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在黄和德的纵容下,天知教在滇州发展的愈发壮大,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信仰天知教。
“记不清了?呵。”霍元晦冷笑一声,“那你记得什么?你的眼里又看得见什么?!因为天知教,百姓生了病不去看病求医,反而只去道观求丹药;因为天知教,农人不事农桑,商人不做买卖,工人荒废手艺,日日祈求仙灵赐福;因为天知教,人人失却己思,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你难道看不见滇州城饿殍遍野么?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霍元晦厉声斥
责,目光如冰,直刺向他,“黄和德,你罪该万死!”
黄和德悔恨地垂下了头,眼里流出几滴眼泪:“我……我……是我的错。”
他在滇州城七年,眼睁睁看着一城沦落,还是他一手促成的。看见被洗脑的百姓,因为信仰天知教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时,他也曾后悔过。
可太迟了,他无法停手。
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他就选错了,可他贪生怕死,只能一错到底。
耿集不怒自威:“身负才学,却与恶人为伍,该杀!”
黄和德吓得跪伏于地:“太子妃殿下答应不杀我的!您……您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若不是还想听他说下去,裴蕊娘看一眼这种人都嫌脏了自己的眼睛。
裴蕊娘冷声道:“起来,继续回话。”
“是是是……”黄和德爬起身坐回椅中,抹了把额间冷汗。
霍元晦:“那些贪污的漕粮,你们是怎么送到粮商的手中的?”
“这……你们怎么知道?”
“呵,好歹查了这么多年,一点儿不知道岂不是太无用了?”
黄和德闭了闭眼,老实交代道:“先转移到我们自己的仓库中,然后会有各地大粮商来提粮,这些粮商怎么联系的我不知道。由大粮商再分散卖给各个小粮商,如此化整为零。粮商们把买粮的钱全部存入亨通钱庄,再拿着飞钱去兑粮,就可避开耳目。”
“真是好手段,你们这些人与搬仓鼠,偷油婆何异!”
黄和德受了骂,也不敢反驳,如同鹌鹑般抖了两下。
裴霜问道:“赤火帮也与你有关?”
“非也,赤火帮与天知教确有合作,是上头那人下令,命天知教辅助赤火帮打探情报。”
赤火帮做的既是杀手买卖,自然少不了情报往来,而天知教正可为此提供便利。
“如此说来,那人亦是赤火帮帮主?”
黄和德略作思索,最终摇头:“应当不是。那位大人日理万机,一个杀手组织,想必无暇亲力亲为。我曾见过一名戴面具的男子,如今赤火帮便归他统领。至于盛京这边,尚有平西侯在打理。”
对于平西侯袁伯洪在赤火帮有参与这事,他们一点儿不惊讶。
“戴面具的男子?未曾见过其真容?”裴霜追问。
黄和德道:“没有。即便私下会面,他亦始终戴着面具。故而我觉得……我应是认得他的。”
此说确有道理。若黄和德不识面具男子,对方便无须遮掩面容。反之,面具之下恐是一张他熟悉的脸。
“那面具男子,有什么特征吗?”
黄和德回忆着:“个头高大,说话时也刻意改变了自己的声调,应该是个中年男子,武功很高。”他顿了顿,眼珠缓慢转着,“哦,对了,他善使用飞镖。一次撞见他处理判帮之人,隔着数十丈,飞镖竟能精准无误没入咽喉。”
裴霜取出上回谢陵受伤时拾获的飞镖递去:“可是此种?”
“不错!就是这种风车形的飞镖。”黄和德点头肯定。
“此乃千机门前任门主为‘千手无常’特制的飞影镖。”角落处,酒师父的声音幽幽飘来。
裴霜讶然:“师父您如何得知?”
“赶路回来时顺道去了趟千机门,找他们门主聊了聊。”酒师父晃着酒杯,语气轻松得仿佛真是去闲话家常。
耿集轻笑:“我记得你和陆千流年轻时不大对付呀,他会轻易告诉你?”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他如今既是一门之主,若再同我计较,岂不显得小肚鸡肠?”
“那是一句‘小肚鸡肠’便能揭过的事么?”郦凝枝冷不丁开口。
裴霜顿时来了兴致,扬眉问道:“什么事呀?”
“他呀,偷喝了陆千流千辛万苦寻来的名酒。那酒本是陆千流提亲所用,被他这一喝,险些误了人家的婚事。”郦凝枝揭起短来毫不留情。
“师父,您这可真是缺了大德。”裴霜啧啧两声,面露揶揄。
酒师父忙辩解:“后来不是赔了他十坛么?他不也娶到了美娇娘?要我说,他们夫妻还该谢我,若非我闹这一出,怎显得出他们情比金坚?”
强词夺理,他向来是有一套的。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霍元晦及时开口:“好了,酒师父您还是说说,这‘千手无常’究竟是何人?”
“‘千手无常’这名号,已消失三十多年了。那时就连我,也还是个在山上学武的毛头小子。而千手无常却已成名已久。他善使暗器,尤精飞镖,时人评其出手——只见血,不见镖。此人亦正亦邪,似乎只随自己心意做事。”酒师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死在他手上的,有好人,也有恶人。陆千流说,他父亲当年欠了千手无常一个人情,故而为他特制了这批飞影镖。此镖形如风车,以精钢锻造,飞出时如鬼魅贴行,几无可拦截。”
裴霜坐了下来,手撑着脑袋问:“那他是怎么在江湖上消失的呢?”
“不知道。”
“不知道?”
“江湖上每天消失的人那么多,谁又能知道每一个原因呢?或许是死了,或许是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退隐了……不过从这飞影镖重现来看,他定然是没死的。”
可他又会藏在哪个角落呢?
霍元晦若有所思,转而继续问黄和德:“当年陷害晋国公通敌西陵一事,你知道多少?”
“军中之事我确实不太清楚,”黄和德道,“大概和平西侯有关,他肯定知道内情。”
袁伯洪身为赤火帮在京统领,足见深受幕后之人器重。若他当年未曾参与陷害晋国公,绝无可能获此信任。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自袁二郎入狱后,袁伯洪便闭门不出,所有上门拜访的宾客皆被他挡了回去。”耿集沉声道。
霍元晦眸光微凝:“袁二方才出事,眼下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他这般谨慎,倒也合乎常理。”
彭宣:“那该如何是好?干等他动作?若他一直按兵不动呢?”
“不急。”霍元晦眸光沉静,“袁伯洪此人睚眦必报,更何况我们动了他儿子。他对我们必定恨之入骨,无须多久,自会出手。”他语气笃定,“这般心性,他忍不住的。”
“林庆梁与曾述皆已毙命,那我们……”
“什么!林庆梁和曾述都死了?!”黄和德骇然打断彭宣的话。
彭宣冷声道:“正是。故而你还能留得性命,该觉庆幸。”
“那密信呢?密信可找到了?”话一出口,黄和德便知白问,若已寻得,又何需他来?“莫非……是被那人夺去了?”
“密信失踪了。”裴霜道,“密信被林庆梁交给了曾述,我们找到曾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可以肯定,那边的人也没有拿到密信。”
黄和德闻言稍微安心了些,没落在那边人手里就好:“曾述此人心计颇深,他一定是把密信藏在了某个地方,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彭宣蹙
眉:“你这话说了不和没说一样,既谁都想不到,又如何去寻?”
黄和德却微微一笑:“曾述是聪明人,你们也是聪明人,我觉得,你们会找到的。”
裴霜挑眉:“借你吉言。”能成功找到密信,当然是最好的,但他们也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密信身上,她转而提议:“我们从亨通钱庄查起。无论如何,既得了银钱,总要用吧,这么大笔的银子全存在钱庄里一动不动,我是不信的。”
“说的有理。”耿集赞同道,“就从亨通钱庄开始查。”
——
镜衣司内,葛语风百无聊赖地擦拭长枪,望天又是一声长叹:“唉——”
“葛娘子,你已叹了一整日气了。究竟何事如此烦忧?不妨说与我听听。”青宛端茶近前,“或能帮上一二。”
“不,你帮不了我,这事儿啊,只有我们家大人才能解惑。”葛语风一脸深沉。
“什么事儿只有我才能解惑呀?”裴霜从外面步入,葛语风连忙站起来,收起唉声叹气的模样。
裴霜转向旁边的青宛,轻声问:“怎么样?在这儿还习惯吧?没受欺负吧?”
青宛的伤好了之后,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说要报答裴霜的救命之恩,裴霜就替她向彭宣打了个招呼,青宛以后就跟着她,在镜衣司做事。
“大家对我挺好的,再说了,我是您手底下的人,谁敢欺负我?”青宛眉眼含笑,恭敬地为她奉上茶盏。
裴霜接过茶,轻笑:“净说些好听的,不过我爱听。”
“哈哈……”
葛语风在一旁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好好一根衣带已被她拧得皱皱巴巴。
裴霜余光早注意到了,无奈一笑:“你有什么想问就问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葛语风嘻嘻笑道:“就知道瞒不过您。”她顿时恢复了精神,“大人,这都好几日了,咱们何时去贺府呀?”
“急什么。”裴霜低头轻啜一口茶。
“倒不是我急,只是这不像您。”葛语风快速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神色如常,才接着说,“您往日查案都是日夜不停,这次却……像是故意拖延……”她声音越来越小。
“你想说什么?”
葛语风抿了抿唇,索性直问:“您是不是根本不想找到宜城公主?”
裴霜掀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合上。茶盖与碗沿轻碰,发出一声清响,在室中悠悠回荡。
“是。我不想找到她。”
葛语风与青宛具是一惊,她们没想到裴霜会回答的这么直白。
“找到她,她的结局会怎样?”裴霜低语,含着怅然,“无非是被强逼着穿上嫁衣,送往西陵。在大晟与西陵开战时,当做祭器。她难道就不是大晟子民了吗?她的母亲,也在深宫中等着她回去看她。”
青宛与葛语风垂首默然,各自想起家中亲人。
“大人,可你放了她,怎么与陛下交代?”如果能救下宜城,当然最好,但若是会威胁到裴霜的安全,葛语风还是偏向她的。
裴霜浅浅抬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谁说这不是陛下的意思?”
“啊?”两人彻底怔住。
裴霜耐心解释道:“宜城公主这出偷梁换柱之计,其实破绽颇多,算不得高明。我们不也只查了半日便了然了吗?陛下身边能人辈出,他又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陛下早就知晓?!”
“不错。”裴霜颔首,她也是验尸之后才想通此节。宜城闹了这一出,加之尉迟辉的咄咄相逼,熙元帝内心早已不愿继续和亲。故而,陛下选中了她。
她在盛京城中虽有名望,却终究只是镜衣司一员。更重要的是,她足够敏锐,能领会圣意。
“西陵使臣在大晟停留时日无多,至多一月便需返国。只要我们能拖过这段时日,此事……自会不了了之。”
“拖”字诀,有时确是上策。
葛语风恍然:“您真厉害!连陛下的心思都猜得透。”
“嘘——”裴霜示意她噤声,“圣意岂是轻易可揣度的?我不过是愚钝,查不出线索罢了。”
葛语风默然,您要是愚钝,天下可就没有聪明人了。
午间,彭宣来找她,裴霜看他神色就知道是有消息了,赶紧关紧了房门。
他递给她一本账册,笑得神秘:“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不少,你绝对想不到,亨通客栈来往的人中,还有此人!”
裴霜愈看神色愈凝重:“尉迟辉!他怎么会牵扯进来?”——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因为有主线,所以长了一点
飞钱:古代钱庄的一种凭信,类似支票
第142章
“我也纳闷呢,近段日子我与贺少卿陪着这些西陵人到处转,吃喝玩乐,哪件事情要他们掏过银子?”彭宣咂摸,“而且我们酒楼瓦舍去了不少,从未见过他去钱庄。”
裴霜:“你方才也说了,一应花费皆由你们支付。他若当着你们的面去钱庄,岂不更惹人生疑?”
“这亨通钱庄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大开眼界,各类行当均有涉猎,不过其中有来往最多的商户,还是粮商。”彭宣挑眉,“每月流水大得骇人就这,还只是我的人拿到的明面账册。暗账里的数目,还不知是何等天文数字。”
裴霜抬眸:“元晦与我说过,他之前查青梧楼家账册时,便发现了这个亨通钱庄,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楼家算是大粮商,这些粮商也知道他们买的粮不干净,但只要能赚钱,谁又会追究呢?
裴霜翻看着账册上尉迟辉的记录:“他每次兑换的银钱并不多,五十两一次,兑换用得也是飞钱,他的飞钱是哪里来的?”
“旁侧这列注明了飞钱发出的钱庄所在地区。”彭宣指向账本一处。
他们定睛一看,迅速抬眼对视:“是青州!”
青州乃晟国与西陵接壤之边境。尉迟辉竟持有青州钱庄的飞钱,足证其与亨通钱庄早有勾连。
他们绝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只是寻常通商。
“这大笔的银子与粮食,竟是用来与西陵交易?”彭宣震骇之余脊背发凉,“这是通敌叛国!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莫不是要造反?!”
西陵的农桑并不如晟国,从前常年需要从晟国购买粮食,而晟国也需要西陵的战马,如此才能保持两国之间微妙的平衡。
裴霜合上账册:“此人谋划了二十年,想要造反也并非不可能。若真从西陵处购得了战马,如今他可谓是兵强马壮。”
彭宣:“不对呀,如若真有大笔交易,不管是运粮还是运马,动静都不会小,不可能瞒得过镇守西陵的边军。除非……”
“除非军中有人行方便之门。”裴霜接完了未尽之语。
“难道真的是成国公?!”
他们本就疑心成国公罗成旭与承恩侯谢江。经数次接触,裴霜觉得谢江是幕后之人的可能性不大,嫌疑便聚焦于罗成旭身上。
罗成旭是当年霍珩神翼军中的先锋官,也是霍珩的副将,霍珩对他也是十分信任,如果真的是他出卖军情,栽赃书信,霍珩没有及时察觉也是很有可能的。
“罗成旭和袁伯洪的关系怎么样?”裴霜问。
彭宣嗤笑道:“那可真是势同水火!成国公府与承恩侯府是死对头,这是盛京城中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两人自二十年前各自封赏后,就一直争锋相对。在朝堂上也是针尖对麦芒。”
“不合得这么明显?”
朝中政见相左的官员并不少见,但表面功夫大多做得漂亮,毕竟利益流转难测,今日之敌未必不能成为明日之友,鲜少有人会直接撕破脸皮。
“正是。另有一桩旧怨:三年前,袁伯洪长子与罗成旭之子罗端祺赛马,袁大郎意外堕马,伤及肺腑。袁伯洪遍寻名医,可惜长子缠绵病榻一年后仍撒手人寰。袁伯洪将此归咎于罗端祺,两家关系自此更是雪上加霜。”
“袁伯洪极看重这位长子,若非长子去世,是绝轮不到袁二这样的废物当继承人的。”
裴霜浅浅点头:“这个理由听起来倒是合理些。”
不过袁大郎之死细究下来并非罗端祺直接所致,说不准这两家人只是在联手做戏给外人看。
“眼下皆是你我猜测,或许这笔银粮也未必流往西陵。”裴霜宽慰道,“回去问问黄和德。亨通钱庄旧账目曾由他打理,他应知些内情。”
彭宣点头,又给出一个好消息。“还有,袁伯洪……动了。”
裴霜勾起唇角,丝毫不意外。
说起这事彭宣就有些想笑:“他并非光明正大出府,而是扮做了卖炭的老翁避开耳目。我的人也是昨日才发现的,他这样乔装出府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出府后去了什么地方?”
彭宣正色道:“跟踪之人随他至一小院,再出来时,已不见袁伯洪踪影。想来那个小院有暗道,但小院有数名高手把守,我的人也不好靠近调查。”
裴霜眸光一顿:“袁伯洪甘冒风险改头换面也要去见的人,定然极为重要,或许正是幕后之主。我们须得寻机潜入那小院一探。”
二人正商议间,门忽然被叩响,葛语风的声音传来:“掌使,鸿胪寺少卿贺大人求见。”
彭宣一听是贺南溪来找他,还以为是驿馆那边出事了。
他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不至于出事吧?
彭宣急忙迎出。贺南溪正候在门外。裴霜遥望彭宣小跑至一名身着深绯官服的清俊郎君身旁,那人姿容秀雅,气度不凡。
即使隔着些距离,也能感觉到不俗。
葛语风小声与青宛嘀咕:“这位贺少卿倒是风仪出众,相貌堪与霍寺正一较高下。”
青宛一本正经评价:“俊秀有余而沉稳不足,不如霍寺正。”
葛语风目不转睛,青宛调侃:“快莫看了,眼珠都要瞪出来啦!莫非是瞧上人家了?”
葛语风轻拍她一下:“胡说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是纯粹的欣赏。”说着还拉裴霜作证,“大人,您说是不是?”
“不是。”
葛语风:“?大人,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裴霜莞尔:“现在改了。”身份不一样了,谁让家里有个醋缸呢?万一被他知道了,那醋味能把她腌入味了。
几人说笑间,门外二人已谈毕。贺南溪向彭宣躬身一礼,离去时抬眼正与裴霜视线相汇。
贺南溪遥首致意,裴霜亦颔首回礼。
彭宣送走贺南溪再进来,面色已舒缓许多。
裴霜问道:“如何?驿馆无事吧?”
彭宣道:“没事,不是驿馆那边的事情。是贺少卿私下有事拜托我。”
“什么事,方便说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彭宣撇撇嘴道,“说是他妹妹的一个贴身侍女走丢了,想让我帮着寻一寻。那侍女年约十七八,名叫小雪,身高五尺七寸上下,肤色黝黑,下巴处有颗绿豆大小的黑痣。特征明显,应当不难找。”
这些时日彭宣与贺南溪一同应付西陵使团,也算有了些“共患难”的交情。对方既开口相求,这等举手之劳他也乐得相帮。
裴霜闻言却面上凝重起来:“你不觉得这个体表描述,除了容貌外,与宜城公主很像吗?别忘了,宜城公主自号落雪山人。”
彭宣猛然抬眼:“还真是!”
“谁家大娘子的贴身侍女是皮肤黝黑,脸上有大黑痣的?”
大户人家选贴身侍女也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容貌不说上佳起码也要端正,脸上有痣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有的,毕竟侍女也是府里的脸面。
彭宣被问得哑然,他家里也没个姐妹,又是贺南溪开口,一时没想到这些。
葛语风惊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小雪,竟是乔装改扮后的宜城公主?”
裴霜点头,接着问:“小雪是在哪里失踪的?”
“据贺少卿说,是在家中去往驿馆寻他的路上失踪的。”彭宣道,“那日贺家老夫人突发身体不适,贺娘子慌神之下遣人去找驿馆寻兄长。但不巧的是,贺少卿当时并不在驿馆中,我等那日正去了西街瓦舍。”
“贺少卿在街上撞见另一拨去请太医的贺家下人,方急急赶回府中。待贺老夫人病情稍定,二人一对之下,才知小雪一直未归。”
裴霜眼神暗下来:“贺少卿会找上你,肯定是用尽了自己的办法都没找到人。这次宜城公主,恐怕是真的有危险了……走,去贺府!”她当机立断。
葛语风早上还心心念念想去贺府,这时真的要去,反而有些不想了。
与此同时,盛京城某处茶楼的雅间内,两人对坐无言。
室内极静,唯闻红泥小火炉上紫砂壶中沸水顶盖的咕嘟声,声声催人。
“水沸了。”耿集率先开口,提起茶壶,以滚水冲淋茶碗,“相爷今日寻我,当不止是为品茶这般简单吧?”
徐崇目光微沉:“老夫心中有一惑,唯有耿指挥使或可解之。”
“哦,是吗?”耿集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手中的动作,在两个茶碗中投入了适量茶叶,开始冲茶,茶叶在氤氲热气中渐渐舒展开来,“晚辈何德何能,可为相爷解惑?”
“前些日子谢侯爷上门求取我手中的养神芝,谢侯言道,是耿指挥使告知他此事。老夫手中有养神芝之事,鲜有人知。想问问贤侄,此事你是从何得知?”徐崇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茶叶的香味在开水的刺激下慢慢挥发出来,满室清芬。洗茶的水被倒入公道杯,浑浊的茶水泛着层层涟漪,一如耿集此时的心境。
如果说刚才他还怀有一丝侥幸,现在他明白,徐崇还是猜到了。
“昔年与晋国公饮酒,他酒后曾言在长陵山之巅摘得养神芝,后机缘巧合之下这株养神芝到了您的手中。我见谢侯为谢六郎之事心急如焚,心有不忍,故而透露消息,其实也只是想让他去碰碰运气,不想相爷手中的养神芝还在,也算谢六命不该绝。”
“谢六那孩子,自有他的运数。”徐崇淡淡感慨一句,声调陡然转厉,“只是贤侄怎知,老夫手中的养神芝仅剩半株!”
淡黄色且澄澈的茶汤被注入青花茶碗中,耿集手腕一颤,茶水不甚泼洒在案上几滴。
耿集放下茶壶,为徐崇奉茶,徐崇接过,却并没有喝,而是直直地看着他,耿集垂着头,并未与他对视,自取茶盏转向窗外,声调悠远:“另外半株……不是早被您用去了么”
徐崇托盏的手骤然颤抖,晃动的茶汤映出他澎湃的心绪:“你……你如何得知?!你怎会知道?!”
第143章
那是深埋于记忆深处的往事,亦是朝野上下讳莫如从的禁忌。
先太子宁谦被押解回京后,东宫所有人皆被软禁于府中。晋国公夫人当时正前往探望同样身怀六甲的太子妃,竟也被一并困于宫内。
“先皇震怒,无人能入东宫。老夫忧心如焚,费尽周折,终让薇儿以亲王妃身份强闯入内探视。可薇儿匆匆奔回,告知蕊娘身中剧毒!老夫心急如焚,想起养神芝可解百毒,当即切下半株命人急送而入。可惜……终究太迟了,未能救回蕊娘与她腹中胎儿。”
徐崇沉湎往事,声带涩然:“此事唯有当时东宫中人、薇儿,及老夫几名心腹知晓。而薇儿绝不可能向你透露半分,徐府之人亦不敢妄言。贤侄……你究竟从何得知?”
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光,颤声追问:“晋国公夫人因蕊娘一尸两命而受惊早产,就在生产之际,宫中忽起大火!那场诡异大火,当真只是意外么?”
“火灾之后,东宫内殿之人尽数丧生,尸身面目全非镜衣使在废墟之中,果真寻得了那具孕妇的遗骸么?”
徐崇质问,声声哀恸,只为求一个答案。
耿集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抛开身份之碍,面对这样一位鬓发苍苍的老人,他又何忍再欺瞒:“自是东宫幸存之人相告。”
“幸存,当年还有幸存者,是谁?!”徐崇急迫追问。
“相爷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耿集这句话和直接点明也没什么差别了。
得到了答案,徐崇不禁老泪纵横,蕊娘……他的小蕊娘没死!真的没死!
耿集默默给徐崇面前的茶杯添满水,随后起身离开,这样的消息,他相信这位老人需要一个人消化一下。
其实早在裴蕊娘决定说出养神芝下落时,她便已料到会有今日这一遭。
耿集曾问她,若徐崇真来追问,该如何作答。
裴蕊娘只淡淡一笑:“那便……告诉他吧。”
这对阔别二十年的舅甥,也到了该相见的时候。
就在耿集即将推门而出的一刻,徐崇哑声追问:“我……能见见她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您会见到她的。”
“好。”只要人还活着,何愁没有相见之时,徐崇擦了擦眼泪,此生他最大的愧疚,便是对姐姐食言,未能护好蕊娘。
苍天有眼呐,蕊娘还活着。
“你们打算翻案?”徐崇何等敏锐。
耿集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徐崇喝了一口茶,讳莫如深:“小心陛下。”
耿集眸光于暗处倏然一凛。
——
贺府之中,贺诗蓉坐立难安,手中绢帕已被揉捻得不成形状。她时而探头张望,时而蹙眉叹息,目光紧锁院门。
终于,贺南溪出现了,贺诗蓉迎上去,却并未与他打招呼,而是直往他身后看,当看见他身后空空如也时,不禁失望道:“还是没找到吗?”
贺南溪摇头。
贺诗蓉急得团团转,跺脚嗔道:“哎呀!她究竟去了何处?真真急煞人了!”
贺南溪屏退了下人,房内只留下他与贺诗蓉两人。
贺诗蓉抓住兄长的衣袖,满面忧色:“哥哥,你说宜城不会出事吧?”
“昨日我已寻遍她可能去往之处,无人见过她。”贺南溪心中亦焦,却不能在妹妹面前流露,只温声宽慰,“我已请镜衣司彭掌使相助。有他出手,定能尽快寻回宜城。”
“镜衣司?镜衣司的人不是正在调查宜城的案子吗?”贺诗蓉担心道,“如果被他们发现端倪,那宜城,她肯定会被抓回去和亲的。”
“我是以寻你贴身侍女的名义相托。宜城脸上的易容非药水不可解,应不会被轻易识破。况且——”贺南溪神色一肃,“眼下已顾不得这许多。若宜城真落入歹人之手,保住性命更要紧。”
贺诗蓉焦躁的心被他的话慢慢安抚,哥哥说得对,宜城的性命更加重要。
想到宜城如今生死未卜,她鼻尖一酸,泪水滚落:“都怪我……我怎能让宜城独自去找你?早知如此,我绝不让她去!”
“这世上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阿蓉,你不用太过自责。”贺南溪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既是宽慰她,亦是宽慰自己,“宜城那般聪慧,定能化险为夷。”
“嗯嗯。”贺诗蓉用力点着头,泪珠都被甩飞。
贺南溪才安抚好贺诗蓉,便有下人来通报:“镜衣司彭掌使来访。”
贺诗蓉眸中一亮:“可是有小雪的消息了?”
贺南溪缓缓摇头,心下诧异:“我寻他相助不过一刻钟,未免太快了些。”他隐隐觉出不对,追问,“彭掌使是一人前来?”
“并非一人,还带了两位女镜衣使,其中一位身着红衣。”
贺南溪瞳孔一缩,红衣镜衣使,而且是女子,符合这条件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才与他遥望示意的裴霜。
他怅然一叹:“阿蓉,或许我们需得坦诚相告了。”
贺诗蓉歪着脑袋,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贺南溪命下人请彭宣一行前往书房,转而看向妹妹:“阿蓉,你也同去。”
裴霜几人在书房未候多久,便见贺南溪与一粉裙女郎缓步而来。观女郎衣着仪态,当是贺家大娘子贺诗蓉无疑。
裴霜唇角微弯,向彭宣伸出手:“我说什么来着?贺南溪是个聪明人。”
彭宣笑着取出银两,放入她掌心:“是你赢了。”
两人方才打赌,裴霜说他们只要一到贺府,贺南溪就会主动带着贺诗蓉来坦白。
葛语风亦笑:“掌使,早说莫与我家大人打赌了。”
“你这丫头,跟了裴副使后,胆子愈发大了,连我的玩笑都敢开?”彭宣佯怒瞪目。
葛语风却不怕他,吐了吐舌,迅速躲到裴霜身后。
贺南溪浅笑着寒暄:“我才归家,彭掌使便寻上门来,莫非这般快便有消息了?”
彭宣不答反问,目光落向他身侧:“贺少卿不如先说说,这位女郎是?”
此话一出,贺南溪就知道彭宣并没有绕弯子的意思,他介绍道:“这是舍妹诗蓉。”他话音一转,“彭掌使是否也该告知,这位镜衣司副使是?”
裴霜拱手轻笑:“贺少卿既知我乃镜衣司副使,又岂会不知我名讳。在下裴霜。”
“你就是裴霜!”贺诗蓉自兄长身后悄悄探首,眼中满是好奇。
裴霜大大方方让她看,并未因她探究的视线感到不适,反而还与她搭话:“贺娘子是第二个对我如此好奇之人。”
“第一个是谁?”
“义阳公主。”裴霜回答,两人目光相触。
贺诗蓉被她锐利眼神所慑,倒吸一口凉气。待眨眼再看,哪还有半分威慑,只剩温煦从容。
“贺娘子,你怎么了?”
贺诗蓉怔愣得太过明显,裴霜出言询问。
贺南溪往左挪了一步,挡在贺诗蓉面前:“舍妹胆小,裴副使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就是了。”
裴霜轻笑:“难道贺少卿也参与了宜城公主逃婚之事吗?”
如此直白的发问,贺南溪神色未变,并未被她惊人之语吓住:“不曾。宜城出逃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就请贺娘子仔细说说吧。”裴霜声调放柔,语声轻缓,目光诚挚。
贺诗蓉如同被蛊惑了般,徐徐开口:“宜城逃婚,确是我们一同所为。”
她叹了口气:“丝桐是主动提出替宜城死的。”
随即娓娓道出全盘计划,大抵与裴霜推测相仿,只是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丝桐是几日前被义阳带进十王宅,又让人扮做丝桐的样子出去。
丝桐一直在十王宅内藏了好几日,等到她们做好了其他准备,丝桐换上宜城的衣服,跳井自杀,并且为了不让人认出,她刻意以井壁摩擦面容,毁损容貌。
捞尸仆役的失误,阴差阳错间反倒助了她们一臂之力。
而后宜城换上寻常宫装,随义阳离府至贺家。宜城留于贺府后,义阳早已备下一名宫女在府中等候。待夜间义阳归去,神不知鬼不觉便完成了这场偷梁换柱。
“然后呢?宜城公主一直留在贺府吗?为什么没有再转移了呢?”裴霜追问,贺府虽然不小,但贺诗蓉一个闺阁女子,行动受限,而且此事必定是瞒着贺家长辈的。
“宜城公主一直留在这儿,不怕被发现吗?”
贺诗蓉瞥了贺南溪一眼:“宜城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我便以药水改变她的容貌,暂时留在我身边,待西陵使臣离去后再作打算。”
裴霜目光在兄妹二人间流转,忽向彭宣问道:“我记得你曾提过,皇后娘娘曾为宜城公主说亲,却被她婉拒,是么?”
“正是。”彭宣点头,却不解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皇后娘娘为宜城公主所说的人家,莫非是些歪瓜裂枣之辈?”
“当然不是。”彭宣道,“皇后宽仁,宜城公主与她也并没有嫌隙。她说亲的人家,虽说不上是人中龙凤,却也是青年才俊。宜城公主拒婚后,听说宫中的太妃还与她吵了一架。”
“哦~”裴霜尾音微扬,“那比之贺少卿……又如何?”
贺南溪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一瞬。贺诗蓉反应更甚,一会儿整理衣襟,一会儿摩挲钗环,显是心神不宁。
“啊?”彭宣给她使眼色,人就在面前,这样说不好吧,可惜裴霜并未理会她,气氛一时凝滞。
贺南溪出声打破尴尬:“裴副使不必再出言试探。在下与宜城确已两心相许。”
裴霜眼含笑意扬了下眉,葛语风与彭宣微微瞪大了眼,显然是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八卦。
贺南溪目露欣赏:“裴副使是怎么猜到的?”
“这并不难猜。皇后挑选的人不差,宜城一个没有靠山的公主,放弃这样的婚事其实是很反常的。有什么缘由会让她不昔与太妃吵架也要拒婚呢?答案很简单,就是她有了心上人。”
“公主平素居于十王宅,所能接触的男子除宗亲外本就不多。自贺娘子兴起诗社,贺府便成她常往之地。想来二位是因诗文结缘。”
临仙谷每次诗会后,贺诗蓉都会把诗句给父亲与哥哥品鉴,贺南溪兴致来了也会提笔写上一首,一来二去,二人从诗文中暗生情愫,并且在贺诗蓉的掩护下,开始幽会。
贺诗蓉望向裴霜的目光莹然生光:“裴副使真真厉害!正是如此!外间传您断案如神,果非虚言。”
“贺娘子,传言不可尽信。还有人说在下虎背熊腰呢。”
贺诗蓉掩唇轻笑:“裴副使当真风趣。”
彭宣疑道:“贺兄既与宜城公主两情相悦,为何不上门求娶?陛下断无拒绝之理。”
贺南溪兄妹俩抬头看了眼,一时间并没有说话。
裴霜看出他们为难,缓声道:“陛下那边既无问题,想来症结便在贺家。”
“裴副使说的不错。家父……确不赞同这桩婚事。”贺南溪轻叹,“他属意傅尚书家的幺女。”
气氛霎时凝肃,彭宣忙转开话头:“先不说这些了,宜城公主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细细道来。”
第144章
贺南溪道:“那日宜城去驿馆寻我,得知我陪使团外出后,因不知我等去向,便打算在驿馆等候。不料我途中遇见家中遣去请太医的下人,当即折返。待祖母病情稍定,阿蓉问起宜城下落,我方知我们错身而过。”
他言及此,贺诗蓉悔恨不已:“祖母突发急症,我一时心慌,只想着快寻父兄回府,未及深思便让宜城外出寻人……”
裴霜听罢原委,沉吟片刻道:“贺少卿后来可曾去驿馆寻过?”
“自然是有的。”贺南溪答,“我问过驿丞,他确曾见过宜城。只是驿馆事务繁忙,他让宜城在偏隅等候,不知何时人便不见了。他还以为宜城已经找到了我,自行归家了。”
“如此说来,人是在驿馆失踪的?”
贺南溪点头:“可以这么说。但真有人会在驿馆里动手吗?这不大可能吧?而且宜城容貌有所改变,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罢了。”
驿馆里住了西陵使团,但护卫与伺候的人都是大晟的人,实无理由加害一个本国侍女。
裴霜垂眸,转而问起彭宣:“你们那日是几时回的驿馆?”
彭宣眼珠转向上,回忆着:“那日……贺少卿离去后,尉迟辉也失了游兴,我们不久便返回驿馆。”
“不是说日日观歌舞饮美酒,至夜方归么?那日为何这般早回?”裴霜记得彭宣先前抱怨。
“诶,还真是。那天回去得有些早。”彭宣这时才感觉出了些不对,又道,“连玩数日,他兴尽而返也属常理。”尉迟辉早些回去,他也能早些休息,他巴不得呢,又怎会追根究底?
裴霜:“如果说你们很快就回了驿馆,那时候宜城公主会不会还在驿馆中等人?”
贺南溪急道:“裴副使的意思是……彭掌使回驿馆时,极可能曾经见过宜城?”
几人霎时都盯着彭宣,彭宣被这么多人注视颇感觉不自在,缩了下脖子:“我……我没碰见啊。若宜城公主真如你们所言那般模样,又是前日之事,我定有印象。”
裴霜被他的解释说服,彭宣的记性不至于那么差,有特征的人就更好记了。
“我感觉根源还是出在驿馆。”裴霜思忖片刻方道,“德清,你带人查问贺府至驿馆沿街商铺,看可有人见过宜城公主。”
“好。”
她看向贺南溪:“贺少卿,劳烦与我走一趟驿馆。”
“分内之事。”贺南溪拱手应下。
——
盛京驿馆门外,不仅有官兵守卫,更有身着飞鱼服的镜衣使肃立巡视。
有贺南溪同行,裴霜入馆颇为顺利。甫一踏入,便见后堂院门处立着几名西陵人,正房房门紧闭。
“那是何人院落?”裴霜微扬下颌示意。
贺南溪瞥了眼道:“尉迟将军的居所。门外有人守着,说明他今日未出门。”
“倒真是玩腻了。”裴霜低语一句。
贺南溪唤来驿丞。那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始终垂首躬身。
裴霜道:“你那日见过一个黑脸婢女,是么?”
“是,小人见过。她当时十分焦急,自称小雪,是贺娘子丫鬟,来寻贺少卿。我告知她贺少卿不在,她急得直打转。”驿丞指向一处角落,“小人劝她莫急,或可等候片刻贺少卿就回来了,便让她在那角落暂候。”
“随后小人就去忙别的事情了,没顾得上她,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小人并不清楚。”
裴霜走至驿丞所指角落,见有一张矮凳,旁侧一道门悬着布帘。她掀帘而入,一股油烟味扑面而来:“这道门通往厨房?”
“是的。”驿丞跟着她走过来,介绍道,“那边就是厨房。”
裴霜往里面走去,来到厨房外,此时并不是饭点,厨房里并没有人做饭,只看见两个厨娘在外面一边摘菜一边聊闲天。
裴霜略过她们,往厨房里探头,灶膛中燃着火,有个人正在往里填着柴。墙壁挡住了那人大半的身影,只能从衣衫依稀辨认出应该是个女郎。
“里头是什么人?”裴霜声音清脆。
驿丞忙答:“是灶下烧火的丫头,名唤黑妮。还不快出来拜见二位大人!”
黑妮慌忙撂下柴薪,自灶前起身,满是煤灰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紧张地攥住衣角,伏地行礼:“见、见过二位大人。”
裴霜语气平和:“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黑妮依言抬头,贺南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心头骤然一紧,脱口道:“你……”
驿丞只当他被黑妮的黧黑容貌惊着,连忙赔笑:“大人恕罪,这丫头自小生得黑糙,绝非有意冲撞。”又侧身低斥:“黑妮,还不快向大人赔罪!”
黑妮慌忙垂首跪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奴婢丑貌吓着大人了,奴婢有罪。”
裴霜伸手扶起她,语调转柔:“莫怕,你何罪之有?是贺少卿自己胆气不足,与你何干。”
黑妮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不,是奴婢生得黑,惊扰了大人……”
贺南溪定下心神,缓声道:“确非你的过错。裴副使说得是,是我一时失态。”
他心底波澜未平,这个烧火丫头,乍看之下与易容后的宜城长得这么像,区别就是没有下巴上的那颗黑痣。
裴霜温声询问:“黑妮,你且说说,前日午后可一直在厨下?”
不待黑妮答话,驿丞抢先道:“回大人,前日午后她家中嫂子突然临盆,告假回去了,并不在驿馆。”
黑妮连连点头:“是,我嫂子生得急,我赶回去搭把手了。”
“咦?前日午后黑妮你不在?”旁立的厨娘忽然插话,“那灶下烧火的不是你么?”
另一厨娘也疑惑道:“是呀,我分明记得是黑妮烧火……”
驿丞道:“黑妮午后就走了的,她与我告的假,我亲眼看着她离开的。你们怎么会见到黑妮的?”他愣了下,忽然想到什么,拍着大腿道,“你们不会是把贺少卿家的侍女当成黑妮了吧?!”
当初见到宜城时,驿丞也险些认错。可人是他亲眼瞧着离开的,再说细看之下二人五官并不相像,只是肤色一般黝黑。
“哎呦!这么一说倒真有可
能!我说那日黑妮怎么烧火都烧不好了,还跑到前院去了。”厨娘回忆起来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另一个厨娘也后知后觉地白了脸:“是了是了!当时她还说自己不是黑妮,我只当她想偷懒,还拧着她的耳朵拽回厨房……”
“你居然敢拧她的耳朵!”贺南溪眸中腾起薄怒。
那厨娘吓得扑通跪地,连连叩首:“大人恕罪!民妇当真认错了人,绝非有意冒犯啊!”
裴霜抬手制止:“眼下不是追究之时。”她转向厨娘,目光如炬,"你们除了让她烧火,可还派了别的差事?”
厨娘战战兢兢道:“还、还让她给西陵将军屋里送了饭……”
裴霜与贺南溪心里一紧,尉迟辉!
“然后呢?她送完饭后又去了何处?”
“回来时她瞧着心事重重,收拾完厨房,我们便各自回家了,之后的行踪……实在不知。”
心事重重?莫非是察觉了什么异样?
裴霜蹙起眉尖。宜城公主的失踪竟与尉迟辉扯上关系,此事愈发棘手了。
贺南溪转身就要往尉迟辉的院落冲,裴霜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贺南溪挣了挣,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得被她拽到僻静处,才被松开。裴霜低声道:“贺少卿切莫冲动。”
“我只是……”贺南溪望向那座院落,喉结轻颤,“担心她的安危。”
“我明白。可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若宜城公主失踪真与尉迟辉有关,必是窥见了什么隐秘。你此刻去质问他,他可能如实相告?”裴霜试图以理相劝。
贺南溪深吸一口气,五指攥得发白:“宜城那般娇弱,手无缚鸡之力,若真落入尉迟辉手中……”理智告诉他裴霜所言在理,可情感如潮涌,他如何能静得下心?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宜城会不会被尉迟辉杀害了?会不会被囚禁了?
裴霜沉吟道:“我们不妨推演一番。倘使宜城真的在尉迟辉手里。他会怎么做?杀了人之后,尸体怎么处理?尉迟辉与他手底下人的行踪,一直都是在我们的人秘密监视下,他们根本无法运走尸体。所以宜城公主大概率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贺南溪听她一番剖析,略略定神:“接下来该当如何?还望裴副使相助。”
“贺少卿言重了。宜城公主乃大晟皇室血脉,裴某自当尽力。”真要论起亲疏,宜城还是她姑姑呢,岂有不救之理?
裴霜眸光一沉:“唯有重走她走过的路,重复她做过的事,方能知晓她当日所见所感,究竟发现了什么。”
她唤来黑妮,命她仿照宜城公主那日的行程,给尉迟辉送点心。
黑妮提着食盒过去,被守门的西陵士兵拦下。她将食盒递过去,士兵拎着进屋,不多时便提着空食盒出来交还。
裴霜他们在旁边看完了全程,贺南溪疑问:“似乎没什么可疑之处?”
“再等等。”裴霜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妮提着空食盒往回走,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黑妮,黑妮……”
她回头一看,是马夫小戚。小戚满脸堆笑:“多谢你前日替我喂马,若叫驿丞知晓我误了时辰,少不了一顿责骂。”
“喂马?何时的事?”黑妮一头雾水。
“就是前日傍晚,你给那位将军送完饭之后。怎么,这便忘了?”小戚挠着头,暗自嘀咕她记性怎的这般差。
黑妮恍然,正要解释,裴霜与贺南溪倏然现身:“喂马?她替你喂了哪匹马?”小戚吓得一哆嗦,见二人身着官服,不敢多问,忙引他们往马厩去。
他边走边絮叨:“就是那匹枣红马,西陵将军的坐骑。那日我闹肚子,偏偏喂马的时辰耽误不得,幸亏遇上黑妮帮手。”
“晚上片刻不行么?”
“万万不可。”小戚提起这事满腹委屈,“这马性子极刁,非新鲜草料不食,放置超过一刻的干草连碰都不碰。为伺候这位祖宗,我们日日都得去北山割鲜草,踩着时辰喂,还得专人伺候才行。”
贺南溪听底下人抱怨过这件事:“此马名为骨龙,乃西陵名驹。虽饲养苛刻,却是上好的战马。”
裴霜想进马厩,却被小戚拦住:“大人,不能进去,这马性子烈,很认主。”
他们平日里喂草料都是隔着栏杆,是不敢上手牵马的。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随意看看。”
小戚还不放心,再三叮嘱:“您可千万别靠近,被马蹄子踢到可不好受。”交代完才与黑妮走开,也不敢离得太远,在拐角处就停了下来。
裴霜抓了把草料喂那骨龙马,骨龙马别开头不吃,裴霜轻笑,还真是不新鲜不吃。
她想摸摸马,手才刚抬起来,那马就跟猜到她的意图似的,退后几步,不让她摸。
“嘿,还成精了不成?”裴霜无奈一笑。
贺南溪双手并拢,手指交叠弯曲成了个手哨,他轻吹一口气,发出短促的一声,声音不大,骨龙马听到这个声音居然抬步走了过来。
贺南溪摸着马鬃,轻声笑:“乖。”
裴霜惊讶:“贺少卿竟然会驯马?”
“我会的不过皮毛。是宜城教我的。”贺南溪抚摸着马毛,“宜城的生母是驯马女,她自小对这个感兴趣,太妃就教了她一些驯马的本事。她身上有一个竹哨可驭马。”
北风轻呼而过,裴霜不由得搓了搓胳膊,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她出门时该多加件衣服的。
倏然,她侧耳,凝神细听。
“裴……”
“嘘——”裴霜示意他噤声。
风又起,撩着她的衣袂,裴霜问:“贺少卿可有听见风声?”
“自然是有的。”
“不,我问的是从地下来的风声。”
“地下?!”
裴霜顺着风声从栏杆边缘绕过去,在马槽旁边停住,她盯着马槽底下的那块青石板,把手掌放了上去。
她感受到了风。
贺南溪虽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掌放上去,他惊讶地瞪大了眼:“这里居然是个通气窗?!”
“这里怎么会有通气窗?”贺南溪压低声音。
裴霜目光森然:“有通气窗,说明有通道。”
这驿馆地下有暗道。
第145章
那通气窗被黑布遮了一层,若非极细心之人,绝难察觉。
裴霜半蹲身子,仰头望去,只见面前窄道向前延伸,尽头正是尉迟辉的居室。
“这通道……”贺南溪也看出蹊跷,欲言又止。
裴霜却问:“尉迟辉的房间是他亲自选的吗?”
“算是。西陵使团特意交代过,尉迟将军极爱惜战马,时常要亲自巡查马厩,故而安排了这间离马厩最近的屋子。”
裴霜若有所思,贺南溪到现在还是很震惊,驿馆地下竟暗藏密道?这密道存在了多久?他身为鸿胪寺少卿竟毫不知情。
他不敢想象,此事若传到圣上耳中,自己将面临怎样的责
罚。
裴霜沿窄道前行,来到尉迟辉屋后。墙上开着一扇后窗,窗纸不厚,隐约可见屋内人影晃动。
她凝神细看,忽见窗框似有松动裂痕。正欲伸手探查——
“什么人!”
窗户陡然被朝两边打开,窗框狠狠撞上窗沿,木制的框被这力道震得嗡嗡作响,要不是做工好,恐怕已经散架。
一柄寒光凛冽的弯刀自窗内探出!裴霜下意识反手抽出九罗刀格挡,双刀相撞,铮然作响。
贺南溪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刀与刀就已经缠斗到了一起,金铁交鸣间,二人转眼间过了十余招。
尉迟辉招式虽不精妙,却凭一身蛮力弥补不足。恰好裴霜最不惧的正是这等刚猛路数,在她看来,尉迟辉的刀法比之斩弯刀尚且不如。
自从在斩弯刀那里吃了亏之后,她苦练身法,如今灵动如脱兔。尉迟辉每一次发力,皆被她借力化力反震回去。
两人打斗声把驿馆中其他人也吸引过来,顿时后院中多了不少人。
尉迟辉左劈右斩,却连那女子的衣角都碰不着,直急得他满面涨红。心头火起,他猛地将全身劲力灌入双臂,霎时间飞沙走石,杀气四溢。他一声暴喝:“哈!”目光锁死裴霜所在之位,全力一刀斩落。
“将军刀下留人!”
这一喊,让刀刃偏了三分,终究也没落在人身上。
裴霜原先所立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尉迟辉环顾四周,不见人影。
“在这儿呢。”
一道清音自头顶落下。
众人齐齐仰首,只见裴霜足点屋脊,刀尖轻抵青瓦,一身大红飞鱼服在风中猎猎飞扬。北风掠起她额前碎发,她唇边含笑,语带轻嘲:“尉迟将军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她微扬下颌,众人随之望向地面。方才尉迟辉落刀之处,黄土裂开一道深达数尺的沟壑,足见其力之狠。
尉迟辉眼中阴鸷未散,周身戾气翻涌。
“你是何人?”他心中纳罕,看她打扮应该是镜衣使,只是镜衣司中何时来了这么厉害的一位女镜衣使。
裴霜足尖轻点,翩然跃下屋檐。
贺南溪忙挤出笑容上前圆场:“这位是镜衣司裴副使。”又拱手致歉,“方才我等为寻人惊扰将军,以致生出误会,还望将军海涵。”
“找人?”尉迟辉眉峰紧蹙,有些不信他的话,“找什么人?”
裴霜接话道:“一个黑脸丫鬟。前日来请贺少卿回府,至今未归。将军可曾见过?”
尉迟辉神色微滞,随即摇头:“没有,本将军不曾见过什么黑脸丫鬟。”
“打搅将军了。”贺南溪再度赔礼,“既然将军没见过,本官与裴副使就去别处找了。”
尉迟辉收起弯刀,转身欲走,目光却仍黏在裴霜手中那柄刀上:“你的刀,很不错。”
刀法也不错。不过这句话太丢人,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尉迟辉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武功居然还不如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娘子。
裴霜眼风扫过手中九罗刀,唇角微扬:“家师所赠之物,承蒙将军青眼。”
尉迟辉绷紧下颌,留给众人一道冷硬的背影。
“啪啪啪——”清亮的击掌声陡然划破后院寂静。
“妙极!裴副使好刀法!好身段!”
裴霜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白衣男子临风而立,金冠玉带,袖口衣袂皆以金线绣满暗纹,通身透着矜贵之气。
“参见西陵卫王殿下。”她抱拳行礼。男子身份并不难猜,这驿馆中能如此打扮的,除卫王再无他人。
尉迟辉尚未进屋,将这带着笑谑的赞叹听了个满耳。他喉间重重一哼,“嘭”地摔上门板,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将军在生气。
卫王眼底笑意更浓,绕着裴霜踱了半圈:“尉迟辉的武功在西陵可是数得着的,能接他三招之人寥寥无几。没想到你们晟国藏龙卧虎,连女郎都有如此身手!”
他语带亢奋,不知是因见识了精妙刀法,还是纯粹乐见尉迟辉吃瘪。
裴霜觉着多半是后者:“粗浅功夫,不过侥幸周旋几招。若当真拼尽全力,下官未必是尉迟将军对手。”
场面话总要说足,满院子耳目瞧着,卫王可以肆意调侃,她却需留着分寸。
卫王晃着身子:“干嘛那么谦虚,我看得出来,你收着力道呢。”
这般执着给自家大将军添堵,看来传闻二人不合,倒非空穴来风。
“裴副使这柄刀倒是难得,不如与本王过上两招?”卫王眼底闪着跃动的光。
这位西陵卫王倒是出乎裴霜意料。本以为他身处内忧外患之境,该是谨小慎微的做派,不料竟是这般不拘小节,甚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有趣。
“殿下见谅,下官尚有公务在身,改日若得闲暇,再向殿下讨教。”裴霜婉拒得滴水不漏。
开什么玩笑!伴君如伴虎,这位卫王殿下虽然不是君,也称得上半个君。陪他打架那可要有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觉悟,稍有不慎还会引发两国问题,她暂时没有玩命的想法。
卫王兴致上来,还想挽留,裴霜却已抢先拱手告退,脚步很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驿馆。
贺南溪紧随其后也跟了出来。
日头西斜时分,沿街查访的彭宣匆匆赶到事先约定的客栈会合。他抹了把额汗,摇头道:“去驿馆的路上确实有人见过公主,但返程的踪迹却半点也无。”
贺南溪双手紧握,撑在桌子上,脸色很不好看:“那就说明宜城确实是失踪在驿馆里。”他转向裴霜,“难道真的在密道里?”
“密道,什么密道?”
裴霜简略说了下在驿馆地下发现密道的事,彭宣惊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什么!这事可大了!密道通往何处?”
“尚未可知,约莫是通往驿馆外。入口恐怕在尉迟辉房内,可如今他住着,我们总不能硬闯搜查。”裴霜指尖轻抚下颌,“但我总觉得尉迟辉见过宜城,方才我提及黑脸丫鬟时,他神色有片刻迟疑。”
她转而问彭宣:“尉迟辉这两日当真毫无异动?可曾出城,或是运送过什么箱笼之类的?”
“没有。彭宣斩钉截铁道,“我们的人明里暗里盯得死紧,除了用膳歇息,偶尔上街采买些小物件,再无异状。”尉迟辉是他们的重点防范对象,盯着他的人明处暗处多得很。
尉迟辉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虽行事张扬,却始终踩在大晟默许的边界线上。
裴霜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子,望向贺南溪的目光带着不忍:“若公主真被从密道送走,那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倘若尚在驿馆之中,尉迟辉也许顾忌着被发现不会动手,但出了驿馆,一个小婢女的命……那可就不值钱了呀。
“不……”贺南溪喃喃低语,扣着桌子边沿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都有些发白。
裴霜面色沉肃,仍冷静道:“当务之急是要查出密道通往什么地方,德清,你去查查驿馆周围有没有可疑的民房。”
“明白。”彭宣瞥了眼失魂落魄的贺南溪,暗叹一声。
裴霜:“贺少卿,明天我需要你支开尉迟辉,保证他一个时辰内不回来,可以做到吗?”
“两个时辰。”贺南溪忙不迭点头,他猜到裴霜的意图,“裴副使,我能拖住他两个时辰。”他语气卑微祈求,“裴副使……能否把宜城平安带回来?”
“我……”裴霜喉头哽住,“尽力。”
她给不出承诺。谁也不知见到的会是活人,还是冰冷的尸身。
贺南溪绝望地闭了闭眼,他知道他的要求强人所难了,可没见到尸体,心底就仍残存着希望。
外头风刮地越来越急,呼啸着,乌云也来添乱,着急忙慌铺满整片天,霎时天空失色,冷雨夹杂着细碎的雹子,兜头砸下来,在地上积起薄薄银霜。
“这天色说变就变。真烦。”彭宣抱怨了句。
雨丝飘进来,落在人身上,寒意能沁进骨子里。
街上的行人都高举着手护着头顶往家中奔,一辆马车自街头慢慢向驿馆而来,细密雨帘间,车辕上曹虎的身影渐渐清晰。
“诶,怎么是曹虎。”彭宣也认出了人,他马上想到什么,笑起来,语气揶揄,“是有人放心不下呐~”
他挥手高声道:“曹虎!这儿!”
曹虎听见他的喊叫,拉紧缰绳将马车停驻在客栈门前。
漫天雨幕间,一把油纸伞掀起车帘,伞面缓缓撑开,雨丝在桐油伞面上汇成雨滴,沿着伞骨簌簌落下,伞下男子披着墨色大氅,宛若玉山巍峨,笑吟吟地朝她伸出手。
“葭葭,我来接你回家。”
裴霜被这笑撩了心,温声软语似暖炉,再大的风雨都不觉得冷了。
霍元晦牵起她的手,这次与之前不同,他的手是暖的,暖意顺着血脉漫遍四肢。
“我们先回去了。”他朝另二人颔首致意。
看见她单薄的衣衫,他解下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怎么也不知道添件衣服?”
裴霜仰脸粲然:“忘啦。”
“别仗着身体底子好就胡作非为,伤寒可是要喝苦药的。”霍元晦搂着她的
肩膀转身,共撑一伞,身影渐渐融进马车帘栊。
霍元晦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贺南溪仍凝望着驿馆方向,在心底默默祈愿:宜城,定要平安归来啊……
第146章
马车外寒风呼啸,车内依然暖意融融。
霍元晦单纯嗓子痒咳嗽了一声,裴霜就把大氅盖在了他身上,直把人裹得像个粽子。
霍元晦挣扎着从大氅中伸出手来,又被她按了回去,嗔怪道:“听话,受风就不好了。”
“我身子哪里就那么弱了?”他眉眼含笑,也不再反抗,只把她的手牢牢抓在掌心。其实他的身子经过调理已经好了很多,大抵是之前发烧的那次太过凶险,以至于她有些后怕。
裴霜听着雹子砸在车顶的声音,又道:“其实这样的天气,你没必要出来的。我自己能回去。”
“接你回家,怎能说是没有必要?”霍元晦觉得必要的很。
他忽地拿出个食盒来,揭开盖子,中间放着个食盅,食盅被个巨大的钵盛着,钵盅灌满了滚烫的热水,水温着食盅,如此才能保证到她手上的时候,仍然是热的。
热水放到这会儿,已经不烫手,霍元晦捞出食盅,细细用巾帕擦干了水渍后,才捧到她的手中,掀开食盅的盖子:“快,趁热喝。”
“淮山排骨汤!”裴霜眼睛霎地亮起来,雪白的淮山与新鲜的小排仅仅躺在盅低,汤色泽清澈飘着油花,再加上翠绿的葱花和橙红的枸杞点缀。
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色、香都已经占了,剩下的味又怎会差!
她迫不及待尝了口,排骨经过漫长的文火煨煮,鲜味已被炖进了汤里,混着淮山独有的山野味,通通在她舌尖迸发,肉汤顺着喉咙滑进了胃里,胃里暖烘烘的,只觉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
冬日里有这样一碗热汤,真是黄金也不换。
裴霜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喝得停不下来,连发丝掉下来也顾不上。
“吃块排骨。”霍元晦柔声提醒,顺手把她作乱的发丝勾到耳后。
裴霜依言舀了块排骨,排骨炖得软烂,几乎是牙齿一咬就脱了骨,贴骨肉上的那层筋膜她最喜欢,每每都要多嚼上几口才舍得咽。淮山就更不用说了,绵软鲜甜,让人吃了一块就想下一块。
“你在哪做的?”裴霜尝得出来,这是他的手艺。
霍元晦幼时就跟着郦凝枝学做菜,裴霜少时总说,他若是中不了举,去做个厨子也是好的。只是后来甚少尝到他的手艺了。
霍元晦漫不经心道:“找公厨的师傅要了个砂锅和炉子,在值房里做的。只是看着火,耽误不了什么事。”
裴霜想象了下那场面,噗嗤一笑:“温少卿居然也由得你。”
“他本来是不同意的。”霍元晦说到此处微微噘嘴,“后来香味散出来,分走了一大碗。要不是我拦着抢回来几块排骨,都不一定能剩。你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你抢吃的。”
“哈哈哈……”裴霜眼珠黑亮,止不住地笑,“也不能怪他,毕竟我们家霍元晦手艺好呀~”
她舀了勺汤,递到他唇边:“张嘴。”
“我吃过了。”
“听话,张嘴。”裴霜语气轻柔,却含着强硬的意味。
他也享受这样的“强硬”,视线紧紧锁着她,薄唇触碰着热汤进入口中,有不听话的汤汁溢出嘴角,他舔唇勾回,不肯放过一滴。
这是她喂的汤。
她喂得惬意欢欣,食盅也渐渐见底,那盯着她的目光也愈发灼热,烘得整个马车都提高了些温度。
当那碍事的瓷盅被放下,伺机已久的猎人再没了顾忌,大胆地把人揽入怀,准确无误地摄住她的唇,品尝他费心得来的盛宴。
裴女侠早察觉他的意图,不肯下风,转守为攻。
正是暖玉生香,你贪我爱。
待马车中温情散尽时,离家中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街。
裴霜舒服地窝在他怀里,阖着眼睛,懒洋洋的。
霍元晦勾着她的长发与她闲聊:“成国公府失窃,温少卿正忙着抓贼呢。”
“失窃?丢了什么东西?”裴霜问道,“还有抓贼这活不应该是京兆府的事吗,案子怎么会到了你们手里?”
“原不归我们管,但丢的是一些御赐金银器,成国公怕陛下怪罪,所以让成国公世子来求温少卿派人手一起找。”霍元晦捏着她的手,“温少卿与世子罗端祺有些交情,便帮了他这个忙。这飞贼说不定还是江湖上的人,要是那样,你们镜衣司可又得忙了。”
“可千万别,最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裴霜也把自己今日得到的线索与他说了说,霍元晦轻叹:“希望宜城公主还安好。”
下了马车,郦凝枝招呼他们喝姜汤暖暖身子,曹虎连喝三大碗才停。
他们二人喝完直奔偏房黄和德所在处,外人并不知黄和德身份,只以为是个亲戚暂住。黄和德旁边住的就是酒师父,他的安全也能保证,他对这样的安排也很满意。
当问起青州的亨通钱庄流水问题时,黄和德抬眼回想:“我记得,一开始确实有往青州发过几笔款项,后来数额越来越大。我曾问过林庆梁,但他闭口不言,更甚至收走了关于青州的账簿。”
“有多久了?”
“十来年……?”时间过得太久,黄和德侧着脑袋回忆,“记不清了,反正没有十来年也有七八年了。”
裴霜与霍元晦不约而同开始沉思,居然有这么长的时间了,假使这些银子真的流入了西陵,简直后患无穷。
黄和德也是聪明人,很快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你们担心这钱是与西陵人做了交易?不可能吧,边军又不是摆设,成——”说到一半他自己住了嘴,幕后之人手眼通天,昔年就能在军中做手脚陷害霍珩,有能力搞定边军,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他惊讶捂住了嘴,瞬间头皮发麻:“这这这可不关我的事情呀,我什么都不知道……”贪污,诬告他认,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要是扣下来,他九族焉在?
——
翌日,裴霜按着约定在屋檐上等候,只待贺南溪把尉迟辉带走就进他的房间查探,可今日的尉迟辉就如同知道他们的计划似的,任凭贺南溪如何劝说,始终稳坐房中,寸步不离。
反而是贺南溪三番两次邀请,引起了尉迟辉的注意:“贺少卿,你今日怎得如此反常,你不是最不喜那些喧闹之地的吗?”
“下官只是见将军多日未出,恐您烦闷。既然将军无意,下官便不叨扰了。”贺南溪唯恐言多必失,只得告退。
见到裴霜时,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贺南溪满面愧色:“裴副使,我没能做到,他前些日子明明不是这样。”如今这场面,显得他昨天的信誓旦旦像个
笑话。
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又怎能救得了宜城?
“我真是没用……”
裴霜却眸光一凛:“不,尉迟辉拒不出门,恰是最大的反常。定有变故迫使他改变行迹,或许正因公主已然脱险,他才不得不严防死守。”
见贺南溪魂不守舍,她只能以言语相激,勉力提振他的心神。
好在贺南溪比她预想的更为坚毅。他攥紧双拳,眼底燃起一丝倔强的火光:“一日未见宜城的尸身,我便信她一日犹在人间。”
查探尉迟辉房间的计划泡汤,裴霜正思索下一步该如何时,彭宣到了。
他拉着裴霜到一旁小声说道:“查访民房有线索了。”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贺南溪。
裴霜奇怪:“这事做什么要防着贺少卿?”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袁伯洪的动向吗?”彭宣自问自答,难以压抑语气中的惊讶,“你说巧不巧,袁伯洪去的小院,就在查探的范围内!”
“这么巧?”
裴霜凝神,先是尉迟辉兑换亨通钱庄的飞钱,再是袁伯洪出现在驿馆附近的小院,这绝对不是巧合。
难道密道的另一头就是袁伯洪进入的小院?尉迟辉密会的人就是袁伯洪?!
无数个问号冒了出来,整理一番后好像也只有这个答案。
裴霜问:“尉迟辉兑飞钱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袁伯洪乔装出府的前一天?”
彭宣转了下眼珠:“好像是!”
“所以尉迟辉兑飞钱,会不会是给袁伯洪的一个约见信号呢?”
彭宣张大嘴,压制住想高喊的冲动:“极有可能!”
他暗自啧啧惊叹,人家脑瓜子怎么这么好使呢,他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两个人见面,又会商议什么内容呢?
“如果你是袁伯洪,你会向尉迟辉要些什么东西呢?”
彭宣微微睁大眼:“马,战马!”
——
少女牵着马走在山路上,寒风撕扯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她又冷又饿,从怀里掏出刚摘的山果。
山果红艳艳的,但刚才的尝试已经让她知道这果子有多酸,然而她却不得不吃,这是她仅剩的食物了。
四周都是山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人家,她必须保持清醒,留存体力。
她下定决心咬了上去,酸得她倒了牙,索性整个吞了进去。
吃完了山果,她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了岔路口,她苦着脸分辨方向,可惜在她眼里这两条路根本没什么不同。
她闭上眼睛,暗自下决心,以后定要把盛京周围的舆图好好背下来!
她拿了个铜板出来,决定让老天来抉择她接下来的路线,正面选左,反面选右。铜板被高高抛气,再次落回掌心,老天帮她选了左边的路。
她上马便闷头往左边走,走着走着,她忽然笑起来,眺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庙,她拍拍马鬃:“太好了,今晚我们有地方栖身了,不用再露宿啦。”
她夹紧马腹,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喜悦,往前奔去。很快到了小庙外,小庙并不大,供的是哪个菩萨她也认不出来,但供桌上摆着零星贡品。
饿坏了的少女向神像磕了三个头:“大慈大悲的菩萨,小女子实在腹中饥饿,不得已吃您的贡品。佛家讲究普度众生,今儿就度一度我吧。”
语毕便拿着贡品大快朵颐起来,她填着肚子,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
她瞬间警觉起来,那两个杀手追过来了?!
她躲进供桌下面,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连咀嚼也忘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说:隔壁预收《小厨娘的大理寺打工吃瓜日常》求收藏!!
第147章
昨夜的冰雹下到一半就变成了鹅毛雪,八角亭上顶着一顶雪白的帽子,红梅在墙角探出头来,红与白交织,诉说着冬日的肃杀。
裴霜抱着月白色云锦大氅推开门,冷风灌进去,里面的人瑟缩了下,她赶紧关上门。
霍元晦见她到来并不惊讶,手上穿衣服的动作不停,只是笑:“起这么早?”
镜衣司不像他们,不必点卯,这样寒冷的冬日,裴霜平素都要睡到日上三竿,被郦凝枝催三遍才起床。
“这话说的,我练功时哪天起得不早?”裴霜把大氅放在一旁,冬状的官袍宽厚,他一人穿有些费力,她自然接过另一只袖子,扯着衣领帮他穿好。
有人伺候,霍元晦索性站着不动,任由她给自己整理着。
她穿得认真,连盘扣都是一粒一粒仔细扣好后又再检查了一遍,等确认无误之后,她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似得意得看着自己的作品:“好啦!”
两人用过早膳,裴霜却仍没有走的意思,等她把大氅披在他身上又给了他一个暖手炉,送着他上了马车,自己也钻进来的时候。
霍元晦讶然:“你这是?”
“送你去上衙呀。”裴霜粲然一笑,嗔笑道,“就许你接我归家,不许我送你吗?”
“自然允许。”她的话让霍元晦的一颗心如同在蜜糖里滚了一番,甜进心底。
车辕上的方扬曹虎把这情景尽收眼底,方扬捂着脸,作怪的喊了声:“哎呦。”
曹虎:“你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糖吃多了,倒了牙。”
曹虎脑子从来没转的这么快过,马上会意:“以后这糖呀,可少不了喽。”
他们的对话清清楚楚传进了里面两人耳中,裴霜一把掀开车帘,语气淡淡道:“牙既然疼,就拔了吧。”
两人装作没听见,“呀,怎么这么大的风,曹虎,你听见有人说话了吗?”
“没有啊,谁在说话?”曹虎张望,马车缓缓行驶出巷口。
看着演戏了两人,裴霜无奈笑,又靠回霍元晦旁边,告状道:“他们俩,忒烦人。”
“裴副使大人有大量,与他们计较作甚。”
裴霜被哄高兴了,点头道:“说得有理,本大人不与他们计较。”
从城西到城东的大理寺还是有些距离的,这会儿还早,又才下过雪,街上除了些沿街开着的朝食铺子,几乎没什么人气。
地下的雪铺得很厚,淹没了马蹄,天上依然飘着雪花。
“青梧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从前总听人说雪景如何美,如今真见到了,确是美不胜收,难怪能有那么多咏雪的传世诗篇。”裴霜静静欣赏,为怕冷风吹到霍元晦,只敢在车窗处掀起一个小口,伸手出去,雪花轻轻落在她掌心,又因为掌心的温度而化成水,冰冰凉凉的,极有意趣。
又接了一大片雪花,她赶紧缩手,可等到马车内,她再摊开掌心,雪花早已经成水:“雪花虽美,却易逝。”
霍元晦提着帕子把她的手擦干净:“玩闹也顾忌着点身子,手都冻红了,这一冷一热的,小心生冻疮。”
“哦。”裴霜难得乖顺,眼珠却一转,可惜霍元晦低着头没瞧见,然后脖颈就受了偷袭。
裴霜一下把冰冷的手塞进了他的颈间,他冷得一激灵,裴霜计划通,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
“好呀!存了这等坏心!”他笑着去捉她,马车狭小,她躲闪不急,被他揽住了腰,他也起了坏心,戳挠着她腰间软肉,势必要她投降,“还敢不敢了?”
裴女侠岂是轻易投降之人,忍着痒意也不求饶,两人笑闹做一团。
笑声交织间,一枚飞镖破空而来,划破车帘直直飞进了车厢。
外头方扬曹虎大叫一声:“大人!”转瞬间,面前出现了十几个黑衣人,个个蒙面,手中钢刀映着雪光,寒气逼人。
喘息间,方扬曹虎与黑衣人们已经交上了手,这些杀手武功不低,他们两人以少拦多实在困难,很快就有人举刀跳上马车,下一刻,这个黑衣人身子一僵,软软往后仰倒,摔下了马车,喉间赫然插着一枚风车形飞镖。
一柄长刀从车帘中伸出,刀上的九只修罗似活过来了般,散发着森森寒气,刀光清亮,竟比雪色更冷几分。
大红色飞鱼服骤然窜出,迎上最先扑来的三人,刀锋划出凌厉的弧线,如银蛇乍现,只听几声金铁交鸣与闷哼,当先两人手腕中刀,兵刃脱手,另一人则被刀背重重拍在胸口,踉跄倒退。
“方扬!速去镜衣司找彭宣!”裴霜声音清冽,不容置疑。她旋身来到方扬身边,帮他撕出一个缺口。
方扬狠下心疾驰而去:“你们等我!”
“曹虎,回家找酒师父!”
“是。”
杀手们攻势更急,意图在救兵到来前得手。裴霜将马车牢牢护在身后,步法灵动,刀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
杀手们并不恋战,只一昧往马车上冲,裴霜蹙眉:难道他们的目标是霍元晦?
车上的霍元晦并不敢动,只透过车帘划破的口子,看着身前那抹决绝的身影。刀锋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温热血珠溅落在雪地,绽开刺目的红。她以一人一刀,独对群敌,在这漫天风雪中,为他守出了一隅安危。
转眼大半黑衣人已经倒下,裴霜却不敢放松一丝一毫,这些人并
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藏在暗处的那位“千手无常”。
果然飞影镖再次袭来,这次是数枚齐发,裴霜挥刀挡下大半,仍然有一枚漏网之鱼从她耳侧飞过,她惊恐地瞪大了眼,呼吸一滞,试图伸手去抓。
可却是来不及,她猛然拉开车帘,飞影镖堪堪划过霍元晦的脸颊,割落他的几缕发丝。
她松了一口气,走神间,身后破空声不绝于耳,霍元晦瞳孔一缩,扑倒她,两个人顺势掉下了马车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杀手们又扑上来,数柄钢刀兜头砍下,裴霜正欲抬手迎击之际,一股浑厚的内力震得杀手们倒退了几步,几乎拿不稳手里的刀。
裴霜转头,喜悦漫上眉梢,正是酒师父与曹虎:“师父!”
酒师父把他们扶起,肃然道:“迎敌。”
裴霜淡笑点头,有酒师父加入战局,形势很快变成一边倒,杀手们节节后退,很快溃不成军,此时方扬也带着彭宣与数名镜衣使出现在街头。
眼看大势已去,杀手们开始撤退,裴霜却不肯放过他们,而且她还记得那个隐藏在暗处之人,她与酒师父错身之时,低语:“东南角。”
酒师父会意,朝东南角略去。
葛语风举着枪,彭宣抄着绣春刀加入战局:“你老子的!光天化日大街上截杀我镜衣司的人,是当老子死了吗?!”
剩余几个杀手们被团团包围,显得孤立无援,彭宣正在气头上,一刀一个抹了脖子。反正都是些死士,死在他手上也不亏。
裴霜忙去查看霍元晦的情况,他官袍下摆被雪浸湿,混着泥点子脏污不堪,素白的脸颊上添了道伤痕,沁出的鲜血已经凝结,格外显眼。
她凑近查看他的伤:“没事吧?”
“没事,小伤。”霍元晦不以为意,也检查起她身上来,紧张道,“你没受伤吧?”
她微笑着摇头。
霍元晦再忍不住将她拥住怀中,失而复得般湿润了眼眶:“那就好,那就好。”那飞镖朝着她后心而去的时候,他的呼吸都停止了。
冰天雪地间,此刻,他们只有彼此,感受这对方的体温,分外安心。
劫后余生,彭宣轻咳一声:“行了,大家都看着呢。”
葛语风在他身后瞪他,这人怎么如此不解风情,破坏气氛。
她还想多看会儿呢。
酒师父也回来了,他摇摇头:“跑了,没追到。”
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千手无常怎么说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彭宣已经指导着手下开始收拾残局,这么多尸体,被百姓看到非得引起恐慌不成。
尸体被清理,血水被冲刷,落雪再次覆盖,白茫茫一片,就连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消失不见,犹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师父,你来的好快。”裴霜察觉异常。
曹虎道:“我半路上就遇见酒师父了。”
酒师父面色不好:“家里也有刺客。我便猜测你们那边可能也出了事,就赶来了。”
“家中!娘没事吧?”裴霜紧张了一下。
“没事,有我和你郦姨在,能出什么事,再说了,耿集暗中留下的人也不少。”
“没事就好。”
裴霜开始复盘:“这些人武功是赤火帮的路数,如果是袁伯洪想为他儿子报仇,冲着我来也情有可原,为何要对你下死手呢?”
彭宣冷哼道:“袁伯洪此人阴险狡诈,心肠歹毒,连你们的家人都不放过,更何况抓人的事也有元晦的一份。估计是你武功太高不好对付,所以专挑薄弱点下手。”他转而向霍元晦道,“我还是拨两个人保护你吧。”
这样解释倒也说得通,可裴霜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她又说不出所以然。
“对了,有件事要与你们说。”彭宣道,“昨夜有人与袁伯洪密会。”
“什么人?”
“不知道。那人极善隐匿身形,我的人跟踪时跟丢了,不知他的下榻处。看模样像是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裴霜满脸疑惑,没想明白。
一时想不到就先不想,才经历了一场刺杀,她的心情还没平复呢。
“要不是我心血来潮送你上衙,你的小命估计就交代了。”裴霜感慨。
“葭葭,你又救了我一次。”霍元晦莞尔,牵起她的手,“说明你是我的福星,有你在,我就能逢凶化吉。我这一生呀,怕是都离不开你了。”
这话裴霜爱听,旁边的彭宣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离这两人远一些。
葛语风偷笑,酒师父睁大眼不可置信,这这这还是他看着长大的霍元晦吗?!
从前都是看着他们争锋相对,属实是没想到会有这样柔情蜜意的一天。
这会子就算告诉他世界上有三条腿的□□他也信。
方才的事情还令她心有余悸,彭宣也不敢离开,索性一同送霍元晦去大理寺。
温远在门口与人说话,瞧见他们一大帮人,笑问道:“这是怎么了?上衙还拖家带口的?”
又瞥见他们衣衫上的血迹,收敛了笑意:“怎么回事?”
“稍后再与你细说。”霍元晦道。
裴霜看着温远对面一老一少陌生的两人,问道:“这两位是?”
温远介绍:“这位是成国公府罗世子,这位是国公府中幕僚胡先生。他们是为国公府失窃一事来询问进展的。”
罗端祺友善开口:“这两位想必就是霍寺正与裴副使了吧,当真男才女貌。”
也不知谁把他们俩定亲的事情传了出去,时下盛京城里说书的地方已经把这桩红粉事加进了故事里,显得更加传奇。
罗端祺相貌端正,清俊隽永,也算个美少年,胡先生唇上蓄着须,面貌儒雅。
“罗世子、胡先生好。”裴霜才回过礼,身侧彭宣已经快把她手肘处衣袖布料扯烂。
裴霜咬牙:“你干什么?”
“那个胡先生,就是袁伯洪密会的人!”
第148章
裴霜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脑内却蹦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来。
成国公府的幕僚怎么会和袁伯洪有所往来?
是罗成旭的授意还是这位胡先生私下与袁伯洪袁伯洪接触?
成国公府这些年与平西侯府的水火不容,究竟是真的还只是演给旁人看的一场戏?
罗端祺笑吟吟向彭宣拱手道:“此案经查探恐与飞天猫有关,还请彭掌使与镜衣司的诸位兄弟们鼎力相助。”
“飞天猫?他又跑回盛京城里来了?”
飞天猫此人是江湖上有名的贼手,最喜珍稀古玩,传言此人轻功卓绝踏雪无痕来无影去无踪,被他盯上的东西,都没有失手的。
京城里大官多,有好东西的人家就多,许多官宦人家都被飞天猫光顾过。
“我几年前与他打过照面,他答应我说此生不会再回盛京,他不像会食言之人,可有证据证明?”当年彭宣差点就抓住了他,那时镜衣使将人团团包围,不想他的轻功果真独步天下。
还是被他逃走,不过他留下了那些被偷盗的物品,并且答应彭宣永不回京。
胡先生回道:“彭掌使,贼子的话怎好轻信,食言而肥之人多了去了。我们在府中发现了他的手帕,已经交给温少卿了。”
飞天猫每次作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条绣着狸花猫的手帕,这也是他名号的由来。
温远递过手帕:“已经比对过了,与之前的是一样的。”
彭宣接过手帕细细端详,良久说了句:“真是一样的,看来是他骗了我。罗世子放心,我一定将此贼捉拿归案。”
“那先谢过彭掌使了。”罗端祺与胡先生随后离开。
温远赶紧问起他们身上的血迹由来。
当霍元晦说出当街刺杀时,温远大惊:“平西侯胆子也太大了些吧,他疯了吗?”
裴霜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些杀手是袁伯洪手下人的路数,但他之前一直按兵不动,今天突然就安排人截杀,总感觉转变有些太突兀了,像是受了刺激似的。”
“他能受什么刺激?”彭宣不以为意,转而猜测,“不会和尉迟辉有关吧?”
“不清楚。”裴霜摇头,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还太少,谜团还是很多。
尉迟辉秘密接见的人究竟是不是袁伯洪?如果是,两人又聊了些什么,那些银钱真的用来买战马了吗?
成国公府突然失窃,丢失的虽然是御赐之物但有必要这么重视吗?世子与幕僚都如此关心?
还有那条飞天猫的手帕,他们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等到事情过去好几天了才给出?
胡先生又为什么与袁伯洪密会?
裴霜觉得这些线索犹如一团乱麻,但只要她找到了线头,就能理清这桩案子。
她问温远:“胡先生此人深受成国公的信任吗?”
温远:“据我所知,是的。昔年成国公驻守西陵边关之时,西陵可是没少搞小动作,这位胡先生帮过不少忙。成国公曾经为
这位请过官,不过他拒绝了。说是人在山野,不想束缚。”
“如此说来,胡先生是成国公的心腹喽。”
私下密会,再结合亨通钱庄的事情,足以证明成国公与平西侯私下关系密切。
彭宣愤怒地往桌子上拍了一掌:“这俩老小子还真在演戏啊!表面水火不容,背地里不知道一起憋着什么坏水呢!”
霍元晦冷静道:“还是再等等青州那边的消息吧。”耿集已经传信给青州的暗桩,相信不日就会调查清楚亨通钱庄和西陵的交易中,边军到底有没有行方便。
“还帮他找东西,被陛下责罚才好!”彭宣恼火地把手上的帕子往地上摔。
霍元晦轻声劝:“德清,消消气。”他走过去把帕子捡起来,指尖揉搓了下帕子,“嗯,这帕子怎么是花宁锦?”
“什么花宁锦?”彭宣不解,“不都是普通的织锦吗?”
“花宁锦产自南江,是当年花家绸缎庄研制出的一种新布料,比普通织锦略粗糙,造价却便宜一半,引得当时的百姓竞相购买。”
裴霜开口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郦姨抢了一大堆回来,给我们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温远:“所以呢,用花宁锦做帕子,不是很正常吗?”
“不,当初花家能做出花宁锦是因为找到了一种野蚕,但花家的后人饲养野蚕不当,导致野蚕全部死亡,花家就再也做不出花宁锦来了。是以花宁锦已经绝迹十余年了。”霍元晦捧着帕子缓缓道。
温远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条帕子,是条旧帕子。”
“我看看。”裴霜拿过帕子,“绣线都已经褪色了,是很多年了。”
“这条帕子的成色与刺绣图案,都足以表现他的主人十分珍爱它。试问这样珍爱它的人,又怎么会把它丢弃在作案现场呢?”霍元晦问。
彭宣再次查看帕子,他看不出布料的区别,绣线褪色还是看得出来的,他道:“之前的帕子确实是织锦做的,那是我请了布庄掌柜看过的,不会有错。这条嘛……绣工好像比从前的精致一些。”
霍元晦垂眸思索:“飞天猫离开盛京时,是怎么与你说的?他偷盗既不为钱财,又为何偷呢?”
彭宣回忆:“他说是为了寻人,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那他离开,是因为找到人了?”
“应该是吧。”彭宣点头,“他说过心愿已了。我感觉这次不是他做的案,他离开时的眼神,不似作伪。”彭宣到现在还记得,他怅然的模样。
裴霜问:“温大人,你们在成国公府中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并无有用的线索。”温远道,“我们勘察了现场,门窗没有动过的痕迹,而且放置东西的库房还设有铜铃阵,那人并未触动任何铃铛。普天之下除了飞天猫,不知还有谁有如此轻功?”
“铜铃阵!那可是天下最好的防盗阵法,连我都不能保证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出东西。”裴霜感慨,她更疑惑的是,“一些财宝而已,用得着用铜铃阵护着吗?”
霍元晦眼神微眯:“也许成国公没说实话,丢的根本不是些财物。”
那成国公府还有什么宝贝值得旁人觊觎呢?
——
成国公府的事情暂时没有头绪,宜城公主却已是快两天没有消息了。时间耽误得越久,宜城的处境越危险。
正好追查飞天猫一事给了他们绝佳的理由,他们谎称驿馆一带有飞天猫的踪迹,光明正大地搜索起了一间间民房。
其余搜查不过掩人耳目,真正的目标,正是平西侯曾乔装进入的那座小院。
面对成群的镜衣使,小院内的人也不敢公然违抗,当找到小院内的密道入口时,这帮人再反抗也来不及了。
密道入口就在某间房的床底下,裴霜与彭宣举着火把进入,同时通知了贺南溪让他带着人围起驿馆。
驿馆内,卫王听到手下人的禀报,眉峰骤然紧锁:“怎会如此?”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突然驻足厉声质问:“你们当真确认那丫头已被处置?”
两个手下对视了一眼,齐齐跪下:“属下有罪,一时不察,被那丫头逃了!”
“废物!”卫王气得身形一晃,抬脚狠狠踹向二人心口,“两个大男人,竟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看不住!你们万死难辞其咎!”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两名侍卫连声告罪,“谁知那女子竟通驭马之术……马匹突然发狂踢伤我等,她便夺马而逃。我们追了一夜,眼见她遁入深山老林。如今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纵不冻毙也难存活啊!”
两人心存侥幸,以为那女子定活不了,回来交差时就说已经被他们杀了。
“还敢狡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王焦灼地拢袖来回踱步,那丫头既是贺府的人,贺南溪必然已知晓。贺南溪既知,晟国皇帝定然也……不妙,他必须即刻离开!
思及此,卫王当即下令:“你二人随我从正门走,其余人等自后门撤离。”
安排妥当后,卫王佯作从容地推门而出,仿佛无事发生般与贺南溪寒暄。
“贺少卿早啊。”
“殿下这是要出门?”贺南溪见他衣着齐整。
“听闻朗月楼雪景乃是一绝,今日既降初雪,本王正欲前往赏玩。”
贺南溪从容应道:“朗月楼确是好去处。下官派两人为您引路可好?”
卫王眼底暗流涌动,旋即展颜一笑:“那便有劳贺少卿了。”
贺南溪暗忖稍后与尉迟辉难免一场恶战。这位卫王虽与尉迟辉不睦,终究同属西陵,若在场反倒不便动手。此刻离去,倒是正好。
再说密道之内的裴霜与彭宣等人,他们一路往前进,此密道并无岔路,且狭小异常,有些地方彭宣这样高大的男人需要矮身进入,若不是时不时冒出来的几个通气口,怕是要被憋死在这里。
密道并不长,他们很快到了终点,彭宣用火把照亮出口处:“到了,这是个木门。”
他发力一推:“那边似被门闩卡住了。”说着将火把递给裴霜,运起内力便要强破。
裴霜忙制止他:“等等。”她把耳朵贴在木门上,侧耳细听,彭宣见状也有样学样。
裴霜:“有动静。”
“嗯,是有脚步声。”
有脚步声说明外面的人与这里距离不远,裴霜让彭宣退开,自己在门板上轻叩两下。
“谁?是谁?”透过门板,有模糊的声音传进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裴霜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彭宣的手已按上刀柄。
两人屏息等着外面的人开门,等来的却是急促的三声敲木板声,随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裴霜暗道不好,这恐怕是他们的暗号,外面的人没得到回应,撤走了。
她当即抬脚踹开木门,骤现的明光刺得她双目微眯。
“是你!”尉迟辉手还放在房门的门闩上,看来是正准备离开。
裴霜回身望去,但见密道出口竟藏于衣柜之中。
“原来密道的出口是衣柜呀。”彭宣也缓缓走出来。
“你们——怎会!”尉迟辉不及细思,夺路欲逃。岂料甫一开门,贺南溪率领的镜衣使与官兵已如铁桶般围堵在外。
眼见这么多人,尉迟辉反而冷静了下来:“诸位要做什么?本将军是西陵的使臣!”
“西陵将军与我国臣子暗通款曲,不知尉迟将军有几个脑袋能砍呢?”裴霜微微笑。不论是哪个国家,对这种事情都是极为忌讳的,有了这个理由,晟国就是杀了尉迟辉,西陵那边也不敢说什么。
尉迟辉并不蠢,相反他十分懂得看形势,听裴霜话中的意思,似乎并不知道他所图谋之物,只是发现了他与人密会。如果是这样,就还有辩驳的机会,再说还有卫王在,他不会让自己死的。
他举起双手,十分配合道:“我要见晟国皇帝。”他深知这些人无权处置他。
第149章
“你会见到的,不过不是现在。”裴霜唇角微扬,眸中却凝着寒霜,“说!你与平西侯通过密道暗中相会,究竟在谋划什么!”
尉迟辉狡辩,故作无辜道:“什么密道?什么与平西侯相会?你们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反倒挺直腰板,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们擅闯我卧房,还从我的衣柜中钻出!该给交代的是你们才对!”
“交代?你还敢要交代?”裴霜一声冷笑,抬手推开房门,“我倒想请教尉迟将军,这衣柜里空空如也,一件衣物也无,莫非是将军的特殊癖好?”
“还有,方才我与彭掌使在密道之中,分明听见将军说‘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对过暗号。将军不如解释解释,此言何意?”
她每说一句,尉迟辉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可他笃定对方拿不出实证,仍强撑着辩驳:“你们听错了。”
彭宣的暴脾气上来,闻言“铮”地拔刀抵上他脖颈:“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彭掌使这是要动私刑不成!”尉迟辉怒目而视。
裴霜抬手示意,彭宣虽不甘愿,却也收刀退后。
她缓步走近,停在尉迟辉身侧,声音压低:“那个黑脸丫鬟,你将她藏到何处去了?”
一听事关宜城,贺南溪不由上前两步。
“什么黑脸丫鬟,本将军不知。”尉迟辉扬声道,随即却又压低嗓音,仅容他们几人听见,“你们永远也别想见到她。”
贺南溪霎时红了眼眶:“你——”
尉迟辉脸上那抹狞笑,如利刃般刺入他心口。
他的宜城……
这“永不相见”的含义,彼此心知肚明。
“可惜啊,她在临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念着,子流会来救她。”
子流是贺南溪的字。
贺南溪只觉一股炽烈怒火自胸腔炸开,猛地夺过彭宣手中长刀,朝着尉迟辉狠狠劈去!
“贺少卿!”彭宣失声惊呼。
铮得一声,绣春刀应声落地。
裴霜横握出鞘的九罗刀,厉声喝道:“贺南溪,冷静些!杀了他,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不论尉迟辉犯了什么事,他是西陵使臣,万事都需要皇帝定夺,在皇帝没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他们做任何伤害尉迟辉的动作,皆会反噬自身。
贺南溪右臂被裴霜的力道震得发麻,隐隐作痛,可身体上的疼痛,此刻又怎及得上他心中彻骨的痛。
泪水无声淌了满脸,滴滴砸落在地。
他捂着心口跪倒在地,面容扭曲,五脏六腑如被万蚁啃噬,痛得撕心裂肺……
早该下定决心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又如何?粗茶淡饭又如何?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锦绣前程,他统统不要了。
他只要他的宜城。
彭宣望着他单薄的身躯,不知说什么好。
裴霜犹自冷静,抓着尉迟辉话里的漏洞:“你说你杀了她,但尸体呢?这些天你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下,密道里也没有尸体,尸体不可能凭空消失!”
尉迟辉眼神闪烁了下,这女人太敏锐了!
他扭过头,一副拒不开口的模样,只要他不说,他们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恰此时,有人来报:“掌使,有几个西陵人偷偷从后面溜走了。”
“溜走?!怎么会?不都在这里吗?”
“似乎是跟着卫王的那帮人。”
“卫王?”
裴霜面色一紧,他们这么大的动静卫王肯定早就听见了,不可能不出来看热闹。
“卫王去哪了?”她问贺南溪,刚才他在前院,应该知道。
贺南溪回答:“去了朗月楼看雪。”
这时候看雪?太巧了些。裴霜即刻踹开卫王的房门,衣物还在,但重要物品身份文牒什么的都不见了,明显是跑了!
裴霜忿忿砸了一拳在被子上。
“他为什么要跑?他知道什么?”裴霜不解,就算尉迟辉私联平西侯,照理来说也不关卫王的事情,他是可以撇清关系的。
他跑得这么迅速,反而暴露了他是知情的。
而且卫王放弃尉迟辉也太果断了些,除了尉迟辉与袁伯洪密谋之事很要命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理由。
是什么呢……
裴霜想着,脑中飞速运转,他一定是认为他们掌握了什么关键性证据,才会这么慌张,是物证吗?不,他们没有拿到任何东西。
是人证吗?
人证……
“对了!人证!”裴霜想通关窍,兴奋地叫起来,“宜城公主可能没死!”
“你说什么!宜城可能还活着!”贺南溪犹如一个濒死的人,被这一句话拉了回来。
裴霜来不及解释,火急火燎跑到马厩,马夫小戚早被刚才的场面吓得瑟瑟发抖。
“小戚,前两日可有西陵人用过马?”
小戚虽然害怕,脑子还是清醒的,点头道:“有,有两位骑了马出去,等到第二天才回来,却只剩下了一匹。”
“你确定吗?”
“确定,当时我还问另一匹马去哪了?他们说跑丢了,叫小人别管那么多。不该问的别问。”小戚念叨着,“小人还心疼来着,这都是上好的马呀。”
彭宣道:“尉迟辉的人被我们盯着,不可能是他们,那就只能是卫王了。”他打了下自己的掌心,“怪我,疏忽了。”
他只顾盯着尉迟辉,却忽略了卫王,卫王终归也是西陵人,当他们利益相同的时候,他有什么理由不帮着自己人呢?
裴霜:“那就对了,宜城公主是被卫王手下人带出去的。”她摸着下巴思考,“他们会带着人去哪呢?”
小戚忽然道:“他们应该是去了城外。”
“你怎么知道?”
“马蹄子上沾的黑妮只有城外才有那么肥沃的。”
裴霜:“对,城内人多眼杂,他们也不熟悉地方,所以肯定想着把人带到城外再处置。但没想到宜城会驭马,被她抢了马逃脱,那两人在外搜寻了一夜都没有找到人,所以只回来一匹。”
裴霜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她转头道,“贺少卿,还不赏?”
贺南溪如梦初醒,眼里又流出些泪来,这次是喜极而泣:“该赏,该赏。”边说边掏钱袋子,塞给小戚一个银元宝。
小戚推却着不敢收:“使不得。”
裴霜淡笑:“你应得的,不收贺少卿要生气了。”
话已至此,小戚才勉强收下。
“去备两匹马来。”裴霜吩咐,小戚揣着银元宝笑眯眯下去准备。
“这
里交给你了,”裴霜对彭宣道,“我与贺少卿去城外找宜城公主。”
彭宣:“好,放心吧。”
贺南溪对此安排很满意,他此刻五内如焚,恨不得下一刻就见到宜城才好。
小戚牵来马,两人翻身上马,火急火燎往城门口去,雪又开始下了。
轻飘飘的雪花落在肩头,她心头却愈发沉重,这样的天气,宜城一个孤身女子,活下来的机会实在渺茫。
她瞥了眼身侧的贺南溪,他眼中有希望的火苗,她压下满腹心思,这个时候,她又怎么忍心说出这些推论。
只要没见到尸体,就不能说她死了。
“子流……子流……”
缥缈间,声声轻唤顺着风进了他的耳。
贺南溪扯着缰绳的动作慢了下来,侧耳倾听,是他的错觉吗?
是她的声音吗?是他太思念她而产生的幻觉吗?
他不可置信:“裴副使,你听见了吗?”他紧握着缰绳,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当裴霜点头时,他的眼眶又是一热。
“我听见了,有人在唤你。”裴霜灿然一笑。
其实她的耳力更好,比他更早听见,只是也怕是听错。
直到靠近声音更大些,她才敢确定,还有伴随着喊她的声音:“裴娘子——”
这声音,是谢陵。
谢陵的音量比宜城更大,只是贺南溪此刻只听得见那清灵女声。
马车才停稳,谢陵就感觉自己被推了一下,只见一个娇小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不远处的人,重重扑进男人的怀里。
两人紧密相拥,似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宜城!”
“子流!”
宜城憋了一路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埋在贺南溪肩头哭泣:“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以为,无法再与你相见了。”贺南溪声音嘶哑,“宜城,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是我错了。是我顾虑太多,不敢违抗父命。我即刻就去向陛下求亲!”
这一场生离死别,足够让他看清自己的心。
他此生没有宜城,永远不会幸福的。
有温热的湿意落在她的鼻梁上,她本以为是自己的,抬头却发现哭泣的人是他。
她伸手心疼地擦去他的泪:“子流,你别哭……别哭……”
雪渐渐大,大朵大朵地雪落在他们肩上,头上,眉毛上,贺南溪微笑道:“我没哭,是雪化了。”
“骗人,雪水是冷的。眼泪是热的。”宜城一遍帮他擦眼泪一边反驳。
“是,我的宜城最聪明,总能识破我的谎言。”贺南溪破涕为笑。
宜城听着他不像夸赞的夸赞,也笑出了声。
这厢感情正浓,那厢的谢陵与俞十二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贺少卿的品味够独特的呀……”谢陵咂咂嘴,离得远,他们并不能听清楚那边两人的谈话。
“小雪娘子一定是内在美吸引了贺少卿。”俞十二想着。
“额……”裴霜一时有些无言,宜城脸上的易容未除,还是黑黝黝的一张脸,再加上那枚黑痣,的确看上去有碍观瞻,更何况和贺南溪这么个容貌出众的站在一起,更显得不相衬了。
她选择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你们怎么会和宜……小雪在一起的?”
“我们是在一个破庙遇见她的,她说她是贺家的丫鬟,出城迷了路。她一个小娘子,也怕她出事,我们就把她捎上了。”
谢陵伤好了之后,好不容易摆脱了谢侯和刘太医,迫不及待就跑去找了俞十二,这几天不能下床,都把他憋坏了。
正好俞十二之前的牛骨用完了,谢陵索性就陪着他到处找牛骨,谁料天降大学,他们的马摔断了腿,马车不能行走。
也幸好遇见了宜城,就把她的马套上车,等风雪小了一些,才回城。
“我们遇上她的时候,她正拿菩萨的贡品吃呢,还以为我们是坏人,把我打了一顿。”谢陵说着,“不过她后来认出我了,就央我们把她带回去。这一路上还催着我快些,快些,都不知道她在急些什么?”
俞十二探出头道:“急着与心上人相见,着急些也是正常。”
裴霜见他表情正常,不曾露出鄙夷,所说全然出自真心。在高门大户里,难得能养出俞十二这样纯善的性子。
她垂眸,忽觉眼前一片阴影,再抬眼才发现是谢陵在为她遮挡风雪。
“风雪有点大,要不你进马车里吧。”他漫不经心说道。
裴霜:“不用,你大病初愈,才该顾忌着身子。”
谢陵眉毛上扬:“你关心我?”
“自然关心。”裴霜点头,“你要是病情反复,元晦还得上门诊治。”
谢陵眼神一下就暗淡下去了,别开脸,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裴霜何等聪明,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有些东西啊,还是扼杀在摇篮里比较好。
那对小鸳鸯已经互诉完了衷肠,朝马车走过来。
裴霜笑着调侃:“呦,说完悄悄话了?”
宜城羞涩一笑,贺南溪明显脸皮更厚一些,没有理会揶揄,正色道:“裴副使,她有消息要告诉你。”
“回去再说。”她目前不想把谢陵和俞十二也牵扯进来。
他们与谢陵二人告别,贺南溪与宜城共乘一骑,三人一道回了大理寺。
等人到的差不多了之后,宜城缓缓道出那个偷听到的秘密:“平西侯与西陵密谋,要盗取‘九甲七星阵布阵图’。”——
作者有话说:谢陵:没眼看……
第150章
原来他们要的东西是布阵图。
难怪。
裴霜一下子想通了所有关窍,之前的那些疑问都有了解释。
九甲七星阵布阵图共有三份,一份在熙元帝手中,一份存放在兵部,另一份,则是在成国公府。
成国公府丢失的根本不是什么御赐之物,而是布阵图,所以成国公府才如此慎重,找了京兆府的人还不够,还要加上大理寺与镜衣司。
卫王会帮尉迟辉,大抵也是为了这布阵图,西陵不敢擅动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九甲七星阵,有了布阵图,破阵便轻而易举了。再加上安神庆,西陵就有了攻破青州城的机会。
若连晟国都是西陵的囊中之物了,卫王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向外求援,在共同利益面前,卫王被说服非常正常。
只是他们没想到在袁伯洪与尉迟辉密会时,会被宜城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而宜城发现的过程与裴霜猜测的差不多。
“我发现了通气窗,觉得奇怪,一路查看过去,等察觉到时已经到了尉迟辉屋子的后窗下,听见了他与另一个男人的对话。”宜城已经卸掉了易容,露出了她本来的白皙面容。
“言语间,我听到尉迟辉称他为袁侯爷,才意识到那人是平西侯。当时,他们说……”
尉迟辉轻笑:“没想到亨通钱庄的幕后东家居然是袁侯爷。”
袁伯洪:“尉迟将军说笑了,您不是早有猜测,不然怎么会约我见面呢?”
两人皆语带试探,既想与对方交易,又没有对对方十分信任。
尉迟辉:“袁侯爷开出的条件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在下不得不慎重些。”之前的东西可以通过书信交易就决定,这次确是不行,一定要见到面他才能放心。
“所以尉迟将军是否愿意与本侯达成这个交易呢?”
“这……”尉迟辉摩挲着茶杯沿,“袁侯当真愿意将九甲七星阵的布阵图卖给我?亨通钱庄富可敌国,您……不缺这点银子吧?”
那料他此话犹如戳中了袁伯洪的逆鳞般,他气恼起来:“你不用管这些,就说能不能成,你不要,本侯大不了换个人交易,西陵境内,想要这东西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哎,没说不要。袁
侯爷也太急了些。”尉迟辉忙安抚,拿到九甲七星阵的布阵图就是大功一件,他自然不会把功劳拱手让人。
只是他仍有顾虑:“您真能拿到布阵图?据我所知,此图在晟国陛下,兵部,罗成旭处各一份,哪个地方的图,都不好拿呀~”
“尉迟将军是不信任本侯?”袁伯洪语调微扬。
“不不不,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本将军不得不小心为上。”尉迟辉非得让他说出个一二来,“不知侯爷欲取哪处的图呢?”
袁伯洪早知道这狼崽子不会轻易信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拿出之前准备好的说辞:“我与罗成旭多年不睦,在他身边,有我安插的几个暗桩。只要将军定金一下,自然会听到布阵图丢失的消息。”
袁伯洪得意洋洋,胸有成竹,让尉迟辉防备心卸下大半。又有之前多年来往的信任,尉迟辉决定相信袁伯洪,毕竟若他骗他,他大不了损失些钱财,如果他把事情捅出来,袁伯洪丢的可就是命了。
就凭他今天敢来与他相见,就值得他赌这么一回。
两人聊的畅快,约定了交图的时间,袁伯洪从密道离开。
宜城在窗下听得心惊,深知此事重大,事关边防安危,需得尽早告知贺南溪。不想蹲的太久,瞬间起身时眼前一黑,脚下滑了下,发出动静。
她下意识想跑,可已经来不及,尉迟辉嘭得打开了窗户,眼神阴鸷地盯着她。
宜城现在想到那个眼神,还有些害怕,贺南溪捏了捏她的手,缓解她的紧张。
“后来我被尉迟辉抓进房中,他要杀我灭口。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可他根本不信。”宜城紧紧攥着衣袖,呼吸急促,濒死的恐惧至今仍刻在骨子里。
尉迟辉当时举刀欲取她性命,宜城急中生智喊道:“我是贺府的丫鬟!杀了我,贺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一个小丫鬟而已,贺南溪还会因为你与我撕破脸吗?”
望着寒光凛冽的刀刃,宜城几乎要脱口说出真实身份,却硬生生忍住。她明白,一旦暴露,只会死得更快。
“我是贺少卿的通房,子流会来救我的!”她企图把自己的身份说得更加重要一点。
可惜尉迟辉不为所动。所幸他顾虑尸体难以处置,最终让人将她挟持至城外解决。
看到那两匹马时,宜城知道,她的生机来了。
“我好害怕……下雪天那么冷,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们,怕没能把消息传到……”宜城语声哽咽,“幸好……苍天有眼……”
裴霜由衷赞叹:“公主,您真的很了不起。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在遭受尉迟辉的威胁时,你没有放弃,在被带到野外时,你机智驭马逃脱,在遇上谢陵他们时,你果断求助。公主,能活下来,全凭您自己心性坚韧。”
宜城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从未有人这样夸赞过她。
她不过是被遗忘在角落的,大晟朝最普通的一位公主。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垂头低语。
“公主不必自谦,你的智慧与果决,世间少有,连贺少卿都要甘拜下风。”裴霜毫不吝啬夸赞。
宜城却觉得她太夸张:“我哪能与子流相较?”
贺南溪握住她的双手,与她对视道:“不,裴副使说得对。我……不如你……”
她能下决心假死逃婚,他却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当得知妹妹帮宜城逃婚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恐慌,忧心此事会牵连家族,狠狠斥责了贺诗蓉一顿。
在贺诗蓉提议他们一起远走高飞之时,他也没有同意。当然,宜城也是反对的。但她的反对,是对他前途的妥协。
宜城提出拖一点时间再说,他默许了,也没有看见她眼底的失落。
直到在尉迟辉口中听到她的死讯,他才意识到他错得离谱。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可以弥补。
裴霜他们有眼力见地退出去,把房间留给这对恋人,相信他们有很多的话要对对方讲。
另换了间空房,他们继续讨论,霍元晦沉声道:“从成国公府的反应来看,这布阵图应该是已经丢失了。”
裴霜觉得不太对:“既然尉迟辉已经拿到了图,做什么还要留在盛京呢?大可以与陛下辞行。万一被发现,他岂不是很危险?”
彭宣:“难道尉迟辉没拿到图?”
温远说:“也不像,成国公府丢东西的消息已经有好几日了,也过了他们约定的时间,尉迟辉要是没拿到,早闹起来了,不会这么安静地待在驿馆。”
裴霜抬眸轻笑:“这事儿,也许只有袁伯洪能给我们答案了。”她看向温远,“温少卿,还不抓人吗?”
温远勾唇:“当然要抓。”
彭宣松了松筋骨:“可惜我要进宫禀报陛下,不然真想和你们一起去。”
霍元晦半阖着眼,意有所指:“放心,宫里也不会缺你的好戏看。”
——
成国公府,罗成旭满面愁容,父子俩相对而坐,罗成旭长叹一声:“唉……”
“三天了,爹,您不能再等了。快些进宫吧!”罗端祺苦口婆心劝道。
罗成旭还在犹豫,摇头道:“不可,布阵图丢失之事要是被陛下知道,对我们罗家是灭顶之灾呀!”
“这样隐瞒不报要等到何时!”罗端祺急切道,但面对父亲的决定,他也只能再劝,“现在主动承认错误还有一线生机,万一布阵图泄露,捅到陛下面前,我们罗家才是真的完了。”
“可胡先生说他已经探寻到飞天猫踪迹……”
“东西未必是飞天猫偷的,就算是他偷的,他一个江湖人士拿图又有何用,这幕后必定有指使者。”罗端祺冷静分析,“而且我们的调查已经引起了镜衣司的注意,离陛下知道还会远吗?爹,您进宫请罪吧!”
“如今西陵不安分,陛下还需要您,即便降罪,最多也只是夺爵,不会危及性命,只要留有命在,我们罗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爹,您仔细想想呀!”
罗成旭握着太师椅的扶手脑中天人交战,一方面他觉得儿子的话是对的,另一方面又怀有一丝侥幸,万一陛下没发现呢?
但他赌不起这个万一,当今陛下并非什么好蒙骗的人。
“更衣。”罗成旭最终还是听从了儿子的建议,比起爵位他更在乎的是家人的命。
罗端祺松了口气,欢欣笑起来,忙不迭的帮他爹换好官袍送出了门。
皇宫大内,熙元帝才听彭宣讲完来龙去脉,当即大怒:“赶紧把罗成旭给朕拘来!”
彭宣刚要出门,就听小黄门进来传话:“成国公求见。”
“好啊,朕才要找他,他就来了,宣进来!”熙元帝压着怒,到底存了几分理智,还愿意见罗成旭而不是直接拉下去砍头。
罗成旭一进殿就发现了里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殿内只有熙元帝,黄公公与彭宣三人。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罗卿进宫所为何事?”熙元帝咬牙道。
他撩袍下拜,重重磕了个响头,掷地有声道:“臣罪该万死,丢失了九甲七星阵布阵图!请陛下治罪!”
罗成旭静静等着熙元帝的暴怒,额头都出了一层冷汗,然等候良久,熙元帝都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就在他怀疑是不是陛下没听清楚准备再说一遍时,熙元帝终于开口。
“罗成旭,你刚刚这句话,算是保住了你一条命。”
罗成旭抬头:“陛下您……早知道了?”他一阵后怕,还好听了儿子的话,不然真的后悔都来不及。
“就在你进殿前一刻知道的。”熙元帝余怒未消,“你何止罪该万死!府中奸细不识,布阵图到了西陵人手中不知,简直蠢钝如猪!”
罗成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是满心疑惑?布阵图不是飞天猫偷的吗?怎么会与西陵人有关系?他府中什么时候有了奸细?
“陛下,这……这不对吧?布阵图失窃乃是飞天猫所为,难道他是西陵人?”
熙元帝见他还是一头雾水,愈发生气,顿时连解释的耐心都没了。
罗成旭此人打仗还行,论谋略与霍珩差了不知多少个谢江。
“你,你和他说。”熙元帝甩手示意彭宣解释,遇上这种脑子差点的臣子,他真是要被气得短寿——
作者有话说:宜城是很棒的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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