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我们才刚得知曾述未死的消息,推断出他的藏身之处,他便立刻遭了毒手。”裴霜点燃最后一支蜡烛,火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曾述未死是青宛推断而出,外人绝无可能知晓。知情者,唯有我们几人。”
“甚至连温少卿,我也是在前往京兆府的前一刻才告知实情。因此,嫌疑便只剩下语风与你——”裴霜抬手指向他,声调陡然转厉,“我故意告诉你们曾述没死,果然你得知此消息后心急如焚,找机会离开了大理寺。而语风,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直至那刻,我仍心存侥幸,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所以,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裴霜的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窗棂,“可你还是动了手脚,小昀,你太令我失望了!”
彭宣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中情绪翻涌,难以名状:“为什么?”
“我——”白小昀刚吐出一字,便已哽咽难言。他完全无法直视彭宣的目光,闭上眼垂下头,妄图躲避。
“为什么!”彭宣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声音凄厉,双目泛红。
那把永远用来杀敌的绣春刀,此刻对准了他的同伴,彭宣心如刀绞。
“自你入镜衣司起,便由我一手带领。这些年并肩作战、性命相托,早已数不清多少次……怎么会是你……为何偏偏是你!”彭宣再次逼问,字字泣血。
“裴霜与我言及此事时,我竟还傻傻为你辩白,说定是她弄错了。”
当那扇窗碎裂时,他的心也随之彻底破碎。
白小昀缓缓跪倒在地,两行热泪砸落地面:“掌使,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告诉我为什么!”彭宣几乎是嘶吼而出,“你是何时开始为他们效力?镜衣司何曾亏待于你,我又何曾亏待于你!”
白小昀闭了闭眼,依旧不看他的眼:“掌使,我的命,是他们给的。”
“我是在流放的路上出生的,是他们暗中照顾我与母亲,我们才能活下来。”在遇上那帮人之前,他从未想过还能回盛京,所以当他们需要一个卧底进入镜衣司时,他毫不犹豫地就去了。
进入镜衣司后,彭宣的确对他很好,不止一次,他的心在动摇。
“你给他们传过多少消息?”彭宣质问。
“此前都没有,他们没有人找过我。直到曾述案发后,才命我关注破案进展,及时汇报任何线索。”白小昀哑声道。他多么盼望那帮人永远不再出现,他便能安心做一辈子的镜衣司白小昀。
裴霜凝声问道:“他们可曾提及,曾述暗格中究竟是何物?”
“空的。”白小昀颓然回答,“那暗格之中,空无一物。”
“空的?”裴霜眸光一凛。
“是。”白小昀点头,“他们并未得手,近来一直在暗中搜寻。得知曾述未死,他们原本也极为欣喜,指望着能从他口中问出线索。可惜……未能如愿。若非你们行动迅捷,他们本是打算将曾述秘密带走的。”
杀了曾述实属无奈之下策,只为不让他落入裴霜等人手中。
裴霜眉头微蹙,似在权衡他话语的真伪。
彭宣道:“这点我倒可为他作证。此前我们盯梢的那伙人,近日确实再度活跃起来。”
“你是赤火帮的人?”霍元晦眸光如刃,直刺核心。
白小昀挣扎片刻,终究摇头:“不是。我的武艺虽得赤火帮中人传授,却并未正式入帮。”是与不是,在他们眼中,恐怕早已无甚区别。
裴霜紧盯他不放:“他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似乎,是一封信。”
裴霜与霍元晦激动对视,真的是密信!
彭宣蹲下身,与他平视:“小昀,你尚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告诉我,赤火帮在朝中的帮手究竟是谁?”
白小昀面露惨笑,缓缓摇头:“掌使,我没有机会了。我并不知道帮手是谁,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我娘还在他们手里。”
“你……”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坦言,权当偿还掌使这些年的恩情。剩下的,我实在不能再吐露半分。”白小昀已然抱定死志,闭上双眼,“你们动手吧。”
霍元晦面沉如水:“你的性命,我们并无兴趣。”他转向彭宣,“德清,你的人,你自己带回去处置。”
彭宣颔首:“明白。”
裴霜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曾述没死的消息,你传出去了吗?”
“传出去了,但他们进来大理寺不方便,所以需要我动手。”
“很好。”裴霜勾唇,“你继续正常传消息就行。不要被他们发现你已经暴露。”
“你们想做什么?”白小昀问。
霍元晦:“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让他们知道你已经被发现,你娘的命不想要了吗?”
“你……
你们愿意救我娘?”白小昀不可置信。
裴霜:“为什么不能?小昀,其实,你可以再信任彭宣一点。”
“掌使……”白小昀泪眼看向彭宣。
彭宣走到白小昀身旁:“可惜你不信我。起来,随我走,别想逃,接下来传消息,都要在我的监视下。”
“我不会逃的,掌使。”白小昀顺从地起身,默默跟在彭宣身后离去。
待裴霜与霍元晦正欲离开时,沉默许久的温远终于开口:“两位,是否该将瞒着我的事情,稍作交代?”
裴霜故作茫然:“温少卿何出此言?哪有事情瞒你?”
“那封密信,白小昀刚才说的时候,你们一点儿都不惊讶也不好奇。”所以温远肯定,他们一定提早知道了这封密信的存在。
“还有彭掌使,他也知情,对不对?”
温远与他们相识不久,两人才华出众,机智过人,却也身怀秘密。
陡然被点破,二人并未慌乱。霍元晦坦然一笑:“人生于世,谁能没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若能寻得密信,自当如实相告。但现在……还不行。”
裴霜轻声补充:“有时,不知情,亦是一种护佑。”
“如此说来,我倒还要感谢二位‘保护’我了?”温远朗声一笑,摆了摆手,“罢了,既不愿多说,我也不强求。”他并非真要追根究底,确是真心想与二人结交。
“彭德清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尽管与彭宣针锋相对多年,但他深知对方绝非危害朝纲之人。彭宣忠于陛下,忠于朝廷,此心毋庸置疑。
肯定了这两点,那就够了。
“多谢温少卿体谅。”霍元晦诚挚致谢,感激他的通透与信任。
“那接下来,便是要‘请君入瓮’了,对否?”温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裴霜拱手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温少卿。”
霍元晦亦含笑附和:“少卿大人当真机敏过人!”
“行了行了,莫要再捧我了。”温远佯装不悦地撇嘴,“我岂能与你二人相比,你们可是走一步,算三步的主。”
活着的曾述,不仅是引出内奸的诱饵,更是钓平西侯府这条大鱼的最佳香饵。
——
“曾述竟未死!”太嘉真人闻讯,又是一阵气血翻涌,险些呕出血来。
“真人息怒。”袁伯洪低声劝慰,心下早已将曾述咒骂了千万遍。
此人的命也忒硬,受了那般重的杖刑,竟还能被救回!
袁二郎在一旁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我息怒有何用!”太嘉捂着剧痛的胸口,“若密信落入大理寺之手,你以为你们还能有命活吗?侯爷,莫要忘了二十年前你做过的事!”
袁伯洪瞳孔骤缩:“自然不敢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此次定不会再有闪失。”
袁二郎急忙表忠心:“此次我亲自出手,必叫曾述死得透彻!”
太嘉连眼风都懒得扫给他,若非自己身受内伤,何须倚仗这等废物!
也是蹊跷,往日行事从未失手,自打遇上那个女捕快,便诸事不顺,步步受制。到底是他轻敌了。
太嘉从怀中取出一个漆黑瓷瓶:“此乃剧毒‘孔雀胆’,只需用上少许,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袁二郎诚惶诚恐地接过,眼中闪过狠厉之色:“真人放心,此次必定万无一失。”
太嘉瞥他一眼,终究难以安心。
看来……还需向那位传讯,请求再派得力人手相助方能稳妥。
——
却说白小昀暴露之后,依照裴霜的指示,又向那边传递了一次消息。
消息称:曾述伤势渐趋稳定,只是仍昏迷不醒,需尽快转移至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静心将养。
“这……似乎有些不对。”袁伯洪看着收到的讯息,面露迟疑。
按常理,重伤之人岂可轻易挪动?
袁二郎却已按捺不住:“父亲,这消息既是那边传来,岂会有假?您多虑了。儿子已部署妥当,此次定能成功。”
袁伯洪听他如此说,心下疑虑稍减。那边传来的消息向来准确无误,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他仍嘱咐道:“务必谨慎行事,多带人手!”
“父亲放心,儿已计划周详。届时他们会途经一片密林,待其进入伏击范围,儿子便带人假扮山匪出手。如此,即便失手,他们也只会以为是寻常劫道。”袁二郎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
“嗯。一切小心,若情势有异,立即撤离,你的安危最要紧。”袁伯洪又叮嘱了一句。
袁二心下嫌他啰嗦,上回若非他不在现场,岂容意外发生?这次他必要亲眼盯着曾述断气!
“对了,罗成旭那边近日可有动静?”
袁二回道:“自那青萍被其同党救走,成国公府这几日倒是异常安分。”
“安分便好。”袁伯洪冷笑道,“此番他的人受了重伤,合该让他知道,我平西侯府绝非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
袁二连忙恭维:“罗成旭那等不入流之人,岂能与父亲您相提并论。”
——
一行人驾着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大理寺。随行众人皆屏息凝神,马车行进得极慢,慢得近乎反常。
好不容易出了城,赶车的曹虎忍不住低声抱怨:“真不能快些吗?这般龟速要爬到几时?”
“耐心些。”裴霜闭目假寐,声音却清晰冷静,“后面的‘尾巴’跟了一路了,不慢些,怎骗得过他们车里有个重伤之人?”
曹虎瞥了眼车内穿着衣袍的稻草人,心下暗想:这大概是世上最受“优待”的稻草了。
裴霜又道:“快到伏击之地了,再忍忍。待此案了结,我请诸位大吃一顿。”
有了美食作动力,曹虎立刻挺直腰板,继续卖力演戏。
他们此行人数虽不多,却个个皆是好手。为求逼真,连白小昀也一同前来。
密林之中早已布置妥当,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眼看离预定地点越来越近,裴霜努力压下唇角笑意。
然而老天偏生爱开玩笑。
“裴娘子——裴娘子——”少年响亮的嗓音随风传来,伴着急促的马蹄声。
裴霜蹙眉转头,只见谢陵策马追来。
这祖宗怎的偏在这时来了?
谢陵驱马靠近,缓下速度与她并行,搭话道:“方才还以为看错了,果真是裴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裴霜暗叹失策,早知该躲在车里。
“送一位重伤的同僚去山间静养。”
“是吗?去何处?我正好得闲,护送你们一程。”谢陵这几日未见她,脑海中却总浮现那夜月下与她切磋的情景。方才瞧见她的身影,鬼使神差便追了上来,干巴巴地脱口而出要护送。
好不容易见她一面,只想多相伴片刻。
裴霜哪知他这些心思?谢陵的出现于计划而言实是变数。
万一那些人因此不敢动手,或是动手时刀剑无眼伤及这位小侯爷,她可不想面对承恩侯府的诘难。
“不必了。”裴霜断然拒绝。
可谢陵向来是个没皮没脸的,自顾自道:“无妨,我正好顺路。”
顺路?为免误伤百姓,他们特意选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他顺的是哪门子路?
就连方扬都瞧出不对劲,悄声对曹虎耳语:“这位谢小侯爷,很是蹊跷啊。”
曹虎暗自将谢陵与霍元晦比较了一番:没他们家大人俊朗,没他们家大人有气度,更没他们家大人才情出众。
完败!不足为惧!
“谢六郎当真是闲。”葛语风不咸不淡刺了一句,她是最讨厌这些靠着祖宗荫蔽自己却一事无成之人。
裴霜心下焦急,却也不能直接驱赶。身后的“尾巴”已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感觉到那迫近的危机。眼看目的地将至,她只得破罐破摔,自我安慰道:谢陵好歹也算个帮手。
一入密林,谢陵立刻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隐隐杀气。他压低声音急道:“裴娘子,此地有异,速退!”
话音未落,数名作山匪打扮的壮汉猛地从灌木丛中跃出,个个面目凶悍,手中大刀寒光凛冽!
第132章
谢陵当即从马背抽出长剑,闪身护在裴霜身前:“裴娘子,别怕!”
裴霜古怪地瞥他一眼:“顾好你自己便是!”
话音未落,一柄大刀已迎头劈下!谢陵举剑横挡,金铁交鸣之声骤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两方人马瞬间陷入混战。来袭者出手狠辣,招招直逼马车。
裴霜挥刀斩落两名欲攀车的匪徒,扬声高喝:“绝不可让他们靠近马车!”
“是!”众人齐声应和,阵型骤紧。
葛语风与来人交手数回合,便察觉出这些人绝非普通山匪。他们招式刁钻,刀刀夺命!她抬刀迎击一人尚可应付,再加一人立时左支右绌,臂上瞬间被划开一道血口。
“语风!接枪!”裴霜高声喝道。葛语风闻声回头,只见一杆长枪自马车窗隙疾射而出!她旋身探手,稳稳接住。
长枪入手,那股熟悉的掌控感瞬间涌遍全身。苦练过千百遍的招式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勾、挑、劈、刺!红缨翻飞如血,她飞身而起,一□□穿前方敌喉,同时反身踹倒身后偷袭者!
枪尖贯喉而出,葛语风手腕一抖,毫不留恋地抽回长枪,只留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继而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又将另一人当胸洞穿!
“好枪法!”裴霜扬声赞道。
葛语风胸中激荡——她在镜衣司沉寂多年,终日杂务缠身,几乎忘却了这般纵枪杀敌的快意。原来被认可、被需要,竟是这般滋味!
“大人小心!”她压下心头感慨,枪势不减反增。
又有两人扑向马车,裴霜踹飞一人,反手横刀抹了另一人的脖子。葛语风长枪疾出,被踹飞那人正正撞上她的枪尖!
二人配合无间,相视一笑。
不远处,一名匪徒踉跄退到袁二郎身旁,急声道:“二爷,不行啊!马车那女人太凶悍,兄弟们在她手下走不过三招!现在还多了个谢陵……”
说话间,谢陵剑光闪动,又有两名匪徒应声倒地。
袁二见状怒气更盛:“有谢陵又如何?!今日必取车内人性命!”他眼神阴鸷,想起往日谢陵予他的难堪,猛地掏出那瓶孔雀胆。
“将此毒抹于兵刃之上!”
瓶中毒药仅够三人之用。袁二指定一人:“你去杀谢陵。”又对另一人道,“你随我攻马车目标。”
“是!”
三人骤然跃出,两名毒刃死士护着袁二直扑马车。
他们甫一现身,裴霜目光骤凛——
正主终于来了!
袁二持剑猛冲车厢,方扬、曹虎等人欲上前阻拦。
“别靠近!他们兵刃淬了毒!”裴霜瞳孔急缩。
日光下,那三把兵刃正泛着诡异的青光!
她一声厉喝,众人皆惊,下意识让出一条通路。
袁二蒙面布下的脸露出狞笑,示意同伙强攻马车。那死士腾空而起,与裴霜在车辕上交手,数次欲掀车帘皆被格挡。
裴霜顾忌剑毒,闪避间稍显狼狈。对方仗着毒刃狂攻,剑招虽快却杂乱无章。裴霜窥得一个破绽,反手一刀精准抹过其颈!
尸身重重摔下马车,袁二气得双目赤红,不管不顾挥剑砍向裴霜。
恰在此时,箭矢破空而来!“嗖”地一声钉入袁二肩头!
他惨叫一声,肩头血流如注:“啊——!”
密林中骤然现出密密麻麻的弓弩手,为首者正是温远与霍元晦——竟已将他们彻底合围!
至此袁二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中计了!
裴霜轻笑:“袁二郎君,这瓮中捉鳖的滋味如何?”
她竟早知他的身份!
还骂他是鳖?!
谢陵闻言看向他:“袁二?!竟是你!怎的,平西侯府揭不开锅了?竟让你干起劫道的营生!我倒一时没认出,许是你这气质……与山匪太过相称了。”
谢陵的嘴巴向来不饶人,袁二被气得气血翻涌,知道裴霜不好对付,他转而刺向谢陵。
拉他谢六垫背也好!
长剑相交,几招之后大家就明显感觉袁二是出于下风的,稍稍放松了警惕。
蓦然间,密林中飞出数枚飞镖,齐齐冲着马车而去。
裴霜挥刀挡下大半,仍有漏网之鱼飞进车厢,扎破了早先准备好的鸡血囊。
马车底下有鲜血渗出。
裴霜心里有数,谢陵却浑然不知,担忧裴霜的危险,分神去看马车上的情况,袁二抓住他走神的机会,直刺他胸前。
“小心!”裴霜急呼,飞身跳下马车,一脚踹在袁二肩头,虽然动作极快,改变了袁二的剑尖方向,毒刃仍划破谢陵手臂。
谢陵伤口涌出的血瞬间变得乌黑!
众人一拥而上制住袁二郎。短短几息之间,谢陵已觉头晕目眩,半跪于地,以剑强撑。
葛语风和白小昀即刻朝着发出暗器的方向追去。
裴霜慌忙扶住谢陵,满面急色。
霍元晦箭步上前,撕下衣摆布料,迅速扎紧谢陵伤臂上端:“帮我拉紧,越紧越好!”
两人各执布带一端奋力勒紧,黑血仍不断渗出,甚至泛出诡异绿光。
裴霜急问:“怎么办?看得出来是什么毒吗?”
旁边袁二已经被温远扯下面巾,哈哈大笑道:“那是剧毒,见血封喉,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黄泉路上,有谢陵作伴也值呀!哈哈。”
霍元晦阴沉着脸,给谢陵口中喂了几颗丹药:“不要调息,此刻越是运功,毒素扩散越快!放松身体。”
霍元晦拔高声调,话语清晰掷向袁二:“什么见血封喉,不过是区区孔雀胆罢了。”
“我保证,你的黄泉路上,只会与鬼差为伴。”
袁二虽深信太嘉之言,可见霍元晦如此笃定,心下也不由动摇起来。
“你……你绝无可能解此毒……”
霍元晦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取出金针,手法如电,接连刺入谢陵周身几处大穴。谢陵猛地吐出一口乌黑淤血,面色顿时好转许多。
裴霜喜道:“有效!继续!”
这一幕却给了袁二沉重一击。不……不该是这样的!
温远的声音如鬼魅般在他耳边响起:“袁二郎,随我去大理寺走一遭吧!”
袁二被人粗暴拖行,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他又失败了……父亲绝不会救他,他注定被舍弃,唯有死路一条……
葛语风和白小昀恰此时回来,摇摇头:“没追到人。只看见个黑影,那人武功极高。”
“先不管那人。”裴霜捡起一枚掉在地上的飞镖,飞镖呈现风车状,与在冲霄山庄见过的那枚一模一样。
被拖走的袁二凄厉的喊叫回荡在密林之中,而谢陵也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裴霜肩头。
裴霜急问:“怎么回事?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没那么容易解。把他安置在马车上带回去。”霍元晦语气沉重。
“你方才是在虚张声势?”
霍元晦未直接回答,只道:“确是孔雀胆无疑,却是十倍浓缩之毒。若非只伤及臂膀,他早已毙命。现下我只能以金针封住他心脉,暂缓毒性蔓延。若要彻底解毒……”
——
承恩侯府,谢陵被躺着送回来。
谢江此时正在军营,并不在府中。管家谢忠惊慌失措地迎上来:“六郎这是怎么了?”
“中毒了。”裴霜言简意赅。
“快!取侯爷令牌速请太医!”谢忠连忙吩咐下人,又急遣人去军营寻谢江回来。
谢陵面色发白,安静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家六郎怎会受伤?”
“是……为了帮我受的伤。”裴霜心下愧疚。
“女郎是?”谢忠询问她身份。
“镜衣司副使裴霜,”裴霜答道,又引见,“这位是大理寺霍寺正,通晓医术,六郎的毒暂由他控制。”
“多谢霍大人。”谢忠谢过,也想起了裴霜就是谢陵当街问名字的那位娘子,他倒是不怀疑裴霜话的真实性,谢陵本就是这般爱揽事逞能的性子。
谢忠拱手问:“我家六郎什么时候能醒?”他看谢陵不似寻常中毒状态,还以为不严重。
霍元晦话语微滞:“……尚未可知。”
“未可知是何意?莫非伤势极重?”谢忠这才真正紧张起来。
“暂时性命无虞,但若要苏醒……除非有养神芝。”
“养神芝,那是什么东西?”
谢忠见霍元晦太过年轻,心下对其诊断略存疑虑,委婉道:“霍大人所言药材老夫未曾听闻,不若等太医来了再一同参详?”
霍元晦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也无所谓。
不多时,太医便被府中仆从几乎是架着请了进来。
“哎哟,慢些慢些!老夫这把骨头都要被你们颠散了!”
“刘太医您多担待!实在是我们六郎等着救命啊!”谢陵平日待下宽厚,此刻仆从们也个个心急如焚。
刘太医进屋时官袍皱乱,扶着额抱怨:“谢六又惹什么事了?成日不是这儿伤就是那儿痛,老夫倒成了他专责的大夫了!”
这位太医明显与谢陵是老熟人了,这些年来谢陵闯祸受伤,回回都是刘太医来看诊。
谢忠忙拉他近前:“小子们多有得罪!刘太医快瞧瞧六郎吧,他这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中毒?
刘太医神色一肃,趋前看向榻上,只见谢陵唇色尽失,气息奄奄。
呀!这回是真出事了呀!
刘太医快步上前按住谢陵脉门。指下脉象越探越是心惊,眉头越皱越紧,把完一手又急换另一手。
谢忠从未见过刘太医这样紧张的神色,想起霍元晦的话,内心忐忑起来:“刘太医,到底怎么样?”
“别吵!”
谢忠不敢多话了。
刘太医注意到谢陵周身大穴所刺的金针:“这是哪位大夫下的针?”
“莫非……有何不妥?”谢忠急问,看向霍元晦的眼神顿时带了几分审视。
“非也!若非此人施救及时,手法精准,谢六早已命丧黄泉!”刘太医捋着花白胡须叹道,“他怎会中如此凶险的孔雀胆之毒?”
“那能解毒吗?”谢忠心凉半截,孔雀胆的毒性他当然有所耳闻。
“若是寻常孔雀胆尚可一试,然此毒不知经何法炼制,毒性竟猛烈的十倍有余!先前那位大夫金针封穴之术极为高明,便是我在场,也未必能做得更妥。”刘太医语气渐沉,“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但……恐怕会一辈子昏迷不醒。”
“什么?!”裴霜与谢忠同时惊呼。
裴霜急看向霍元晦,见他缓缓点头,心直往下沉。
谢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霍元晦的衣摆:“求霍大人救救六郎!他还这般年轻,岂能就此躺一辈子!您说的养神芝何处可寻?纵是上天入地,侯爷也定能取来!”
““养神芝!对了,老夫怎忘了此物!”刘太医从谢忠举动中猜出施救者正是这位霍大人,“养神芝确有延年解毒之神效,或真能救谢六一命。”
“刘太医您知道,哪里能采到此药?”
“养神芝生于长陵山之巅,乃西陵国圣物。”
长陵山是西陵守国的天堑,西陵易守难攻皆因此山,更是西陵人世代信奉的神山。
刘太医继续道:“养神芝只供西陵皇族使用,这些年来,也仅向我朝进贡过两支。””
“如此说来,岂非只有宫中才有?”谢忠眉头紧锁。
“本侯这便进宫面圣求药!”一道沉厚有力的声音穿透房门,谢江一身戎装为卸,大步踏入室内,目光落在爱子苍白的脸上,满是心疼。
谢江摸了摸谢陵的头,转身道:“本侯这就去更衣面圣。”
“谢侯爷且慢!”刘太医忙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西陵确实给我朝进贡过养神芝,但早在先帝在时,就已经被用完了。”
众人的心一下子又跌到谷底。
第133章
裴霜蹙眉问道:“如此说来,岂非只能亲赴长陵山采摘?”
霍元晦很快给出回答:“养神芝数十年方得成熟一支,因其药效神异,历来不乏冒险入山偷采之人。如今长陵山已由西陵皇家卫队严加看守。眼下恐怕唯有西陵皇室秘藏中还存有少许。”
屋内顿时一片沉寂。毕竟是西陵国圣物,就算是皇帝想要,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给。
“难道六郎……就只能这样躺一辈子了吗?!”谢忠扑到谢陵榻前,泣不成声。
谢江只觉心口阵阵钝痛,手撑床沿缓缓起身:“谢忠,更衣。”
裴霜问:“侯爷打算去哪?”宫中既无此药,又能去何处寻?
“进宫。”谢江转头回答她,目光落在裴霜脸上时却骤然怔住。他刚才一心都在谢陵身上,倒是没有好好看过她的模样。
那酷似故人的眉眼……怎么会……
他不由脱口问道:“女郎可是姓徐?”
裴霜垂眸抱拳:“下官姓裴。”心里暗惊,谢侯怎会有此一问?
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裴……”谢江眉头愈紧。不该是裴啊……
霍元晦适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侯爷进宫,可是想请陛下向西陵卫王开口?”
“是,你所料不错。”
眼下正值西陵来朝,此次送年礼,西陵王特意让自己的三儿子领头,也就是西陵卫王。
“西陵此来不仅是岁贡,更是为了求娶公主。陛下并不愿意嫁女,此时不好向西陵开口。”
两国邦交,西陵求亲合情合理,但皇帝膝下仅三位公主,个个视若珍宝,岂忍她们远嫁?且当下并非战时,大晟占据主动,拒婚本无不可。
然若此时转而求取圣物,便成了大晟有求于人。
想要人家的东西还不想满足人家的要求?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谢江亦不愿令陛下为难,但为救爱子,沉默良久终道:“总须一试。无论如何,此事须先禀明陛下。”
要是私下会见卫王,怕是要被有心人抓住小辫子,参他一本。
谢江转向刘太医:“刘太医,我儿……尚能支撑多久?”
“霍大人医术高明,六郎三月内性命无虞。然若逾三月……纵有养神芝,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本侯明白了。”谢江心中已有计较。
他郑重谢过霍元晦后,便匆匆进宫面圣。
霍元晦轻声道:“本官告辞,若养神芝有消息,还望来大理寺知会我一声。”
“若有需相助之处,尽管开口。”裴霜亦道。
“霍大人留步。”刘太医忽然叫道。
霍元晦驻足:“太医还有何指教?”
刘太医道:“不知霍大人师承哪位高人?老夫行医数十载,此等针法却从未在哪部医典中见过,看似奇诡,却恰对症候。”
酒师父一开始学的其实是毒经,后转攻医道,然其医理与正统大相径庭,中医讲究中庸,调和,他却不然,喜欢剑走偏锋,通俗点来说就是有点邪性。
很多治疗的手段,太医院的太医是决计不会用的。
霍元晦不知他看出来了多少,只能搪塞道:“师父已仙去数年,并非什么有名的医者。至于针法,都是他自己琢磨的,野路子而已,比不得您。”
“不不,能活人济世便是好医术。”
“大理寺尚有要务,下官先行告辞。”霍元晦恐言多必失,及时抽身。
——
袁二被抓后,最先行动的却是平西侯袁伯洪。
他当机立断舍弃了这个儿子,表示对儿子追杀曾述的事情毫不知情,甚至在大理寺演了一出大义灭亲。
“温少卿,犬子犯下大错,该如何判决,本侯绝无半句怨言!”
他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有了几分动容。
而袁二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将追杀曾述之事全然说成私人恩怨,绝口不提密信的事情。
从袁二半真半假的交代之中,众人也终于拼凑出了真相,明白了断脚与碎骨的来源。那日他们杀了“曾述”后,便想找个地方毁尸灭迹,毕竟曾述是朝廷官员,他的尸体让人发现到底不好。
于是袁二想到了俞十二瓷器工坊里的瓷窑,把人烧成灰,不就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吗?
但处理尸体的那人手脚不是很利索,瓷窑太小,不得不分尸放进去,而在封窑烧尸体的时候,竟遗漏了一只断脚未放入。
还有,瓷窑温度虽高,但烧完后并不是向他们想的一样完全成了灰,还有碎骨与骨粉。
他们只能把一部分骨粉拌入瓷土中,碎骨与断脚找了个地方掩埋,本以为这般微末之物无人留意,岂料天网恢恢,终是败露。
谢江那边尚未传来任何消息,反倒是彭宣先带来了新的动向。
“谢陵受伤之事居然与你们有关系,他怎么掺和进来的?”彭宣问。
“以后再和你解释,先说重点。”裴霜问,“谢侯爷求药……不顺利?”
“这不明摆着么?陛下膝下三位公主,二公主与三公主尚未及笄,若要和亲,必是大公主首
选。然大公主乃中宫嫡出,纵使陛下首肯,皇后也绝不忍爱女远嫁。”彭宣叹道,“别人家的儿子和自家的女儿,要是你,你怎么选?不过嘛,也并非全无转机。”
裴霜沉默了。
对皇帝来说,这确实是个难题。
“寻常和亲不都是从宗室选择女子,怎么这次一定要皇帝亲女?”
“此乃西陵之意。卫王正值盛年,又以正妃之位相聘,若非皇帝亲女,恐显我大晟诚意不足。”
裴霜心直口快:“没诚意不和亲不就行了。”
彭宣:“两国邦交又不是村头说亲,西陵自二十年前被打退折损了十万主力军队,这些年低伏做小,也在休养生息,早就蠢蠢欲动了。若是拒婚,难保其不借此撕毁盟约。”
其实撕毁盟约之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随便一件小事都可以成为开战的借口。
“我大晟还怕打仗?”裴霜对自家的兵力还是有信心的。
“若是霍将军还在,自然是不怕的。”说这话时,彭宣往霍元晦那里看了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说,“如今是有兵无将,虽说有成国公在,可他比起霍将军,还是逊色许多。而且三年前南楚的公主嫁入西陵皇室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近日西陵皇帝后病重,这继后之位明晃晃就是南楚公主的。若开战,恐遭西陵与南楚南北夹击。”
“若我记得不错,卫王应是当今西陵皇后所出?”霍元晦忽然道。
“你记得不错。”
他缓缓笑道:“如此看来,他求娶嫡公主之事倒是有了缘由。”
西陵未立太子,南楚公主之子年岁虽幼,来日未必不能角逐东宫。卫王欲争储位,也需寻求强有力的外援。
“听起来这位卫王,是不希望打仗的。”裴霜迅速抓住关键。
“卫王主和,西陵丞相主站,而且西陵皇帝乃好战之人,近日传来的消息称,其态度已有所松动。”
昔年大晟与西陵两场大战,皆由西陵挑起。若非霍珩最后一战重创其主力,恐等不到这二十年太平。西陵表面臣服,实则狼子野心,从未真正息战。
“那这婚,还拒吗?”
当今皇帝应该也是不希望开战的,能有和平日子过,谁想打仗呢?
“所以徐相一力主张嫁女。”
裴霜微露讶色:“大公主可是徐相的亲外孙女!他也舍得?”
“不,这正是我方才所说的转机。”彭宣神色稍缓,“徐相主张出嫁的并非大公主,而是宜城公主。”
见二人面露疑惑,他又解释道:“宜城公主乃先帝幼女,正值妙龄。”
先帝寿数绵长,子嗣众多,晚年还得了两个女儿。
霍元晦立刻会意:“徐相这是要钻个空子?西陵只言求娶皇帝亲女,却未言明是当今陛下之女。”
“此计甚妙,两全其美。”裴霜颔首,稍舒一口气。若和亲可成,求取一支养神芝应当不难。
“正是!徐相真可谓老谋深算。”彭宣欣然笑道,“每逢他在时,我伺候陛下时都轻松不少。”
“徐相今年也该近花甲之年了吧?他……身体可还康健?”裴霜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掠过一丝淡愁。
彭宣看她一眼:“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与廖相争执时中气十足。”
旁人或许未觉,霍元晦却立刻察觉她的异样:“你若与蕊姨想见见他,可寻耿指挥使设法安排。”
裴霜却摇头:“不必了。”
亲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裴蕊娘父母早逝后,一直寄居舅父徐崇家中,直至出嫁。当年那场风波虽未令徐崇丢官,却也让他被贬外放,蹉跎数年。幸而先帝不算昏聩到底,终将他召回,一步步擢升至左相之位。
裴蕊娘虽从不言说,却常凝望某个方向出神。裴霜问了郦凝枝才知母亲心事,那是徐府的方向。
她曾提议带母亲去看看,母亲却道:“知他安好便足矣。你我身份,只会徒增他烦忧。”
“总会有机会的。”裴霜语声郑重,“终有一日,我与娘亲定能光明正大立于他面前。”
霍元晦闻言,目光亦随之坚定,他握了握她的手,暗自下定了决心。
——
天气愈发冷了,树枝光秃秃的,鸟儿们早已南飞寻了温暖的地方过冬去。清晨的草上凝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直到太阳出来才慢慢消失。
“盛京这天儿说冷就冷,当真与青梧不同。”裴霜搓着手进屋,说话时呵出团团白气。
屋里四周都点了炭盆,她赶紧过去烤火,驱一驱身上的寒气:“不过你这屋倒是比青梧的时候暖和。”
“南北方筑屋之法迥异。此地墙体更厚,更能存住热气。”霍元晦慢条斯理解释。
他身上穿着件素色交领长袍,外罩墨绿色暗纹旋袄,袖边上滚了兔毛,脖子上围着短貂毛活领子,红色系带挽作蝴蝶结,两条长穗垂下来随动作轻摇,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初晨起来就能看见如此美男,裴霜心情大好。
她笑着凑过去,伏到案上看:“写什么呢?今日不是休沐吗?温少卿还要派活给你?”
裴霜又看到他是在写奏疏:“你不是在处理公务?”她面色严肃起来,仔细看起奏疏内容来。
霍元晦并没有拦她的意思,待她看完内容,神色凝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写这个做什么!”
忽然被攥住手,狼毫在奏疏上拉出长长一条墨痕。
他搁下笔,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别闹,这下又得重写了。”
“你写这个做什么?!”裴霜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语气更重。
霍元晦知道躲不过去,直视她:“葭葭,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裴霜抢走奏疏:“不,我不许!”
“葭葭,只有这个办法了。”
“还会有别的办法,酒师父马上就带着黄和德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就算结束了,下一个案子开始
换公主这段剧情用了《甄嬛传》里的梗,不过不是关键剧情,只是要引出下面的事情
第134章
“黄和德知道多少我们尚不可知,我们尚未可知,岂能将全部希望押于一人之身?”霍元晦语气沉笃,“若是他知道的都是无用的消息呢?若是他又出什么意外呢?密信不知是否还在,我们对幕后之人知之甚少,唯有此法,方能引蛇出洞!”
“所以你就打算用自己去当这个诱饵吗?”裴霜目光如炬,直直逼视。
霍元晦奏疏上写的是关于河运改海运的举措,既然两方争执不下,那便娶折中之法,不必一下改成海运,可以海运为主河运为辅。在河道淤堵的情况下选择海运,其他地方仍旧沿用旧制。
且海运要有试点州府,有成功案例,才能给海运增势。
条分缕析,利弊分明。
这样一份奏疏,恰搔到皇帝痒处,再妥帖不过。
“你要知道,你这份奏疏呈上去,一下子就会变成众矢之的,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裴霜情绪激荡,“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朝堂上的针锋,看不见血,并不代表不会流血。
“可也唯有这样,才能把盛京的水搅浑。”
“父亲的手稿我也看过,你这份奏疏,有一半是他手稿中的内容,”裴霜一针见血,点破他心思,“你仅仅是想搅混水吗?你是想逼当年的凶手对你出手!”
“葭葭,你听我说。”霍元晦按住她双肩,目光灼灼,“你父亲当年海运改策皆详载于手稿,幕后之人必定见过。所以,这次一定能把他找到!”
“不,这办法太危险了。他们会如何猜测你的身份?你……”裴裴霜蓦地顿住,眸中惊澜骤起,“你根本就是想引人怀疑你的身份,你疯了!”
“先太子遗孤这个身份,应当足以引他们出手。”霍元晦释然一笑,眸光却沉如深潭。
“我不准!”裴霜斩钉截铁,“莫说我不同意,便是我娘、郦姨,还有彭宣他们,也绝不会答应!”
此举太过凶险!此番虽重创平西侯,断其一臂,可赤火帮的手段他们早有领教,更何况还有那擅使风车飞镖的神秘杀手……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葭葭——”
裴霜猛地扑进他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腰身:“不准就是不准!任你说破天也不准。”她仰起脸,眼中满是执拗的霸道。
霍元晦还欲再劝,却听她道:“你若死了,我当如何?郦姨又当如何?你舍得我嫁作他人妇,与旁人生儿育女,恩爱厮守……唔……”
剩下的话被霍元晦骤然封缄,他带着薄怒吻下,舌强势地撬开贝齿,攻城略地。
裴霜扭身挣扎,咬紧牙关不肯就范,可他炽热的气息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霸道得不讲道理。
他还好意思生气?该生气的是她才对!
她心一横,惩罚性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血腥气顿时在唇齿间漫开。
霍元晦吃痛松开,指腹抹过唇角的血痕,却低笑出声:“我
的葭葭还真是不受隔夜气。”
有仇当场就报了。
裴霜轻推他胸膛,挣脱怀抱,转身抱臂:“哼,谁是你的?有人赶着去送死,你我亲未定、名未分。我自可另择佳婿。盛京青年才俊何其多。我看谢陵就不错,他——”
“他有何好?年少气盛,毫无稳重之态,岂能护你周全?”霍元晦急急打断。
“要你管?”裴霜斜睨他一眼,“横竖你要死了,我嫁谁都与你不相干。”
霍元晦再度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她颈窝,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冽的气息,贪恋地深嗅一口,终是叹道:“唉……你真是……最知如何气我。”
“横竖都是要去送死,被我气死倒也干脆。”
“我不愿你嫁与他人,葭葭。但……若我真有不测,求你……定要记得我。无论你与谁相守,心中能否为我留一隅之地?”他语声低哑,近乎卑微地祈求。
一想到她将与他人缔结连理,他便嫉妒得几欲发狂。可他更不忍见她余生孤寂。
“你这要求好没道理!我定要把你忘个干干静静。”裴霜犹自气恼。
霍元晦眼神落寞下来,他的要求确实没有道理,甚至说得上自私,就当他自私好了,在她的事情上,他没有这么大度。即便死了,也想在她心底留下烙印。
刻骨铭心,永远无法驱散,无法忘却。
他就是这么自私,想缠着她,一辈子。
“那……那便忘了吧。”霍元晦吐出的字已经哽咽,“如果你余生安乐,忘了我也好。”
“你说我知道怎么气你,你也不遑多让。你真是要把我气死!”裴霜眼里沁出几颗泪珠,“我说的气话你听不出么?谁准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她揪住他衣领,气势汹汹,泪痕却沾了满颊。
“莫非方才咬得还不够疼!”她抓起他的手欲咬,却听他轻咳两声。
霎时,对着那微凉的手背,她再也下不去口。
热泪砸在他的虎口。
霍元晦惊觉,慌忙为她拭泪:“别哭,葭葭,莫哭。”他柔声轻哄。
“一入冬你身子就会比旁人凉许多,极其畏寒。每年冬日,郦姨都要往你的房间里塞好多个炭盆。”裴霜絮絮叨叨,说起往事,满目心疼,“可你的体弱,是我造成的。当年你母亲已经替我娘送了命,岂能再让你替我去涉险?”
“要做诱饵,也该是我去,毕竟我才是真正的先太子遗孤!”裴霜字字有力。
“我怎舍得让你涉险?!”
“那我就舍得吗!!”她的声音陡然压过他的,带着颤,却掷地有声。
霍元晦哑然。
裴霜眼眶发红,抓着他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心口:“元晦,你是不是一直在怀疑,我对你的爱?”
怀疑吗?是有些。她生性洒脱,似乎什么事都牵绊不住她。被他强逼着应下儿时的承诺,应该是不甘的吧?
如果不是他装可怜利用她的愧疚把她留在身边,她会选择自己吗?
霍元晦从未敢确定。他终日惶惶,如履薄冰。
所以对着谢陵,才会反应那么大。
“你感受到了吗?我的心跳。”她凝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霍时,我心悦你。”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隔着重棉冬衣,他却仿佛触到她衣下那颗炽热的心,与其中奔涌的情意。
如潮汹涌,将他彻底淹没。他甘愿沉溺。
裴霜颊边泪痕未干,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这个吻缠绵而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还不信么?”
“信,我信。”霍元晦再度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两人相拥,他终是忍不住落下滚烫的泪——非因伤悲,只为撼动。
是他错了。
他怎敢疑她真心?
裴女侠从不畏任何胁迫。若她愿妥协,只因她心甘情愿。
这一番剖白,终将这对小鸳鸯的心,紧紧系在了一处。
“只是这奏疏,非递不可。”
“合着我方才劝了这许多,你竟一句也没听进去?”裴霜依偎在他怀中,气得伸手掐他腰间的软肉。
霍元晦赶紧求饶:“先别生气。”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心温热,宛若冬日里的小暖炉,“此计虽险,却是眼下最有效的法子,不是吗?”
“我绝不容你以身涉险。”裴霜语气坚决。
“你听我说完。奏疏要递,却非此时。”霍元晦声音放得极柔,“若黄和德果真未能带来有用的消息,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们再行此策,可好?”
裴霜默然许久,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她明白,他说的字字属实。
“好,先等黄和德的消息。实在不行……但那奏疏不能由你递,须得由我来。”
“葭葭……”
裴霜以指轻按他的唇,止住他的话:“别急,听我说完。先太子遗孤这个身份,不仅会引来幕后之人的杀机,更会触动陛下的忌惮。你是男子,若有人借此生事,只怕还未查出真凶,便已遭陛下猜忌。而我不同,我一介女流,于皇权无碍。”
“可是……”
“要么依我之言,要么此事作罢。”裴霜倏然起身,脱离他温暖的怀抱。
怀中骤然一空,寒意从四面侵袭而来,霍元晦忙将她重新揽回,终是妥协:“好,依你便是。”
裴霜这才转嗔为喜,笑盈盈地在他颊边落下一个轻吻:“乖。”
——
宜城公主与西陵和亲之事进展颇为顺利。卫王虽略有微词,却也不愿开罪晟国,终究是娶得了一位真公主。
皇帝亦未忘却谢江这位肱股之臣所请,提出需以养神芝为聘。此物在大晟罕见,于西陵皇室却不算稀奇,卫王爽快应下。
不知是何缘由,或许是不愿横生枝节,卫王提出欲在大晟完婚。于皇帝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当即挥袖准允。
着手让礼部与鸿胪寺督办,谢江想早些拿到养神芝,这些日子没少帮忙。
原本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偏偏此时变故陡生。
宜城公主死了,死在成亲的前三日。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公主无病无灾,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香消玉殒?
具体死因并未公之于众,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猜测四起。
有人说是皇帝反悔了嫁女之意,命公主假死避嫁;有人猜测是西陵国内不愿见卫王与晟国联姻,派出刺客暗下杀手;更有传言称,是宜城公主不甘远嫁,自尽身亡……
裴霜的心却直直沉了下去。无论真相如何,这和亲一事,恐怕再难如愿。其实皇帝曾提出更换公主继续和亲,却被西陵使臣严词拒绝。
须知西陵朝堂本非铁板一块,主战、主和两派势力相当。此番使团前来,双方皆派人同行,主和一派是卫王,而主战一派,则是护送卫队而来的将军尉迟辉。
尉迟辉毫不客气
地回绝了换人之议,直言和亲大事,岂能如儿戏般随意替换?若晟帝不愿嫁女,西陵绝不强求,何必行此羞辱之举?西陵虽远,却非无人,更容不得轻辱!
话语铿锵,字字带刺,隐隐竟有兵戈相见之意。
为平息谣言,皇帝下旨,命大理寺与镜衣司协同彻查此案。
然而就在这风声鹤唳之时,裴霜竟默默地收拾起了行囊。
夜色茫茫,烛光微微。
裴霜将衣裳一件件理好,仔细叠放进行囊,可一放入却又变得歪斜散乱。她无奈取出,重新再叠。
反复几次仍未整齐,她心浮气躁,索性将衣服丢在一旁。
真是被娘和郦姨惯坏了,如今连叠衣这般小事都做不好了。
真是叠不好衣服吗?她蹙着眉,不过是满腔烦闷无处排遣,尽数发泄在了这衣物上罢了。
门外忽然响起轻叩,裴霜低声道:“进来。”
这般深夜会来她房中的,也只有他了。
霍元晦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官服,显然刚从大理寺归来。他瞥见散落一旁的衣衫,并未多言,只默默拾起,坐到榻边,替她细细叠好。
裴霜望着他:“你不拦我?”
“拦得住吗?”霍元晦手上动作未停,反倒帮她收拾起了其他行装,俨然一位体贴周到的贤内助。
他叠好最后一件衣衫,抬眸看她,目光温润:“你若不去,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裴霜了。”
裴女侠最讲义气。
“谢陵是因你而伤。他若就此不治,你这一生,心中都难安宁。”
裴霜心头一热,一股暖意悄然蔓延。他终究是最懂她的那个人。
“此行前去,凶险万分。”裴霜凝视着他,仿佛要望进他心底。
“我知道。”他轻声回应。其实他何尝不能找出千万个理由劝阻?长陵山地势险峻,更有皇家卫队层层看守,想从那里取得养神芝,其艰难可想而知。
可他更明白,于她而言,即便死在寻药途中,也远比明知有一线希望却眼睁睁看着他人殒命要好受。
她有她的道义,有她的执着。那是烙在她骨血里的坚持,比性命更重——
作者有话说:我们葭葭,元晦两个小苦瓜,想哭
下一个案子开始啦
第135章
“你怎么这般好。”裴霜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中。
霍元晦掌心轻抚她的后背,低叹:“其实是装的……我心底是一万个不愿让你去。”
她忍不住轻笑,声音闷在他衣襟间:“方才明明都应下了,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霍元晦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语气半是无奈半是宠:“劝我莫涉险时那般坚决,半点商量余地都不给。如今自己倒要去闯龙潭虎穴,还不许我嘀咕两句了?”
裴霜自知理亏,声调软了下来,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哪有不许……况且也不是我独自前去,有谢侯爷和他麾下高手相助,不过是采一株药草,还不是手到擒来?”她说着,还得意地虚空一抓,仿佛已将那养神芝握在手中。
霍元晦摇头失笑,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叠墨迹犹新的纸页。
“这是养神芝的详图,自初生至成熟各阶段的形态皆绘于其上。谢陵所中之毒,幼芝便可解,若得成芝,只需半株即够。”
裴霜如获至宝,接过细看:“这可真是帮了大忙!”她欢喜地凑上前,在他唇上印下响亮一吻,“我们元晦,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未婚夫!”
未……婚夫?
这称呼让霍元晦骤然怔住,好似运转自如的机关突然卡涩,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你……答应与我定亲了?”
他记得她先前曾说想要一个郑重的求亲仪式,然而这些时日事务纷杂,他原想推迟再办。
“应你了。”裴霜嫣然一笑。她早已想通,既两心相悦,又何须拘于虚礼。
他的真心,远比任何形式都更为珍贵。
霍元晦喜出望外,笑意自眼底眉梢流淌而出,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兴奋地转了几圈:“太好了!葭葭应我了!”
裴霜清脆的笑声在房中回荡。
谁知乐极生悲,两人玩闹间动作太大,她一脚撞上衣柜,顿时疼得蹙眉吸气。
霍元晦赶忙将她放下,蹲身为她揉脚:“对不住,是我忘形了。”
裴霜嗔怪:“你是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
两人正笑闹着,方才的动静却引来了裴蕊娘。她推门而入:“葭儿,方才是什么声响?”
霍元晦的手还握着裴霜的脚踝,两人亲昵之态全然落在裴蕊娘眼中。
被母亲撞见,裴霜霎时面颊绯红,急忙推开霍元晦,神色间尽是赧然。
裴蕊娘并未对两人亲昵的举动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移开视线,却恰好瞥见了桌上收拾好的行囊。
她脸色微微一变:“葭儿,你这是要出远门?”
去长陵山寻药之事,裴霜尚未向母亲透露半分。自然是担心她不同意,本想先行出发,事后再解释。
眼下既被察觉,撒谎定然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她只得硬着头皮,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她原以为母亲深明大义,必会理解她的选择。
不料裴蕊娘听罢原委,说出的话却令两人浑身一震。
“养神芝?你们要寻此物?”裴蕊娘语气平静,却语出惊人,“我知道京城之中何处有。”
——
谢江踌躇片刻,终是上前将拜帖递上。
管家程义很快迎出,将他引入府内:“谢侯爷大驾光临,请前厅稍候,相爷即刻便到。”
“是本侯冒昧前来,叨扰徐相清净了。”
“哈哈,清净倒是谈不上,”徐崇爽朗的笑声自内堂传来。只见老丞相缓步而出,虽鬓发花白,蓄着山羊须,年岁已高,却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竟比许多年轻人更显神采奕奕。
徐崇对他的到访颇感意外:“谢侯爷可是稀客,怎么会来我府上?”
文臣武将本该避嫌,所幸谢江如今已无兵权在握,相见倒也不算逾矩。只是徐崇与谢江从前并无深交,甚至曾有些许政见不合,他能亲自登门,着实出乎徐崇的意料。
“相爷安好,”谢江略一停顿,终是道出来意,“本侯此番前来,是为……求药。”
“哦?何种药材?”
“养神芝。”
说罢,谢江便静候徐崇的反应,心中不免忐忑,不知裴霜的消息是否可靠。他原已决意亲赴长陵山寻药,不料柳暗花明。
清晨裴霜匆匆来访,言明京中另有养神芝的踪迹,正在这徐相府中。
他问她从何处得知,她只说是耿指挥使相告,若要知晓缘由,就去问耿集。
谢江无心深究其中曲折,但凡有一线希望能救谢陵,他都愿竭力一试。即便对方是素无往来的徐崇。
谢江心中对此消息实则存疑,养神芝这般罕物,连皇宫大内都没有了,徐相府中又如何得存?
更何况,昔年夺嫡风波之中,他属八皇子一党,而徐相曾因立场相左遭贬离京。那些年间,他们一派的人没少给徐崇使绊下套。虽非谢江亲手所为,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
纵使时过境迁,谁又敢断言徐相不曾心怀旧怨?
谢江凝神细察徐崇神色,却见自己道出“养神芝”三字后,这位朝廷肱骨老臣竟蓦然一怔,目光飘远,似是沉入了某段久远回忆之中。
待他眼神重新聚焦,徐崇面色陡变,脱口问道:“谢侯从何得知,老夫府中有此物?!”
“相爷此言,便是真有此物!”谢江喜出望外,心头重石终于落下。
“不错,”徐崇颔首道,“此药乃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
谢江当即抱拳,躬身
长揖:“求相爷赐药,救我孩儿性命!”
徐崇连忙上前扶着他的手臂:“谢侯缘何行如此大礼?六郎出什么事了?”
谢江简单解释了一下谢陵见义勇为却被毒镖误伤之事,他情绪惊动,语气高昂:“太医说我儿此毒唯有养神芝可解,原本大晟与西陵和亲,西陵卫王愿与此物当聘礼,岂料宜城公主突遭不测……哎,我儿余日无多。从前诸般过节,皆谢江之过,与我儿毫无干系。”
“恳请相爷施恩赐药,谢家上下必感念您再生之德,谢江更愿以命相报。若相爷仍记旧怨,谢江甘愿自尽以赎前愆!”话音未落,他已掣出腰间匕首。
程义急忙护在徐崇身前,却见寒光一闪,那匕首竟已横在谢江自己颈侧。徐崇大惊失色:“谢侯且慢!程义,快拦住他!”
千钧一发之际,程义猛扑上前死死攥住谢江手臂:“侯爷!万万不可啊!”
谢江自然并非真心求死,见有人阻拦,便顺势卸了力道。匕首“哐当”落地,被程义一脚踢开。
徐崇上前一步,叹道:“谢侯此言,莫非是认为老夫竟是那般不通情理、睚眦必报之人?侯爷此举,岂非陷我于不义?”
“不敢,不敢!是谢某思虑不周,一时情急。”谢江连忙致歉。
“往日旧怨,早已如云烟消散,老夫都不放在心上了。谢侯一片舐犊情深,实在令人动容。既然如此,老夫又岂能吝啬一味药材?”徐崇转头吩咐,“程义,去库房将那半株养神芝取来。”
“是。”程义领命而去。
谢江再次深深一揖:“相爷宽宏大量,慈悲为怀,谢某感激不尽,言语难表万一。”
徐崇拍拍他的肩,语气缓和:“都是为了孩子,老夫明白。谢六郎有个好父亲。谢侯,请坐吧。”
“谢相爷。”
待下人奉上茶,二人落座后,徐崇再度开口,目光中带着探究:“谢侯究竟从何处得知,这养神芝在我府上?”
“这……”
“可是不方便告知?”徐崇眼睛微眯起。
谢江笑道:“倒也并非不便。是耿指挥使告知于我。至于他是从何得知,谢某就不得而知了。”
裴霜早已料到徐崇必会追问根源,因这养神芝的来历极为隐秘,恐怕连皇上都未必知晓。
这株灵药,原是霍珩赠予宁谦,宁谦又转交裴蕊娘。那时徐崇身体不适,裴蕊娘便将它拿来孝敬于他。
徐崇得知后,还曾笑责裴蕊娘小题大做,说他不过是小恙,何须如此珍稀之物。后来确实没等用上,他的病就好了。
至于霍珩是从何处得来,据裴蕊娘所说,是因为霍珩当年带人奇袭长陵山,从崖壁上攀上去后,到了长陵山巅亲自采的。
西陵人视长陵山为圣山,深信凡人绝无可能翻越,故在崖顶未设一兵一卒。这正是霍珩能出奇制胜的关键。他成功翻越圣山,无异于击碎了西陵人的信仰,导致敌军军心溃散,兵败如山倒,终换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从此西陵军对霍珩的名字闻风丧胆。
只是西陵人万万不会想到,这样一位震慑四方的战神将军,最终竟会亡于自家君王之手。
裴霜故意将线索引向耿集,不仅因他身份足够令徐崇重视,更因耿集当年与宁谦、霍珩交情匪浅。他知道这桩秘辛,并不令人意外,自然也不会引起徐崇的疑心。
“原来是耿指挥使……”徐崇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是耿集透露的,那便不奇怪了。他还以为是……
蕊娘早已逝去多年,他方才竟恍惚以为……她还活着?他摇摇头,暗自苦笑。
不多时,程义手捧锦盒返回:“请谢侯过目,可是此物?”
谢江取出霍元晦所绘的图样仔细比对。虽然盒中之物已被切去一半,但形态色泽仍可辨认:“确是养神芝无疑。”
“只是神芝仅余半株,不知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太医说过,成芝一半足矣。多谢相爷恩赐!”
“谢侯不必多礼,快去救治六郎吧。”
谢江郑重接过锦盒,躬身一礼:“谢某告辞!”
徐崇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胡须,目光深沉。
“相爷,谢侯似乎早知养神芝只剩半株?”程义低声问道。
“或许耿集……不,即便耿集知情,也断不会将另一半的去处告知于他。”徐崇眼中掠过一丝锐光,“老夫须得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耿集,问一问他……”
拿到养神芝后,谢陵所中之毒很快化解,只是身子仍显虚弱,还需静心调养。
裴霜刚放下心来,彭宣却带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什么?陛下要召见我?”——
作者有话说:应该还有一两个案子,就结束啦
第136章
裴霜眸光微凝:“陛下为何突然要见我?”
彭宣笑道:“你先前所破的数起案件,哪一桩不是曲折复杂?‘女神捕’之名早已传遍盛京。如今再加上断脚奇案告破,又有我从中举荐,陛下自然对你心生好奇,想亲眼见见这位声名在外的女中豪杰。”
“恐怕……不止如此吧?”裴霜挑眉。
“果然瞒不过你。”彭宣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陛下虽未明言,但我隐约觉得,或许与宜城公主之事有关。”
裴霜眼神一锐:“宜城公主的案子莫非另有隐情?她不是投井自尽?”
宜城公主其实是跳井自杀,等宫人们发现的时候,公主的尸身已经在井中泡了一夜,几乎辨不清本来面目。
又在公主的梳妆案上发现了遗书,说不愿远嫁西陵,情愿一死了之。
彭宣叹道:“公主的遗书中,不仅陈情拒嫁之意,更……痛斥陛下无情。言道平素想不起她这个妹妹,唯有需牺牲之时才记起她,不舍亲生女儿远嫁,便推她前去。”
裴霜默然。
皇权之下,圣旨既出,岂容她一介女子抗拒?
况且西陵并非蛮荒之地,嫁过去便是一国王妃,外人皆道这门亲事风光无比,就连她当初听闻公主和亲时,也曾暗自庆幸谢陵有救。
可他们这些人,何曾问过公主自己是否情愿?
若他日晟国与西陵兵戈相见,她又将置身何地?
“陛下……未曾动怒?”裴霜试探道。
彭宣摇头:“未曾。陛下甚为痛心,阅信后独坐良久。”他至今犹记皇帝当时神情哀戚,甚至潸然泪下,自责平日忽视了这些妹妹们。
裴霜心叹,这为陛下真是宽仁。
先皇子嗣众多,皆安置于“十王宅”中。有能耐开府封王的早早迁出,或母族得力的,也尽力为女儿谋得好姻缘。
而宜城公主的母亲之前的身份只是个宫女,自然在女儿的婚事上帮不上什么忙,以致宜城与义阳两位公主至今未能定亲。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难免有所疏忽。”彭宣说了句公道话。
此话不假。先帝晚年所出子女与当今圣上年岁相差甚大,若非时常亲近,只怕连面容都难以记清。
裴霜:“公主亲事……照理来说不应该是皇后之职吗?”
“正是。皇后还因此受了陛下几句责备。不过皇后也喊冤,说是早前曾为宜城公主提过亲事,却被公主自个儿回绝了。后来事务繁杂,便搁置了。”彭宣说完闲话,又催促道,“快去换上官服吧,不用怕,陛下没那么吓人,而且元晦也在。”
“他也一同奉召入宫了?”
“对呀。我一会儿还要去大理寺传口谕。”
裴霜若有所思,依言回房换上那身赤红色飞鱼服。待她整装而出,与霍元晦那身浅绯官袍并肩而立,恰似一对璧人。
两人相见时相视一笑,默契地坐到了一处。
彭宣在一旁看
得直咂嘴:“哎呦呦,就这么点子路还要腻在一处,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这孤家寡人?”
霍元晦坦然握住裴霜的手,眼风都未扫向他:“不爱看便闭上眼。”
“好你个霍元晦!如今倒是硬气了,也不知是谁当年发烧烧得糊涂,还要我去照顾,那时呀,在梦里还可怜巴巴地喊着人家名字呢!”
“发烧?什么时候,赶考时候吗?”裴霜五指紧了紧。
霍元晦瞪了彭宣一眼,说好保密的,这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彭宣自知失言,赶紧捂嘴转身,心中默念: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真不是故意的……
裴霜鼓着腮帮,佯装生气,质问道:“从实招来!怎么回事?”
“贡院闷热,五天七夜下来,便引发了旧疾,不过无妨,酒师父早有预备,给了我养神丹,很快便痊愈了。莫要听他胡说。”霍元晦温声解释,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语道,“真的无碍。”
裴霜摸着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轻声埋怨:“怎么也不带个手炉,连护手都不拿。”
“面圣之时,怎好携带这些。”霍元晦轻笑,语气里浸着化不开的宠溺,“况且,我这不是有现成的手炉了么?”他拢住她的双手,轻轻揉搓,笑容温软又带着几分狡黠。
裴霜忍不住抿唇笑了,反手握紧他,悉心为他取暖。
彭宣被这恩爱场面晃得眼疼,默默别开脸。心下虽泛着“酸意”,却也不免羡慕,只盼着自己他日也能寻得这般知心人。
皇宫转眼即至,巍峨皇城赫然出现在眼前。
与裴霜想象中的一样,红墙碧瓦,金辉流转。立于宫门前,便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庄严与威压感。
彭宣轻车熟路地引他们步入延英殿。沿途遇见的宫人太监皆敛声屏息,步履轻悄,四下里一片肃静。
延英殿内,裴霜终于得见天颜。早在许多人口中,她便听过无数关于当今圣上的事迹,从彭宣口中,从霍元晦口中,从她娘口中。
她一直在想象皇帝是个什么模样,或威严,或沉肃,或宽厚,或智慧,皇帝的形象已经在她心中变换了千百个模样。
然而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她仍心头微震。
皇帝身着玄色圆领袍,初看略显朴素,细瞧方能辨出衣摆处精致的金色暗龙纹。他端坐案前,正专注批阅奏章,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柔和光晕,书卷气十足。
若在寻常地方遇见,大抵会以为这是位名满天下的儒士,而非九五之尊。
三人静立殿中,不敢有丝毫多余动作,亦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圣驾。
裴霜低着头,低垂这眼,视线把殿内左右扫了又扫。
侍奉笔墨的黄公公轻声禀报:“陛下,彭掌使带人到了。”
熙元帝缓缓搁笔,抬眸望向殿下三人。三人这才动作,齐声下拜:“臣裴霜/霍时/彭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免礼平身。”熙元帝的目光紧紧落在殿下一身赤红飞鱼服的身影上,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欣然,“你,便是裴霜。”
裴霜心头微紧,不知陛下为何独独点她的名。但三人中唯有她是初谒天颜,圣上心生好奇也是自然。
她上前两步,再次敛衽为礼:“臣裴霜,参见陛下。”
“既已免礼,怎又行礼?”熙元帝轻笑。
裴霜连忙放下手臂:“谢陛下。”心下暗忖,这位陛下倒颇有几分随和诙谐。
入宫前,霍元晦与彭宣轮番宽慰她不必紧张,却都比不过熙元帝方才轻松一语,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心竟莫名安定了下来,连自己也不知缘由。
“德清可没少在朕面前夸你,说得简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今日总算得见真人。”熙元帝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转,含笑颔首,“果然眸清神澈,幽兰自芳。”
“陛下谬赞。”裴霜刚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措辞,听着可不像是形容一位臣子啊!
果不其然熙元帝下一句就是:“德清看上的人确实不俗,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呀?需不需要朕为你们赐婚?”
霍元晦:!!!
彭宣:???
裴霜:?!?!
三人齐齐被皇帝这句话惊住。彭宣顿时感到另外两人投来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那眼神明晃晃写着:
你特么地都对皇上说了什么?!
彭宣慌忙出声:“陛下,您误会了!臣与裴霜唯有同僚之谊,绝无男女之情啊!”
霍元晦同时拱手回话:“陛下,裴霜实为臣之未婚妻。我二人已于前日交换庚帖,定下婚约。”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婚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熙元帝微微睁大了眼睛:“呈上来。”
立刻有小黄门上前接过,转由黄公公查验无误后,恭敬奉至御前。
这婚书一掏出来,惊讶的何止是皇帝,裴霜与彭宣同样愕然。
彭宣忍不住与他低语,声音从牙缝里飘出来:“什么时候的事情?!居然没通知我?”
“前日刚定。此事乃我二人之事,只需我娘与裴姨点头便可。”霍元晦低声回应,语气坦然。
不得不说,霍元晦行动确实迅捷。虽长陵山之行未能成局,他却丝毫未忘裴霜答应定亲之事,迅速把郦凝枝与裴蕊娘拉到一处,当场签下婚书,并加急送往京兆府登记在册。
霍元晦这话让彭宣听得心口发酸,他捂着胸口感慨了会儿。
重色轻友!
裴霜震惊的却是——他居然随身带着婚书!这到底是什么癖好?
她用力闭了闭眼,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只觉得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皇宫修得严丝合缝,半条缝也没留给她。
熙元帝仔细端详着婚书,目光在文书与霍元晦之间来回逡巡,抿唇不语,似在思忖。
“这门亲事,可是你自愿许下的?”熙元帝问道。
“是,臣心甘情愿为霍家妇。”虽然有点丢脸,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霍元晦悄悄翘起唇角。
熙元帝轻哼一声:“看来倒是朕乱点鸳鸯谱了,原来元晦才是你的如意郎君。”他转向霍元晦,语气郑重:“元晦,既已定亲,往后须得珍之重之,莫要辜负她。”
霍元晦肃然回道:“臣自当爱她护她,敬她惜她,今夕何夕,唯此良人。”
裴霜看他,耳根泛起红来,这厮也太大胆了些!有时候真敬佩他说情话不脸红的能力。
只盼陛下别觉得太肉麻才好。
连彭宣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暗叹:真没看出你竟是这样的霍元晦!
“哈哈哈,”熙元帝笑声朗朗,并未见怪,“元晦真情昭昭,朕心甚慰。”
裴霜神情稍松,陛下这是被和亲之事刺激到了?近来怎如此关心他人姻缘?
婚书被黄公公交还给霍元晦,黄公公过来时,笑眯眯的,还调侃了句:“这么重要的东西,霍大人可收好了。”
“谢公公提醒。”
熙元帝再度开口,仍是问裴霜:“婚书上写,你先父早逝,由母亲抚养长大,自幼居于青梧?”
“是。”裴霜垂首作答。
熙元帝眼中掠过浓重的怜惜,目光仿佛透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身影。可惜裴霜低着头,没看见。
他还欲再问,黄公公上前添茶时,茶壶嘴不慎碰在杯沿,发出一声轻响。黄公公立时告罪:“奴才失仪。”
瓷器的清脆碰撞声让熙元帝蓦然回神,敛起情绪,沉声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宜城公主自尽一事。哎,也怪朕对幼妹们关怀不足,至少……该问一问她的意愿。此事本是西陵无礼,我晟国公主,岂容他们说来娶便娶?”
自尉迟辉那番暗藏锋芒的话语之后,熙元帝心中一直梗着一股郁气。纵使如今朝中缺乏能征善战的将领,但至少还有“九甲七星阵”可倚仗。
九甲七星阵乃霍珩所创,战场上攻无不克,也正是凭借此阵,西陵才安分了这许
多年。
“西陵如今所恃,不过一个安神庆罢了。”熙元帝语带忿然。
裴霜面露不解,霍元晦低声为她解释:“安神庆乃西陵丞相之甥,年未及冠,却用兵如神,已令西域诸多小国臣服。”
“原是得了天赐良将。”难怪她说最近西陵怎么开始莫名奇妙挑衅,良将可遇不可求。
“良将?呵,不过一黄口小儿。”熙元帝嗤笑,“若论良将,谁又能与当年的霍……”他话音戛然而止,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裴霜心下暗忖:与霍珩比肩么?
可晟国今日之局面,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
“罢了,不提这些。”熙元帝挥袖,“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置宜城一案。”虽心有不忿,但既然答应了和亲,眼下确是晟国理亏。
裴霜问:“宜城公主既是自尽,此案,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吧?”难道要说公主病逝,可这样也没有必要叫她来吧?
熙元帝微微挑眉:“若只是寻常案件,朕又何必特地召你前来?”
嗯?
“裴卿,也让朕看看你的真本事。此事须得妥善处置,务必要给西陵一个满意的交代。”熙元帝将令牌递出,“此案朕特许你们权宜行事,可随意出入任何地方,包括宫禁。”
这分明是给她丢来了一个烫手山芋。
几人郑重接过令牌。熙元帝面露倦色,摆手道:“朕乏了,退下吧。”
他们放轻脚步,躬身退出延英殿。
第137章
“这差事可不好办呐,稍有不慎,便是两国交恶的局面。”彭宣摩挲着下巴,沉吟道,“陛下怎会想到将此案交予你?他就这般信得过你?”
裴霜淡然一笑:“说不准正因我无足轻重。若真到了无法转圜之时,大可治我一个办事不力之罪,推出去给西陵,岂不也算是个交代?”
彭宣连连摆手:“不不不,陛下绝无此意!”
“她说笑的。”霍元晦温声道。
“哈哈哈,你还当真了?”裴霜抱臂挑眉。陛下若真要寻个替罪羊,推她出来恐怕还不够分量。
“姑奶奶,你可别吓我了。”彭宣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这等话,往后还是莫要再提。保不准什么地方就藏着陛下的耳目。”
“连你也要防着?”裴霜看向他。
彭宣苦笑:“镜衣司内部亦会互相监察,皆可匿名举发。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这位置呢。”
裴霜蹙眉。难怪她总觉在镜衣司时,似有许多目光如影随形。原以为只是同僚好奇,却不想竟持续这般久,原来还有这等规矩。
“呀,倒忘了与你细说。”彭宣后知后觉地一拍额角,“往后言行都须谨慎些。”
裴霜对这般监视颇不以为然:“内部人心不齐,何以长久?”
彭宣叹道:“谁说不是呢?这都是先帝时立下的规矩,旧制……不可轻废啊。”
“陋习便该废除!”
“嘘——”彭宣慌忙四顾,几欲去捂她的嘴。
裴霜却笑出声:“怕什么?即便传入陛下耳中,我也是这番话。陛下是明君,自然明白我说得在理。”
霍元晦颔首应和:“葭葭所言极是。”
彭宣说不过他们两个,索性闭嘴,不过他也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我们直接去永福坊吧。”裴霜对霍元晦说道。陛下既让他们查案,或许真发现了什么蹊跷,只是想看看她的能力。
裴霜又问:“宜城公主的遗体现在何处?”
霍元晦答道:“暂安置于十王宅的冰室之中。按律,公主玉体须由宫中嬷嬷验看,外人不得擅动。”
彭宣插话:“我还得去驿馆盯着西陵人,便不与你们同去了。”
“你既路过镜衣司,劳烦替我唤语风过来,顺便让她将我的工具箱带来。”裴霜请求道。
霍元晦立刻察觉她的意图:“你想剖验公主遗体?只怕不行。皇室中人遗躯,官府仵作无权验看,更何况剖验,非得有陛下特旨不可。”
“才得的令牌,你便忘了?”裴霜提着那枚金灿灿的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霍元晦轻挑眉梢,唇角浮起浅笑:“是我疏忽了。陛下……正是此意。”
马车缓缓驶入主街,彭宣中途下车。裴霜与霍元晦继续前往十王宅。
十王宅仍是先帝时期所建。当年先帝兄弟众多,初登基时皇位未稳,恐诸王结党营私,便将他们尽数安置于此,由宦官统一管辖,实为一番“优雅的软禁”。
谁料这番争斗未现于先帝兄弟之间,反倒爆发于他诸位皇子之中。
后来又扩建了“百孙院”,未出嫁的公主也都住在这儿,皇子、公主并非混住一殿,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居所,整个“十王宅”是一个大园区,里面分割成许多个独立的府邸。
公主们大多住在以自己封号命名的院落中,宜城公主便住在宜城院。
行至宜城院,只见院落狭小,陈设简朴,几乎看不出是一国公主的居所。看来在皇家,也免不了分个三六九等。
裴霜一身飞鱼服凛然而至,无人敢上前阻拦。
伺候公主的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宫女,与若干个干杂事的小太监,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简直比一般富庶人家的女儿都要寒酸。
霍元晦引她行至公主投殒的那口井边:“便是此处了,此前已来看过。”他指着一个地方,“这儿当时留着公主的绣鞋,宫人探头下望,才发现了井中遗躯。”
井沿不高,井口却十分狭窄,一旦掉下去,几无自救之可能。
“衙役曾下井查探,井壁留有抓痕,与公主指甲缝中的青苔痕迹相符。”霍元晦续道。
裴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人在窒息之际,确会因求生本能徒然挣扎,这说明公主掉下去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
“十王宅循宵禁之制,日暮时分正门即落锁,此后仅角门可通行。我们查问过角门守卫,当夜除义阳公主外,并无他人出入。”
裴霜:“义阳公主当晚出去了?她一个人吗?”
霍元晦点头:“不是,带着两名宫女。当夜贺家娘子在家中设宴,邀了几位交好的姐妹嬉玩,在府中投壶、双陆、樗蒲等。也去贺府问过,确有此事,几个女郎一直玩到接近亥时才散,坊内的几个女郎各自回家,外坊的就宿在了贺府。席间并未见异常。”
听来不过是闺中密友的寻常聚会。
裴霜步入公主卧房,见梳妆台上首饰寥寥,细看之下,所留几乎皆是近日为和亲所赐的御制之物,不由蹙眉。
“奴婢含桃/莺桃,见过两位大人。”宜城公主的两名贴身宫女被带至跟前。
裴霜指向妆台,声音凛冽:“公主的首饰都去了何处?你们知道和亲御赐之物皆有特殊印记,不敢擅动,便将公主旧日首饰搜刮一空,是也不是?公主即便薨逝,也容不得你们这般以下犯上!”
含桃与莺桃吓得慌忙跪地,连声辩白:“奴婢不敢!奴婢冤枉!奴婢万万不敢偷拿公主之物!那可是要没入掖庭局的重罪啊!”
裴霜凝神细思,她们是宫女,并非一般卖身的女子,只要到了年纪,是可以被放出去嫁人的。但她们要是犯了错,也会以宫规处置,偷盗皇家成员的东西,更是罪加一等。
她们在宜城院中的生活虽然算不上好,但比起去掖庭局做苦役,当然是现在的活计更好,犯不着做这样的事情。
“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裴霜语气稍缓,“那你们来说说,公主的首饰为何只剩这些?”
含桃与莺桃探头望去,只见妆台抽屉尽开,里头只孤零零躺着几对不值钱的耳坠和木簪,不由也怔住了。
“这……奴婢们确实不知呀。”
含桃怯声道:“公主的俸禄本就不多,有时还要贴补义阳公主,能留下的体己少之又少。她的首饰……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其实也没丢几件。”
“含桃说得对,
公主没几件像样的首饰。”
裴霜心头轻叹,一国公主穷成这样也是没谁了,不曾享受天下供养,却要被迫为国牺牲,也难怪心生怨怼。
“既如此,你们仔细看看,究竟少了什么?”
含桃与莺桃左看右看,面面相觑,似都想从对方眼中寻个答案。两人时而蹙眉,时而抿唇,低声嘀咕了好一阵,才不确定地道:“似是……少了一支石榴钗子?”
“对对对,那支石榴钗不见了。”
裴霜拧眉:“你们身为贴身宫人,竟连公主有哪些首饰都记不清?”
两人急忙叩首:“大人明鉴!非是奴婢不用心。我们是一个月前才拨来伺候公主的。那支石榴钗因公主多戴了几回,这才记得。其余不常戴的,实在……实在记不真切啊。”
“一个月前才调来的?那原来伺候的人呢?”
含桃答道:“原来是丝桐姐姐伺候的。哎……她命不好,生了治不好的病,公主怜惜她,特恩准她回家养病,走时还赠了她不少金银首饰。”
“她如今可还在?”裴霜追问。
莺桃摇头道:“不在了。死讯就是公主自尽前一天传来的。公主得知后,情绪很不好,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整夜。我们都猜,公主或许是受了丝桐之死的刺激,这才寻了短见。”
裴霜继续问:“丝桐与公主感情很好吗?”
“丝桐姐姐五六岁便跟在公主身边,与公主一同长大,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丝桐姐姐病重时,公主还特为她请过太医看诊,可惜终究无力回天。”
裴霜缓缓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她缓步移至书案前,见书架上多是四书五经、文选诗集之类,尤以诗集为最。每一本皆有多番翻阅的痕迹,甚至破损处也曾细心修补。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一本名为《临仙谷诗话》的书上。与其他旧籍相比,这本书显得格外新净。令她生疑的是,她从未听说过此书。
“此书你看过吗?”文学类的,还是霍元晦更懂一些。
霍元晦捧起诗集,一页页细细翻阅,边看边摇头:“这些诗……恐怕皆出自女子之手。”
裴霜问:“这怎么看出来的?”
“小庭深闭落花天,倦理残妆倚绣帘……”
“欲裁纨扇犹疑夏,未寄寒衣已怯情……”
“急唤阿琼声,笑指小桃红……”
“女子作诗多情感细腻,且纨扇、绣帘、桃红等意象,也多为闺阁所用。”
裴霜翻看了两首,还真是,不是浓重的闺怨情思,便是活泼的少女意趣。
“咦,这首倒别有意趣。”裴霜朗声念道,“小沉三湘亦俊游,彩鸾写韵有高楼。怪来诗思清于水,玉女盆曾借洗头。首句‘小沉三湘’本含清苦之意,却以‘俊游’消解愁绪,透着超脱际遇的豁达。”
“将‘诗思’比作清水,又以‘洗头’之举具象化诗意净化的过程,确见巧思。”霍元晦不吝赞许,目光落向署名处——“落雪山人”。
裴霜手持诗集,书页翻动沙沙作响:“这本诗集应是收集成册后,由宜城公主亲手抄录。”判断这些并不难,与公主遗留的其他手稿比对字迹便可分明。
“诗集名‘临仙谷’,想必便是她们诗社之名。”
裴霜心生好奇:“却不知哪一首是宜城公主所作?”
“义阳公主或贺家女郎定然知晓。”
不过眼下并非追究此事之时。裴霜暂压心中好奇,继续查案。
其他地方没什么异常,等她检查完了屋内,葛语风背着工具箱也到了。
葛语风兴冲冲的:“大人,东西送来了,可以开始验尸了吗?”
裴霜轻轻摇头:“一听说验尸就这般兴奋的,你怕是头一个。”
“能观摩大人验尸,语风总能受益匪浅,自然激动难抑。”如今的葛语风已成了裴霜的“全自动夸夸机”,跟随裴霜的这些时日里,她不仅愈发自信,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前行的方向。
裴霜却敛了笑意,神色肃然:“语风,你要牢记:每一具尸骸的出现,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我们须对生命常怀敬畏。每一具尸体,都是你的老师。验尸非为逞能争胜,而是为死者言。”
这番鞭辟入里的话语,深深叩击着葛语风的心弦。她郑重颔首:“大人,语风记住了。”
三人随即转往冰室,却在门口遭遇阻拦。
那位宫中的老嬷嬷生着两道极深的八字纹,颧骨高耸,看人时目光锐利严肃,颇显不好相与。
当裴霜提出欲查验公主尸身时,老嬷嬷当即尖声道:“历朝历代公主玉体皆由宫中嬷嬷验看,从未有公门中人插手之理!公主千金之躯,岂容尔等亵渎?”
裴霜不卑不亢:“不许公门介入,是因仵作多为男子。我同为女子,何来亵渎之说?”
那嬷嬷语塞片刻,仍强硬道:“那也不成!规矩不可破。”
裴霜本欲说理,见她如此固执,便不再多言,径直取出那面金牌。令牌缀着金黄流苏,金光灼灼,几乎闪花了老嬷嬷的眼。
她只得退开让行,却一路紧跟着进了冰室,直至公主尸身前仍不肯离去——
作者有话说:注释:小沉三湘亦俊游,彩鸾写韵有高楼。怪来诗思清于水,玉女盆曾借洗头——清代女诗人蒋徽,有改动
其他诗句都是我编的
第138章
尸身上覆着白布,葛语风正欲掀开,那嬷嬷忽又尖声阻拦,指向霍元晦:“这位大人身为男子,不得留在此处,须得避嫌!”
“在仵作眼中,男女皆是一般,您这嬷嬷怎地……”葛语风还要争辩,却被裴霜以眼神止住。
裴霜看向霍元晦,他微微颔首,主动退出了冰室。
“这还差不多。”嬷嬷面露倨傲之色。
葛语风小声抱怨:“大人,她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裴霜平静道:“我们是来查案验尸的,达成自己的目的即可,没有必要在口舌之争一时长短。”
“知道了。”葛语风答应着,语气还是透着几分不服。
两人开始穿戴面衣与手套,裴霜伸手递给嬷嬷一个面衣:“尸气污浊,嬷嬷还请戴上。”
“不必。这点气味,老身还不放在眼里。”嬷嬷断然拒绝。
葛语风一把夺回面衣,忿忿道:“不用便不用!大人,人家可不领您的情。”
裴霜并未在意,指点葛语风:“掀开白布吧。”
那嬷嬷屏息凝神,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只待这两个女郎见了尸体,怕不是要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她预想的画面没有出现,裴霜反应平静,只是皱眉:“怎么会这样?!”
葛语风倒是轻呼出声:“这……”不过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惊讶。
尸体的大半张脸皮竟
已不见踪影,观伤口形态,显是遭外力撕扯所致。
裴霜看向嬷嬷。嬷嬷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悲色:“是底下人捞尸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井壁,才成了这样。哼,那些人居然如此损毁公主尸身,已经狠狠惩治了。”
尸身在井中浸泡整夜,表面的皮肤被泡得软塌塌的,极容易皮肉分离,这时候再加上外力一剐蹭,不费力就能掉下一大片来。
对于生前容色娇丽的公主而言,这般模样确令人不忍卒睹。世人皆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帮受罚之人,倒也不算冤枉。
裴霜开始仔细查验,自头颅至四肢,再及躯干。因井水长时间浸泡,尸身异常苍白,白得森然可怖。冰室中寒气缭绕,丝丝冷意仿佛自尸身散发出的幽怨之气。
嬷嬷盯着裴霜的一举一动,生怕她毁坏公主尸身,但裴霜下手都有数,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而重新审视起这位女镜衣使。关于裴霜的传言她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其中几分虚实。
裴霜很快完成了体表查验:“死者女性,年约十五至二十,身长六尺,肤质白皙。左侧腰间有一婴儿巴掌大小的褐色胎记。四肢及躯干可见多处擦伤。眼睑下有出血红点,口鼻内有溺液残留。体表征象符合跳井溺亡。”
“如此说来,表面并无可疑之处?”葛语风提笔记录着。
“体表暂未发现异常,仍需剖验确证。”裴霜说着便向工具箱中的柳叶刀伸出手。
“你竟想剖验!万万不可!”嬷嬷猛地扑过来,按住了裴霜的工具箱。
两人瞬间面对面而立。嬷嬷眼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嘶声道:“公主千金之躯岂容损毁!绝无可能!”
裴霜早料到她必会阻拦,却未想反应如此激烈,仍耐心道:“令牌您已验看,陛下特许我权宜行事。”
“那令牌是许你进这冰室,可没许你剖验公主凤体!”
裴霜失笑,竟与她咬文嚼字起来。
“两位,既已验完,就请离开。”嬷嬷做了个请的姿势,已然下了逐客令。
葛语风心直口快:“你这嬷嬷好生无理!连陛下都准允的事,何时轮到你在此推三阻四?!”
那嬷嬷上下扫葛语风一眼,见她是个白衣镜衣使,冷哼了声:“老身乃宫正司司正,你当尊称我为庄大人!”
裴霜挑眉。难怪这嬷嬷态度如此强硬,原是内廷女官,宫正司司正乃是正六品。
“原来是庄司正,失敬。”裴霜敛眉拱手,“本官无意冒犯公主,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历朝历代,从未有公主凤体需遭剖验之理!即便到了御前,本官也自有分说。”庄司正寸步不让,“若裴副使执意剖验,便请再讨一道陛下口谕来。”
“去就去,等大人请来口谕,看你有什么话说!”葛语风呛声道。
裴霜微撇嘴角。她才出宫不久,若为此事再度入宫请旨,熙元帝会如何看她?是否会觉得她无能?更何况是这般敏感之事,庄司正是算准了她不会去。
“罢了,您既已搬出陛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裴霜开始摘下手套,目光始终落在庄司正身上,“语风,收拾东西。”
“真不验了?”
“嗯,收东西。”
葛语风噘着嘴,满腹不服却也只能咽下。连大人都放弃了,她还能如何?
庄司正紧盯着她们收拾妥当,重新为公主覆上白布,又一路目送她们离去,那姿态简直如同监视,生怕她们反悔一般。
“验完了?”霍元晦一直守在门口,见裴霜额间沁出冷汗,自然取出汗巾为她擦拭。
“霍寺正您是不知,那庄司正有多气人!竟揪着令牌只许通行这一条,死活不让我们剖验!”
霍元晦从她额间轻柔擦至下颌,动作细致:“门未关严,里面的动静我都听见了。”
裴霜安然享受着他的照料,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传来,闻之便觉心安。
“是不是已经有线索了?”霍元晦嘴角噙着笑,柔声问。
裴霜微微颔首:“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
“真的不是?”霍元晦侧头问。
裴霜摇头:“确实不是。”
“这倒是有趣了。”
一旁的葛语风听得满头雾水。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这两人又开始了,这般旁若无人地打哑谜,能不能给她这个“笨蛋”稍作解释啊!
然而葛语风并未等来答案,只得带着满腹疑问随他们前往邻院。
义阳公主的院落与宜城公主相距不远。葛语风上前叩门,表明为宜城案子而来后,很快便有宫人引他们入内。
义阳公主与宜城公主乃一母所生,两人仅差两岁,义阳年纪更小些,姐妹二人感情很好,从小相依为命。
院中陈设与隔壁大同小异,透着相似的清简。
裴霜本以为熙元帝择宜城和亲仅是因年岁之故,直至见到义阳公主本人,方悟更深层缘由。
义阳公主容貌确显平常,体态亦颇丰腴,一张圆润脸庞虽瞧着福气满满,却终究失了几分天家公主的明艳姿仪。
“叨扰公主了。”裴霜欠身见礼。
义阳虚扶她起身,眼中却漾着浓重的好奇:“你便是镜衣司那位声名在外的女神捕?”
“公主听过我?”
“自然。你尚未进京时,说书人便已将你破获的几桩奇案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我一直想见见你,只是苦无机会。”
“多谢公主抬爱,不过是尽本职而已。”裴霜浅笑,目光不经意落向义阳的手。
义阳察觉她的视线,略显心虚地将手缩进广袖之中:“你们来是想问姐姐的事吧?姐姐既已去世,遗书中也写得明白,又何必再查……哎……”提及宜城,她难掩哀戚之色。
“不过是为给西陵一个交代,走个过场罢了。公主也请体谅陛下的难处。”裴霜故意将案情说得轻描淡写,以消解义阳的抵触。
义阳无声轻叹:“你们想问什么,便问吧。”
“听闻宜城公主去世那夜,您曾出门赴宴?”
“是呀,阿蓉约了我们几个交好的姐妹一同玩乐。”义阳道,“若我那夜未曾出门,留在宫中陪她便好了……或许她就不会……哎……”
裴霜继续问道:“贺家娘子是两位共同的好友吧?为何未曾邀请宜城公主同往?”
“姐姐已是待嫁之身,按礼出嫁前这些日子,原不该随意出门。况且阿蓉也邀过她,是她自己说提不起兴致。我当时便该察觉她的异常才是。哎……”
义阳公主几乎每说一句便是一声轻叹,言语间浸满了悔恨与哀戚。
霍元晦接过话头问道:“方才在宜城公主书架上见有一本《临仙谷诗话》,不知这‘临仙谷’是何寓意?”
提及此事,义阳神情稍缓:“那是阿蓉牵头起的诗社。姐姐才学甚好,常能作出不俗的诗篇,我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诗集里收录的都是众姐妹在诗会上的即兴之作,由姐姐亲手誊抄整理成册。”
“下官翻阅诗集,见其中署名‘落雪山人’的几首尤为清奇脱俗。”
义阳唇角微扬:“‘落雪山人’正是姐姐自号。若能得探花郎一赞,姐姐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喜。”她笑意未敛,眉梢却又垂了下来。
裴霜顺势追问:“公主那夜只去了贺府?可曾去过别处?”
“坊内我只与阿蓉交好,且有宵禁约束,也去不了外坊。况且宴散之时已近亥时,还能再去何处?”义阳淡淡反问。
裴霜轻笑:“公主说的是。”
这位义阳公主表面瞧着憨厚圆融,答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
看来,需得下一剂猛药了。
裴霜抬眸直视她:“公主可认得丝桐?”
义阳闻言眼神明显一跳,立刻望向裴霜:“自然认得。她是姐姐的贴身宫婢,我们也算是一同长大的。裴副使问她做什么?”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一个眼神,从容答道:“是含桃她们说,宜城公主在寻短见前一日收到了丝桐的死讯。她们都疑心公主是受了此事刺激,故而有此一问。不知公主可知晓,丝桐究竟患了什么病?”
义阳肩头微微一松,又叹道:“哎……丝桐也是个苦命人。自幼父母双亡,卖身为奴不说,年纪轻轻便染了肺病,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姐姐虽请了太医诊治,终究回天乏术,也只能在她弥留之际,恩准她回家与亲人团聚了。”
霍元晦敏锐追问:“丝桐既父母双亡,家中还有别的亲人么?”
义阳答道:“她还有个姨母尚在人世。”
裴霜目光掠过墙上悬挂的一幅字,所题乃是诗仙绝句,她缓步近前细看:“这幅字是宜城公主所书吧?笔力遒劲,颇具风骨。”
“是呀,姐姐的字,就连贺大人也曾夸赞过。”
“贺大人?可是贺少卿?”霍元晦问。
义阳略作停顿,方道:“非也,是贺老大人。阿蓉常请她父亲为我们品评诗文字画,我们都是沾了她的光。”
霍元晦方才所指的是贺南溪,鸿胪寺少卿,乃贺诗蓉之兄。而义阳所言乃是其父,翰林院文学博士。能得他青眼,足见宜城公主书法造诣确实不凡。
出了义阳院落,葛语风不禁感慨:“义阳公主与宜城公主当真是姐妹情深。宜城公主之死,想必对她打击极大。”
“是么?”裴霜轻笑反问,“我们进屋时,你可曾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葛语风歪着脑袋思考:“好像是有那么一股咸香,那是……”
“是肉香。”霍元晦断言。
“啊?”葛语风愕然。
裴霜眸光微凝:“试问一个在我们到访前还在大啖金丝鲜肉饼的人,当真如她表现的那般悲痛欲绝么?”
他们上门太突然,义阳手上的油渍都没擦干净。
虽说她们两个是同辈,义阳不需要为宜城守孝,但胞姐新丧便大快朵颐,确与她所表现的姐妹情深大相径庭。
“难道义阳公主的深情都是装出来的?”
裴霜抱臂沉吟:“不。义阳公主谈及宜城才学时,眼中流露的敬佩与自豪并非作伪。她的言行,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不是吗?”
葛语风蓦地张大嘴,想到某种可能,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不、不会吧……难道宜城公主根本没死?!”
第139章
“大人,您验尸时便看出来了吧?”葛语风总算明白了方才那场哑谜的真相。
裴霜垂眸,想起冰室中那具尸身:“即便极力模仿,甚至不惜毁去面容……可假的,终究是假的。”
霍元晦道:“公主的写诗,尚能透着苦中作乐,坚韧不拔。能写出那样诗句的人,决计不会自杀的。”
“那死的究竟是谁?遗书又作何解释?”
“遗书确是公主亲笔。宜城公主不愿和亲,又恐一走了之会牵连他人,故而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甘愿为她赴死,且年岁相仿之人……你觉得会是谁?”裴霜存了几分考她的心思。
葛语风恍然大悟:“是丝桐!”
丝桐重病缠身,本就时日无多,为助宜城脱身而自愿赴死,确在情理之中。
裴霜点头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可当日并无宜城公主进出记录,她又是如何出去的?”
“问得好。”裴霜赞赏道,“你问到了关键,假如你是宜城,你想逃出这儿,你会怎么办?”
葛语风点着下巴思考:“如果我是宜城公主……我一个人肯定是跑不出去的,需要有人帮我把丝桐带进来,我再换上丝桐的衣服出去,哦!我知道了,她会找义阳公主帮忙!”
“完全正确。”裴霜欣然颔首,“宜城找到义阳帮忙,由义阳带着人进出,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换过来了,而后,二人一同前往共同好友府中。”
“所以宜城公主现下就在贺府!”葛语风激动道。
“嘘——”裴霜食指抵住唇,“小声点。”
葛语风赶紧捂住嘴。
“那我们现在便去贺府?”她急问。
霍元晦淡然一笑:“人未必仍在贺府,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说不准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况且我们贸然上门,贺家娘子未必肯认。若宜城公主真藏身贺府,反倒会打草惊蛇。”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嗯……现在——去承恩侯府。”
葛语风等了半晌,只等来这么一句。
“啊?”她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绝妙的计策呢?这算什么?
霍元晦眸光微沉:“去看谢陵?”
“你不是说他醒了吗?去探慰探慰病患,难道不该?”裴霜挑眉反问。
霍元晦无从反驳:“……该去。”
“霍大人可不能这般小气,不然盛京城的醋坛子都要教你一人喝空了。”裴霜莞尔,语带调侃。
霍元晦默然不语,只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怀中婚书。他才不小气,到时候就把这东西拍在谢陵脸上。
不过他大病初愈,不宜过分刺激……得想个法子,如何“自然”地让它掉出来……
葛语风适时插话,缓和气氛:“大人,我们不是要查案么?便这么搁下了?”
“查案也需张弛有度。你瞧这天色已晚,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再查。”裴霜指了指渐暗的天际。
葛语风再度愕然。天色虽晚,可查案何时需看时辰?熬至深更半夜岂非常态?
她家大人这反应,不正常。
难不成真对谢六有点意思?虽说谢六长得也不差,但和霍寺正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的。
不过无论大人心属何人,她必坚定站在裴霜这边。
葛语风默默挪到了裴霜身后。
——
承恩侯府内,谢陵正被几名护卫按在床上,与刘太医据理力争:“刘太医,我真无碍了!能下床了!终日躺着,浑骨头都要躺酥了!”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又不听话开始折腾自己的身子?!””刘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而却又捋须笑起来,“此番谢侯特地予老夫挑了几个好手,专治你这不服管的性子,嘿嘿。”
“刘太医,我爹又不在府中,您何必这般听他吩咐?这样,您只作不知,全了我这回可好?求您了……”谢陵又是挤眉又是软语,说理不成,便撒起娇来。
“哼,想得美,老实躺着!”可惜刘太医早已免役了他的糖衣炮弹。
谢陵悻悻躺回去,他真是躺累了,感觉比打一个时辰的拳都累,好不容易醒了,自然是想下床松快松快,结果又被刘太医拦住了。
说什么不可动武,只能静养,体内余毒未清,还需连服七八日的汤药。七八日不得下床,岂非要在榻上孵出虱子来?
谢陵烦躁地一脚蹬开锦被,将满腹不忿尽数发泄在棉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踹着。
偷眼瞥向一旁的刘太医,却见对方立刻抬眼望来,他慌忙移开视线。为防他作怪,刘太医竟将捣药的活计都挪到了他房中,简直不留半分钻空子的余地。
谢陵索性翻身向内,眼不见为净。
刘太医嘴角微扬,手中药杵捣得愈发卖力,“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吵得谢陵捂耳缩成一团。刘太医见状,甚是满意。
嘻嘻,可算能制住这个小魔王了!
“六郎,裴副使来了。”谢忠进来传话。
“啊?她来了?”谢陵猛地坐起,见谢忠点头确认,又迅速躺回榻上,足尖一勾拽过锦被盖好,平复呼吸后吩咐:“忠叔,请她进来吧。”
谢忠瞧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强忍笑意:“是,老奴这便去请。”
谢陵拉好被子,目光不住瞟向门口。瞥见那熟悉的官靴迈入,立即转身掩口轻咳:“咳咳……”
他竖起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悄悄弯起唇,再佯装慵懒转身,缓缓睁开眼:“你……怎么是你!”
语气霎时从甜腻转为惊恐。
霍元晦嘴角勾起弧度,眼神却淡漠:“谢六郎以为是谁?”
“我……”谢陵余光中看到门框外站着的身影,正是裴霜,她根本还没进屋,正探着脑袋看热闹。
谢陵使劲闭了闭眼,幸好及时住口,没有丢更大的人:“只是没想到霍大人会来看我。”
“大夫来看自己的病人,不是很正常吗?”霍元晦说着便坐下,执起他的手腕诊脉。
“自己的病人?”谢陵一时间忘了反抗,“你会医术?”
霍元晦搭脉片刻,抬眸:“谢六郎还是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您的气血,有些过于翻涌了,于康复无益。”
他不就因方才动作急促了些,气息未匀,这也能诊出来?!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告知你。此番能保住性命,多亏了霍大人施针护住你心脉。”刘太医端着药钵解释道,手上捣药的动作仍未停歇。
谢陵一中毒后就感觉自己没有意识了,完全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睁眼看到刘太医,还以为与往常一样,是刘太医救了自己,不想还有霍元晦的事情。
“是呀,六郎,这次还好有霍大人!”谢忠也从旁附和。
这说法,好像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谢陵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谢陵谢过霍大人救命之恩!”
“医者本分,六郎不必行此大礼。”霍元晦俯身相扶,怀中婚书文牒恰在此时滑落。
“哎呀,怎的掉出来了?”霍元晦声调微扬,缓缓伸手去拾。
文牒封面上“婚书”二字赫然醒目。不知是天意相助还是霍元晦刻意调整了角度,文牒散落开来,恰好露出写有两人姓名的那一页——
定亲人,裴霜、霍时……
不等谢陵细看,霍元晦已经捡起,并郑重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如珍似宝地放回怀里。
葛语风也看见了婚书,她小声询问,带着好奇:“大人,那是你与霍寺正的婚书吗?他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裴霜无言望着这场“意外”,葛语风问的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
好在霍元晦很快“解惑”:“重要之物,自当随身携带。”
裴霜只觉额角似有三道黑线划过,她不是很想承认,这厮竟是自己的未婚夫。
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
谢陵内心情绪复杂,失落与伤心交织在一处。
不是早知她已定亲了么?为何心口仍会这般涩痛?
他不该……不该心系于她的。那是救命恩人的未婚妻……他不能行不义之事……
谢陵收敛情绪,勉强露出笑来:“两位大人成亲时,可一定要请我喝杯喜酒呀。”
霍元晦含笑应道:“自然。绝不会忘了给谢六郎送喜帖。”
裴霜走上前来,上下打量谢陵几眼,见他面色已复红润,轻声道:“瞧着恢复得不错,应快能下床了吧?”
“是,还有七八日。”谢陵老实回答,躲着她的视线不敢对视。
刘太医的声音幽幽飘了过来:“哼!若不听老夫的话,还得再躺半月!方才还想着溜下榻呢。”他竟当场向裴霜告起状来。
哪有这样揭人短的?
谢陵默默腹诽刘太医不讲义气,嘴上却乖顺应道:“我一定听您的话……”
“这还差不多。”
有刘太医在场,裴霜便顺势问起丝桐的病情。巧的是,当初为丝桐诊治的正是他。
“那丫头啊,老夫有些印象。患的是肺胀病,原本尚有三五年光景,偏她运道不济,又染了一场风寒,以致气血壅塞,病情急转直下。”宜城公主不常请太医,且丝桐的病症极为棘手,他无力回天,归去后还翻了好几日医书苦思,故而记忆犹新。
“算算时日,那丫头……大抵也就这几日了。哎……这人呐,还是健健康康的最好。”刘太医摇头轻叹,感慨了几句。
裴霜心中本已了然,此问不过是为再确证一番。
病人既已探过,几人正欲打道回府,彭宣却急匆匆从外头冲了进来,仪态全失。
裴霜轻声调侃:“彭掌使这是被狗撵了么?如此慌张?”
彭宣无暇理会她的打趣,语带喜气,压低声音道:“酒师父回来了。”
“当真!?”两人皆是大喜过望,一时忘了收敛神情。
“我亲自去城门口迎的人,而且他不是独自回来的。”彭宣的嘴角也压不住笑意。
其实他本可待裴霜他们回去后再告知,但他实在按捺不住激动,先跑了一趟十王宅,得知他们又来了承恩侯府,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定要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相告。
“回家!”裴霜推着彭宣就往外走,恨不得立时生双翅飞回府中。
霍元晦素来沉静的脸上亦是喜气浮动,隐隐含着激动,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酒师父不仅归来,更带回了黄和德,而且是活着的黄和德——
作者有话说:一枚茶茶的霍大人
随身携带结婚证
第140章
小院内,两个衣衫褴褛、发如乱草、满面污垢宛如乞丐的人,正伏在桌案前狼吞虎咽。
耿集不断从后厨端出郦凝枝烹制的菜肴,裴蕊娘安坐一旁,温声劝着:“慢些吃,还有的是。”
裴霜几人齐齐被这场面震住。待走近细看,才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酒师父,另一面容陌生的,想必便是黄和德。
裴霜忍俊不禁:“老头儿,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哈哈~”她从未见过酒师父如此狼狈,衣衫破碎,发间沾满黄泥,胡须杂乱,显是许久未曾打理。她抿唇轻笑,须知酒师父虽不拘小节,却最是喜洁。
“就知你这丫头要笑我!若非肚皮饿得贴了背,我定先沐浴更衣。”酒师父灌下一大口酒,方觉缓过气来。
“全是拜这老小子所赐。”酒师父指了指身旁埋头苦吃的黄和德,“那帮追杀他的人当真锲而不舍,被我宰了那许多,攻势却愈发凶猛。”
即便酒师父与镜衣使武功高强,可抵不过他们人海战术,况滇州与盛京路途遥远,他们只能改头换面,东躲西藏,可追杀的人就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论他们逃到哪里,都能被发现。
几次之后,酒师父就感觉不对劲了,肯定是他们中间出了内鬼,于是他找了个机会脱离了那几个镜衣使,独自带着黄和德上路。
镜衣司内奸细不止白小昀一人。耿集收到酒师父独自带人离去的消息后,立时猜到此节,当下将人手细细筛查,果然揪出奸细。可惜那是个死士,未及审问便自尽了。
而酒师父二人再不敢走官道,混入乞丐堆中,一路乞讨返京,已是多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了。
霍元晦上前为酒师父斟满一碗酒,轻声道:“您慢些喝。”
“还是元晦贴心,不像这丫头,半点良心都没有。”酒师父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这么久没见,连句想我都不曾说。”
“她其实想您想得紧,日日在我耳边念叨,问您何时归来。”霍元晦低声轻笑。
酒师父的笑意藏在浓密胡须之中,看不真切:“果真?莫不是你这小子专挑好听的说来哄我?”
“自然是真的。”裴霜语气温软,“您若不信我,总该信元晦吧?”
见酒师父原本圆润的脸颊都清减了几分,她眼底浮起心疼,轻声道:“您都瘦了,该好好补一补。”
“你不跟我顶两句嘴,我倒有些不习惯了。”酒师父轻笑一声,看出她眼中真切的心疼,宽慰道,“没事儿,我正嫌这身肥肉累赘呢。”
裴霜听得眼眶发热:“师父,为了我们的事,您受累了。”本应是享清福的年纪,却为他们奔波千里。
“你这傻丫头啊
……”酒师父目光里漾开一片慈爱。
他们并不是血缘关系上的亲人,但比亲人更亲。
霍元晦轻轻拉过裴霜的手,将酒壶放入她掌心,温声道:“那便由你为酒师父斟酒吧。”
“好嘞。”裴霜接过酒壶,利落地倾满一碗,“师父,您请用。”
酒师父正美滋滋地拿起碗准备享用,忽然发觉不对,看向他们:“你们两个……”两人的亲昵并没有掩藏,而且头一次,酒师父发现他们两个在给他倒酒这件事上不仅没有争抢,还谦让起来了。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样。”霍元晦牵起裴霜的手,十指相扣,在酒师父眼前轻轻一晃,笑意盈然。
“这这这……”酒师父顿时觉得碗里的酒不香了,“你你你……好你个小子,原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结果跟你爹一模一样,都是芝麻汤圆,表面白净,心里黑!当年你爹拐走了我师妹,如今你又来拐我徒弟……哎呦喂!”
酒师父一脸幽怨,扭头看向裴蕊娘:“嫂嫂你也不管管?就真舍得把葭葭给嫁出去啦?”
裴蕊娘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淡笑:“婚书都签了,还能如何?”
酒师父顿时觉得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啃得没精打采。
他的徒弟,他那香香软软的小葭葭——虽然偶尔顶嘴、偶尔捉弄他、偶尔气得他跳脚,还有些时候不太听话……
可他不过出了趟远门,消失了几个月,怎么一回来,徒弟就被这小子“得手”了呢!
酒师父痛心疾首:“你小子早就没安好心!葭葭啊,你可别被他这张脸给骗了!”他劝得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酒师父,我们元晦可不止一张脸生得好,才学也是顶呱呱。”彭宣虽说经常被这对小鸳鸯虐,但非常讲兄弟义气,好话还是要说的。
“庞九,差不多行了啊,真要把我儿媳妇说跑了,看我饶不饶你!”郦凝枝端着最后一盘菜走过来,声音清亮。
“师妹,你怎么也这么狠心!”
郦凝枝挑眉:“要说徒弟,这两个不都是你徒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不是正好?”
“哈哈,是啊,酒兄。”耿集也在一旁笑着附和。
嗯……这么一说,好像心里舒服多了。
酒师父成功把自己安慰到了。
一旁埋头猛吃的黄和德终于抬起头,嘴里含糊念叨:“儿媳……儿子……”他眼睛猛地睁大,声音发颤,“你、你们……是太子和霍将军的后人?还有太子妃殿下、晋国公夫人……你们、你们都还活着?”
裴霜轻轻撇嘴:“师父,你没跟他说呀?”
“逃命都来不及,哪顾得上交代这么多。”酒师父终于吃饱,扯过帕子擦了擦油手,“等我和这老家伙沐浴修整一下,再跟你们细说。”
“去吧,热水都备好了。”郦凝枝温声道。
酒师父一把提溜起黄和德的后颈,就跟拎小猫似的往外走。黄和德缩着脖子,半点不敢反抗。
“不知道师父对他做了什么,看把黄和德吓的。”裴霜抱臂轻笑。
霍元晦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道:“酒师父自有他的办法。但愿……等一下我们能听到想听的消息。”
都等了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一会儿吧?希望他们的等待是值得的。
待两人收拾齐整过来,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了。
酒师父剃干净了胡须,确实瘦了,双下巴都没有了。黄和德洗完澡后,看着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书生。
“行了,说吧。”酒师父把黄和德扔在厅中央的椅子上,自己找了个角落自斟自饮。
黄和德环视了一圈,这屋里的人身份,那个在外面都能引起滔天巨浪。
他苦笑:“原来耿指挥使也参与进来了,难怪镜衣司会这么帮着抓我。”他本以为只是镜衣司里的小头目,不想是耿集这个镜衣司最高领导人。
“若陛下知道,他最信任的镜衣司早就背叛了他,不知他会怎么做呢?”黄和德语气一转,藏着机锋。
他话音才落,角落里的酒师父手指沾了些酒液,朝着黄和德的方向弹过去,酒液在内力的作用下迅速凝结成冰,成了小冰珠子刮破了黄和德的脸,飞溅出几滴鲜血。
“啊——”黄和德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
酒师父温和的脸上全然没了笑意,仍在喝酒:“让你交代,废话忒多。”
脸上传来的疼痛,让黄和德浑身颤抖了下,似乎又想起路上发生的可怕的事情,他不敢再耍小心思:“我可以说出全部实情,但你们要保证我能活着。太子妃殿下,我只信你的话。”
黄和德很聪明,知道谁说的话才有用。
众人都看向裴蕊娘,裴蕊娘缓缓点头:“可以。”
“好,有您的金口玉言,我自然是信您的。”
黄和德重新坐回去,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裴霜直指关键:“那封诬告信是谁写给林庆梁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众人皆屏气凝神,黄和德却缓缓摇头:“不知道。”
“还不说实话,你已落在我们手中?镜衣司里可多的是折磨人却不死的办法!”彭宣威胁道。
“我若知道我一定告诉你们,毕竟除掉了他,追杀我的人不就也没了吗?他要杀我,我为何要维护他呢?我是真的不知道。”黄和德说得诚恳。
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黄和德道:“事实上林庆梁只是告诉我这封信的存在,他从未把信拿出来给我看过。我甚至还怀疑过是否真的有这封信的存在。直到某次我无意中看见他拿着信,才确认,但并不知署名是谁。只知道是朝中位高权重之人。”
霍元晦问:“为何这么说?”
“接到信后,林庆梁非常慌张,那时我是他的心腹,便来与我和曾述商议。其实他很害怕,甚至想逃。可天大地大,又有一家老小,能逃到哪里去呢?”黄和德叹了一口气,“最后是我与曾述共同劝服了他,他才下定决心诬告。”
“你……你与曾述……你们的一念之差,就葬送了我们两家人的性命!”裴霜恨得牙痒,紧紧攥着拳。
“我们也是没办法呀,那封密信既出,不告,死的就是我们啊……”黄和德承认,“我们是有私心,但真的是走投无路……”他继续辩解。
“好了,你们的苦衷我们不想再听,说说天知教的事情吧,还有,你为什么在滇州,当了七年的刺史?”霍元晦打断他,沉声问。
“天知教,是由我一手发展。”
“你?!”众人皆不可置信,“你有这个能耐?”
“你是天知教教主?!”
“不不不,我不是教主,天知教并非我创立,只是发展。”黄和德赶紧解释,“诬告案后,我便被右迁往滇州做了知府。那时的我踌躇满志,还一心幻想着青云直上,却不想从我踏上贼船的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写在了阎王的索命簿上。”
黄和德感慨万千:“我在滇州一年多后,某日,我接到了林庆梁的来信,大抵是同僚情尚在,他让我赶快跑。我知道,是幕后之人,开始清理后患了。我原以为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垂着头,膝盖上的手攥着衣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处理掉我,对那人来说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我对那人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我想活着,就必须给自己重新找到价值。于是,我想起了被我关在牢中的天知教众。”
那时的天知教还只有五十几人,核心成员不过五六人,黄和德很轻易地就捣毁了这个还只是雏形的教派。只是觉得那教主会的本事挺玄乎——摄魂大法,黄和德见识了摄魂大法的威力,要知道,他们建立教派还不过十几日,就有了这么多的追随者,黄和德深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裴霜:“你就把这事告诉了那人?”
“是,林庆梁作为中间人,转达了这件事,那人也与我一样,知道奇货可居,若掌握在自己手里,能带来多大的一笔财富。”
为保命黄和德详细地制定了怎么发展教众,用什么话术引得百姓信服,收到钱之后怎么安全转移。
听完黄和德条理清晰又极其有效的方案后,霍元晦都忍不住咋舌:“你还真是个人才,难怪那人不舍得杀你。”
黄和德讪讪:“都是为了活着。”当然,黄和德也没忘了给自己留后手,就是那个谁都不知道的“长老”身份,而且提前就寻摸了好几个替身,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用。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因为天知教遍布全大晟,黄和德在里面也发展了一些自己的心腹,所以当他收到当年在南江的同僚不约而同出意外时,他知道,那人又开始动手了。
“那你们骗来的银子,都去了哪?”
黄和德抬头:“我开了一家全国连锁的钱庄,只要把钱存入亨通钱庄,凭借飞钱就能在千里之外取钱了。”
“亨通钱庄居然是你开的。”裴霜再次震惊。
亨通钱庄几乎在每个州府都有分号,且财大气粗,存钱取钱都有保障,更有飞钱业务,相当于把风险全部抗下,所以很多商户都喜欢把钱存在亨通钱庄。
霍元晦的话没说错,这老小子是个天才。
“这些年,你们骗了多少银子?”
“记不清了,一百万两?还是两百万两?”黄和德仰头想着,一开始赚到钱之后还有点激动,后来越来越多,钱对他来说就只是账本上的一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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