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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奉神 又见熟人。


    花浔在白雾崖的这几日, 是她短暂的百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日。


    有自己温暖舒适的宫殿,不用每日担惊受怕地逃跑, 还有自己最爱的怎么也吃不完的桃果与梨花酥。


    每日清晨修炼调息,午前随神君修习法术心决,午后则修清静心经。


    只是有神君在对面, 她很难清静下来, 每逢此刻, 神君便无奈地看她一眼,却也未曾过多苛责。


    花浔虽已在不知不觉中成功辟谷, 但还保持着人族每逢傍晚便做饭的习惯,偶尔熬些清粥,偶尔自己做些糕点,做好了便兴高采烈地给神君送去。


    不论好吃还是难吃,神君总会含笑吃下去, 永远不用担忧被嫌厌或苛责。


    而每逢入夜, 花浔便会拿出留影镜,钻进神君的仙幔,坐在莲台旁,与神君一同看人族那个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第一次主动进入神君的仙幔时,花浔还满心忐忑,但见神君包容温柔的模样,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后来索性将糕点和甜水一并带到莲台旁,边看边吃。


    有时神君会在桃花树下赏花,花浔便搬出玉石桌凳放在树下,一同在树下观看。


    花浔敏锐地察觉到, 神君虽然不会亲口说“喜欢”,但在听那说书人讲到精彩处时,他宽和的目光会比平时更专注一些。


    花浔为自己小小的发现而窃喜了数日。


    神君不知对留影镜做了什么手脚,镜面所显现的画面,竟还会随主人的心思而动。


    神君将镜子拿在手中时,镜中所浮现的唯有仙雾茫茫,三界苍生。


    每逢此时,花浔总觉得神君背负的担子太过庞大而沉重。


    可她也知道,自己即便说出来,神君也只会以“吾是神”来回应她。


    所以,她总会佯装积极地将留影镜拿在手中。


    镜子里的画面便变成了一只小花狗在田地中跑着跑着摔了个狗吃屎;


    喜鹊去偷吃葡萄,反而被酸到喳喳乱叫;


    孩童们在学堂上交头接耳被先生打手心;


    或只是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彩慢悠悠地飘荡……


    花浔便发现,神君也很爱看这些她曾在人界看到过的小趣事儿,和看说书人的神情一样,温和而专注。


    可惜这样的美好时日并未持续太久,回到白雾崖的第二个月,神君便发现了洛禾神君神魂的下落。


    神君照旧遣分身下界。


    临下界前夕,花浔坐在神君的莲台旁,将留影镜郑重地拿给他:“神君孤身在白雾崖,若觉得无趣了,便看看这个。”


    “里面除了之前留下的折子戏和说书的,还有我先前注入其中的一片灵识,到时不光神君能看见我,我也能与神君的本体聊天,陪您解闷儿。”


    九倾无奈,那句“分身亦是吾”到了嘴边,最终被一声轻叹掩盖:“吾知了。”


    花浔想起千万年来神君一个神孤零零守在白雾崖的画面,还是觉得不放心,仰头看着端坐莲台上的神君:“您为什么不以本体下界呢?”


    最起码那样,她还能陪着完整的他,不至于令他承受大半的孤寂。


    神君垂眸,看着眼底暗含期待的少女:“本体与分身同感同受,并无必要。”


    花浔的眼底暗了下来,却还是理解地低应一声。


    与神君分身一同下界这日,流火破天荒地没有出门,反而在花浔将要踏入神君缔造的仙光通道时,叼着她的裙摆将她拦了下来。


    花浔不明所以:“流火,你这是做什么?”


    流火纠结半晌,最终不情不愿地从口中吐出一块玉石。


    玉石形态极为粗糙,一看便是从什么地方啄下来的。


    “这是?”花浔隐隐猜到流火的意图,佯装不懂。


    流火闷闷的“啾啾”两声。


    “你是要送给我的礼物吗?”花浔明知故问。


    流火怒目圆睁,将玉石又衔了回去,翅膀点了点她的荷包。


    “让我收起来当盘缠?”花浔道。


    流火焦急地转了个圈,苦于不懂人语,只能焦躁地“喈喈”,求助地看向神君。


    神君笑了:“流火想让你再为它带些糕点回来。”


    流火眼珠一亮,用力地点头。


    花浔见神君开口,这才放过流火,爽快地答应下来,接过了玉石。


    *


    接引仙光直抵一处名为奉神城的地方。


    奉神城毗邻修仙地界,清灵之气澄净,城池绵延千里,是人族数得着的繁华城邦。


    而洛禾神君的神魂气息,正散发于奉神城城主府中。


    花浔与神君抵达时,正值人界的傍晚。


    人族城池大多实行宵禁,未曾想奉神城中竟是热闹一片。


    沿街两岸的杨柳树枝头,挂满了小巧的灯笼,蜿蜒而去宛如游龙。


    被围在中央的工匠扎起“仙山灯楼”,台前有人光着膀子打铁花,清脆一声响后,火树银花遍布夜幕。


    还有人族的少女少男结伴而行,王孙千金锦袍玉带,摩肩接踵。


    而最令花浔讶异的是,此处的人手中皆拿着绘着神像的提灯,处处能望见神君的画像。


    便是人群中抬着的游神像,都是一尊庞大的神君像,比她以往看见的都要有气势的多。


    花浔看得目不暇接,直到想起正事,才拦下一位阿婆询问此处究竟有何盛事。


    “今日是奉神城百载大庆,十足的好日头,城主下令,半月无宵禁。”阿婆喜盈盈道。


    花浔:“既是城池百年大庆,为何有这么多的神君像?”


    “姑娘外地来的吧?”阿婆笑道,“百年前我们这儿还叫永宁城,某日突然地动山摇,成千上万百姓被埋于乱石之中,又逢大雨,瘟疫横行。危难之际,是神君现身救了大家。”


    “听闻神君生得比天还要高,抬手便镇住了地动,又挥手消去了瘟疫,自那后,永宁城更名为奉神城,城主代代供奉神君,这才有了今日这番盛景。”


    花浔了然,一本正经地对阿婆道谢后,转头看向神君,难掩兴奋道:“先生,奉神城和我一样大!”


    神君望着欢喜的少女:“应当比你大上半年。”


    花浔诧异:“您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神君无奈:“才过去不过百年。”


    花浔了然,百年前的事于已活了万年的神君而言,只怕譬如昨日发生的事,怎会这么快就忘记。


    她又想到什么:“神君真的比天还要高吗?”


    在人族的口中,她听过太多不同模样的神君了,有神圣冷峻的,有温柔悲悯的,有神通广大的,亦有刚正不阿的……


    神君:“法相罢了。”


    花浔难掩激动:“是话本中描绘的那种法相吗?顶天立地,法力无穷,一手比山还要大,双目如同日月,口能吞下长河,让人看一眼便有如心神被荡涤,闻一下便能长寿久安。”


    被一通追捧的神君罕见地沉默了几息:“人族传言,不可尽信。”


    花浔目露向往:“真想哪日亲眼见一见神君的法相。”


    神君敛目,微微笑着:“危急时方可显现法相。”


    “危急?”花浔忙摇摇头,诚挚道,“那算了,我宁愿神君再不现出法相。”


    神君望向她,定了片刻,笑意转淡,再未言语。


    “愿焚心香去玉京,身化清辉窥神容。”


    “焚香三柱通碧落,稽首叩拜启丹衷。”


    远处文人唱念颂词的清朗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传来。


    花浔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河边一种文人墨客正聚在河边的亭中,即兴作着尊崇神君的诗词。


    而不少百姓则立于河畔,手中拿着书着心愿的河灯,虔诚祈拜片刻,将河灯放入河中。


    那蜿蜒的河流如同银河,河灯便是点点星子,随着河流飘向远方。


    “先生,我们也去放河灯吧!”花浔兴致盎然。


    甚至没等神君应,她便壮着胆子,拉着神君的袖口朝那边挤去。


    神君初次在人群中被人拥挤着,虽有些不适应,但神情始终平和宽容,唇角含笑。


    花浔买了两个河灯,河灯上还用极小的字迹写着“上敬翊圣昭惠神君”,后面便须自己写上心愿了。


    花浔找店家借了笔墨,想了想,认真在河灯上书下一行小字。


    神君手拿河灯,望着上方自己的法号名讳,并未写下任何字,俯身将其放入河中。


    他距离祈愿的人太近,所以四周的心愿便愈发清晰且杂乱地传入他的识海。


    “神君保佑我今年能够金榜题名。”


    “保佑我身怀灵根,能够修仙,以得长生。”


    “愿神君能使我富贵一生。”


    “……”


    直到一盏新的河灯从少女手中飘走,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心音:


    “惟愿神君,长歌有和,独行有灯,其后万年,再无空寂。”


    神君顿首,蹲在河边的少女碰巧仰头,笑望着他:“先生,您听到了吗?”


    神君凝望那双眼睛,里面盛满了不知是否灵犀蛊操纵的依赖与其他情愫。


    花浔也不觉屏住呼吸,有一瞬间,她竟觉得神君好像看穿了她的感情。


    然而,神君的视线停留片刻便移开了:“该去城主府了。”


    花浔见神君未曾回应她的问题,失落地耷拉下眉眼。


    不过她本就不是顾影自怜的性子,走了几步路,夜风一吹,便又重新活跃起来。


    “我们就这样直接去城主府吗?”花浔问。


    神君没有看她,声音平静:“奉神城城主正遍寻修士,为其独女医治奇疾,我昨夜曾托梦于他,今日会有修士到访。”


    “原来您真的可以托梦,”花浔赞叹,“可若那城主不信梦境怎么办?”


    “不会。”神君平和道。


    “为何?”花浔不解。


    却见神君已经停下脚步,看向眼前的高大府邸。


    “城主府”三字简单直白,而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正焦灼地在台阶上走来走去,远远望见花浔二人,迟疑片刻,走上前来恭敬问道:“敢问姑娘可姓花?”


    花浔点点头。


    “太好了!”管家大喜,“城主今晨便说,今日会有一位花姓修士前来,早已恭候多时了!”


    花浔看向神君,后者温和浅笑着,显然早已洞悉此事。


    花浔跟在管家身后走进城主府,还没走到主厅,便见一个白白胖胖、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朝自己小跑而来:“花修士?真的是花修士?”


    花浔点点头,还未开口,左手便是一紧。


    男子攥着她的手,另一手则攥着神君的右手,激动又欣喜:“昨日萧某梦中见到神君,其言今日会有一名花姓修士携人而来,能解我难题,未曾想竟是真的!”


    “多谢神君显灵,多谢花修士啊!”


    花浔:……


    她真想知道,自己若是告诉此人,他口中显灵的神君,就是他右手紧攥的人,他的脸色会是何等精彩。


    花浔默默将手挣了出来:“不知萧城主有何难题?”


    这一路走来,她也听说奉神城的城主先辈曾出过大能修士,一直以清白明净为家规,因此这城主历代皆是贤廉之辈。


    如今这任城主姓萧名万仓,人如其名,其上任城主后,果真使得百姓富庶,城池强盛,粮仓不说万仓,也有数千。


    萧万仓知道自己过于热情,忙将手收回,抬头对花浔抱歉一笑,却在看见那名白衣男子时一愣。


    男子初看面貌不起眼,可平和而宽厚的眼神,竟让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萧城主?”花浔唤他。


    萧万仓猛然回神,想起什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来惭愧,萧某遍寻修士,一是为黎民百姓,更是……为小女而求。”


    “令千金怎么了?”


    萧万仓正要畅所欲言,管家凑上前小声说了什么,他立时一拍脑门:“我老糊涂了。”


    “花修士和这位先生远道而来定然累了,不如我们先去用膳,过后再与修士细谈。”


    花浔正要说“不用”,却听转角一声熟悉的嗤笑声响起:“萧万仓说神君托梦,我瞧是秽物作祟。”


    “今日我倒要亲眼看看,何处妖魔敢冒充神君,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最后二字没能道出口,便断在了嘴边。


    花浔循声看去,一袭火红衣袍的桀骜少年晃荡着马尾自转角处走来,身后跟着三五下人,眉眼张扬又放肆,此刻多了显而易见的错愕。


    “怎么是你!”


    “云溪仙君?”


    二人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说:已触发“下界必遇熟人”技能~


    第32章 探查 好似被神君推出去一般。


    打死萧云溪也没想到, 竟会在万里之外的奉神城,看见那只几次三番扰乱自己心绪的小妖,以及……神君。


    虽分身的样貌有所遮掩, 但萧云溪到底受神君庇护百年,一眼便认出这就是神君。


    再想到自己方才那番言论,登时脸色一变。


    花浔也未曾想, 竟会在城主家看见萧云溪, 再转念一想, 萧云溪与城主同姓萧,只怕是有些干系。


    “小仙祖?”萧万仓看见萧云溪, 面色又惊又喜,随后又想起什么,转头对花浔道,“花修士,这位是萧家仙祖萧无涯的独子, 也是我萧家的小仙祖, 不知二位何时相识?”


    萧无涯的名号,花浔自然知道,其便是当年与妙仪仙子相恋的人族修士,后二人诞下仙胎灵童的萧云溪。


    只是没想到,他竟是奉神城城主的祖辈。


    花浔见萧万仓疑惑的神情,想了想解释道:“我曾见过云溪仙君几面,自然就认得了。”


    说完, 还煞有介事地重新行了一礼:“云溪仙君。”


    萧云溪没好气地看她:“早先怎的不见你如此守礼?”


    花浔皮笑肉不笑:“仙君怕是忘了,先前我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萧云溪气恼:“你这……”却在看见后者故作无害的眼眸时一怔,移开视线,声音也低了些, “小修!”


    神君平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二人争执的画面,顿了下,垂下眼帘。


    萧万仓适时问道:“小仙祖方才说什么‘装神弄鬼’是何意?”


    萧云溪看向神君,桀骜难驯的神情勉强乖顺些许:“我方才说错了。”


    “既然神君曾托梦与你,那便是真的。”


    萧万仓见自家这位小仙祖都承认下来,更加深信不疑:“不知小仙祖今日突然来此,有何贵干?”


    萧云溪终于看向萧万仓,没忍住冷笑一声:“你还有脸问本仙君?”


    “妖毒之事,你当真以为自己瞒得密不透风?”


    萧万仓闻言,脸色一白,忙深深作揖行礼:“小仙祖恕罪,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奉神城百载大庆,正是人声鼎沸百姓欢欣时,若此刻说明妖毒之事,只怕民心动荡。”


    “且晚辈也有些人脉,暗中请来不少修士,可他们都说……都说看不出这是何种妖毒啊!”


    花浔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开口问道:“妖毒是何物?”


    “妖毒便是妖毒,笨死……”萧云溪下意识地应声,语气习惯带了丝不耐,却在瞥见一旁的神君时,缓了缓语气,对萧万仓道,“你给她解释。”


    花浔又看向萧万仓。


    萧万仓迟疑片刻:“花修士和这位公子,还有小仙祖皆是远道而来,不如先去用膳……”


    “不必。”萧云溪冷哼。


    “不用了。”花浔拒绝的话。


    气氛再次有瞬间的沉寂,几个人都顿住。


    唯有神君,垂眸敛目,仿佛独立于世外。


    萧云溪看向花浔:“你作甚学我说话?”


    “我何时学你?”花浔皱眉反驳,又想到此人几次三番看自己不顺眼,不由朝神君身边凑了凑,“萧城主不妨直说吧。”


    “令千金发生何事?妖毒又是怎么回事?”


    萧云溪看着她无意识靠近神君的动作,唇瓣一抿,沉闷地瞪向萧万仓。


    乍然成为焦点的萧万仓虽不知这位花修士和她身边的白衣公子是何身份,但见他们一个敢与小仙祖拌嘴,一个小仙祖见了都收敛了桀骜的性子,便知其身份不低。


    擦了擦脑门冒出的冷汗,萧万仓不敢有半分含糊,引着几人便朝后院走去。


    “小女名唤萧灵,年方十八,两年前有幸在验灵台上验出身怀灵根,本打算今年送去清虚宗修炼,未曾想前段时日突然便中了妖毒,如今……”


    萧万仓说着,长叹一声撇过头去:“这妖毒不除,只怕小女此生都不愿再出门了。”


    花浔起初不解其意,直到走到萧灵闺房前,看萧万仓好说歹说,门才终于从里面打开。


    女子身姿纤细窈窕,仅看身形便知该是柔婉秀致的美人儿,只可惜她头戴曳地的白纱帷帽,除了身形外,样貌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花浔不解。


    萧万仓对花浔抱歉地笑笑,走上前去,轻声劝道:“灵儿,这是爹请来的修士,你让他们看看吧。”


    萧灵的嗓音婉转动听,只是此时含着几分久哭后的沙哑:“爹爹请来多少修士了,不都不知此毒如何解?”


    “这回不一样,”萧万仓耐心道,“这花修士是神君托梦请来的,还有萧家的小仙祖自天上而来,定然有法子解你的毒。”


    萧灵闻言,停顿了几息。


    萧万仓又好言哄了几句,萧灵方才请几人进了屋。


    房门紧闭,确定再无旁人,萧灵方才轻轻摘去帷帽。


    花浔早已做好准备,却仍旧在看见萧家小姐此刻的模样时,心中微惊。


    只见她的面部呈现青紫色,侧颊还生有深色的鳞片,一直蜿蜒到颈间,被层层衣衫遮住,直到手背上仍能隐约看见鳞片。


    而她的双眼也如同两个黑漆漆的空洞,没有眼白,没有瞳仁。


    额角生长着两只黑色长角,看起来分外诡异。


    不过显露片刻,萧小姐便重新戴上了帷帽,声音染上了哽意:“诸位已经看过,便请离去吧。”


    花浔心知萧小姐原本貌美如花,乍然变成这般模样,心中定难受得紧。


    她并未多言,便随神君一同走出房门。


    “几位可曾看出什么?”萧万仓迫不及待地追上前来问道。


    花浔看了神君一眼,后者对她微微颔首,她方笃定道:“有些端倪。”


    萧云溪睨她一眼。


    萧万仓大喜:“那花修士可知是何毒物作祟?如何能解?”


    花浔为难道:“我虽看出些异样,但还需回去好好想想,以免误判。”


    “自然,自然,”萧万仓爱女心切,此刻才反应过来天色已晚,忙道,“王管家,送三位贵客去歇息。”


    “是,”王管家忙应,“三位请随我来。”


    “仙祖您仍是之前的院子,这些年一直为您留着,花修士与这位公子则住在隔壁的宛园……”


    “这小修与神……这位公子住在一处?”萧云溪突然插口。


    王管家不明所以地点头:“花修士与这位公子一同前来……”


    “他们孤男寡女……”萧云溪下意识道,随后飞快地看了眼花浔与神君。


    明明他只是不想让花浔太过接近神君,可当迎上花浔的视线,心底竟生出一丝慌乱。


    “无事了。”他烦躁道。


    城主府比之前花浔住过的陈府还要奢华,宛园更是像一处假山活水齐全的园林。


    花浔打量着院中的装潢,赞叹道:“真豪华。”


    叹完她转头看向神君,想要寻求神君的赞同。


    未曾想神君正安静立在身侧,似乎根本未曾听见她方才的话,正在敛目沉思着什么。


    虽说神君平日话也不多,可今日却一言不发。


    花浔正欲开口询问,忽而想起什么,尝试召唤自己注入留影镜中的一片灵识,以心音唤道:“神君,你在看吗?在看吗?”


    话音落下,她便看见身旁的神君转眸望向她,眉目柔和,且无奈:“吾看见了。”


    花浔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凑上前关切道:“神君今日是怎么了?一直少言寡语?”


    虽说神君平日话也不多,但今日却是一言未发。


    神君垂眸,静静望着她:“吾无事。”


    花浔眨了下眼:“那您笑一下,我就相信您无事。”


    神君看着少女灵动的双眸,含笑复道:“吾无事。”


    花浔这才相信了,正色问道:“您发现洛禾神君的神魂气息了吗?”


    神君颔首:“萧灵身上有神魂气息,神魂却不在她身上。”


    花浔不解:“这么说,萧灵只是接触过神魂?”


    想起萧灵妖化的容貌,她忍不住喃喃:“可萧灵好好一个美貌女子,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呢?”


    “去探一探不就知道了。”懒散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花浔回眸,只见萧云溪晃荡着马尾走来,临到近前,不忘恭谨见礼:“神君。”


    “嗯。”神君缓应。


    萧云溪直起身:“不过小小妖毒,神君何故亲自下界?”


    没等神君回话,花浔便忍不住做声:“神君爱下界便下界,难不成日日待在白雾崖你们才开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神君孤身在白雾崖待得还不够久吗?


    萧云溪被花浔一堵,神情一黑,也起了脾气:“神君若愿意下界,我自也为神君高兴,需要你来出头?”


    “你既高兴,便不要再问个不停。”花浔没好气。


    “你这小妖……”萧云溪显然被气得不轻,一时竟哑口无言,许久道,“我问神君,干你这小妖何事?”


    花浔心口剧烈一跳,偷偷觑向神君,见他微微笑着,面如神像,方才松了一口气。


    “你方才说什么‘去探一探’?”花浔生硬地转移话头。


    萧云溪斜睨着她:“本仙君为何要告诉你?”


    花浔心中气恼,扭头看向神君。


    神君轻叹:“奉神城中,身中妖毒者,不止萧灵一人。”


    花浔诧异:“还有旁人?”


    神君九倾看向萧云溪:“云溪。”


    萧云溪被神君恍如银河的一眼望得怔忡,不觉垂首道:“我早于三日前偶然听闻奉神城有妖毒作祟,昨日来到此处,却发现百姓并未见丝毫恐慌,便知定是萧万仓压下了妖毒一事。”


    “我于暗中调查发现,城主府位于城郊的一处私宅,近日不少马车进进出出,便准备今夜去一探究竟。”


    花浔看他:“仙君既身负深厚法力,直接以灵识探查不更方便?”


    萧云溪看她一眼,才又继续望向神君:“奇怪之处便在于,那些妖化之人身上,并无妖气,甚至……有仙灵之气。”


    花浔眼眸微亮。


    这倒是与青木镇的灵狐格外相似。


    分明是妖,却有仙灵之气。


    只要去探一探那处私宅,便能知晓仙灵之气的来源了。


    花浔期待地看向神君:“神君?”


    神君亦望着面前的少女,眉眼间带着属于这个年岁的干净与灵动。


    傍晚在河畔,她回眸望向他时太过莹亮的目光再次闯入识海。


    许是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加上灵犀蛊作祟,令她对他生出依赖的情愫。


    可他早已看遍这世间千万遍,而她太过年轻。


    或许,她应当去与相似年岁的少年多相与一番,方知这世间的百态千姿。


    神君垂眸淡道:“你二人前去探查。”


    萧云溪蓦地抬头看向神君。


    花浔怔愣,只觉胸口一空:“您不去吗?”


    神君含笑:“擅闯私宅之事,吾去不妥。”


    花浔只觉得自己的心底沉甸甸空荡荡的,好似被神君推出去一般:“您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萧云溪不觉看向花浔,眉头紧蹙着。


    神君的目光宽广如海,温声道:“代吾前去,探明此事。”


    花浔一滞,许久闷声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现在让阿浔去,真去了你又不高兴(doge


    第33章 喜欢 “你喜欢神君?”


    夜深时分。


    奉神城中仍旧灯火通明, 繁华如梦。


    漆黑夜幕下,花浔御风朝城外飞驰而去,神色恹恹, 兀自出神,时而皱眉,时而叹气, 再无半分精神。


    萧云溪早在一旁盯了她许久, 见她再次叹气时没忍住道:“你可知多少人想同本仙君一道历练, 挤破头都没机会,轮到你这小妖头上, 你还唉声叹气起来!”


    花浔从低落的情绪中短暂抽离出来,转头看向他:“云溪仙君和我一同历练,很高兴?”


    “我自然不高兴!”萧云溪反应强烈道。


    花浔收回目光:“那云溪仙君还说我?”


    萧云溪被她的话堵住,没好气道:“你既不高兴,便回去, 本仙君一人前去更便宜。”


    “那可不行, ”花浔正色道,“我答应了神君,要代他前来的。”


    萧云溪胸口一滞,愤愤瞪她一眼,再不看她。


    花浔也不在意,继续朝前飞着,不多时便落在城外那处私宅前。


    比起热闹的城中, 此处显得异常的冷清。


    夜风萧瑟,四周半点灯火也没有,月光下倒是映出门口的道路上有几道车辙印。


    私宅内倒是有灯火亮着,可在一片死寂中, 更显诡异。


    守卫密不透风地守在宅邸的各个出口,不放过一丝一毫。


    花浔抿唇正要问萧云溪预备怎么进入,一转头身边哪里还有人影。


    再抬头,萧云溪早已跃上高大的墙头,扬眉望着她:“上来。”


    花浔小心地看了眼四周,方才飞进院中。


    私宅很大,前前后后足有十几处院落,每个院落皆有六七厢房,


    出乎预料的是,私宅内并没有外面那股阴森气息,反而如同寻常人家一般。


    每处院落门口都悬挂着一盏灯笼,庭院的绳索上还晾晒着衣物,凉亭中的石桌上倒扣着书籍,长椅上放着琴筝。


    花浔与萧云溪小心地朝里走去,不忘召唤自己注入留影镜的灵识,在心中报备:“神君,我同云溪神君已经进来宅院了。”


    不知神君是否没将留影镜带在身旁,花浔并未听见神君的回应。


    她也未曾在意,仍时不时说着:“这里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人家。”


    “还有小孩子玩的木剑和小马。”


    “神君,您还没看留影镜吗?”


    “神君……”花浔的心音还未说完,突然撞上了前面人的背影,鼻子顿时一阵闷痛。


    她捂着鼻子,眨去痛出的泪花,皱眉看着身前的萧云溪,又看向并无异样的前方,轻声问:“你突然停下作甚?”


    萧云溪只觉自己后背有些僵硬,回头闷声道:“你还撞了我呢!”


    “你不停下我怎会撞你?”


    “我……”萧云溪声音一停,“谁让你走神的?”


    “你方才在想什么?本仙君唤你你都没听见,莫不是又在想缠着神君的法子?”


    花浔心虚地垂下睫毛,片刻后故作镇定地问:“你方才唤我了?”


    萧云溪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沉默片刻,冷哼道:“此处平静得有些不正常,若被捉去,本仙君可不会管你。”


    花浔睨他一眼:“云溪仙君管我,我才觉得惊讶。”


    再次被她气到的萧云溪深吸一口气,没同她计较,转头便要继续前行。


    未曾想才扭过头去,便再次停下脚步,目光严肃地望着长廊尽头晃晃悠悠的孩童。


    看孩童的背影不过五六岁,正提着一盏灯,蹒跚着走进丛林,似在起夜小解。


    花浔被萧云溪挡住了视线:“怎么……”


    还未问完,便被人捂着嘴躲在了一根红色梁柱后。


    花浔睁大双眼,盯着眼前的少年,以眼神询问他发生何事。


    萧云溪只觉自己的指腹被温软的唇瓣触碰到,手指颤了下,忙放下手,清咳一声,与她一同朝长廊尽头望去。


    花浔惊诧地发现,那孩童竟与萧家小姐一般,身上长满了青色鳞片,双目如黑窟,额上生着黑角。


    此刻那孩童正呆呆地在长廊中走着,一直走到中央,突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原本死寂的宅院上空突然回荡着一声:“师父……”


    孩童仰起头,看向半空,随后跟着叫了一声:“师父。”


    刹那间,厢房的门被人打开,数道身影同时从房中木然地走出,口中齐齐唤着:“师父救我。”


    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起伏,像是木偶发出的古怪声音。


    每道身影皆是妖化后的样子,男女老少生着鳞片黑角,依次排着整齐的队伍,口中不断呼唤着相同的话,一遍遍地在宅院中走。


    约莫过去一炷香的工夫,这群形容可怖的人同时停了下来,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回到各自的房中。


    “这个萧万仓,竟将其余身中妖毒之人都囚困在此处,”萧云溪冷哼一声,“他以为这样就无人知晓了”


    花浔揭下身上的隐身符纸,同样眉头紧皱。


    诚如萧云溪所言,这些人分明是妖魔的形态,身上却并无妖气,甚至……连煞气都没有。


    “走了。”萧云溪一挥手便现出身形,语气轻松道。


    花浔跟在他身旁:“这些人究竟算不算妖?”


    “算。”萧云溪边说边飞身而起。


    花浔忙跟上前:“那为何没有妖气?”


    “你问我?”萧云溪挑眉,“我为何要回答你?”


    花浔面色一沉,默不作声地加快了速度。


    “喂,你去哪儿?”萧云溪追上来问。


    “去问神君。”


    萧云溪身形微凝,半晌道:“他们只有妖的外形,并无妖丹,甚至经脉内都只有清气,连浊炁都没有半点。”


    “可以说,他们不过是拥有妖魔模样的凡人。”


    花浔诧异:“那是谁将他们变成这副模样的?”


    “找到罪魁祸首不就知道了。”萧云溪扬眉道。


    “如何找?”花浔凝神思索,随后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这些人既中妖毒,必然是有共通之处。只需抽丝剥茧找到其中关联,说不定便能揪出罪魁祸首。”


    萧云溪斜睨她:“还不算蠢笨。”


    花浔正因自己有所发现而喜悦,懒得反驳他,只道:“未曾想云溪仙君竟肯告知我缘由。”


    萧云溪身形顿了下:“本仙君是怕你再找借口去接近神君。”


    听见“神君”的名号,花浔又想到自己唤留影镜的那些话,神君始终未曾回应。


    虽不知缘由,但神君大抵是遇见什么烦心事儿了。


    余光瞥见下方仍热闹的夜市,花浔眼眸一亮,当即甩出一句“云溪仙君先回吧”,便悄无声息地落下地去。


    比起黄昏时分,夜市倒是少了不少人,留下的多为年轻的男女,以及巡逻的侍卫。


    花浔穿梭在街市中,看见什么好玩的都恨不得带回去,讨神君的欢心。


    神君喜欢听书,她便将时兴的话本全买了个遍,准备拿回去给神君解解闷儿。


    从不同角度看能显现不同花种的花灯,花浔也小心翼翼地放入荷包。


    还有那看着便讨人欢喜的彩陶凤鸟,圆溜溜的双眼,像极了流火,神君定也会这样觉得。


    花浔正要继续朝前闲逛,身后突然一人问:“你买这些作甚?”


    花浔惊了一跳,回头看去,却见萧云溪斜倚着陶瓷铺子外的墙壁,抱着手挑眉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花浔勉强放松下来,仍没什么好气。


    “本……我问你这话才是,”萧云溪直起身,走到她跟前,垂眸看着她怀中的一堆小物件,又问了一遍,“你半路下来,就为了买这些?”


    “当然。”


    “为何?”


    “送给神君啊。”花浔理所当然道。


    萧云溪皱紧眉头:“神君并不会对任何事物有所偏爱。”


    “我知道啊,”花浔不明所以,“神君也不会不喜欢任何事物,不是吗?”


    萧云溪微怔,看着她像只自由的鸟儿一般在热闹的夜市中飞窜。


    不,她本体就是只鸟。


    他看着这只鸟恨不得将自己路过的每一处铺子都买个遍,连那拥有芥子空间的荷包,都渐渐变鼓了起来。


    万物生灵对神有着出于本能的亲近之意。


    初时,他以为花浔想要接近神君也是因为如此。


    可眼下望着她过于认真且专注的神色,及张口闭口提起神君时,便弯成月牙的璀璨双眼,一个念头突然在心底滋生……


    眼见夜市已经到了尽头,花浔从最尾端的摊贩手中买下了一个平安福,高高兴兴地拿在手中,正要打道回府。


    “你喜欢神君?”一声不可思议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话如同石破天惊一般从花浔耳边响起,她原本欢快的身形猛然僵住,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说出这句话的萧云溪。


    若说方才萧云溪还只是试探,眼下看见花浔的神情,便已经足以确定。


    一时之间,萧云溪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感受。


    分明该是愤怒的,因为她这样世俗的男女之情,亵渎了高高在上的神君。


    可胸口却又忍不住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意。


    “你果真喜欢神君。”萧云溪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花浔动了动唇,却道不出任何否认的话。


    甚至在此刻,当有人将自己的喜欢与神君放在一块时,她竟还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花浔点了点头,坦诚道:“我喜欢神君。”


    萧云溪呆立在原地。


    花浔望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接近神君,但如今事实已在眼前,我不会离开神君。”


    “但你也放心,我不需要神君的回应,只要……”


    “你可曾想过,若神君知道你的心思,会如何?”萧云溪打断她。


    花浔从未往这上面想过,一时怔怔。


    神君若知晓她的心思……


    傍晚时分,她在河畔放完河灯后,许是气氛使然,她未能及时遮掩自己的情愫。


    那时的神君目光深邃地望着她,好似看穿了什么……


    后,神君回绝了与她同行,让她与萧云溪一齐夜探宅院。


    甚至再未回应她在留影镜中留下的话。


    花浔胸口渐渐弥漫起阵阵不安。


    “神君不会再留你的。”萧云溪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神君不是这样的人……”花浔下意识地反驳,可说到后来,却理屈词穷起来。


    神君说,神不需要男女之爱。


    神君留她,也只是因为灵犀蛊。


    若神君知道了她的心意,虽为救她性命不会赶她走,可若真的如今晚一般事事疏远,她真能忍受吗?


    花浔的神情渐渐变得迷茫而失落。


    灵犀蛊也随之变得萎靡难安。


    *


    城主府。


    神君九倾立于庭院的假山旁,看树枝上梅花探头,活水氤氲着水雾淙淙。


    近万年来所见的景色,花也好,山也好,水也好,于他而言并无不同。


    可他却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受:此处的花,不及白雾崖的桃花。


    识海中,他能感受到本体在安静地望着留影镜。


    镜中的少女生动地诉说着她的一举一动,不厌其烦。


    她进了宅邸,看到何物,又发现何物。


    嗓音清脆,是亘古寂静的白雾崖上,仅存的生机。


    直到一声惊呼,她撞在云溪的背上,少女少男的争执声响起,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却又在察觉到异样时,一人掩住一人口唇,随后默契地躲在梁柱后,又先后悄悄探出点头来。


    这样俏皮的动作,是年轻的孩子碰撞间方有的生气与生命力。


    神君看了片刻,切断了留影镜中与那片灵识的缔结,淡淡地欣赏着庭院的风景。


    院中分明无风,梅枝却自行漾起细微的动作,轻轻摆动着。


    一下,又一下,晃动不停。


    而白雾崖的他,错过了一声虔诚的祈愿。


    “桑公子?”婉转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神君转眸望去,戴着帷帽的女子站在庭院门口,正隔着白纱望着他。


    萧灵已将自己锁在房中近十日,可即便如此,她仍在每晚二更时,难以自控地走出房门,跟随着心中莫名升起的渴望,一声声木然地喊着“师父”。


    她怕自己不受控时,被人望见自己可怖的模样,为此爹爹特地遣散了府中的多数仆从。


    今夜清醒过来,萧灵才发觉自己走到了宛园。


    以往空寂无人的庭院,今日多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萧灵本想上前,问他可曾听见了什么,却在看见那张本该过目即忘的面颊时,心中不觉升起一股天然的亲近信赖之感。


    她想起傍晚时分,新来的三人见到自己妖化后的样貌时的反应。


    那位花修士面容俏丽又性子和善,眉眼露出怜悯,却仍被她如今的样子惊了下。


    小仙祖虽未被吓到,却满眼尽是桀骜不屑,令人自惭形秽。


    唯有眼前这位姓桑的公子,神色平缓温和,唇角噙笑,目光如包罗万象的海。


    这瞬,萧灵只觉自己询问他是否听见自己诡异的呼唤声,并要求他为外保密,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无礼的质疑。


    “桑公子为何深夜在此?”萧灵轻声问道。


    神君微微笑着:“欣赏夜景。”


    萧灵本就因样貌大变而不愿见日光,平日唯有夜色深沉时方才出门小透一口气,闻言迟疑片刻方问:“今日,桑公子似并未被我的样貌所惊吓。”


    神君的声音柔和而缓慢:“样貌不过皮囊罢了。”


    说完却似想起什么,垂落眼帘。


    萧灵闻言微怔,这段时日从花容月貌的千金大小姐,一夕跌落为面丑的妖物,第一次在人言中听见几分慰藉。


    “桑公子好修行。”萧灵道,她自问做不到真当样貌不过一张皮囊。


    神君再未应声,目光如隐秘的清泉,越过身前的女子,望向庭院门下。


    少女斜挎着鼓起的荷包,垂眸朝庭院走来,少年抱臂与她并肩而行,不时扭头望她一眼。


    二人似生了别扭,谁也未曾搭理谁,只地上的影子若即若离。


    直到察觉什么,少年抬起头,放下了手臂,高束的马尾微垂,微微颔首:“先生。”


    少女闻言一怔,猛然抬起头,目光在触到神君时迸射出微弱的光芒,却很快被暗淡掩盖。


    她飞快看了眼对面的萧家小姐,勉强扯起唇,跟着唤了声:“先生。”


    第34章 远离 喜欢一个神,连情意都要掩藏。……


    神君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女少男, 并未立即应声。


    直到少女掀起眼睑,不安地朝他望来一眼,他方缓声道:“回了。”


    萧灵见到有旁人出现, 低下头去拢紧帷帽,柔婉道:“花修士,仙祖, 桑公子, 小女先回房了。”


    语罢便匆匆忙忙回了自己的院落。


    萧云溪也很快请辞离开, 只是在离去前,朝花浔漫不经心地望去一眼, 看见对方恍惚的神情后,眉眼微蹙。


    宛园顷刻只剩下花浔和神君遥遥相对。


    花浔忐忑于神君可能看穿了她的心意,踟蹰良久,才迈着微小的步伐走上前,低垂着头, 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神君平和地看着少女一步步朝自己挪动, 神色间不见丝毫不耐。


    直到她在距他尚有半丈远处停了下来,他方才垂眸,看了眼彼此间的距离,未曾做声。


    寂静在夜色中蔓延。


    最终一声轻叹声响起,神君平和地问:“今日夜探,可有发现?”


    花浔听见神君一如往日温柔的嗓音,竟有一种眼眶发热的冲动, 她抬起眼帘,点点头:“在私宅中,还有百余位同样身中妖毒的凡人,和萧小姐的症状极为相似。”


    “而且他们在夜深时, 竟像是被抽了魂一般,口中喊着‘师父救我’这类话语。”


    神君缓声应和:“萧灵亦有此症。”


    花浔闻言睁大双眼,心底的惶然不安被诧异冲淡,不觉朝神君走了几步:“萧小姐也是二更时分出现的吗?”


    神君垂眸,看了眼缩短的距离,顿首:“正是。”


    花浔轻蹙眉头,不知不觉间走到神君身侧,看着从假山上飞落的池水:“看来萧小姐和那些百姓,都是被同一人所害。”


    神君目光宽和地望向她。


    墙角徐徐摇摆的梅枝,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安然,宁和。


    直到一阵夜风拂过,将花浔从恍惚中吹回神,幡然发现自己竟离神君如此近,近到被微风吹起的裙摆能碰到神君的广袖。


    她的心口剧烈跳动了下,却又生怕被神通广大的神听出什么,悄无声息地朝一旁挪远了些。


    神君长睫垂落,未曾言语。


    花浔低头看着流淌的池水,不久前萧云溪的那番话再次冒了出来。


    “若神君知道你的心思……”


    “不会再留你的。”


    花浔猛地抬起头,攥了攥拳,喉咙因为紧绷而隐隐泛起酸痛:“神君。”


    神君侧眸看她,唇角含笑。


    花浔却在这样宽宥的目光下,想起回来时看见的神君和萧小姐站在一起的画面。


    她并不觉得捻酸,而是……低落。


    因为她知道,神君对萧小姐和对她一样,面带微笑,平和而不染尘垢。


    这是神看众生的眼神。


    花浔避开了神君的眼神,她怕一不小心再藏不住自己的心思:“您觉得,妙仪仙子和萧无涯怎么样?”


    她选择了一个委婉的问法。


    神君似是困惑于她这句话的含义:“嗯?”


    花浔抿了抿唇:“您觉得,妙仪仙子为萧无涯剥去仙籍,萧无涯为妙仪仙子自绝心脉永生沉睡,是对还是错?”


    神君这次听明白了,沉吟几息后回答:“仙凡两别。”


    “所以,您觉得是错吗?”


    “若以人伦情感而论,不分对错,然天命法则之下,的确为错,”神君平缓地说,“修行为仙,需历尽千劫万难,当担仙人之责,若擅自与凡人结合繁衍,仙胎世袭,于世人不公。”


    花浔愣了愣:“所以,您当初答应妙仪仙子照拂云溪仙君,是因为妙仪仙子甘愿舍弃仙人身份,空出仙位?”


    神君微顿,安静地望着她的神色。


    原来,是想要了解那个孩子吗?


    还有她荷包中那些沾染凡尘气息的物件,大抵是夜间同游时买的。


    毕竟同龄之人,总有相似的喜好。


    “是。”神君淡应。


    花浔的目光变得黯然。


    仙凡有别。


    神与小妖,分别更是大。


    “我知道了,”花浔低声道,“神君,明日我还有事,便先回房了。”


    说完她便要朝厢房走。


    “明日?”神君的声音自身后缓慢响起。


    花浔停下脚步,唯恐神君看出异样,扬起一抹笑,故作无事道:“明日我还要与云溪仙君一同调查妖毒一事呢。”


    神君安静几息:“嗯。”


    花浔道了声“夜安”,匆匆回了房。


    掩上房门后,才小心地吐出一口气,闷闷走到床榻旁,径自倒了下去。


    原来喜欢一个神,连情意都要小心翼翼地掩藏。


    *


    翌日,花浔起榻后,打开房门便看见了仍伫立在庭院中的神君。


    还没等开口,灵犀蛊便率先欢快地活跃起来,可想到神君若知悉自己感情后的反应,她又胆怯起来。


    花浔努力如常,只是不看神君的眼睛:“神君要和我一同去找萧城主吗?”


    她已经想好,只要打消神君的怀疑,这段时日敛起自己的喜欢,她便还能像之前一样,陪在神君身边。


    见神君颔首,花浔在原地等待神君走过来,隔着一人的距离,一同朝主厅走去。


    “神君昨夜一直在院中?”花浔像往常一样,随意找着些话头。


    神君平静道:“嗯。”


    花浔:“城主府的梅花,比之前在陈家看到的还要好看。”


    神君微微含笑:“各有风情。”


    “城主府好大啊,走了这么久还没到……”花浔没话找话。


    神君转眸,看向始终不看自己的少女。


    她虽然在竭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可还是令人一眼看出,她在心不在焉。


    直到……


    “你真当能瞒得过本仙君?”纵肆张扬的声音从主厅传来,“将身中妖毒的百姓囚困在别院,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嗯,萧万仓,萧家便是如此教你的?”


    神君平静地朝前望去。


    萧万仓跪在主厅中央的蒲团上,羞愧地低着头,红衣少年则懒散地坐在主座上,放纵不羁。


    花浔听见旁人的声音,长松一口气。


    她真怕与神君待久了,再被看出更多的破绽。


    花浔不由抬起头,眼眸都明快轻松了许多,却在迎上神君望过来的一眼时,心中一慌,忙飞快走上前去:“发生何事?”


    萧万仓跪在蒲团上,不敢说话。


    萧云溪看见花浔和其后的神君,下意识地端正坐姿,随后又站起身,语气却仍一如既往的随意:“教训小辈。”


    花浔:“……”


    她虽心知萧云溪比萧万仓还要年长近百岁,但二人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俊俏少年,怎么看怎么倒反天罡。


    “萧城主先起身吧,”花浔将萧万仓扶起来,才又问道,“敢问萧城主,您关在私宅的那些百姓,究竟是何人?”


    萧万仓朝萧云溪看了一眼,见自家小仙祖未曾阻拦才直起身,摇摇头:“实不相瞒,我并非故意而为之。”


    “那些百姓身中妖毒,为免引起城内恐慌,我也是没有其他法子了。再者道,虽将百姓关在别院,可到底是我的子民呐!我可从未怠慢过他们,一日三食按时送去,谁人有何雅趣、嗜好,我也差人竭力满足……”


    花浔想起昨夜在院中看到的话本、琴筝,还有孩童玩的木剑小马,信了大半。


    “直到灵儿也身中妖毒,”萧万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惭愧道,“我舍不得将灵儿囚在别院,方知那些被我囚困的百姓家人是何种心思。”


    “所以,你这才遍寻修士,重视此事?”花浔追问。


    萧万仓白着脸点了点头。


    花浔有些后悔方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了。


    这次萧万仓倒是老实交代了,被囚困的百姓,不止城郊一处,在城西还有一处私宅,里面同样关满了身中妖毒之人。


    那妖毒是两年前在城中出现的。


    两年来,不时有百姓中毒,如今已有二百八十多位百姓深受其害。


    可令人稀奇的是,这些百姓并无初初化妖后的放肆、不知善恶,也从未伤害过人。


    花浔陷入沉思。


    神君说过,天魂至善,地魂至浊,而神魂无相。


    也便是说,拥有神魂之人,善恶皆由那人的本心。


    思及此,花浔下意识地看向神君,想要寻求他的认同,目光却又生硬地僵在半路,勉强拐了个弯,一个不小心便落在了对面的萧云溪身上。


    萧云溪迎上她的视线也是一怔。


    自她昨夜承认喜欢神君后,他心底便莫名的烦躁,此刻被她一看,更是有火发不出,轻哼道:“看我作甚?”


    花浔顿了顿:“云溪仙君可否与我一同调查此事?”


    萧云溪微顿,目光飞快地望了眼神君,又收了回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我为何要同你去?”


    花浔也不失望,转而看向萧万仓:“那便麻烦萧城主,给我与先生各取一份身中妖毒之人的名册来。”


    “自然,我马上命人送来。”萧万仓忙应下。


    萧云溪见状,薄唇紧抿,没好气道:“给本仙君也拿来一份。”


    萧万仓连连点头。


    萧万仓这个城主做得还算不错,那些百姓的名姓、身世早已编纂成册,看着也方便许多。


    花浔自修炼有所得,连读书都快了许多,几乎一目十行地扫完,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些人大多身有顽疾,或是痨病,或为耳疾,或目不能视。


    甚至还有一些人躯体残缺。


    与此同时,对面快她一步看完的萧云溪正懒洋洋地盯着她:“看出什么了?”


    花浔不由自主地看向神君,他仍在平静地看着册子,却又好像在看别处,坐姿端正,皎洁如月。


    就像在白雾崖看着留影镜一般。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方才合上册子,偏首望来。


    花浔心中一慌,勉强扯了扯唇,收回目光:“这些人皆是疾病缠身或残缺之人。”


    萧云溪若有所思:“还有一人。”


    话落,二人几乎同时看向一旁的萧万仓。


    萧万仓一愣:“小女并无疾病残缺……”说到此,他忽而想到什么,“我记起来了,小女身染妖毒前,曾在家中自行炼气,为此还伤了灵根,这算吗?”


    花浔诧异:“伤了灵根?”


    灵根乃修者之本,若伤了灵根,除却仙人下凡,凡修极少有能彻底重塑灵根之人。


    下瞬,她却忍不住凝眉,只觉自己忽视了什么。


    神君温和的嗓音徐徐响起:“萧小姐并无灵根。”


    花浔眼睛亮了起来。


    是了,萧万仓说,萧灵身怀灵根,待十八岁后便送往清虚宗修炼。


    可昨夜短暂相处,她并未在萧灵身上察觉到有灵气流转。


    只是这对于修炼之人而言,如呼吸一般寻常,她未曾注意。


    此刻本神君点命,才恍然大悟。


    萧万仓亦骇然:“不可能,小女确有灵根啊!”


    萧云溪看向花浔:“别院那些人,你看他们可曾缺胳膊少腿?”


    花浔摇头:“未曾。”


    萧云溪笑了一声:“这可有意思了。”


    “天残地缺,灵根有损,竟都能有法子‘医治’。”


    花浔了然,看向萧万仓:“萧小姐可曾去过哪家医馆?”


    萧小姐虽能请到修者医治,可其余凡人皆能碰到修士的可能微乎其微,只可能是人族的医馆。


    萧万仓仔细想了想:“奉神城西有一家名为‘妙手居’的医馆,里面有位大夫,名唤杨平,其医术之高超,便是连修士也能医治,我也曾带小女前去。”


    “可去时才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荒废已久了啊。”


    “妙手居?”花浔只觉耳熟。


    “名册五卷三列,曾有身中妖毒之人的亲眷提及过此处。”萧云溪应。


    少女少男一应一和,十足默契。


    神君微微笑着,只是笑意渐渐变浅,眉眼低垂。


    花浔神情舒展,渐渐有了眉目。


    她站起身来,面向神君:“先生,我与云溪仙君先去探查一番。”


    神君仍拿着册子,闻言抬眸安静地凝望着她,几息后缓声道:“……去吧。”


    第35章 倦怠 留影镜分外安静。


    午后。


    花浔和萧云溪一同走出城主府, 便要径自朝城西飞去。


    却没等她飞起来,后领便被人抓住了。


    花浔落地时踉跄了下,眉头紧锁, 转头便看见萧云溪一手提着她,眉梢懒洋洋地一扬:“这么着急?我们的事还没说清楚呢。”


    花浔困惑,用力挣了挣, 将衣领从他手中挣了出来, 反问:“我们什么事儿?”


    萧云溪眯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方才在主厅, 你为何突然主动问我可否和你一同探查此事?”


    花浔神色微僵,半晌垂下眼帘道:“昨日我与云溪仙君一同去的私宅, 更清楚其中内情,今日再一齐探查也方便……”


    “呵,”萧云溪冷笑一声,低头看着她,马尾随之垂在肩头, “花浔, 你真当本仙君不知,你在拿我当挡箭牌?”


    花浔眼神一乱,抿了抿唇。


    萧云溪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恼火道:“你怕神君看穿你的心意,将你赶走,所以利用本仙君、主动对本仙君示好,好让神君不对你生疑, 是也不是?”


    花浔屏起呼吸,睫毛轻颤了下,说不出否认的话。


    她的确抱有这样的念头,怕神君看穿, 所以故意对萧云溪释放善意。


    左右萧云溪讨厌她,她示好他也不会真的在意,甚至会更厌恶她也说不定。


    “……抱歉。”花浔垂下头,丧气道,“我以为此番我主动远离了神君,你应当也会很高兴的。”


    她未曾想到,萧云溪会因此生气。


    但她有错在先,应当道歉。


    萧云溪胸口的恼怒因她的话而凝滞。


    是了,花浔远离神君,他高兴才对,为何要生气?


    甚至,萧云溪想起方才听她放着神君未曾理会,反而开口与他一同查探时,那一瞬间心底升起的竟有……一丝窃喜。


    萧云溪猛地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她。


    这个小妖……莫不是对他用了什么妖术?


    “云溪仙君?”花浔见他迟迟不做声,抬头看他。


    “疯了……”萧云溪呢喃一声,形容骇然,“真是疯了……”


    花浔越发困惑,拧着眉头朝他探了探:“仙君?仙君?”


    萧云溪蓦地回神,看着眼前这张俏生生的白净面颊,瞳仁微张,突兀地朝后退了几步:“离我远些。”


    花浔只当他还在厌恶自己,也往后退了退:“这下云溪仙君可以出发了吗?”


    萧云溪盯着她后退的步子,眉头轻蹙,片刻后沉默地转身,瞬间化作一团火焰,朝妙手居的方向而去。


    花浔不满地盯着那道的火红残影,也随之飞身而起。


    抵达妙手居时,萧云溪早已到了,正站在门前,抱着手臂打量着眼前的医馆。


    见到她来,他也只抿了抿唇,一言未发。


    花浔并不在意,站在离萧云溪三步远的距离,同样朝前望去。


    妙手居毗邻护城林,环境还算清幽。


    只是这处院落从外观看的确像是荒凉了好一段时日,牌匾久未上新漆,“妙手居”三字已然褪色,阑窗的窓纸也破烂不堪。


    花浔:“萧万仓说的是真的。”


    此处的确早已荒废。


    萧云溪看她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走上前去推开房门。


    老旧的屋门“吱吱呀呀”,发出衰败的声音,尘土扑簌簌落下。


    几张木质桌椅以及一个柏木柜台,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后方的紫檀色百子药柜也早已空空荡荡,唯有一柄锈迹斑斑的药杵臼被孤零零地扔在角落。


    花浔凝眉,乌族的直觉,令她生出一种诡异的不安。


    “砰”的一声,身后的房门突然合上。


    刹那间,屋内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外面分明是大亮的白日,里面却不见半分日光。


    “是师父回来了吗?”幽幽的声音在半空回荡着。


    “师父,你来救我了吗?”


    “救救徒儿吧……”


    “救救我,好痛……”


    那声音初时听来只觉得可怖,到后来竟听出几分痛苦的哀求。


    花浔被惊了一跳,死死咬着下唇,将惊呼吞回喉咙。


    萧云溪本微微抬起的手一顿,扭头看着花浔离自己三步远的距离,半晌重新垂落在身侧,抬眸不耐道:“你是何人?”


    花浔也随之抬头,望向一片黑暗。


    那道声音在听见萧云溪的话后,突兀地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声音已恢复平静:“二位可是来求医问药的?”


    花浔一怔,转头看了眼萧云溪,沉声道:“正是。”


    话音落下,地上一块块水磨青砖突然变幻起来,重新罗列位子,医馆中央渐渐浮现青黑色的烟雾,不断旋转。


    花浔顿觉脚下一轻,只来得及低呼一声,人便不受控地沉入那片烟雾之中。


    “小妖!”临沉入前,花浔只看见一道火红身影探出手,似乎想拉住她,却很快随她一同陷入烟雾。


    花浔也不知在烟雾中陷了多久,等到雾气散去,四周早已由寻常的医馆,变成阴暗潮湿的山洞。


    污浊的黑水沿地下河道流淌,嶙峋的石壁也湿漉漉的,脚下尽是长满青苔的石块,弥漫着说不清的腥味。


    “第二次了。”萧云溪掸去肩头的一滴水珠,沉声道。


    花浔疑惑地望向他。


    “本仙君第二次落入这种境地,”萧云溪薄唇紧抿,目光沉沉地回望她,没好气道,“依旧和你一起。”


    花浔想起浮玉山那次,垂下眼帘:“方才云溪仙君应当先离开的。”


    萧云溪长睫一顿,生硬地移开视线。


    “天赘之人。”上方突然再次响起方才的声音。


    花浔循声看去,却见山洞正中央的上方,一张早已污浊不堪的青纱后,影影绰绰显现出一道黑影。


    黑影分明是人的形态,额角却生出两根长长的黑角。


    像极了那些身中妖毒之人。


    “你是谁?”花浔半眯双眼,想要将青纱后的黑影看得再清楚些,“你说什么‘天赘之人’?”


    黑影缓缓解释:“前来求我之人,多是天残地缺、久病不愈之人,而你们,体内却比旁人多了些东西。”


    花浔一愣,立即想到萧灵体内消失的灵根。


    她体内多的自然是妖丹,而萧云溪则是仙骨。


    可那黑影如何一眼便看出来的?


    花浔猛地抬眸。


    洛禾神君的神魂?


    “你准备如何医治?”萧云溪做声。


    黑影安静几息,突然仰起头,痛苦地低鸣一声,口中喷出浓郁的黑雾,穿过青纱,朝二人涌来。


    花浔凝眉,正欲将黑雾拦住,却见眼前一束如火的仙力席卷而来,将黑雾顷刻挡了回去。


    下刻,萧云溪又是一记仙力凝结成刀,挥向青纱。


    单薄的青纱被凌厉的仙力拦腰切断,轻飘飘地落地。


    花浔忙抬头望去,却忍不住惊怔在原地。


    那道黑影确如身中妖毒之人一般,生有人的四肢、躯体,身上覆满鳞片,双目如黑窟,额头生着扭曲的长角。


    像是巨蟒,又像蛟蛇。


    可最令人惊骇的,却是他身上那些锁链。


    冰冷的锁链如同针线,穿过他的四肢、每一寸皮肉边缘,将他“缝”在了身后的石壁上,使得整个人如同与石壁连为一体。


    而被锁链穿透的血肉,便摇摇欲坠地耷拉在锁链下方。


    那些血迹本该早就干涸,可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微小的动作,都会有新鲜的血沿着锁链,不止休地流出,流进污浊的地下河道中。


    花浔朝一旁的河道看去。


    污浊的河水,隐隐透着粘稠的暗红。


    黑影没想到被人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仰头嘶吼一声,整个山洞都随之颤抖起来,不断有石块坠落。


    花浔心头一惊,忙四处避开。


    萧云溪盯着那“怪物”,嗤笑一声,一伸手,火焰凝结成长剑,便要朝它刺去。


    却在此时,一束强大的竹青色光芒自“怪物”身上迸射而出,直逼向萧云溪。


    萧云溪眼底微震。


    这并非妖力,而是……神力。


    他忙回身,想要避开那道神力,却仍是慢了一步。


    “怪物”再次低吼一声,口喷黑雾,朝他袭来。


    花浔在看见那抹竹青色光芒时,便知洛禾神君的神魂定然在这怪物身上。


    看见萧云溪将要被黑雾触及的身影,又垂首看了眼自己掌心尚且弱小的法力,一咬牙冲上前去,将萧云溪用力撞开。


    萧云溪只觉自己才举剑击退那束神力,下瞬自己的身子便被什么用力推开,再回头,便看见他方才的位子,黑雾绕着那只小妖飞旋,将她笼罩其中。


    他心中一滞,浮玉山那次,她背着他逃走的画面猛然钻进脑海。


    萧云溪喉咙一紧,胸口溢满莫名的愤怒与惶然,周身顿时法力四溢,马尾与袍服如火焰熊熊燃烧。


    花浔的唇瓣开开合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他仿佛也听不见了。


    直到花浔却踉跄着跑上前,他终于听清她在说什么。


    “快逃!”


    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花浔便已跳到他的背上。


    萧云溪的瞳仁动了动,感受着背上的热气,直到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萧云溪!”


    萧云溪渐渐清醒,收起光剑,化为火焰,瞬间消失在原地。


    *


    二人逃出山洞后,才发觉外面已近傍晚。


    花浔从萧云溪背上跃下,顿觉身子一沉,踉跄了下方才站稳,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逃出来了。”


    萧云溪的神情怔怔的,闻言转眸看向她。


    花浔不解地抬头,见他脸色算不上好,又见二人距离有些近,忙后退两步:“方才形势所迫,我并非故意离你近的。”


    盯着她一举一动的萧云溪闻言,薄唇紧抿,好一会儿才道:“你无事?”


    花浔也正奇怪,摇摇头:“只觉得身子有些沉,再没旁的事了。”


    甚至昨夜因思虑神君知晓她心意一事夜不能寐,识海沉闷闷的感受,此刻也都消失了。


    萧云溪见状,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身上并无伤口,眉眼微松。


    片刻后声音紧绷地问:“你方才……为何将我推开?”


    “啊?”花浔感觉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热,不由抚了抚才道,“我们妖族若遇强敌,到最后定然保住最强的,如此才有逃生的希望。”


    “我不是那怪物的对手,我受伤,你还能带我逃出来,若你受伤,你我二人怕是再出不来了。”


    萧云溪的神色凝结,定定盯着她:“只因如此?”


    花浔点头:“自然。”


    萧云溪沉默良久:“如此甚好。”


    花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突然阴沉的脸色,想起什么看了眼天,调动丹田法力:“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萧云溪:“怎么?”


    花浔再次尝试调动体内的法力,却只觉空空荡荡,甚至……她连自视识海、窥探丹田都做不到了。


    萧云溪看出端倪,一手抵着她的眉心,愣住。


    她体内的妖丹不见了,识海也早已封闭,经脉内更是再无仙灵之气流转,只剩凡人的清气。


    花浔察觉到异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


    萧云溪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那里正隐隐泛起青黑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在手臂蔓延,直到脸颊。


    “你……”萧云溪猛然抬头。


    花浔眨了下眼,感受着额头上有什么在一点点出现在自己的视野,愣愣道:“我是不是……要长角了?”


    *


    白雾崖。


    桃花树下,花瓣缤纷,那小片花丛随云雾轻轻摇摆。


    九倾神君安静地立于树下,垂首欣赏着那几株小花。


    不知看了多久,他收回视线,望向一旁的玉石桌凳,玉桌上,留影镜分外安静,再无半分波动。


    神君凝望了许久,回身,一步步走向宫殿。


    颀长的身形渐渐化作金光消散于仙雾中,又在仙幔后重新显现,如高不可攀的玉制神像,阖眸不语。


    与此同时,城主府,神君睁开双眼。


    原来已经入夜了。


    神君轻叹。


    往日千万年都只觉如常,而今却觉得,半日,竟有些漫长。


    一束火红的光焰由远及近,落在院中。


    神君回身望去。


    萧云溪周身的光焰渐渐隐去,背上的少女逐渐显现,身上罩着宽大的藏青袍服,袍帽将面颊遮挡得严严实实。


    神君眸光微停,目光在藏青的身影上停留一瞬,望向少年。


    “神君,”萧云溪迟疑片刻,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背上的少女用力拍了下,清咳一声,“这小妖法力低微,受了凉,我先将她送回房中。”


    “我先回房了,神君。”憋在袍帽下的花浔轻轻做声,声音闷闷的。


    神君将少女拍打少年的动作收入眼底,久未应声。


    “神君?”萧云溪又唤了一声。


    神君回过神,颔首:“嗯。”


    看着二人的身影走进房中,甚至布上了火红的结界,以阻挡外界的偷听,神君收回目光。


    他继续欣赏着眼前的庭院景色,只是在片刻过后,忽而开口,声音极淡,回音荡荡如神谕:“奉神城,妙手居。”


    话音落下,妙手居自诞生之日,到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在他的眼前化作只他可见的泛着金光的画面。


    神君看着过往之事飞快闪过,来龙去脉如抽丝剥茧,清晰至极。


    直到今日。


    少女推开少年,挡下蛟蛇吞吐的墨色雾气。


    神君看着少女紧抿红唇、强忍恐惧的样子,近在眼前。


    看了片刻,神君收起识念。


    以往身在何处于他并无分别,然对奉神城,第一次生出倦怠之感——


    作者有话说:奉神城地图快要结束啦~即将转战魔族~


    结束原因:本章最后一句话(doge


    神君:手动拉进度条。


    第36章 皮囊 “今日该回了。”


    厢房内烛台明亮。


    花浔坐在木桌前, 拿着铜镜,仔仔细细打量着镜中人。


    满身鳞片,双眼如窟, 额头生角,甚至连舌头都成了细长而漆黑的信子。


    全然一副蛇妖做派。


    花浔恹恹地将铜镜倒扣在桌上,长叹一口气。


    “你本就是妖族, 不过从乌妖变为蛇妖, 有何可叹的。”萧云溪在一旁闲闲道。


    “你懂什么?”花浔失落, “我当年化形很难的。而且乌族与蛇族本就是天敌,我怎能变成天敌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 她修炼许久的妖丹与识海都不见了,她还不知自己识海中的灵犀蛊是随识海消失,或是仍在她的体内。


    “所以你打算一直躲着?”萧云溪在一旁看她,“连神君都不见?”


    花浔低落地垂下眼帘:“然后让神君看到我这副模样?”


    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维持着姣好的样貌,优雅的姿态?


    萧云溪神色微顿:“所以你如此大喇喇让本仙君看见?来污浊本仙君的眼睛?”


    花浔点点头:“反正你讨厌我, 债多不压身, 最坏也不过更讨厌罢了。”


    “我……”萧云溪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声轻哼,“……你知道就好。”


    花浔并不意外,再次忍不住拿起了铜镜。


    “你知道本仙君的结界,对神君而言并无太大作用吧?”萧云溪忽而又道。


    “知道。”


    “那你还……”


    花浔转过头,认真道:“因为我相信神君不会擅自偷听。”


    所以, 结界并非为了让神君听不见,只是她想告诉神君,她不想让他听见。


    萧云溪沉默下来。


    分明已妖化不见原本模样的小妖,方才说那句话时, 却仍让人看出她神情上的依赖与信任。


    萧云溪垂下眼帘,压下心头的沉闷,声音很轻:“若你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在山洞还会不会冲出来?”


    “嗯?”花浔起初不解,待反应过来,仔细想了想:“我应当还是会。”


    萧云溪目光微凝:“……为何?”


    “不冲出来,小命都要留在那里了,现在最起码只是变了样子。”


    萧云溪再次变得安静,良久开口道:“明日我带你去妙手居擒妖,为你解毒,”边说他边朝门口走去,行至门口处,又补上一句,“因你救了本仙君,仅此而已。”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轻,像是在告诫,又像是在自我宽慰。


    萧云溪打开房门,周身光焰弥漫,在光遁前他朝庭院的梅树下望了一眼。


    那里空空荡荡,神君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


    房中。


    许是没有了法力与妖丹,花浔的身子不多时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与困乏。


    将铜镜放在一旁,花浔勉强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床榻上,几息便陷入沉睡。


    昏沉之间,花浔似乎感应到自己的妖丹与识海在一片暗无天光的黑暗之中。


    而随之一起而来的,还有无数不属于自己记忆的画面。


    像是一段断断续续的噩梦,不断闪现。


    “为师在此设馆,不为敛财,只为恤病济贫,竭尽医者本分。”


    “徒儿,随我悬壶行医,济世救人,也算是积了福报了。”


    “徒儿,为师亦是迫不得已,不忍见众生疾苦。”


    “……”


    听来极为悲天悯人的话在黑暗中盘旋,伴随着“滴答滴答”的水声。


    然而当黑暗散尽,梦境中的画面,却并非水滴声,而是血一滴滴砸在石壁的声音。


    才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生着蛟蛇一样的鳞片、幼小的角,却又如人族一般,拥有完整的四肢、躯干。


    他正被圈住脖颈,如圈养牲畜般圈狭窄的山洞中,稚嫩的手臂被划开一道道伤口,皮肉翻转,血流如注。


    花浔在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意识陷入到更幽深的画面之中——


    被关在昏暗山洞中的婴孩,向往地看着缝隙中透进来的光亮。


    可换来的后果,却是那双漂亮的金色竖瞳被生生剜出,化为幽黑的洞窟。


    身着青袍的中年男子一边说着“三折肱知为良医”,一边喂给他存活下去的食物,一边又一次次拔掉他的鳞片,剜去他的长角,刺破他的躯干,放出一碗碗血,削下一块块肉。


    夜间,他的躯体在痛苦的哭泣中一次次地自愈,重新长出血肉。


    可天光大亮,男子便会再次出现,重复着血腥的酷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中,渐渐长大的孩子开始变得麻木。


    在他最后一次意欲逃走的那夜,中年男子将他死死地拽住,那些冰凉的锁链,被一根根穿进他的肢体之中。


    男子拿着铁锤,一下一下地敲着粗长的铜钉,将长钉嵌入到石壁中。


    叮当,叮当。


    响声清脆。


    长钉串起的锁链,随着每一次敲打,一点点穿透孩子的躯体,嵌入到冰凉的石壁中。


    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被“缝”在石壁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人,锁链便在他的躯体中不断收紧,勾扯着一个个血洞,又不断地自愈。


    永无止休。


    一日,两日,三日……


    花浔仿佛也感同身受着那般强烈的痛苦,喉咙不断地紧缩,手指难以克制地轻颤,四肢忍不住蜷缩起来。


    “好痛啊……”她听见自己发出了与蛟蛇一样的哀鸣,可吐出口的却不是“师父”,而是,“神君,好痛。”


    她的意识却深陷梦境难以自醒,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蛟蛇的痛楚……


    直到一点清明注入她的眉心,如同浑浊的血腥气中,涌现一缕清风,吹散一切污浊。


    花浔猛地睁开双眼,看着头顶浅粉色的帷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气息渐缓,花浔方才看向一旁,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


    神君此刻正安静地伫立在她的床榻旁,一身白袍如笼仙雾,低垂双眸,平和地望着她。


    眼底深处,似乎潜藏着一丝她自作多情才会错认的忧色。


    恍若幻觉。


    见她醒来,神君微微笑道:“方才,吾听见你唤吾。”


    神君的一如既往,嗓音温柔如清泉。


    花浔定定听着,这段时日被迫远离神君的烦闷,被神君推出去的委屈,陡然在浓郁的夜色中迸发。


    花浔忍不住坐起身,抱住了神君的腰身:“神君。”


    九倾感受着少女像先前一般,依赖地拥着他,神情微怔。


    被少女拥住的地方,泛着一丝陌生的热。


    他迟迟回神。


    前几日的异样,仿佛在此刻悄然散去。


    其实,不过是依赖而已。


    “可是做了噩梦?”温和的嗓音在花浔头顶响起。


    花浔下意识地想要在神君怀中点头,额角的长角却阻止了她的动作。


    花浔猛地想起什么,睁大双眼,如梦初醒。


    下瞬,她飞快松开神君的腰身,拽过一旁的被子,背对着神君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神君唇角的笑意淡了些,看着埋入被衾中的少女,垂眸敛目:“怎么?”


    藏在被子中的花浔声音嗡里嗡气:“您别在这儿了,我现在有些不好看。”


    甚至……她方才还顶着这副模样抱了神君。


    思及此,花浔心中更是止不住的难堪。


    神君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安静一息,倏尔低低笑了一声。


    花浔听着如皎月清风般的笑声,恍如亘古的冰雪悄然融化,心口一动。


    想要从被子中探头,看一眼笑出声的神君,却又不想让神君看见自己此时丑陋的模样。


    “样貌不过一张皮囊罢了。”神君清缓的声音徐徐响起。


    花浔闷闷不乐:“皮囊也分好看的和不好看的。”


    神君轻叹:“于吾,并无美丑之分。”


    花浔的身子一僵,偷偷从被子下探出眼睛,一眼对上神君微笑的眉眼。


    他依旧那么好看。


    仿佛由春风、月华与亘古的温柔糅合而成。


    神色间不见丝毫不耐与异样。


    在这样宽和的目光下,花浔渐渐放下心防,将被子掀开,坐起身,不忘确认道:“神君真的不觉得……可怕?”


    神君含笑道:“不。”


    花浔抿了抿唇:“那难看吗?”


    神君:“不。”


    花浔得寸进尺:“好看吗?”


    神君未曾言语,只沉吟几息后,安静望着她。


    花浔却因这细微的差别而开心起来。


    她知道自己此时必然谈不上好看,可是,神君却没有直白地说出口。


    “神君。”前几日的郁闷与委屈也渐渐烟消云散,花浔仰起头,额角的长角也随之朝后仰去,明明已化成黑窟的双眼,却仿佛仍透着光亮。


    她凝望着眼前的神,刹那间突然理清了前段时日烦乱的思绪。


    她因不想远离神君,而做出远离神君这样的事,只会让自己陷入无休无止的纠结与郁结中。


    不若坦然处之。


    若有一日神君真的因发现她的心意,而将她赶离,最起码,她得到了更多时日的快乐。


    神君仍在看着她,似在等她接下去的话。


    花浔笑了起来:“我与云溪仙君今日去调查了妙手居。”


    神君:“吾知。”


    “我是在那里中了妖毒的,”花浔想到什么,略显激动,“原本蛟蛇想吞噬云溪仙君的,是我危急时刻救了他……”


    神君笑意微敛:“吾知。”


    “您这也知道?”花浔错愕。


    神君忆及方才所见的妙手居的来龙去脉,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何救他?”


    “谁?”花浔不解。


    神君又静了一会儿,吐出二字:“云溪。”


    花浔实话实说:“因为我打不过蛟蛇,而云溪仙君法力高深,且当时能保护我逃走。”


    神君观她神色,良久:“嗯。”


    许是终于想开,与神君恢复先前的亲近,花浔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如同今晚的月色,明媚皎洁。


    却没等她高兴太久,身体与脑海便涌现出一阵阵难以克制的饥饿。


    花浔习惯地将手拂过荷包,待发觉荷包仍旧一动不动时,猛然察觉到自己如今只是个凡人,早已没了法力。


    没等她抬头,一抹金色闪过,荷包徐徐打开,几块桂花糕从中徐徐飞出。


    花浔惊喜地仰头看了眼神君,拿出桂花糕正要吞入口中,却又想到什么,将糕点拿给神君:“您吃吗?”


    神君看她一眼,伸手接过,放入口中,香甜的滋味在唇齿之间徐徐漫开。


    神与生俱来的高贵使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分外赏心悦目。


    花浔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神君,我的识海不见了,灵犀蛊可也会随之消失?”


    神君咽下糕点,平静道:“灵犀蛊入肉生根,正附着于你的脑髓之间。”


    花浔一怔,凡人的脑髓不似识海一般阔大,脑髓极其脆弱,稍稍刺激便可能痴傻,甚至就此一命呜呼也说不定。


    吃下几枚糕点,缓解了饥饿之感后,倦意紧随而至。


    可方才的噩梦仍令她心有余悸。


    “睡吧。”直到神君开口,嗓音如温玉。


    花浔不由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床上,才阖眼便再次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神君凝望着少女的面容,片刻后,目光落在垂落在床边的被衾一角。


    手指微动,被衾被一缕无形的力量轻轻托起,端正地落在少女的身上。


    待做完这一切,神君走出厢房,定定看着自己的指尖,直到天光渐亮。


    *


    花浔再醒来,已是日头高升。


    神君早已不在房中。


    若非床边还放着她昨晚残留的两块桂花糕,她还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不过一场梦。


    想到昨夜之事,花浔忍不住抱着被子笑了一声。


    待笑够了,她才起榻,用凡人的方式洁面揩齿,打开房门。


    还未等她走出去,一束火红光焰出现在她的院中,萧云溪看着她,一扬眉:“你居然愿意顶着这副模样出门了?”


    花浔用神君的话回他:“样貌只是皮囊而已。”


    “皮囊?”萧云溪懒洋洋道,“昨夜也不知是谁,为了张皮囊携恩威胁本仙君为你找袍服,又憋在房中不肯面见神君。”


    花浔被他说的脸热:“云溪仙君便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萧云溪嗤笑:“你待如何?难不成还想让本仙君以身相许……”


    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萧云溪反而先怔住。


    花浔也一愣,未等应声,便见点点金光渐渐在不远处的梅枝下凝聚,神君显露身形。


    “神君?”


    萧云溪身躯微僵,迟疑几息后才转过身去,望着那抹清绝的身姿:“……神君。”


    “嗯,”神君平静应道,看了眼萧云溪,又望向花浔,“今日该回了。”


    “回哪儿?”花浔困惑。


    神君:“白雾崖。”


    第37章 蛊药 花花绿绿的衣裳。


    回白雾崖?


    花浔诧异地望着神君, 哪怕双眸一片漆黑,依旧透出明显的疑惑。


    妖毒的事还没有弄清楚,洛禾神君的神魂还未收回, 便回了?


    神君看出她的困惑,微微颔首,笑了:“见过城主后。”


    “见城主?”花浔越发费解。


    话音刚落, 便听宛园外的下人恭敬禀报:“几位修士、仙人, 城主请三位前往主厅。”


    花浔眨了下眼, 又看向神君:“先生早知道妙手居发生何事了?”


    神君的唇齿未动,只有声音响在花浔的脑海, 如流水淙淙,不疾不徐:“吾观过其命数。”


    花浔一怔,跟在神君身旁朝主厅走着,走了一会儿才悄声道:“您不是说,不会私自察看、干涉众生的命数吗?”


    九倾眸光微凝, 浅笑道:“当回白雾崖了。”


    花浔猜测:“您想念白雾崖了?”


    说完又自行在心中否决。


    毕竟神君一贯人己一视, 在何处、见何人,于他并无分别。


    她正思索着其他缘由,便听神君含着几丝恍惚的轻叹:“许是吧。”


    他对此处生出久违的倦意。


    花浔错愕地转头,只见神君平和地朝前走着,眸中无尘无垢,身姿端正,不像眷念某处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 神君侧首,朝她望来。


    花浔耳根一热,忙收回视线,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 扭头看向城主府的侍卫与侍女,惊奇道:“先生,他们好像都看不见我。”


    她如今妖化后的样貌,着实吓人。


    可这些人却视若无睹般,对她的容貌毫无反应。


    神君笑了:“虽是皮囊,人族却仍难掩偏见。”


    “吾掩去了你的容貌。”


    花浔微讶:“他们看到的,还是我之前的样子?”


    神君颔首。


    花浔迟疑片刻:“那您呢?”


    神君:“吾看见的是你。”


    花浔微愣,待反应过来,抿紧唇瓣,难掩眼底的笑意。


    余光瞥见走在后方发呆的萧云溪,花浔想起还未同他讲一声,便放慢了脚步,等了等:“云溪仙君,我们不必再去妙手居了。”


    萧云溪回过神来,看了眼神君的背影,又看向花浔,淡淡“嗯”了一声。


    花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萧云溪忽而又道:“不介意被看见你现下的模样了?”


    花浔笑盈盈道:“只是皮囊嘛。”


    萧云溪看着她,良久嗤道:“难看的皮囊。”


    花浔一恼,却又想起什么,笑道:“云溪仙君现在定然很生气吧?”


    萧云溪倏尔抬头看她,高束的马尾也落在左肩,再不摇摆。


    花浔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得意一笑,小声道:“你这么崇拜神君,怕是恼怒极了我缠着神君,而你对此却无计可施吧?”


    萧云溪神色一滞,看着眼前小妖耀武扬威的面颊,唇翕动了下,终垂下眼帘。


    主厅很快便到了,萧万仓早已在门口等着。


    见到三人前来,他忙快走几步下了台阶,边走边殷勤地请几人落座。


    “我也不知为何,”萧万仓命人奉茶后才道,“总觉得今晨该见一见两位修士与小仙祖。”


    花浔望向神君,猜测是他给萧万仓种下的心念。


    可见神君眉眼微垂,如神像俯视众生的神情,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得作罢。


    “不知三位可探查出什么?”萧万仓又问。


    花浔:“我家先生……”


    话未说完,脑海一声平缓的“你来解释”响起。


    花浔微怔,望向神君,正要问他“解释什么”,刹那间一股陌生的记忆徐徐在自己脑海中滋生。


    妙手居,那个中年男子,人形蛟蛇……


    诸多画面接连不断地闪现,串联成一段完整的过往。


    直到画面定在昨夜。


    破旧的妙手居门口,神君徐徐步入,所经之处,似乎连尘埃都不忍沾起身,而纷纷避让。


    有黑雾来袭,却被一抹纯净的金光荡涤。


    神君启唇,神音幽幽:“静。”


    一字箴言落下,地动山摇的山洞恢复平静。


    蛟蛇嘶吼着,愤怒地看着他。


    神君又道:“破。”


    束缚着蛟蛇的锁链一根根从石壁中挣脱,蛟蛇摔落在地,指尖触碰着石头上的青苔与潮湿水迹。


    神君抬手,锁链裹着蛟蛇一并飞到他的面前。


    神君望着蛟蛇,轻叹一声,微微挥手,蛟蛇已消失不见。


    花浔睁开眼,思绪仍陷在方才新添的回忆中。


    直到萧万仓唤:“花修士?花修士?”


    花浔从那些繁复而庞杂的记忆中醒神,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悲戚之感,再看向神君,发觉他在微笑地看着她。


    “我来解释吗?”


    花浔指了指自己。


    神君再次传音入她的脑海:“太过繁琐。”


    花浔瞬间明白了神君的意思,他是觉得这件事解释起来麻烦。


    若再牵连出他的身份,怕是还有更加繁乱之事。


    没想到神君还有这样的一面,花浔方才的感伤被冲淡了些。


    她清了清喉咙,解释道:“我与云溪仙君曾探查过身中妖毒之人,发觉他们先前都曾受伤或天生残缺。”


    “循着此条线索,查到了妙手居,发觉那处有蛇妖作祟。”


    “先生法力神通广大,已将蛇妖抓获。”


    “蛇妖?”萧万仓大惊,继而又大喜,“抓住了?”


    花浔看着神君,轻轻颔首。


    白色衣袖下,一点金光在无人注意处飘出,而后人形蛇面的蛟蛇被锁链束缚着,徐徐漂浮在半空。


    他的双眼一片漆黑,却仍扭动着,看向身侧。


    萧万仓被突然出现的“怪物”惊了一跳,重重倒吸一口凉气,跌倒在地。


    “这便是那蛇妖?”


    花浔先前见过蛟蛇,此刻还算镇定,点点头:“正是。”


    萧万仓踉跄着站起身:“既已捉到,花修士便让这蛇妖救救小女及其他百姓吧?”


    花浔无奈:“萧城主便不想知道他为何在奉神城兴风作浪?”


    萧万仓闻言,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一城之主的职责,清咳一声:“蛇妖,你说,你为何害我女萧灵及诸多城中百姓?”


    蛟蛇动了动,锁链“哗啦啦”作响。


    萧万仓又一次被惊吓到,强忍着没有表露。


    “我救他们,”蛟蛇的声音嘶哑却隐隐带着回音,“未曾害……”


    萧万仓一听,恐惧也散了,一拍桌子恼怒道:“信口雌黄!”


    “你散布妖毒,使我城中百姓化为妖相,还敢言说是在救他们?”


    蛟蛇垂下眼,再不发一言。


    花浔看着他:“若这蛇妖未曾撒谎呢?”


    萧万仓一愣,继而叹道:“花修士,你怎的也被蛊惑了?”


    花浔想起方才神君一并传入她脑海中的记忆,心底轻叹一声。


    “萧城主先前曾言,妙手居曾有一位名唤杨平的大夫?”花浔问。


    萧万仓不明所以:“是啊,杨平医术高超,为人和善,不知医治过多少百姓。”


    “杨平有一徒弟,你可知道?”


    萧城主点头:“略有耳闻,”说着想到什么,“不过他那徒弟从未露面过,只听说一直在后院帮他研磨制药。”


    蛟蛇突然动了下,牵连的锁链随之颤动。


    萧万仓忙后退半步。


    花浔望向蛟蛇,心中惋惜:“杨平的徒弟,并非帮杨平制药,而是……他本身便是那味药。”


    萧万仓不解:“花修士这是何意?”


    花浔沉默片刻。


    此事说来极为简单。


    一个痴迷医术的大夫,捡到了一个才破壳的蛇蛋,偶然发现了里面才面世的人形蛟蛇身怀自愈之力。


    大夫将其捡了回去。


    最初,他只想利用蛟蛇之力,每隔几日取一滴血融入自己炼制的药丸中,去拯救更多的人族。


    可随着时间推移,名医的名声传开,他深陷于救万民于水火的高高在上之中,开始每日取蛟蛇的血,来满足自己的私心。


    直到后来,他日渐苍老。


    他开始愤愤不平,自己这样悬壶济世的医者,寿命却如此短暂?


    于是,他削蛟蛇的肉,嗜蛟蛇的血,炼入药中服下,以延长自己的寿命。


    蛟蛇想要逃走,却被几近癫狂的他用锁链与铁钉钉入石壁,任由蛟蛇的躯干与锁链长成一体。


    然而,大夫还是死了。


    不是因果报复,不是血债血偿,而是活至七旬,衰老而死。


    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甚至在他死之日,还曾想爬到山洞,要蛟蛇喂给他一块血肉。


    却死在了河道之中,尸骨无存。


    而蛟蛇仍被钉在石壁之中,身子虚弱至极,又无人再来喂食。


    他本该在两年前因身衰血竭而亡的,结束这一生的痛苦。


    可在他濒死那日,一束竹青色的光芒自天而降,救了他的命,却也延续了他的痛苦。


    本该自由翱翔于山林中的蛟蛇,却一生被困在狭窄昏暗的山洞,钉在冰凉潮湿的石壁,寸步难行。


    花浔将这个故事道出时,隐去了洛禾神君的神魂降落那一部分。


    主厅内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萧万仓才道:“可这……蛟蛇,还是害人了啊。”


    花浔道:“萧城主不妨想想,您关在别院中的那些人,都曾是天残地缺或身有顽疾之人,而今呢?”


    萧万仓仔细想了想,那些百姓可怖的面容、布满鳞片的肢体,让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们残缺的肢体,已然变得完整。


    “他当真在救人?”萧万仓略有迟疑,“可为何……我家小女的灵根消失?百姓样貌大变?”


    花浔也不知这是为何,下意识看向神君。


    却见一旁火红的身影缓缓起身,抱臂而立,懒散道:“因为,此蛟蛇以为,人本就该如此。”


    花浔凝眉,片刻后眉清眸亮,豁然开朗。


    一个自幼被关在山洞,再未见过除杨平外其他凡人的蛟蛇,无法想象出凡人该有的样子。


    杨平于他而言,是蚕食他血肉的可怖魔头。


    于是,他将前来求医的人族,都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以为,唯有这样,才是康健的、完整的。


    她的妖丹,萧灵的灵根,萧云溪的仙根,是天赘,应当除去。


    残疾之人,是天残,所以为他们生出新肢。


    可笑杨平自视高尚、宅心仁厚,真正懂得 “仁心仁术”“济世救人” 的,却是被他伤害了数十年的蛟蛇。


    萧万仓早就呆住,过了很久,才愣愣地问:“那该如何让百姓和小女恢复原状?”


    花浔看着他,笑了笑:“蛟蛇如今双目已盲,萧城主不妨让其亲手触一下您的躯体,便知晓人族该是什么模样。”


    萧万仓脸色一白:“让他……触碰我?”


    花浔颔首。


    萧万仓又看向自家小仙祖,被睨了一眼忙收回了视线,沉吟半晌,一咬牙:“为了我奉神城百姓,罢了!”


    说着,战战兢兢地走上前,站在蛟蛇跟前,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视死如归道:“你摸吧!”


    神君看了眼正偷笑的少女,手指微动。


    金光裹挟着蛟蛇徐徐落地。


    萧万仓抖了下身躯,闭上眼。


    良久,嘶哑的嗓音响起,蛟蛇艰难道:“我能,看见……”


    萧万仓猛地睁开眼,待看见眼前满是血腥的蛟蛇脸,忙后退一步。


    花浔笑出声来。


    若蛟蛇看不见,她这个被蛟蛇“医治”过的人,必然也会失明。


    方才不过见萧万仓的样子很是好玩,这才故意戏耍一番。


    没想到神君真的配合了她。


    思及此,花浔扭头朝神君看去。


    他似也在笑,唇角微弯,带着与庄严神圣的神像不同的笑意,多了几分生机。


    花浔轻怔,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欢欣。


    一声嘶哑的低吼声响起,花浔循声看去。


    蛟蛇漆黑的双眸一寸寸描摹着身边的一切,而后仰头,口中吞吐着夹杂着竹青色的黑雾。


    黑雾比上次更加磅礴,笼罩在偌大的主厅上方。


    直到嘶吼声停下,黑雾盘旋片刻后,化作一团团拖着尾巴的细小雾气,四散开来。


    其中一团雾气停留在花浔身边,绕着她旋转几遭后,钻入她的眉心。


    花浔身躯一颤,只觉自己消失的识海在一点点地涌现,妖丹复又出现在她的丹田,身上的鳞片也在渐渐褪去,额上的黑角徐徐消失。


    庭外传来侍女惊喜的呼声:“老爷,小姐恢复了!”


    “小姐好了!”


    花浔朝外看去,萧万仓激动地随着侍女往后院跑,白白胖胖的背影,此时分外敏捷。


    蛟蛇一步步走到神君面前,俯首艰涩道:“你救了我。”


    “现在,可以命我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花浔看着神君,眼中因恢复原貌的喜悦还未散尽。


    神君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温和道:“吾予你自由。”


    *


    奉神城的百姓褪去了妖化的样子,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且那些天残地缺之人,新生的肢体也得以保留。


    萧灵受损的灵根亦恢复如常。


    蛟蛇脱离的锁链,游去了山林之中。


    花浔站在山林外,看着蛟蛇消失的身影,长舒一口气:“没想到我才有些眉目的事,神君这么快就解决了。”


    神君含笑,未曾言语。


    “神君,”萧云溪缓步上前,目光掠过花浔,安静道,“此间事既已解决,我便先回仙门了。”


    花浔看向萧云溪。


    今日在城主府时,她便觉得他很奇怪,脸色阴晴不定,始终一言不发。


    眼下,迎上她的目光,他更是顿了下便垂下眼帘:“师尊来信,要我尽快回去复命。”


    “去吧。”神君缓声道。


    萧云溪安静片刻,化作光焰消失在天际。


    花浔转眸轻松道:“神君既想念白雾崖了,我们也回吧。”


    神君颔首。


    斑斓的接引仙光自天而降,花浔顿觉身子一轻,随风飞起。


    她忽而想起什么:“神君可曾将洛禾神君的神魂收回?”


    神君:“嗯。”


    花浔仍觉得奇怪:“蛟蛇既身怀洛禾神君的神魂,为何不能挣脱那小小的锁链和铁钉呢?”


    神君望她,笑了:“因蛟蛇身上,并无神魂。”


    花浔震惊地睁大眼:“什么?”


    神君似是新奇于她震惊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方道:“神魂所附,在锁链之上。”


    花浔越发惊讶。


    却在下刻,花浔的妖丹一颤,自己碧色的裙裳瞬间化成灰翅膀,进而身躯也在渐渐变为原形。


    “神君……”花浔只来得及吐出二字,便彻底变成一只乌鸦。


    神君微笑道:“你妖丹离体太久,经脉内仙灵之力所剩无几,修炼两日便好。”


    “喳喳。”回应他的,是几声又恼又无奈的叫声。


    神君抬手,将她托在掌心,拢在身前:“回罢。”


    花浔感受着神君怀中的温意,突觉化为原形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若是人身,神君无欲无求,永远不会如此刻这般抱她。


    花浔喟叹一声,在神君掌心翻了个身。


    *


    魔族。


    商瞿紧攥着书信,翻过魔宫的飞檐翘角,落在魔宫之巅的阑干后。


    “尊主,”商瞿望着浑身萦绕着浓郁魔气的颀长背影,俯身恭敬道,“属下已探查到,长桑神君数次遣分身下界,是为搜集万年前陨落的洛禾神君的魂灵。”


    百里笙负手朝远处望去,许久讽笑一声:“想复活神族吗?”


    商瞿想起什么,又道:“此番随长桑神君下界的,还有曾在大河村见过的那名乌妖。”


    他始终记得,在他将要杀那小妖灭口时,尊主将他阻拦下来。


    是以这次也多探听了些那小妖的事。


    百里笙的眼神微动,未曾言语。


    “有魔卫亲眼所见,”商瞿试探着开口道,“那小妖与长桑神君,曾于奉神城中闲逛,还曾同放河灯……”


    百里笙的神情冷了下来,打断他:“一只小妖,不必再同本尊提及。”


    商瞿忙垂首认罪,转身离去。


    却在行至转角,碰见一袭黑裳的清皎仙子,商瞿愣了下:“清皎仙子。”


    清皎轻轻颔首,缓步上前,裙摆拂过石面,无声无息。


    待走近时,见百里笙周身的魔光因她的靠近而微微躁动,像是抵触。


    清皎的眼眸暗了暗,停下了脚步:“魔侍说,你今日一直在此处,我便来看看。”


    “嗯。”百里笙轻声道。


    清皎沉默几息:“我命人送来了这套衣裳,你可还欢喜?”


    百里笙终于转眸朝她望来,却在看见那袭黑衣时微顿。


    “百里笙,待你回了魔族,定要先给我买好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裳。”


    “我再不想穿灰扑扑黑漆漆的麻布衣裳了!”


    百里笙因识海突兀的话语而恍惚了下。


    清皎面颊上几分女子的羞怯渐渐散去,怔忡过后问道:“百里,你方才在想什么?”


    她更想问他,他在看谁。


    百里笙猛地回神,转过身去,魔光有瞬间的混乱。


    而在这混乱的一息,冷风拂过,吹来一缕淡淡的药香。


    那是……蛊药的味道。


    第38章 亵渎 “能坐一下您的莲台吗?”


    花浔再睁开眼, 入目便是熟悉的玉白宫殿,上方雕琢的华丽纹路泛着神韵。


    眨了眨眼,花浔隐约记起自己在神君的掌心熟睡了过去, 醒来便回到了白雾崖自己的房中。


    花浔想到什么,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白净净的五根手指,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才高兴地坐起身, 御风朝前方的宫殿飞去。


    “神君,我恢复人形了。”


    神君九倾静坐于莲台上, 乍然听见这一声划破满崖寂静的清脆呼声,眼底浮现几缕笑意,抬眸,望向宫殿门口。


    果不其然,不出一息, 一道碧青的身影飞了进来, 落在仙幔前,似是又被他这番模样惊了下,怔了怔才几步跑上前来。


    少女掀开仙幔,悄悄探入脑袋,仰头道:“神君?”


    神君浅笑,温和道:“过来。”


    少女的眸子瞬间便亮了起来,欢快地飞身而起, 却在落在高台上的瞬间,身形摇晃了下,再次变成了乌鸦原形。


    花浔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神君。


    神君无奈轻叹:“妖丹才归体一夜, 休要激动。”


    花浔想要问神君自己何时才能稳定维持人身,可话说出口,便只有“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突然懂得了流火不能言人语时的无奈。


    花浔恹恹地叹了口气。


    眼前却多出一只玉白分明的手,沿着这只手望去,一眼望见了神君无暇的容颜。


    花浔的眼珠亮了亮,蹦跳着飞到神君的掌心。


    神君托着她,如来时一般,将她置于身前:“再吸纳一日仙灵之气,便能稳固人身了。”


    花浔窝在神君的掌心,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怀抱,早已不在意何时恢复人身。


    留影镜在金色神力的托举下,飞至半空。


    花浔来了兴致,看了看铜镜,仰头望着神君,轻轻叫了两声。


    神君微笑,指尖一束金光钻入镜面,镜面再次浮现人界说书先生的画面。


    花浔突然想起什么,啄了下神君的掌心。


    神君垂眸:“嗯?”


    花浔咂摸了下喙,示意神君,此时应该吃些糕点,喝点甜水。


    神君笑了,叹了声:“好馋的乌鸟。”


    却仍是一挥袖,花浔的荷包中,自行飞出一碟梨花糕与一竹筒甜水。


    花浔满足了,与神君一同望着留影镜中说书人讲着人族的逸闻趣事,时不时啄一点糕点,喝一口甜水。


    许是神君的护体神光有安神之用,许是她经脉内灵气尚且稀疏,又许是她饮足饭饱,花浔看了约莫一个时辰,涌起阵阵困意。


    最终没等听完这个故事,她便在神君的掌心睡着了。


    感受着乌鸟渐渐平和的呼吸,神君虚空点了下留影镜,瞬间变为寻常的铜镜。


    神君低头,静静看着乖巧地趴在自己掌心的乌鸟,良久抬手,一缕金光如神的手,将她翅膀上散落的羽毛拂开。


    花浔感受到翅膀上细微的动静,朦胧中睁开眼,低声叫了一声。


    神君手指微凝,敛起神力,平静道:“羽毛乱了。”


    花浔闻言,一歪头,重新睡了过去。


    神君收回视线,徐徐飞身落在地面,缓步朝外走去。


    尽是仙雾缭绕的白雾崖,如今已桃花遍布,花瓣轻盈飞舞。


    他走进落英之中,含笑注视着远处的流云。


    这样的风景中,沉睡,似乎也是一件极美好的事。


    *


    在神君护体神光的滋养下,花浔睡了安稳且饱满的一觉。


    再醒来,白雾崖已是傍晚。


    花浔睁开眼,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发觉自己恢复人身,且还趴在神君身上时,她几乎立时被惊得朝后仰去,摔在仙雾之间。


    花浔本欲惊呼出声,却在看见神君阖眼轻寐的神态时,生生咽了回去。


    神君安静地坐在桃树下的玉石桌旁,一手支着额角,一手置于身前,如一尊安眠的神像,乌发与白袍随神力悠闲地拂动着。


    神君在小憩。


    花浔连呼吸都悄然放轻,仰头认真地看着神君此刻的容颜。


    不知多久,她的视线不由落在神君唇上,如琉璃一般的清透之色,仿佛不含任何杂质。


    花浔出神地望着,心口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凑近上前。


    手指因生出亵渎神君的念头而轻颤着,却又无法阻止,不愿阻止。


    将要触碰到神君唇瓣的那一瞬,一声嘹亮的长鸣声划破天边的寂静。


    花浔心虚地直起身,识海还未有所动静,人已飞快化为原形,重新窝回神君的怀中。


    流火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如火焰一般降落在白雾崖上,驱散了缥缈的仙雾。


    花浔羞耻地将头埋进翅膀中,一动不肯动。


    流火远远地望见神君,高兴地飞过来,“喈喈”叫了几声,似在与神君对话。


    “嗯,提早回了。”神君清和的嗓音在花浔的头顶响起。


    花浔的翅膀抖了抖。


    神君醒了?


    那神君知道她方才大逆不道的行径了吗?


    神君若知道她想要渎神……


    花浔不敢再多想。


    流火又叫了几声。


    花浔只觉自己的头被神君轻轻地摸了下:“流火在对你说话。”


    花浔没指望自己装睡的事能瞒过神君,默默将脑袋从翅膀下抬起,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神君。


    “还不能恢复人身?”神君关切地问。


    花浔闻言,眨了下双眼。


    神君不知道她已经能恢复人身,岂不是也不知她方才妄图对他做的事?


    这样一想,花浔顿时松懈下来,仰头努力作无辜状看着神君。


    神君望着她,笑了,抬起手来。


    花浔不舍地飞离神君的掌心,扭头看向流火,“喳喳”叫了两声。


    流火似是才反应过来她是谁,睁大双眼:“喈喈。”


    随后看向她被搁置在桌面上的荷包。


    花浔不解地皱眉,顺着流火的目光看过去,待看见荷包上散落的一点糕点碎时,猛地睁大双眼。


    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喈?”流火疑惑地看着她。


    花浔眼中流露出几丝尴尬,悄悄地忽闪着翅膀朝后飞了飞。


    流火见状,哪里不知她根本未曾用自己给她的玉石买糕点,顿时愤怒地双眼冒火,煽动翅膀就要朝她啄来。


    花浔匆忙朝宫殿后方飞去,边飞边躲。


    奈何流火的体型比她的本体要大得多,花浔煽动十下翅膀,流火一下便能追上。


    再次险些被流火追到时,花浔也顾不上其他,忙化成人身,绕着宫殿灵活地御风飞行。


    许是这段时日修炼有成,她觉得自己飞得越发快了,快到两侧的风景都在急剧后退,难以看清。


    追不上她的流火在身后恼怒的长鸣。


    花浔到底理亏,回头看了眼委屈的流火,默默落到神君的身边,拿起荷包,不忘满眼惊喜地对微笑的神君道:“神君,我能恢复人形了!”


    神君笑着颔首。


    花浔已将荷包中剩余的糕点拿出一包,递到飞来的流火跟前,讨好地笑笑:“抱歉,这次回来得急了些,下次一定记得。”


    流火看看糕点,又看看她,又看看神君。


    许久,鼻子里重重喷出气息,将糕点衔起,扭头飞向宫殿中。


    花浔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神君,心有余悸:“好险。”


    神君唇角噙笑:“流火不会伤你。”


    “我知道,”花浔走到神君跟前,语气中尽是信赖,“有神君在嘛。”


    神君望着她,目光微垂。


    花浔看着桌上的荷包,倏地想到什么:“对了,我还有给您买的礼物呢。”


    “在人族时,没能及时给您。”


    神君疑惑地看向她的荷包。


    花浔终于能使法力,一挥手,在人族夜市买的花灯、话本,及其他新奇的小玩意儿,通通拿了出来,摆满了桌子。


    神君望向这些物件。


    他记得它们的气息,他以为,这些是她与云溪一同夜间游玩时,觉得好玩买下的。


    原来……是送给他的吗?


    “您瞧,这花灯从不同方向看,能看见不同的花。”花浔将花灯旋转了下,里面的花种也在随之变动。


    “还有七巧板,九连环……”花浔献宝似的一一展示,“我摆弄了好一会儿,不过神君应当用不了那么久。”


    “还有这个!”花浔将彩陶凤鸟拿出来,递到神君眼前,“您瞧这个像不像流火?”


    神君望着那被染成火红色的长尾金乌瓷器,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呆呆傻傻的,笑着颔首。


    “我也觉得很像!”花浔眼睛一亮,“我去拿给流火看看。”


    少女来去如风,顷刻间便已朝远处的宫殿跑去。


    神君凝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收回视线,看向那些送给他的礼物。


    玉白的手指拂过那盏花灯,灯火幽幽点燃,在渐渐入夜的白雾崖上粲然亮着。


    金色光点托起花灯,将其徐徐悬挂在一枝桃枝上。


    成了寂寞了上万年的神域,仅有的人间烟火气。


    “神君救命!”不多时,少女的呼声传来,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花浔再一次被流火啄了出来,只因它愤怒于她将那只人族烧制的陶瓷呆鸟,与它这只神鸟相提并论。


    不过幸而它自知如今追不上她,也想继续吃糕点,没追太远。


    花浔重新回到神君身边,“恶人先告状”道:“流火脾气越来越大了。”


    神君莫可奈何地看着她,随后道:“你的御风术……”


    “嗯?”花浔困惑。


    “……进步极大,”神君平静地说,“为何修此法术分外刻苦?”


    花浔微怔,那些很久没忆起,也不肯再碰触的记忆突兀地钻入脑海。


    神君看着突然神色恍然的少女,笑意也不由淡了些。


    “我以往逃了好几年,很多次险些被抓到,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花浔咧咧嘴笑了起来,“百里笙教了我御风术后,才好了许多。”


    “虽说他教的是错的,甚至险些令我妖丹碎裂,但也让我认识到……。”


    “学好跑路的本事,往后逃命也比旁人快些。”


    神君忍不住抬手,轻触了下她的头发。


    花浔感受到头顶的碰触,仰起脸,笑道:“神君,你都夸我进步大,那岂不是意味着我飞得真的很快?”


    神君应:“可比肩仙人。”


    花浔被神君夸得面颊一热,眼神胡乱瞟动,瞥见桃枝上摇曳的灯盏,惊喜道:“您把花灯挂起来了?”


    神君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几息后道:“你送吾礼物,吾可应你一个心愿。”


    花浔眼睛一亮,下意识说出自己早在之前就浮在心头的想法:“我能坐一下您的莲台吗?”


    神君罕见地沉默。


    花浔忐忑:“不行吗?还是莲台常人坐不得……”


    话未说完,花浔便觉得身子变得轻盈起来。


    她看见自己与神君一同化作细碎的金光,消失在桃花树下,又缓缓仙幔后的高台之上凝聚成形。


    不同的是,这一次神君站在莲台旁的高台上,花浔端坐莲台。


    花浔新奇地感受着这尊属于神的莲台,东摸摸西碰碰,感受着玉石透出沁入心魂的凉意。


    “如何?”神君的语气也略有几分疑惑。


    她是除他以外,第一个坐上此莲台的人。


    “有点凉,”花浔坦诚地说,“还有点硬,地方还不怎么大,不如床舒服。”


    九倾轻声笑了出来。


    花浔呆呆看着神少见的舒展笑意,突然坐起身凑到他眼前:“神君,若再去寻地魂,您可否以真身与我下界?”


    神君迎着她专注而期待的目光,竟生出避开的念头。


    “若无意外。”他应——


    作者有话说:日常走日常(doge


    第39章 蛊术 所以,是蛊术。


    花浔很开心。


    虽然神君说“若无意外”, 可就像他说“神无需进食”,但每次她为他送上清粥糕点,他总不会拒绝一样, 这于花浔而言,无异于委婉地默认。


    想到再次下界,便能与完完整整的神君一同去, 神君再也不需要留下大半识念, 一个神在白雾崖寂寞伶仃, 花浔接连好多天,心情都是雀跃的。


    回来的这些时日, 花浔再次恢复了每日去神君宫殿修习法诀法术、一同在留影镜看人族趣事的日子。


    每次花浔准时前往神君的宫殿,总能看见神君端坐在书案后,安静地翻看书卷。


    这日,花浔深觉自己亏待了流火,特意起了大早, 为它亲手做了几盘糕点。


    也正因此, 她去往神君的宫殿时,比平日推迟了近一个时辰。


    花浔才走出后殿,便看见今日的神君未曾坐在书案后看书,反而安静地伫立在宫殿门口,衣袂飘飘。


    花浔的脚步不由加快,飞奔到神君跟前:“神君等很久了吗?”


    神君垂眸,含笑摇头:“并未。”


    说完便重新回到书案后, 像往常一样拿起了先前未曾看完的书卷。


    花浔望着神君的动作,明明这么寻常,偏偏由他做来,便如此赏心悦目。


    直到坐在神君对面, 花浔仍觉得心中鼓鼓囊囊的,拿过一旁的纸笔,却难以静下心来写心诀。


    她想了想,认认真真提笔,在纸上书下“长桑九倾”四字。


    可写完,却又觉得直书神君的名姓分外无礼,忙要划掉。


    “为何划掉?”神君疑惑的声音响起。


    花浔动作一僵,抬起头来,耳根泛红:“您看见了?”


    “吾的名姓,”神君盯着她写下的四字,含笑道,“倒是鲜少为人所提及了。”


    花浔思及三界皆唤一声“神君”,附和道:“三界皆认为,直呼神君的大名,是为大不敬,会惹来神怒。”


    说到此,她眨眨眼问:“神君可会生气?”


    神君看着她,语含无奈:“名字不过一个称谓罢了。”


    花浔早知神君不会生气,听到这个答案也没什么意外,反而是另一件事让她更好奇:“那神君可喜欢旁人直呼您的名字?”


    神君似在认真地思索,沉静片刻后,声如轻叹:“太多年过去,吾早已听惯了‘神君’。”


    花浔愣了愣,突然想起神君曾提到过的他的母神:“长桑九倾这个名字,是您的母神取的吗?她是怎样的神啊?”


    “长桑九倾”四字,在花浔的唇齿中吐出时,她突然产生一股奇妙的禁忌与心动之感。


    仿佛,仅仅只是念神君的名姓,都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亵渎。


    神君已太久没听人提及他的母神了,眉眼似有恍惚,历经近万年,初次翻开浩瀚无垠的记忆,回忆起当年的事。


    “母神名为曦华,曾是神族最强大的神,”神君笑着说,声如清泉温和流淌,“她很是温柔。”


    初初诞生之时,母神曾亲手教他操纵神力,克制欲念。


    亦会在他诞辰之日,布下漫天虹光,唤来百凤齐鸣。


    会带他遍看众生百态,看百姓疾苦;


    亦会在他为此失意之时,带他赏飞瀑银河,悬崖沟壑……


    直至三界大乱,她引众神屠堕神,镇妖兽,后,自行炼化三魂,化入神树建木,将仙灵之气散往三界。


    花浔呆呆地听着。


    神君的嗓音像是一卷徐徐展开的书卷,温柔和缓,娓娓道出。


    听到后来,花浔的眼眶渐渐泛起泪花。


    她,甚至三界众生,鲜少有人知晓,是曦华神君将魂魄化入神树建木,引灵气下界。


    “怎么还哭了?”神君轻轻抬手,一点金光将少女脸颊的泪珠接住。


    花浔感受着脸颊上的温柔触感,摇摇头:“只是觉得曦华神君很神圣又崇高,三界应当记得她的牺牲的。”


    神君笑了:“最初三界记得的,可万年已过,王朝更迭已近百代,仙魔易主数次,那些远古之神,也渐渐被遗落在岁月之中了。”


    “可您还活着。”花浔安静道。


    幸好您还活着。


    这句话,花浔没有说。


    “万年之后,世人也会如忘记母神一般,忘记吾。”神君平和应。


    花浔想起世人忘记神君的画面,只觉得分外难受,她抬起头认真道:“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忘记神君。”


    九倾微顿,看着少女严肃的神情,忽而生出几分好奇:“你可曾有家人?”


    花浔愣了愣,摇摇头:“我睁开眼,只看见身边有几枚从树上掉落的乌卵,壳都已经破碎,我还算幸运,活了下来。”


    “后来……”


    说到此,花浔闭了嘴。


    “嗯?”神君看她。


    花浔抿了抿唇,不自在地笑笑:“后来,有人对我说,往后他便是我的家人了。”


    “可那个‘家’,也只维持了十年。”


    神君笑意渐浅。


    他知晓,她说的那人,是魔尊百里笙。


    “不过现在不同了,”花浔很快打起精神,“我现在有神君啊。”


    神君回神,迎上少女的笑颜,正要说什么,却感受到识海微动。


    “神君?”花浔见神君神色微凝,出声唤他。


    神君回神:“洛禾地魂现世,今日便修到此处,明日下界。”


    花浔眸光一亮。


    这些日子并无意外发生,也便意味着,完整的神君会陪自己一同下界历练。


    想到这里,花浔用力地点点头:“那我先回去好生准备准备。”


    神君颔首,随之站起身。


    花浔往外走去,回眸看见神君独自立于大殿中的画面,想起方才他提及曦华神君时,罕见的恍惚神情,又快步走了回去。


    神君不解:“怎么……”


    话未说完,便被少女用力地抱住了。


    不似往日搂着他的腰身,依赖地靠在他的身前。


    而是……踮起脚尖,抱紧了他的后颈,靠在他的左肩。


    亲昵的拥抱,短暂又迅速。


    少女的气息也变得急促,喷洒在他的耳畔,转瞬即逝:“我先回了,神君。”


    说完便已匆匆跑离。


    神君九倾仍伫立在原地,猗傩修长的身姿因少女方才揽住后颈的动作,而腰身微俯。


    良久他直起身子,转身朝高台走去,身形化为星辰瞬间消散,又在莲台上渐渐凝结。


    神垂眸敛目。


    两月前,初初回到白雾崖时,在桃花树下的一幕再次钻入识海。


    化为人形的少女,在安静地凝望他后,一点点靠近着他。


    那时,他见她神色不自在,只当是少女对亲昵之事的好奇,对他的依赖,以及灵犀蛊唤起的情愫,令她难以自抑,进而不忍戳穿,纵容了她。


    可如今,方才那太过紧贴的拥抱,于无形中泄露了什么。


    识海深处,被神力重重包裹的灵犀蛊,似感受到阴蛊的动作,在一下下涌动着。


    神君的心底溢出一声长叹,渐渐阖眸,心念清静诀,陷入冥思。


    识海瞬间陷入到一片白。


    白色的仙雾,白色的宫殿。


    神君清楚,此处是他曾待了万年的玉昆神府。


    花浔未曾出现前的玉昆神府。


    安静,死寂。


    然而下瞬,云崖边缘,几株娇弱又坚韧的小花渐渐无根生长,五颜六色的花朵随风摇摆。


    万千桃木一点点由枯枝成长为缤纷的桃树,桃花遍布,绵延万里。


    清风拂过,花瓣纷飞。


    穿着碧色襦裙的少女坐在一根桃枝上,晃着脚,绣花鞋上的流苏微微摇曳。


    一袭白衣的男子站在树下,微微仰头。


    大手如桎梏般扣着少女的后首,如同晨曦碰触露珠,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唇角,男子吻上了少女的唇瓣。


    莲台之上,紧紧阖眸的神,猛地睁开了双眼。


    识海中,被禁锢在角落的灵犀蛊愈发急躁地跳动,想要冲破神力的围堵。


    神君眼中多余的情绪渐渐散去。


    所以,是蛊术。


    *


    花浔美滋滋地睡了一整夜。


    她已经想好,待下界后,先带着神君去好好感受一番人族的烟火气。


    神君每日待在空荡荡的白雾崖,一待便是万年,要多寂寥有多寂寥。


    待寻回洛禾神君的地魂,也不用急着回白雾崖,可以好生在下界玩一玩。


    翌日,花浔早早便醒来了,特意认认真真绾了个双发髻,扎上与裙裳同色的发带,想了想,又将一串玉珠摇曳的发饰簪入发间。


    才走出房门,便看见流火正懒洋洋地窝在自己的小窝上。


    “流火,我又要走啦,你放心,我这次一定记得给你带好吃的。”花浔保证道。


    流火掀起眼皮懒懒地瞧了她一眼,继而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花浔:“……”


    从宫殿出来,花浔雀跃着便朝崖边走去:“神君,我们……”


    欢快的声音在看见早已等在那里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神君朝她望着,唇角一如往日噙着微笑,温柔如月华,只是……


    他周身的神光淡去,暴露出他仍旧是神君分身的事实。


    甚至,不知是否神君忘记了在她面前免去障眼法,此刻他的样貌,在她眼中正如初次见到的那样寻常,仿佛笼罩着一层令人无意识忽视的雾气,过目即忘。


    “该出发了。”神君安静道。


    花浔点了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朝远处的宫殿遥遥望去。


    玉白的宫殿巍峨耸立,就像端坐庙台的神。


    一片寂然。


    “嗯?”神君扬声问。


    花浔回过神,扯起一抹笑:“……来了。”——


    作者有话说:新地图——魔族。


    文案提上日程(doge


    第40章 无相 分明是他,却显出几分陌生。……


    五彩斑斓的接引仙光外, 万物疾速后退,化作条条光柱。


    仙光内却是一片安宁。


    花浔闷闷地站在仙光内,呆呆看着脚下的风景由汪洋大海变为无边沙漠, 又变成茂密的万里森林。


    神君九倾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低垂着头,发髻间那根悬着吊坠的发簪仿佛也耷拉下来,无形的低落将她笼罩其中。


    安安静静的, 一声不吭。


    神君看了几息, 垂下眼帘。


    一碟桃花糕被澄净的金光托举, 自行飘动到花浔的眼前。


    花浔微怔,看了看桃花糕, 又回眸望向神君。


    他依旧温柔地微笑着,可陌生的面容却如同一张面具,就像神君庙供奉的神像脸上或威严、或悲悯、或刚正的不同面貌一般。


    “多谢神君。”花浔低声道谢,拿过一块桃花糕,小口放入口中。


    可心绪失落, 连带着胃口也不大好了, 花浔只吃了一小块便住了手。


    神君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目光落在那碟悬浮在半空几乎完好的糕点上。


    连糕点也不管用了吗……


    没容他多想,接引仙光降落在一处弥漫着瘴气的山林中。


    花浔诧异地环顾四周,这熟悉的气息,分明正是魔界。


    她没想到地魂竟坠落进了魔族。


    “地魂至浊,自会坠入浊炁浓郁之处。”神君像是看出她的困惑,主动解答。


    花浔微诧, 看了眼神君后,飞快地收回视线,轻应了一声:“嗯。”


    “地魂便在这附近吗?”


    神君颔首:“正是。”


    花浔正欲四处搜寻,忽然听见前方的山林中传来几声痛苦的低吟, 声音低沉粗犷,像极了牛犊的叫声。


    花浔忙快步上前,翻过茂密的树林,一眼便看见一头开了智的幼犀腹部鲜血淋漓,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


    而它的伤口上,还弥漫一缕未曾散去的竹青色灵气。


    花浔诧异地飞身上前,幼犀见到人来,眼中浮现起一丝恐惧。


    “我不会伤害你的。”花浔忙轻声安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许是察觉到她真的没有恶意,幼犀渐渐安静,却仍谨慎地盯着她。


    花浔走到它身旁,查探了伤口,却见它的腹部裂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而最后一缕竹青色灵气,也随之消散于天地之间。


    花浔抿唇,她没有看错,那真的是洛禾神君地魂的气息。


    她转头望向神君:“洛禾神君的地魂,在这头幼犀身上?”


    神君垂眸凝望着幼犀,不知在沉吟什么,良久声如叹息:“如今已被人夺走了。”


    花浔心中一惊:“还有旁人在寻找洛禾神君地魂的下落吗?”


    神君正欲开口,倏尔抬眸,抬起手,掌心有金光弥漫。


    花浔不解其意,下刻便听见树丛中一阵激烈的脚步声,地面也在一下下地颤动着。


    紧接着,一头两丈高的裂天犀冲了过来,愤怒地嘶吼一声,便要朝花浔撞来。


    却没等靠近她,一束至柔又至刚的金光罩住了花浔,挡住了裂天犀的致命一击。


    花浔看着大盛的金光,错愕地转头朝神君望去。


    他似乎早有预料,手指微动,花浔便觉得自己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起,一直停在神君身后,金光方才散去。


    撞空的裂天犀看了眼伤势极重的幼犀,双眸愈发愤怒,还欲上前攻击。


    “定。”悠悠的神音温和响起。


    裂天犀冲天的气势刹那间散去,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怒火中烧地瞪着他们。


    “非吾二人伤你幼女。”神君缓声道。


    裂天犀不知信与不信,仍死死地盯着他们。


    神君轻叹一声,看向奄奄一息的幼犀,手轻轻拂过,如同春雨浸润大地,幼犀腹部的伤口飞速愈合,血迹也随之消失。


    幼犀愣了愣,旋即打了个滚站起身来,察觉到身上的伤口愈合后,快步跑到裂天犀身旁,依赖地蹭了蹭它。


    裂天犀仍不能动,眼底的敌意却渐渐消失,竭力低头看向自己的孩子,眼底似有热泪涌出。


    “解。”神君再次开口。


    袭击时强大的冲力乍然解开,令裂天犀摔倒在地,它却飞快站起身,察看幼犀的身子。


    待发觉幼犀安然无恙时,它才看向神君,俯下头去。


    神君平和道:“你当致歉的,另有其人。”


    裂天犀直起身,看向花浔,深深俯首。


    花浔微怔,看了眼神君颀长的背影,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便未曾作声。


    裂天犀便一直低着头,神君也不曾言语。


    直到花浔迟疑地说了声:“……我没事。”


    裂天犀这才抬起头来。


    神君亦望向幼犀,柔缓地问:“伤你之人,去了何处?”


    幼犀睁着懵懂的眼眸,片刻后,望向西南方。


    指完方向,裂天犀很快带着幼犀消失在丛林深处。


    花浔仍望着神君的身影,抿了抿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自己的身子再次被笼罩在一片神光之中,化成点点星光,她也只来得及问出一句:“我们去哪儿?”


    不过转瞬,她与神君便出现在万里外的城池,神君的回应声悠悠响起:“千影城。”


    花浔瞳仁微张。


    千影城是魔族西北部最大的城池,城主名为千织愁,生有一副美艳样貌。


    据传她已活了近万年。


    当年百里笙一统妖魔二族,屠杀万千魔族城主,千织愁将千影城拱手奉上,俯首称臣,自此千影城便始终由她管辖。


    花浔打量着这座城池。


    此地并没有魔族都城永烬城那般壮阔巍峨,甚至……有几分像人族的城池。


    明艳的亭台楼阁,繁闹的街市商铺,鳞次栉比。


    更令花浔诧异的是,魔族因生性纵肆,虽不曾对神君不敬,但供奉神君者少之又少。


    可这千影城中竟有不少神君庙,几乎处处皆能望见供奉神君的画像与神像。


    远处的城池边缘,九层塔高耸矗立。


    而在九层塔旁,还伫立着一座与塔一样高的神像。


    神像以白玉精雕细琢而成,垂眸敛目,俯瞰着众生,面容神圣,不染尘埃。


    虽不敌神君真身风华一二,却是花浔见过的与神君最像的神像。


    花浔定定望了神像片刻,又看向神君,不想一眼便迎上神君的视线。


    他正在望着她。


    花浔心中一乱,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可当真的移开,心中却又忍不住暗自恼怒起来。


    方才神君救她、护她时,她便在想,神君只是未曾以真身陪她下界而已,再者道,神君从未真正答应过她。


    神君只说“若无意外”,也许是生出什么她不知道的意外之事,也许他仍不习惯下界。


    是她喜欢神君、需要神君,而非神君喜爱她。


    花浔生来便是乐天的性子,既然已想好待在神君身边一天,便欢快一天,更不打算再为难自己。


    可一路的低落与沉默,花浔也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


    直到途经一处神君庙,瞥见庙外有小贩卖平安符,花浔顿了顿,上前花了一灵石买了一张,默默走进神君庙,跪在神像前。


    神君站在院中,并未进去,只望着那道身影。


    下刻,少女的祈拜声在他的识海响起:“神君可否为我的平安符赐福?”


    神君微怔,自出白雾崖后,便莫名笼罩一层阴霾的心绪,在此刻竟无端放松。


    “可。”他应了那声祈愿。


    庙中的少女几乎立刻转过头来,眼眸莹亮,几息后,她笑了起来,起身走出庙门,站在他跟前。


    神君抬手,含笑道:“平安符?”


    花浔将平安符放在他的掌心,看着金灿灿的光芒沿着符纸上的丹青游走,而后重新交还给她。


    花浔接过平安符,凝望着神君陌生的面貌。


    神君亦在安静地回望她,似在等着她未说完的话。


    花浔动了动唇,明明想要与神君恢复如前,却不知为何,一想到神君悄无声息地回绝了她真身下界,又无声地用了化身,竟无法再主动开口,希望神君能以真正的样子面对她了。


    花浔最终未道出口,只将平安符悬在荷包上,笑盈盈道:“多谢神君。”


    神君顿了顿,眼睑微垂。


    “我见前方有客楼,今日不如先去休息,明日再探查?”


    “好。”


    “魔族客房样式极多,鸟、兽、人、鱼,各族皆有,神君想要住哪种?”


    “都可。”


    “鸟族客房多为枝干巢穴,神君也可?”


    “……”


    “还是鱼族的水中客房?”


    神君无奈:“那便人族客房罢。”


    *


    白雾崖上。


    端坐莲台的九倾神君徐徐睁开双眼,唇角弯起一抹笑,却在看清眼前一片白雾茫茫的宫殿后,心绪微恍。


    神除却真身之外,仍有千万相。


    而分身下界,为不引人注意,多以无相面对世人。


    正如此刻与他同感同受、同经同历的分身,生有一张世人看见便会自行忽视的脸,便是擦肩而过,也不会在人心中留下分毫印记,连陌路之人都谈不上。


    以往分身下界,所看见、听闻的一切,皆如实呈现于他的识海之中。


    从无异样。


    独独此次。


    识海中的分身生着与他真身截然不同的模样,温柔地笑着,与少女并肩而行。


    分明是他,却显出几分陌生。


    而少女再未提及,愿他以本真的样貌,陪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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