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等彭宣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罗成旭捂着心口差点没一口气抽过去。


    他信任了这么多年的胡先生,居然私下与袁伯洪有所往来,极有可能是袁伯洪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


    他起初还想辩解,但彭宣说不用着急,等会儿袁伯洪就与他来作伴了,他们当面对质就行。


    成国公府内,罗端祺来到了胡先生的房间。


    “胡先生,我还是感觉东西不像飞天猫偷的,他偷的向来都是古玩,怎么会对布阵图感兴趣?”他沉思道。


    胡先生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道:“飞


    天猫未必知道那是布阵图,只当是宝物就偷走了而已。他不是还拿了其他的珠宝吗?”


    “可布阵图上清楚地写着名字,但凡他看过,就知道这图有多重要,他若是大晟子民,就该把图还回来不是吗?”罗端祺又问,“您当日是在哪里见到狸花猫手手绢?”


    “就……就在国公爷卧房耳房中,掉在桌角了,所以一时没发现。”胡先生坦然自若。


    罗端祺却步步紧逼:“还是不对,飞天猫偷东西从来是在哪里偷就在哪里丢下手绢,图是在卧房丢的,手绢怎么会在耳房?”


    “世子记错了吧,布阵图是放在耳房……”胡先生说到一半,眼神霎时间变得惊恐,嗓子如同灌了铅般说不出话。


    罗端祺眼底晦暗不明,抽出手中长剑:“胡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布阵图其实是藏在耳房,父亲一直都说,东西是在卧房丢的。”他长剑抵上他的脖子,


    声音低沉透着危险,“还有,您在布阵图丢失的那夜,去了哪儿?”


    “世……世子,您可别开玩笑,刀剑无眼。”胡先生表面镇定,可掩藏在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是国公爷告诉我东西在耳房的,至于那日我早早向国公爷告了假,不在府中,这些您不都是知道的吗?”


    “错了。”罗端祺目如鹰隼,摄住他,“布阵图是我藏在耳房的,父亲一开始并不知晓,他只以为丢失了些珠宝。所以只有我与偷盗者,才知道东西在耳房。为防止布阵图丢失,我们父子俩各保管半张图,你偷的那份,是我保管的。”


    “半张,怎么会……”胡先生瞳孔一缩,闭了闭眼,百密一疏……


    “你拿到的是整张图对吗?”罗端祺微笑,“图只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设了陷阱的假图。”


    “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你。”罗端祺长叹一口气,眼含痛惜,“直到角门的门房告诉我,丢失布阵图那日见过你。还有,你情急之下拿出的飞天猫的手帕。胡先生,父亲那么信任你,你怎么忍心背叛他?”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之后所发生的种种都显得非常可疑。罗端祺几次暗示罗成旭胡先生有问题,罗成旭还是选择相信他,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罗端祺并不觉得畅快,反而担忧罗成旭知道这一切会是怎样的伤心。


    ——


    平西侯对于裴霜等人的上门抓捕一点儿准备都没有,镜衣司与大理寺的人围了平西侯府。


    官兵压境,他带着心腹企图突围,可惜在这些精兵面前,他的手下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裴霜动手之际一直警惕,观察着四周,等她有了防备,那位千手无常却再没有出现。


    直到拿下袁伯洪,也没发现那位飞镖高手的踪迹。


    裴霜带着人直奔上次密道尽头的木屋,里面确实有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葛语风上前检查,摇了摇头:“他死了。”


    裴霜看见是太嘉,有些意料之外但觉得又在情理之中,密室之中数本《天知教义》,足以表现他的身份。


    太嘉面色发黑,七窍出血,身边还有呕吐物,明显不是正常死亡。


    “是砒/霜,死亡时间在昨晚到今晨之间。”葛语风检查后道。


    裴霜点头,淡笑道:“不错,有长进。”


    “好歹也跟着您学那么久了,这么简单的死因都看不出来,怎么对得起你这位名师呢?”葛语风笑着挑眉。


    “你呀,愈发狭促了~”裴霜点了点她的脑袋,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么逗酒师父的。


    “把尸体抬出去吧。”裴霜吩咐完,转身出了密室。


    袁伯洪被反剪着手,头发散乱,好不狼狈,嘴上犹在放狠话:“本侯乃四品侯爵,温远、霍元晦,你们无权羁押本侯!”


    温远冷笑道:“袁侯爷这话不觉得说得太迟了吗?就凭你拒捕,杀伤官兵,本官就可以将你拿下。”


    “那是你们先擅闯我府的,本侯不过是正当防卫。”袁伯洪耍起了无赖。


    霍元晦淡淡补充:“袁侯爷好一张利嘴,可惜您盟友的骨气不多,已经把您招供了个干净。您还是先交代交代,驿馆底下的那条密道是什么时候挖的吧。”


    “尉迟辉!”袁伯洪心底喊着,恨不得把人嚼碎了,这些西陵人,就是靠不住,出了事,卖人比谁都快。


    袁伯洪笃定今日之祸是来源于尉迟辉,肯定是他那边露了马脚。虽然做出这件事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可他还是心存侥幸……


    “是他……诬陷本侯,本侯什么都没有做过。”袁伯洪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搜到布阵图,喊冤都显得没有底气。尉迟辉绝不会主动交出布阵图,兴许他还有机会,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们没有证据,那人会想办法救他的,那人会想办法的……


    霍元晦毫不留情打碎他最后的希望:“成国公府的胡先生,我们也一并请来与侯爷作伴了。”


    “你——”他想得太简单了,他们既然来抓他,定然是有了十足的证据。


    完了,全完了。袁伯洪绝望地闭上了眼。


    袁伯洪火速被押进了皇宫,熙元帝打算亲自审理此案。裴霜带着宜城也一同进了宫。


    他们进宫的路上,遇见了绑着胡先生的罗端祺。


    “罗世子?你也打算进宫?这是……”霍元晦问。


    “此人乃奸邪之人安插在我父亲身边的奸细,布阵图就是他偷的,我带着他是想去大理寺投案的。”罗端祺看他们这架势,不明白袁伯洪怎么成了阶下囚,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温远道:“那可巧了,那奸人就是袁伯洪,世子带着人与我们一道吧。”


    罗端祺还是有些惊讶的,胡先生居然是袁伯洪的人,原以为袁伯洪能力平平,不想他把棋子安插得这么深,这次,真是让他们成国公府险些倾覆。


    皇宫内,看见宜城平安归来时,熙元帝念叨着,眼里满是欢欣:“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宜城汩汩热泪流下来,话音连不成句:“皇兄……我……宜城私自逃婚乃不孝!违抗圣意乃不忠,宜城乃不忠不孝之徒,请皇兄处置!”她跪倒在地。


    “宜城,你起来。你立了这么大的功,皇兄怎会罚你,封赏你还来不及。”熙元帝走下台阶,亲自把她扶起来,见她清减不少,“宜城,你受苦了。”


    宜城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心中愧疚更深,皇兄对她这般慈爱,她却为了一己之私逃婚,实在太不该了。


    “不,宜城有罪,请皇兄降罪!”她固执地再次单膝下跪。


    裴霜见状托着她的手臂,低语道:“公主,你逃婚之


    事,以为陛下真的不知吗?”


    宜城愣了一瞬:“皇兄……知道?”


    裴霜点点头,十王宅内,遍布皇帝的眼线,宜城能顺利地出逃,不过是熙元帝有意放纵。


    熙元帝一直知道她躲在贺府,而他的目的是借此试探西陵内部是否真的不和,还只是装出来的戏。答应和亲之后,尉迟辉其实几次派人潜入十王宅,只是都被镜衣使挡下了。熙元帝也由此确定,西陵内部确实出了问题。


    确定这一点之后,他就召了裴霜入宫,他知道,以裴霜的能力,定能调查处宜城藏在贺府,从而把宜城带回来。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意料之外,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宜城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呆愣愣地被扶起来,她飞快瞥了眼前方的熙元帝,深深感受到了他的可怕之处。她以为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其实一直都在他的监视下。


    这太令人惊惧了!


    就在前一刻,她还在为皇帝流露出那片刻的温情而感动。是她单纯了,皇家哪有纯粹的亲情,也许这一刻皇帝是真心的,可他的真心瞬息万变。


    “谢陛下。”宜城收拾好了心情,退到一旁。


    裴霜看见她已经恢复平淡的眼,就知道她懂了。


    “带袁伯洪!”彭宣长呼一声,袁伯洪被两个镜衣使一左一右地拖进来,向死狗一样地扔在地上。


    袁伯洪四肢并用地爬着,喊冤:“陛下,陛下冤枉,臣……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被如此对待啊……”


    罗成旭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乱臣贼子!无耻狗贼!通敌叛国你以为你还能逃掉吗?”


    罗成旭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偷盗布阵图的胆子:“我以为你再怎么废物,也不会干出这种卖国的事情,你个畜生,你枉为人!你也是上过沙场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份布阵图到了敌人的手中,会有什么后果吗?你这样做,是把我们战士的命白送给了西陵呀!”


    他声声凄厉,怒火中烧狠狠打向袁伯洪,一拳不够又再加了一拳,他顾不得这是金銮殿,顾不得在皇帝面前失仪,此刻他只想杀了这个狗贼!


    殿上无一人上前阻止,熙元帝也默认了这样的行为,此刻最紧张的反而的裴霜与霍元晦。


    成国公可别一不小心把人打死了,还指望着从他口中问出幕后之人的身份呢。


    见打得差不多了,裴霜给罗端祺使了个眼色,罗端祺赶紧就上去拉开了自己的父亲:“爹,冷静,陛下还看着呢。”


    罗成旭气喘吁吁,手上全是血,顺着关节流下,袁伯洪的牙都被打落了几颗,整张脸几乎已经不能看了。


    罗成旭被罗端祺扶着,浑身失了力道般地靠在儿子身上,慢慢跪下来:“陛下,臣有罪!”


    “哼!总算明白自己有多糊涂了?”熙元帝冷声道,“犯下如此大错,朕便是斩了你也不为过!”


    “臣无话可说,但求一死!”罗成旭满心悔恨。若只是寻常失窃,最多落个看守不严之罪;可那贼人竟是他深信不疑之人。都怪自己识人不明,才酿此大祸,险些葬送三军将士。


    罗端祺急忙跪地求情:“陛下!丢失的那半张图纸实乃微臣看管不力,若要治罪,也该由微臣承担。况且此案首恶乃是袁伯洪,恳请陛下念在家父为国征战多年的份上,饶他性命!所有罪责,皆由我一力承担!”


    “年轻人,这罪你父亲都扛不起,何况你呢?”熙元帝缓缓道。


    “微臣愿替父受过!”罗端祺重重磕头。


    “不,端祺,是为父之过……”


    “爹……”


    “行了。”熙元帝打断,“朕懒得看你们父子情深。”他看向罗成旭,“成国公啊,你有个好儿子,看在他的份上,你这颗脑袋就先寄存在脖子上。”


    “谢陛下隆恩。”


    “别忙着谢,那半张布阵图,你们得找回来。”


    熙元帝并未降罪已经是恩赐,找回图本就是他们分内之事,两人连声应了。


    卫王才逃走,还没来得及跑出晟国境内,他们要找回图,还是有机会的。


    熙元帝根本不想听袁伯洪的辩解,直接把他打入天牢,并令裴霜与霍元晦审清楚他做此事的目的。


    裴霜等人领命,退下时,她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


    那玄色龙袍上用金线绣的五爪金龙在烛火下异常耀眼,华丽而又威严。


    回家的路上,裴霜垂着眼,一言不发。


    霍元晦察觉奇怪:“怎么不说话?”


    “陛下,远比我想象的更聪明。”面对成国公父子恩威并施,对着宜城,明明从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若没有她点破,宜城必然是感恩戴德。


    第152章


    如果说之前的会面让她深切的感受到了熙元帝柔和面孔下的聪慧,这次切实感受到了什么是帝王心术。


    在皇权面前,成国公一家倾覆就在须臾间,皇帝的一念之差。


    青州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边境处确实有人在与西陵交易战马,而他们过关皆有大晟的过所。


    再往上查,发现这过所都来源于军中,而签发之人正是受了胡先生的准许。


    罗成旭戍边时,胡先生是他的左右手,实际上的军师,一个过所这种小事,没有人会为难他,大家只觉得这是军资。


    胡先生由罗端祺亲自审问,他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胡先生要背叛他父亲。


    霍元晦陪着他一起来到大理寺牢内,胡先生虽是阶下囚,身上却依旧干净整洁,似乎他所在是书香小筑,而非阴湿的监牢。


    罗端祺拎着食盒,狱卒开锁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假寐的胡先生,他睁眼:“世子来了。”


    罗端祺摆好饭菜,给他倒上酒:“先生请用。”


    胡先生微愣,并没有动作,他声音平静:“世子是来寻答案的吧。”


    “是,我想问什么,想必您也很清楚。”罗端祺怅然,无限哀愁,“为什么?您在军中时,帮父亲做的那些事,都是实打实的,但凡您有二心,那会儿就可以随时下手。我想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


    胡先生盯着墙角,似陷入了回忆:“有时候总要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世子,能有你父亲这样一位伯乐,是我的荣幸。”


    “既是伯乐,为何背叛?谁在逼你违背本心?先生完全可以告诉父亲,他会帮你的。”


    “有些苦果,有些孽债,只能我自己去还。”胡先生沉声道。


    “因为这张手帕的主人吗?”霍元晦从袖中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帕子一角的狸花猫绣得栩栩如生。


    胡先生抖着手抚摸上那帕子,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


    “彭掌使告诉我,飞天猫所留下的手帕,上面的刺绣,其实都是模仿这一块,所以这一块才是原件。”霍元晦朗声道,“南江有个花家绸缎庄,因花宁锦显赫一方,而研制出花宁锦的,是花家大娘子。”


    提到花家大娘子的时候,胡先生的情绪几不可见波动了一下。


    霍元晦继续说:“这位花娘子并未嫁人,而是招了一个郎婿,无人知道这位郎婿来自何方,仿佛某日忽然蹦出来的。传言这位郎婿极善于鉴定古玩字画。”


    罗端祺听出来了:“霍寺正的意思是,这位郎婿,就是胡先生?”


    “正是。”


    “既然富甲一方,不愁吃穿,那胡先生后来怎么会那般穷困?”他记得胡先生求上门的时候,已经好几日没吃饭了。


    “自然是发生了变故。”霍元晦道,“花家成因花宁锦,败也因花宁锦。先帝有一美人,最爱听裂帛之声,尤爱花宁锦,先帝便下令进贡一百匹供美人赏玩。当时的南江知府督办此事,本来一百匹并非难事,但不知何故,花家用来做花宁锦而饲养的野蚕,一夜之前全部死亡。导致花家无法交差,先帝震怒,男丁抄斩,女眷流放。”


    罗端祺听罢,唏嘘不已,单因享乐就要了这么多人的命,实在不该。


    “花家这一辈只有花娘子一个女子,彼时她才刚刚有孕。在流放途中,这位花娘子不知所踪,连带着她腹中的孩子也生死不明。而那位胡先生因为花娘子提前与他和离,逃过一劫。”


    “三年前,飞天猫在盛京所盗的最后一家,就是成国公府。那时他对彭掌使说,因为找到了故人,所以永世不会再回盛京。想必这位故人就是您吧,胡先生。而飞天猫,就是花娘子当初腹中的孩儿,是您的儿子。”


    胡先生泪水淌了满脸,语带哭腔:“你说的都对。那方手帕,是我与玉娘的定情信物。我们因古玩相识,她不嫌弃我穷困,允我入赘,还让我在绸缎庄里帮忙。可我……我害了她全家!”他忽然掩面痛哭,“我无意中把有毒的桑叶喂了野蚕……她却在知道真相后还是与我和离,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对不起花家!”


    “她流放途中我一直跟着,想着等到了地方我再好好赎罪,可不料歹人觊觎她的美貌,竟然将她劫走!从此我与玉娘失散,我到处找寻,却仍不见他们的踪影。后来我想到了借有权势之人的力量,帮我找玉娘母子,于是我便想做个幕僚,可却到处碰壁,直到遇见国公爷。”


    罗端祺轻叹:“原来您一直在找的妻儿,是这般身世。”


    “劫走玉娘的是江湖人,而且是赤火帮之人对吗?”霍元晦问。


    胡先生点头,接下来的故事是飞天猫与他相认时告诉他的,花玉娘被劫走后,那人对她还不错,更把她腹中的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传授武艺与轻功。


    前些年,那人去世,花玉娘才把飞天猫的身世告诉他,之后他就用这种方式找起了亲爹。


    “相认后,我万分激动,但玉娘不肯与我相见。”


    飞天猫告诉他,找他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别无他求。玉娘爱他,却也恨他,无法在与他见面,这样彼此知道,就够了。


    后来袁伯洪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此事,花玉娘一直住在赤火帮,而飞天猫也被他们控制住,袁伯洪用花玉娘的安危威胁他,他不想背叛罗成旭,可他也不能不救花玉娘母子。


    “我不能再对不起玉娘母子,世子,对不起。”说完这一切胡先生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能理解您的选择,但不能原谅。”


    牢房里继续传出来低低的哭声,他面前摆着精致的菜肴,狱室内,形单影只。


    罗端祺垂着头朝外走去,这几日风雪愈发肆虐了,刮在脸上生疼,他轻叹:“霍寺正是否觉得我太过冷血?胡先生毕竟为我父亲效力多年。”


    霍元晦道:“胡先生所犯之罪并非小打小闹,而是事关两国和平。布阵图落在西陵人的手上,边关战士与百姓不知会有多少死伤,就像世子方才说的,可以理解,却不能原谅。若易地而处,我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是呀,布阵图牵扯的不单是他们成国公府一家,还有数万将士与百姓。


    见罗端祺还皱着眉,霍元晦问:“怎么了,罗世子还有疑问?”


    “我是在担忧父亲。”罗端祺眼神落寞,“胡先生追随父亲十余年了,连他都会背叛,我怕父亲日后,再难信人。”


    罗成旭是被推上神翼军主帅这个位置的,当年霍珩出事,西陵确实安分了一些,大动作是没有小动作一堆。底下兵士们对罗成旭并不服气,军中常有摩擦,唯有胡先生一直坚定的站在他身后,帮助他渐渐在军中站稳脚跟。


    “正因胡先生追随国公爷多年,此番背叛才更显痛彻。但也因为如此,世子更应明白,若因一人背弃,便疑尽天下忠良,才是真正的因噎废食。”


    “为帅者,首在知人善任。倘若一朝被蛇咬,便事事亲力亲为,且不说精力有限,更会寒了那些赤诚之心。驭下如执剑,疑心过重,握得太紧,反倒伤己。”


    罗端祺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几分:“非是父亲疑心过重。他是……”反而是因为罗成旭想的太简单,完全不会什么驭下之术。罗端祺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罗成旭也很清楚自己头脑简单这个事实。


    所以广招幕僚就是为了弥补这个缺陷,罗成旭明白自己是个将才,却并非帅才。当然这些并不能告诉霍元晦。


    “如果那人还在……”罗端祺从小到大听过不下数次父亲对那人的夸赞,甚至还在暗室曾见过那悄悄祭奠的牌位。


    “谁还在?”


    “没有谁,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罗端祺深知那个名字是禁忌,父亲也只敢在私下里提到。


    霍元晦眨了眨眼:“有世子在,我相信成国公府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霍寺正高看我了。”罗端祺谦虚。


    霍元晦轻笑:“是否高看,我想很快就能有分晓了。”


    罗端祺凝神片刻,也想清楚了他言外之意:“如果是我猜想的那样,宁愿不要。”


    “世间之事,又岂是由着我们这些人的念头。”霍元晦伸出手,雪花落在他掌心,迅速化成水滴,“就如同这雪,该化是时候自然会化,想留也留不住。”


    ——


    大内天牢,牢房里昏暗阴冷,袁伯洪冻得瑟瑟发抖,只能裹紧了身上的薄棉被,他嘴唇冻得青紫,使劲扒拉着周围的稻草希望能更加暖和点。可惜还是徒劳,冷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他这间牢房很深,所以更加冷,他实在冷得受不了了,颤抖着声音喊:“喂,喂有人吗——”


    “吵什么吵什么!”两个狱卒揉着眼睛过来,一副被打搅了好梦的模样。


    “太冷了,再给我拿床被子。”


    “呵,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侯爷呢,怎么跟我们说话呢!”狱卒不高兴了,恶狠狠敲着栏杆。


    袁伯洪愣住了,发号施令惯了,早忘记了客气话怎么说,但他料定他对那些人还有用,还是嚣张:“叫你拿你就拿,万一我身体有个三长两短的没了命,你也活不了!”


    “你——”那狱卒刚想教训他,另一个低声劝,“他说的对,他不能死,给他拿一床被子吧。”


    领头的那个狱卒指着他压着怒气道:“你蹦跶不了几天了,等你判了,呵呵,老子让你好看。”


    放完了狠话,还是给袁伯洪拿了被子,却生了一肚子的气,要是刚才没过去就好了,哪个刚关进来的人不闹腾呀。


    “等会儿再有动静也不过去了,将死之人还这么硬气,哼。”


    “别气了,咱们看好人,别让他死就成。”


    袁伯洪无所谓狱卒的议论,抱着缓和的被子心满意足,他正准备躺下睡个好觉,眼前忽然蒙了一层阴影。


    “袁侯爷。”


    这声音……


    袁伯洪一个激灵,什么困意都没有了。


    “无……无常大人。”袁伯洪想张嘴喊,可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般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喊不出声。


    与那位大人相比,他更害怕这位杀人于无形的千手无常。


    袁伯洪见过他的手段,深知他的可怕。


    千手无常就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大人知道你的擅作主张,很不高兴。”


    袁伯洪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虽然接手了亨通钱庄的生意,可他只是经手人,巨大的财富从他手中经过却抓不住。


    甚至连个臭道士也要压在他的头上,他憋屈,他气愤,他恨。


    他为了他们,损失了一个儿子,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别人动不了,太嘉成了倒霉蛋。当他看见太嘉抽搐着倒在床上的时候,心里无比畅快。


    想着要怎样找个借口瞒过那位大人,可他没想到,狂喜之后便是锒铛入狱。他的私心败露了,也不用找什么借口了。


    他以为看在他卖了


    这么多年的命分上,那位会救他。


    然而当他看见来的是千手无常时,他知道,他是死期到了。


    次日,袁伯洪被狱卒发现死于大内天牢,浑身上下,只有喉头有伤。


    第153章


    看见袁伯洪的尸体时,裴霜显得很平静。经历过林庆梁与曾述的死,她对于关键证人死于非命这件事,一点儿都不惊讶了。


    那个幕后之人,似乎总有办法,抢先在他们前面掐断线索。


    袁伯洪的致命伤是在喉间,伤口与飞影镖造成留下的很像,只是这次只有伤口却没有留下镖。


    这一次,是在皇宫大内的天牢。


    彭宣在旁边愤怒的问责,狱卒们大气不敢出,垂着脑袋听训。看守皇宫的禁卫军严统领更加愤怒,按彭宣的说法,就是一个江湖人闯入了天牢杀人,这岂不是把禁卫军的脸往地上踩。


    裴霜心头愈发沉,听不见耳边的喧闹。


    千手无常虽然厉害,但皇宫守卫何等森严,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隐藏了不知道多少个高手。从最近的门到天牢,这一路上层层守卫,而且袁伯洪还被关在天牢最深处,他绝无可能悄无声息潜入杀人。


    这也是为什么袁伯洪被押入天牢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去审讯,因为天牢在他们看来是最安全不过的地方了,当然也是想让他先吃点苦,审问时就不会那么困难。


    “大人,大人……”


    裴霜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一时有点懵:“什么事?”是葛语风在喊她。


    “没什么事,就是看你像入定了一样,站在这儿许久没动,有点魔怔了一样。”葛语风担心她出事。


    “我就思考几个问题能出什么事。”裴霜笑笑。


    葛语风语气夸张道:“想事还真能想魔怔,我娘有个手帕交,就是想事,钻了牛角尖,总是呆呆的,再后来人就疯了。我可不是危言耸听。”记忆中那是个温柔的姨母,忽然某一天,就变了。


    霍元晦给出更合理的解释:“医学上来说,这应该是癔症演变成的失心疯。”


    “癔症?霍寺正您能治吗?”


    “这要看病人的状态,有些能治,有些一辈子治不好。”


    两人在身后讨论起了癔症的治疗,裴霜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天牢是由彭宣与司礼监的陈公公统管,陈公公负责内部事务,彭宣负责内部安全。


    这还是头一次有钦犯死在天牢,陈公公明显有些不知所措,见着彭宣着急道:“彭掌使啊,这可怎么办呀,昨儿才提来的人,今儿就死了。咱家昨夜眼皮跳得厉害,果然今天有这事等着我呢,哎呦……哪个天杀的胆子那么大,跑皇宫里来杀人,真是九族的脑袋瓜都不想要了。”


    “您别着急,此事我们镜衣司一定会调查清楚的。”彭宣一把扯过裴霜,“这位您知道吗,我们镜衣司新来的女副使。”


    “呦,女神捕呀,这咱家可听说了,外头怎么说的来着——哦哦,夜审阴日断阳,就算凶手跑到阴曹地府呀,她也能抓回来。”陈公公见着她跟见着救星似的,“裴副使,您可得帮帮我呀!”


    外头传言又进化了?已经这么离谱了吗?


    她看向旁边的两人,葛语风拼命点头,霍元晦莞尔不语。


    裴霜不知道,因为宜城公主起死回生之事,外头已经把她传的神乎其技。宜城公主逃婚之事不能明说,熙元帝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把这事安在了她身上。


    说是因为验尸之时,发现了宜城公主其实只是假闭气,并没有死,经过太医抢救了数天之后,宜城公主病愈。


    只是发生了卫王逃跑这件事,和亲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本来救公主这事是件大功劳,是好事,但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开始离谱了,最离谱的是说裴霜拦住了黑白无常,公主的魂没被拘走,才能活过来的。


    “需要什么您尽管吩咐,要人还是要物,咱家都有办法给您弄来。”陈公公突然捂着嘴道,“不过这下阴曹地府这事,还得您自己去。”


    裴霜:……


    她扶额苦笑,偏头时却看见了旁边三人憋笑的模样,她翻了个白眼踩了霍元晦一脚。


    霍元晦疼得抬了抬脚,眼神抱怨,似乎在说,你下脚也太狠了吧。


    裴霜心情大好,笑着催陈公公把登记册子拿来。


    刚才已经分析过了,千手无常不可能潜入,所以他必定是通过正当手段进去的,而所有进入天牢的人都需要登记姓名。


    袁伯洪虽然死了,但还是给他们留下了线索。为了杀袁伯洪,他们终究出了纰漏。


    裴霜翻看着册子,为安心,还是多问了一句:“这册子上登记了所有出入人员对吧,不会有遗漏吗?”


    “绝对不会。”陈公公拍着胸脯保证,从腰间解下来一块令牌,“除非有咱家手上这块令牌,不然都要登记,进去了几次,进了几个人,都是写得清清楚楚。”


    从两名狱卒的证词可以判断袁伯洪的死亡时间是酉时之后,而宫门是申时落锁。裴霜愈发心惊,千手无常难道会是宫里人?


    册子上,酉时后进入天牢的,一共有三批人,一是刑部金侍郎,来提一名贪污的官员;二是皇后身边的李公公,来看望庄妃传达皇后口谕;三是太医署张太医,因犯人病危而来诊治。


    “后宫妃嫔怎会关在天牢?”裴霜指着庄妃的名字问,一般妃嫔犯错,大多是打入冷宫或者是交由慎刑司处理,除非涉及谋反、叛国、巫蛊等才会被关入天牢。


    陈公公神神秘秘:“这事啊,照理来说是不能外传的,不过您几位也是为了破案,咱家就与您说道说道。”


    几人移步到陈公公的值房,有小太监上来奉茶,端上茶后又毕恭毕敬退下。


    陈公公饮了口茶,叹气道:“庄妃这事,说来也怪。好好一个人,就因为一个教派给毁了。”


    “教派?什么教派?”裴霜对这个字眼异常敏感。


    “天知教。”陈公公认真道。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天知教居然渗透到了宫中?


    霍元晦礼貌道:“还请公公细说。”


    陈公公年纪大了,说话也絮叨,硬是从庄妃进宫开始说起。


    庄妃家世不错,初进宫就是婕妤的位分,因性格活泼且才气甚佳,熙元帝很喜欢她,两个月前晋封妃位,可谓是风头无两。这样的受宠,等来日诞下子嗣,加封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裴霜道:“庄妃的晋封,似乎太快了些。”


    “谁说不是呢,刚开始还好,后来陛下几乎日日都翻她的牌子。”陈公公轻叹,“皇后娘娘曾经劝陛下要雨露均沾,都被陛下给呵斥了一顿。”


    这般盛宠,必然会招致别人嫉妒,后宫里的手段,可不必前朝少。只是熙元帝看着并非是沉湎于女色之人,这其中应该没那么简单。


    “后来连初一十五陛下都不去皇后宫中了。大家都说,庄妃娘娘是魅惑人心的狐妖。皇后娘娘觉得不对劲,就把这事告诉了太后娘娘。”


    太后自然是要为皇后做主的,毕竟徐皇后一直很贤惠,辅佐帝王,也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她也发现了熙元帝的不对之处,有时熙元帝从庄妃那里出来再到寿安宫,总是觉得熙元帝神情有些呆滞。


    还有,庄妃痴迷道法,时常会请女冠进宫做道场,再结合狐妖的传言,太后越发觉得这个庄妃有问题,于是暗中搜查她的寝宫。


    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在庄妃房中搜出一本《天知教义》和数个小瓷瓶。恰那时彭宣捣毁了滇州的天知教,熙元帝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庄妃做的这事与巫蛊无异,熙元帝大怒,将她打入天牢。


    之所以不杀她,是因为在宫中别处也发现了天知教的痕迹,熙元帝想让庄妃招供出更多教众来。


    只是庄妃


    抵死不认还有其他同伙,一直不肯开口。


    “庄妃一直在对陛下用摄魂散,那陛下的身体没事吧?”裴霜担忧道。


    皇帝大大小小的子女虽然已经有五六个,但若是从此绝嗣,对朝堂的安稳,并不是什么好事。


    “宫中太医会定期请平安脉,如果有异常,应该早就发觉了。”霍元晦分析道,“她用的药量应该不多。”


    “霍寺正说得对。陛下身体无虞。”陈公公道,“若非如此,庄家九族都要被牵连,哪会只庄妃一个在天牢中?”


    “庄家其他人没事吗?”


    “陛下仁善,念在她是进宫后才与天知教有牵扯,家中人并不知情,只把她父亲与兄长贬出了京城,去往西北蛮荒地,并未取其性命。”


    裴霜微微颔首。若真有官员被抄家,他们必会听闻风声。陛下遭天知教算计终究是皇室秘辛,加之摄魂散一事若传扬出去,恐损及天子威严,因此对庄家的处置始终秘而不宣。


    “您方才说,庄妃是入宫后才与天知教有所牵连,这又是如何发生的?”按理说,在宫外接触邪/教的可能性应当更大些。


    “此事怪我疏忽,竟忘了告知你们。”彭宣一拍前额,恍然想起,“近日事务繁杂,竟将这般要紧事耽搁了。那位常出入宫禁的女冠,正是明净。”


    自从明净在南江府衙被劫走后,便再未现身,原是潜来了京城。她在盛京重操旧业,不过换了法号与身份,改头换面。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打通宫禁关节,竟让庄妃受其蛊惑……险些害了熙元帝。


    裴霜问:“皇后身边的李公公来传了什么口谕?”


    “这咱家就不清楚了,贵人的事,哪里好打听的。”陈公公猜测道,“不过庄妃一直很担忧她家人的事情,皇后向来宽仁,待庄妃也算不错,也许是给她传个信吧,也让她好安心。”


    具体是什么事情,就要向皇后求证了。


    裴霜还挺期待与这位表姨母的会面——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案子,就是调查杀袁伯洪的凶手,幸福三选一喽


    第154章


    庄妃被关押在天牢里已经半月有余,此事并不涉及朝堂,与袁伯洪之死似乎关联并不大。


    再说刑部侍郎提审贪污官员之事,因河运改海运最重要的就是工部的沙船是否足够扛得住海上的风浪。


    熙元帝格外关注这一块,不注意还好,一盯着,那些子蛀虫就藏不住了。去年下令督造的十几艘沙船,居然到今年都还没有完工,现有的沙船也是破的破,旧的旧。


    气得熙元帝处置了好几个工部的官员,都被押进了天牢,造船是极其复杂的一件事,牵扯到的人也众多,刑部侍郎昨天是又找到了新的线索,所以来提审牢中的人。


    也提前请了熙元帝的手令,流程合规,看上去也不像是与千手无常有牵扯。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位了,太医署的张太医。


    那位重病的病人就是贪污案的其中一个涉案官员,他患有哮喘,昨儿天冷,受了寒,不小心把他的喘症带出来了。


    犯人没判决前,都是不能死的,所以狱卒赶紧去请了太医。


    理清这三批人的目的与身份,怎么看都是这位张太医嫌疑最大。首先,以幕后之人的权势,让一个太医听话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那人怎么就发病这般巧,撞上了袁伯洪的死亡时间?


    哮喘是很容易被诱发一种病,幕后之人完全可以通过控制发病,从而达到让千手无常混进去的目的。


    裴霜与霍元晦商议之后,一致觉得这个张太医嫌疑很大。


    不过这只是怀疑,还需要加以求证。


    几人来到了太医署,布阵图没追回来之前,案子都不算完全办完,所以裴霜的令牌并未回收,有了令牌,他们去哪里都很方便。


    “嘿,你们怎么会来这儿?”一个熟悉的语调传来。


    刘太医满面笑意,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他们:“不会是来看我老头子的吧?”


    裴霜轻笑:“我们可不像您老这么悠闲。来查案的。”


    “查案怎么查到太医署了?谁死了?”刘太医朝里面看了眼,压低声音问,“我们太医署有谁犯事了吗?”


    裴霜:“抱歉,还不能告诉您。也不是谁犯事,找他了解情况而已,张屏太医在里面吗?”


    在宫里这么多年,刘太医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在呢,老夫帮你们去喊来。”


    “劳烦了。”


    霍元晦一进门就盯着那满墙的药柜子看,眼睛都比之前更有光了。


    裴霜笑:“怎么,眼馋了?”


    “太医署是天下医者向往之地,因为这里有医术最高明的医者们,以及最齐全的药材。”市面上少见的,不见的,这里几乎都有。


    他身为医者,兴奋一点也在所难免。


    “你这话不对。”


    霍元晦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裴霜抱臂挑眉:“这天下医者里呀,肯定不包含酒师父。”


    霍元晦眉眼舒展开,浅笑点头:“是,不包含他。”


    说话间,张屏出来了,他年纪不算大,三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件洗的发白的官袍。


    他上来先行了个礼,动作有些拘谨:“几位大人找我,不知有何事?”


    “不必紧张,有个案子,寻你问些话而已。”裴霜话是这么说,可眼神里的探究不停,“昨日傍晚,张太医去了天牢中给犯人看病是吧?”


    “是呀。昨日是我当值,天牢那边来找人,得知是有人哮喘犯了,便带着药过去。那位病人病得很严重,已经窒息,面色都胀成了青紫,非常骇人。说实话,施针时,我都不能保证能不能救回来。幸好幸好,再迟一刻都不一定是这个结果了。”张太医还记得当时抢救的凶险,心有余悸。


    天牢里的犯人要是死了,下面必定要问罪,他也难逃个抢救不力的罪名,还好救回来了。


    “您当时是一个人去的吗?”


    张太医道:“两个人,我带了个药童一起去的。”


    “他在吗?能叫出来见见吗?”


    “可以。”张太医转身进去,没多久一个少年跟着他出来了,少年身量不高,见到裴霜等人,有些怯怯。


    裴霜放缓声音,问了他几个问题。


    少年一一答了,裴霜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少年看了眼师父,得到肯定后,迫不及待就跑了。


    张太医:“大人莫见怪,这小子胆子小。”


    “叨扰张太医了。”霍元晦欠身,“我们该问的都问完了。”


    “无防,能帮得上忙就行。”


    张太医转身回房之际,裴霜也做出了判断:“不是他。”


    太医进入天牢,是有镜衣使全程陪同的,很难脱离他人的视线去做别的事情,就算有这个机会,千手无常只能扮做张太医或者他的徒弟。


    霍元晦点头认同:“张太医施针救人,没有多年的经验是不可能救回人的,所以张太医是真的,而千手无常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那孩子骨量太小,不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冒充的。”


    他抬眼问道:“接下来往何处去?皇后宫中,还是刑部?”


    “庄妃之事虽与此案无关,但难保有心之人利用了这个机会。”裴霜冷静道,“先去皇后宫中。袁伯洪身亡的时辰与宫门落锁太过接近。若是刑部的人稍晚一步,千手无常根本混不进来。依我之见,最有可能的,还是当夜无需出宫之人所为。”


    虽说裴霜持有令牌,但后宫终究是妃嫔居所,不可擅闯。他们须得先往宫正司报备。


    踏入宫正司,迎面的竟又是一位熟人。


    庄司正亲自前来引路,裴霜连忙谦让:“怎敢劳烦您亲自带路?”


    “不妨事,不过是带个路罢了。”庄司正温婉一笑。若只看她此刻慈和模样,实在难以想象她昔日那般疾言厉色。


    “丝桐的事情,若非两位大人,她怕是死后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姓名,如今陛下既未深究,还予她追封,已是天恩。更何况裴副使还为丝桐整理了遗容,此恩此德,老身铭记于心。今日能为裴副使略尽绵力,也算让老身心里好受些。”


    这位庄司正,正是丝桐的姨母。


    庄司正带着他们左穿右行,终于来到了皇后所住的凤藻宫。


    庄司正引着二人穿过重重宫苑,终至皇后所居的凤藻宫前。


    “请二位稍候,容老身前去通传。”庄司正上前与宫门值守的宫女低声交谈。


    那小宫女见是宫正司来人,神色顿时惶恐——宫正司执掌宫规,最是令人敬畏。即便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见了她们也要礼让三分。


    小宫女急忙入内禀报。不多时,一位衣着体面的大宫女现身,目光扫过候立的裴霜与霍元晦,与庄司正低语几句后,又转身入内。


    庄司正回到阶下,温声道:“二位大人,皇后娘娘召见。”


    “皇


    后娘娘?”裴霜微怔,“我们原只想见李公公,怎敢惊动凤驾?”


    “李公公正在殿内侍奉,娘娘听闻二位要传唤他,便多问了一句,故特召入殿。”见二人神色微凝,庄司正宽慰道,“皇后娘娘素来宽厚明理,不偏不私,若李公公当真有过,娘娘绝不会徇私,亦不会为难二位。”


    “多谢提点。”裴霜并非惧怕徐后问责,只是猝然面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难免心绪浮动。


    转念一想,这位姨母根本不知晓自己的存在,又何必忐忑?


    她抬眸,正迎上霍元晦关切的目光,便回以淡然一笑,示意无妨。


    跨过朱红门槛,一股清冷幽雅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宽阔,地上铺陈着上好的砖石,光可鉴人,倒映着两侧垂落的深紫色绡金纱幔。


    这里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考究,但也无一处不透露着森严的规矩与距离感,华美之下,是令人屏息的威压。


    徐后端坐上首,裴霜与霍元晦屏息静气,恭敬行礼:“臣等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一道温婉嗓音传来,“素问,为两位大人看座。”


    “谢娘娘恩典。”


    方才与庄司正交谈的那位大宫女微微示意,几名小太监立即搬来檀木座椅,宫女们井然有序地奉上茶点。


    裴霜落座后,方得细观上首女子。徐后面若银盘,额间饱满,眉目如画,端庄中透着柔美。鬓边偏凤钗流光点点,一袭淡黄宫装更显雍容气度。


    世人皆赞徐后贤德,却少有人提及她的容貌。此刻裴霜才恍然,母亲已是绝色,同出徐家的皇后又怎会逊色?


    徐后含着温和浅笑:“两位大人来找小李子,是因为昨日他去天牢穿口谕的事?”


    裴霜拱手道:“正是。有囚犯死于李公公离开天牢前后,故特来询问详情。为此等小事惊扰娘娘,实属不该。”


    “无妨。诸位皆为陛下分忧,何来惊扰之说。”徐后嫣然一笑,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来。


    裴霜恍惚间还以为看见了她娘,她娘也有梨涡,只是略浅些。这对表姐妹容貌虽不尽相同,气韵却如出一辙。


    她不禁想象起来,若她娘也穿上这繁复华美的宫装,该是何等风姿。


    “今儿还是本宫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女神捕,还有今科探花郎,”徐后目光流转,尤其在裴霜身上多停留片刻,“果然名不虚传。”


    裴霜从容应道:“娘娘过誉,臣不过侥幸破获几桩案件罢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不敢居功。”霍元晦亦谦逊回话。


    “霍大人谦虚了,那锦绣文章,可不是你爹娘替你在考场上写的。”徐后夸完后,转向身侧:“小李子。”


    持拂尘的蓝衣太监应声上前:“奴才在。”


    “二位大人问话,需据实以告,不得隐瞒。”


    李公公躬身道:“喏。”


    裴霜对这般通情达理的徐后很有好感,要知道在宫中,她最怕的就是这些贵人不配合,权势这东西,是真能压死人的。


    裴霜温声询问:“昨日天色已晚,不知李公公所传口谕为何,竟需连夜前往?”


    “这……”第一个问题便让李公公面露难色,他下意识地望向徐后。


    第155章


    “不必忌讳,本宫方才说过了,大人们问什么,就答什么。”徐后理了理袖口。


    李公公得了回答,心里有了底,便大胆道:“想必两位大人也知道了庄妃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庄妃犯了糊涂,总归没糊涂到底,惦记着宫外的家人。庄妃进去前,苦求咱们皇后娘娘打听她家人的消息,这不,昨儿快下匙才得的消息,一点儿没耽搁就告诉她了。”


    霍元晦沉声道:“容下官冒昧,具体是什么消息?”


    “就是庄妃的父兄都被贬出了盛京城,庄妃知道家人没收牵连,保住了命,也就安心了。”李公公答,“这事还是素问姑姑回家省亲才打听到的。”


    宫女得了恩赐,在规定日子是可以出宫回家看望家人的。


    后宫向来不干政,皇后想要知道庄家的事情,不是从皇帝口中知道,就是得自己派人出去查了。


    素问作为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皇后能派她去,说明对庄妃的事情也挺用心。


    庄家被贬已经有多日了,宫女只有每月三十才能出去,昨儿就是三十,算算时间是对得上的。


    裴霜问:“公公是一个人去的吗?”


    李公公:“那倒不是。咱家与小印子、小全子一起去的。”说着他招呼了声,“小印子、小全子,出来回两位大人的话。”


    两个小太监应声走出来,皆弓着背。


    裴霜一摆手,侧身行礼:“还请娘娘准许下官二人带两位公公去耳房询问。”


    徐后虽不知她用意,也同意了:“素问。”


    素问招手让两个宫女为裴霜与霍元晦分别引路。


    两个小太监被带到了两间房,裴霜问讯的是小印子,小印子身材瘦弱,只比李公公强壮稍许。


    小印子一直垂着头,腿肚子微微颤抖。


    裴霜把视线从他的下盘收回:“印公公别紧张,简单问您两句话。”


    “可担不起大人这个‘您’字,大人喊我小印子就成。”他还是不敢抬头,裴霜身上的这身飞鱼服足以让他感受到渗人。


    裴霜也不纠结称呼上的事情:“那日去送口谕,大抵是什么时辰?”


    “应该是申时初刻。”小印子转着眼珠回想,“素问姑姑回来已经是酉时末了,差点赶不上宫门下钥。姑姑回来没多久,师父就喊我们一起去天牢了。”


    “李公公传话,都说了些什么呀?”她柔声问。


    小印子道:“这奴才可不能听。”


    “你没听到?那你们没有一起进牢房吗?”


    “没有没有。”小印子忙摆手,“宫里的规矩,只有师父能进去,奴才与小全子,得在外头候着,也不能靠得太近,需得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


    “哦,是这样。”裴霜恍然道,“那你与小全子公公,一直在一块儿喽?”


    “不错。”小印子点头,“一直待在一起,师父传口谕时,我们还在外面偷偷打了会儿盹呢。”他说完又补了一句,“这话您可千万别告诉师父,不然他准得罚我。”


    裴霜一副了然的神情:“好,我保证不告诉他。”


    另一边,霍元晦并没有立刻开始问话,而是沉默地盯着这位小全子公公,他身材比小印子高大一些。


    小全子倒是沉得住气,任他打量,始终垂首静候。


    等霍元晦喝完了半盏茶,像是才想起来般:“对不住,一时想事想岔了神,忘记公公还在这里了。”


    “不妨事。奴才们平日伺候主子,站上一两个时辰也是常事。大人不过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小全子语声平淡,不见波澜。


    霍元晦轻眨了下眼,随即切入正题:“传口谕之事,李李公公带着小印子去便是,为何要劳动三位同往?”


    “大人有所不知,宫中规矩:凡紧要差事,须得三人及以上同行。”小全子从容应答,“前往天牢传旨自属要务。这般规矩也是前人教训所得,人多些,反倒不易生乱。”


    “原是如此。”霍元晦轻置茶盏,“李公公平日常带着你们办事?”


    “奴才与小印子皆是李公公的徒弟,师父有事吩咐,自当随行。”小全子答得沉稳,不见丝毫紧张。


    “去之前,你们知道是做去做什么吗?”


    小全子摇摇头:“不知道。这不是奴才能知道的。师父没说,就是不该让我们知道。到了天牢后,我们才知道是去看望庄妃娘娘。”


    “如此说来,你们也不知李公公与庄妃谈了什么?”


    “是,不知道。我们候在不远处,等着师父出来。”小全子道,“等候时辰不短,小印子师兄一直打着盹,若非我在师父出来前叫醒了他,他只怕要受责罚了。”


    “你倒是心善。”


    小全子微笑道:“同在一处当差,互相照应也是应当。”


    “你们俩关系不错?”霍元晦似是无心一问。宫中明争暗斗屡见不鲜,亲兄弟也有反目的,同门师兄弟能这般和睦,实属难得。


    “师兄弟岂有不相睦的。我俩自幼一同长大。”


    霍元晦目光掠过他衣饰纹样:“小印子公公既然是你的师兄,资历应当比你深些。可看这服制,你的品级反倒更高。”


    太监服饰上的花纹也代表着太监的品级,初入宫的就什么都没有,等年限长了,或是去了什么好去处,就会在袖口上加一圈条纹,条纹越多,品级越高,还有能佩戴的腰带也不一样。


    “师兄他……之前犯了些小错误。”小全子面露难色,“惹得师父不悦,考核评等不高,故而未能晋升。”


    见他不愿多说,霍元晦也不深究,垂眸思忖片刻,将话题引回:“前往天牢途中,可曾遇上什么特别之事?”


    小全子立刻回答道:“不曾。自离开凤藻宫起,我们师徒三人始终同行,未遇他人,亦无特别之事。”


    霍元晦飞快瞥他一眼,唇角缓缓扬起笑意:“好了。本官问完了,有劳全公公。”


    他们从耳房出来时,裴霜与小印子已经在前厅等待了一会儿。


    裴霜靠近他小声问:“怎么这么久?有线索?”


    随后两人交换起两位的口供信息来,之所以将两人分开审问,就是防止他们串供。他们来的突然,这两人应该是来不及商量好说辞的。


    校对过小印子、小全子的供词后,并未有明显出入的地方。


    见他们良久没有下一步动作,素问姑姑缓缓开口:“两位大人可是问完了?”


    裴霜颔首:“差不多了,该问的都问过了。”


    徐后轻笑问:“于案情可有帮助?”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个眼神,浅浅摇头。


    徐后眉宇一紧,似是忧愁:“这可怎么办?”


    裴霜道:“查案本就如此,要从诸多繁复的线索中找出有用的。无用的问话于我们而言是常态,娘娘不必担忧。”


    “这样就好。”徐后安心下来,又道,“查案本宫是不懂,也就不多问了。还有什么需要小李子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他。”


    “谢娘娘体谅。”


    结束了凤藻宫的问话,李公公一行人的嫌疑基本也被排除。李公公年迈,又是太监,身形瘦弱,千手无常是习武之人,身形怎么也不会像李公公。


    而小印子、小全子两位公公,小全子被假扮的概率更大一些,但这两位又是形影不离,相当于互相给对方做了不在场证明。


    且他们从凤藻宫开始就没再分开,要动手脚,怕是要从皇后宫中开始了。倘使千手无常真能闯进凤藻宫,那禁卫军与镜衣司通通都得革职查办。


    两人与来的时候一样,由庄司正引着出后宫。


    路上,霍元晦无意间问起:“小印子公公是犯了何错导致不能晋升?”


    “这事呀,老身还真知道。”照理来说太监的事情归司礼监管,与他们宫正司没多大关系,但此事牵扯到了宫女。


    庄司正道:“他呀,不小心看到了素问洗澡。素问不知道是他,叫起来,引得凤藻宫内都知晓,事情就闹大了。”


    “这……素问姑姑没追究?”裴霜问,这事说小也不小。


    “小印子是个太监,素问的年纪都快能当他娘了。况且他也不是故意的,是素问自己没关好门,所以素问也就没计较。”庄司正接着道,“但李公公嫌小印子冒失,罚了他不能晋升。要说也真是可惜,错过了这次,就得再等三年了。”


    两人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葛语风早早在外等候,驾着马车过来接了他们回家。


    回家途中,他们整合起了收集到的信息,经过推论,三批人里,其他的两批都已经被排除,就只剩下了刑部侍郎一行人。


    霍元晦说道:“我觉得剩下的这一批也不太像,沙船贪污案是早就在办的,大理寺和刑部一直在合作抓人,之前是因为西陵使臣的事情暂时耽搁了。西陵的事情解决之后,温大人把全部精力放在贪污案上,才终于找到了线索。”


    “而且天牢的记档上写他们只停留了一刻钟,袁伯洪的牢房在最深处,走进去再出来都不止这个时间了。刑部的人过去,更像巧合。”


    裴霜也认同他的答案,只是这样一来,三批人全部被排除了。


    她苦恼:“那千手无常是怎么进去的?这次他可是把镖都取走了,说明他一定进入过牢房。难不成他会遁地术或者瞬移?”


    “天牢可不是驿馆,还没人敢在皇宫挖地道。”


    “对呀!地道,怎么忘了这茬!”裴霜狠狠拍了下他的大腿,霍元晦无语闭上眼。


    “驿馆的地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的,是谁挖的?”裴霜兴奋起来,一条路走不通,就试试另外的路,说不准就会有意外收获呢?


    第156章


    这几天倒是不下雪了,开始化雪,冷的出奇,街上人却没怎么少,个个顶着严寒出来买东西。


    全因接近除夕,百姓们忙着置办年货,添新衣,买鞭炮。写对联写大字的先生全年就指望着这段时候挣些小钱,早早买好了红纸等着人上门。


    盛京城里喜气洋洋,充斥着过年的味道,边境却是陷入了恐慌。


    西陵国卫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千难万险总算是回到了西陵都城,且献出布阵图。没过不久,西陵就陈兵边境,为首将帅正是安神庆。


    这已经明晃晃是宣战的意思了,敌人都摆出了这个姿态,晟国自然不会不做出反应。


    成国公父子当朝请缨,一为将功折罪,二也是因为他们是最合适的人选。


    熙元帝考虑一夜后最终同意,命罗成旭挂帅,罗端祺为将,率二十万大军迎战西陵。


    出征前夜,罗端祺来找霍元晦辞行,说来也是有缘,自上次的案子后,两人一见如故。


    罗端祺发现霍元晦不仅在政事上有独特见解,而且在军事上也能侃侃而谈。


    “元晦兄,此去西陵,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盛京的这一轮残月。”罗端祺举着杯,微微仰着头,透过明纸窥着外间。


    霍元晦执起茶盏,往他酒杯上轻轻一碰,瓷器发出清脆的响声,抬眸道:“月有盈亏,人有聚散,可天上那轮婵娟自古只此一个。今夜京华所望,与明夜西陵相见,并无二致。”


    罗端祺心中微动,却仍眉目凝结着霜寒:“可恨我武略浅薄,昔年晋国公用兵如神,这些年我刻苦专研他留下的兵法,却仍不如十之其一。”


    “晋国公留下的阵法中,九甲七星阵最为玄妙,如今布阵图一半落在西陵手中,破阵于他们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罗


    端祺又叹一声,愁眉不展。


    霍元晦饮了口热茶,忽然问:“端祺兄怕死吗?”


    “大晟男儿,生死何惧!”罗端祺负手而立,屋内烛火在他深邃坚定的面庞上镀了层金灿灿的光。


    “好!”霍元晦轻轻抚掌,眼带赞赏,“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霍珩,难道没有九甲七星阵之前,仗就不打了吗?端祺兄,一昧追寻他人脚步,反囿自身呀。”


    “元晦兄高见,是我狭隘了。”罗端祺双手举杯再敬,霍元晦此言令他醍醐灌顶,他一直自责于丢失布阵图,心中负担太重,背着这样沉重的包袱,又怎能打好仗呢?


    霍元晦的话,让他心中一轻。没有九甲七星阵,难道仗就不打了?


    当然不可能,敌人不会放过你,只会趁虚而入,他们能做的,就是严律己身,严阵以待。


    “九甲七星阵也未必坚不可摧。关键在于怎么用,如何用。端祺兄,保重!”霍元晦放下茶碗,拿起酒杯。


    “这,元晦兄你身子弱,还是别喝酒了。”


    “一杯而已,不妨事。更何况这是你的践行酒。”霍元晦语毕一饮而尽。


    罗端祺哈哈笑道:“与元晦兄为友,三生有幸。”


    离别之际,霍元晦赠他一锦囊。


    罗端祺拿着锦囊挑眉:“元晦兄这是学诸葛武侯?”


    “阵法若被破再打开,能助你一臂之力。”霍元晦淡淡一笑。


    罗端祺小心收好,推开门出去,还恋恋不舍转身道:“若非你体弱,我还真想向圣上请旨让你来当我的军师。”


    “罗世子这是想把我的未婚夫拐带到哪里去?”裴霜声音幽幽飘过来。


    她身披靛蓝大氅,裹着厚厚的风帽而来,只一张脸露在外面,两颗乌黑的眼珠偷着机灵。


    “裴副使说的哪里话,你家霍寺正精得很,才不会被我拐带。”罗端祺浅笑道。


    裴霜也不再与他开玩笑,知道他明日就要出征:“罗将军一路保重,待来年春日,你凯旋之时,我与元晦陪你同醉。”


    “那就借裴副使吉言了。”罗端祺轻晃着身子,慢悠悠踱步而去。


    裴霜走近,轻嗅了下,在霍元晦唇角一抹:“喝酒了?”


    霍元晦两颊微微红,眉眼带笑:“不多,就一杯。”


    “没醉吧?”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有。”霍元晦摇头,说得异常认真。


    裴霜看不出所以然,总觉得他与往常不同,但又不像醉酒之人。


    霍元晦:“你怎么来了?”


    “接你下衙呀。”裴霜从屋里拿了披风给他轻轻系好,自那日的截杀,她总是担心霍元晦的安危,谁保护都不放心,只能自己来了。


    裴霜自言自语道:“这都忘了,看来是醉了。”


    她牵起他的手,暖乎乎的手传递着体温,她柔声,哄孩子似的:“回家啦。”


    “好,回家。”


    门口的方扬曹虎坐在车辕上等待,见他们来了露出笑脸,接上他们归家,吵吵闹闹,晃晃悠悠朝着城西而去。


    ——


    承恩侯府,谢陵几乎要被满屋的礼物淹没,打开一个又盖上,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把所有的礼盒全部翻看完,每看一个都摇头,旁边谢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行不行,通通都不行。”


    谢忠苦着脸:“郎君呐,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不是嫌弃太俗,就是嫌弃太艳,库房里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忠叔我实在找不出更多来了。”


    “这些就是不行。”谢陵鼓着腮帮道。


    “那到底是哪里不行?”谢忠问,“或者您说是想送给谁,老奴也好去准备。”


    谢陵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说出口:“这些不行就是不行,忠叔你再给我找找别的吧。求求您了。”他软了声音,撒着娇。


    谢忠最是吃他这一套,叹了口气,无奈转身又去了库房。


    谢陵埋首进礼物堆里,左看金牡丹,右看玉葫芦,总觉得这些都俗气的很,裴霜不会喜欢这些。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打算把家里变成古玩铺子不成?”谢江背着手走进来,差点被满地的锦盒绊了个趔趄。


    谢陵一时无言,想藏都来不及:“这……这不是快除夕了,给表妹们准备些年礼。”


    “你还能想起你那几个表妹?”谢江一点不信,谢陵从小就混,别人早就学会讨好小娘子了,他还在揪人家小娘子的辫子呢。他舅舅家中的几个表妹都不愿意与他亲近,巴不得离这混世魔王远一些。


    这小子要是会给她们送礼,恐怕要天上下红雨。


    这里头必有猫腻。


    还没等谢江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外头谢忠扯着嗓子喊:“郎君,找到了,找到了,您看这个行吗?”谢忠提着两个青瓷坛子。


    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香浓的酒味。谢忠道:“这可是十年陈的花雕酒。”


    “这个好!”谢陵捧着坛子,他记得彭宣说过裴霜是很能喝酒的,而且听说她家中还有位好酒的师父。


    谢江却不乐意了,上手欲夺那青瓷坛子:“老子特地藏起来的花雕酒,你小子要拿去送人?不许!我还一口没喝呢。”


    “爹,刘太医说了,不让您多喝酒。”


    谢江也没别的爱好,平时就爱喝点小酒,心爱之物眼看就要没了,他也不得不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


    “老子喝点酒怎么了。我心里都有数。”谢江摊开手,“拿来,这酒不行,换个别的。我房里还有留香酒,去拿两坛子送人就行。这两坛我要留着自己喝。”


    说着就行想去拿谢陵手里的青瓷坛子,谢陵后退了一步,把酒坛子往身后藏了藏:“爹,留香酒去凤鸣楼买就行,哪是我手里的两坛子可以比的呀。”


    “你也知道是好东西!”谢江急得想跺脚,狠狠瞪了谢忠一眼。谢忠像个鹌鹑一个缩着脑袋,一副无辜模样。


    儿子和老子抢东西,这小子真是不孝!


    “爹,您就给我吧,送给友人的,您总不能让我丢面子吧。”


    酒香随着动作愈发浓郁,谢江舔了舔唇,还是不想放弃:“你到底要送给哪个友人,值得你这么大的手笔?”


    谢陵清楚不说出来,他爹是不会让他把酒拿走的,只好垂着头小声道:“裴霜。”


    他说话声音太小,谢江怕听错,又问了一遍:“谁?”


    “裴霜。”这次听清楚了,字正腔圆。


    谢江怔愣一瞬,谢陵还在喋喋不休:“爹,您就让我送呗,您房里那么多好酒,也不缺这两坛子。况且刘太医说了,您的身子不适宜喝酒,要我看着你少喝……”


    “好。”


    “什么?爹您说什么?”


    “我说好!”谢江似是无奈地答应了他,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什么松了口。


    多年前在徐府的惊鸿一瞥,他就把人记在了心里,只是等他再回来时,那个窈窕娘子的身份已经高不可攀。


    “烦死了,真是的。一天天净想着我手里这点好东西。”谢江嘴里嫌弃着,“你就是向我来讨债的。”


    谢陵乐呵着,他是被骂惯了的,这点程度根本对他造成不了伤害。


    “再给你几个表妹挑几件,等会收拾好了,去给你舅舅家送年礼。”谢江留下这么一句。


    “好嘞,马上就办。”谢陵抱着青瓷坛子咧嘴笑,转身随意抓了几个,“忠叔,把这几件包起来。”


    谢忠看着怀里的沉甸甸的关公像,满头黑线:“您确定表姑娘们会喜欢这个?”


    “呃,您帮着挑挑吧。”谢陵心虚一笑。


    谢忠任劳任怨去挑拣东西了,承恩侯夫人死后,谢侯没有再续弦,后院里也没什么女人,这些年,都是谢忠在打理,挑个礼物自然不成问题。


    等选好了礼物,父子俩套车出了门,往常送年礼都是年后,今年却有些特殊。


    西境战事焦灼,南境南楚方面也有些蠢蠢欲动,熙元帝命谢江过完年就前往南境。


    “此次去南境,为父打算带你一起去。”马车上,谢陵才拜别舅舅舅母,谢江如是说。


    谢陵点头:“我知道,您


    方才与舅舅说的话,我就听出来了。就算您不带我去,我也会主动跟着的。”


    谢江欣慰:“我儿真是长大了。”自上次中毒后,谢家父子两个关系缓和不少,要说从前父子两个坐下来安静说话,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谢陵看着脚边的两坛子酒,盘算着待会儿见到裴霜时,要怎么开口。他特意打听了,今儿霍元晦在大理寺上值,不在家。


    他应是能与她好好说会儿话的。


    “陵儿,陵儿……”谢江喊了两声。


    谢陵沉思才回神:“啊,什么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没什么。”谢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谢江何等眼力,一眼看穿,视线扫过青瓷坛,拍着儿子的肩膀:“儿啊,姻缘天定,讲究缘分。有缘无分是不行的。”


    “爹,我知道。”谢陵落寞下来,“我只是想给她送点礼物罢了。”霍元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于情于理,也做不出坏人姻缘之事,况且裴霜的心也不在他这里。


    “为父陪你一起去。”谢江还是有点不放心。


    “啊?不用了吧。”


    “就这么说定了。”


    谢江没给谢陵拒绝的机会,让车夫即刻往城西去。


    行至途中,有一阵嘈杂争执声传来。


    “诶,你这店家,当我不识货好欺负是吗?”郦凝枝嘭得一拳捶在案上,震得上面摆着的所有丝线都抖了抖。


    “说什么呢,这丝线原本就是这样的!”店家仰着脖子,倨傲道。


    郦凝枝虽被面衣遮了大半张脸,气势也不容小觑,只用眼神就盯得对方发虚:“你再说一遍!”


    第157章


    “我,我再说一遍也还是这样,我们家的都是上好的丝线,你这劣质褪色的丝线不是我家的,我还没说你污蔑陷害呢!”那店家嗓门也大,说着还喊了起来,“大家来评评理,我们云绣坊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何时卖过假货呢!”


    “我昨儿就是在这里买的,绝不会记错。是个瘦高个伙计卖给我的,你把他叫出来,我与他对质!”郦凝枝恼起来了,裴蕊娘想打几个络子过年,这才让她来买丝线,谁知她买了些劣质品回去,裴蕊娘劝说算了,她却咽不下这口气。


    那店家笑起来:“我们店里呀,就没瘦高个的伙计,栽赃也不把话变得圆呼点。来人,把她赶出去!”


    “动手是吧,姑奶奶怕你吗?”郦凝枝仅仅站着,周身人感到无边威压。


    店家晃了下脑袋,以为是错觉,就这么个女子,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上,给我把她赶出去。”


    伙计一拥而上,郦凝枝以手做刀,瞬间打倒两个,又抬腿踢飞两个,再拎着冲上来的两个互相一撞躺在地上呜哇哇地喊疼。


    “好俊的功夫。”马车里的谢陵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一场“戏”,原本还担心那位夫人受欺负,现在只有看好戏的心情了,他兴致盎然,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僵直的父亲。


    谢江死死地盯着窗外,眼眶发着力,不可置信、紧张、慌乱、喜悦一股脑地全爬上来,最后只余浓浓的震惊。


    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


    她已经死了!


    虽然外面的妇人遮了面容,但她的容貌早已深刻他的骨髓,即使只露出一双眼,他也能认出来。


    阿叶……


    还要那妇人腰间环着的,他虽看不清,但无端觉得那就是条鞭子。


    “怎么,还想与我动手吗?接着上呀。”郦凝枝脚踩着一个挣扎的伙计的背。


    店老板哪还有刚才嚣张的模样,慌忙求饶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恕罪!可这丝线真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呀!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就从来没卖过这等劣质品。”


    他言之凿凿,语气真挚,,郦凝枝心中也繁了嘀咕:“我看你也不像说谎,这样吧,你把昨日招待我的瘦高个伙计叫出来,我与他对质。”她想着说不定是那伙计背着老板私下售卖。


    店老板却道:“我店里的伙计,都在这儿了。姑奶奶您认认哪个是?”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郦凝枝一一扫过去,摇头道:“都不是。”她拧眉,“你店里真就只有这些伙计?”


    “真的真的。”店老板点头如捣蒜。


    这时有路人也开口:“女侠,唐老板做生意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口皆碑的,你确定是这家的伙计吗?”


    “对呀,确定吗?”


    “别找错了铺子,冤枉了人。”


    这么多人帮腔,弄得郦凝枝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又抬头看了眼招牌,在看到招牌左下角的那块脏污后,她确定道:“我没找错铺子,就是这儿!”


    只是这消失的伙计,和凭空多出来的劣质丝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郦凝枝一头雾水时,远处传来轻唤:“郦姨,郦姨——”


    郦凝枝如释重负,这下救星可到了!


    原来郦凝枝出门后,裴蕊娘就一直不放心,就她那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得吵起来,于是让裴霜出来看看。


    裴霜在街口就看见了这场面,直觉告她是郦凝枝的手笔,走近一看果然,她一路小跑过来。


    “葭葭,你可来了,快查查这桩案子吧。”郦凝枝赶紧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马车里谢陵看见裴霜的身影,开心道:“诶,还真巧,居然是裴霜的家人。”他转头叫谢江,“爹——”


    却见他爹怔怔地看着铺子门口,眼神中的情绪,浓厚得他都看不懂。


    “爹,爹……”谢陵又唤了两声,谢江才算回过神。


    “啊,什么事?”


    “爹,你怎么了?”谢陵关心地问。


    谢江扶着马车壁,才能止住身体的微微颤抖:“爹好像看见了一个故人。”


    不行,他得下去看看,他要看看面纱下的那张脸。


    究竟是不是……是不是她……


    谢江神情激荡中,那厢裴霜已经火速破了案。


    裴霜问清了店老板昨日哪几个伙计当值,一一问话过后,找出了漏洞。


    昨日看店的伙计并没有这么多,接近年关事忙,四个伙计根本招待不过来,所以今日老板才叫来这么多人。


    伙计少客人多,这就给了不法之人可乘之机。


    而且裴霜检查了铺子的布局,发现硕大的柜台,再加上台阶落差,把前后挡了个严实。


    裴霜比划着距离,最终在一个地方站定:“郦姨,你昨日是不是就在这儿门口买的丝线?没进铺子。”


    “对,就这儿,诶你怎么知道?”郦凝枝好奇。


    裴霜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又叫店家去到铺子里面,店家依言照做。


    “老板您在里面,可看得到外头的交易?”


    “这……确实是看不到。”店老板都踮起脚了,可还是只能看见脖子以上的部分,手上有什么动作,是一点看不清的。


    郦凝枝也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有人冒充他店里的伙计,故意卖给我次品?”


    “应该是这样。”


    “可那伙计穿的与他们店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呀?”


    裴霜:“郦姨你再想想,那人除了是瘦高个,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其他记不清了,”郦凝枝回忆着,“哦,他身上穿的衣服,似乎特别不合身,袖子,下摆都短了一截。”


    裴霜微笑:“这就对了,他的衣服不是他的,所以不合身。”


    她转身对店老板道:“老板,问题恐怕出在你的这些伙计之中。”


    店老板也听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坏他的招牌呀!


    他当即板起脸,怒道:“你们是哪个动了歪心思,趁早交代,现在我还能给你们一次机会,要是真闹到京兆府,就没这么好解决了!”


    店老板气势很足,这几个伙计,有迷茫,有惊恐,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个伙计噗通跪下:“掌柜,我不是故意的,是我那岳家哥哥偷了我的衣服,我不曾参与这件事呀,不曾参与!”


    “好呀,原来是你!”店老板一把揪起那伙计的领子。


    那伙计也没隐瞒,直说他那大舅哥买了批丝线,但质量太差没有销路,想到他在这里做伙计,又看到了柜台这个漏洞,就想钻空子。


    这伙计是不同意的,但有日洗衣服时,他就发现丢了工服,但他怀着侥幸心理没有上报,今儿一听郦凝枝说瘦高个,他其实就猜到了怎么回事,只是一直怕牵连自己没有说。


    不料裴霜一来,就把这事理得清清楚楚,他根本无处遁形。


    接下来怎么处理,是店老板自己的事情,裴霜没有插手。


    “今日是我家姨母冲动了,这些银钱,权当赔偿您的损失。”裴霜拿出银元宝。


    刚才打架东西掉了一地,很不好看。


    店老板推却道:“不不不,这些东西又没坏,洗洗就行。女郎帮我消除了隐患,是我该谢您。”说着让伙计去拿上好的丝线赠与她们。


    店老板这样通情达理,让郦凝枝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把银子放在柜子上:“一码归一码,该赔的您就拿着。当然,丝线我也要。”


    “哈哈,女侠恩怨分明,是我脾气急了些。”店老板也真诚道歉。


    双方握手言和,其乐融融。


    不过裴霜还是提醒道:“您这柜台太高了,要不这一角就


    别摆东西,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多谢女郎提醒,原本这柜台没这么高,前些日子修整了一下,我家那口子说加高了气派,不曾想招来这样的祸患。”店老板念叨着,“老话说的真对,这用着舒服的东西呀,就别去动。”


    裴霜与郦凝枝带着丝线回家了,路走了一半之际。


    两人默契地停了下来,她们相视一笑。


    裴霜率先开口道:“跟了一路了,还不现身?”空旷的巷子回荡着她清越的声音。


    谢陵从墙角跳出来,拎着两个青瓷坛子:“是我是我,来给你送年礼啦。”


    裴霜松了口气:“是你呀,下次别这么鬼鬼祟祟。一个侯府郎君和做贼似的,年礼就不用了,我家中不缺酒。”


    酒师父来之后,家里就成了酒窖,见天地往家里搬酒,一开始还奇怪他是哪里来的银子,后来知道了,都是敲诈耿集得来的。


    至于耿集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被敲诈,想娶人家师妹,不得讨好一下师兄吗?


    “真的不要吗,十年陈的花雕酒哦。”谢陵诱惑道,又垂下眉眼,“我就快去南境了,你就收下,全当安我的心。”


    裴霜向来吃软不吃硬,他一说软话,再加上边关苦寒,她软了心肠:“那好,酒师父最爱好酒,多谢了。”


    她才想伸手,郦凝枝却抢先拿走了,浅浅嗅闻道:“真是好酒。谢谢这位小郎君了。”


    郦凝枝一直在观察,这陌生的毛头小子是什么人,从他看裴霜的眼神,终于把他与彭宣提过的承恩侯世子谢陵对上了号。


    这位可是她儿子的头号情敌,她当然得守护好葭葭,不给任何人有挖墙脚的机会。


    忽然一阵冷风刮过,郦凝枝的面衣被吹起,她拉得再快也还是露出了一瞬的侧颜。


    郦凝枝淡淡一瞥,抬了抬下巴道:“那边的人还打算藏着吗?天冷严寒,可别冻出了病。”


    那儿是风口,冷风吹的最厉害。


    谢陵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他爹在想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怪怪的。


    谢江此时已经被震慑住了,如冰雕般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仅仅一瞬,他就可以确定,那面衣下的容颜,与他想象中并无二致。


    是她,是她!


    不知是寒冷侵蚀了他的脚,还是他未从震惊中回神,他踉跄两步,险些摔跤,幸而谢陵一把扶住。


    “爹,您没事吧?”


    谢江忙捶了捶腿道:“没事,人老了,反应也迟钝。”


    “谢侯爷也来了。”裴霜浅浅行了一礼。


    谢江的视线却牢牢钉在郦凝枝身上,目光灼热的根本不能忽视。


    连谢陵都觉得这样不礼貌,悄悄道:“爹,您有点过了,收着点。”


    谢江此时已经什么劝告都听不进去,只看着郦凝枝。


    郦凝枝暗道不好,不会是被认出了了吧?可也没听姐姐提起过承恩侯谢江呀。


    不过昔年郦凝叶留在盛京做晋国公夫人,而她游历江湖,姐姐认不认识哪些人,关系怎么样,都是裴蕊娘后来告诉她的,裴蕊娘没说的,她还真不怎么清楚。


    他终于开了口:“这位娘子很像本侯的一位故人。”


    郦凝枝眼神淡漠:“侯爷认错人了,我从前从未来过盛京城。”


    疏离的语气,陌生的眼神,让谢江如堕冰窖。


    不……她不会有如此冰冷的眼神。


    裴霜几息间已经转了数个心思,故意介绍道:“这位是元晦的母亲,之前常住南江,侯爷真的认错人了。”


    第158章


    “娘子真的从未来过盛京城吗?”谢江再问一遍。


    郦凝枝素白的手指搭在臂弯,平静回复道:“没有。”


    谢江试图找到她不是那人的证据,看向她手指,瞳孔一缩。


    怎么会没有疤?


    她手指上的疤,深可见骨,那时他寻了许多灵药也无法祛除那个疤,他愧疚万分,她却笑着安慰他没事。


    她……不是她?


    “是本侯……唐突了。”谢江机械地道歉,全凭本能做出反应。


    他的心空落落的,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他这样失态,傻子都看出了不对。谢陵不是傻子,他追问:“爹,这到底怎么回事?您认识霍元晦他娘?”


    “霍元晦……对,他姓霍。”谢江自言自语起来,听裴霜的称呼,她应该是姓郦,爹姓霍,娘姓郦,又长得那么相似,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她就算不是她,也必定与她有所关联。


    是她失去了记忆,还是她的姐妹?


    她重现盛京,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替晋国公府报仇吗?


    如果是,今日他此举,是否会害了她?不行,他得离开,不能给她带去危险……


    他安抚谢陵:“乍一看长得是有些相似,仔细分辨后确实不是同一个人,是爹糊涂了,有些失态。对了,去收拾东西,我们尽早启程吧。”


    谢陵虽还是觉得奇怪但他爹实在没什么骗他的必要,也就不再深究。


    城西小院内,郦凝枝把买来的丝线交给裴蕊娘,并与她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谢江看我的眼神不对。”郦凝枝肯定道,“他认识姐姐,蕊娘,你知道这事吗?”


    裴蕊娘摇头:“不曾。他们相识吗?”如果她早知道,当初就不会把谢江定为嫌疑人了。


    “连你都不知道,这事怕是只有我姐姐和谢江这个当事人才清楚了。”郦凝枝苦恼,坐下来扶着脑袋,“难道是姐姐欠下的一笔风流债?”


    裴蕊娘轻捶她:“说什么呢你,阿叶对霍珩一往情深。”


    “哎呀,我就猜测一番而已。”郦凝枝笑,“姐姐那样的性子,那般的灵秀,又其他人喜欢她不是很正常吗?再说我的意思又不是婚后,是婚前。”


    “婚前……”裴蕊娘凝神回想。郦凝叶与霍珩成婚前早已心意相通,为了给郦凝叶一个合理的身份,霍珩特意求了徐崇将郦凝叶收为义女。


    就在两人即将订婚之际,霍珩领兵出征,又耽搁了一年左右,霍珩怕夜长梦多,跳过定亲直接成亲。


    这中间的一年,郦凝叶除了回无愁门就是一直待在徐府。而谢江的恩师与徐崇是好友,他时常来徐府。


    要说认识,也只有可能是那个时候。


    “我不爱见外男,没遇见过谢江。阿叶总待不住,兴许是那个碰见过谢江?”裴蕊娘猜测着。


    裴霜拉过郦凝枝的手,绕着圈指她手指背的地方:“她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痣啊,疤呀,胎记什么的?”


    “有!”裴蕊娘想起来了,“她这里是有块月牙形状的疤,很深,怎么都祛不掉。”


    “姐姐这里有疤,我怎么不知道?”郦凝枝完全不清楚。


    裴蕊娘:“你可能没注意,是在我家中受的伤。我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受伤的,等我发现的时


    候,她已经受伤好几日了,我只能拿些伤药和祛疤膏给她。但伤得太深,几可见骨,后来伤痕愈合之后,就成了个月牙状的疤。”


    “葭儿,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裴霜答道:“方才谢侯一直盯着这儿看。”


    裴蕊娘轻皱眉:“这怕是真有旧。”郦凝叶手上的疤不大,一个指甲盖大小,非特意看,应该是不会注意的。


    谢江此举,大概率他知道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我又闯祸了?”郦凝枝已经在盘算着掳走谢江有多大把握了。


    裴霜一眼看穿:“谢侯不日要去南境,不能动他。”


    郦凝枝立马歇了心思:“那怎么办?”


    “也不必过于杞人忧天,我瞧着谢侯的模样,不像是有仇的。”裴霜安慰她们。


    郦凝枝:“我看着也不像。”


    裴蕊娘还是有些担忧,但又不能不管南境安危,只能自我安抚道:“他若是远离盛京,倒也不妨事。”


    谢江像是知道了她们的谈话似的,没过两日,他就出发前往了南境。


    裴蕊娘总算安心。


    这天是除夕,大年夜大家围在一起守岁,耿集也来了,方扬曹虎看见指挥使大人来家里,差点眼珠子都瞪出来。


    他们何德何能能与这般人物同席,争相敬着酒,似要验证其真实性。


    城西多是寻常百姓家,街巷间满是孩童与老人的欢声笑语。人人都穿着崭新衣裳,有的在放烟火,有的在扔鞭炮,处处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裴霜买来大包糖果零嘴,被一群孩子欢快地围住。她笑着分发:“别急别急,每个人都有。”


    霍元晦在一旁帮着维持秩序。孩子们很是乖巧,接过糖果后纷纷说着吉祥话,无非是“年年有余”“新年快乐”这些听惯的贺词。


    但裴霜丝毫没有厌烦,眉眼含笑地——回应。待糖果分尽,人群也逐渐散去。


    今夜无月,但满街红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通明。裴霜独自坐在墙头,望着渐渐安静的街巷出神。


    霍元晦悄然来到她身边:“大过年的,就别想案子了。”


    “谁想案子了?”裴霜睨他一眼,“我是在想小伍子他们。这是他们离开我后,过的第一个年。”


    宫中的嫌疑人排查了一圈并无结果,驿馆密道倒是有了新线索。耿集请来一位老师傅,查验后说这密道已有二十年之久。


    而驿馆建成不过十余年,说明密道在驿馆建造前就已存在。老师傅还提到,现发现的密道是填埋后剩余的部分,原本的规模更为庞大,具体通向何处,尚需时日仔细探查。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长大了总要出去闯荡的。”霍元晦轻轻握住她的手,“你这般操心,待将来我们的孩儿出世,还不知要为你添多少白发呢。”


    裴霜抽回手,托着腮轻笑:“婚都还没成,就想着孩儿了?霍元晦,你整日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琢磨葭葭何时能嫁给我。”霍元晦说得认真,嘴角荡开笑,若春日暖阳。


    他情话张口就来,裴霜听多了有些免疫,却仍觉得心头暖暖。


    她戳着他的脸颊肉,轻佻如纨绔:“从前怎么没发现霍大人这张嘴如此甜呢?”


    霍元晦按住她乱动的手,顺势捉住她手腕,把人拉近,两张脸瞬间收缩了距离,近在咫尺,他顾盼神飞,语气低哑,口中随着说话轻轻喷出白汽,却更添几分魅惑:“那裴女侠,想尝一尝吗?”


    既相邀,哪有不应之理?


    裴霜遂享用。


    烟火满城之际,有人深情相拥。


    两人吻得忘情,一时失了重心,差点从墙头栽下去。幸而裴霜手疾眼快,重新稳住了身子。


    对视一眼,还心有余悸,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裴霜:“若真栽下去,可是丢了大丑。”


    霍元晦:“下次还是挑个安全的地方吧。”


    裴霜望着脚下,忽而问:“你怎么上来的?”


    “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不是太晚了?”霍元晦指着墙角的梯子,“还不许人有过墙梯了吗?”


    裴霜狡黠一笑:“那你自己下去吧。”说完纵身一跃,灵巧下了墙。


    霍元晦无奈摇头浅笑,正准备从墙角下去,远远地看见街头来了一顶轿子。


    即使轿子只用了四人抬,可从这顶轿子的做工以及装饰来看,里面坐着的人绝不会是普通人。


    此地多平民,怎么会有大官来这儿?显然不对劲,而且穿过巷子后,这边就只有他们一户人家。


    他变了的神情,立刻引起了裴霜的警觉:“怎么了?”


    未等霍元晦答话,院门外忽现一道人影。


    那人原本抬手欲叩门,见院门未掩,一眼便望见立在院中的裴霜,轻咳一声道:“请问,女郎是主家人吗?”


    裴霜见来者是位老者,衣料讲究,气度不凡,似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她目光微凝:“老人家是寻人还是迷了路?除夕夜不在家中守岁,怎的顶风冒寒出门?”她并未直接应答,反而出言相探。


    程义拱手道:“天寒地冻,想向女郎讨杯热茶暖暖身子。”


    讨茶喝?这个借口是不是有点太拙劣了。


    短短交谈间,裴霜已察觉对方气息沉厚,步履稳健,分明是位顶尖高手。她心生戒备,侧身半步:“老人家当真只为讨一杯茶?”


    会是谁派来的高手?


    幕后之人吗?难道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因为前几日郦姨上街吗?


    电光石火间,裴霜心念急转,指尖悄然抚上九罗刀柄。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手上,她抬眼,是霍元晦。


    霍元晦移步挡在她身前,侧脸如玉,朗声道:“前辈还是请您家主人移步相见吧。巷口风急,易染风寒。”


    “这……”程义猛然被戳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朝里望去,看到了想见到的身影后,暗暗肯定,确实就是这儿,没找错地方。


    “两位稍后,我这就去请我们家老爷。”程义欠了欠身,小跑着走了。


    裴霜蹙眉行至院门,向巷口张望,可惜转角遮挡,看不分明:“这是怎么回事?”


    霍元晦望向院内:“怕是耿指挥使招来的。”


    “耿指挥使?”


    今夜守岁,除却他们几人,酒师父未曾出门,彭宣需在宫中值守未能前来,能结识这般显贵人物的,恐怕也只有耿集了。


    “黄和德回房了吧?”裴霜不放心地问。


    “早回去了,酒师父看着呢,放心。”除夕夜特意放他出来吃了顿团圆饭,这会儿又给关回屋里了。


    “那就好。”裴霜朝里走去,“是不是来找耿指挥使的,让他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她连忙唤出正围着郦凝枝打转的耿集。耿集一脸茫然:“怎么会有人来这儿找我?”


    霍元晦一直在门口等着,当他看见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的老者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恭敬准备下拜:“下官……”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程义托住了手臂,程义笑眯眯道:“老爷微服至此,不宜声张。”


    霍元晦低声应:“是。”


    耿集原本的嘀咕在见到来人时戛然而止。他震惊地瞪大双眼:“您……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老者轻抚胡须,叹息道:“耿指挥使始终未给老夫一个准信,心中实在焦灼,只好出此下策,跟着你寻到此处。”


    耿集心绪翻涌,百感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缓缓望向里屋,又转头看向裴霜。


    裴霜静立原地。自看清老者面容那刻起,她便怔住了。


    老者面容清癯,眉发花白,眼角布满细密纹路,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那眸中透出的熟悉感,令她心弦微颤。


    院中愈发寂静,静得仿佛只剩几人的呼吸声与风声。


    一声轻唤打破了这片静谧:“葭儿,”裴蕊娘含笑走来,“元晦,怎么都站在院里?饺子煮好了,正等你们呢。”


    她的笑容在望见门边那人时骤然凝固。不远处的身影既近又远,恍惚间竟觉身在梦中。


    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似乎在远离她,直到感


    受到颊边凉意。


    裴蕊娘下意识伸手触碰,指尖沾上一片湿润。


    曾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次的重逢,当真来临之时,竟是这般平静,又这般猝不及防。


    她终于唤出那个暌违已久的称呼:


    “舅舅。”


    这一声,沙哑哽咽。


    第159章


    “蕊娘——”徐崇一开口,眼泪就淌下来了。


    他想再说什么,但张开嘴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连脚下也如同生了根,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积压多年的情绪如山洪般喷发,眼泪流得更凶,在布满沟壑的脸上凝结成冰。


    裴蕊娘却已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瘦削的身躯:“蕊娘不孝,让舅舅……担心了……”


    徐崇用力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的分离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摸着她的发间,嘶哑道:“是舅舅不好,舅舅没用,没能救下你们……”


    “这不是您的错,您当时也自身难保。”裴蕊娘泪眼婆娑。


    “饺子都快冷了,你们还吃不吃啊!”郦凝枝带了些抱怨的语气飘出来,却在看见院里的场景后呆愣当场。


    她不明白,蕊娘怎么会在一个老者的怀里哭。


    而徐崇微微瞪大了眼:“阿叶……你也没死。”


    这位老者显然是认错人了,不过能叫她姐姐阿叶的也没有几人,再结合裴蕊娘的神情,她很快猜出了这位老者的身份。


    “徐相安好。”


    北风严寒,霍元晦轻咳了两声,裴霜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外面冷,进屋说吧。饺子……都快凉了。”


    徐崇在裴蕊娘的搀扶下走进去,仍紧紧抓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他看向屋内,圆桌上摆着几碗白胖的饺子,上头还漂浮着翠绿的葱花。


    程义扶着徐崇坐下,侍在一旁:“表姑娘,您是不知道,老爷这些年又多伤心,您既然活着,怎么也不透个消息?”他语气是有些责怪的。作为老仆,他是清清楚楚见证了这些年徐崇为裴蕊娘流的泪。


    “程叔,是我不好。”在这件事上,纵使她有再多的理由,让亲人伤心,就是她的不对。


    “程义,说什么呢,蕊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徐崇连声重复,他什么都不计较,只要人活着。


    裴霜塞给她娘一个手炉:“娘,把这个给外舅公暖暖手吧。在风口那么久,别受寒了。”


    “对,你看我都高兴忘了。”裴蕊娘接过放进徐崇的手心,“舅舅,暖暖手。”


    “她,她叫你娘?当年的那个孩子,你生下来了?”徐崇今天知道的惊喜可是太多了,“可太医不是说,那是个男胎吗?”


    裴蕊娘笑道:“许是当年她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太过活泼,太医误诊为了男胎吧。”她捏了捏女儿的手背,“快,给你外舅公行个大礼。”


    “外甥孙女裴霜,见过外舅公。”裴霜撩袍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叩首的大礼。


    “快,快起来。”徐崇赶忙去扶,满脸堆笑,“裴霜,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老爷您忘了,街头巷尾都在讨论的那位女神捕,就叫裴霜。”程义在旁补充。


    “对呀!”徐崇恍然,“京中赫赫有名的女神捕,居然是蕊娘你的女儿,当真想不到。我找来找去,没想到原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他本以为蕊娘会选择低调隐藏,不想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他想不到,京中其他人也想不到。


    “阿叶怎么不说话?多年不见,连声义父也不想叫了吗?”徐崇瞥向一直安静的郦凝枝。


    裴蕊娘忙解释:“舅舅,她不是阿叶,阿叶……已经没了,她是阿叶的孪生妹妹。”


    “阿叶……当真不在了吗?”徐崇垂眸,声音低沉,“我还以为……你们当初是一起逃出去的。那阿叶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霍时,拜见义外公。”霍元晦如同裴霜方才那般,郑重行了大礼。


    “这是……阿叶与阿珩的孩子。”徐崇深深凝视着眼前青年,“好啊,是个男儿,一表人才。不过倒不太像阿珩,反而有几分太子的风范。”


    裴蕊娘轻笑:“阿珩也是儒将风骨,您这么说,他若听见怕要不服气了。”


    “我倒是盼着他能像从前那样,再来我面前争辩几句。”徐崇又叹一声,语气唏嘘,“当年之事,发生得太快……快得我们都来不及应对。”


    沉默片刻,徐崇又问:“对了,你们当初是如何假死脱身的?不是说你中毒了吗?那半株养神芝,薇儿可曾送到你手中?”


    裴蕊娘答道:“中毒的不是我,是阿叶。她误饮了我的茶。当时情势危急,我怕先皇不肯救阿叶,才谎称是我中毒,想着我腹中毕竟是皇家血脉,先皇总会顾忌几分。”


    “薇儿赶到时,已经太迟了……药刚熬好,阿叶就撑不住了。”


    裴蕊娘指向酒师父:“那位是阿叶的师兄,您从前见过的。是他救了我们。”


    酒师父连忙收起平日散漫姿态,端坐正色。


    徐崇望向酒师父:“我记得你,当年送阿叶出嫁的就是你。记得你医术颇佳?”


    “相爷好记性。”酒师父淡然一笑。


    裴蕊娘缓缓讲述着当年耿集与酒师父如何偷天换日将她们救出府,这些年来身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烛火剪了三回,茶不知换了几盏,往事如烟,缓缓铺陈。


    “蕊娘并非不想告知舅舅实情,可敌在暗我在明,舅舅好不容易做到左相之位,我们万一牵连了您,那才是大不孝了。”


    “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徐崇由衷说道,“好啦,不说那些了,你们还活着,那就是再好不过了。对了,阿叶那孩子的墓在哪里,我也好去祭拜。”


    “阿叶……并未立墓,当时情况实在凶险,我们来不及带着她的尸体出来。”裴蕊娘面露不忍。


    霍元晦掩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忽然有温热握住了他,他抬眸,是裴霜。


    裴霜捏了捏他的手,给他安心的力量。


    徐崇垂着脑袋,似是在伤心,程义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爷,莫要再悲伤,珍惜眼前人呀。”


    徐崇整理好了心情,复抬头:“你们此来盛京,是为翻案吧。”


    “蕊娘,听舅舅一句劝,放弃吧……”


    “放弃翻案,好不好?”


    众人眼神一时间齐齐汇聚于徐崇身上,不解,疑惑,惊讶,还有那一点点的怀疑。


    “舅舅,我理解您身在其位,有自己的难处。但太子府与晋国公府,上


    百人无辜送命,阿谦被逼自尽,阿珩含冤而死,阿叶口吐鲜血惨死在我的面前!我怎能放弃!我怎甘心放弃!”裴蕊娘情绪激动,眼泪迸发出来,“我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为他们在洗刷冤屈,还他们清白!”


    “舅舅,你今日来看我,我很开心,但这案子,我非翻不可。您放心,绝不会牵连到您和小薇,还有徐府上下。”


    “蕊娘你说的什么话!舅舅是怕被牵连吗?”徐崇也情绪激动。


    程义帮腔道:“表姑娘这话就有些没良心了,老爷被贬甘州,吃了多少苦,还落下了病根,天一寒膝盖就一阵一阵的疼,不都是因为当年为你们求情吗?”


    “程义,住口!”徐崇厉声。


    裴蕊娘眼泪簌簌落下,泣不成声,情绪太过激动,头有些眩晕,身子都软了下去,裴霜赶忙扶住她娘:“外舅公,娘为翻案执着多年,眼见就有了希望,您此时劝我们停下,谁会甘心?我们当然知道您是疼爱我们的,可多年夙愿,我们总要试一试。”


    徐崇泪光闪闪:“我岂非不知你们心中所愿?”


    “相爷既知,就请不要阻止。”霍元晦请求道,“我们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担心的是你们的决心吗?”徐崇焦急起来,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翻案无异于飞蛾扑火,即便你们一个个都送了命,也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我难道要看着你们去送死吗?!!”


    裴霜眼中一闪:“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知道什么?”


    程义在旁劝慰,拍着他的背顺气:“老爷注意身子,消消气。”


    徐崇渐渐情绪平稳,看向耿集:“耿指挥使,老夫之前说的,您没有告知蕊娘他们吗?”


    “这……我觉得您说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耿集并未把那日徐崇说的小心陛下告诉他们,这是他自己的私心。


    徐崇并不意外:“也对,陛下是你的奶兄弟,你自然是不信的。”


    要说这屋中,与熙元帝关系最好的,不是裴蕊娘也不是徐崇,而是耿集。耿集的母亲是熙元帝的奶娘,当初生完耿集的妹妹之后就入了宫,后来太后宽仁,把耿集与他妹妹也一起接进了宫。


    耿集比熙元帝大几岁,可以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当年耿集会出手救他们,徐崇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相爷,您说这话可要有证据,陛下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您这样怀疑他?”耿集不服。


    “舅舅,十七弟他当年还小,甚至因此被先皇斥责禁足于王府,他怎么会……?”裴蕊娘不愿相信。


    徐崇声音嘶哑,抚着心口含泪道:“他是薇儿的丈夫,若非有切实证据,我也不愿相信。你们姐妹,从前是最要好的。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可是我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阿姐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你还那么小……”后面的话淹没在了无尽的悲伤中。


    霍元晦也不免红了眼眶,他掷地有声地问:“究竟是什么证据,让您如此笃定?”


    徐崇垂首凝视着自己的鞋尖,目光浑浊:“这些年来,我从未忘记这桩旧案。自起复后,便一直在暗中查探。此案的所有证物始终封存于刑部,直到有一次,借着查办其他案件的机会,我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卷宗,见到了那几封信件。”


    裴霜追问:“可是诬陷我爹与霍伯父通敌叛国的往来书信?”


    “正是。”徐崇望向裴蕊娘,“那几封信,用的无一不是江平纸。蕊娘,你该知道,这个习惯,有哪些人清楚。”


    江平纸!


    这个消息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蕊娘心头,将她方才的笃定与从容击得粉碎。


    她身子一晃,若不是裴霜与郦凝枝及时搀扶,几乎软倒在地。


    裴霜焦急询问:“娘,江平纸怎么了?这纸有何特别?”


    霍元晦尚存理智,将记忆中关于江平纸的信息缓缓道来:“江平纸产自南江,外观与寻常宣纸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此纸沾上酒液会呈现粉红色。”


    “所以呢?这江平纸出问题了?”裴霜还是一头雾水。


    裴蕊娘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语气死气沉沉:“出问题的不是纸。纸谁都能拿到,而是习惯。阿谦素来只用白宣,唯有与阿珩通信时,用的是江平纸,知道此事之人寥寥无几,除了我与阿叶,只有陛下。”


    这个习惯,连徐崇都是后来才得知。那时裴蕊娘被软禁前好不容易送了消息出来给徐崇,裴蕊娘告知了他这个习惯,想要以此证明那些通信是假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裴蕊娘那时还奇怪,为何消息送出去后,反而是徐崇被贬。若先皇听信了此消息,却得到验证,不想想象他会有多么愤怒,无异于是加速了宁谦与霍珩的死亡。


    “不,不,这不是真的。”耿集扶着脑袋,只觉头疼欲裂,几欲崩溃。


    郦凝枝望向他的眼神如冰:“耿指挥使若是不愿相信,就请离开。”


    “凝枝……我……不可能,不可能是陛下做的,他那么敬重太子殿下,他视太子殿下如父啊!”耿集试图为熙元帝解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一定有误会。那几封信肯定不对,或者会不会有其他人也知道这个秘密,是其他人泄露出去的。”


    “好了!别为你的好陛下开脱了!”郦凝枝听得噪火从心起,恨不得给他一鞭子。


    “凝枝——”


    “滚!”郦凝枝严重燃烧着熊熊烈火,手按上腰间,那是准备挥鞭的姿势。


    “我——”耿集才动半步,七杀鞭破空打过来,他不闪不避,闭上了眼,准备硬生生受了这一鞭。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耿集睁眼,意外道:“酒兄?”


    “庞九,你非要和我作对是吗?”


    “师妹,你现在不冷静。”酒师父神情严肃,他又对耿集使眼色,“还不快走。”


    “可是……”


    “你留在这里只会徒增烦恼,快走吧,等她们冷静下来,再说后面的事情。”


    耿集握了握拳,还是接受了酒师父的建议,他最后留下一句:“我一定会找到证明陛下清白的证据的!”


    第160章


    这个除夕,始于欢声笑语,终于激烈争执,徒留满地狼藉。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如果幕后之人当真是熙元帝,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林庆梁为何丢失密信后便自尽身亡,为何那么多官员会在短时间内相继暴毙。


    从前他们不愿深思,不敢置信,才让这近在咫尺的真相如雾里看花,始终朦胧。


    送走徐崇与程义后,裴蕊娘独坐出神,仿佛陷入深沉的冥思。


    他们的对手,是这普天之下权势最盛之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案,还能翻吗?


    假使对手是任何高官权贵,或许尚存一线希望。可那人是皇帝……显然已无可能。


    徐崇说的对,不仅无法翻案,反而是白白送命。


    裴霜将魂不守舍的裴蕊娘送回房中。母亲目光空洞,仿佛失去了焦点。


    “娘,今夜我陪你睡吧。”裴霜忧心忡忡。


    裴蕊娘却忽然开口:“不,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娘……”


    “葭儿,听话。”裴蕊娘机械地轻拍两下她的头。


    裴霜还想再说什么,霍元晦从背后托住她的手臂,几乎是裹挟着把她带出了门。


    “你做什么?”来到隔壁屋中,她终于能提高声量,“娘现在状态很不好,为何非要拉我出来?”


    “有我和酒师父在,蕊姨不会有事。只是她此刻的心结……”霍元晦顿了顿,“谁都帮不上忙,只能靠她自己慢慢化解。放心,蕊姨远比你以为的要坚强。”


    “嗯,我相信娘。”裴霜心下稍安。这些年来,裴蕊娘与郦凝枝带着他们生活,始终是全家的主心骨。一个能从当年


    绝境中逃生,又隐忍二十载的女子,其心性之坚韧,可想而知。


    裴霜对熙元帝本无多少感情,先前也曾对他起疑,因此真相揭露时,并未受到太大冲击,而裴蕊娘却是与熙元帝朝夕相处多年,一时接受不了打击也是正常。


    可若说幕后黑手真是熙元帝,虽能解释诸多疑点,却也生出很多新的矛盾。


    霍元晦沉吟道:“他为何会纵容赤火帮与天知教?”


    赤火帮还勉强可以解释,是江湖势力,历代皇帝都对江湖中的势力很是忌惮,他想制衡一下也无可厚非。


    但天知教却是明晃晃的邪/教,任由其在晟国滋长,无异于自毁江山。


    对这一点,裴霜猜测道:“兴许他觉得自己可以控制住天知教,即便失控也不要紧,大不了如滇州一般,派兵剿灭便是。”


    裴霜轻叹:“帝王一念之间,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好在如今天知教的事情被我们翻到明面上,滇州的大本营已经清剿,太嘉、明净等核心人物已死。剩下的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裴霜冷笑:“这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若当真尽数充入国库,那可真是……”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般行径。


    骗取钱财却又用之于民,这究竟算是什么?


    平心而论,熙元帝确算得上一位明君,肃清先帝遗留的贪官酷吏,整顿吏治,大力发展民生,令国库充盈,百姓安居。


    莫说他们如今尚无能力推翻熙元帝,即便真有这般能耐,又当真要这么做吗?


    眼下西境战事正酣,朝堂又因漕运之争相持不下,可谓内忧外患。若在此时揭穿熙元帝的真面目,边关将士该何等寒心?


    尤其西境神翼军,多是霍珩旧部,万一被西陵趁虚而入,危及的将是整个晟国江山。


    徐崇临别时语重心长之言犹在耳畔:“蕊娘,我劝你莫要翻案,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天下苍生计。望你三思。”


    是为小家,还是为大家?


    裴蕊娘枯坐一夜,次日早间郦凝枝来喊她吃朝食时,发现了她满目的红血丝。


    “蕊娘,歇一歇吧,我担心你身子受不住啊。”郦凝枝轻声劝道。


    裴蕊娘面色惨白,神情空洞:“你还说我,你眼下的青黑可不比我少,也没睡好吧?”


    “唉,这漫漫长夜,辗转难眠的,又岂止你我二人?”郦凝枝叹息道。


    这时霍元晦与裴霜从门外进来。裴霜轻轻偎进母亲怀中,将脸颊贴在她肩头,语带哽咽:“娘,无论如何,您都要保重身子。您还有我呢。”


    裴蕊娘失血的容颜憔悴不堪,脆弱得如同檐上冰棱,稍不留神便会碎裂。


    她轻抚女儿面颊,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嗓音沙哑:“娘不会倒下的。还没亲眼看见我的葭儿风风光光出嫁,娘定会好好活着。”


    见母亲眼神渐渐凝聚,终于恢复几分生气,裴霜心头的重石方才稍落。


    昨日那般情形,她真怕母亲承受不住这残酷真相,不仅是翻案无望的绝望,更是遭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


    从裴蕊娘偶尔流露的往事片段里,依稀可见当年他们与熙元帝情谊何等深厚,信任何等坚定。


    可偏偏就是这个最信任、最疼爱的弟弟,在他们心口狠狠扎下了这一刀。扎得鲜血淋漓。


    裴蕊娘吃完了朝食,脸上的气血恢复了一些,她拿着调羹的手微微垂着,倏地抬头:“凝枝,若我选择放弃,你会不会怪我?”


    此话一出,裴霜与霍元晦瞬间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不翻案,也就意味着郦凝叶白死了,不能为她报仇。


    郦凝枝长叹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我为什么要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同我一样,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如今这情形,我又怎会苛求你?姐姐要是泉下有知,估计也会同意你的选择。”


    他们这些人,把家国看得比自己重要。


    说实话郦凝枝没有他们的心胸,她的心很小,只想护着她想保护的人,可这个国家,是她想保护之人想护着的,爱屋及乌,她又怎舍得不顾他们的意愿。


    “娘,先别急着做决定。”裴霜若有所思,“兴许真如指挥使所说,这其中有误会呢?”


    “你当真能肯定,江平纸的这个秘密,除你们之外,再无旁人知晓吗?”


    裴霜的问题,让裴蕊娘又燃起一点希望。她只能肯定她没有告诉别人过,宁谦,郦凝叶,霍珩,以及熙元帝,都有可能或许在无意中透露。


    霍元晦也道:“我们不能仅凭这一点,就确定幕后真凶。”


    查案要有多方佐证,人证,物证,以及逻辑链需要闭合。


    从结果来看,熙元帝是获得了皇位,但当年夺嫡有多凶险,连他们这些远离京城的人有有所耳闻。


    熙元帝怎么能笃定自己一定能打败几位权势滔天的哥哥继位,从而去害他如日中天的皇长兄。


    五王与八王和熙元帝的关系都并不好,当时的情况,只有宁谦上位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怎么想,熙元帝都没有足够的动机。


    裴霜:“除非,他有不得不除掉爹的理由。”


    两人对视,霍元晦:“找到那个理由,这案子才算完整。”


    ——


    新年伊始,在大家都忙着走亲访友时,裴霜与霍元晦来到了驿馆。


    袁伯洪之死还没搞清楚,可能查清了这个案子,也就知道了那个“理由”。


    他们现在也只能从密道入手,大过年的,几个工匠也想在家中好好歇息,无奈裴霜用丰厚银钱诱惑。


    有银子拿,原本不情愿也变得情愿了,而且效率比之前更高。


    几乎是一天内就查清了密道走向,只是这结果却令他们大吃一惊。


    密道通往一处废宅,而那座废宅,正是太子宫。


    “怎么会是这样?”裴霜站在萧瑟的废宅门口。


    霍元晦道:“从密道的规模来看,绝非一朝一夕的工程量,说明你爹出事前就在挖了。”


    裴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不解:“既然已经准备下手,挖地道又是什么意思?心软了?”


    “他或许……也很纠结。”


    一面是至亲,另一面是非杀不可的理由。


    这个结果,对熙元帝并不利,反而加重了他的嫌疑。


    密道的线索也仅仅到这里,再无法知悉更多,两人决定还是回到宫内调查。


    大年初五,熙元帝给众臣的年礼刚送出宫门,他们便入了宫。


    陈公公热络地迎上前:“两位大人真是勤勉,假期还未过完就来了。”


    按例官员可休至初六,他们却是等不及了。若非宫门初五才开,只怕来得还要更早些。


    “咦,彭宣呢?”裴霜环顾四周,未见其人。


    “二位不知么?彭掌使告病还家,已休养数日了。”陈公公答道。


    裴霜微怔,随即颔首:“瞧我这记性。”


    也不知那小子是否故意躲着他们。转念一想却也能理解,他深受熙元帝信任多年,如今却得知恩人实为仇人,内心煎熬恐怕不逊于耿集。


    “德清确实该好生静养。”霍元晦沉声道。


    陈公公吩咐小太监奉茶。茶盏端上时,底下皆垫着红纸包。


    裴霜讶然:“这是……”


    “过年讨个吉利,拿回去压压岁。”陈公公和蔼笑着,眼角的细纹都堆起。


    霍元晦推辞道:“怎好收公公的礼?”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老人家给你们晚辈的小礼物,霍大人难道嫌弃咱家?”


    “不敢不敢,晚辈绝无此意。”霍元晦连声解释。


    “多谢公公。”裴霜笑吟吟收下,朝陈公公行了个万福礼,“祝您新年顺遂,福寿安康!”


    “哎哟,承裴大人吉言。”陈公公就喜爱这般落落大方的孩子。


    霍元晦也起身行礼,拜了个年:“愿您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刚才已经惹得陈公公不快了,拜年词他可不能落下。


    “好好好!”陈公公笑得见牙不见眼。


    笑谈过后,几人方谈及正事。先前排查的三批人选,他们虽已做过初步判断,却总觉得谁都有嫌疑,又谁都不像真凶。


    “可有办法不登记便潜入天牢?”裴霜提出疑问。


    陈公公道:“一般情况下是绝无可能的,除非……”他欲言又止。


    裴霜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手持陛下圣谕,或是得了咱家的令牌。”陈公公解下腰间令牌递与二人细观。


    但见令牌纹饰繁复,中央嵌着翠玉,工艺精绝,这般宫造之物,几乎无法仿制。


    “公公,您的令牌片刻不曾离身吗?”霍元晦问。


    “自然不曾,便是沐浴就寝也随身携带。”


    “案发当日亦是如此?当时您在何处,令牌在何处?”


    陈公公凝神回忆:“那日情形咱家记得分明。袁伯洪方才收押,陛下余怒未消,又传来黄河凌汛冲毁大半漕船、漕粮尽没的噩耗。今年本就多处歉收,这更是雪上加霜啊……”他长叹一声,续道,“陛下震怒,当夜急召左右二相、工部尚书等重臣入宫,命他们立时商议出补救之策。”


    “那夜上书房灯火通明。我们这些伺候的个个提心吊胆,生怕触怒天颜。”陈公公轻拍心口,至今犹有余悸。


    然而河运改海运之争连日未决,一夜之间岂能扭转?加之沙船的事故,便想改走海运也无船可用。


    能怎么办?只能维持现状。


    陈公公说那夜陪着众臣熬了近整宿,又累又困,腹中更是饥馁。


    “若非皇后娘娘体恤,命素问姑姑送来夜宵,咱家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当众出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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