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您说您又累又困,是不是有打盹的情况呢,这个时候令牌要是离身,您能察觉吗?”裴霜抓住细节。
陈公公倒是没有生气,认真回答道:“咱家就算打盹也不会有多少时间,最多不过一盏茶。再说了,上书房中只有那些大人们,他们拿我的令牌又有何用,这些大人都是外官,进了宫怕是连东南西北都不清楚,又谈何找到天牢呢?”
陈公公这番话点醒了他们,宫里的路错综复杂,没有宫内人带路是不可能顺利找到天牢的。
从千手无常出现的几次来看,此人能够自由活动,绝不会是大内之人,所以他必然在宫中有内应。
“庄妃交代了没有?”裴霜突然问。
“啊?”陈公公愣了一瞬,“庄妃的事情与此案有什么关系吗?”
“公公有所不知,天知教亦与袁伯洪有所牵扯,
如果凶手在宫中有内应,那天知教之人最为可能。”
陈公公点点头:“是这样。不过庄妃并未交代,她坚持说自己只是受了那净明真人的蛊惑,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这位净明真人真实法号叫作明净,之前在南江府行骗,被我们揭穿抓了起来,但后来她的同伙请武林高手劫走了她。南江府发了海捕文书,却不想她居然进了宫。”裴霜缓缓说出明净过往,“试问这样一个有案在身的人,是谁给她换的身份,又怎么会顺利进宫到庄妃面前?”
陈公公眉头紧皱,因事情牵扯到庄妃,熙元帝震怒之下未来得及细查就处死了明净,如今听裴霜一讲,顿觉细思恐极。
庄妃的事情拖了这么久,他还什么都没查到,现下更是肯定宫中还潜藏着这样的人,他是要吃挂落的呀!
“这这这,裴大人可有法子能抓出此内应?帮帮咱家。”陈公公无比庆幸刚才给这两位送了红包,现在相求,也好有些面子情。
“说什么帮不帮的,此事牵扯袁伯洪,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裴霜爽朗道,“有些事情,还要请陈公公帮忙。”
陈公公心下稍安,忙应道:“什么事尽管说,咱家在宫中也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劳烦公公把之前庄妃身边伺候的人找来,我们也好盘问一二。”
“这有何难。二位稍坐,我这就去打听。”陈公公连喝茶都没了心思,赶紧叫来手底下的小太监,吩咐下去。
要说这陈公公的效率还挺高,约摸一刻钟过后,他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打听清楚了,庄妃原本的两个贴身宫女,一个熬不住刑罚死了,另一个叫容心的被罚没到了冷宫做粗使。”
“我让人带你们过去。”说着叫来个小太监,陈公公似是不放心,又回头嘱咐了他们一句,“冷宫那地方偏僻,你们多加小心。”
裴霜与霍元晦谢过他的关心,跟着小太监出去了。
宫中的路的确七拐八绕,稍不注意就会走错路。
快要到冷宫的时候,小太监停了下来:“一直往前走就是冷宫了,小人就不过去了,就在这儿侯着两位大人。”
“多谢这位小公公。我们不会耽搁太久的。”裴霜向他甜甜一笑,小太监年纪不大,微微有些脸红,低下了头。
裴霜含笑转身,正对上霍元晦幽怨的眼神。
霍:对人家笑得这么甜做什么?
裴:不是吧,小孩子你也吃醋?
霍元晦扭头不看她,裴霜环顾,见四下无人,悄悄伸了手过去,在宽袍大袖下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霍元晦感受到指尖温度,这才展颜,却仍忍着不看她。
裴霜忍俊不禁,这个死傲娇,有本事不要把她的手牵那么紧呀!
算了算了,裴女侠大气,不与他计较。
冷宫荒无人烟,连带着宫殿也显得破旧。看起来有许多年没有修缮了。
宫门外仅有两个侍卫值守,本倚着栏杆打盹,见他们来才站直了身子。
凭着通行令牌他们顺利进去,找到了容心。
容心正在浆洗衣服,寒冬腊月一双手还泡在冰冷的水中,手上有明显生了冻疮的红肿。
“容心。”裴霜轻唤了她一声。
容心抬头,见他们身上的官袍就知道是贵人,赶忙放下手中的衣服,整理了下杂乱的发丝:“两位大人,找我有事?”
“我们来是为庄妃的事。”霍元晦淡声道。
容心一听就跪下了,哭诉道:“大人,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从前娘娘有什么事,都是和素青姑姑商量,我只是帮忙跑腿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她慌乱异常,之前来问她的都是司礼监的人,这两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官员。
容心瑟瑟发抖,心中不免怨恨起庄妃来,她如今都进冷宫了,还是不能苟且偷生吗?
裴霜赶紧扶她起来:“我们清楚你知道的不多,要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在这儿,早与素青作伴去了。放心,简单问你些问题而已,老实回答,说不定我还能救你出冷宫。”
容心脸上还挂着泪,闻言眼中闪着光:“您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裴霜温和一笑,用巾帕擦干净了她的手,避开了冻疮。
容心十指发热,眼里也热,彻底相信了裴霜。
霍元晦静静看她“蛊惑人心”。
裴霜问容心的问题确实只是写寻常的问题。
容心说:“娘娘也是一时糊涂,因迟迟不能有孕,听信了素青姑姑的话,说在她老家天知教非常灵验,还有许多道观,才请了净明那个妖道进宫。”
“素青是滇州人?”
“正是。”
素青来自滇州,接触到天知教也不奇怪。
霍元晦:“那是怎么联系到净明的?”
“素青姑姑说,是请了她的同乡帮忙,具体是谁我并不清楚。”
“同乡……”裴霜在嘴里念叨着这两个字。
从容心那儿得到了线索,裴霜求陈公公帮忙查阅了宫内所有来自滇州的宫人。
人数算不上多,只有十多位。霍元晦又剔除了一些职位低微的。
素青是一宫大宫女,能帮上她的忙,位置不会比她低。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五个人。
裴霜道:“还是太多,再筛一筛。”
霍元晦写下这五人的名字,划去一个:“此人进宫已经二十余年,那时天知教都还未创立,不是她。”
裴霜提笔又去掉一人:
“这位来自滇州南部,与素青来自北部,虽是同一州,但两地相隔甚远,应该也可能性不大。”
陈公公也来帮忙,指着其中两个太监名字道:“他们的职位不能出宫,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裴霜大笔一挥打了个两个叉,字上赫然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名字。
陈公公骇了一跳:“怎么会是她?”
白色宣纸被一通涂抹显得很混乱,然那个人的名字依旧清晰——凤藻宫掌事姑姑素问。
因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他们慎重地核对了一遍,发现素问依旧符合。一,她与素青来自同一个县;二,她有足够的能力在宫外找人。
霍元晦敛眉:“去问问吧,无端猜测,不如当面质询来得更快。”
反正皇后说会配合的不是吗?
二人再度前往凤藻宫,却在必经之路上撞见一出戏码。
戏的主人公正是之前的小印子与小全子。
小印子双手捧满了锦盒,高度几乎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走路小心翼翼,分外狼狈。
一旁的小全子却只捧着区区一个锦盒,非但不施援手,反在旁幸灾乐祸:“师兄,这点东西都拿不稳?这些可都是皇后娘娘赏赐各宫的年礼,摔坏了你可担待不起。”
“知……知道了。”小印子满头大汗,不得不停下来靠着栏杆,才得以片刻喘息,他擦干汗后继续拿着东西慢吞吞往前走。
小全子的讥讽随风飘来:“慢似龟爬!师兄,我先走一步,误了时辰师父怪罪下来,你可别怨我。”说罢哼着小曲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抛来个挑衅的眼神。
小印子无暇计较,眼见天色渐晚,手中还有这许多物件未送。上回考评已是不佳,再不能惹师父动怒了。
他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也乱了起来,手上一歪,放在最高处的锦盒眼见就要滑落在地。
“完了!”
正当他绝望闭目之际,忽见一只官靴轻巧托住锦盒,顺势一挑,那锦盒便稳稳落回掌中。
裴霜打开锦盒一看,里头的羊脂白玉佩完好无损,她轻笑递过:“完璧归赵。”
“谢谢裴大人,谢谢裴大人。”小印子连声道谢,几乎要哭出来。
裴霜蹙眉:“这许多物件,公公一人如何送得完?怎不寻人相助?”
小印子往小全子消失的方向瞥了眼:“他不许我找人帮忙。师父交代我们这件事,要我全听他的。”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小全子,现在小全子品级比他高,按理是能指挥他做事的。
霍元晦温声道:“方才情形我们都看见了。全公公曾说二位师兄弟情深,今日观之,似乎不尽然。”
小印子长叹道:“哎,小全子做事毛躁,从前我作为师兄,多训斥于他,他虽敬重但心地到底生了怨。”
“怎么不告诉你师父?”
“告状是孩童把戏。我这把年纪,岂能再让师父操心?况且……本就是我让师父失望在先。”
裴霜想起他因何错失升品之机,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听闻公公是因偷看素问姑姑沐浴……”
“咳。”霍元晦故意轻咳打断,“少说几句吧。”
“我就问问,这不是奇怪嘛,小印子公公看着就不是那种人。”
“纵是如此,也不该问。”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终于引得小印子主动说:“二位莫要争执了,这事满宫知道的人不少。”
裴霜追问:“此事当真?”
小印子先是点头,随即又慌忙摇头。
“这是何意?”
小印子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听见素问姑姑房中有男子说话声,担心她出事,便凑近细听。窗户未关严,我朝里张望,接着听见素问姑姑一声惊叫,然后……然后便头脑昏沉,许多人冲出来指斥我偷看姑姑沐浴。姑姑衣衫不整,满眼失望地望着我……我当真不知为何会这般。”
“为何不辩解?”
“我解释了,没人信我。”
比起内宫出现男子,众人更愿相信是小印子偷窥沐浴。
“男子说话声?你可曾看见人影?”
“似乎有……”小印子蹙眉回想,面露痛苦,“又似乎没有……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抱头轻嘶,额角沁出冷汗:“头……头好痛……”
霍元晦迅速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开始把脉,因疼痛,小印子挣扎着,裴霜帮忙把他控制住,看向霍元晦问:“怎么样?”
霍元晦心念电转,指压他合谷穴重重一按。小印子神情渐复清明,缓缓平静下来,仍有些怔忡:“我方才怎么了?”
“无妨,只是劳累过度。回去好生歇息便是。”霍元晦温声安抚。
小印子揉着太阳穴:“近来确实倦得紧,总是头痛,是该好生休养了。”
“这些东西我们帮你一起送吧。”裴霜说着已抱起几摞锦盒。
“使不得啊!怎敢劳烦二位大人!”小印子连连摆手,“若让小全子知晓,定又要寻我错处了。”
裴霜不以为意:“你不说,他怎会知道?谈不上麻烦,我们本就要往凤藻宫去,不过顺路相伴。”
“这……”不待小印子回应,二人已抱着锦盒走远。他只得追上前去,感激道:“多谢大人体恤。”
因不熟悉宫中路径,最终仍由小印子引路,裴霜与霍元晦刻意放缓步伐,低声交谈。
裴霜问他:“你看出什么来了?”她知道他看出了异常,只是瞒着没说。
“他体内有中过摄魂散的痕迹。”
裴霜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小印子先前的描述,确实像极了被摄魂大法操控后的后遗症。
这深宫之中,除明净外,竟还有人精通摄魂之术?
第162章
在裴霜二人的相助下,小印子终是赶在时限内送完了所有物件。
回到凤藻宫,他感激不尽,连连作揖:“今日多亏二位大人相助,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
裴霜含笑摆手:“若要谢我们,便去将你私藏的好茶沏两盏来。”
“好嘞,二位稍候。”小印子心知这是顾全他的颜面,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什么好茶饮不到?
正要转身沏茶,门帘忽被掀开,进来的正是小全子。
见小印子已回,他面露诧异:“你竟这般快就送完了?不可能吧。莫非你……”
裴霜轻咳一声,小全子喉间讥讽之语顿时哽住,忙堆起谄笑:“二位大人怎的在此?可是要寻师父?小人这便去请。”
“且慢,我们不找李公公,”裴霜唤住他,转而对小印子道,“有劳印公公请素问姑姑前来一叙。”
小印子怔了怔,连忙应声:“是,是,奴才这就去。”
小全子吃了瘪,皱着眉低下头,碍于两人的身份,有气也不敢发作。
素问来得很快,她双手交叠腹前,步履从容,发丝用桂花头油抿得纹丝不乱,不愧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行止间自见威仪。
“奴婢见过裴大人、霍大人。”素问欠身行礼。
“姑姑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素问直身后温声问道,“二位大人寻奴婢所为何事?”
“是想请教……”裴霜甫开口,眼风却扫向小全子。
霍元晦会意道:“我们与素问姑姑有事相商,全公公也要旁听么?”
“奴才……奴才这就告退。”小全子环视四周,才发现小印子奉茶后早已悄然离去。
他赶紧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外走,以为这样就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这把戏显然行不通,素问面色一沉:“凤藻宫的太监,何时这般不识礼数?自去领罚!”
“是……”小全子噗通跪下,回话的声音都在颤。在素问姑姑面前,他知道辩解无用,过多辩解反而会换来更严厉的惩罚。
几乎是连滚带爬出了门,他满腹委屈,几欲落泪。
屋外的小印子默默别开视线,佯装未见他的窘迫。
房门再次合拢后,素问方恢复浅笑:
“让二位大人见笑了。小太监不懂规矩,奴婢定会请李公公严加管教。”
看似铁面无私,实则仍是护短。
若他们当真追究,小全子岂止受些责罚这般简单。
裴霜本意不过小惩大戒,便顺势道:“姑姑自行处置便是。”随即说明来意,“听闻素问姑姑与庄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素青乃是同乡?”
素问眸光微动,面上仍维持得体笑意:“确是同乡。不知大人为何问起此事?此事与天牢犯人被杀有什么关联吗?”
虽掩饰得极好,二人仍捕捉到她眉间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裴霜道:“倒无直接关联。只是陈公公查办庄妃一案迟迟未有进展,特请我们相助,他既开口,我们也不好推辞。”她双手一摊,佯装无奈又为难。
“原是如此。”素问紧绷的神情稍缓。
“我们听闻,明净真人是由素青一位同乡引荐入宫,故来向姑姑打听,不知姑姑与明净可相熟?”
素问当即摇头:“奴婢与明净真人仅数面之缘,并不熟识。宫中滇州同乡众多,与素青相识者亦非独我一人。”
裴霜听她答话,侧首与霍元晦交换眼色,二人唇角不约而同微扬。她莞尔道:“看来是我们寻错人了。这便去别处问问,不打扰姑姑了。”
“大人言重。”素问欠身,“娘娘吩咐需全力配合查案,何来打扰之说。”
三人并肩向外行去。门扉才启一隙,凛冽寒风猛然灌入,竟将门板重重撞向墙壁,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大家忙抬袖挡风,素问的端庄也被这阵狂风搅乱:“又起风了。”
裴霜急忙挡在霍元晦身前,可她单薄的身躯实在遮挡有限。霍元晦猝不及防受了寒风,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短促而密集的咳声接连不断,直咳得他满面通红。裴霜忙将他推回屋内,轻拍他的背脊为他顺气。
“快喝口热茶!”裴霜蹙眉将茶盏递到他手中。霍元晦咳得双手发颤,瓷盏相碰叮当作响。
好不容易咽下几口热茶,气息才渐趋平缓,虽仍间杂几声轻咳,已比方才好了许多。
“早知会刮这般大风,今早出门就该让你多添两件衣裳。”她轻声抱怨,手上抚背的动作却未停歇。
“我……咳……无妨……”霍元晦以袖掩唇,咳声断续。
“你少说几句吧。”
素问关切道:“咳得这般厉害,怕是邪风入体。”又道,“今日太医正来为娘娘请平安脉,此刻应当尚未离去。奴婢这便去请太医为霍大人诊治。”
“不……”霍元晦推拒的话未说完,素问已转身离去。
裴霜柔声道:“让太医瞧瞧也好,方才那阵风确实厉害。”
霍元晦轻叹:“老毛病了,我的身子自己清楚。”
裴霜握住他的手,撒娇道:“就当为了我安心,行吗?”
暖意自手背直抵心间,霍元晦的心纵使是坚冰也软成了水,语气愈发温和:“好。”
“手怎的又这样凉?方才才焐热的。”裴霜絮叨着,又向小印子讨来个手炉塞进他怀中。
望着她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他眼中柔情更盛。
不多时,素问领着太医匆匆赶来。霍元晦面上潮红已退,反倒显出几分苍白。
太医拿出脉枕:“请大人伸手。”
霍元晦依言伸出右腕。太医凝神诊脉良久,又细观他面色道:“烦请大人换左手。”
待换过左手,太医指按脉门,眉间微蹙。
裴霜紧盯着太医神色,心也随之悬起。见诊脉许久未果,忍不住问道:“可是情况不好?有何不妥?”
“额……”太医被她的声音拉回神,“没有没有。这位大人就是身子弱了些,好好将养着,不要受寒,不要受风就好了。老夫初次为大人诊脉,恐有疏漏,故而多费了些时辰,莫怪莫怪。”
“没事就好。”裴霜安下心。
“我就说我没事。”语气还有几分小骄傲。
裴霜轻笑出声,只觉他分外可爱。
素问送太医出门,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个小宫女,手中多了一玄一白两件大氅。
素问姑姑摆手道:“娘娘听说此事,特命奴婢送上衣物防寒。”
“这太贵重了,臣等受之有愧。”一打眼就知道那缎面是好料子,领子更是用狐狸毛做的,一丝杂色都没有。
“娘娘说了,东西放在那儿是死物,穿在人身上才是得其所。”素问微笑轻轻挥手,小宫女立刻上前几步,“娘娘所赐,两位大人就莫要在推辞了。”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就显得不礼貌了。
“臣等多谢皇后娘娘。”两人抱拳作揖,接过托盘里的大氅。
素问这才满意离开。
裴霜也不客气自己立刻披上玄色的,把白色的那件披在霍元晦身上,她系着带子:“皇后出手可真是大方。这大氅值我好几年俸禄呢。”
霍元晦任她摆弄,笑着调侃:“财迷!”
“财迷怎么了?俗话说得好,民以钱为天!”
“你自创的也能叫俗话?”
“俗人说的话自然就是俗话。”裴霜晃着脑袋,还有点小得意,“我就是俗人呀。”
她总有许多歪理,要是从前,他们早就争起来了,现在嘛……
霍元晦赞同点头:“这句俗话真好。”
有些时候,原则什么的,还是可以丢到一边。
小印子领着他们出宫,有了皇后的这两件大氅,他们一丝冷都没有感受到。
临别之际,霍元晦忽然问了小印子一个问题:“印公公,那日你混沌不清之时,可有听到铃声?”
小印子认真想了想:“这个倒是没有。”
“公公确定吗?”
“嗯,我确定。”
“好,没有其他问题了。告辞。”
他们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夕食,美美饱餐一顿之后,两人讨论起今日的发现。
“素问在撒谎,明净在宫中化名净明,我故意用明净诈她,她居然没有觉得不对,回答了我的问题。她知道明净真正的法号,她一定认识明净。”裴霜肯定道。
但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霍元晦拧眉:“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这事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裴霜:“还有,那个会摄魂大法的人,会是她吗?”
“我一开始也怀疑是她,所以又问了小印子有没有听见铃声,可他回答没有。照理说,就算用了摄魂散,但铃声是能记得的。”
“那就是说他是在别的地方中的摄魂散?”
霍元晦缓缓摇头:“也不一定。我记得毒经里说过,摄魂大法修炼到高阶之后,可以不必借助铃声,甚至不必使用摄魂散。”
“这般高深的功法,应该掌握在天知教核心人物手中。”裴霜摸着下巴思索,倏地眼神一亮,“哎呀,我们家中不正有个核心人物吗?”
霍元晦也笑:“黄和德。”
让好吃好喝招待了他这么久,是该到他发挥下作用了。
关于这个问题,黄和德给出的答案也很有用:“我听他们讨论过摄魂大法,高阶功法唯有教主与几大长老会。”
“教主的行踪我不大清楚,几位长老都已经在滇州被抓了,不在滇州的太嘉也已伏诛。”
“没有来盛京的吗?明净不算?”
“滇州算是天知教的大本营,长老一般坐镇后方,极少出任务的。都是底下收的徒弟出去骗人,明净因着对制药有点天赋,所以重视些。论资排辈,她是排不上号的。八大长老中只有一位女长老,不过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女长老,已经是十多年之前了,后来再不知道她的行踪。”
“有女长老?她的法号是什么?多大年纪?”
“叫莫语。”黄和德思索着,“十几年前她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今年应该接近不惑了。”
“四十岁左右……”裴霜脑海中不免出现了素问的模样,她问,“若你现在见到她,你还能认出她吗?”
“大概仔细认可以。”黄和德不是很确定,但想来那时莫语已经是个成年人,容貌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
“元晦,画图。”
——
檐下宫铃在风中铮铮作响。素问端着一碗汤药,轻掀绞纱幔帐,恭敬地呈到徐薇面前:“娘娘,该用安神汤了。”
徐薇身后一名宫女正为她揉按太阳穴。她缓缓睁眼,略一摆手,那宫女立即停手,躬身悄声退下。
徐薇伸出素白纤指,慢条斯理地托起药碗,将安神汤一饮而尽。素问递上帕子,她细细拭过唇角,随手将帕子一抛。
素问眼明手快地接住,置于一旁,又奉上漱口茶。
待徐薇漱罢口,屋内只余二人。徐薇慵懒抬眼,似在欣赏新染的蔻丹:“太医那边有结论了?”
“太医说,那人胎里带来的弱症是早产所致,而早产缘由……是母体中过毒。”
徐薇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险些被他们蒙骗过去。偷龙转凤?可惜用错了计策。”
这计谋骗旁人或许能成,但她当年可是亲眼看着她饮下那盏毒茶。
徐薇轻按太阳穴,语气平淡却森寒:“传令千手无常,杀无赦。”
“是。”素问垂首应命——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里了,收尾太难了,还剩最后一点了
第163章
霍元晦绘出素问画像后,经黄和德辨认,确系莫语无疑。
即便他们心知肚明,可黄和德在世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其证词毫无效力。说到底,他们根本无力揭穿素问的真面目。
“素问入宫十余载,如今已是凤藻宫掌事姑姑。她的底细,皇后娘娘岂会不知?”裴霜此言既问他们,也在叩问自己。
答案不言自明。
正当此时,多日未见的耿集突然登门,带来一连串关键证据。
郦凝枝横眉冷对:“你还来做什么?”
耿集正色道:“凝枝,我知你余怒未消。但凡事需凭实证。若看过这些证据仍不能洗清陛下嫌疑,耿某从此绝不再踏足此门。”
“呵,你拿来的东西,焉知不是伪造!”郦凝枝抱臂侧首,满面不屑。
裴霜轻按她肩头,规劝道:“郦姨,且先让我们看过指挥使带来的物件,再赶人不迟。”
裴蕊娘对此案本就存疑,自然愿闻其详:“但说无妨。”
耿集在案上铺开证据:“这些皆是青州传来的密报。上回亨通钱庄与西陵往来之事,我一直暗中追查。顺藤摸瓜,竟发现有人在西陵购入大量战马,于青州设了多处马场饲养,数量竟达数万之巨。”
霍元晦倒吸凉气:“如此庞大的马匹,当地官府竟未察觉?”
“这些马匹被化整为零,分散登记在多家道观名下。天知教在青州的势力,竟丝毫不逊于滇州。据悉,这些道观皆由天知教一位长老统辖,此人极为神秘,无人见过真容,只知法号莫语。”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难掩惊诧,这番发现竟与他们暗中查到的线索不谋而合。
“我深入追查,方知莫语原籍滇州。调取滇州旧档后,查得她俗家姓苗,幼年曾拜江湖异人为师,习得摄魂大法,后与同门师兄弟共创天知教。十多年前她离开滇州,据称是前往青州。”
霍元晦拿起那份泛黄的户籍文书,这上面的信息非常眼熟,他才在宫内看过差不多的一份,只是宫中的那份隐匿了许多细节,现在这份更加详细。
耿集情真意切:“年后陛下已经开始清剿各地天知教,若此教真与他有所牵扯,他何苦如此呢?我们都清楚知道,天知教乃祸国邪教,任其壮大只会荼毒苍生。陛下再是糊涂,也决计不会行此悖逆之事。”
“这话倒有几分在理。”郦凝枝微微颔首。连她都看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你们为何仍是愁眉不展?”郦凝枝见裴霜与霍元晦面色未缓。
霍元晦瞥了眼裴蕊娘,回答道:“娘,你可知这莫语如今身在何处?”
“何处?”
“她离开滇州后,并未前往青州,而是来了盛京进了宫,如今是凤藻宫掌事姑姑——素问。”霍元晦一字一句道。
只听“哐啷”一声,茶盏应声而碎。
“娘——”裴霜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裴蕊娘。茶水已浸透她衣袖。
裴蕊娘怔怔失神。原以为得知熙元帝是幕后真凶已是最痛,却不料更锥心刺骨的真相还在后头。
耿集亦瞳孔一缩:“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这……”
这消息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当初得知江平纸秘密之时。
虽然匪夷所思,却合情合理,徐薇当年已经是熙元帝的王妃,又是徐崇的女儿,她是有可能获知江平纸的秘密的。
她的身份足够尊贵,能威压林庆梁,曾述等人,还有徐崇昔年遭贬也未波及于她。
青州马场绝非素问一个宫女所能掌控,其背后之人,显然正是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小薇……小薇……”裴蕊娘泪落如雨,难以置信,“她为何要如此?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她们曾是最亲密的姐妹啊。
裴霜轻抚母亲颤抖的脊背,喉间哽咽,不知如何宽慰。
耿集猜测道:“莫非……是为了太子之位?”
提及此事,裴霜不由追问:“陛下为何不立皇后所出的八皇子为储?莫非属意他人?”
“其中另有缘由。”耿集解释道,“陛下登基后即立大皇子为太子,然仅一年大皇子便病逝。后欲立六皇子,不料诏书甫拟,六皇子即因高热夭折。自此陛下便不敢再立储君。”
“大皇子与六皇子接连去世,其中可有蹊跷?”
“那倒没有。大皇子自幼体弱,太医早断言其难享永年,只是陛下不愿相信,立他为太子,也有冲喜之意,大皇子那孩子,还是没有这个福分。至于六皇子当年年仅三岁,小儿高热夭折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此说来,陛下便不再立太子了?”
耿集道:“陛下曾召钦天监占卜,言称此前立储皆因皇子年幼,承不住这般福泽。待诸位皇子成年后再行册立,便可无虞。”
霍元晦沉吟道:“如今陛下皇子中,最年长的是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听闻二皇子天资聪颖,常得太傅赞誉?”
耿集点头道:“是呀。近来漕运之事,二皇子也主张改海运,并发表了一番真知灼见,陛下颇为满意,已有让其参政之意。皇后娘娘或许是忧心……唉,她这是糊涂啊。”
霍元晦听罢,抿唇道:“她囤积钱财战马,或可为立储之争解释。可当年陛下尚是不受宠的皇子,皇后岂能未卜先知,为此谋害皇长兄?这个理由仍说不通。”
众人再度陷入沉思。如同先前怀疑皇帝时一般,他们实在想不透徐薇的真正动机。
——
深宫之中,素问垂首禀报:“娘娘,那边传来消息,霍元晦出行皆有裴霜护送,暗处还有镜衣使随行,实在无从下手。”
“耿集不是与他们闹掰了吗?”
“他们虽不待见耿集,不知为何耿集却仍竭力相护。”
倒是小看了他们之间的信任。
徐薇微蹙蛾眉:“一击不中,反生诸多麻烦。”眸中寒光乍现。
素问急忙请罪:“那日不知怎的偏遇上裴霜在侧,是属下们的失误……”
“好了,事后请罪之言不必再说。”徐薇冷声打断,“继续寻找时机。本宫自会设法调开裴霜。”
“是。”素问扬起脸,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素问低声道:“有人在暗中查探奴婢来历,奴婢猜测恐怕是那日问话时露了痕迹。”
“你说什么?!”徐薇陡然提高声调。
素问面露惊恐,立刻双膝跪地:“奴婢绝不牵连娘娘!”她磕了个头,再次起身时,目光决然,“奴婢知道该如何了断。”
殿内寂然无声。素问合上双眼,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起来。”徐薇的语气已恢复平寂,“尚未到那般地步。”
素问难以置信地抬眼:“娘娘您……”竟会饶过她?
“你是我凤藻宫的掌事宫女,身份若暴露,他们岂会不疑心到本宫身上?既如此,你死了又有何用?”徐薇指尖轻叩扶手,“放心,你的过往,该抹去的早已抹去。只要不是你那群已成鬼魅的师兄弟从地底爬出来指认,无人能揭破你的身份。”
“谢娘娘恩典。”
“但此事确不能再拖。陛下随时可能察觉他们身份,必须快刀斩乱麻。”
所幸熙元帝正为沙船之事烦忧,她们尚有余裕。
“娘娘打算如何行事?”
“容本宫思量。”徐薇眸色渐深,“让我好好想想……”
姐姐啊姐姐,你为何偏要活着回来,给我添这许多麻烦。
——
正月十五过后,年节算是过完。工部终于传来的好消息,新督造的沙船可以下水了,且黄河救灾效果显著,熙元帝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步履间都带着笑意。
次日上朝,赶紧宣布了这个好消息,朝会时又提出以通州作为试点,试行海运。
此番熙元帝似铁了心,将反对之声
尽数驳回。右相一党因黄河水患本就理亏,只得勉强附议。
熙元帝召当初上书的魏书入京,命其全权督办此事,并赐下一份详尽的推行方略。
魏书阅后连声赞叹:“臣未曾想陛下身边竟有如此能人,此策周详妥帖,令微臣汗颜。不知出自哪位高士之手?”
“是徐相府中幕僚所拟。”熙元帝意味深长道,“不急,爱卿日后自会得见。”
魏书手中的方案,实为霍元晦经徐崇之手转呈。徐崇的身份非常合适,不至引起帝王疑心。
就在沙船队伍即将抵达通州之际,不知何故竟接连触上暗礁。虽人员伤亡不重,船只却尽数损毁。
熙元帝怒掷奏折:“怎会如此!出发前不是反复演算过航线吗?为何还会出这等纰漏?!”
工部尚书伏跪在地,冷汗涔涔:“生还的船老大皆称一切依计而行,不知怎的竟如中邪般直往暗礁撞去。臣……臣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情形!陛下息怒,臣定当尽快查明原委,修复船只。”
“中邪?从未见过?你可知如今市井如何议论?”
“臣……臣……有所耳闻。”工部尚书岂会不知,沙船出事後,京城忽起流言,称触礁是因皇帝擅改祖制,河运改海运触怒天威,此乃上天降罪。
民间维护河运之声日渐高涨,加之海运致使部分漕工生计无着,民怨沸腾,已隐隐有斥骂熙元帝为昏君之势。
更有人暗中重提前朝故太子旧事,声称故太子妃并未身亡,且育有子嗣。
当时先帝虽然愤怒,却并未废宁谦太子之位,所以他的后人在有心人看来,是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雪上加霜的是,西境急报传来,安神庆大破九甲七星阵,神翼军节节败退,已退守青州城内。
接连噩耗使得本就忧思过度的熙元帝邪风入体,高烧不退。太医院彻夜灯火通明,直至次日拂晓,方将帝王体温压下。
然熙元帝仍虚弱不堪,连起身的气力都无。
就在皇帝卧病的短短数日间,外界流言甚嚣尘上,已至难以遏制之境。
镜衣使昼夜不停地缉捕传谣之人,可这些散布流言者竟如雨后春笋,抓了一批又冒出一批。
熙元帝倚在软枕上,听彭宣禀报:“谣言多从城西传出,已擒获数人,审出几个小头目。至于幕后主使……尚在追查。”
“这些人……咳咳咳……”熙元帝一阵急咳,徐薇忙为他抚背顺气。
“陛下,您还在病中,这些事就让底下人去处理吧。”徐薇柔声劝道,“既知是不堪入耳的闲言,何必徒增烦扰?”
“朕偏要听听,百姓是如何评说朕的。”熙元帝缓过气来,异常固执,又问,“外间传闻的故太子后人,可有着落?皇兄当真留有血脉?”
彭宣低头,眼神闪了闪:“暂未有消息。”
“继续查。记住,若寻得他们踪迹,立即禀报于朕,断不可伤其分毫。”
“臣遵旨。”彭宣躬身退下。
徐薇端起旁边的汤药碗:“陛下,药都快凉了,趁热服下罢。”
熙元帝浅尝一口,眉头紧蹙:“太医院开的药总是苦得骇人。”
“陛下慎言,什么死啊活的,您是真龙天子,当享万岁。”徐薇佯嗔,“良药苦口,莫要任性,服了药病才能好。”她柔声哄着,如同对待孩童。
熙元帝嘴上抱怨,还是乖乖喝了药,脸上虽然依旧难看,但嘴唇已恢复了些血色。
他忽而轻笑:“你这般唠叨,与皇兄皇嫂当年如出一辙。”
“谁让陛下自幼就怕喝药呢?”徐薇摇头浅笑。
第164章
“梓潼,你说皇兄尚有血脉存世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熙元帝气虚声弱,语速迟缓。
徐薇眉间笼上轻愁:“若姐姐当真还在人世,且平安诞下孩儿,自是苍天垂怜。可臣妾只怕是奸人散布谣言,意在动摇社稷。”
“朕明白你的忧虑。但皇嫂母子若真尚在人间,朕定当竭力护他们周全。”
徐薇闻言动容,眼眶微红,起身敛衽下拜:“臣妾代姐姐谢过陛下天恩。”
“快起身。”熙元帝温声道,“皇嫂既是你的姐姐,也是朕的嫂嫂,朕岂能不相护?”
徐薇重新落座,轻握熙元帝的手:“只是他们身份特殊……陛下,臣妾恳请您莫要急于翻案。即便要翻,也待时机成熟、证据确凿之时。臣妾不愿见陛下的重情重义,反成他人攻讦的利刃。”
故太子谋逆案乃先帝钦定,熙元帝若贸然翻案,首当其冲便是质疑先帝,实属大不孝。在崇尚孝道的当下,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加之如今市井流言已不堪入耳,此时翻案,于熙元帝声名更是雪上加霜。
“当年的案子太过复杂,朕追查多年也只得线索寥寥。”熙元帝叹了口气,“倘使皇兄还在,他遇上如今情形,做得一定比朕强。皇兄的孩子定如他一般出类拔萃,要是能找他们回来,朕忧心之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徐薇神色一僵,眸中晦暗不明:“陛下还在病中,太医说了切忌忧思。”
殿内火盆将屋子烘得暖意融融,温热催人困倦。熙元帝在奏折堆里找了许久都没看到想要的那一本:“西境的塘报还没到吗?”
他烦躁地念了一句,又拿起其他的看起来。
此时素问轻推门扉,在徐薇耳畔低语数句。徐薇颔首:“知道了,本宫稍后便去。”
她们动作很轻,可还是引起了熙元帝的注意。
他问:“何事?”
徐薇柔声应答:“是珏儿思念父皇母后,正闹脾气。宫人们束手无策,才来寻臣妾。”
“珏儿年仅三岁,思念母亲也是常情,你快去罢。”熙元帝体谅道。
“不如臣妾带珏儿来给陛下请安?他多日未见父皇,心中定然思念得紧。”徐薇含笑提议。
“不必了,朕还病着,万一过了病气给他就不好了。”
徐薇眼中霎时落寞,勉强维持着脸上的表情:“那臣妾先行告退。”
回到凤藻宫,小宁珏正被乳母牵着等候。徐薇快步踏入,厉声喝道:“全都退下!”
宫人察觉气氛有异,屏息垂首鱼贯而出。乳母慌忙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正要退下。
小宁珏却不懂察言观色,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挠:“母后,儿臣要母后——”
孩童清亮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徐薇愈觉烦躁,强压怒意道:“放下孩子,都出去。”
乳母连忙将小皇子安置妥当,疾步退避。殿中只剩徐薇、素问与年幼的宁珏。徐薇压抑许久的怒火骤然爆发,挥袖将案上器物尽数扫落:“可恨!气煞本宫!”
素问眼明手快护住孩子,捂住他双耳。可小宁珏仍从母后狰狞面色中感知危险,放声大哭起来。
徐薇目光阴鸷:“他至今不愿立珏儿为太子!我早该知道,他心心念念还是她生的贱种!”
熙元帝苏醒后,徐薇便暗中联络父亲重提请立太子之事,更买通钦天监声称现下发生之灾祸皆因国本未定。即便如此,熙元帝仍断然拒绝。
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们的孩子。
宁珏的哭声非但未止,反而愈发响亮。素问欲掩其口却无济于事。
徐薇被哭闹搅得心绪纷乱,厉声斥道:“哭什么!太子之位都要被人夺去了!连《千字文》都背不全,连老二都比不过,又如何与霍时相较,不成器的东西!若你不能继承大统,我们母子还有活路吗?”
素问轻拭小皇子泪痕,温声劝解:“娘娘,殿下年仅三岁,这般年纪的孩童哪个不是嬉戏玩闹?我们殿下都会背诵《三字经》,已是聪慧过人。来日方长,您总该给他成长之机。稚子如何能与及冠的少年相较?”
“若是琮儿还在……”徐薇落下泪来。
小宁珏渐渐止住哭泣,蹒跚走向徐薇。感知到母亲悲伤,他伸出小手为她拭泪:“母后不哭……珏儿会听话的。”
望着
他与宁琮肖似的面容,徐薇将他紧紧搂入怀中:“琮儿,母后错了……母后不该责怪你,不该呵斥你,都是母后的不是。”
“你放心,太子之位必属于你。该是你的东西,母后绝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徐薇眼底迸出狠厉寒光。
是他们逼她的,这次,谁都不能拦着她!
——
素问来传懿旨时,裴霜与霍元晦完全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后娘娘,召我们入宫?”
素问笑道:“娘娘听说两位好事将近,想为裴副使添一些妆。”
“为我添妆?”裴霜更加诧异,“娘娘与我素无往来,怎会想到为我添妆?还有,既然是找我,做什么让元晦同去?”
素问佯装不解道:“许是上次凤藻宫一见,娘娘觉得与裴副使特别投缘吧。”她又向两人使了个眼色,“几日前老丞相大人进宫,与娘娘相谈许久,提到了裴副使与霍寺正。”
这下裴霜他们懂了,估计是徐崇向徐薇告知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徐薇想要见他们。
“好,请姑姑稍坐,我与元晦去换一身得体的衣服。”
素问提醒道:“宫中除了陛下特许,不许携带刀剑,裴副使可别忘了。”
“多谢姑姑提醒。”裴霜道谢,却在转身时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两人来到屋内,裴霜心忧:“我怎么觉得,她有些来者不善呀?”他们才猜测到皇后可能是幕后真凶,她就突然来请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蹊跷。
而且还不能带刀,裴霜心里有些没着落。
霍元晦凝眸:“皇后还不清楚我们已知道了素问的真实身份,此次相邀,大概只是示好。况且在宫内,我们都是朝廷命官,她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吗?”
裴霜心头的疑虑被渐渐抚平:“说得有理。”
“要是还不放心,我遣人通知一声德清。”
“好。他在宫中值守,也好有个照应。”裴霜同意了他的做法。
他们两人换好衣服,双双穿上了那日徐薇所赠的大氅,一黑一白,一动一静,宛若一对壁人。
他们走后,旁边小屋内,酒师父、郦凝枝、裴蕊娘围着黄和德问:“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容颜居然没有什么变化。”黄和德感慨,“她就是莫语无疑。”
裴蕊娘抬眸对上他们两人视线,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眸。
天空又开始飘雪,它们落得极慢,在空中飘飘摇摇的。这光景,仿佛天地都静了,配上着巍峨的宫墙,更加显得不容喧哗。
远处的亭台楼阁,在漫天飘扬的雪花中,轮廓柔和了,朦胧了,糊成白茫茫的一片。
好像世间什么污秽的,什么乌糟的,都能被这点点白絮,掩盖得异常澄澈干净。
裴霜与霍元晦踏入凤藻宫时,只觉殿内陈设似与往日相同又似有不同。最显眼的,便是左侧耳房前新添了一架群仙贺寿王母图的屏风。
殿中熏香袅袅,比往日多设了好几个炭盆,暖意融融。
“臣裴霜/霍时,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赐座。”徐薇唇畔始终含着温婉笑意,眼中流露的欣喜真挚不似作伪。
“谢娘娘。”二人依言落座。
“都是一……”徐薇像是蓦然惊醒般顿住话头,轻挥素手,“素问,将本宫备的贺礼呈上来。”
素问清脆击掌两下,左右两侧鱼贯走出八名宫人,手中皆托着覆有红绸的漆盘。
素问一一唱喏:“九转玲珑玉珠一串,愿裴娘子与霍郎君恩爱圆满,白首同心;赤玉如意佩一枚,祝二位吉庆如意,锦绣前程……”
才见前两件珍宝,裴霜已怔在当场。素问后续的唱礼声,她半个字都未能入耳。
但见那玲珑玉珠,一颗颗如珍珠大小的羊脂白玉珠,初看温润无瑕。在阳光或烛光下细看会发现玉珠内含了一颗更小的金珠,晃动时会有极其微弱的清响,似清明落雨声。
再看赤玉如意配,用了罕见的“鸡血红”和田玉雕琢而成,如意纹恰刻在血色最浓处,宛若霞光凝铸,华彩灼灼。
穷了二十年的裴霜哪见过这些好东西,一时不免心情激荡,若这东西不是皇后所赐,她怕真要喜得雀跃起来。
裴霜单膝跪地拱手:“微臣惶恐。娘娘所赐皆乃稀世奇珍,实在不敢承受。”她原以为皇后至多添些银两,万没料到竟是这般阵仗,这手笔也太过豪奢。
“是不合心意?”
“非是……”
“既然喜欢,便收下罢。”徐薇语声虽柔,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威仪,“将贺礼为裴副使仔细包好。”她略一抬手,宫人们便捧着漆盘整齐出去了。
徐薇含笑招手:“快起身入座,地上寒凉。”
裴霜依言站起,莞尔道:“娘娘宫中暖如春日,丝毫不觉冷意。”
“知晓裴大人畏寒,娘娘一早便吩咐多备炭盆。”素问命宫女奉茶,裴霜与霍元晦案前所置却各不相同。
霍元晦面前是一盏瓷盅,素问边揭盖边道:“这是银耳雪梨羹,最宜润肺生津,特为霍大人备下。”
裴霜案上则是上好的雪顶含翠:“娘娘如此周到,臣等感怀于心。”
“是呀,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得我们娘娘如此用心相待。”
“重要之人,自当用心。”徐薇声如清泉,眼波流转间意蕴深长,“二位请用。”她深知二人皆是聪慧之辈,定能领会其中深意。
正当二人欲举盏时,裴霜忽道:“你这羹汤瞧着香甜,让我尝一口。”
“见着旁人的便想抢?”霍元晦故作无奈,眼底却漾满宠溺,细心吹凉一勺递至她唇边。
“且慢——”徐薇出声欲阻已迟,那勺雪梨羹早已送入裴霜口中。
霍元晦一脸不解:“娘娘有何吩咐?”
徐薇见裴霜已饮下羹汤,缓缓恢复从容:“本宫只是想說,若想饮用,小厨房尚备有余量,不必共饮一盏。”
“娘娘有所不知,她就爱抢我碗中食。”霍元晦眼含笑意,“若单独为她备上一份,反倒不稀罕了。”
“我哪有——”裴霜软软控诉。
霍元晦喝着汤,并不回应,只是嘴角一直噙着笑。
“你们呐……”徐薇似是轻叹。
凤藻宫内宫人们看着他们这般缱绻情状,也不免交头接耳,掩嘴笑起来。
“都退下罢,素问留下。本宫有些体己话要与二位大人说。”
虽不解皇后为何对仅数面之缘的裴霜如此厚待,却无人敢置喙。尤其如今熙元帝卧病,六宫皆在徐薇掌控之中,连昔日能与她分庭抗礼的贵妃,如今也只得暂避锋芒。
转瞬间殿内只剩素问随侍。徐薇倏然起身,曳着繁复罗裙疾步走向裴霜,珠翠轻摇间竟透出几分仓促。
裴霜下意识起身相迎。徐薇已至眼前,未语泪先盈睫:“孩子……这些年来,你与姐姐……过得可好?”
第165章
“娘娘……”裴霜甫一开口便被截断。
“还唤娘娘?”徐薇美目微颤,泪珠随睫羽滚落,“论姐姐这层,你该称我姨母;论皇兄那层,你也该唤我叔母。”
裴霜心绪翻涌。徐薇嗓音微哑,隐带泣音,那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失而复得的激动,皆如此真切。
她不禁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眼前之人当真会是幕后黑手吗?
“姨母……”她轻声唤。
“哎。”徐薇重重应声,将裴霜拥入怀中,“苦命的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语声哽咽,肩头轻颤。
裴霜轻抚她脊背,温声劝慰:“姨母莫要伤心。这些年来我与娘亲过得很好,并未吃苦。娘亲有双巧手,善酿酒,精绣工,虽非大富大贵,日子却也温馨自在,还能时常接济些贫苦孩童。”
徐薇闻言,眼泪掉的更多了,说出的话都带有鼻音:“姐姐千金之躯,酿酒、绣花?她居然做这些事维持生计?”她的泪太多,哭湿了手中的帕子,素问赶紧帮她拭泪。
柔声劝道:“娘
娘快莫哭了,仔细伤身。表姑娘如今安然站在您面前,已是苍天垂怜。且出落得这般标致,更能为陛下分忧,您合该欢喜才是。”
“素问姑姑所言极是,娘娘还需保重凤体。”霍元晦温言相劝。
““说得是。”徐薇轻拭泪痕,笑意渐染眼角,“本宫是该欢喜。”她望向霍元晦,“你是郦姐姐与霍家兄长的孩儿吧?若他们在天有灵,见你们二人能缔结连理,定感欣慰。”
徐薇执起裴霜的手,发觉她手上的硬茧,感慨道:“你爹娘昔日常以诗词相和,性喜风雅淡泊。你这孩子,倒是一点不像他们。”
“许是两位文曲星凑在一处,老天爷觉得乏味,便让我生成个爱舞刀弄枪的性子。”
“这般说法倒是有趣。”徐薇眼波流转,望向一旁的霍元晦,“霍大人瞧着沉稳持重,颇有皇兄当年的气韵。”
“他?”裴霜故意撇嘴,“我娘说他顶多只有我爹两三分气度,还是勉强才能瞧出来的。”
“呵呵……”徐薇以袖掩唇,笑声清越。
霍元晦上前半步,佯作薄怒轻推她肩头:“在娘娘面前还要编排我,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裴霜转身与他面对面,梗着脖子,一点不讲理道:“怎么,不行?”
“行行行,我这辈子呀,注定要被你欺负。”霍元晦告了饶,亲昵地轻捏她耳垂。
没办法,在裴霜面前,他从来毫无原则可言。
裴霜高兴了,正得意欲向徐薇炫耀,转身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扶额踉跄,身子晃了晃。
“怎么了?”霍元晦虚扶住她,语带关切。
“许是殿内太暖,有些头晕。”裴霜步履虚浮地倚着圈椅坐下,“稍坐片刻便好。”
“当真无碍?”霍元晦忧心忡忡探她额温,触手却是一片常温。
裴霜坐下休息后,眩晕的感觉并没有减少,反而还愈发严重,眼前霍元晦的身影渐渐模糊,眼皮沉重如灌铅。她竭力想睁眼,意志却终是敌不过身躯的反应。
最终黑暗吞噬视线,她颓然伏倒在案。昏沉间依稀听见霍元晦焦灼的呼唤:
“葭葭!葭葭!你怎么了!”霍元晦轻摇她肩头,裴霜却再无回应。
“娘娘!皇后娘娘!葭葭她……”霍元晦急向皇后求助,却见方才还温柔似水的徐薇,此刻正冷眼旁观。
他喉间话语戛然而止,刹那间洞悉了一切。
他抬手指向她:“是你!”
徐薇唇边绽开一抹得逞的浅笑,那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却透着刺骨寒意:“放心,不过让她小睡片刻。只是加上你喂的那勺雪梨汤……她能否醒来可就难说了。”
“你——”霍元晦难以置信地提高声量,“你疯了吗?她是你姐姐的骨肉啊!”
“姐姐?”徐薇漫不经心地挑眉,“本宫姐姐的孩子,不该是你么?”她忽而诧异侧首,“咦,你怎的还未发作?”
“素问,这是怎么回事?”徐薇蹙眉质问。
素问也面露困惑:“娘娘,毒确已下在汤中,这……”
“我体内的蓝霜之毒化解后,寻常毒物已奈何不了我。”霍元晦一字一句道,再抬眸,双目赤红。
“你还真是命大,当初那么大剂量的蓝霜之毒被她喝了下去,你们母子竟还能苟活至今。”徐薇轻啧一声,“何必呢?死在二十年前岂不干净?”
“是你害了我娘!毒是你下的!”霍元晦终于勘破真相,胸膛剧烈起伏,怒不可遏地低吼,“拦街刺杀是你!通敌叛国是你!栽赃陷害更是你!徐薇,我父母待你赤诚一片,你为何要行此恶事?你出嫁前是尚书嫡女,出嫁后是亲王正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置我家人于死地!”
他吼得声嘶力竭,情绪激荡间又剧烈咳嗽起来。只是这一次,再无人温言为他抚背。他咳得青筋暴起,面色泛红。
徐薇面沉如水,唇边凝着冷笑:“终于肯承认你是宁谦的儿子了?你们玩这一出偷龙转凤,以为能骗过谁?”
霍元晦好不容易控制住咳嗽,面色褪去薄红显现出苍白来:“我是霍珩的儿子,还是宁谦的儿子,有何分别?他们都因你的陷害,死在了那场冤案中。”
“当然有区别。”素问搀着徐薇缓步近前,“我父亲待你们一片赤诚,可你们连身世真相都刻意隐瞒。还说什么一片赤忱?虚伪!”
“你是宁谦之子,而她才是霍珩血脉,你们隐瞒这些,是想做什么呢?伺机而动,窃我大晟江山?!陛下会心软,我可不会被你们蒙骗!”
“若无当年冤案,如今高居龙椅的本就不是他!”
“呵,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徐薇嗤笑。
霍元晦捂紧心口,痛色满面:“皇位从来非我们所求。我们入京,只为求一个公道,洗刷父辈冤屈,为他们昭雪。其实我们对你有过怀疑,可母亲说,你是她的妹妹,你们是最亲的姐妹,你不可能会做出这些事,她宁愿怀疑陛下也不愿意怀疑你!你太辜负她了!”
想到裴蕊娘那些心碎的泪水,他只觉痛彻心扉。
“我辜负她……呵,呵呵,”徐薇机械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一来徐府,就夺走了我父亲的宠爱,她一出现,宁谦就疯狂地爱上了她。每逢宴集,她永远是最耀眼的那个,而我只能沦为陪衬。我才是徐家嫡女,她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凭什么,凭什么什么所有幸福都涌向了她!”
“她能嫁予惊才绝艳的太子,我却只能配个庸碌皇子,这对我公平吗?!”徐薇嘶声力竭,目眦欲裂,泪珠沿下颌滚落,“明明当初……先帝属意的是我,宁谦哥哥最先相识的……也是我……”
“你……恨她?”霍元晦双眼通红,胸口的衣襟已被他发白的指尖揉得散乱。
“是!我恨她!恨她太过夺目,恨她夫妻恩爱,更恨她每次假作关怀来牵我的手!”徐薇抚上自己的面庞。自幼她便知晓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但无妨父母疼爱,父亲官位更让众贵女争相追捧。
可自裴蕊娘出现,一切皆变。容貌、才情、品性,裴蕊娘处处胜她一筹。最令她嫉恨的是,连父亲的目光都被夺去。
徐崇总会含笑夸赞,说蕊娘是徐家最出色的孩子。这些话语如冰锥,狠狠刺穿徐薇的心。
还有宁谦,那个郎艳独绝,令无数京华闺秀魂牵梦萦的太子。她自然亦不能免俗。可那场宫宴,裴蕊娘一现身,便夺走了他全部心神。
宁谦寻尽借口踏足徐府,总要与裴蕊娘说上几句话,却每每忽略站在她身旁的徐薇。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无意对视时的羞赧,肢体相触时的不自在,心照不宣的情意流转。
恨意自心底悄然滋生,渗入骨缝,折磨得她夜不能寐。终有一日,这满腔怨毒凝成淬毒的尖刺,狠狠扎向那对璧人。
扎得人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宁谦若登基,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我呢?不过是个跪伏在地的命妇罢了。”他
听罢徐薇的理由,霍元晦的心绪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忽觉得可笑,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因为丑恶的私心与嫉妒心。
“所以你便要毁掉这一切。”他阖上双眼,“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的?林庆梁收到的那封密信,是你所寄?”
“对。”徐薇微笑起来,现在的形势尽在她掌握之中,她也不介意给他解解惑,“我假借父亲之名给林庆梁送信。他们岂敢违逆,自是乖乖照办。你们离真相其实很近。可惜啊,林庆梁胆子太小,我稍加威慑,他便吓得自尽了。”
“与霍珩来往的书信,也是我伪造的,江平纸的秘辛,是我偶然偷听父亲与宁谦谈话得知。裴蕊娘对我从不设防,将信件放入东宫易如反掌。”徐薇昂着头,有些得意,“你说,他们是不是太蠢了些?我不过微微使了些计策,一个太子,一个将军,便都送了性命。皆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哈哈哈——”
她笑声凄厉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霍元晦死死盯住她:“你实在可怕!即便你恨我母亲,可牵连这许多无辜性命,你对生命竟无半分敬畏!双手沾满鲜血,徐薇,你枉披这张人皮!你这般人竟高居凤座,实乃大晟之耻!”
徐薇充耳不闻,反笑得愈发张狂:“骂吧,尽管骂。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而我,将继续稳坐中宫。这就是胜者与败者的区别。对了,”她语带挑衅,“裴蕊娘很快便会来与你作伴了。”
“你做了什么?”霍元晦心里一紧。
“也没什么。不过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思姊心切,想她了,请她入宫相伴罢了。”
“徐薇!你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何还要这般赶尽杀绝?”霍元晦厉声诘问。
“这都要怪你们!”徐薇眸中寒光凛冽,“既然当年侥幸逃生,为何偏要回来?安分做个寻常百姓不好吗?!林庆梁死了,曾述死了,袁伯洪也死了……可你们仍要追查不休。糊涂些过日子不好吗?我也不愿双手染血,都是你们逼我的!”
“若你们不来盛京,林庆梁不会死,曾述不会死,更多人本可安然活着。是你们执意追查,这些人才因你们丧命!”徐薇抬手指
向他,“是你们贪求太多,口口声声翻案,实则贪恋昔日荣华。翻案不过是借口,是你们害死了他们!”
霍元晦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辞气得发笑:“只有你这般心思龌龊之人,才会以己度人!你以为把罪责全推到我们身上,就能洗净你满手血腥吗?皇后娘娘,午夜梦回时,您可能安枕?”
他声如金石掷地:“我们为翻案而来,问心无愧!”
徐薇被他凛然的目光慑住片刻,那身浩然正气几乎要将她灼伤。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宁谦的身影与之重叠。
霍元晦话锋倏转:“倒是您,皇后娘娘——您可听见了?”
“听见什么?”徐薇惶然四顾,心绪骤乱。
“您没听见么?是太子宫与晋国公府三百余条冤魂,正在殿中泣血鸣冤。您听,他们哭嚎得多凄厉啊。”霍元晦目光如炬。
徐薇不由自主被他的言语蛊惑。朦胧间,仿佛见满殿鬼影幢幢,张牙舞爪向她扑来。耳畔骤然响起凄厉嘶嚎、孩童啼哭、鞭笞惨呼……万声交织,愈来愈响,几乎要炸裂她的头颅。
“啊——”徐薇终是崩溃尖叫,状若疯癫地抓起烛台虚空乱挥,“滚开!都滚开!通通给本宫滚!”
“娘娘,娘娘,他骗你的,是风声。”素问连忙控制住徐薇,安抚着她,“您听,风声而已。”
徐薇喘着粗气,找回了些神智:“对,是风声,是风声……”她平稳着心绪,扶着素问站直了身子,看向霍元晦,他太可怕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可怕,几句话就可以扰乱她的心神。
徐薇杀念起,给了素问一个眼神。素问会意,一步一步朝霍元晦走去。
“姑姑还能犹自镇定,不愧是莫语真人。”
素问瞬间如入定一般,身体僵硬地转过来,眼神惊惧:“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法号?”——
作者有话说:最后结尾处修改了一下,之前写的总觉得有点崩人设
第166章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霍元晦气定神闲,“你们以为抹除了户籍来历,剿灭了天知教,便可瞒天过海,可你万万没有想到,天知教中还有漏网之鱼,而那人恰好见过你。”
“素问姑姑,还要多谢你。若非如此,今日我们恐怕真要葬身于此。”
素问浑身剧颤,面无人色。徐薇却渐渐镇定下来:“胡言乱语!若你们早有防备,怎会落入本宫掌心!”
“葭葭,歇够了便醒醒罢。”霍元晦朗声唤道。
伏在案上的裴霜倏然睁眼,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手脚站起身:“这姿势真真难受,下回定要选个舒坦处假寐。”
徐薇与素问齐齐色变:“你……你竟未昏迷!这怎么可能!”
裴霜眸光清亮,哪有半分迷蒙之态。
“有何不可能?”裴霜唇角轻扬,“熏香、茶水混合成了迷药这等伎俩,连我都骗不过。”还想瞒过精通医理的霍元晦?简直可笑。
“可你还喝了梨汤……”
“梨汤里有药,甫一端上来我就发觉了,趁素问给葭葭端茶时,我就往汤中放了解毒丹。解毒丹可解百毒,区区迷药自然也不在话下。”霍元晦从容解释,“喂给葭葭的那勺梨汤,并非毒药,而是解药。二十年已过,皇后娘娘用的还是蓝霜之毒。”
自二十年前那场惨剧,酒师父呕心沥血研制成蓝霜解药。
“又趁打闹之际,让葭葭装作晕厥。”
“你们……”徐薇指尖发颤地指着二人,气血翻涌,另一手紧捂心口,气得语不成声。
“不演这出戏,皇后娘娘怎会吐露实情?”裴霜轻叹一声,“可笑这真相竟如此不堪。”
徐薇反应极快:“即便未中药又如何?你们此刻还是在凤藻宫中。”她冷笑,“哼,不过多费些手脚——素问!”
素问即刻上前,与裴霜对视,裴霜想挪开视线,然她那一双幽深的眼有魔力一般,强势地吸引着她,完全无法挣脱,直至吸入深渊,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霍元晦:“摄魂大法!”
徐薇狞笑,得意道:“不错!”
素问口中念念有词:“睡吧……睡吧……你已是我的傀儡。现在,杀了你面前这个男人!”
裴霜目光空洞,缓缓走向霍元晦。霍元晦神色凝重,静立不语。眼看她抬手欲击,掌风却在半空陡然转向,直劈身后素问!
素问被打地踉跄退了好几步,口中鲜血喷出,痛苦地倒在地上。
再观裴霜,唇畔含笑,明眸粲然。
“没意思,你一点儿都不配合。”她嗔怪道。
霍元晦抿唇浅笑:“还要如何配合?我能忍住不笑已属不易。”
素素问抚胸喘息:“你竟不受摄魂大法所控!”
霍元晦淡然道:“尊师未曾告知你么?摄魂大法对心志坚毅之人无效。”
她自然知晓——可这般人物,万中无一。
她竟真遇上了……素问气力尽失,昏死过去。
徐薇如困兽般嘶吼:“来人!有刺客!护驾!”
空荡荡地宫殿中只有回响,无人回应。
徐薇颓然倒地,鬓发散乱。裴霜蹲身与她平视:“不会有人来的。彭宣已率镜衣使围住凤藻宫,陛下即刻便到。”
徐薇怒目而视,犹不肯信败局已定。
“不可能,”这是她今天说的最多的话了,“陛下……陛下他不会相信你们的话。哪有什么镜衣使!虚张声势!”
裴霜见她执迷不悟,轻摇了摇头,扬声道:“彭宣,现身让皇后娘娘死心罢。”
殿内仍是一片死寂。
嗯?为何毫无动静?
裴霜蹙眉,彭宣没听见吗?
她又喊了两声:“彭宣,彭宣!”
余音未散,左侧耳房忽有两枚飞影镖破屏而出,直取霍元晦与裴霜面门!
电光石火间,裴霜倏然动作,拉过旁边的椅子,“噔噔”两声,两枚飞影镖通通被木椅拦下。
她展臂护在霍元晦身前,如护雏母鸡:“前辈既已驾临,何不现身?”
“小女郎好俊的身手!”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来。
徐薇亦面露惊诧,显是未料此变。
屏风后的人开始走动,裴霜却辨出两道足音。
先入眼的是一双皂色锦纹官靴,往上见玉带蹀躞,朱紫官袍,满朝再无第二人敢这般穿戴。
徐崇款步走出来,身后跟着的是程义。
纵使裴霜与霍元晦早有心理准备,仍被眼前景象震得心神俱颤。
“相爷!”
是了!幕后之人本该是他!
徐薇方才那番说辞,乍一
听挺合情合理,但细细琢磨,就能发现许多漏洞。
比如徐薇只恨裴蕊娘,大可单独针对,何须布下这般惊天大局?此局所需人力物力远超陷害一人之需,局布得愈大,风险愈高。
要真是徐薇所做的一切,收益与付出是不成正比的,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再说林庆梁与曾述,徐薇虽是皇后,终究是后宫女子。仅凭她一人,绝无可能压制这两位朝臣。
故而徐崇参与其中,实属必然。
甥舅之情,又怎及父女血脉?
程义搀着徐崇步上玉阶。徐薇欠身让出主位,徐崇缓缓落座,慢条斯理品了口香茗:“好茶。薇儿,这般好茶你却不尝,实在可惜。”
“父亲教训的是。”徐薇敷衍应了声,她焦急问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进宫了?何时到的凤藻宫?”
“哼!”徐崇冷嗤,“若我不来,你怎死的都不知晓!如此莽撞,自以为掩藏得天衣无缝?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你竟不懂?”
徐崇知道她不聪明,但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早间接到暗线禀报,徐薇要召他们两个入宫,他就知道不好了,她要动手。
可裴霜的身手岂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徐薇唯有下药一途。然而偏偏霍元晦是个精通医术的,所以徐薇注定会失败。
他刚入宫便撞见行色匆匆的彭宣,当即立断。
“你做了什么?彭宣何在?”
沉默了许久的程义开口道:“他无碍。毕竟是陛下近臣,老爷不会伤他性命。不过让彭掌使暂歇片刻罢了。”
裴霜凝目望向阶前的程义,视线缓缓落在他手指关节布满硬茧的手上:“程管家真是深藏不露。谁能想到名震江湖的‘千手无常’,竟是相府管家。我很好奇,您为何甘愿供人驱使?”
程义叹了声:“往事如烟,名声太过反倒累己。相爷于我有再造之恩,自当誓死相随。”
原来当年程义得了“千手无常”的名号后,日渐骄狂,自以为天下无敌,行事愈发张扬,渐渐迷失本心,结下无数仇家,最终祸及妻儿。家破人亡之际,连至亲尸骨都未能保全。
他万念俱灰之下跳下悬崖,可不知是不是老天与他开了个玩笑,竟被山间古树挂住,侥幸生还,恰逢徐崇途经此地。
徐崇救下他性命,并且帮他要回了妻儿的尸体,好生安葬,自此后,江湖上再无千手无常,徐府中多了个管家程义。
程义不愿多说,裴霜懂事地没有追问。
霍元晦望向徐崇,心绪翻涌:“相爷,漕粮贪墨一案……您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对吗?”
“心中既已分明,何必多此一问。”徐崇语声冷冽,如覆寒霜。
他这般回应,便是默认了。
徐崇当年官拜漕运转运使,掌管举国上下所有的漕粮运输。众人未曾疑心到他,不仅因他是裴蕊娘的舅父,更因无人敢信,这漕运根基,竟是从一开始便已腐朽。
当执掌权柄之人率先践踏法度,所谓秩序,早已名存实亡。
正因如此,他们不敢置信,更不敢深究。
霍元晦霎时明了:“故太子当年巡视河道,以他之能,定是察觉了您的勾当。”
徐崇闭目轻叹:“若非迫不得已,老夫也不愿害他。”
宁谦,确是个惊才绝艳的储君。若由他继位,大晟的国运定比今日更盛。
“您为了一己私欲,害死这许多性命,甚至连自己的外甥女都不放过,难道当真就如此狠心!?”霍元晦痛心疾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狠心的是宁谦,他丝毫不顾及蕊娘的感受,修书告发于我,我只能这么做,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徐崇重重拍了下桌案。
“宁谦眼中黑白太过分明。可这世间事,又岂能全然非黑即白?”
“贪赃枉法之徒,本就该依法严惩!纵容奸恶,才是大错特错!”
“呵,御下之道岂是这般简单?漕运上下数百人,上至知府下至纲首,哪个不需要打点?你说严惩,好啊,抓了这批,能保证新上的就是清官?即便他们一时守得住本心,日久天长呢?动动手指便有白银滚滚,世间有几人能抵住这等诱惑?!”
霍元晦知他所言不无道理:“即便如此,也绝不能放任!放任自流,就是自毁长城!人身上生了烂疮,若不医治只会溃烂流脓。但也只有经过彻骨的痛,挖除腐肉,才能长出新的血肉!”他正气凛然,“漕运积弊,唯有改制可根治。当年太子已提出改海运之策,你——”
话音戛然而止,霍元晦蓦然顿悟:“不对!那条密道在太子南巡前便已动工。你根本不是为自保!是舍不下漕运的滔天利益!一旦海运改制成功,你的财路便断了。徐崇,你根本是利欲熏心!”——
作者有话说:大家都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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