,“以前你便能睡着。”


    说着,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花浔想要跳下石头,却被一股无形的魔气“拉”了回来。


    百里笙强硬地制止了她逃开的动作,双手抱着后首,躺在她的身侧,再次闭上了眼。


    花浔僵硬地坐在原地,凝眉道:“是你亲口答应,让我一人好好考虑的。”


    百里笙没有睁眼,只“嗯”了一声:“是你先出来的。”


    花浔紧抿着唇,不愿再与他多言,只扭过头看着泛着光雾的池水,水中并无游鱼,只有晶莹的萤石在水底幽幽散发着光亮。


    过了许久,花浔收回了目光:“我若是答应你……”


    百里笙几乎立刻睁开了双眸,良久转眸望向她。


    花浔垂眸:“你真的会不再复仇?”


    “是。”百里笙道。


    “也不会出兵仙族?”


    “是。”


    花浔再次安静下来,又是长久的寂静后,她低声道:“我要回仙族。”


    百里笙眉头轻蹙:“为何?”


    “在此处,我始终受制于你,无法真正冷静考虑,再者道,”花浔转眸,迎上他的目光,坚定道,“即便我答应你,我也要回仙族,在仙族出嫁。”


    百里笙的双眸一紧。


    在仙族出嫁,天道与三界皆知的婚约,他一旦反悔,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天地难容。


    归根结底不过,她不信他。


    花浔这次再未避让他的视线,坚持地看着他。


    不知多久,百里笙突然拉过她的手,牙齿衔住她的手背咬了下去。


    花浔只觉手背一阵锐痛,可痛意未消,百里笙便松开了齿尖,看着泛红的齿印:“七日。”


    “七日后,我会亲自率军去往仙族。”


    花浔知道他松了口,颔首道:“好。”


    百里笙摩挲了下她手背上的印记,未曾松开拉着她的手,再次闭上了眼:


    “陪我待到天亮。”


    *


    天亮后花浔便离开了魔族。


    仍旧是浮玉山后的那条小路,御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花浔便抵达了白玉京的地界。


    远处仍是仙雾缭绕的宫宇,流云仙阙坐落在不远处,一切都是她离开前的样子。


    在这动辄千万年的仙境中,不会有人在意消失短暂一夜的小妖。


    花浔望着寂寥无声的仙门玉京,突然生出几分倦怠。


    她身为妖族,却从未在魔族生存过。


    生在人族,却是人族中的异类。


    在白雾崖上那段最开心的日子也成了过去,被带到了仙族,依旧格格不入。


    花浔低垂着头,恹恹地回到了流云仙阙。


    守在门口的仙兵并未询问她的去处,花浔却在这二人眼中看到了隐隐的失望。


    想来她平安归来,他们很不悦吧。


    花浔没好气地想。


    毕竟若她在外出了事,仙门也就去除了一个“污点”。


    懒得理会那两位仙兵的心绪,花浔耷拉着脑袋越过外苑,踏上几层白玉石阶,走进内苑,抬起头,而后停下了脚步……


    泛着仙雾的仙池旁,雪白修长的身姿平静地站在那里,正望着池水中的荷花。


    他的身上好似披着流动的月色,完美无瑕、世无其二的容颜温和又无悲无喜。


    只是,他分明在赏花,目光却又仿佛穿透了荷花,飘向别处,罕见的恍惚。


    花浔的眼睛一亮,下意识朝前跑了一小步,却又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神君?”花浔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唤。


    不远处的雪白身影顿了一顿,唇角露出微笑,徐徐转头:“吾见池中荷花开得正好,看得……”


    他的语气在看见她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笑意转淡,目光最终落在她的手背处。


    “……久了些。”神君静静道。


    花浔顺着神君的话望去,惊奇地发现昨日还只有一株荷花的仙池,今日竟开了一小片,其开放的位子,皆是昨日萧云溪随手扔下去的位子。


    “昨日云溪仙君来时,曾往池中撒下些种子,想来不是凡物,今日便长出来了。”花浔解释。


    神君沉默几息后道:“是息莲。”


    花浔应了一声。


    寂静在二人之间流淌。


    这一瞬,花浔猛然发觉,不过短短十余日时光,她与神君之间便生疏了许多。


    再无法像白雾崖那般肆意放纵了。


    花浔失落地垂下眼帘,轻声问:“神君遣分身前来,可是有要事?”


    神君微怔,望着少女紧绷的神色,良久道:“流火曾来寻你,未曾见到你的身影。”


    “吾来看看。”


    花浔了然,想必神君觉得是他将她驱离了白雾崖,她的安危也成了他的责任吧。


    思及此,花浔心中溢出丝丝缕缕的感激,弯起唇角笑道:“我没什么事,多谢神君挂心。”


    神君看着她面上的笑,又问:“去了何处?”


    花浔想到与百里笙的约定,眼眸微暗,静静想着,这种事便不必烦扰神君了吧。


    “没去哪儿,”花浔扯起笑,摇摇头道,“只去四周闲逛了下,走到浮玉山旁,欣赏着风景时不小心睡着了。”


    神君九倾的眸光微定,再一次掠过她周身残留的魔气及魔气最为浓郁的手背上。


    暗红的齿印清晰地印在上方,与她的气息互相纠缠,不难猜出是何人所为。


    神君的喉结细微地滚动了下,半晌方道:“嗯。”


    气氛再一次变得宁静。


    “神君……”花浔迟疑着开口。


    神君抬眸看着她,动作莫名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迫切。


    花浔犹豫了下,才继续轻道:“神君还有事吗?”


    神明眼底的一线微光渐渐沉寂,过了许久,他如常地浅笑,清润的嗓音无端夹杂了一丝哑:“无事了。”


    花浔垂下眼帘,点点头。


    “往后若觉得修炼无趣,”神君沉默了下,复又道,“可回白雾崖看看。”


    花浔愣了愣,抬起头来:“……好。”


    “嗯。”神君轻应。


    花浔看见神君化作金色的星光,渐渐消散。


    花浔呆呆地望着,良久走到神君方才站立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欣赏池中的莲花。


    她抬起手,将紧攥成拳的手渐渐松开,掌心尚还残留着几分汗意,留下了几个鲜红的月牙痕。


    神君待她真的很好啊。


    花浔轻抿着唇角,半晌下定决心般转身,走向仙府门口。


    看守的仙兵齐齐看向她。


    花浔道:“烦请二位仙人帮我转告长昊仙尊,便说五个时辰后,我有事寻他。”


    话落她回到内苑,闭眼安眠。


    *


    白雾崖,神殿中的仙幔后,莲台上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下瞬,金光凝聚,神身渐渐显露。


    并非分身,而是本体。


    九倾坐在莲台上,眼睑低垂着,神态惝恍。


    良久,他走下高台,沿着白雾崖一遍遍地走着。


    方才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识海内翻涌。


    千头万绪的微妙情绪在胸口冲撞,牵连着他的心绪。


    不知走了多少遍,神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望见一株熟悉的桃树。


    桃树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花瓣,每一丝纹理,都与他曾陷入的那个短暂梦境一模一样。


    少女笑盈盈地坐在树枝上,小腿来回摇摆。


    而他站在树下,他如今站立的位置,仰头扣着她的后首,吻了她。


    神君怔然。


    直到流火好奇地凑了过来,神君回过神。


    流火疑惑地叫了一声。


    神君道:“她还会回来。”


    如此,便很好。


    第53章 隐瞒 花浔今日行合籍之礼,独他不知。……


    花浔再醒来, 刚好过去五个时辰。


    发了一会儿呆,她方才伸了个懒腰,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下了榻。


    却在看见窗外仙池旁的青袍仙人时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放松的神情恍惚了下, 抿了抿唇, 沉默了走了出去。


    长昊仙尊正望着池中的息莲, 他若没记错,这息莲种子, 是云溪那小子斩杀一条恶蛟后得到的,万般珍视。


    长昊轻叹一声,听见脚步声后转过身:“花浔姑娘。”


    花浔扯了扯唇角:“长昊仙尊。”


    “不知花浔姑娘差人唤我,有何要事?”长昊开门见山地问。


    “大抵是因为,只有长昊仙尊会来见我吧。”花浔轻耸了下肩膀。


    长昊轻怔, 垂下眼睑解释道:“知行仙尊与玉清仙尊近些时日忙着应对蠢蠢欲动的魔族。”


    花浔并未戳破那二位仙尊不喜她妖族身份的真相, 只道:“长昊仙尊能同我说说,魔、仙二族为何千年来征战不休吗?”


    长昊微诧地望了她一眼,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却仍是如实应答:“仙魔二族争斗的缘由,早已无从考究,许是只因一件小事,许是因灵浊二炁本就相克。”


    “如是你来我往战乱不止, 已有近万年。”


    花浔点点头。


    长昊仙尊果真为仙真诚,并未因自己是仙族,便将仙魔大战的缘由全然归咎于魔族。


    “花浔姑娘为何问及此事?”长昊又问。


    花浔牵起唇角笑了笑:“近日两族局势又紧张起来,我心中好奇。”


    提及近日之事, 长昊仙尊眼含忧色,长叹道:“三界方才和平十余年……”


    花浔沉默片刻,问道:“若是能阻止此次大战,仙尊会如何做?”


    长昊看向她,鹤发童颜的面上显出几分睿智:“花浔姑娘何出此言?”


    花浔见状,也再未隐瞒,将百里笙的原话说与他听。


    长昊安静下来。


    一桩姻亲,换三界太平,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甚至此事连联姻都算不上,魔族尊主迎娶妖族,与仙门尊严亦无半分瓜葛。


    只是……


    长昊看向弯唇浅笑着的少女:“花浔姑娘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若不说,不论她答不答应,都无人知晓战乱因何而起,亦不会有人责备于她。


    可当她说出口,事关众生,此事便再由不得她做主了。


    不论她愿意与否,只能有一个结果。


    花浔笑了下,无奈道:“可能因为只有长昊仙尊唤我‘花浔姑娘’吧。”


    虽然在她刚到神君身边时,长昊仙尊曾劝神君将她驱离神域。


    可自她于地裂中救出神君后,改变称谓的却只有长昊仙尊一人。


    这世上对她好的人不多,所以她都记着。


    长昊愣了愣,看着少女强撑起来的唇角,摇了摇头叹息道:“花浔姑娘如何想的?”


    “我想,”花浔撇撇嘴,“这‘三界太平’真脆弱,竟能轻易被我这个小妖的亲事左右。”


    长昊怔住。


    花浔却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与长昊仙尊开个玩笑。”


    “我会应下这桩亲事。”


    长昊凝望着少女若无其事的神情,心底幽幽长叹一声,听她仔细讲述着她的打算。


    直到说完后,内苑一片沉默。


    良久,长昊犹豫了下,问道:“此事是否要去告知神君一声?”


    花浔顿住,扬起的唇角也低落地垂下。


    她抿了抿唇,摇摇头:“不用了吧,”声音轻不可闻,“这种小事,不要再叨扰神君了。”


    “还请长昊仙尊多加掩藏。”


    神君若不知还好,他若也为三界太平而默许此事,她心中只怕会更伤心。


    左右已经离开白雾崖了,便让自己好受些,也能离开得坚决些。


    长昊仙尊最终应了下来:“那我先去准备。”


    花浔颔首,目送长昊仙尊离去后,在池边站了一会儿,抬脚走了出去。


    未曾御风,只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到走到神树建木旁,她抬头望着堪比一座城池那样大的建木树冠,以及树冠旁写着“禾风殿”的玉白宫宇。


    花浔正要出声,殿门自行打开。


    洛禾神君空灵温婉的嗓音响起:“进来吧,花浔。”


    *


    再回到流云仙阙,已经是子时了。


    只是仙族无夜色,仍是明亮的白昼。


    距离百里笙设下的七日之限,还剩五日。


    花浔这五日再未出门,一直待在仙府中修炼。


    不知是否在神君身边时看过的那些上古的法诀、心决起了作用,花浔只觉随着修为精进,如今修炼得越发迅速轻易。


    如同呼吸一般,吐纳之间,灵气入体,便能化为不断涌动的法力。


    花浔本打算就这么一直修炼到第七日,未曾想第四日时,她的仙府突然被人闯了进来。


    花浔凝眉朝外走,未等走到院中,便望见萧云溪周身明艳的火焰还未全然散去,行色匆匆地往前冲,看见她后才猛地停下脚步。


    花浔眉头轻蹙,望向府中被惊得四散飘扬的云雾:“云溪仙君这是做什么?”


    萧云溪直直盯着她:“你要与人成亲?”


    花浔眨眨眼,笑了:“云溪仙君在何处……”


    “是不是真的?”萧云溪打断了她。


    花浔微滞,颔首道:“是。”


    萧云溪陡然沉静下来,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花浔开玩笑般问:“云溪仙君莫不是前来庆贺的?这下别说白雾崖,便是仙族也……”


    “谁要你成亲了,花浔!”萧云溪忽而气恼地打断了她,片刻后大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仙魔两族总有一战,即便不是现下,将来也必不可免,谁需要你牺牲姻亲换取一时的太平?仙族岂是……”


    “也许是我想呢。”花浔安静道。


    萧云溪的声音戛然而止:“……什么?”


    花浔抬头看着他:“我说,我想。”


    “可你喜欢的是……”说到此处,萧云溪紧抿薄唇,扭过头去。


    花浔却笑了:“我是妖族啊,我们妖族很善变的。”


    “今日喜欢这个,明日说不定便喜欢那个了……”


    “花浔!”萧云溪再次恼声打断了她。


    花浔渐渐安静,过了许久才道:“萧云溪,不论你在三尊那里听闻了什么,嫁给百里笙,的确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迫我,再者道,这怎么算也是一桩喜事,你这样愤怒做什么?”


    萧云溪扭过头来,紧盯着她,半晌冷笑一声:“妖族嫁给魔族,仙族与人族得太平,的确是喜事一桩。”


    “但是,花浔,本仙君绝不会祝贺你,”萧云溪大步流星朝外走,少年的背影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绝不。”


    花浔看着萧云溪的背影,良久抿紧了唇,低垂着头走回房中。


    *


    此刻的魔宫一改往日的暗沉巍峨,竟被装点得满是炽烈喜庆。


    漆黑的玉石与艳色的装饰交相辉映,自有惊心动魄的艳烈与隆重。


    一座座宫殿原本漆黑如墨,此刻缠绕着赤红的织带,织带间缀着泛着荧光的花球,风吹过时,花球轻晃,似有火红流光簌簌坠落。


    百里笙静静地步行其中。


    “尊主,已照着人族的习俗装扮好了。”商瞿走上前来禀报。


    百里笙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寸寸明艳的光景。


    大河村曾办过一场喜事,那次花浔兴致勃勃化出原形飞去围观,又十足兴奋地回来,对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人族的喜事有多热闹。


    他早已忘记她那时说了什么,却记得她的目光有多明亮。


    很快了。


    想到此处将要举办的喜事,属于他与花浔的喜事,百里笙的心诡异地紧缩,指尖也因兴奋而轻颤。


    很快,他们便能回到曾经的日子。


    再无多余的人打扰他们。


    若她想念大河村,他可以将大河村搬来此处。


    他们还如先前一样,住在那个小院中,种上她喜爱的花花草草,看日出日落。


    “尊主如何得知花浔姑娘会答应?”商瞿壮着胆子问。


    百里笙回过神,似想起什么,脸色忽明忽暗,良久道:“因为她太傻了。”


    因他当初随手施救,她便拼命地一次次救他于水火。


    他从未见过这样固执又知恩图报的小妖。


    第六日的夜晚,百里笙依旧是在梵音殿度过的。


    他难以入眠,才在软榻躺下,便又坐了起来,望着新换的如火纱幔发呆,如此反复数次,直至天亮。


    魔卫们小心翼翼地抬着那件华美的嫁裳出现时,百里笙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如同他曾经所鄙弃的人族男子一般,开始幻想她穿上这件嫁裳嫁与他的样子。


    魔卫手笨,将一束璎珞弄得混乱,百里笙低斥一声,将嫁裳接了过来。


    魔兵浩浩荡荡地朝天门而去,黑压压的,遮云蔽日。


    人界的街市上早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祈祷着战乱停止。


    修士们聚集于清虚宗中,严阵以待。


    仙门内,数万身披银甲的仙人结成法阵,静立于仙雾之中,望着下方愈发逼近的魔气冲天的魔兵。


    直到百里笙抬手,魔兵井然有序地停下。


    两方最终对峙在仙门内外。


    商瞿身披黑甲,飞上前来:“尊主慈悲,今日兵临仙门,不为征战,只求一人。”


    说到此,他无视严阵以待的众仙,扬声道:“花浔姑娘,七日之限已到。”


    刹那间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翠色欲滴的身影自远处飞来,眼如澄澈清泉,眉似淡墨勾勒,灵动秀丽的面颊少见的无波无澜。


    百里笙静静凝望着那道身影,飞上前去,落在她面前,手中嫁裳在魔气的簇拥下幽幽浮动:“嫁衣已依你先前所言,裁剪妥当了。”


    花浔望向火红的嫁衣,又望向他,良久将嫁衣接了过去。


    “我答应你。”


    *


    白雾崖。


    神君九倾听着脑海中纷杂的祈愿,识海阴云翻滚,最终习惯地走到那一小片花丛前。


    神族维系天命法则、道法自然,素不插手仙魔动乱,数万年来皆是如此。


    花丛中摇曳的小花吸引了神的目光。


    他垂眸出神地望着,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只白皙的、沾满泥土的手,以及一声急切的、雀跃的声音:花开了,神君!


    还有她跑向他时,飘扬的发带,泛红的脸颊。


    识海中的纷扰仿佛被记忆冲淡了几分,神君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笑。


    可很快,笑意转淡。


    七日了。


    答应了他会偶尔回来看看的少女,始终未曾回来。


    许是面皮薄,当初自己令她离去时的语气重了些,如今羞于主动前来?


    或许,自己应当前去接她。


    神君的面上再次染上微笑,便欲离去。


    流火忽而疾驰前来,咬着他的衣袍,激动地上下蹦了两下,松开尖喙,急躁地叫了起来。


    刹那间,神域陷入死寂般的静止。


    缥缈的云雾不再涌动,被风拂落的花瓣停留在半空,悬挂在桃树上的花灯中,晃动的微弱烛火也顷刻凝结。


    仿佛连光阴都被锁住。


    神明伫立在这片亘古永恒的死寂中央,乌发与袍服翻涌,神念刺破云雾与山水,望向仙门。


    他所庇佑的,对他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花浔今日行合籍之礼。


    独他一无所知。


    第54章 离去 “阿浔,你敢嫁他?”


    花浔的流云仙阙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


    数十仙兵与魔卫候在仙府外, 正襟危立。


    花浔则在房中,坐在一尊铜镜前,安静地描妆。


    花浔亦不知百里笙何时去人族买的这些胭脂水粉, 但他既然送来,她用便用了。


    描眉,抹唇, 涂脂。


    花浔曾见人族的女子这样描绘, 如今有样学样, 竟真觉得自己的颜色艳了几分。


    花浔新奇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容,眨了眨眼, 镜中的自己也随之眨了下眼。


    一模一样。


    花浔站起身,长昊仙尊遣来的仙子走上前来,手中拖着繁复而华丽的嫁裳,细致地为她穿戴妥当,又戴好凤冠。


    璀璨的珠翟轻轻晃动着, 为俏丽的面容多了几分华贵。


    “多谢。”花浔道。


    仙子们摇摇头, 有一个看起来尚且年幼的仙子更是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嫁裳,赞叹道:“好漂亮。”


    一旁年岁较长的仙子低斥:“瑶儿,不可失礼。”


    年幼仙子缩了缩脖子,默默低头。


    花浔望向铜镜,火红的嫁裳套在这具躯体上,拖长的曳尾幽幽浮动,真像一团热烈的火焰。


    “仙尊。”门外仙兵的声音传来。


    花浔一愣, 忙理了理凤冠前的珠翠,打开房门。


    长昊仙尊立于院中,看见她时微怔,继而轻轻点了下头:“花浔姑娘, 时辰快到了。”


    花浔见状,心中一松,手执一柄嫣红的团扇,在身侧四名仙子的簇拥下,朝外走去。


    只在路过长昊仙尊处时,轻声道了句:“多谢。”


    一只生有五彩斑斓羽毛的仙雀正侯在府外,雀身足有三丈长,飞羽流光溢彩,见到人来,乖顺地俯下身。


    花浔与仙子一同步上雀鸟背上,雀鸟张开硕大的翅膀,扇动着飞身而起,平稳地朝远处飞去。


    瞬息之间,仙门已近在眼前。


    魔气冲天的魔兵仍整齐地立于仙门一侧,只是众人前,多了一顶喜轿。


    喜轿是以血玉雕琢而成,轿身雕刻着连理的魔纹法印,门楣之上,镶嵌着无数赤色萤石,轿帘亦是以万年玉珠穿连而成的珠帘,轻轻摇晃着,庄严而华贵。


    仙雀高昂地长鸣一声,缓缓降落在地。


    待花浔和几位仙子下来后,雀鸟飞上天去,刹那间空荡荡的仙雾中百鸟现身,跟随在雀鸟身后,齐齐引颈长鸣。


    静静伫立在喜轿旁的百里笙望着换上嫁裳的女子,眉眼怔忡了几息,呼吸也不由放轻,一时竟忘记了动作。


    第一次生出情怯之感。


    直至商瞿低声轻唤,百里笙方才回过神来,大步朝花浔走去。


    透过晃动的珠帘,他清楚看见她垂落的眉目。


    如此美好。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马上,他便可以将这美好拥入怀中。


    百里笙对她伸出手,于肃立的仙兵与魔卫之间,声音低沉而温柔:“该回了。”


    “回我们的家。”


    花浔望着他,良久,徐徐伸出手,便要轻放在他的掌心。


    却在下瞬,一只神鸟扇动着遮天蔽日的飞羽飞驰而来,“喈”的一声长鸣,轻易掩盖住百鸟的叫声,刹那间百鸟四散飞离。


    悠然平静的仙境,云雾如同被墨色染黑,永昼宁和的仙界阴云翻滚,金色的雷电在云雾之间如游龙一般穿梭而行。


    “阿浔,”温柔的神音在云雾中响起,回音浩荡,似愤怒的诘问,又似悲哀的叹息,“你敢嫁他?”


    在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纷纷仰头朝上方望去。


    无数金光如星辰般涌现,汇聚于天外云上,缓缓凝结成雪白无垢的神姿。


    高高在上的神明面无表情,俯瞰着下方数十万仙魔,周身的护体神光如同澄净的光雾,带着令万物归于沉寂的神威。


    刹那间,万籁俱寂。


    不知谁人喊出一声“神君”,如石子投入死寂的仙池,惊起层层涟漪。


    位于众仙之上的三尊最先反应过来,俯首拜道:“神君。”


    唯有长昊仙尊担忧地朝远处喜轿旁的女子望了一眼,心底轻叹一声。


    严阵以待的数万仙人齐声祈拜。


    魔兵中亦有骚动,却无人再敢做声。


    花浔则安静地站在原处,手仍僵在半空。


    她从未想到会生出变故,神君的本体会出现在此处。


    手突然一紧,花浔回过神来。


    百里笙强硬地牵住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笑:“阿浔,今日是你我的喜事,无需为无关人等费心劳神。”


    他牵着她,径自朝喜轿走去。


    却在行至喜轿前时,远在天外的神明骤然现身在喜轿前,拦住了二人前行的脚步。


    神君九倾的视线落在穿着鲜红嫁裳的少女身上,万年来浩瀚如海的目光,刹那间变成定格与深黯。


    这是第二次,见她穿上嫁裳的模样。


    第一次,为了救他,去试了此衣。


    第二次,却是为了嫁给百里笙。


    神明的心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清晰的痛感,比之地裂的业力撕扯着神躯仍要痛上千万倍。


    他难以分明,便露出温和的笑,忽视了眼前二者相牵的手,也忽视了她身上的嫁衣,伸出如玉的手:“阿浔,吾来接你回白雾崖。”


    花浔看着眼前的这只手,她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轻颤。


    可是……


    花浔的面色仍是一片平静,甚至木然。


    她抬头望向神君,没有动。


    身侧百里笙牵着她的手突然加重了力气,唯恐她突然消失一般。


    花浔的思绪回拢,扯起一抹笑:“神君,我要成亲了,你是来送我的吗?”


    神君周身原本平静浮动的神光蓦地停止了流转。


    百里笙也看向她,在亲耳听见她选择了他的这一瞬,他竟有一股眼眶发热的兴奋感。


    神君仍含着笑,沉默着。


    过了很久,他开口,嗓音如清泉,带着些沙哑:“阿浔,吾不允。”


    温和的语气,仿佛在阐述着一件寻常事。


    花浔轻声道:“……我是心甘情愿的。”


    神君这次已经恢复如常:“嗯,”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动听,“吾不允。”


    花浔怔然。


    百里笙却忽而上前,将她护在身后:“长桑神君身为神族,可知不可擅自干涉天命?”


    神君颔首:“吾知。”


    百里笙冷笑:“既如此,长桑神君若为道喜而来,便自一旁观礼,若为其他,恕不欢迎。”


    神君微笑着,平静道:“吾知,但吾今日不愿遵循。”


    此言一出,正飞来此处的三尊俱是一惊,复杂晦涩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妖身上。


    最终知行仙尊率先开口:“神君,小仙知晓神君曾收留花浔姑娘些许时日,将其当做小辈尽心照拂,唯恐她遇人不淑,然此事确是花浔姑娘亲口应下,还望神君三思啊。”


    其余二尊皆俯首,连同身后数万仙兵齐声道:“望神君三思。”


    千万道声音交织在一起,仙雾激荡,声势浩大,撼人心魄。


    神君侧眸,浩瀚的目光掠过万千仙人,掠过三尊,含笑反问:“为何三尊觉得,吾未曾三思过?”


    他庇护的众生、欺瞒了他的众生,为何不相信他们的神?


    为何不信,这便是他三思后的结果。


    三尊大惊失色。


    百里笙突然笑了起来:“如此说来,长桑神君今日不会让开了?”


    神君回身,凝望他片刻,安静道:“齑。”


    刹那间,一旁由万年古玉雕琢的喜轿化作血色的尘埃,如扬沙般簌簌散落,消失于无形。


    这是一个近乎挑衅的动作。


    百里笙压抑的魔气瞬间翻涌而出,一挥袖,凌厉的魔气涌向九倾。


    神君立于原地,抬起手,神光将魔气挡在身外,又徐徐将其消融。


    百里笙眯眸嗤笑一声,周身的魔气刹那间强盛万倍,四遭的仙灵之气触碰到魔气,霎时烟消云散。


    神明却仍如玉山一般,静静伫立在仙门处,一动未动,唯有神光拦截着魔气的蔓延。


    强盛的魔气与神力相碰,金色与墨色的对撞,刹那间风起云涌,四周形成巨大的气流旋涡,顷刻间将整座仙门笼罩其中。


    花浔立于旋涡中央,望着眼前这一幕。


    她不知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正如她不敢想神君为何出现。


    她的计划分明是……


    计划!


    花浔猛然转头,望向长昊仙尊。


    三尊正竭力凝成结界,护住身后的数万仙兵。


    长昊仙尊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望来,面色凝重。


    花浔攥紧拳,朝神君与百里笙处望了一眼,良久掌心凝结出澄净的幽蓝光球,沉默片刻,毫无迟疑地将其拍入自己的心口。


    刹那间,无边的眩晕自识海涌现,灵魂脱离这具躯干的瞬间,花浔听见一声恍惚“阿浔”,清润的嗓音罕见地夹杂了一丝错愕与痛苦。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属于神君的悲伤。


    “花浔!”怒不可遏的嘶哑嗓音紧随着响起。


    强盛的魔气与神力顷刻间烟消云散。


    少女徐徐坠地的身子被截然不同的力道同时接住,却在触碰到她时,那本俏丽的面庞缓缓变得青白。


    一缕竹青色的神光自少女的躯体上飘起,散在空中。


    少女温暖的身躯渐渐化出原形——一根枯萎的神木树枝,坠落在云雾之中。


    神君与百里笙皆定住。


    上古神明,先天魔体,直到此刻才清醒地发觉,这只是一个变幻术而已。


    百里笙死死盯着地上的建木树枝。


    在他离幸福最近的地方,仿佛只要他伸手就能碰触的时候,却被人狠狠地戳破了一切表象,褫夺了他的珍宝,将他扔入无边的黑暗。


    赤墨色的魔气纵肆,冲散了他今日精心与她搭配的发冠,墨发四散开来,眸中泛起赤色。


    “你们放走了她。”百里笙踏空飞起,俯视着远处的三尊及其后的仙兵。


    “十年前的仇,今日的债,”他的语气漠然,冰冷刺骨,“我要你们的命。”


    身后的魔兵亦是魔气大涨,仙雾亦被染成了墨色。


    仙兵严阵以待,飞身而起结成法阵。


    大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长昊仙尊迎着翻涌的魔气,艰难地上前一步:“花浔姑娘离去前,曾给魔尊留下一封书信。”


    魔气微滞,百里笙怔怔看着那小仙手中的书信。


    即便隔着极远的距离,他仍一眼认出,那书信用的是人族的信纸,甚至信笺上的字迹,都与他的极为相似。


    ——他曾亲手,一笔一笔教她习的字。


    书信被魔力托举而起,百里笙拆开信笺,却在看清上方的内容时呆住。


    那与他相像的字迹,清清楚楚地写着几列小字:


    你曾骗我一次,我今日骗你一次,旧恩新债,自此两清。


    若因我之故两族开战,我会是你杀死的第一人。


    百里笙拿着书信的手渐渐收紧,到后来细密地颤抖起来。


    所以……所以,她从未真的想过嫁给他。


    他所期待的回到过往,从一开始便是奢求。


    他想要的幸福,自始至终都未曾存在过。


    一切皆是一场空。


    胸口空荡,茫然。


    可这一瞬,生于混乱与背叛中的魔,却初次在想,花浔那时,可是这种感受?


    带着满心期待与担忧,孤身去魔族寻找他的下落,可是得到的,却是他险些杀了她的痛苦,与鄙弃她、甚至为她种下灵犀蛊的后果。


    她当时离开魔族时,心中在想什么?


    濒临死亡之际,她可曾害怕过?


    可曾哭过?就像在大河村看见他的伤势时,偷偷红了眼眶那样。


    他竭力去思索那些细碎的琐事。


    可越是思索,绝望的情绪越是将他笼罩其中。


    花浔似乎……真的不会回头了。


    他如同被囚困在牢笼中的困兽,茫然不知出路。


    直到望见远处的仙兵,他的茫然渐渐有了宣泄口。


    杀了他们吧。


    是他们无能,没能留下花浔。


    杀了他们……


    然而一切的杀意,在望见书信时戛然而止。


    如今,她尚还在这三界的某个角落等着他找到。


    可若是开了战,若是她就此消失……


    这一瞬,百里笙发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狗,她的“威胁”为锁链,将他死死困在了原地。


    那句“杀”几次冲到唇齿边缘,又被生生吞咽下去。


    最终,唯余死寂。


    不远处,长昊仙尊望着百里笙强烈的杀意渐渐熄灭,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赌赢了。


    长昊仙尊不由想起六日前与花浔的对话。


    那个俏生生的少女,神情却异常的坚韧而灵秀。


    她说:“我虽应下成亲,却不会为了三界牺牲自己的幸福,待我登上喜轿,便会伺机离去。”


    “百里笙若动怒,你便将此书信拿给他。他若在意我的死活,便不会再动干戈,他若不在意我的死活,那这桩姻亲不过一纸废言罢了。”


    她在赌魔的情意有几分真。


    不知过了多久,长昊仙尊看见百里笙缓缓转身,朝仙门外走去,背影孤寂而颓然。


    魔兵之上汹涌的魔气渐平,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之中。


    长昊仙尊与其他二尊对视一眼,终鼓足勇气走向伫立于建木枯枝前的神君。


    却未等开口,便听神音响起,如古神低语,裹挟着无上神威,令人心神震颤:“洛禾。”


    神谕昭昭,入耳为缚,闻者必遵从。


    不过片刻,洛禾神君的一缕分身现身于云雾之中,顿首敬道:“神君。”


    神君面无起伏,漠然望她:“阿浔在何处?”


    洛禾垂眸:“我不知。”


    神明不语,仍静静观她,如天地视物。


    洛禾心底低叹,安静道:“极光簪一旦戴上,便再无影踪。”


    即便是上古神明,一时半会儿亦无从寻觅。


    神君平静道:“是你助她。”


    “是我,”洛禾颔首,复又道,“可离去,是她想要的。”


    护体神光瞬间停滞,如一汪死水,神君伫立良久,周身的圣洁渐渐消弭,化作一种深植骨髓的落寞。


    她想要离去。


    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连成亲都隐瞒。


    神君朝前走去,身形渐渐化为虚无,眨眼间已现身于白雾崖上,脚步微顿。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满崖的桃花,拂动的花丛,悬挂的花灯。


    寂白的神域,不知何时起变得五彩斑斓。


    喜欢花儿的少女,将色彩留在了这里,而后转身离去。


    遍是祈愿的识海,如走马灯般闪现出过往的画面,每一幕皆是她。


    虔诚跪拜在神像前,却说“神像没您好看”的她;


    穿嫁衣的她;


    藏不住眼中的情愫,会偷偷与鹦鹉吃醋的她;


    总是怕他孤零零待在白雾崖会寂寞的她;


    会给他送花环的她;


    好奇地坐上莲台,却坦诚说莲台不如床榻舒服的她;


    想要偷偷吻他的她……


    无穷无尽。


    桃树下,玉桌上,被花瓣覆盖的留影镜早已拂净,可那个故事,她终究未能听到尾声。


    分明早已心念丛生,却仍劝自己“当拂去”。


    将她驱离至孤立无援的仙族,任她如浮萍般游荡于世间。


    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离去。


    神君安静地走向神殿,高坐莲台,透过仙幔俯瞰着外界的一切。


    好静啊。


    神明轻叹,垂眸的瞬间,一滴泪自左眼滑落,划过玉白面庞,凝结成透明的泪晶,徐徐飘起,悬浮于神殿之上。


    下一刻,神域陷入永夜。


    唯有金色的神识刺破仙幔,散往三界,世人纷杂的心音立时响彻识海。


    “阿浔。”


    这一瞬,众生的耳畔响起同样的低唤。


    *


    仙魔二族交界处,共生涯上,灵炁精纯,涯下,浊炁纵肆。


    穿着碧翠色裙裳的少女安安静静地躺在纸鹤飞舟中,摇晃着穿过灵浊二炁交汇地带。


    直到飞舟被旋涡剧烈碰撞了下,花浔猛然睁开双眼。


    她环顾四周后,突然想起什么,抬起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小臂。


    是她的肉身。


    花浔轻松一笑,可下一瞬,识海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闯入,继而是一声如叹息般的呢喃:“阿浔。”


    花浔怔住,只觉自己的识海被那股力量拉扯着,便要被人探知。


    发间的极光簪动了下,将那股力量隔绝开来,稳住了她的心神。


    花浔回过神来,抱着膝盖,呆呆看着前方的风景。


    白雾崖永远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净土,可是……


    乌族的记忆是极好的,所以她无比清晰地记得,当初百里笙为她种下灵犀蛊时,自己心中莫大的恐惧。


    也记得离开白雾崖那日,她被长昊仙尊领着,灰溜溜搬进流云仙阙的茫然无措。


    所以,她决定像过去百年那样,当回那个自由自在的小鸟,去建自己的巢穴。


    花浔从荷包中取出一枚桃花酥,咬了一口,酥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之间。


    她满足地笑了笑,朝飞舟注入一丝法力。


    纸鹤飞舟愈发迅速地穿过灵浊混杂的地带,渐渐平稳,朝远处驶去——


    作者有话说:经典二抢一。


    阿浔:被选来选去,不如自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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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故人 他乡遇故知。


    树林深处。


    身着翠色裙裳的少女自在地躺在一根纤细的树枝上, 树枝随微风轻轻摇动,她便跟着悠悠晃荡。


    梳理精致的发髻上,同色的发带高高垂落, 悠悠摇摆。


    神色间一派怡然自得。


    远处,一头巨大的蜥蜴兽喘着粗气在林中跑着,脚步沉沉, 每一步都震得枝叶簌簌作响, 群鸟飞离。


    少女却恍然不觉, 仍眯着眼睛假寐。


    直到“嗬嗬”的喘息声在树下响起,她才睁开眼朝下望去。


    蜥蜴兽的嘴边还残留着几根沾了血迹的羽毛, 正垂涎欲滴地看着她。


    察觉到她已醒来,蜥蜴兽双眼一眯,飞身扑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将少女一口吞下。


    可转瞬之间,少女便已如一束光般, 从树枝之上飞到妖兽的背上, 手中凝出幽蓝灵光,如利刃般划过蜥蜴兽的脊背。


    妖兽的外壳坚硬如铁,只留下一道划痕。


    被激怒的蜥蜴仰天怒吼一声,用力甩了甩背,将少女甩开。


    却没等落地,少女的双手化作飞羽,旋转一周后腾空飞起。


    蜥蜴兽口吐毒液再次袭来, 少女见状逐渐认真起来,双翼猛然收紧,化作一道漆亮的闪电,以极快的速度撞向它的颈侧。


    蜥蜴兽的身躯趔趄了下, 探长了脖颈后退数步。


    少女看准时机,鸦羽骤然散开,轻柔的羽毛如利刃一般,深深划过它薄弱的侧颈软肉。


    刹那间鲜血如涌泉一般喷溅,足有一丈高。


    一声夹杂着血水的怒嚎过后,身躯庞大的蜥蜴兽如小山般轰然倒地,带起风声猎猎。


    早已布上结界的少女站在妖兽身前,发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俏丽的面颊上,凌乱的发丝落在脸畔。


    正是花浔。


    将害死林中雀鸟一族与三名人族的罪魁祸首用藤蔓捆起来,略一使劲,花浔便将其扛在了背上,扇动翅膀朝山林外的两宜镇飞去。


    两宜镇坐落于人族最西、魔族最东的交界地带。


    此处一年四季永远昼夜分明,魔族人不喜白昼,人族又不喜黑夜,因此汇聚在此的,多是两族边缘之人,或是秉持中庸之道、互不侵扰的生灵。


    但偶尔也有些凶兽出现,搅乱此处的平静。


    花浔今日所杀的蜥蜴兽,便是在两日前突然出现的,吞吃了雀鸟一族和三个进山砍柴的人族。


    飞到两宜镇上空时,花浔便已看见下方已有不少人聚集在街市上,仰着头欢呼着她的名字。


    待花浔落下,将蜥蜴兽扔在地上,人群再次沸腾:“就是它,多谢阿浔姑娘,替我们捉妖啊。”


    “阿浔姑娘,这篮浆果你可一定要收下!”


    “阿浔姑娘,我家还熬着杏仁梨水,熬好了给你送去。”


    “阿浔姑娘,你这翅膀真俊啊,又大又漂亮。”


    花浔一愣,被众人一口一个“阿浔姑娘”唤得头昏脑涨,直到此刻才发觉自己竟忘记将翅膀收起。


    她忙将翅膀化成手臂。


    人群里又一阵赞叹的低呼。


    花浔面颊一热,红着脸弯着唇角笑盈盈道:“多谢阿婶。”


    “还这么懂事。”


    花浔这回耳根也红了,连连道谢后,将妖□□给镇上的镇安使,便回到家中。


    满院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在风中摇摆着,迎接她的归来。


    花浔嗅着花香,抬手以法力摄起角落水桶中的清水,化作细密水雾,均匀淋在花草上。


    花瓣瞬间变得愈发鲜艳。


    花浔立于花丛中,安静地欣赏着。


    “阿浔姑娘,杏仁梨水给你放在门口了。”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声。


    花浔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李大哥早已将梨水放下,赶着牛车走远了。


    杏仁很香,梨水很甜,是花浔喜欢的味道。


    一饮而尽后,花浔将碗洗净,准备等明日还回去。


    屋内的桌上还放着几枝凤仙花,是前日的夜雨打落的,昨日捡起便进山捉妖了。


    花浔想了想,将花瓣和叶子摘下来,用竹筷小心捣碎,捣出花汁后放入一小撮白矾粉,小心地敷在指甲上。


    这还是王阿婶告诉她的。


    以往在大河村时,村民不喜她,自然也无人告诉她应当如何做。


    她曾效仿那些孩童,将果肉敷在指甲上,可染出的颜色总是过几日便淡了。


    而今才知,凤仙花肉加入白矾粉,多染上几次,才能将指甲染成透红的颜色。


    用法力将细碎的花肉裹住,花浔靠在软榻上,抬起手,打量着自己的手指,不多时意识渐渐朦胧。


    花浔离开仙族已有大半年,在最初的那段日子,她如同蒲公英一般,风吹到哪儿,便往哪儿去。


    不知目的,却也自由自在。


    她曾在繁华的城池待过几日,坐在最热闹的楼阁之上,翘着腿看人间烟火。


    也曾在乡村间逗留,化出原形站在黄牛背上,跟着农夫一起犁地。


    后来,她去过妖族,混迹在喜鹊中,偷听着那些奇闻轶事。


    去过苍海,跟在白鸥身后飞行,可她不喜翻滚的海浪,待了半日便离开了。


    有个爱画画的闺阁小姐,说她的原形墨韵天成,她便以原形站在窗前,让她画了三日。


    也曾遇见过捉妖师,曾经她觉得分外可怕的捉妖师,这次片刻间便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兜兜转转间,花浔来到了两宜镇。


    此处有人、有小妖,亦有散修,小妖修为不高,散修多是筑基境界,众人奇怪而和谐地生活在一块。


    此处没有神君庙,距离魔族的永烬城也十万八千里。


    平日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开集时,也会互通货品,更换物件。


    在这里,花浔不用伪装,也不用担心被人鄙厌。


    她坦坦荡荡地暴露自己的原形,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或视她为不祥。


    尤其在她为镇民驱赶偷偷猎杀山中妖族的捉妖人、捉拿为祸镇上的凶兽后,人们更是说她是“大福星”。


    从没当过福星的花浔,立刻便喜欢上了这里。


    她在此处买下了一处院落,院中种上了她喜爱的花。


    镇民知晓她喜爱花,也纷纷送来的各色小花,如今已是初夏,她的小院姹紫嫣红,阵阵花香,煞是好看。


    买院落用的银钱,是当初流火交给她买糕点的玉石所兑。


    她想,若往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场荒诞的喜宴,待再遇见流火,定要好好感谢它一番。


    但若说归还,那便算了。


    偶尔,花浔会想起在白雾崖的日子,想起那片朦胧的仙幔后,令人心动的神明,想起神君微笑的样子,还会想起神君带她去往下界历练的过往。


    那段时光仿佛一场最美妙的梦境,明明身处其中,却美好得如此不真实。


    而现在,却是脚踏实地的真实的满足。


    睡梦中,花浔缓缓勾起唇角。


    “阿浔。”低柔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花浔的眼睑颤动了下,茫然地睁开双眼,才发觉竟已到了第二日清晨。


    伸了个懒腰,花浔正打算去镇安司看看还有什么妖可捉,未等走出家门,院门便被急促地拍响。


    “阿浔姑娘!”花浔才打开门,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看起来双十年华的女子便跪了下来。


    花浔忙将她扶起:“这位夫人,您有话直说。”


    女子眼圈通红,嗓音沙哑:“求阿浔姑娘救救我的安儿。”


    交谈中,花浔得知女子并非两宜镇人士,而是远在百里外的宁晏城中的人家,名为祝韵。


    五日前,其年方五岁的孩子柳安突然消失不见了,照看柳安的婆母也昏迷在地,醒来只说有妖怪,却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段时日,祝韵到处寻找,却始终不见踪迹,直到听闻两宜镇有个心善又法力高深的阿浔姑娘,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求助。


    花浔听见“心善”与“法力高深”,心中不由一虚,却也未曾迟疑,沉吟几息,便应下随她前去探查一番。


    祝韵感激涕零,未等唤人将马凳放下,便见这位阿浔姑娘手中蓝色光芒闪过,一艘小巧的纸鹤飞舟凭空出现。


    相隔百里的距离,飞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到了。


    柳家不算大户人家,两进两出的宅院,和中间的一处院落,便已是全部。


    花浔跟在祝韵身后,朝柳安消失的院子走去,还未等靠近,便听见一道声音一本正经道:“二位且安心,待你们备好银钱,我自会前去捉妖,定将你家孩子救回。”


    花浔皱了皱眉。


    祝韵道:“许是我夫君和婆母也请来了高人,阿浔姑娘放心,若能寻回安儿,我柳家便是倾家荡产,也会报答姑娘的恩情。”


    花浔沉默片刻:“只怕不是高人。”


    祝韵不解。


    花浔走到院落门口,只见祝韵口中的夫君与婆母面对着院门的方向,手中捧着几块银子和一串铜板,正要递给对面的白袍修士。


    白袍修士满脸正义凛然,抬手便要将银钱接过。


    一道幽蓝光刃突然自旁劈下,白袍修士立刻“哎呦”一声缩回了手,又反应过来,清咳一声,维持住端正的仪态:“何人如此无礼……”


    话未说完,便震惊地睁大双眼:“是你这小妖!”


    花浔瞧着他那副熟悉的贪财模样,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挥手笑道:“金修士,好久不见。”


    那人正是金焕——


    作者有话说: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过渡章~


    第56章 神像 神像睁开了双眼。


    一炷香后。


    金焕呼吸急促地瘫坐在地上, 四周幽蓝的结界将他牢牢困在其中,连连摆手:“不逃了,不逃了, 停战。”


    花浔收起灵力,笑盈盈地走到他跟前,仿佛刚才的争斗未曾发生过似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 ”金焕没好气地将身上凌乱的白袍扯开, “当初偷拿魔卫的令牌被抓到后, 关押了百余日,就被放逐到这地界了。”


    花浔微怔, 想起百里笙变成金焕的模样,问道:“可是两年前?”


    “你怎么知道?”金焕莫名,说到此,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这乌鸦, 莫不是真是乌鸦嘴?还有那个魔尊, 堂堂一族至尊,竟还亲自审我……”


    花浔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喂,”金焕却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飞快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你的修为怎的精进得如此之快?在何处修炼的?”


    花浔老老实实地坦诚道:“神君教的。”


    “神君?”金焕不解。


    花浔点头:“神君。”


    “翊圣昭惠神君?”


    “是。”


    金焕愣了一息, 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妖,莫不是自咱们上次神君庙一别,便幻想自己寻到了真神君了吧?还是你平日里烧香拜神多了,被香火熏傻了?”


    被他嘲笑, 花浔也不生气,仍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这大半年来,也有不少人问她“师承何处”,每一次她都坦然地说是神君亲授。


    大抵因着她太过坦诚,反而无人相信,只当她一心仰慕神明,将其当成了修炼精进的动力,便一笑而过了。


    如金焕此刻一般。


    待笑够了,金焕才擦了擦眼睛不存在的泪:“你可知,神君已闭关大半年了?”


    花浔顿了顿:“闭关?”


    这半年多时日,为免被察觉到自己的气息,她连神君庙都未曾靠近过。


    虽然洛禾神君说,极光簪能掩藏她的气息数十年,可那毕竟是神君,她不敢冒险。


    “你连这都不知,还说神君授你法术。”金焕“啧啧”两声。


    “神君为何闭关?”花浔问。


    “我如何知晓?”金焕一摊手,“不过我听闻,似乎是神树建木地动那次,神君伤了神魂,也有人说,是仙族触怒了神君,神泽断绝,此为神罚。”


    花浔轻怔,呆立在原地,久久不发一言。


    “喂,喂!”金焕见她不语,拍了拍四周的结界:“小妖,你把结界撤了呗,我保证不逃。”


    花浔猛然回过神来,默了默,摇摇头:“我还有话要问你。”


    技不如人,金焕果断服软,连连点头:“你问你问。”


    花浔朝紧闭的房门望去一眼,方才金焕要逃,她便让祝韵及其家人进屋,如今无事了,抬手便打开了屋门。


    祝韵几人亲眼见过花浔的本事,眼下见金焕被困住,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走到花浔面前便要再次行礼:“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儿!”


    花浔忙将三人扶起,扭头看向金焕。


    金焕心虚地缩了缩脖颈,小声嘀咕:“我这不是还没拿到银子嘛。”


    花浔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是不是有那孩子的下落?”


    当年在神君庙,他虽爱财,却也会帮附近村民做些捉妖的事。


    如今,他怕是心中有了门路,这才会主动上门,收财消灾。


    金焕沉默良久,最终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好吧,便告诉你吧。”


    “宁晏城东部有处百香楼,你可知晓?”


    花浔颔首:“自然知晓。”


    百香楼是一家卖花露的铺子,其老板娘名唤青嫣,生得花容月貌,真身是活了千年的花妖,能自万花中提炼出凝露,其香气持久不散。


    只是,半年多前,这百香楼突然便关了门,至今无人知其缘由。


    “自百香楼关张后,其花露便在黑市有价无市了,一小瓶凝露更是值千两银子,”金焕边说边赞叹,“我便想,这百香楼开了这么久,楼中定然还有存货,没忍住就夜探了一回。”


    “你探到了什么?”花浔追问。


    “孩子,”金焕神秘道,“百香楼中,关了不止一个孩子。”


    花浔错愕,转头望向祝韵:“此地还有其他孩子失踪?”


    祝韵也是一脸茫然:“未曾听说哪家孩子丢失,而且,百花楼的老板娘素来心善,接济了城中不少乞儿、善堂……”


    她的婆母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小心道:“以往城中有不少小乞儿,我偶尔也会给他们些干粮,已有好一段时日未见过他们了。”


    祝韵脸色骤白:“安儿和那些乞儿……”


    花浔看着金焕,看来得去再探一探百香楼了。


    金焕被她看得心中发毛,后退半步:“你看我作甚?我可不陪你去冒险……”


    “既如此,招摇撞骗,刚好将你送到镇安司。”花浔说着,结界的灵光化为一条绳索,将他牢牢绑住。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金焕挣了两下,“不过我们须得提前约法三章。”


    “嗯?”


    金焕:“去百香楼,可以。但若寻到花露,归我,孩子,归你。”


    花浔沉吟片刻,点点头:“一言为定。”


    金焕也满意了,低头挣了挣:“还不快将绳索解开。”


    花浔这次再未犹疑,挥手便将绳索解了开来。


    金焕揉了揉自己的小臂,眼珠滴溜转了转:“花浔,你的法术究竟在哪儿学的?你我这么有缘,便告知我一下呗。”


    花浔笑眯眯道:“我已经告诉你,神君教的。”


    “不想说便不说……”金焕小声嘀咕。


    *


    既是私下查探,必然要夜间前往。


    当夜子时,花浔与金焕一齐出现在百香楼外。


    许是被香气腌入味,才靠近这座精致的三层重楼,便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很是好闻。


    花浔轻吸一口气,顿觉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


    难怪金焕说,这花露有价无市。


    花浔与金焕对视一眼,示意他既来过,便在前方带路。


    金焕虽不情不愿,却还算明理,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了进去。


    楼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对修炼的二人而言,却也算不得什么,金焕对花浔指了指二楼,便率先小心地跃上楼梯。


    花浔紧随其后。


    未曾想才抓到二楼栏杆,粉紫色的结界便荡漾开来。


    花浔忙收回手,看向身侧死也不碰栏杆的金焕,后者对她无辜地耸耸肩,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长廊,示意她跟上。


    在长廊中东拐西拐走了许久,金焕才终于走进一间平平无奇的房间。


    房间不大,却空荡荡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破烂蒲团,正东方向放着一个紫檀色的长桌,台面上有纵横交错的扭曲划痕。


    高台上似有一尊人像,只是上方被一块漆黑的布料死死蒙住,布料上也早已落下了一层灰。


    乍一看像极了堆弃的废料。


    花浔抬头望着被黑布蒙住的高大物件,不知为何呼吸一滞,她刚要走上前,便听身后的金焕小声道:“小妖,快过来。”


    花浔停下脚步,再次看了眼身后,最终朝金焕走去。


    金焕将门打开一条缝:“就是此处。”


    花浔不解地顺着缝隙朝外看,而后愕然发觉,此处没有结界,而外面正是那些孩子们。


    最大不过八九岁,最小三四岁的孩子聚在一起,由三个还未完全化形的藤妖看着,正在……吃饭。


    藤妖将掺了山参、羊奶与花露的饭食一一放在孩童面前,大多数孩童立刻捧起碗狼吞虎咽。


    少有的几个嫌弃太过难吃不愿动口的,藤妖便站在一旁,抓耳挠腮,半哄半迫地盯着他们喝光。


    花浔盯着这幅奇怪又诡异的画面,眉心轻蹙。


    “将新来的孩子送来。”房间外的长廊突然传来女子清婉的嗓音。


    花浔心中一惊,再顾不得久看,抓着金焕便躲在昏暗的角落,布上一层隐身的结界。


    下瞬,房门便被人打开。


    一袭石榴红绫罗裙的女子走了进来,身姿窈窕,侧颜姣好如花瓣坠露。


    拖曳的裙摆上,缀满了细碎的花瓣,走动时如云霞翻飞、乱花飞舞,迷乱人眼。


    正是百香楼的老板娘,青嫣。


    然而直到她转过身来,花浔才看清,她的左颊竟是一片漆黑印记。


    痕迹从眉骨下方斜斜蔓延至下颌,约莫指节宽,边缘崎岖如被利爪撕过,带着深褐与暗紫交织的色彩,像干涸后凝结的血痂,又似枯朽的树皮嵌在雪腻肌肤上。


    如同美玉上的裂痕。


    青嫣最终停在了房间中央,仰头望着被黑布死死盖住的物件,看了许久。


    直到门外传来孩童的大哭声,青嫣才猛然回过神来,睫毛轻颤了下,呢喃道:“是你害了他们。”


    “我为了这张脸,行善积德百年,我接济那些乞儿,捐赠济贫的粮米,几次救济善堂。”


    “我从未伤过人,害过命,硬生生将一身妖气磨得比人都干净。”


    “数百年来,这些恶心的伤疤真的再未出现过,我以为我终于能摆脱那些噩梦,可是你呢?福泽说断便断,这些令人作呕的纹路又开始隐隐作祟。”


    “我没有办法,是你伤了他们,而非我……”


    她的声音很轻,到了后来已几不可闻。


    房门被人打开,一个藤妖将孩童抱了进来。


    花浔原本恍惚的神情骤然一凝,目光落在孩童的左侧脖颈,祝韵说,柳安的那里有一颗小痣。


    这便是柳安。


    花浔看向出口,心中盘算着逃出去的路径。


    青嫣望向眼前满眼惊惧的孩童:“你怕我?”


    “可惜,还不够……”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极轻。


    花浔正不解其意时,青嫣的面颊突然化作狰狞的血红肉花,几片花瓣张开,森白的花蕊如同尖齿一般,便要将孩童的头一口吞下。


    四五岁的孩童早已被吓傻,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继而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也是在此时,青嫣指尖溢出淡紫色的光芒,自孩童的眉心抽取出一缕青白的光芒吞吃下去。


    孩童的面颊如飞快枯萎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消瘦,继而昏死过去。


    青嫣却已恢复人形,面上可怖的伤疤也在一点点消散。


    她疲倦地看了眼孩童,许久从他口中取出一滴涎液,心口取出一滴血,及面颊上吓出的豆大泪珠,与花露一并凝练成一粒透明的凝露。


    凝露滴落在孩童的眉心,青嫣催动法力,融入他的体内。


    干瘦如骨的孩童渐渐回春,只面色仍苍白如纸。


    花浔错愕地望着这一幕,下意识隔着荷包,碰触着那枚早已暗淡的魂珠。


    “带下去。”青嫣扭头移开视线。


    藤妖很快走了进来,将倒地的孩童抱起,便要朝外走。


    却未等走出房门,一束幽蓝光芒如闪电般乍然出现,伴随着金焕“花浔,被你拖累惨了”的哀嚎,藤妖已被撞开,昏迷的孩童易了主,被花浔稳稳地抱在怀中。


    “你们是何人?”青嫣神色大惊,抬手间,一记光刃便朝花浔袭来。


    花浔灵敏地躲开,将孩子扔给金焕:“快,带他先走。”


    金焕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飞出门去。


    花浔返身拦住欲要追上前的青嫣。


    方才她便观察过,青嫣虽是千年大妖,但吸食了那缕青白光芒的她,面色比她寻常时要虚弱一些。


    一时之间,花浔竟占据上风。


    正当她再次击退青嫣、准备回身逃离时,一根长着数朵血红色蔷薇花的藤蔓,裹挟着深紫色光芒,重重朝她扫来。


    花浔微惊,匆忙仰身避开这一击,藤蔓紧贴着她身前的衣襟划过,将不远处的黑布拦腰截断。


    厚重的黑布徐徐朝后滑落,露出了被蒙蔽的物件。


    ——一尊一丈高的神像渐渐显现。


    鎏金的神像垂眸俯瞰着房间中的二人,神身早已变得斑驳不堪,只剩零星的金痕嵌在木屑里,神龛上雕刻的神君名讳,也被划得模糊不清。


    黑布卷起尘埃,扬起呛人的尘雾,仿佛连神的余温,都被这一片破败覆盖。


    花浔怔怔望着高大的神像。


    虽心中隐有猜测,却从未想过,神君的神像竟变成这般模样。


    凌厉的藤蔓再次朝花浔袭来。


    花浔还欲躲避,却听发间“啪”的一声,极光簪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地。


    端坐高台的破败神像,蓦地睁开了双眼。


    *


    与此同时,陷入永夜的白雾崖上,一草一木、万物生灵随着神的沉寂而陷入漫长的停滞。


    寂静的神殿中,莲台上,随着极光簪的断裂,神君九倾的面颊白了一瞬,缓缓睁眸。


    第57章 见面 复生分身?


    许是神像睁眼惊到了青嫣, 她手中的藤蔓以一个悬空的弧度僵在半空,再无动作。


    青嫣也满眼惊骇地仰望着神像,一动不动。


    花浔率先从震慑中回过神来, 飞快捡起地上断裂的极光簪,趁机从房间飞出,如一阵风般, 撞到了门外的几个藤妖, 眨眼间已逃出百香楼。


    可一路上花浔的心神纷杂混乱。


    神君曾说, 每一尊神像前的祈拜,他都知晓。


    方才神像睁开了眼, 是否意味着神君也看见了她?察觉到了她的下落?


    神君可会来寻她?


    极光簪又为何突然断裂?


    无数杂念充斥在识海,翻涌不休,直到一声低唤自转角处悄然响起:“小妖!”


    花浔身形微顿,朝那边望去,思绪逐渐清明:“你怎么在这儿?孩子呢?”


    “被我藏起来了, ”金焕没好气道, “要不是担心你死了无人帮你收尸,你当我想回来。”


    花浔放下心来,却也不敢多加耽搁,与金焕二人找回柳安,疾速朝柳家飞去。


    柳家此刻烛火通明,祝韵一家三口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神色焦灼, 乍然看见有光芒自夜空中飞来,匆忙起身迎上前来。


    待看见花浔怀中抱着的孩子,祝韵瞬间泪如雨下,将孩子抱在怀中:“安儿, 是我的安儿……”


    其婆母和郎君先看了眼孩子,猛然跪地叩首:“多谢阿浔姑娘和金修士寻回我儿,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家没齿难忘!”


    祝韵见状,也匆忙抱着孩子便要跪下。


    花浔抬手阻拦了她,金焕也不自在地扶起了一旁的二人:“不客气,你多给些银……”


    贪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花浔瞪了一眼。


    金焕缩了缩肩头,清了清喉咙:“……济世救民,乃修士本心。”


    “阿浔姑娘,安儿怎么会没有反应?”祝韵突然发现了什么,慌乱地问。


    花浔应:“回来时我已查探过,柳安心魂有损,不过此前已被人修复些许,多休养些时日便好。”


    似是为了应和她的话,柳安的睫毛动了动,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虚弱地唤了声“娘”。


    这下祝韵终于放下心来,连连邀请花浔二人留下用膳。


    花浔回绝了柳家人的盛情邀约,只说仍有要事,便拉着金焕与自己一同踏上离去的飞舟。


    “你要走便走,拉我作甚?”金焕不满道,“我倒是帮你救出孩子了,我的花露呢?影都没见到!我还打算在柳家蹭上一段时……”


    不满的声音在看见花浔手中的两个精致瓷瓶时戛然而止。


    “这是……”金焕不敢置信地问。


    “离开百香楼时,在其中一个藤妖身上顺手拿的。”花浔嗅了嗅,即便瓶塞未曾打开,也能嗅到那股清浅的淡香,仿佛连魂魄都随之安宁。


    金焕立刻变了脸,“嘿嘿”笑了两声,便要将其中一个瓷瓶拿过来。


    花浔手快地收了起来。


    “你想独吞?”金焕怒。


    花浔默了默:“你走南闯北,可知那个青嫣为何等到孩子被吓到,才吸食他的心魄?”


    金焕闻言,沉吟几息:“我倒是有所耳闻,因幼童心性纯净,受惊吓后心神大开,所滋生的惊魄露有奇效。”


    花浔忽而想起当初在千影城,千织愁似乎也喜爱那些献祭的男女受惊后的气息,想必也是因此而为之。


    她顿了下,又问:“你可看清青嫣是如何恢复柳安心魂的?”


    不论仙族还是魔族,修复心魂都需耗费大量法力与时日。


    正如当初在青木镇,李氏为修复其子陈长彦的心魂,将其放在那只灵狐的体内,温养了十二年。


    便是神君淬炼洛禾神君的三魂,也花了好几日方才成功。


    青嫣竟能如此迅速恢复柳安的心魂……


    金焕似也被她问住:“我见她用了花露,”旋即他想到什么,补充道,“似乎还用了那小孩的心血和眼泪?”


    花浔神色微紧。


    所以,并非她看错了。


    花浔将一瓶花露递给金焕,见他仔细嗅了嗅,视若珍宝地收起,挥了挥自己手中的这瓶:“你想要这瓶吗?”


    此话一出,金焕双眼迸射出惊人的亮光,旋即又狐疑道:“你会这么好心?”


    花浔笑盈盈道:“百香楼还有好些孩子呢,你同我明日再去一趟,便都给你。”


    金焕立即不乐意了:“那千年花妖你也看见了,修为在你我之上……”


    花浔将花露抛了抛,金焕的视线随着瓷瓶移动着,推脱的声音渐渐消失,最终一咬牙:“去就去!”


    花浔心满意足地将花露收回荷包。


    金焕又道:“我无处可去,住客栈须得花钱。”


    花浔顿了下,眉梢一扬:“所以?”


    金焕粲然一笑,理直气壮:“你负责。”


    花浔:“……”


    *


    花浔最终给了金焕一块碎银,要他自寻住处,第二日一早来汇合。


    待回到自己的小院,花浔望着漆黑的房屋,不久前神像睁眼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


    她想,一直以来的躲避,大抵是自作多情了。


    神君为何来找她呢?


    正如神明怜爱众生,神君或许只是将她当做一桩责任,如今见她安好,便宽了心。


    花浔轻吸一口气,院中的花香驱散了些许阴霾,心情渐渐轻松。


    她走进屋内,捻了个诀,洗去身上的秽尘,合衣躺在床上。


    今日一路奔波,本该陷入沉眠,可花浔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最终,她呆呆看着头顶微微摇晃的帷幔,白日发生的一切再次涌现。


    金焕说,神君在闭关。


    可神君的神魂并非因神树建木的地动而伤,而是为了给她解蛊。


    花浔不由蹙眉,习惯地自荷包中取出那枚金色的魂珠。


    魂珠上嵌着的纹路,像极了神君法相眉心的鎏金神印。


    只是,这纹路早已黯淡,再无半分光泽。


    如果……凡人的心魂能被修复,那神的呢?


    神明的神魂,是否也能恢复如初?


    被割舍的分身,会否能再现?


    甚至……


    花浔拿着魂珠的手轻颤了下,被自己自私又贪婪的念头惊了一跳,呼吸骤紧,飞快将魂珠收回荷包。


    她这样想要复生分身留在身边的想法,与当初千织愁所做有何不同?


    花浔强迫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紧闭双眼。


    不多时,花浔便觉得身体如浮荡于温和的灵气之中,陷入沉眠。


    点点金色星火徐徐浮现,在黑暗的凡间房屋中汇聚,最终凝结成一道颀长皎洁的雪色身影。


    神君安静地现身在床榻旁,帷幔无风自起,露出少女的睡颜。


    神光轻轻颤动了下,神君定定看着睡梦中的少女。


    二百四十一日,于早已活了万年的神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可他竟觉得如此漫长。


    漫长到,亲手毁了上古神物,也不愿再多等数年。


    如今,终于找到了。


    与他所想无二,不论在何处,她都如此的自在、欢快。


    可白雾崖离了她,只是那个死气沉沉的玉昆神府,如过往万年一般。


    玉昆神府,早就“死”在了万年前。


    而他……


    神君垂眸。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寂静的神域,不喜欢没了阿浔的云崖,亦不喜欢阿浔与旁人说笑。


    他生出了分别心,有了偏爱,却全无悔意。


    少女在睡梦中眉心浅浅蹙起。


    在为百香楼的事而烦扰吗?


    神君伸手,指尖生疏地朝前探去,最终停留在她的眉心。


    玉石般的手指将少女隆起的眉心轻轻抚平,未曾离去,反而在她的眉眼流连,直到……落在她的唇瓣。


    嫣红的唇与雪白的手指相映,神明的吐息有了片刻紊乱。


    “阿浔。”声音如缱绻的叹息,在夜色中幽然响起。


    *


    花浔这一夜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神君身边,神君用神力安抚她耗费法力的丹田,用手指轻轻抚平她烦恼的眉心。


    她还梦见,神君好看的手指,在温柔地、缠绵地抚摸她的眉眼。


    甚至……还摩挲着她的唇,呢喃着唤她“阿浔”。


    花浔猛地睁开眼,待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后,猛地掀起被衾蒙住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大抵是昨夜那个复生神君分身的念头太过荒诞,竟让她做了这样一个“春梦”。


    在被窝中蒙了好一会儿,想起今日还要去百香楼,花浔坐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发髻与裙裳,走出屋门。


    而后,脚步戛然而止。


    一袭雪白的颀长背影静静伫立在墙角的花丛前,无声地欣赏着那些摇摆的花儿。


    周身的光雾朦胧,不染纤尘,乌发被晨风轻轻吹拂,几只蝴蝶眷恋地绕在他的身旁飞舞。


    他探出手指,蝴蝶停驻在他的指尖。


    这身影如此神圣,就好似中间种种从未发生过,他们不过是来下界历练。


    花浔的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不由一紧。


    反是那道雪白的背影徐徐转身,这一次花浔终于看清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清绝的眉眼宛如流动的月华,唯有面色泛着太过明显的苍白。


    这是神君的真身。


    而传闻也不是假的,神魂受伤,真的让神君比以往虚弱了。


    察觉到她望过来的视线,神君将指尖的蝴蝶轻轻拂开,浩瀚的眼眸中只映着她一人,凝望了许久,缓缓笑了。


    他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突兀地咳了一声。


    只溢出一声沙哑的:“阿浔,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有说过本文不会很长么?有点忘记了hhhhhh


    进入最后的大剧情啦!


    第58章 想念 “我愿随神君回去。”


    花浔曾在心中偷偷幻想过, 神君亲自下界来寻她。


    或许是在她捉完妖兽,镇民们围在一起夸赞她的时候;


    或许是在她刚换上一袭漂亮裙裳的时候;


    或许是在她英勇对战那些偷偷猎杀妖族的捕妖人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威风八面,见到神君也能向他证明, 自己不再是之前那个弱小的小妖,这大半年她孤身一人也很自在顺遂。


    他不用对她的离去而感到负担,或是觉得未能对她尽责而愧疚。


    却如何也没想到, 她因前往百香楼, 随意穿了件灰扑扑的裙裳, 发髻是随手打理了下,出门便撞见了站在花丛中的神君。


    那一瞬间, 想说的话停在嘴边,喉咙紧缩了下,有些酸涩。


    “神君,”花浔听见自己紧绷的嗓音,“您怎么会在这儿?”


    神君九倾噙着笑, 漆黑的乌发像流水一般轻轻拂动着, 温声道:“吾来接你。”


    花浔的眼睫轻颤了下:“接我?”


    “嗯,”神君顿首,“阿浔孤身在外,瘦了。”


    花浔无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人族的灵气稀薄,确不如仙灵之气养人,但是……


    “人族如今时兴清减些的身形, 这般也很好。”她弯着眉眼笑了起来。


    神君安静地望着她的笑,片刻后:“阿浔以往便很好,无需清减。”


    花浔听着神君毫不掩饰的维护,心中欢喜又怅然。


    欢喜于他无条件的夸赞怜爱, 怅然于……她只是他爱的苍生中的渺小一粟。


    “神君,”花浔垂下眼帘,“我知道当初擅自离开很对不起神君一直以来的保护与照顾,只那时形势所迫……”


    “阿浔并无过错,”神君轻声道,走到她的面前,“三界的和平,不该由一人承担。”


    “如今,无人再敢迫你。”


    花浔微怔,仰起头来望着温和的神君,沉默良久,小声道:“可我不愿再回仙族了。”


    神君顿首:“吾并非要你回仙族,而是回白雾崖。”


    花浔的呼吸一紧,瞳仁也在飞快张大,显而易见的诧异。


    神君望着少女不敢置信的神情,心中涌现出陌生的类似心疼的感触。


    他将她驱离时,她独自待在那些不喜妖族的仙人之中,心中定是难过的。


    神君的指尖轻动了下:“阿浔……”


    “神君,”花浔率先开口,打断了神君余下的话,“我也没那么想回白雾崖了……”


    这句话她说的很轻,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也恹恹地耷拉下来。


    神君周身的神光骤然停止了流淌,声音戛然而止,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消散。


    他看着垂头不敢看自己的少女,想说些什么,胸口那股生涩的滞痛,却令他难以开口。


    不想回……吗?


    “阿浔已经厌恶白雾崖了吗?”他呢喃轻问。


    “不是,”花浔飞快且用力地摇头,唯恐神君会难过,忙道,“白雾崖很好,我也很喜欢白雾崖……”


    “既是喜欢,那便回去。”神君的语气难得冷硬地截断了她的话。


    花浔一怔。


    神君生疏地抬起手,将她微松的发簪插好,指尖不经意地拂过她的发顶:“你走后,流火很想你。”


    “吾也是,”神明的声音如轻叹,“吾也很想阿浔。”


    花浔蓦地抬头。


    某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自己在神君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缱绻的、属于男女间的怀恋。


    可他是众生的神祇啊。


    自作多情的次数多了,花浔习以为常地挥散纷杂的念头,弯起唇角扯出一抹笑:“我很喜欢白雾崖,可是,神君,我在这里也很开心。”


    神君的神情再次陷入孤寂。


    花浔想到自己在两宜镇这小半年的日子,笑意渐渐真心:“镇民们对我很好,他们不会惧怕我是妖族,也不会嫌厌鄙弃我的翅膀,甚至还会夸赞它好看。”


    “其实,我挺喜欢我的翅膀的,它救过我好多次,可我之前却怕被人嫌弃,总将它遮掩起来,如今终于不用刻意掩藏了。”


    “镇民们还会给我送好多吃食、花种,教我染指甲,虽然灵气没那么精纯,大家却都很好……”


    许是为了印证她这番话,门外恰好传来邻家李大哥的声音:“阿浔姑娘,你李婶熬了甜汤,给你放在门外头了。”


    花浔扬声应了一声,走到门外,再回来时,端着一碗仍冒着热气的甜汤。


    神君望着少女习以为常地应声,取汤。


    离开白雾崖后,在他未曾窥见的时光中,她仍在努力认真地生活。


    无趣的,从来都是他。


    异样的感觉冲击着那颗不再澄净的心,神君再次难忍地掩唇咳嗽一声。


    花浔面色一变,想要上前搀扶神君,未等伸手,院门被人从外面撞开:“花浔,你猜我今日一早发现何事?百香楼……”


    金焕的声音猛地停下,看了看花浔,又看向站在她对面超凡脱俗的男子。


    那悲悯浩瀚的眉眼,圣洁清绝的神姿,不受尘垢的神色……


    金焕以往也曾在人、仙二族庆典时混迹其中,远远看见过仙人,虽仙气飘然,却远不如眼前人这般风华无二。


    尤其周身流转的道韵神光,只令人想要俯首叩拜,心生折服。


    “百香楼怎么了?”花浔的声音打断了金焕的思绪。


    金焕从错愕中回神,呆呆反问了一句“什么”,才猛地反应过来,刚要开口,却又觉得在那位神圣男子的目光下,只觉自己渺小如尘埃,不敢高声言语。


    他连忙将花浔拉到角落,小心翼翼问:“那是谁?”


    花浔朝神君望去一眼。


    他也在看着他们。


    她呼吸微凝,收回视线:“神君。”


    金焕想起自己曾假冒神君的过往,未曾想自己此一生竟能见到活的神君,整个人都要散架了般,险些摔到地上。


    幸好花浔扶了他一把,他勉强站稳,声音都在发颤:“传闻中玉昆神府那个,翊圣昭惠神君?”


    花浔颔首。


    金焕深吸一口气,再看花浔:“你的法术,真的是神君亲授?”


    花浔沉吟过后,再次点头。


    金焕膝盖一软,只觉天旋地转,幸而这次自己站住了,自我宽慰地嘀咕:“我无事,无事……”


    “你方才说百香楼怎么了?”花浔见他渐渐如常,继续问。


    “百香楼……”金焕茫然,转瞬清醒过来,“对了,百香楼消失了,只留下楼中的乞儿,一早便被镇安司的人接走,送去了善堂。”


    花浔惊讶地睁大眼,继而想起什么,看向神君。


    神君仍在平静地望着他们,只是目光微垂。


    花浔循着他的视线朝下望。


    神君盯着的,正是金焕扯着她手腕的手。


    花浔虽不解,却还是将金焕的手拿开,回到神君身前:“是您将百香楼的孩子们救出的吗?”


    神君望着她:“是吾。”


    花浔迟疑几息,她今日除了想要解救那些孩子外,还想亲口问一问青嫣,有关修复心魂的事。


    “您知道青嫣去了何处吗?”花浔轻声问。


    神君看着少女连问他问题都小心拘谨的神情,垂落的长睫微顿。


    他记得她以往笑盈盈随口问他的自在模样,语气中夹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可一切,自他让她搬离白雾崖后,就变了。


    神君抬起手,金光闪现,一只蔷薇花藤悬空出现在眼前,慢慢化成人形,赫然正是青嫣。


    青嫣面上的伤痕仍占据着小半张脸,垂落的发挡在伤疤前,怔忡地站在那里,看清神君后,面露几分惶然。


    不过两个时辰前,百香楼在神罚之下化为乌有的画面,还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中。


    花浔见青嫣还在,眸光微亮:“神君,我想与青嫣说几句话,可以吗?”


    神君颔首:“可。”


    花浔对青嫣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她请入自己的房中,想了想又布上结界。


    虽无法隔绝神君,但以神君的性子,定然不会做偷听的勾当。


    屋内恢复安静,花浔刚要开口,青嫣反倒先问:“你与神君是何干系?”


    花浔愣了愣,仔细思索片刻,才道:“神君曾救过我的命。”


    青嫣等着她继续说,见她不再言语,反问:“没了?”


    花浔摇摇头。


    青嫣短促地笑了一声:“除了昨夜那场争斗,我与你素无交情,你有何事与我说?”


    花浔默了默,问出自己的用意:“昨夜你用了何法,能在少时之内修复了那孩子的心魂?”


    青嫣看了她一眼:“你想修复谁的心魂?”


    花浔微顿,想到方才神君掩唇低咳的神态,抿紧了唇,未曾应答。


    青嫣却仿佛看穿了什么,笑了起来:“是对你极为重要之人吧?”


    花浔这次没有否认。


    青嫣朝窗外望去:“既是如此,我告诉你。”


    “人不外乎骨肉、津液、情感。血塑骨肉,涎塑津液,泪塑情感。”


    “若想修复心魂,需他的一滴血,一滴涎,一滴泪。”


    花浔的呼吸不由放缓。


    所以,神君的神魂亦可修复,他的分身,真的还能恢复如初?


    花浔忽而又想到什么:“你昨夜还曾用了花露……”


    “花露乃是清晨花瓣上第一滴清露凝结而成,集天地精华,自是滋养的宝物,辅之花露,更能令其恢复迅速。”


    花浔一愣:“所以你昨夜给那孩子服下,还命人给那些孩子喂饭,你并不想害那些孩子?”


    青嫣微僵,垂下眼帘:“那又如何?”


    “单是污损神容,我便知自己罪无可恕,我不过是……”


    青嫣沉默。


    花浔却了然。


    行善多年,哪怕只是为了消去脸畔的伤痕,往日那些善举亦铭心刻骨,怎能在短短半年便冷硬心肠,伤害那些孩童性命?


    “神君心胸宽广,不会计较你污损神容,”花浔轻道,挥散结界,“我们出去吧。”


    走出屋门后,金焕早已不见踪迹,唯有神君仍伫立在院中,静静地望向她。


    花浔走上前,默了默问道:“神君打算如何处置青嫣?”


    神君望向青嫣:“吾已抹去百香楼,花妖青嫣,放逐即可。”


    花浔心中微松,正要转头看向青嫣,却见她突然跪在地上,伏叩道:“求神君消去我面颊伤痕,我愿以半身法力交换。”


    神君垂眸,望着祈拜的身影。


    三界众生,总是执着于一纸皮囊。


    往日,他不解。


    可今日,莫名的,他的识海回忆起少女的话——


    “神君很好看啊。”


    “皮囊也分好看的与不好看的。”


    “神君很美。”


    “求神君成全!” 青嫣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神君回神:“吾应你。”


    话落的瞬间,金光如翩跹的萤火,附着在青嫣的脸颊。


    可怖的痕迹一点点消除,她的面色也随之变得苍白,眸中却闪烁着迎接新生的光芒。


    已完成夙愿的青嫣,对着神君深深一拜,很快也离开此处。


    院中再次剩下花浔与神君。


    “我以为您会说,样貌只是皮囊而已。”花浔打破沉默,玩笑道。


    神君凝望着她:“阿浔不喜欢,不是吗?”


    花浔唇角的笑渐消,怔然抬头。


    神君可知,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可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柔悲悯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


    花浔的心渐渐平静,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荷包,圆润的魂珠抵在她的掌心。


    “神君……”花浔正想问神君是否知道修复神魂的法子,可在看见神君微白的面色时顿住。


    若不知还好,若心存希望又幻灭,才令人绝望。


    “阿浔仍不愿随吾回去,对吗?”神君望着她为难的神色,安静问。


    花浔抿紧了唇,她与神君的身份差异明晃晃地摆在这里,她并不认为自己回上界后能长久待下去。


    可是,神君的神魂为她而伤,那个待她温柔、陪她下界历练、带着她遍览仙界风光的神君分身,亦是在她面前一点点消散。


    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这个小小的院子,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家,它就在这里,再无人能将其毁灭。


    花浔仰起头,安静道:“我愿意随神君回去。”


    第59章 独占 “往后不可再如今日一般。”


    花浔以结界将自己在两宜镇的房屋护住后, 便随神君回了上界。


    接引仙光笼罩的空间内一片幽静,两侧的云光景物飞快后退。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便已抵达白雾崖外。


    花浔望着笼罩在白雾崖四周的朦胧雾气,又一次想起之前被长昊仙尊带着她默默离开的画面, 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嗯?”走在她身侧的神君随之停下。


    当初被驱离,如今说回便回了,花浔心中到底有些别扭:“神君, 此处毕竟是神域, 不若我先去流云仙阙……”


    话未说完, 神君突然便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进那一片雾气之中。


    花浔的唇动了动, 余下的话默默断在嘴边,转而变为显而易见的惊诧。


    这是白雾崖?


    人族此时正值黄昏,可白雾崖上却一片漆黑。


    往日仙气缥缈的云崖,如今像是陷入永恒的黑夜之中,连一丝仙灵之气流转的痕迹都无, 孤寂, 无声。


    崖上的桃花也变得死气沉沉,树枝与花瓣不再摇摆,仿佛一株株凝固的剪影,毫无生机。


    崖边,花浔亲手栽种的花丛,亦如被剥夺去色彩与光芒,花叶上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烬。


    整个白雾崖, 没有流云,没有清风,没有花瓣飘落的轻响,只有永恒的黑暗与静止, 像一幅失了魂魄的画。


    “神君?”花浔站在雾气中,胸口微滞。


    怎么会这样?


    神君不知是否忘记了,牵着她的手始终未曾松开,拉着她踏上云崖。


    脚沾地的瞬间,一圈涟漪四散开来,点点光芒沿着她踩下的位子,逐渐蔓延。


    白雾崖像是骤然“活”了过来,黑夜渐渐消散,变成有着绚丽晚霞的黄昏,云雾徐徐涌动。


    凝固在宫殿四周的仙灵之气也开始流转,清风徐来,桃树与花丛仿佛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随风摇摆。


    被五色息壤滋润的花瓣泛起荧光,扑簌簌飘落。


    花浔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竟有一种眼圈发热的感觉。


    “阿浔,欢迎归来。”神君轻声道。


    花浔仰起头,一眼望进神君垂眸望着她的目光中。


    那一瞬,她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神君的眼中,装满了她一人。


    与此同时,远处的宫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瞬间将美好的氛围冲散。


    花浔回过神,只看见一团红影从宫殿飞出,拖曳的长尾化作火焰,直直朝自己冲来。


    花浔惊得后退一小步,下瞬,流火便已扑到了她的身上,尖喙不断“喈喈”叫着,夹杂着几声“喳喳”的控诉声。


    花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地抱着流火:“抱歉啊,流火,这次不辞而别。”


    “好,我知道还欠着你不少糕点呢。”


    “之后一定全都还你。”


    不知不觉间,花浔竟也能听懂流火说了什么,一一回应着。


    直到流火张开尖喙,便要轻啄她的脸颊。


    “流火。”一声淡淡的、暗含神威的声音平缓响起。


    流火的尖嘴僵在半空,半晌乖顺地合上了,又低低咕鸣一声,这才从花浔身上下来。


    “无碍的,神君,”花浔原本别扭的心思渐渐平复,仍摸着流火的羽毛,“轻轻啄弄彼此,在鸟族是亲昵的象征。”


    神君望着她不再不自在的神情,目光在流火的羽毛上停顿片刻,低低应了一声。


    “喈喈喈……”流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花浔。


    神君停顿一息,同望着她。


    花浔听懂了流火的声音,它问她是否还会再离开。


    可她也不知如何回应,只故作不懂地打着哈哈:“今日收拾了一日的小院,竟有些累了。”


    这也并非撒谎,半年来,她的小院添置了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今日收拾起来颇费了一番心思。


    神君长睫微垂:“你初初回来,确是当好生休息。”


    “流火,休要再打扰阿浔。”


    流火看了看花浔,又看向神君,莫名觉得那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神好像在低落。


    花浔是被神君亲自送到后殿的。


    她的房间还是以往的样子,仙光绸静静地铺在床榻上,她的小灶房亦整齐地摆放在外殿。


    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花浔愣了愣,与神君道了声“夜安”后,便睡下了。


    只是不知是否习惯了人族的清气,眼下嗅着精纯的仙灵气息,她竟有些睡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间,她竟做了一个梦。


    梦里,仙族三尊及长老们再一次找上神域,口口声声说她与神君不配,责备她亵渎神明,迫她离开白雾崖。


    随后,花浔便被惊醒了,怔然地望着玉制穹顶,心口凝滞的酸胀感仍隐隐作祟。


    直到有光芒透过阑窗缝隙闪过,花浔回过神,轻轻推开了窗子。


    在云雾遮蔽的夜色中,一个散发着光芒的雪白身影分外夺目。


    神无需睡眠,往日总会独自在白雾崖漫步的神君,此刻只静静伫立在她窗外的不远处,停滞不前。


    不似曾经那般,孤寂地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如今更像是在……守着什么。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神君抬眸,朝她望了过来。


    二人的目光隔着有金光闪烁的夜色遥遥碰撞。


    花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点点金色荧光突然涌现,托住她的身形,带着她从窗子飞出,稳稳落在神君面前。


    “睡不着?”神君垂首看着她,唇角弯起笑。


    花浔看了眼脚下散去的荧光,摇摇头:“睡醒了。”


    “神君呢?您怎么会在这儿?”


    “吾在想,”神君微笑着,凝望她的眼睛,“阿浔归来,究竟是真,还是一场幻梦。”


    花浔微怔,只觉得再相逢后的神君,比之前更容易令人误解其意。


    “神君也会做梦吗?”花浔故作玩笑道。


    神君想起什么,颔首笑应:“吾做过梦。”


    花浔一愣。


    神君的目光微垂,落在她的唇瓣,轻轻抬手。


    刹那间,风中飘动的花瓣如被召唤一般,在神君的掌心旋转飞舞,一根墨色树枝凭空出现,在神力的打磨下,渐渐凝成一朵精致的桃花簪。


    花浔不解地看着。


    下瞬,发间一动,神君拿着桃花簪,轻轻簪入她的发间。


    带着淡淡清香的怀抱轻轻将她半裹住,衣袍翻飞间,偶尔碰触到她的裙摆。


    花浔茫然地眨了下眼,直到神君离去,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抬手摸向桃花簪。


    “戴着……”神君突然做声,随即轻了下来,如低叹,“不可吗?”


    花浔微顿,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神君替她将发簪扶了扶,笑了:“阿浔很好看。”


    花浔心口一跳,她发觉自己越发看不懂神君了。


    却在此时,神君似察觉到什么,徐徐转眸,朝远处笼罩在白雾崖上的结界望去。


    花浔疑惑地随之看去。


    只见结界闪烁了下,一道火红身影穿过云雾,降落在不远处:“我于仙门见神域有所波动,恐神君安危有虞,特来…………”


    萧云溪的声音在看见神君对面的女子时停住,沉默下来。


    因仙门欺瞒神明,白雾崖陷入永夜,仙族亦被断绝神泽,直到昨日傍晚,有仙人曾见白雾崖上隐有光芒闪烁。


    他听闻后,特地来察看一番。


    却未曾想,会看见那个消失不见的少女。


    甚至……方才他好似看见,神君在帮她戴发簪。


    而她发间的桃花簪上,正弥漫着淡淡的神力。


    花浔亦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扯唇笑了笑,再一言不发。


    “你可告知三尊,吾已出关。”神音中夹带几分神威,突然响起。


    萧云溪猛然回神:“神君既已出关,云溪便放心了。”


    他又安静片刻,朝花浔远远望去一眼,方才抿了抿薄唇,光遁离去。


    花浔看着如火的身影消失在结界外:“神君是在生仙族的气吗?”


    问完她才想起,神君不会生气,正要换个问法,却听神君轻声道:“吾亦在气自己之过错。”


    花浔惊讶地抬起头。


    神君正凝望着她,眸光流转,乌黑的发丝于云雾间轻轻浮荡着。


    花浔原本想要说的话,停在了嘴边。


    她在神君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神君正在专注地、深邃地注视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花浔几乎立刻转过身去,轻轻吐出一口气,干笑一声道:“我好像来了睡意,便先回房了。”


    不等神君应声,花浔便一溜烟消失在宫殿大开的窗子后,关上阑窗。


    隔着刻有法阵的窗子,花浔仍能感觉到有目光朝自己望来。


    她在窗边站了会儿,最终蒙头倒在了玉榻上。


    她这是怎么了?


    为何总屡屡产生神君在亲近她的念头?


    难道是那个“春梦”作祟?


    花浔烦躁地翻了个身,翠色的荷包映入眼帘。


    花浔眨眨眼,想起荷包中的魂珠,思绪渐渐冷静。


    回到白雾崖时,她一直处在不知该如何与神君相处的状态中。


    这种迷茫令她不自在。


    她本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乐天性子,踟蹰不安并非她的本性。


    既然选择回来,何必再为难自己?


    不若还像以前一样吧。


    打定主意,花浔心中渐渐放松下来,这次竟顺利进入梦乡。


    *


    殿外。


    神君九倾仍静立在原地,望着静谧美好的夜景,听着房中均匀的吐息。


    休眠了大半年的流火正追逐着一片飞舞的桃花瓣,玩得不亦乐乎。


    神君回过神来,声如呢喃:“吾方才,似是吓到她了。”


    流火只听见神君在说话,为难地想了想,舍弃了花瓣,仰头困惑地看他。


    神君垂眸看它:“往后,不可再如今日一般。”


    第60章 邀约 一滴血。


    许是昨日想通了心事, 花浔一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脚步也轻盈了许多。


    流火今日竟没睡懒觉,花浔才走出殿门, 便见它张开翅膀朝自己飞来,边飞边围着她“喈喈”鸣叫,时不时蹭着她的衣袖


    花浔不明所以, 从荷包中取出自己在人界时新发现的栗蓉糕递给它。


    流火眼睛一亮, 二话不说吞吃下去, 吃完继续叫着,绕到她身后, 用脑袋不断推着她朝神殿方向拱去。


    花浔无奈地随着流火的力道前行,待靠近神殿时,脚步不由一顿。


    遍是仙气与花香的白雾崖,竟飘着一缕属于人间烟火的饭香。


    花浔循着香气朝前走,一直走到神殿前。


    神君未曾坐在仙幔后静观苍生, 反而手中托着一盘青笋, 安静地自殿中走出,将其放在不远处桃树下的玉桌上。


    桌上另有两碗清粥,被无形的结界笼罩着,仍冒着温热的白烟。


    “醒了?”神君温和的声音响起。


    花浔回过神来,讷讷应了一声:“这些是……”


    神君微笑地将结界撤去,头顶漂浮的花瓣也识相地远离了桌面,他看着少女定在不远处, 情不自禁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引到桌前。


    “吾备了饭食,阿浔可要用?”


    已经被拉到桌旁的阿浔眨了眨眼,不敢置信道:“这是您做的?”


    神君颔首。


    “您亲自下厨?”


    神君仍笑着顿首。


    花浔诧异地扫过饭食, 一时难以想象,神君这样不染凡尘的神明,是怎么在灶台前熬粥的。


    “以无根神火熬制的。”似是看出她的困惑,神君解答道。


    花浔默了默,不愧是神君。


    她抿了抿唇,坐了下来。


    迎着神君的目光,花浔安静地喝了一口粥。


    粥很清香,还夹杂着精纯的灵气,入腹后丹田泛起前所未有的舒适暖意。


    花浔眼睛微亮,惊喜地抬起头,一眼便迎上神君专注的视线。


    那一瞬间,她莫名觉得,他的目光中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很好喝。”花浔试探着道。


    神君闻言,眉眼徐徐舒展开来,旋即发现了什么,自然地抬起手,以食指蹭去她上唇沾染的一点濡湿。


    花浔感受着唇瓣上的温凉触感,呼吸一紧。


    流火扑腾着飞了过来,对神君叫了两声。


    微笑的神君安抚地拍了下它的额头,流火渐渐安静下来。


    花浔默默看着神君的动作,又看向流火的头,心不在焉地继续喝粥,心中却忍不住暗中猜测:神君莫不是将自己当成另一个流火了?


    用完早食已过去半个时辰,神君主动询问阿浔可要继续修炼。


    阿浔想了想,左右在白雾崖也无事可做,便应了下来。


    直到如往日般,与神君面对面坐在书案的两侧,花浔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一滴血,一滴泪,一滴涎。


    可这三样,似乎每一样都与神君全然不相干。


    天罚之时,神君的身躯被天火灼烧数日,都未曾流一滴血,更未落一滴泪,还有涎液……


    花浔的目光从眼前的法诀上离开,偷偷瞧向神君的唇。


    神君的唇是浅浅的淡绯色,带着玉石般的冷润感,不似沾染了俗世烟火,反倒像浸过仙露的花瓣,静静闭合着,透着一种神性的克制与禁欲。


    花浔耳根一热,随即挫败地垂下眼帘,轻叹一声。


    这样的神君,碰一下都令人觉得是亵渎,如何能取来?


    “嗯?”似是察觉到她的走神,神君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身上。


    花浔飞快反应过来,无意识露出一抹笑,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神君会流血吗?”


    神君似是不解她为何这般问,却仍柔声回答了她:“会。”


    说完又觉得这回答太过冷淡,补充道:“世间鲜少有力量能穿透神光,是以,吾鲜少流血。”


    花浔望向神君四周流转的护体神光,眸光不觉黯然。


    “为何如此问?”神君见少女眉眼暗淡,出声反问。


    花浔心中一乱,胡乱编了个理由道:“只是……好奇神君的血和常人有何不同,随口问了……”


    越说,她越是心虚,声音也随之变小,默默低下头。


    一只修长如玉石的手伸到她的面前,瓷白的食指被神力划开了一道指节长短的口子,鲜红的血珠渗透而出,其中夹杂着几缕金色的神光。


    血未曾滴落,反而凝结成一团嫣红的水珠,徐徐漂浮在半空。


    花浔猛然抬起头。


    神君含笑问她:“可看出分别?”


    花浔一呆,下意识地托住了神君的手指,想要以灵力将伤口恢复。


    可幽蓝的光芒拂过手指,于事无补。


    神君则望着她轻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手背的柔软触感,胸口生出一股陌生的情愫。


    那情愫如一缕丝线,带着几分贪婪的缠绕,引得他身躯微微绷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怎么会不管用?”花浔着急地问。


    神君望着她焦灼的神情,另一只手拂过指尖,伤口立时消失。


    花浔望着恢复如初的手指,拿在手里上下翻看,确认完好后才松手,语气中不自觉添了几分责备:“就算我想看神君的血,您也不该划这么大的口子啊。”


    神君新奇地看着少女的神情,明明是不悦的语气,他心中却泛起莫名的愉悦。


    “阿浔说得对,”他噙着笑顿首,又缓声问了一遍,“吾的血与旁人,可有分别?”


    花浔将血珠小心翼翼地接在掌心:“神君的血没有血腥味,很香。”


    就像冰冻的雪莲香气。


    神君轻轻笑着,望着她珍惜的动作,突然开口道:“那个故事已经终结。”


    花浔不解地抬头:“什么?”


    神君挥袖,留影镜现身在书案上,金光闪烁过后,上方的画面停留在说书人手拿醒木拍桌上。


    花浔反应过来,神君说的是之前与他一起听的那出说书。


    她正要点头,却想到什么,遗憾道:“我今日还未曾修炼,若听故事,怕是看不完这本心经了。”


    神君垂眸,眉心轻蹙:“那便明日再修。”


    花浔微愣,突然觉得此时的神君像极了孤寡寂寞的老者,一朝有人陪伴,便恨不得将新奇事都做个遍。


    却又像纯粹又幼稚的少年,因为被回绝,任性地要人将手边事推迟。


    花浔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清咳一声道:“明日再看也不晚,反正时日还长呢。”


    神君低垂的眸子微顿,不知是哪句话取悦了他,眉眼骤然柔缓,温和地说:“也是。”


    时日还长。


    花浔不得不承认,神域是举世无双的修炼宝地。


    在白雾崖一日的修炼增益,竟与人族二百余日的修炼相差无几。


    花浔在神殿中一直修到入夜,才与神君道别。


    躺在柔软的仙光绸上,花浔忍不住取出被灵力包裹的血珠。


    她从未想过,这第一样东西竟来得如此轻易。


    想到神君毫无迟疑地划破手指,将血珠递到她眼前,只为让她看看与常人的血有何分别,花浔忍不住恹恹长叹一声。


    神君为何要这么好呢?


    可心底深处,又忍不住生出一丝自豪。


    ——她喜欢的,本就是这样完美的神明。


    花浔将血珠收起,翻了个身,面对着窗子发呆。


    忽而一只手指大小的纸鹤穿过窗缝,飞到她的眼前,绕着她的头顶盘旋了几圈。


    花浔迟疑了下,抬手,纸鹤乖巧地停靠在她的掌心。


    指尖刚触及,纸鹤便化作一团火红的文字悬浮在半空:


    明日巳时,我在桃林等你。


    落款只有一个“萧”字。


    萧云溪要见她做什么?


    还特意选在人迹罕至的桃林中。


    花浔眉头轻蹙,脑海立刻浮现一个念头:他见她重回神域,心中不悦,想再次将她从神君身边驱离。


    花浔抿唇,不愿搭理他莫名的“邀约”,正要将纸鹤摧毁,未曾想又一枚纸鹤飞来:


    有重要的事同你说,不许告知第三人。


    花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得不说,“重要的事”四字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若只是想要她离开神域,着实算不上多“重要”。


    难道过去二百余日,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事?


    可她仔细想来,亦不记得自己与萧云溪之间还有何未解之事。


    花浔将纸鹤收起,暗忖着与其在这里好奇,不若前去瞧一瞧。


    明日一早同神君说一声,再去桃林便是。


    花浔暗想着,渐渐入眠。


    *


    翌日,花浔早早起床便去见了神君。


    思及萧云溪“不许告知第三人”的叮嘱,她只委婉地说自己有事要去桃林一趟,很快便回来。


    彼时,神殿中央的仙幔少见地敞开着,神君正坐在书案后,留影镜安静地放置在他的手边。


    闻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颔首应允下来。


    花浔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了句“多谢神君”后,方才有一瞬,她还以为神君不会答应呢。


    与神君道别后,花浔便径自飞离白雾崖,朝桃林飞去。


    九倾仍坐在原处,看着穿着碧色襦裙的少女化作光芒消失在殿外,垂眸望向一旁的留影镜,神色平静。


    唯有白雾崖上流转的云雾与纷飞的花瓣,短暂地停滞了一息。


    流火不解地望着花浔离去的背影,一抬头看见神君自殿中缓步走出,飞上前去,困惑地叫了两声。


    神君微笑地说:“有人想见她。”


    “吾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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