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会不会在另一边?”葛语风猜测着,走到对称的位置仔细摸索,可惜一无所获。


    她摇头道:“没有。”


    裴霜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审视整个博古架。霍元晦也随之退后,立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凝神细看。忽然,霍元晦注意到那个“曾”字木雕的两点似乎有些异样。他伸手用力一按,掌心顿时传来微微下陷的触感。


    随即“腾”地一声轻响,一块木板如小窗般横向弹开!连旁边的白瓷笔洗也被这股力道波及,在原地晃了几晃。


    屋内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裴霜唇角扬起:“找到了。真有你的。”


    曾管家原以为他们只是猜测,此刻亲眼见证暗格显现,惊得说不出话来。


    葛语风讶然:“霍大人如何知晓机关就在这字上?”


    “世人常以为机关必设于隐蔽细微之处,反而容易忽略这些明目张胆的地方。”霍元晦指向“曾”字那一点,“你细看此处,可觉比别处更亮些?”


    “果真如此!”葛语风凑近细看,恍然大悟,“是因常被触摸,表面更为光滑,反光便更明显。”


    霍元晦赞许地点头,对裴霜笑道:“你这副手,脑筋转得倒快。”


    裴霜与有荣焉:“自然。”


    然而暗格虽开,里面却空无一物。


    葛语风不禁失望:“是空的?本就未存放东西,还是……”


    “是被人取走了。”裴霜断然道。


    见葛语风仍有疑惑,她进一步解释:“这暗格是弹开式的。若不熟悉机关直接按压,方才你也见了,若非这笔洗够重、器型矮且重心低,怕是早已被扫落在地。我想,原先那只长颈瓶,正是这般被打碎的。”


    “这暗格既是曾大人亲手所设,他本人绝不会犯此等错误。故而,定是外人开启过。”裴霜断言。


    想来曾述设计此机关时,也存了这层考量,倘使有人擅自开启暗格,长颈瓶摔碎的声响便可作为警报,以便及时察觉异常。


    只是他恐怕未曾料到,对方竟直接下了杀手,永绝后患。


    曾述手中究竟握有何等紧要之物,竟能招致杀人焚尸这般酷烈的手段?这潭水,似乎比他们预想的更为幽深。


    此事不禁让人联想到近日朝中的局势,左相与右相因漕运改制之事,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势同水火。


    曾述乃林庆梁麾下,而林庆梁明确反对改制,属右相一党。莫非……是左相一派动了手?


    可曾述不过一吏部郎中,在上位者眼中,恐怕还不够分量。动他,于大局并无丝毫影响。


    关键的,应是他暗格里的那件东西。


    裴霜转而问道:“近来府上可有何不寻常之事?”


    老管家凝神思索,忽想起一事:“约莫一月前


    ,老爷老家有位同族寻上门来,说是上京途中遭了偷儿,盘缠尽失。老爷见他们父女二人可怜,便收留他们住了一段时日。这……可算不寻常?”


    “那二人现今何在?”


    “十日前便走了。”


    “在你家老爷失踪前便离开了?”


    “正是。老爷亲自送他们出的门,临行还赠了些银钱。唉,我们老爷实是心善之人呐……”


    听起来并无不妥,似乎与此案无关。


    裴霜继续追问:“你家老爷平日除上值外,可常去何处?”


    老管家答:“老爷近来常去平西侯府上的道场。说是那位太嘉真人颇具道行,每次听罢课回来,夜里都能安睡。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老爷素有风疾,每逢秋冬,头便受不得一丝风,否则便剧痛难眠,苦不堪言。”


    “自去了那道场,也是奇了,老爷夜间再未喊过疼。”


    “不用施针吃药,只靠听课就能治病?”霍元晦是不信的,身为医者,他深知这不合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千真万确!”老管家急切道,“老爷失踪前,正是去了平西侯府的道场!”


    霍元晦沉声道:“我查过吏部记录,曾大人最后一次点卯,是八日前。”


    换言之,曾述是在离开平西侯府之后遇害的。或者说……就在平西侯府。


    ——


    凭借大理寺与镜衣司的令牌,平西侯府的门房并未过多阻拦,很快便引他们入内。


    侯府宅邸深达五进,仅是从门房走到待客之处便已觉路径曲折。东路设有马厩,西路竟还矗立着一座精巧戏楼,后院有院子前竖了一面高高的旗,太极八卦图随风飘扬,想来就是道场所设之处。


    放眼望去,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瓦片都似恨不得以琉璃铺就,极尽奢靡。


    裴霜暗忖:区区侯府便已奢华至此,不知那皇宫大内,又该是何等光景?


    门房引他们至一处偏厅。尚未入内,裴霜已远远瞧见厅中身影。


    那男子年岁已长,下颌蓄着短须。稍走近些,更能清晰看见他眼下的浓重青黑。


    霍元晦与裴霜上前拱手行礼:“参见侯爷。”


    “免礼。”平西侯袁伯洪脸上带着笑意,神色看似颇为和蔼,“诸位请坐。不知两位来府中所为何事?可是有何案子发生,竟需大理寺与镜衣司联手查办?”


    霍元晦朗声道:“确有一案,想请侯爷相助。吏部郎中曾述曾大人不幸遇害。据其府上老管家所言,曾大人遇害前最后所至之处,正是平西侯府。故而我等才冒昧上门叨扰。”


    “什么?!曾兄遇害了?!”平西侯显是极为震惊,手中茶盏猛地一颤,“怎会如此?!凶手可拿住了?”


    霍元晦:“目前尚未擒获。正因如此,特来向侯爷询问曾大人遇害前的情形,或能有助于破案。”


    “那日……并无甚稀奇之处。”平西侯面露懊悔,“如往常一般,太嘉真人的讲道至酉时便结束了。本侯亲眼所见曾兄出了府门……怎料他竟会在归途遭此不测!若当时本侯遣人护送一程便好了……”


    说着,他猛地一拍桌案,怒道:“究竟是何处狂徒,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害朝廷命官!当真无法无天!”


    裴霜此时淡淡开口:“在发现曾大人尸骨之处,还寻得了一些江湖人活动的痕迹。”


    一旁的葛语风飞快地瞥了裴霜一眼,随即垂眸,恢复如常。


    平西侯闻言,眼尾几不可察地微扬,旋即义正词严道:“这帮江湖草莽,真是越发猖獗!还望两位大人尽早查明真凶,以告慰曾兄在天之灵!”


    “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霍元晦应声道,随即话锋一转,“侯爷与曾大人私交甚笃?”


    “不不不,”平西侯连连摆手,“本侯与曾兄此前并无深交。只是曾兄听闻太嘉真人治好了本侯的旧疾,颇见奇效,又知他深受风疾之苦,便也想前来听讲。”


    “此等举手之劳,本侯自然应允。府中其余几位大人亦是如此。太嘉真人的讲道确有安神静气之效,听久了,当真觉百病渐消。”


    “哦?竟有如此神效!”裴霜故作惊叹,“不知太嘉真人何时再开讲?下官可否有幸一同聆听?说来,下官在通州时曾与真人有一面之缘,正想寻机会叙叙旧。”


    平西侯面色微微一僵,顿了顿方道:“只怕……不巧。真人前几日方才言说要闭关清修,欲见其面,恐需等候一月之后了。”


    “那当真遗憾。”裴霜眨了眨眼,语气惋惜。


    霍元晦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起身:“既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扰了。”


    葛语风满腹疑团,又悄悄看了两人一眼,只得跟着行礼告辞。


    “两位慢走。”平西侯笑盈盈,抬手相送。


    小厮在前引路,葛语风故意放慢脚步,轻轻扯住裴霜的衣袖,压低声音急问:“大人,我们真就这么走了?还什么都没问明白呢!”


    裴霜唇角浅勾:“该知道的,已然知道了。不必再问。”


    “知道什么?”葛语风愈发困惑。


    走在前方的霍元晦闻声回过头来,眉眼间含着了然的笑意:“不错,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葛语风左看看裴霜,右望望霍元晦,只觉自己仍陷在云雾之中——她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为何他们心知肚明,唯独自己茫然不解?


    而且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无形的默契,时而交汇的眼神,她全然无法介入,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葛语风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真是我太愚钝了?


    “小贱人!原来你躲在这儿,可让我好找!”


    几人刚出正院,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叱,纷纷朝喧闹处望去。


    只见设作道场的院门前,两名女子正自争执。一着粉衣,一穿绿衫。


    那粉衣娘子拦住了绿衣女子的去路,怒容满面:“我让厨房炖的血燕,怎就端到你房里去了?!你才进门几天,就敢蹬鼻子上脸,耍威风耍到我头上来了?”


    “紫嫣姐姐息怒,妹妹当真不知那盅里是血燕,还以为是寻常补品呢。”绿衣女子缓缓施了一礼,姿态低顺,“青萍在此给姐姐赔罪了。”


    紫嫣美目圆瞪,一手叉腰,另一只染着朱红蔻丹的手指直点对方面门:“哼!别以为装模作样道个歉便能搪塞过去!你当我傻子不成?二爷前脚才当众赏了我血燕,后脚就被你截了去,说不是存心的,谁信!”


    青萍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强压着火气道:“妹妹确非故意。姐姐既说那是二爷特意赏你的,我若明知故犯,岂会料不到姐姐要来寻衅?又何必自找麻烦。”


    说来此事她着实冤枉——不过是丫鬟错拿了两个相似的瓷盅。她那份本是普通白燕窝,偏生她未尝过血燕,便稀里糊涂用了。这紫嫣最是斤斤计较,惹上她便如沾了狗皮膏药,甩脱不得。青萍心下暗暗叫苦。


    裴霜一行在旁看了个真切。她低声问引路小厮:“那两位是府上何人?”


    小厮忙答:“是我家二郎的妾室。”


    袁二郎——正是那位“俞老板”真实身份的头号嫌疑人。裴霜入京后,没少听闻这位二郎的“风采”,多半与女子风月相干:今儿宿在某花魁处,明儿又去捧另一个的场,,屡见不鲜。


    府中姬妾通房众多,甚或当街瞧见美貌娘子,次日便上门提亲的荒唐事亦时有发生,其纨绔之名,堪与谢陵齐肩。


    那厢的争执显然远未到尽头。


    青萍几番解释,紫嫣却全然不信。青萍的耐心终于耗尽,冷声道:“妹妹已说明了缘由,姐姐若执意不信,我也无法。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姐姐若心有不平,大可去寻二爷做主!”


    不提袁二爷还好,一提起他,紫嫣顿时如炮仗般炸开,扬声斥道:“好一张利嘴!才进府几天,便嚣张至此!仗着二爷几分宠爱,就敢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今日若不给你些教训,怕你明日尾


    巴便要翘到天上去!”


    话音未落,紫嫣抬手便是一巴掌,直朝对方面门掴去!裴霜不由轻蹙眉头,这一掌力道不轻,若真落在脸上,怕是顷刻便要红肿。


    然而预想中的脆响并未发生。


    青萍竟稳稳擒住了紫嫣的手腕!她清秀的眉眼倏然添上几分凌厉,声音也沉了下来:“紫嫣姐姐,动手……便是你的不是了。”


    第122章


    青萍用力一推,紫嫣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揉着方才被攥紧的手腕,心下暗惊:这贱人好大的力气!


    紫嫣愈发动怒,显然未料青萍竟敢反抗:“竟敢推我!还有没有尊卑长幼了!”骂声未落,一击不成,她攻势更猛,竟手脚并用地扑上前去。


    眼看闹剧愈演愈烈,故事的男主人公终于姗姗来迟。袁二爷身着银蓝色圆领袍,衣襟尚未扣齐,唇上胭脂也未擦净,腰带松松垮垮系着,显是刚从哪处温柔乡匆匆赶来。


    “闹什么!”他生就一张精瘦面庞,颧骨略高,此刻正拧着眉头,满脸不耐。


    青萍眼见救星到场,顿时哭得梨花带雨,柔弱无骨地偎进他怀中,语带娇颤,好不可怜:“二爷!您可算来了……紫嫣姐姐她、她……”她怯生生瞥了眼怒气冲冲的紫嫣,似被其凶态惊着,慌忙躲闪,声气儿也慌乱了,“没、没什么……妾与姐姐只是有些误会……”


    说说话间,她不经意抬臂,露出一截藕臂上几道细碎红痕,藕臂红痕,分外显眼。


    袁二揽她入怀,触目惊心:“怎伤成这样?!”本就是新宠,热乎劲还没过,娇怜怜惹人心疼。


    “妾身无碍的,不疼……”一颗晶莹泪珠倏然滚落。美人垂泪,自成风景。


    袁二轻拍她肩头,柔声哄道:“莫怕。”再抬头看向另一个张牙舞爪、鬓发散乱的,只觉怎么看怎么心烦。


    他嘴角下撇,唇线紧抿,怒意已染上眉梢:“什么事值当动手?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紫嫣慌忙跪地,连膝下碎石也顾不得,急声辩道:“二爷!是她故意吃了您赏妾身的血燕,还死不认账!妾身才找她理论……那、那可是您特意赏下的……”语调一转,也沾了几分委屈哭腔。


    袁二垂首,怀中的青萍抽噎着轻轻点头:“是妾身的错……”


    眼泪如断线水晶珠子般簌簌落下,袁二哪还舍得与她计较,当即转向紫嫣斥道:“不过一盅血燕,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滚回你屋里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啧啧。裴霜抱臂缓缓摇头,男人呐。


    “那紫嫣虽嚣张,可青萍躲闪得宜,分明未真挨着打。”葛语风语带鄙夷,“袁二郎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偏听偏信。”


    “没听清么?青萍才进门。世间男子多半如此,喜新厌旧。”裴霜语调轻扬,带着几分讥诮。


    霍元晦垂眸看她。


    裴霜察觉到他的视线:“没说你。”


    霍元晦不以为意:“你也没说错。”世间男子多薄幸,三妻四妾的是男子,争风吃醋闹不休的罪名却总要女子来担。


    裴霜继续瞧着那厢热闹,眼中兴味愈浓,这个青萍娘子,倒真有几分意思,后宅女子,也不可小觑呀。


    “妾身何错之有?为何要罚我!”紫嫣不服惩罚,索性扯出另一桩事,试图将水搅浑,“妾身一路尾随她至此,见她在这院门前鬼鬼祟祟徘徊!二爷,说不定她是歹人派来的细作,您不可不防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神色一凛,纷纷竖起耳朵。


    袁二郎那双浑浊的眼也骤然透出几分锐光,看向青萍的目光不再似方才柔和。


    青萍眼泪掉的更厉害了:“妾身才进府,路径不熟,一时走错了才晃至此院。见了太极旗方知误入……”她哭诉着,身子也软下来,盈盈拜倒,“紫嫣姐姐这番话,实在是污蔑!二爷,您若不信,便将妾身逐出府去吧……”


    她是他亲自买进府的,这番说辞倒也合乎情理。袁二自然不愿疑心一个柔弱美人。


    “我自是信你的,莫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袁二忙将她扶起,指尖小心翼翼拭去她腮边泪珠。


    紫嫣见状,心中愈屈,放声痛哭起来。


    平西侯被这阵阵哭声引来,一眼瞥见角落里的裴霜等人,顿觉颜面尽失,厉声喝道:“还有客人在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二郎,管好你房里的人!”


    “是,父亲,儿子即刻处理。”袁二郎恼怒地瞪向紫嫣,都怪这妇人,害他在父亲面前丢尽颜面。他招手唤来家仆,厉声道:“堵上她的嘴,拖下去!”


    平西侯这才缓步走来,面上带着歉意的笑:“让诸位见笑了。”随即转向袁二,“二郎,还不过来赔礼!”


    袁二郎目光在裴霜与葛语风面容上流转片刻,唇角缓缓勾起,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对不住,小妾争执,让诸位见笑了。未曾唐突这位娘子吧?”


    虽面向三人,话分明只对着裴霜一人。


    “咳咳。”平西侯不用看就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介绍起两人身份,“这位是镜衣司裴副使,这位是大理寺霍寺正。”


    听见裴霜是镜衣司的人,他的表情稍微收敛了些。


    “呵呵,侯府美人如云,是我们饱了眼福才对。”裴霜不咸不淡刺了一句。


    霍元晦垂眸,眼底幽微,他极厌恶对方打量裴霜的眼神。


    一刻也不愿在这侯府多待,只觉得此处连空气都浸着浊气。


    甫一出府门,裴霜便淡淡道:“他便是通州那位‘俞老板’。”虽那日未睹其正容,但今日一见,她已能确信。


    “平西侯府的这位二郎,怕也不似表面那般简单。”霍元晦缓声评价。


    葛语风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猜到与他们从前经手的案子有关,不敢多问,也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


    她此刻更惦记早先那桩“哑谜”,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裴霜轻笑:“因为他在撒谎。”


    “可他方才表现得极为自然啊?何处露了破绽?”


    “人口中说出的言语,或可作伪。但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裴霜又开始循循善诱,“他听闻曾述死讯后,那‘震惊’……持续得太久了。”


    “什么意思?”


    裴霜忽然抬手作势要打向她!葛语风霎时瞪大双眼,面露惊愕:“大人,您做什么?!”


    素白手掌在即将触及她面颊时倏然收力,转而化为轻柔一抚。裴霜笑吟吟道:“你这般,才是真惊讶。瞬息之间的反应,做不得假。”


    “哦——原来如此!”葛语风恍然,细细回想平西侯方才情状,比起自己的反应,确似慢了数拍。


    “所以他早知曾述已死。”裴霜补充道,“我故意诈他凶手或是江湖人,他却在窃喜。”


    他眼底那丝未能藏住的笑意,恰是败笔所在。


    霍元晦顺势追问:“什么样的人,听闻凶手可能是旁人时会心生欢喜?”


    “是凶手!”葛语风轻呼。


    裴霜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不够严谨。应是凶手,或知悉真凶之人。”


    “平西侯一定是知情者!”葛语风激动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大人,还不抓人吗?”


    裴霜手一摊:“怎么抓,证据呢?”


    “证据……”葛语风挠了挠后颈,讪讪道,“好像……确无实证。”


    “嗯。”裴霜点头,“察言观色可作推测,却难成铁证。欲要拿人,仍需更扎实的凭据。”


    “那我盯着平西侯府!”葛语风自告奋勇。


    裴霜应允:“侯府内高手不少。你回去将白小昀也唤来,彼此有个照应。”


    葛语风领命雀跃地离开。


    剩余二人却未各自离去。他们立于街口,望着人流如织的盛京长街,再往深处,行人渐稀。并非无路,而是此间尽是朱门高府,寻常百姓皆避而行之。


    匾额上“林府”两个烫金大字灼目刺心。裴霜凝望许久。


    林庆梁,他就在里面,那个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之一,她马上就能见到,她手心发烫,腰间九罗刀嗡鸣欲出,她似乎有些压不住。


    嗜血的修罗几欲破鞘,吞噬这世间污浊魂灵。


    恍惚间,天地骤然变色。浓云压顶,狂风乍起,吹得她发丝凌乱,衣袂翻飞。四周迷雾陡生,方向尽失。


    她汗毛倒竖,只觉危机四伏。灰蒙雾霭中,似有黑影直扑而来!她骤然欲拔刀——


    “葭葭。”


    一声清润低唤忽传入耳,如佛陀梵音,似雨后初阳,悠远空灵,瞬息驱散漫天迷雾与黑暗,将暖光披拂她周身。


    裴霜神志回笼时,霍元晦温热的手掌正覆在她手背上。而她指间紧握的九罗刀,已出鞘三寸。


    她缓缓收刀入鞘,声音低微:“我无事。”


    霍元晦循循缓言:“杀他并不难。但那般,父辈冤屈便再难昭雪。”


    “我知道。”她不会因小失大,只是心潮难平。


    裴霜望着霍元晦平静的


    眸子,他看似波澜不惊。但她深知,并非如此。他心底与她一样奔涌着仇恨的熔岩,只是他藏得极好,将万千情绪尽敛于内。


    那些痛楚、那些苦难、那些血海深仇……他怀揣着世间最坚韧的心性,静待黎明。


    他们很快见到了林庆梁。


    得知曾述的死讯,林庆梁显出了真切的震惊与哀恸,与平西侯那浮于表面的悲伤截然不同。


    他强忍泪水,眼眶泛红:“曾贤弟……”


    这份悲恸显然已远超寻常上下属的情谊。霍元晦不禁问道:“您与曾大人,私交甚笃?”


    林庆梁稍平复心绪,缓声道:“昔年我外放蜀南,曾遭当地流寇追杀。曾贤弟当时亦在我麾下,屡次救我于危难。”又因政见相投、性情相合,二人私下早已引为知己,此事在京中并非秘密。


    谈及曾述,林庆梁对这位老友评价极高:“他素来机敏过人,除却政事,在许多方面我远不及他……不想他竟遭此毒手……”


    裴霜想起博古架中那空荡的暗格:“既然您与曾大人无话不谈,可知他暗格中究竟存放何物?”


    林庆梁眼中倏然掠过一丝微光,却即刻掩去,摇头道:“不知。即便是知己至交,人也总该有些自己的秘密。”


    霍元晦淡淡应和:“林大人所言极是。”


    “那您以为,会是何人要对曾大人下此毒手?”裴霜追问。


    林庆梁似被问住,沉默良久方道:“不清楚……或是从前结下的仇家,或是山匪流寇……谁说得准呢?”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虚空某处,眼神涣散,仿佛答问之余,心神早已游离。


    之后又问了曾述一些琐事,裴霜却觉出,自他得知暗格之物被盗后,答话便透出几分心不在焉。


    果不其然,林庆梁很快便推说疲乏,端茶送客。这全然不该是一位痛失至交应有的反应。本该是义愤填膺、竭力协查真凶,不是吗?


    他们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林府。


    裴霜愈觉蹊跷:“他定然知晓曾述暗格中所藏何物。方才提及之时,他神色分明有异。”


    “确有不妥,但他既不肯认,再问他也不会说实话。”霍元晦沉声道。林庆梁绝非寻常百姓,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唬住的,所以他方才并未深究。


    他继而补充:“不仅暗格之物他心知肚明。恐怕……连凶手为谁,他也了然于胸。”


    裴霜郑重点头:“我亦作此想。他不言,是因畏惧。可他已贵为吏部侍郎,能令他忌惮至此之人,权势地位定然远在他之上。”


    如此,范围便已缩至极小的几人之间。


    裴霜忽觉脊背窜上一股寒意,眼眸倏然睁大:“会不会……会不会是……”


    霍元晦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宽厚而沉稳:“我知你所思。但眼下,尚无证据表明此案与旧事相关。”


    “葭葭,”他温声道,“我们先回家。”


    裴霜深吸一口气,颔首:“好,回家。娘和郦姨还在等我们吃饭。”——


    作者有话说:和谁有关呢?


    第123章


    城西小院上空,炊烟袅袅升起。


    屋内却不止裴蕊娘与郦凝枝二人,一位玄衣男子端坐于下首。


    裴蕊娘轻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耿集微笑,端起茶盏轻刮浮沫:“路过,想来向嫂嫂讨杯茶喝。”


    “镜衣司还能少了你的好茶?”裴蕊娘意有所指地往厨房瞟了一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嫂嫂就莫要打趣我了。”耿集亦朝厨房方向望了望,笑意微深,“我的那点心思,何曾遮掩过?”


    他一到,郦凝枝便一头扎进了厨房。可厨房自有厨娘与帮佣婆子,又何须她亲自忙碌?


    玩笑过后,耿集神色一正,说起要事:“酒兄已寻到黄和德了,不日便将返京。”


    “当真?!”裴蕊娘猛地握紧椅扶手,难掩激动。


    “千真万确!”


    耿集话音铿锵,如一颗定心丸,落入裴蕊娘惶惑多年的心中。


    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进展。


    她眼眶倏然泛红,泪光盈睫。


    “蕊娘,饭菜备好了。是等元晦他们回来一同用,还是……”郦凝枝从厨房转回,话至一半,忽见裴蕊娘神情,顿时止住。


    她目光不善地扫向耿集:“你同她说了什么?惹她伤心?”


    耿集知她误会,忙道:“我岂敢惹嫂嫂伤心?你可莫要冤了我。”


    “凝枝!我是高兴的。”裴蕊娘抓住她的手,指尖微颤,眼中泪光却闪着亮,“有眉目了……案子,有眉目了!”


    “果真?!”郦凝枝反应与她如出一辙。


    耿集又将消息重申一遍:“再真不过。酒兄绝不会在此事上说笑。”


    裴蕊娘与郦凝枝双手紧握,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多年的激动与希冀,二十年了,那些沉埋的冤屈与亡魂,终于窥见一线曙光。


    “回来的正好,我都闻见饭菜香啦——”裴霜清亮欢快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活力十足,“今儿跑了好多地方,我可要多吃两碗!”


    “没人和你抢。”霍元晦含笑的语声紧随其后。


    待二人欢欢喜喜踏进门时,却察觉屋内气氛不同寻常。


    裴霜未见过来人,正暗自思忖这陌生男子是谁。霍元晦已先行一步,朗声笑道:“耿叔父,您来了。”


    听得这声称呼,裴霜方知这位便是彭宣的师父、镜衣司指挥使耿集。


    但见其人身形挺括魁梧,面容英气俊雅,未蓄须髯,看来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似是久居上位所致。


    裴霜当即展颜行礼:“见过耿指挥使。”


    耿集抬手虚扶她:“可不敢让郡主千岁给臣行礼,合该是臣向您见礼才是。”说着他便要撩袍下跪,裴霜急忙反手托住他双臂。


    “您言重了,”她温声道,“这里没有什么郡主千


    岁。”


    耿集抬眸,微微一怔。


    裴霜莞尔:“您是长辈,当年于我们有救命之恩,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耿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看向裴蕊娘求助。


    裴蕊娘笑道:“葭儿说得对,你当得起。”又向裴霜投去赞许的目光。


    裴霜唇角轻扬,倏然双膝跪地:“谢过指挥使当年相救之恩。”霍元晦亦随之跪下,二人郑重向耿集叩首。


    “娘亲提及往事时,总是语焉不详。可在那等险境之中,将我们数人安然救出,绝非易事。我们不知您当年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唯能叩首以谢深恩。”


    耿集心中百感交集,望着这两张与故友愈发相似的面容,眼眶渐渐泛红。


    若是……若是他们都还在,该多好。


    他们直至身死,都未曾亲眼得见自己孩儿的模样。


    可孩子们生得这般好,这般出众,他们定会以之为荣。


    “起来,都起来吧。”耿集转过身去,悄悄拭了拭眼角,流露出平日罕见的动容。


    偏有人此时要点破。


    郦凝枝歪着头瞧他,语带调侃:“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爱哭鼻子。”


    耿集半是窘迫半是无奈:“枝姐,在小辈面前,好歹给我留些颜面……”


    郦凝枝后知后觉地掩口:“哎呀,失礼了,习惯了。”


    余下几人皆忍俊不禁。霍元晦与裴霜不敢笑得太过放肆,只得强忍着,唯有微微耸动的肩头泄露了此刻心绪。


    裴蕊娘适时出声,化解了耿集的尴尬:“好了好了,且说正事吧。”


    裴霜拉过椅子坐到母亲身侧:“对了,方才我们进来时,你们在说什么?”


    耿集将消息又述了一遍。裴霜与霍元晦听罢,亦面露喜色。


    只是裴霜旋即生出疑问:“可此前不是说……黄和德已死了么?”黄和德的名字,正列在殷大人那份名单之上,时任南江州判。


    漕运案后,他被调往蜀州,后又转任滇州,至今已做了七年滇州知府。


    拿到名单后,耿集曾派遣多名镜衣司心腹赶往各地暗访,却发觉名单上许多人皆在他们接触前便已“身亡”。


    起初,耿集并未对黄和德之死起疑,直至收到详报,方觉蹊跷。


    “何处蹊跷?”


    他是坠崖而亡。寻获尸身时,已是面目全非,故而无法验明正身。”


    裴霜轻笑:“他这是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他们既无法确认死者是否为黄和德,追杀者自然也不能。有一具尸首横亘于此,真正的黄和德便可悄然脱身。


    “那又是如何发现他仍活着?”霍元晦追问。


    “这倒要感谢你们。”耿集笑道,“是你们的朋友帮了大忙。”


    “我们?朋友?”裴霜与霍元晦异口同声,面露诧异。


    “冲霄山庄那两位。”


    “孟栎白与玖瑶?!”裴霜喜道,“遇上他们了?”


    “正是。”耿集颔首。


    不知是多年办案的直觉使然,抑或别的什么,耿集始终觉得,未能确认身份的尸首,便不能断言人已身亡。故而他一直命心腹暗中查访。


    只是查着查着,竟牵扯出了天知教。


    “滇州也出现了天知教?”


    “不错。德清早前同我讲过天知教的行径。在滇州,他们亦在宣扬长生不老、百病全消之说,且规模更巨,渗透更深。许多百姓深信不疑,天知教几已成‘神教’。”


    裴霜蹙眉:“难道就无人管束?黄和德在任时,竟毫无作为?”


    “问得好。”耿集赞了一句,“若官府与天知教本就沆瀣一气呢?”


    “他居然……”裴霜愤慨不已,“他拿百姓当什么!!”


    这等邪教蚕食的是百姓心智与血汗,长此以往,滇州岂非要尽落天知教之手?此事实在可怖,而盛京朝廷竟似一无所知。


    霍元晦凛然道:“这绝非黄和德一人之力可成。耿叔父,那些杀手能赶在您的人之前灭口,恐怕亦有天知教的手笔。”


    天知教在各州府皆有教众,方能如此迅捷地行灭口之事。


    “正是。此前我便疑心,灭口之人到得未免太快。细想来,从盛京遣人绝无可能快过我镜衣司密使,除非他们本就在当地。”


    “可此事与孟栎白、玖瑶他们有何干系?”


    “莫急,正要说到。”耿集缓声道。


    原来他二人为寻白虎心赶赴滇州后,听闻天知教有“治百病”之神迹,便抱着姑且一试之心前去。


    “他们……未被迷惑吧?”裴霜忧心道。


    霍元晦接口:“不会的。摄魂散与蛊术同宗同源,再说玖瑶身上有噬心蛊,百毒不侵。”


    “元晦所言不差。”耿集续道,“他们一入道观便觉出异样。”


    孟栎白武功高强,天知教本想招揽,奈何玖瑶在侧,摄魂散毫无效用,反被孟栎白掀了个天翻地覆。


    孟栎白出身正道,见不得这等招摇撞骗之行。天知教虽擅蛊惑人心,武力却是不济,然有官府暗中相护,他二人终究势单力薄。


    幸而遇上了镜衣司暗探,在众镜衣使相助之下,终将滇州天知教连根拔起。


    “做得好,大快人心!”裴霜抚掌大笑,随即又生疑惑,“只是这般大事,盛京怎会半点风声也无?”


    “是陛下的意思。”


    裴霜与霍元晦微露诧异。裴蕊娘抬眸若有所思,郦凝枝则静静倚在椅背上聆听。


    裴霜问道:“陛下……早已知晓天知教的事情?”


    耿集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解释道:“天知教之事,我早已禀明陛下。我等一直怀疑此教与朝中某些势力有所勾连,陛下遂命镜衣司暗中查访,唯恐明面动作会惊动幕后之人。若其断尾自保,再查便难了。直至此次,方才窥得一丝端倪。”


    “可滇州天知教既被清剿,幕后之人岂非照样能察觉朝廷动向?”


    “我等并未暴露镜衣司身份,一切皆以冲霄山庄名义行事。对方只会以为,这是江湖恩怨。”


    裴霜未曾面圣,却知当今陛下登基之初便减免赋税,励精图治数年,如今百姓生计确较前朝富足许多。民间对此赞誉有加。百姓不懂朝政党争,只知谁能令其温饱,便是好皇帝。


    当今陛下,在世人眼中,是一个好皇帝。


    虽众人皆言他凭年少与徐相扶持方得大位,然其本人若真是庸才,先帝又岂会轻易定其为嗣?


    从耿集片语之中,裴霜已能窥见这位陛下的沉静与睿智。


    “捣毁天知教时,教中几名长老脱逃。追捕过程中,意外发现一人身形极似黄和德,且在其房中搜出诸多易容之物。”


    “但此人异常狡诈,几次近在咫尺皆被其逃脱。无奈之下,酒兄亲自前往。”耿集声调一转,“就在昨日,我收到酒兄飞鸽传书,他已擒获黄和德,并从其口中拷问出诸多当年内幕。”


    “黄和德供称,二十年前,林庆梁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命他构陷太子殿下贪污漕粮。”


    裴霜双目骤红:“信是何人所写?”


    “署名之人他并不知晓。但他言及,林庆梁应当仍保存着那封密信。”


    郦凝枝疑道:“此等罪证,岂会留存至今?”


    “枝姐,人心难测呀……”耿集冷笑。


    霍元晦语气冰冷:“那封信是罪证,也是他的保命符。林庆梁怕飞鸟尽良弓藏,高家滔、黄和德之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捏着这封信,幕后之人就不敢动他。”裴霜抬起眼帘,“否则,便是鱼死网破。”


    裴蕊娘沉声道:“我们需要找到这封密信。”


    耿集:“已在部署。然林庆梁警惕性极高,其卧房与书房,除心腹外常人根本无法近身。”


    况且其府邸深广,密信可能藏于任一角落,甚或根本不在府中。


    要找一封小小的密信,谈何容易?


    “即便找到了,我们也未必能断定那便是真迹。”裴霜微蹙眉头。


    郦凝枝却看得开:“莫要愁眉苦脸的,好歹如今有了明确的目标,不是吗?”


    裴霜眉头渐舒,展颜一笑:“郦姨说得是。”


    霍元晦亦含笑附和:“娘说得极是。”


    裴蕊娘闻言,心绪也稍宽。


    郦凝枝招呼众人用饭:“说了这许久,菜都快凉了,吃饭吃饭。”


    饭菜很快布上。耿集捧着碗,脸上漾着满足的笑意:“许久未尝到枝姐的手艺了。”


    “今儿你可吃不着,”郦凝枝毫不留情泼了盆冷水,“都是厨娘做的,我不过打个下手。”


    耿集却浑不尴尬,将桌上菜肴尝过一遍后,特地又夹了一筷糖醋鱼送入口中,赞道:“美味。这厨娘旁的菜式寻常,唯独这道糖醋鱼,外酥里嫩,糖醋汁调得极妙。”


    裴蕊娘也跟着尝了一口,眼波在耿集与郦凝枝之间一转,抿唇笑道:“确实,这道最佳。”


    裴霜与霍元晦初时不解其意,待各自吃过,那熟悉的滋味一入口便了然,这道菜分明是郦凝枝的手笔。


    耿指挥使这是拐着弯夸人呢。


    裴霜朝霍元晦递了个眼色,分明在说:“瞧,这两人有戏。”


    翌日,裴霜与霍元晦正一边商讨着曾述案后续的查案方向,一边思忖着如何方能取得那封关键密信。


    尚未议出个所以然,一个噩耗便猝然传来。


    林庆梁自缢身亡了。


    第124章


    林府之内,林庆梁的尸身高悬于房梁,脚下是一只倾覆的圆凳。


    裴霜将现场勘验了一遍又一遍,尸身也反复检视多次。


    可所得结论皆指向同一事实——他确是自尽而亡。


    未见丝毫他杀痕迹。


    林庆梁甚至留有遗书,言及不堪病痛折磨,加之知己好友新丧,倍感人生无望,故尔自绝。


    裴霜盯着白布覆盖的那具尸身,几乎想揪其衣领厉声喝问,将他骂醒归来。


    他怎么能死!怎么会是自杀!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他们方才寻得的线索,犹如初萌嫩枝,甫破土而出,便遭无情掐断。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裴霜,她想不通


    ,他为什么要自杀?


    是受人胁迫,还是心甘情愿?


    见到林庆梁的尸身后,霍元晦也怔愣了许久。


    温远过来打断了他们二人的沉思,问道:“你们昨日究竟是如何向林大人禀报曾述死讯的?竟能引得他自绝?”


    是呀!林庆梁绝无可能知晓他们已探得密信之事。


    “我们只是正常……等等!”裴霜忽想到什么,抬眸道,“我们曾提及曾述暗格被盗,他当时神色明显有异。会不会……曾述暗格中所藏之物,实则是替林庆梁保管的?”


    “大善。”霍元晦认真点头,“极有可能。”


    “究竟是何等要紧之物,丢失竟能逼得林大人自尽?”温远不解,“若此物当真如此紧要,他为何不自行保管而交予曾大人?难道他对曾大人的信任,竟超过自身?”


    林庆梁玉曾述虽然交好,但真的能到托付身家性命的程度吗?


    “暂不深究其关系,单论林大人。”霍元晦道,“林大人在半月前便送走了家眷,且昨夜屏退了下人,特意吩咐无论听闻何种动静皆不可入内。”


    “我看过府医的脉案,那些关于他头疾的诊治记录,都是最近才补上去的。府医回话时也吞吞吐吐,所以林大人应当是没有长久的病症,他遗书中的病痛折磨只是借口。”


    “听起来像是早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提前安排好了家眷。自尽……有人在逼他?昨夜可有人来过林府?我去问问门房。”


    温远离去后,裴霜低声道:“指挥使的人早已盯住林庆梁。若真有人来过,他应已收到消息。”


    “是故温少卿问不出什么。”霍元晦面色沉静如水,话语却令人心寒,“但谁说,逼迫人一定要当面呢?”


    是呀,逼迫人的手段多种多样,有时候即便相隔万里,也可杀人于无形。


    若结局注定无法更改,那么自己选择一种体面的死法,是否也算一种幸运?


    裴霜合理猜测道:“若曾述丢的就是林庆梁的东西,此物一失,林庆梁自知再无生机,故尔自尽。”


    “确有此种可能。”


    眼下问题是:暗格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是……”裴霜想到那封密信。


    霍元晦蹙眉:“但愿不是。”


    如果是,那就证明那密信已经落入幕后指使之手,那么他们沉冤昭雪之路,恐将遥遥无期。


    然无论为何物,那都是足以左右林庆梁与曾述身家性命的东西。


    温远在门房果然没有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此案事实清楚,又有遗书,被当做自杀案件处理。


    “真就……如此结案了?”裴霜喃喃问道,眼底尽是不甘。


    温远整理着案卷,缓缓抬头:“单凭怀疑而无实证,有何证据能证明他是被逼自尽?”


    裴霜低垂眼帘,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这才叫杀人于无形。”无证据,无凶器,死者确系自戕。


    纵明知他是为人所逼,却也无从查起。


    霍元晦意味深长道:“在这京城之中,有此等手段者,不在少数。”


    他们心知肚明,权势,能压死人。


    林庆梁的案子已难有转圜,但曾述一案,却现转机。


    葛语风连盯平西侯府数日,终察觉一丝异样。


    “府里采买了许多药材,远超出正常所需。”她将暗中查得的药单呈上。


    霍元晦细看:“党参、鹿茸、天麻、川穹……都是补气血,镇痛滋养的药材。府里有谁受伤生病了?”


    他忆起那日见到平西侯的情状:“平西侯看似气血亏虚,用这些药倒也可能,但此量未免过大,绝非一人之用。必有蹊跷。可知这些药送往何处?”


    葛语风道:“煎好后,俱被送入那道场小院。”


    “平西侯最近又开道场了?不是说太嘉真人闭关了吗?”裴霜问。


    “并非道场。平日唯有平西侯一人出入。”葛语风又道,“大人可还记得上回见到的那两位争执的姨娘?”


    “记得。怎么了?”


    “那个青萍,我常见她在道场小院附近徘徊。有一回,她竟溜了进去,还险些被巡守发现,属下暗中助了她一把。”起初一次两次并未引起她的怀疑,后来的频率明显超出了正常范围。而且那日一闹过后,再用识路不清这个理由就有点解释不过去了。


    裴霜轻笑:“这平西侯府里,倒真是热闹。去细查这个青萍。”


    她究竟是谁布在袁二郎身边的一步棋?


    ——


    裴霜抱着只锦盒,内置一支霁红釉净瓶,往瑶华堂行去。此物原是她娘摆在案头插花用的,平日看惯了也不觉有何稀奇。


    因着弄坏了俞十二的白瓷茶盏,既然无法复刻,她就想寻件好瓷器赔他。与霍元晦一提这事,他便指着这个红釉净瓶,说是什么大师的名品,足以抵债了。


    裴霜本还以为他在诓她,直到看见裴蕊娘缓缓点头。


    她才惊觉,她娘才是最不显山不露水之人,把价值千金的东西当个插花瓶用。


    到了瑶华堂,裴霜将锦盒置于柜上,却未见俞十二身影。


    她招来伙计问:“你们东家不在?”


    伙计答:“东家已有好几日未到铺子里来了。”


    裴霜正要问俞十二去哪儿了时,外头又进来一个人,锦袍华服,金冠玉坠。


    伙计顿时笑逐颜开,热切地迎上前去:“二郎君今日怎得空来?是寻东家么?”


    “新得了一批上好的瓷土,想着小舅舅定然喜欢,特来送来。”袁二郎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铺内。


    伙计刚欲回话,却被他随手拨开。


    袁二郎瞧见了裴霜,眼神倏然一亮,挤开伙计上前行礼,故作惊喜道:“裴娘子!当真是有缘,短短数日,竟偶遇两回。”


    裴霜心下暗嗤:上回是在你自家府上,撞见岂非再正常不过?


    这搭讪的由头也太过老套,真有人会信么?


    她本不欲与他多言,但思及青萍一事,仍耐着性子应了一句:“袁二郎君得闲逛铺子,看来府中事务已处置妥当了。”


    她提及那日之事,本意是提醒他家中已有女眷,莫在外招惹是非。可落在袁二耳中,却全然变了味。


    袁二自恃生了一副好皮囊,风流倜傥,向来觉得没有女子见了他能不倾心。裴霜自然也不例外。此刻提起他家中女子,分明是醋了。


    “女子之间,争风吃醋也是常情。不过是想引得我多看一眼罢了。但家中那些庸脂俗粉,岂能与裴娘子这般清新脱俗之人相比?”袁二郎唇角扬起,眼神递过几分暧昧。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调戏。


    裴霜被他那黏腻的目光惹得几欲反胃,险些压不住腰间刀。


    平西侯怎将儿子养成这般德行?出门恶心了人,能赔她精神损失么?


    她只觉受了无妄之灾,都说外甥肖舅,这人怎无半分俞十二的清爽?


    既然俞十二不在,她也懒得多费唇舌,抱起锦盒转身便欲离开,却又被袁二郎横步拦住。


    “裴娘子这便要走?不再瞧瞧瓷器?我小舅舅手艺极佳,此处精品不少。银钱不必忧心,看上什么,尽管取走便是。”袁二郎十分阔气说道。


    裴霜耐心耗尽:“劳烦让开,我还有事。”


    袁二郎仍不退让,只当她欲擒故纵:“裴娘子独行未免危险,不若我遣人护送一程?”他自以为这般体贴,她断无拒绝之理。


    裴霜内心涌起烦躁,他该庆幸生在平西侯府,否则早成她刀下亡魂。


    不行,手痒难耐。砍人不行,砍些东西总可以罢?


    霎时间,刀光如电!


    店里的桌子遭了殃,被一劈为二,刀口不偏不倚,正好在中间。


    木桌轰然向两侧倒塌,四只桌腿斜指苍天。


    袁二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


    裴霜吹了吹刀身上的木屑,收刀入鞘,眼神睥睨:“不必了。您身后这帮人,还不够我砍的。”


    语罢,她昂首径直向外行去。


    这次,再无人敢拦。


    不过袁二终究是见过风浪的,虽一时被震慑,却反觉她更有趣了。这般美艳泼辣、武艺高强的女子,他确是头回遇上。


    他很快又黏了上来,缀在裴霜身后:“裴娘子欲往何处?你我同行可好?”


    裴霜加快脚步,盘算着出了门便施展轻功甩脱这膏药。砍又砍不得,真是烦煞人也!


    “裴娘子,你也来找十二郎吗?”


    裴霜抬眸,见是几日未见的谢陵。


    谢陵自然也瞧见了她身后那甩不脱的袁二,面色倏然一沉,嫌恶之情毫不掩饰。


    无他,京城二纨绔齐名,世人常将“袁二谢六”并提。谢陵对此深以为耻,他虽不令家中省心,却从未做过狎妓纳妾、欺辱良善之事。与这等色中饿鬼齐名,实是辱没了他。


    曾有几次,他在街市撞见袁二调戏民女,那小暴脾气如何能忍?正义感窜起,险些将人当场捶死。


    谢侯爷不知赔了多少汤药钱,平西侯府才肯作罢。自此,两家便结下梁子。


    不过这倒是没影响他与俞十二的交情。


    “袁二!你这老毛病又犯了?是皮痒欠揍了么?”谢陵将指节按得咔咔作响,步步逼近。


    袁二一见是他,脸色顿变,他不怕讲理的,却怕这疯起来不管不顾的主!暂还不想再尝皮肉之苦。


    算他倒霉,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真是晦气。


    他立时歇了心思,胡乱寻个借口匆匆告辞,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裴霜望其远去,不由轻笑。


    “你好本事,他见你像是猫见了老鼠。”


    谢陵面有得色:“这等货色,打服了便老实。”


    裴霜淡笑着点头,她也想打他一顿,不过没有谢陵的底气,谢陵之所以不怕,是因为身后的承恩侯府。


    思及此,裴霜不免心生感慨——这小子倒真是好命,投了个顶好的胎。


    裴霜道:“十二郎不在铺中。”


    “那他能去哪儿?我才从窑厂回来,那儿也空无一人。”


    谢陵抓来伙计询问。那在一旁看了半晌热闹的伙计这才得空回话:“东家近来常往城外跑,一早便出门了。”


    “可知是去了哪个村子?”


    伙计亦不确定:“东家这些日子跑了不少村落,具体是哪一个……小的也不清楚。他是驾着马车去的。”


    裴霜道:“出城寻寻吧。马车目标大,总该有人见过。”


    她放下锦盒,嘱咐伙计妥善收好。


    二人一同往城门行去,却见城门口已排起长队,原是守城胥吏正在严查官籍文书。


    谢陵耐不住这龟速挪动,大步上前便要插队。


    裴霜一把攥住他胳膊:“排队。”


    “过得去的!守城的都认得我,何必在此空耗时辰?”谢陵说得理所当然。


    裴霜直视他道:“你是承恩侯府六郎,亦是大晟百姓,与他们并无不同。他们既排得,你为何排不得?特权用惯了,连最根本的身份都忘了么?”


    谢陵被她一语击中,霎时面颊赧然,默默挪步至队尾——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有点长哈


    第125章


    两人随着队伍缓缓前移,谢陵寻话与她闲聊:“我回去查过了,京中姓裴的几户人家,并无你这般的娘子。上回你说,再见面便告知身份,眼下总能说了吧?”


    裴霜朝前挪了一步,眺望着前方查验的情形,微扬下巴道:“眼看便要轮到我们了,连这点时辰都等不得?少年人,须得有些耐性。”


    谢陵一时语塞,确是如此,待查验官籍,她的身份自然明了。


    “再者,私下探查女子身份,是甚光彩之事么?你如此理所当然,怕是做惯了这等行径?看来谢六与袁二,倒也相差无几……”


    谢陵顿时急了,辩道:“我才没有!这是头一遭!我与袁二那厮岂能一样?哎,你信我,除你之外再未查过旁人!”说到末处,竟透出几分被冤枉的委屈。


    “你委屈什么?我还没动气呢。”裴霜抱臂睨他。


    “我……对不住。”谢陵这才醒觉自家行径确实失礼。平日恣意惯了,竟将基本礼数抛诸脑后。愈想愈觉面皮发烫。


    怎的偏在她面前屡屡出丑?


    “你别生气,确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谢陵觑她脸色,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裴霜轻笑出声。这谢陵倒不似传言中那般跋扈,还肯讲几分道理。


    “念在初次的份上,饶你一次。”


    谢陵开心了,又挺直了腰板。


    瞧着竟有几分像小伍子,那小子做错事时,也是这般情状。


    说到底仍是少年心性未定,此刻管教,尚来得及。


    在青梧当惯了“大姐头”,见着这般熊孩子,她便忍不住想训导一二。真是……有些想念青梧那些小家伙了。


    队伍终前行过半。裴霜发觉胥吏不仅查验极细,还会盘问数句。旁侧持械官兵虎视眈眈,有一人答得稍有迟疑,立时便被拖了下去。


    那喊冤声听得裴霜直蹙眉:“为何查得如此严苛?”


    谢陵倒真知晓些内情:“近日京兆府逮着一批伪造官籍、过所的。审下来才知这伙人造假数目不小,故而查得格外紧。”


    “你从何得知?”


    谢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我前几日进京兆府牢房时,隔壁关的便是那帮人。用假官籍的也抓了不少,牢房都快塞不下了。”


    终于轮到他二人。裴霜利落地亮出镜衣司腰牌。


    “你竟是镜衣使!”谢陵自她掏令牌起便紧盯不放,眼都不敢错一下。


    她的身份确有些出他意料,但细想却又合理。盛京城中,除却高门贵胄,也唯有镜衣司能出这般人物了。


    那查验官籍的胥吏看清名讳后,顿时带上几分讨好:“原是裴副使大人!出城所为何事?”


    “查案。”裴霜未多透露。


    胥吏亦不多问,本就是例行公事,身份明白即可。待至谢陵,更是连查都未查,径直便要放行。


    不料谢陵反倒不悦:“怎的不查我?”


    一旁几名胥吏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小爷今日唱的哪一出。就他这张脸,莫说城门守军,便是京兆府的狱卒都眼熟得紧。


    难道还有比这张脸更管用的官凭么?


    他们岂知,他刚挨了裴霜“不可恃特权”的训诫,岂能当面再令她失望?


    谢陵还恐她误会,急急解释:“非是我不愿出示,是他们不查!”


    裴霜无语,只得向守城胥吏递了个眼色,示意速查。


    这什么孩提心性?她方才是看走了眼,他比小伍子还不如!


    胥吏赶忙清嗓:“请您出示官凭。”


    谢陵这才喜滋滋递上承恩侯府令牌。胥吏不敢怠慢,装模作样翻来覆去验看数遍,方“确认无误”交还。


    目送二人远去,守城胥吏抚了抚受惊的心口,这小祖宗总算走了。


    出城后,裴霜与谢陵一路打听。城外多是村落乡野,农户少见马车踪迹,故而并不难寻。


    问过几人,便得线索。一村民指道:“似是往牛家村去了。”


    二人谢过,径往牛家村行去。方至村口,便见一架马车停驻道旁,马儿拴于树下,正垂首嚼草。


    谢陵跳上马车查看了一番,转身对裴霜说:“是俞家的马车。”


    裴霜望向前方狭窄土路:“他应该是进村了,路太窄,马车进不去,就停在这儿了。我们进村分头找找吧。”


    牛家村说大也不大,但要在村里找个人还是有些难度的。


    谢陵有些担心,俞十二手无缚鸡之力,孤身来这穷乡僻壤作甚?万一遇险又当如何?


    两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约定好一个时辰后不论有没有找到人都在村田碰面。


    裴霜穿过蜿蜒狭窄的乡间小道,望见不远处正在秋收的农人。老黄牛奋力拉着板车,车上堆满金黄的稻谷。


    男人们无论老少,皆弯腰挥镰,忙于收割。至饭点时,妇人孩童便挎着竹篮


    送来饭食。农忙时节片刻不得闲,须得争分夺秒。


    裴霜一路走一路问询,描述着俞十二的模样身量,可都说没见过。


    她只得继续前行。走着走着,道上行人渐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皆面露喜色,似朝同一方向去。


    裴霜心生好奇,拦了位面善的大娘问道:“婶子,大家这是往何处去?何事如此热闹?”


    大娘道:“去牛屠户家!水根家的老黄牛刚咽了气,大伙都赶着去买牛肉呢!”说话间又几人匆匆走过,大娘有些急了,“不与你多说了,去晚了连牛骨头都抢不着喽!”


    大娘加快了脚步,胖胖的身子灵活越过几人。


    买牛肉?


    比之羊肉,牛肉价钱其实更加便宜一些,但有价无市。现下的牛,多半是耕牛,而私自斩杀耕牛是犯法的。也只能等到牛自然死亡,才能买得到牛肉。


    裴霜亦跟了上去。虽不知买牛肉与俞十二有何关联,但直觉告诉她,俞十二或会在此地现身。


    牛屠户家院中早已挤满了人,人头攒动,难窥内里情形,只有血腥气飘出来,偶尔有购得牛肉的村民提着草绳捆扎的肉块,欢天喜地离去。


    就算不买的,看解牛凑凑热闹也好。


    裴霜完全挤不进去,抬头瞥见门外有棵两层楼高的树,趁人不注意,一个翻身跃上枝头。


    她刚站稳,便瞧见了趴在对面屋顶的谢陵。


    谢陵也看见了她,二人交换个眼神,一同向下望去。


    院里不乏有些穿着体面的豪奴,一买就是十几斤,几轮下来,牛肉很快就没剩下多少,只剩下光秃秃的牛骨。


    有些人看到这儿就散了,有些却还等着,买不到牛肉,捎根牛骨回去炖汤也是好的。


    众人正待牛屠户继续下刀,牛主水根却发话了:“卖完了卖完了!各位都散了吧……”


    “不是还有牛骨么?”方才那大娘眼见着粗壮的大腿骨还在案上。


    “有富贵人家的老爷提前定了。”牛水根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


    比不过人家阔绰,又能如何?未买到的只得悻悻离去。


    待人群散尽,牛屠户把剩下的牛骨都包起来,足足有一大包,牛水根毕恭毕敬朝着里屋喊:“小郎君,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嗯,帮我送去村口的马车上。”里屋的人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后才缓步走出。


    谢陵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当即从屋顶一跃而下。


    “俞十二!”


    俞十二被这猛然窜出的身影惊得一大跳,踉跄着连退几步,险些仰面摔倒。谢陵赶忙伸手拽住他胳膊。


    “反应这般大做甚?”谢陵诧异道。


    “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整话,最后只问,“你怎会在此?”


    “寻你来了呀。”谢陵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向牛水根怀中那包沉甸甸的东西,“你何时好上牛骨这口了?若要买,打发个下人来便是,何须亲自跑这一趟?”


    俞十二眼珠飞快转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近、近日才喜欢的……走吧,东西都买完了,我们回去罢。”


    裴霜居高临下,把他心虚的表情尽收眼底,这位俞家十二郎,当真半分谎也撒不来。


    俞十二只觉眼前又是一暗,裴霜竟也如谢陵一般,悄无声息落在他面前。


    经了前一遭,他的接受能力显然好了许多,却更慌张了。


    “你怎么也……”


    谢陵接口:“她与我同来的。”


    裴霜唇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缓声道:“十二郎来买牛骨,恐怕不是为了吃吧?”


    俞十二蓦地抬头,动作很大,连谢陵都看出了不对劲。


    “什么意思呀?”谢陵不解。


    “先回去吧,这儿不方便说话。”裴霜道,院里还有两个外人,俞十二不会说实话的。


    有谢陵在,他帮着把那大袋牛骨送到了马车上。


    俞十二坐进车内,始终垂着头。谢陵在外慢悠悠赶车。


    裴霜轻拍那袋牛骨:“十二郎这几日奔波,都在忙这个?”


    “是……”俞十二点点头,明明他可以不回答,但她一问,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口了,她似乎有种特别的能力,能让人跟着她的思绪走。


    裴霜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直视他:“这牛骨,是制那白瓷茶盏的材料吧。”


    俞十二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想否认,可被她盯着,那双眸子,似乎有看透一切的能力,所有谎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裴霜就这么看着他,看他脸色不断变换,纠结,五官都皱在一起,十分为难。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猜对了。


    二人并未压低话音,谢陵自然听得真切,停下车,掀开车帘,表情讶异转头问:“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牛骨是制瓷的材料?”


    “猜的。”其实并不难猜,俞十二对其他的事情都不怎么在意,除了瓷器,再稍微联想一下那日他说找不到材料,就能猜个大概。


    “原来是牛骨呀,”谢陵恍然,“你怎么不早说,虽不易得,但也不是弄不到。”


    裴霜顺着谢陵的话,轻声接道:“谢六郎说得是,牛骨虽少,却并非无处可寻。十二郎当时……为何不愿明言?”


    “这……不过是我不想泄露配方罢了。”俞十二目光闪烁,言辞吞吐。


    裴霜却步步紧逼,一连串问道:“哦?以骨制瓷,这般奇思,十二郎是如何得来的?又是在何种机缘之下,竟想到将骨灰掺入瓷土之中?”


    “不是骨灰,是骨粉!”俞十二突然高声辩驳,“我从未用过骨灰!”他慌乱之下竟欲退避,忘了身在马车之中,一退便撞上谢陵。


    谢陵不解何以他惊惶至此,伸手扶住他肩:“十二郎,你怎么了?裴副使并无恶意。”


    “裴副使!你是镜衣使!”俞十二一听裴霜身份,更是面如土色。


    裴霜目光如刃,声线清冷:“十二郎究竟在惧怕什么?你知晓什么内情?抑或……是怕被我查出什么?”她语锋一转,声调陡然拉长:“方才我提及骨灰……”


    俞十二心神已乱,脱口喊道:“不是我!我不知瓷土中为何会有骨灰!我没有杀人!”——


    作者有话说:大家应该能猜到了吧


    第126章


    “我可从未提过杀人,十二郎此言何意?”裴霜唇角微扬,总算被她逼出端倪,“莫非……你那瓷窑之中,当真烧过什么不该烧的东西?”


    俞十二浑身一软,闭目长叹。她知道了……终究是瞒不住了!


    谢陵仍是一头雾水:“什么骨灰?什么杀人?什么不该烧的?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裴霜心中已有计较,缓声向他解释:“吏部郎中曾大人遇害一事,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这可是近来盛京一大要案。听说他的一条小腿连着脚被斩下,身躯其余部分皆被焚化成灰……”说到一半,谢陵突然顿住,骇然看向俞十二,“难道……十二郎,你与此


    案有关?”


    俞十二默不作声。


    裴霜道:“曾大人大人的骨灰,正是在十二郎瓷器作坊附近被发现的。”


    “绝无可能!”谢陵连连摇头,“十二郎连杀鸡都不敢,怎会杀人?断无可能!”可俞十二的沉默却让他心头渐生不安,“十二郎,你快说句话,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俞十二怯怯地瞥了裴霜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裴霜语气转柔:“我知道凶手不是你。”


    俞十二倏然抬眸。


    “但人确实是在你的瓷窑中被烧成骨灰的,对不对?”裴霜循循善诱。俞十二显然并无杀人的胆量,至于真凶何人,她心中已有猜测,只待证实。


    “别怕,我们拿人讲求真凭实据。若你果真清白,定会安然无恙。”裴霜语声温和,“十二郎,能否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语气一软,便格外具有亲和力,让人不自觉放下心防,愿信其所言。


    谢陵也附和道:“是啊,既然不是你做的,又有何可惧?”


    俞十二心里渐渐有了底,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那日我去作坊,就发现窑炉里温度未退,而且柴火也少了许多。起初只当下人背着我私开窑炉,便也没有去计较。”


    “后来我进屋制瓷,发觉瓷土中竟被人掺了些异物,结成硬块。那瓷土本已不堪使用,可我实在舍不得那上好的料子,便将硬块细细研磨碎了,硬是用这批瓷土烧出了几件瓷器。”说到此处,俞十二语气微颤,“谁知……烧成的瓷器竟比寻常的更加莹透清亮。”


    “我试着将胎体拉得更薄,竟也未开裂。那时我便意识到,混入瓷土中的硬块,定是极好的制瓷原料。我多方比对各类矿石,却无一相符。直到曾大人的尸骸被发现,大理寺上门查问,再联系此前瓷窑的异状,我才惊觉那东西或许是……骨头。”


    他委婉地以“骨头”代称,未敢直言人骨。


    谢陵听得脊背发凉:“那你那白瓷茶盏岂不也是……”他顿觉寒意窜体,想起自己曾亲手捧玩,甚至还打算定制一套茶具赠予父亲。


    俞十二急忙辩白:“不、不!茶盏是我后来所制,用的是牛骨,是牛骨!”


    他解释:“我怎么可能会用……那个骨头,猜测是骨头之后,我尝试了许多动物的骨头,包括猪骨,牛骨,羊骨等,最终发现是牛骨的效果最好。只是牛骨难得,你找我订制茶具,是真凑不出材料了。”


    “万幸万幸。”谢陵轻拍胸口,长舒一口气,险些被他吓丢了魂。


    裴霜却捕捉到另一处关键:“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为何不将这些异常报知官府?”她目光如炬,直言不讳,“十二郎,其实你心中清楚,那个用了瓷窑,在你的瓷土里加了东西的是谁吧。你在帮他隐瞒。”


    “我……”俞十二一声轻叹,辩白之词终难出口。他的确知道:作坊每夜都会上锁,而锁具完好无损。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他手中,另一把……则在那人那里。


    谢陵见状急道:“你真知道?是谁?快说啊!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包庇?!俞十二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


    裴霜摆手:“谢六郎君不必逼他,若是犯案者是你至亲之人,想必你也会与十二郎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陵顿时语塞。至亲?那不是俞家人,便是平西侯府的人了。


    俞十二猛地抬头,望向裴霜的目光中尽是惊慑,她太厉害了。即便他一字未吐,她却早已猜透。


    裴霜心中已有了答案,平静道:“好了,此案我已大致明了。还望两位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曾大人之案,与你们并无干系。”


    谢陵立即应道:“我定当保密。”


    俞十二却陷入长久的沉默。直至马车将至瑶华堂,他才恍惚抬头,低声问道:“裴副使……他,会死吗?”


    裴霜眸光轻动,语气沉凝:“曾大人也有亲人,他们此刻正为他的惨死而心碎。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理昭彰。若易地而处,你会放过凶手吗?”


    俞十二默然沉思,最终不得不承认:他做不到。


    裴霜看得出他是个良善之人。正因心怀正义,当亲情与公理相悖,他才如此痛苦、沉默。他所能做的,唯有置身事外,静待天理公道。


    裴霜半途下了马车,没走出几步,便察觉谢陵一直跟在身后。


    她停下脚步,抱剑侧身睨他:“跟着我做什么?”


    谢陵紧走两步,嘴硬道:“谁说我在跟你?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过正好也往这个方向走。”


    裴霜懒得戳穿他那点小心思,横竖他并无恶意,便随他去了。


    转过一条长街,至岔路口时,谢陵率先向左一转,却发现裴霜根本没走这边,反而径直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连忙小跑追上去:“哎,你怎么不回镜衣司?”


    “此案由大理寺主办。”裴霜语调轻扬,眼底浮起一丝笑意,“现在肯承认是跟着我了?”


    谢陵嘟囔:“你这娘子真不讨喜,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说破。”


    被揭穿还要反过来怪她?好没道理。


    裴霜转身就走,这一次脚步极快,谢陵直追到大理寺门前才赶上她。


    他气息微促:“喂,走这么快做什么?”


    “你不必一直追着我,若十二郎没有撒谎,他就不会有事。”她早看透,谢陵一路跟随,不过是放心不下好友。


    “可事关平西侯府或是俞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是平西侯府还好些,但若是俞家……”谢陵带着几分探究。


    裴霜神色转冷:“谢六郎不必套我的话。案未审结,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当着一点儿都不能透露吗?稍微一点点呢?”谢陵用手指比出微末的高度。


    裴霜摇头。


    谢陵仍不死心:“裴娘子——”


    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润的嗓音打断。


    “葭葭,怎得站在门口许久不进去?”


    门内走出一人,身着浅绯官袍,腰系银鱼袋,犀銙革带勾勒出清瘦身形。风过袍动,衣袂翩翩。他本就白皙,浅绯色更衬得他如玉如琢。


    他眼里含着清浅笑意,眸光微微,只对着面前的女郎,伸手虚扶在她腰间:“仔细吹风着了凉,到时候又嫌药苦。”


    裴霜眼底掠过一丝诧异:这厮抽什么风?真把她当作风吹即倒的病美人了?


    但她很快便知道了。


    霍元晦像是才瞧见谢陵一般,温声问她:“这位是?”


    裴霜暗忖:还装?那日街上明明见过,这厮记性可比她好多了。


    谢陵忙拱手行礼:“在下承恩侯谢六。”


    他心底纳罕,此人与裴娘子举止亲昵,绝非寻常同僚关系。


    “原来是谢六郎,久仰。在下大理寺寺正霍时。”霍元晦真挚回礼,顺便道,“多谢谢六郎,护送霍某未婚妻回来。”


    说话间,霍元晦手指轻巧地穿入她的指缝,十指顿时紧扣。


    裴霜还在因为他的话语愣神,再看他这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厮分明是吃醋了!


    想通后,丝丝缕缕甜蜜泛上心头。


    她觉着甜,却苦了谢陵。


    谢陵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蓦地一酸,有些怅然若失。原来她已经定亲了。


    他们瞧着,感情很好。


    他神色蔫蔫:“谈不上护送,不过顺路一段罢了。谢某尚有他事,先行告辞。”


    “谢六郎慢走。”


    霍元晦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笑意早已敛尽。


    裴霜抱臂侧首,眼带玩味,轻轻晃了晃两人仍相扣的手:“我何时成了霍寺正的未婚妻?”


    “自你赠我信物那日起便是了。”他眸光深沉,语气却温柔,“怎么,葭葭如今想赖账?”


    “儿时戏言,怎能当真?”


    这分明就是要耍赖了。


    霍元晦倏地收紧手指,牵着她一路疾行,路上遇见方扬曹虎也没打招呼,径直踏入值房,反手将门“嘭”地合上。


    他转身将她困在门板


    与臂弯之间,身影如山倾覆,笼罩下来。


    随后落下的是他带着薄怒的吻。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耳中只余彼此乱了节拍的心跳,毫无章法。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距离,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


    他的唇舌不似往日温柔,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侵占,把愤怒都揉进了缠绵的吻里。


    到底舍不得伤她,重重的吮吻没多久渐渐化作细密轻柔的啄吻。他喘息低哑,虽极力克制,但还是被她发觉。


    直至两人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才缓缓停下。只是仍圈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细吻流连在她脖颈间。


    被他触碰过的肌肤又热又痒,裴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被他误读作逃避。温热的手掌轻轻固定住她的后颈,他衔住她耳后细嫩的皮肤,细细舔舐。


    她耳根早已红透,只觉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沁出细密薄汗。


    实在耐不住这燎原热意,她趁神智尚存推开他:“霍元晦,你什么时候改属狗了?”


    霍元晦仰起头,眼中欲色未褪,眼尾带着红,宛若话本里蛊惑人心的狐妖:“葭葭想让我属什么,我便属什么。”


    “那可不成,”裴霜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俏皮,“我俩可是同一个属相。”两人同龄,生肖自然一样。


    经这一打趣,房中暧昧的气氛稍散。裴霜眸光清亮,解释道:“好端端的,你同谢六吃的什么醋?我与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只当他是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罢了。”


    “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只是朋友。”


    身为男子,霍元晦再清楚不过。谢陵自己或许都未察觉,但那目光中的不同,他看得分明。


    可他不能不防。


    “葭葭,你该知道,你有多出色,又多引人注目。”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进京之前,我不过是个小小捕快,如今也仅是个副使。在这些权贵眼中,又何足挂齿?”裴霜微微眯起眼,“霍大人真是多虑了。除了你把我当作宝贝,旁人只怕只当我是路边的野草。”


    “胡说。”他语气郑重,目光专注,“我们葭葭,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小娘子。”


    裴霜表情别扭:“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你的甜言蜜语。”


    “受不住就多听听,是我讲的太少,才让你不习惯。”


    “可千万别!”她连忙制止,“否则一天到晚,鸡皮疙瘩都不够掉的。”


    霍元晦低低笑出声,乖巧道:“好。那我让母亲择个吉日,我们正式定亲吧。”


    没名没分的,就是容易被一些不长眼的小子惦记,他必须采取些行动。


    “你这算求亲吗?”裴霜不开心,哪有这样的,半威逼半色诱。


    霍元晦察觉她的不快,立即软声道歉:“对不住,是我太心急了。我会寻一个正式的时机,郑重向你求亲。”


    他本以为以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这些虚礼,却忘了她终究也是女儿家,心底自然也期盼着一场浪漫郑重的仪式。


    裴霜别扭劲上来,口不对心道:“我才不要答应你的求亲?”


    霍元晦握住她的双手,紧贴在自己心口,低声问:“真的……不愿意吗?”


    就在这时,清脆的叩门声打断了室内氤氲的情意。葛语风的声音透窗而来:“大人,您在吗?属下有急事禀报。”


    霍元晦暗自咬牙,她最好,是真的有急事!


    第127章


    葛语风带来的确实是个紧急消息,她神色慌张,气息未定:“大人,青萍被抓了!”


    “怎么回事?”裴霜神色一肃,立即追问。


    “就在方才不久。”葛语风定了定神,细细道来。


    每日都有人往道场小院送汤药,这惯例本未引起她与白小昀的怀疑。


    然而葛语风却从送药小厮走路的姿态中,瞧出了几分不寻常;再定睛细看,那分明是女扮男装的青萍!


    青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晕了原来送药的人,换上了小厮的衣服,混了进去。


    葛语风当即察觉不妙,正欲赶回禀报裴霜,却被白小昀拉住,劝说再观察片刻也不迟。


    谁知就观察了一小会儿,便见长发散乱的青萍被人堵住了嘴,那用来伪装男子的幞头早已不知被丢到哪里,由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押着从院内推出,而押送她的人,正是袁二郎。


    “白小昀已暗中尾随袁二郎,去寻青萍被关押之处了,”葛语风气喘吁吁道,“我这才急忙赶来禀报大人!”


    两人运起轻功,飞快往平西侯府而去。


    同时葛语风又说了些查到的青萍身份的信息。青萍是当街卖花时被袁二郎看中纳回了府中,明面上她身份是个孤女,上京来投奔舅舅舅母。


    实际一查,身份官籍全是假的,舅舅舅母也都是花钱雇的,卖花自然也是个幌子。


    青萍故意打听了袁二郎会出现的地方,凭她的容貌,只要稍加勾引,迷住袁二郎根本不是难事。


    但再往后查,就什么也查不到了。青萍的假官籍是在一个造假团伙里做的,那伙人才被京兆府端了。表面上看,青萍最多也就是因为贪慕荣华才策划了这一切,根本无法确定是谁派来的人。


    平西侯府,袁二郎把青萍带到了一个地下暗室。


    “绑上。”暗室之中有个十字刑架,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刑具,泛着森寒的冷光。


    青萍没有挣扎,她知道,被发现后的下场是什么,冷静地等着审判。


    袁二郎一挥手,有人上前扯下她口中碎布,青萍别开脸似是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


    袁二郎掐着她的下巴毫不怜惜地将她的脸掰过来,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


    青萍忍着疼,没有皱一下眉头,目光清冷倔强。


    袁二郎笑起来:“有意思。”


    “说,谁派你来的!”他笑着,眼神却犹如毒蛇吐信。其实那日紫嫣的话,他表面上没有入心,背地里还是探查了一番。


    青萍找的人根本经不住查,袁二郎很快便知她身份有异,一直盯着她的动向,今天她终于忍不住了,结果就是被他抓了个现行。


    青萍回答:“没有谁,是我自己贪图富贵。”


    他放开手,抚摸着她的脸缓缓往下,一把抽出她的腰带,她身上的男装本就不合身,领口顿时松松垮垮,春光乍泄。


    袁二郎把她的衣领扯得更开,粉嫩的小衣显露,胸前的白嫩暴露于人前,暗室内的人都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再不说,你这身细嫩的皮肉还保不保得住,就不一定了……”袁二郎声音阴恻恻的,“可惜啊可惜,爷还没有享用够。”


    这小娘子其实很够滋味,在床上怎么折腾都行,他还怪喜欢的。怎么偏生是个奸细呢?


    袁二是真觉得可惜。


    “二爷若喜欢我的身子,今日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我接着伺候您。”她作势给袁二抛了个媚眼。


    “呵——”袁二一声轻嗤,“啪”地一声扇了她一个耳光,动作快得都没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


    青萍的脸登时高高的红肿起来,脸上一个清晰的手掌印。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像你这样的女子,爷要多少有多少。”他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假面全部被撕下,露出残忍阴鸷的本性,“快说!是谁派你来的,闯入道场小院想做什么?”


    浸了盐水的鞭子本狠狠抽在她身上,青萍忍不住痛呼。几鞭之后,血痕遍布她全身,发丝凌乱,额头出着汗,好不狼狈。


    “还不肯说吗?”袁二眼中哪有半分怜惜,似在看一个死物。


    青萍嘴里都是血沫子,一张口就嘴角流血,却还是放着狠话:“哼,我身后的人,是你得罪不起的。我劝二爷还是放了我,不然这平西侯府,还保不保得住,就说不准了。”


    袁二有被她的话唬住,不过只是一瞬:“别把爷当成三岁小娃,谁会为了这么个婊/子,得罪我平西侯府?”


    “根本用不着我主子出手,你们自己做的腌臜事,就能令你们陷于万劫不复之地。”青萍目光坚毅。


    “你知道什么!”


    “那要问二爷做了什么?”青萍轻笑,“再不放了我,你们平西侯府的秘密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袁二掐住她的脖子,手臂青筋暴起,足以见他力道之大:“你有同伙!是谁!”


    青萍一时承受不住他如此大的力气,竟然被掐晕了过去。


    袁二面露烦躁:“把她泼醒!”


    外面,白小昀终于等到了裴霜与葛语风,他指着假山处道:“那儿有个机关,里面有密室,青萍已经被带进去许久了。”


    葛语风:“怎么办,大人,要救吗?”


    白小昀道:“方才又加了一层护卫,想救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裴副使,青萍与此案无关吧?我们真的要救她吗?”


    他们并不清楚青萍是谁的人,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来。若是简单顺手救也就救了,但现


    在明显救人很困难。


    “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一个女娘,落在袁二手里,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葛语风指责他。


    裴霜:“小昀说得对。”


    葛语风微微睁大眼:“大人……”


    “我们尚未摸清青萍的底细,贸然出手相救,只怕反将自身置于险境。”裴霜语声沉凝,目光恳切,“语风,行事须得谋定而后动,万不可只凭一时意气。你看青萍外表柔弱可怜,可曾想过她对待紫嫣时又是何等手腕?”


    葛语风心头一凛,顿时想起那日青萍是如何故作可怜,最终害得紫嫣被禁足受罚。她垂下眼眸,将裴霜的告诫深深记在心里。


    “不过人也不是不能救,就要看她有没有值得救的价值了。”裴霜若有所思,青萍几次三番想进道场小院,还有那每日不断的补血汤药。


    那道场小院里难道藏了个受伤的人?


    如果是,那会是谁呢?


    想要搞清楚这一切,怕是得探一探这道场小院。


    “不行啊大人,太危险了!”葛语风当即反对,“小院里不知有什么,万一被发现……”


    “放心,今夜恰是最好的时机。”裴霜微笑,“才刚有人闯进去,他们反倒会放松警惕,认为不会有人去第二次。”


    白小昀也有些担心:“裴副使,不如我去请掌使来?”


    “不用,彭宣要忙西陵来使之事,就别给他找麻烦了,我一个人够了。”


    年关将至,西陵使臣来朝拜见,皇帝着鸿胪寺主理,镜衣司督办,彭宣忙得脚不沾地。


    裴霜嘱咐二人:“晚上你们替我看着外面。”


    两人见劝不动,也只好答应。


    ——


    密室内,青萍被折磨许久也没有吐口,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的表现倒是让袁二心底有些打鼓。


    难道她身后真有什么不得了之人?


    “二郎,侯爷找你。”下人来报。


    袁二指着半死不活的青萍:“继续审。”


    十字架上的青萍气息奄奄,朦胧中看见袁二的身影越来越远,她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爹,你究竟在哪?


    女儿还能见到你吗?


    她心底还存着希望,然身上的剧痛折磨着她,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书房内蜡烛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平西侯脸色阴沉,负手立在窗边,袁二进来感受到父亲周身低沉的气压就知道他在发怒。


    “那女人招了吗?”


    袁二小心翼翼:“还没有,不过快了。”


    平西侯眉毛倒竖,陡然拔高声音,怒斥道:“废物!我早说过你的好色会害死你,可你依旧还是死性不改!这回好了吧,奸细都爬到你床上去了!”


    袁二额头冒了些汗:“儿子对她早有防备,不过是想看看她想做什么。她虽混进了小院,可连里间的门都没摸到就被儿子拿下了。我保证她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听到这番解释,平西侯的怒意稍缓:“此次算你补救及时。若再有下回……”他语气骤沉,威压尽显,“我的儿子,可不止你一个。”


    他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说到底,还是你太过自负。带进府的女人,竟连底细都不曾查清。若你能有你大哥五分稳妥,我也不必如此为你操心。”


    这话像一根冰刺,狠狠扎进袁二郎心里。他猛地一悸,随之涌起的是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懑。他始终明白,自己从来不是父亲属意的继承人,不过是长兄亡故后,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再清楚不过,父亲向来心狠,眼中只有有用的棋子。若他失了价值,身后还有五弟、六弟,乃至那些尚未长成的庶子。平西侯的选择,从来都很多。


    平西侯又问:“密信找到了吗?”


    “没有……”这个回答,就显得没那么足了。


    “真是没用!我都请了太嘉真人出手,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找不到!”


    “那暗格里根本就是空的!不是儿子不尽心呀!”袁二觉得十分冤枉,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撬开了曾述的口,结果找到的却是个空的暗格,当时险些没把他们气死。


    曾述这个老狐狸,还留了这一手!


    “我们的人把曾府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袁二道,“会不会是曾述在撒谎,密信根本不在他手中,还是在林庆梁那里。”


    平西侯摇头道:“不会。无人能抵挡太嘉真人的摄魂大法,曾述所言,必是实话无疑。”


    “如今林庆梁与曾述皆已毙命,那封密信还有必要再追寻下去吗?”


    “让你找便找,何来这么多废话!”平西侯厉色瞪向他,“若实在寻不到,便多派些人手,赤火帮闲着的,全都撒出去找!”


    “可上一次赤火帮行动已引起镜衣司警觉,儿子是担心……会招来彭宣的注意。”


    “西陵使臣来访,彭宣眼下分身乏术。吩咐下去,行事谨慎些,不会出纰漏。”


    “是。”袁二应声欲退,犹豫片刻又转身禀道,说了青萍在密室中的表现,“爹,你说她会不会是成国公的人?”


    “哼,除了罗成旭,还能有谁!”平西侯袁伯洪眼中寒光骤现,“这些年来,他可没少给我们侯府找麻烦。”


    袁伯洪与罗成旭当年同在霍珩手下效力,但两人的表现可是天差地别,袁伯洪屡次让他爹给他擦屁股,罗成旭却凭借着出色的突袭能力崭露头角。


    两人的恩怨,从军中就结下了,回京后,更是针锋相对多年。


    “那他是否也得知密信之事?派青萍前来,莫非就是为了窃取密信?”袁二推测道。


    “绝无可能!”袁伯洪斩钉截铁。


    罗成旭要是知道密信的事情,必定闹个天翻地覆,绝不可能是悄悄派人来。


    袁二不明白他爹哪来的底气如此确定,但他也不敢问。


    “密信之事知情者寥寥,如今还活着的、真正知晓内情的,除你我父子之外,便只有……”袁伯洪话音稍顿,压低声音,“那位了。绝不会再有旁人。”


    “那位大人……”袁二话还没说完,袁伯洪摄人的目光看过来,他忙低头,再不敢试探。


    每次父亲提到那位大人时,总是讳莫如深,他不明白,父亲连成国公都不怕,却偏偏害怕那位,那位究竟会是什么身份呢?——


    作者有话说:这案子快完结了


    第128章


    是夜,天空黑如墨洗,一丝月光散落。


    裴霜换上一身轻便的夜行衣,身形没入夜色,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如灵猫般轻捷,悄无声息地避开守卫,利落地翻入了道场小院。


    隐在暗处的葛语风看得心头直跳,忍不住低声赞叹:“大人的身法真是漂亮,怕是连彭掌使也未必能及。”


    白小昀一向坚决拥护彭宣,但裴霜的表现确实出众,他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只含糊道:“我们彭掌使……也不差的。”


    葛语风没心思与他争这个,塞给他一支信号烟。白小昀接过细看,诧异道:“这不是我们镜衣司的?”


    “这是大理寺的。霍寺正给我的。”葛语风总觉得夜探平西侯府太过凶险,便悄悄去寻了霍元晦。


    霍元晦并未阻拦,只交给她两支信号烟。


    “若大人遇险,放出此烟,大理寺的人便会以追凶之名制造混乱。我们便可趁机救人。”


    白小昀不由一笑:“霍寺正考虑得真是周到。”


    “是啊,”葛语风点头,“所以彭掌使是没机会的。”


    白小昀:“???”


    这丫头脑子里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葛语风与霍元晦见面虽不多,却能清晰感觉到裴霜在他面前的不同。两人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仿佛谁也插不进去。


    “人家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打住打住——”白小昀赶紧打断她,“彭掌使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好吗?”


    “那他为何还特意为大人备下院子?”葛语风不太相信。彭宣对裴霜多方照拂,连官职据说都是他代为争取的,这般用心,怎会无意?


    白小昀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副使这样的女子,大约也只有霍寺正才能招架得住。”


    “嗯,你知道就好。”


    白小昀:“……”


    ——


    道场小院中,太极阴阳图在夜风中掀起一角,无声飘动。


    里间的门并未上锁,裴霜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点燃火折子,微光摇曳,映出室内的布置。


    正堂墙壁中央写着一个巨大的“道”字,左右各悬一幅三清画像,下方设着香案,案上摆有黑瓷莲花纹香炉,正中供着一柄赤金如意。乍看之下,俨然是一处寻常道场。


    可既然一切正常,又为何严禁外人进入?越看似寻常,反而越透着一股诡异。


    裴霜借火光细察地面。地砖被打扫得极为洁净,但她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在一间常有人行走的房间里,经常被踩踏的地砖与少人经过的截然不同。常走的砖块难免出现裂痕或细纹。当然,平西侯府绝不会容许地砖开裂,一旦发现必会更换新砖。而新砖与旧砖往往并非同批,成色质地自有差异。


    若不细看,极难察觉。裴霜却辨出了哪些砖被更换过、哪些已有细密纹路,再结合常人行走的习惯,隐约看出一条从门口延伸至左侧墙边的路径。


    她立即走到那面墙前,蹲身再次确认,砖块的更换痕迹恰恰到此为止。


    裴霜唇角微扬,指节轻叩墙面,传来的却是低沉坚实的回响。


    她蹙起眉头:这确是一面实墙。难道是她猜错了?


    裴霜凝神屏息,再次抬手叩击墙面。四角、中心,每一处都不放过。


    终于,她察觉到了异样——敲击中心区域时,回响与四周截然不同,声音更为浑厚沉实。这说明此处结构更为密实。可同一面墙,怎会有厚薄之分?必有机关暗藏其中。


    然而,开启墙面的机关却并不在墙上。


    她立即环视四周,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锐利如星,仔细搜寻每一处可能。


    院外,葛语风紧张地抓住白小昀的胳膊:“有人快巡查到那院子了,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拉信号?”


    只见一队护卫提着灯笼缓缓行来,方向正是道场小院。


    葛语风心急如焚,手已按在信号烟的引信上。白小昀一把按住她:“别慌,再看看,夜里有点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还未到万不得已之时。”


    “对,不能慌,不能慌。”葛语风强自镇定,喃喃自语。


    眼看着护卫推门而入,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白小昀也全身紧绷,严阵以待。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缓缓流逝。许久之后,入内巡查的护卫竟原路返回,径自离去。


    葛语风长长舒出一口气,难以置信地低语:“大人她……居然没被发现?!”


    白小昀也面露惊异:“莫非她找到了什么密道?”


    葛语风语气中满是骄傲:“大人果然是大人,当真厉害!”


    与此同时,霍元晦的值房内灯火通明,门户大开。他提笔伏案,正在书写着什么。


    温远走近一看,不由轻笑:“心既不静,又何必强练?字迹歪斜,实在算不上好看。”


    霍元晦随手将纸揉碎,换上一张新宣:“夜已深,温少卿不必特意留下。”


    温远捋了捋两撇小胡子,笑道,“你既已调集大理寺半数人手严阵以待,我这个少卿想装作不知也难。”他语气温和,带着几分了然,“担心便是担心。若换作我夫人要去闯那龙潭虎穴,我怕是同样彻夜难眠。”


    温远早已成家,与妻子感情甚笃,对此自然感同身受。


    再看霍元晦笔下,反复书写的皆是同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总得为她做些什么。”他不能与她并肩而战,但至少,要为她守住后方。


    ——


    道场小院内,裴霜自然也听到了护卫整齐逼近的脚步声,心头一紧。电光石火间,她瞥见右侧三清画像下方有一处不自然的凸起,毫不犹豫伸手按下——


    “咔哒”一声轻响,似是机关启动。


    她迅速环顾,四周却毫无变化。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至门外!情急之下,她无意识向后一靠,整面墙壁竟陡然翻转!


    她立刻闪身而入,就在护卫推门而入的前一瞬,墙面悄然恢复原状。


    踏入密道,裴霜心神紧绷,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洞内空间远比想象中宽阔,壁上油灯昏黄,映出生活痕迹。密道中另有岔路,显然通往不同去处。她敛息凝神,循着药味向深处潜行。


    通道中极静,只余她自己的呼吸与脚步声。


    裴霜尽量放轻脚步与呼吸,贴壁缓行,几经转折,终于抵达密道尽头。


    尽头里,是一间小屋,小屋的木门紧闭,只从木板的缝隙中透出些光亮来,隔音并不是很好,她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听声音,是个男人。


    裴霜继续靠近,忽觉足下一陷,前掌踏着的砖块悄然下沉!


    “不好!”她暗叫一声,却已不及。


    两侧机关骤响,无数箭矢疾射而出!裴霜瞬间抽刀格挡,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箭阵如雨她左右翻转腾挪闪避,身姿矫若游龙,裴霜屏住呼吸一个旋身疾转,箭尖擦肩而过,划破衣袖。


    万幸,未伤及皮肉!


    如此大的动静早已惊动屋内之人。一声警觉的喝问传出:“外面何人!”


    眼见木门就要被打开,裴霜迅速做了决定,蹿进了密道的一个岔口中,往前奔去。


    奇怪的是密室中的人似乎并没有追来,但她也不好再回去,只能继续往前。


    裴霜不再贴墙而行,每一步都极尽谨慎,生怕再触机关。前方再现岔路,她驻足细思片刻,最终选择了右侧通道。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听见了呼吸声,而且是很多人的呼吸人,再加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这娘们嘴真硬,我都打累了,还是不肯说。”


    “歇会儿吧,等二爷来的时候挥两鞭子就行。”


    “你说二爷也真是舍得,这么个美人,下这么重的手,啧啧……”


    “你可别打什么歪心思,美人窟英雄冢啊……”


    “不会不会,这样的女人,我可不敢沾。”


    打手的对话清晰可闻。


    裴霜浅浅勾唇,还真是相通的,她运气不错。


    方才她便猜想这地下密道四通八达,或有一条通往关押青萍之处,故而选了密室大致的方向。


    裴霜通过呼吸声判断了一下,大概只有四五个看守,如果都是一般人,她能够应付。


    都到这儿了,索性再乱一点吧,不带点什么走,岂不是白来这一趟?


    裴霜打定主意,出手果决,休息的人还没看清,之见黑影一


    闪,她用刀背拍晕近处的两个。


    “什么人!?”


    另两名看守在另一侧,见同伴倒地,慌忙抡刀扑来。裴霜矮身扫腿,尘土飞扬间一人踉跄跌倒,再用刀柄在倒地之人的太阳穴上狠狠一击,那人霎时白眼一翻晕厥过去。


    裴霜脸上蒙着黑布,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在外面,剩下那人被她凌厉一瞪,手抖了下,却还是压着惧意冲了上来。


    裴霜站着一动不动,在那人将要到面前时,飞起一脚,只击来人胸口,那人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去,重重落下砸碎了一条板凳。


    青萍早已气若游丝,唯有颊边微颤的发丝昭示她还活着。她迷蒙中听见有打斗声,但眼皮太过沉重,她努力睁开,也只能撑开一条缝。


    青萍彻底陷入昏迷前,最后映入眼中的,是一双盛满担忧的清澈杏眸。


    裴霜迅速将青萍从十字架上解下,她软软倒下,已无力支撑。


    “还能走吗?”裴霜低声急问。


    青萍无法回应,伤势过重,意识模糊。裴霜毫不迟疑,当即背起她,迅速寻路向外撤离。


    在假山外吹了半夜冷风的葛语风与白小昀,终于看见那道熟悉身影自假山暗处闪出,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急忙跃下接应。


    三人迅捷离去,待平西侯府内人声鼎沸、乱作一团时,他们早已远遁无踪。


    裴霜直接将青萍带至霍元晦处。


    葛语风眼见青萍浑身是伤,不忍道:“他们下手也太狠了……身上竟没一块好肉了!”


    霍元晦正凝神施针,青萍身上伤痕交错,皮开肉绽,鲜血几乎浸透床褥。


    “接下来交给你了,我已行针护住她心脉。”霍元晦收针,语气沉静,“帮她换身干净衣服,以免感染。”


    “好。”裴霜应道,走上前掀开青萍的杯子,目光在触及某处时,忽然顿住,“霍元晦,你过来看。”


    霍元晦不明所以:“你换衣服,我看着不合适吧?”


    “快过来!”裴霜催促。


    霍元晦转身,裴霜指着一处地方,他顺势看过去,也怔愣住了。


    一夜过后,亮起鱼白肚,青萍再有意识时,只觉浑身剧痛,周身滚烫,但总算恢复了一丝气力,艰难地睁开双眼。


    阳光刺目,她下意识想抬手遮挡,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嘶——”


    青萍躺在床上,转着眼珠子左右环顾,不再是那个逼仄阴暗的密室,这间房宽阔明亮。


    她这是在哪?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女子端着药碗步入屋内,目光触及床上,顿时面露喜色:“你醒了!”


    青萍努力回忆,认出这位圆脸杏眸的姑娘正是那日看戏时见过的镜衣司女使。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裴霜忙上前轻按:“慢些,你还发着烧,先把药喝了。”


    裴霜声线轻灵,语气温柔,青萍不由怔住:“你……为何要救我?”


    “想救便救了。”裴霜淡然耸肩。


    当真没有所图吗?青萍不信。


    她目光转冷:“需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恰在此时,葛语风与白小昀一同进来,她听见这句,顿时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家大人好心救你,一夜未眠,你竟——”真为昨日的心疼感到不值。


    “语风,无妨。”裴霜止住她,仍对青萍温声道,“现在最需要的,是你把药喝了。身子若不养好,说什么都是徒劳。乖乖的,先把药喝了。”


    “你……”青萍鼻尖蓦地一酸,泪水滚落。


    乖乖的呀,她再也找不到人对她说这句话了。


    “怎么哭了?”裴霜对她的眼泪有些措手不及。


    青萍吸了吸鼻子,把药一饮而尽:“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但我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潜入平西侯府,是为了找我爹。”


    “他们囚禁了我爹。”


    裴霜垂眸静默片刻,想到昨夜给她换衣服时的发现,轻声问道:“青萍娘子,你可是姓曾?”


    “曾?!”葛语风失声惊呼,“难道你是曾述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大家猜到了吗?再猜一下密室里是谁吧。


    第129章


    “不,我爹并非曾述。”青萍轻声否认。


    “你们是此前投奔曾述的那对同族父女。”裴霜语气肯定。


    青萍略显讶异:“大人猜得一点不错。”


    葛语风才从记忆残存处记起这两人,对裴霜更加佩服:“大人,你是怎么猜到的?”


    “因为假官籍。”霍元晦自门外缓步走入,径直上前为青宛诊脉,片刻后对裴霜道,“已无性命之忧。”


    裴霜唇角轻扬:“那便好。”


    葛语风有些无语,这俩又开始打哑谜了,她追问:“什么假官籍?”


    “昨晚我连夜查了暂住曾府的那对父女,发现他们入京所用皆是伪造的官籍。”霍元晦办案向来缜密,顺手一查,竟真查出蹊跷,“而那假官籍上所载女子的名字,正是曾青萍。”


    裴霜直视她:“曾娘子真名叫什么,为何与令尊隐瞒身份?”


    “唉……我本名青宛。我们父女用假官籍我们父女用假官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青宛长叹,索性也不再隐瞒他们。


    “我自小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本是靠街头卖艺为生,却因我的容貌,招来乡中恶霸惦念。那恶霸与县官勾结,妄图强占我,我爹为护我打伤了恶霸,被诬陷入狱。”


    “为了救爹出来,我无奈只能委身与恶霸。爹出狱后,愤恨交加,再次重伤恶霸之后,带着我逃离了家乡。那恶霸不肯放过我们,让县官发了海捕文书,好在父亲会一点易容之术。我们改换面目,到了盛京实在是山穷水尽。我爹突然想到有个同族做了大官,便带着我一起去投奔。”


    青宛平静说着:“一开始我还以为当真遇上了善心人,收留了我们。殊不知他的好都是有目的的。”


    裴霜:“什么目的?”


    “在曾府住了些时日,我发现爹总是背着我与曾叔叔商量事情,我问爹,他也语焉不详,明显不想告知我真相。于是我就留了个心眼,一日跟踪了我爹,看见他进了曾叔叔的书房,再出来时——”青宛大喘了一口气。


    “发觉他竟然扮成了曾叔叔的模样!”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葛语风更不用说,已经张大了口。


    “你爹易容成了曾述?!”裴霜眸光一闪,霎那间想通了什么。


    曾述在找替死鬼!


    林庆梁说过,曾述很聪明,有他都比不上的急智。曾述应该是感觉到自己有危险,于是在这对父女上门时,欢喜迎接。


    青宛父亲的年纪与身形,与曾述相似,再加上易容术,便可以假乱真。


    “对,我爹易容后还与府内人交流,无一人认出他是假的,除了我……”青宛说起爹,情绪有些激动,“他走路时略微有些外八字,这习惯不


    是一两日就能改的。”


    “我不知道曾述许诺了他什么,但我知道这很危险。我劝他离开,他同意了。但我没想到他只是应付我的权宜之计。”青萍抽泣起来,“他把我迷晕,自己回去找了曾述,我醒来后,连忙去曾府找人,却正好遇见曾述出门。”


    “他们去了平西侯府。”


    “他们?”霍元晦疑问。


    “我爹扮做老仆跟着曾述一起去的,我在平西侯府门口一直等到傍晚,没有见到我爹出来,只看到扮做老仆的曾述。”


    裴霜沉声道:“他们二人应是在里面交换了身份。”


    “我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你就以为平西侯把你爹当成曾述囚禁起来了?”


    青宛点头:“对,应该就在那道场小院内!”


    霍元晦朗声问:“你爹是否与你一样有六根脚趾?”


    “你们怎么知道!”青宛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六指多为遗传,昨夜给青宛换衣服的时候,裴霜就发现了,猜测她是曾述女儿,但青宛供述之后,大致可以确定她与曾述只是同族,没有其他关系。


    青宛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做局入侯府,根本没有时间关心京中发生的案子。


    裴霜微微不忍,还是如实相告:“前几日发现了一只断脚,断脚上正是六趾,且在断脚周围发现了焚烧过的尸骨。我们之前还以为是曾述,现在看来……”


    “不!不会是我爹的,不可能!”青梧非常激动,掀开被子要站起来,无奈伤势太重,腿上无力,从床上跌下来,裴霜赶紧扶住她。


    青宛紧紧抓住裴霜的手臂,声音嘶哑破碎:“不是我爹……对不对?不是他……”泪水不断从她面颊滚落,双眼通红,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整个人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青宛,你先冷静些。”裴霜轻声劝慰,鼻尖也不由发酸。


    青宛口中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可她心底深处再清楚不过,那具尸体,极有可能就是她苦苦寻找的父亲。


    老天为何待她如此残忍,竟要夺走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葛语风上前帮忙将青宛扶回床上,温声劝道:“曾娘子,身体要紧,千万保重。”


    “我要认尸。”青宛一字一句,语气异常清晰坚定。


    霍元晦立即阻止:“不可。你如今的身体,受不得这般刺激。”


    “我要认尸!”她情绪激动,执意坚持。


    霍元晦拧眉,却无法对这位不听话的病人说出重话:“此时绝非良机。你心绪激荡,极易再度有性命之忧。”


    白小昀也在一旁劝道:“青宛娘子,您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宜前往。”他本想再说“尸体又不会跑,好歹养好些再去”,可转念一想,若换作是自己至亲生死未卜,他又岂能听得进这般劝慰?


    “去吧。用过朝食,我陪你一起去。”裴霜忽然道。


    霍元晦看向她,正欲说话——


    裴霜抢先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但她若不去亲眼确认,也绝不会安心养伤。让她去吧。”


    霍元晦垂眸,轻叹一声。


    青宛闭了闭眼,泪珠簌簌滚落:“多谢……!”


    她听话地把葛语风端来的清粥小菜吃得一干二净,换好衣服,裴霜与葛语风一左一右扶着她一步步踏向殓房。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宛若在刀尖上行走,身体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心被一寸寸撕扯着。


    走了一路,泪流了一路。


    当殓房的门打开,那只断脚静静地躺在验尸台上,因为低温保存,几乎没什么腐败,那六只脚趾非常清楚。


    只一眼,青宛便嚎啕大哭,扑在验尸台上,哭得肝肠寸断。


    葛语风也眼眶湿润,这对青宛太残忍了,她委身恶魔,受尽酷刑,如今却得知苦苦寻找的父亲已然遇害,无异于在她心尖扎上刀子。


    连裴霜都忍不住想为她寻一个借口:“或许是曾述,他也是六指……”


    青宛泪眼朦胧,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那断脚,裴霜急忙攥住她的手腕:“不可,有尸毒。”


    “这是我爹的脚……六指与六指,亦有不同。”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寻常人的六指,多是小趾旁歪斜生出,形态蜷曲难看。可我爹的六指……却形如天生,端正自然,是极难得的……”


    即便心中万般不愿,此刻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裴霜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正欲再劝,青宛却身子一软,再度晕厥过去。她立刻将人抱起,疾步奔向霍元晦处。霍元晦早已备好金针,静候多时。


    待施针完毕,裴霜急切问道:“她如何?”


    “哀思过重,五脏郁火攻心。”霍元晦神色凝重,“能否熬过这一关,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他已竭尽所能。


    裴霜望着榻上面无血色的青宛,满目疼惜:“让她好好歇息吧。”


    屋外温远、葛语风与白小昀已经等着,青宛的话让他们再度取来曾述的鞋子与断脚做对比,事实证明是不匹配的。


    之前只以为是六指就确认了,但其实并不完全一样,断脚的六指均匀分布,曾述的鞋里第六指留下的痕迹明显比其他的要小。


    “曾述没死,那他会在哪?”温远问。


    裴霜从头把事情全部梳理一遍,倏地眼睛一亮,想到一个地方。


    “温少卿,此时还需要你帮忙。”


    温远:“帮什么忙?”


    ——


    平西侯府,密道尽头的暗室内。


    袁二郎亲自提着食盒,见到躺在榻上休息的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真人,药已经熬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太嘉身披道袍,缓缓从床榻上坐起来,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伸出手拿药碗,手上的皮肤异常白皙,青筋脉络清晰可见。


    他将汤药一饮而尽,随即蹙眉抿唇,取过细帕轻拭嘴角,一举一动皆从容优雅。


    袁二郎始终维持行礼之姿,未敢擅动,目光悄悄投向一旁的袁伯洪求助。


    袁伯洪以眼神示意他忍耐,暗自咬牙,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不过一个臭道士,若非对那位尚有用途,岂容他如此拿乔……


    “二郎君不必多礼。”太嘉仿佛才见他仍躬身,缓声道,“真是折煞贫道了。”


    袁二郎强压心绪,直起身来,面上已换作温煦笑意:“真人为曾述之事动用摄魂大法,损伤气血,说到底皆是为助我父子二人,何来折煞之说。”


    “正是,您万万受得起。”袁伯洪连忙赔笑附和。


    太嘉以帕掩唇轻咳数声:“贵府二郎行事终究不够沉稳。此番若非他手脚不净,又何至于招惹大理寺与镜衣司注目。”


    “真人教训的是,他已知错了。”袁伯洪忙向袁二郎递眼色。


    袁二即刻奉上一支小竹筒:“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请您过目。”


    面对那位的指示,他丝毫不敢懈怠,展开纸条,看过内容后,歘地变了脸色,阴沉如墨。


    袁伯洪见他神色有异,急问:“出了何事?”


    “曾述没死!”太嘉一字一顿,声冷如冰。


    “这怎么可能!”袁二郎失声惊呼,“我亲手将他的尸身塞进窑炉,烧成灰烬,绝无生机!”


    袁伯洪也说:“我们可是亲眼看见他断了气,那夜您也是见到了他的尸体的,这怎么可能……”


    太嘉把纸条给他们看,两人一看,顿时明了,脸色铁青,袁二更是骂出了声:“好个狡诈的曾述,居然早已准备了替身!”


    他愤然道:“真人、父亲放心,此次我定叫曾述死得透透的,绝无后患!”


    太嘉眸光幽冷,缓缓告诫:“务必要问出密信下落。若他不肯吐露,动手便是;若有人阻拦,杀了便是。切记隐匿身份,行事干净利落,上次那样的纰漏,绝不可再犯。”


    这“有人”,指的自然是碍事的大理寺与镜衣司之人,尤其是裴霜与霍元晦。


    太嘉还记得那次在灵台观的见面,那女子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明白。”袁二转身而去,势在必得。


    太嘉胸口忽传来一阵钝痛,他抬手捂住伤处,眼中掠过一丝戾气。若非裴霜与霍元晦屡屡作梗,他也不至于身受如此重创。


    摄魂大法本需配合摄魂散方能施展,可他们竟捣毁了炼制此药的虹丹花。虹丹花一年一开,错过花期便只能苦候来年。他手中摄魂散早已用尽,然从曾述口中逼问密信下落刻不容缓,他不得不冒险在无药相辅之下,强行发动摄魂大法。


    原本也不至伤得如此之重,岂料曾述心智竟异常坚定。当他终于从曾述口中逼出暗格所在时,自身也遭反噬,内伤昏迷。


    更可恨的是,他们费尽心机得到的暗格——竟是空的!气得他当场呕血,只得藏身侯府密室之中,静养疗伤。


    第130章


    京兆府内,温远与京兆尹相谈甚欢。


    京兆尹笑道:“既然是温少卿有所请,本官岂有不应之理。”随即唤来衙役,“来人,带诸位大人前往牢房。”


    “多谢。”温远郑重道谢,与裴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霜悄悄竖起拇指


    ,霍元晦见了并未吃味,反觉她这小动作灵动可爱。


    衙役引他们前往京兆府大牢,温远心中愈发钦佩裴霜的机敏。


    裴霜说的有事求他帮忙,便是来京兆府大牢找人。温远假托有个犯人可能被关进了京兆府,此等小事,京兆尹自然会与他方便。


    曾述与青宛的父亲交换了身份,极有可能也拿了他的官籍,而青宛父亲的官籍是假的,再加上这些日子城门口严查官籍。


    如果他们运气好,说不准能在牢中找到曾述。


    大牢里犯人不少,见到他们一行人都伸出手喊着冤枉,有个人喊着再也不敢了。


    “都安分点!”衙役厉声呵斥,“又想挨板子了不成?!”


    牢内顿时静下,有人下意识捂住臀部,旧伤未愈,可不想再受刑。


    温远召来狱卒,查阅名册后,青宛父亲所用的化名果然在列。


    霍元晦轻笑:“我们运气不错。”


    按着名册上记档,狱卒带他们找到了对应的牢房,却没在牢房里看到相应的人。


    裴霜蹙眉:“怎么回事?人呢?”


    狱卒也茫然,反复核对着名册:“是这间没错啊……怎会没人?”


    霍元晦凑近细看,指尖点向同牢另一人名录:“此处记载‘吴四’今日当受板刑。此牢共关九人,现下只剩八人。”


    他蓦然抬头,扬声道:“吴四何在?”


    一名年轻人怯怯出列:“在!”


    裴霜心下一沉,骤然提高声调:“速带我们去刑房!”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狱卒后知后觉,怕是提错了人!顿时冷汗涔涔,急忙引众人赶往刑房。


    裴霜的预感终究成了真。


    刑房内,一道身影软软趴在刑凳上,下身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温远大惊,急忙撩开人犯凌乱发丝查看,那人满口溢血,已然没了气息。在牢狱中这几日已经让他的易容伪装全部掉落,此人是曾述无疑。


    温远抬眸,对着其他人摇了摇头。


    曾述死了!


    裴霜气得银牙紧咬,指节攥得发白,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怒焰。


    为什么!为什么!


    总是只差一步,就差那么一步!


    他们的对手为何总能抢先一着?林庆梁如此,曾述亦是如此!


    裴霜死死盯着曾述的尸体,似要把他盯活过来。她身子微微发颤,愤怒却不是她最重要的情绪,而是无力,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葛语风看出她的不对,轻声问:“大人?”


    霍元晦轻轻揽住裴霜的肩,对温远道:“我先带她出去透透气,她需缓一缓。此处便有劳温大人了。”


    “好,你们去吧。”温远不明白裴霜的情绪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波动,但猜想或是真相近在咫尺却被骤然斩断,打击太大了吧。


    葛语风下意识想跟上,却被白小昀轻轻拉住:“让霍寺正陪着她吧,此刻我们不宜打扰。”


    葛语风止步,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


    才初冬,树木不是挂着枯叶就是早已秃成了光光的枝条。北风没有放过枯黑的树叶,毫不留情吹着,试图截断叶与枝最后一点联系。


    白蜡树的叶子死死扒住枝干,却终究敌不过凛冽的寒风,如离弦之箭般被卷向空中,又零落散在屋檐、地面与行人的发间。


    霍元晦伸手,为她轻轻摘去发梢的一片枯叶。裴霜眼圈泛红,在他面前终于不再强压情绪:“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我们看见一线希望的时候,一切又被生生掐灭?”


    这已是第二次了,每当他们即将触及旧案真相的边缘,便会被一记无形的重击打回原形。


    仿佛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始终逃不出那幕后之手的掌控。


    霍元晦知道她不是在质问自己,而是不公的命运。


    他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肩头,柔声安慰,却没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发抖:“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会再找到别的线索的。”


    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温热的湿意浸透他的衣襟。


    良久,裴霜抬起脸,睫毛上沾的泪水还没干:“这不对劲。我们刚得知曾述未死的消息,他便立刻死了,太巧了。”


    哭过之后,她依旧是那个坚韧不屈的战士。


    霍元晦亦有同感:“确实太过巧合。”


    “我就不信,抓不到他的破绽!”裴霜攥紧拳头。


    两人回去找温远,他已经审问过狱卒与刑房的捕快,问题出在名册上。


    刑房与监狱各有一本记录入狱之人的名单,名单上有姓名与年纪,而刑房的这一份,吴四的年纪被添了几笔,从二十六改成了四十六。


    恰巧那牢房中唯有曾述是这个年纪,狱卒未加细核,便直接将人提走。


    至于行刑则是因为之前欠下的,买假官籍需杖责五十,但鲜少有人直接受得了五十杖,官府历来“人性”,允准分期受刑。


    “行刑的捕快已经抓起来了,但他一口咬定是正常行刑,打死是意外。”温远皱着眉,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下了死手。


    是意外吗?当然不可能是。


    有证据吗?没有证据。


    甚至就连那个打死人的捕快,他们也只能治他一个失职之罪。


    好像没有一点办法了。


    忽然,裴霜抬头,问温远:“曾述找到并且死亡的消息还没传出去吧?”


    “没有,他们只以为死了个普通的犯人。”


    “很好。”裴霜眼中渐渐重聚光华。


    霍元晦立刻会意:“你是想……”


    “不错。”裴霜望向他,唇角微扬,“谁说曾述死了?我们这儿,可正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


    ——


    “快,快抬稳当些!”裴霜指挥着几名差役,将血肉模糊的“尸身”匆匆抬出刑房。


    白小昀满心疑惑:“大人,他不是已经……抬个遗体何需如此急切?”


    “他未死绝。温少卿先前查验有误,霍寺正细察脉象,发现尚有一丝生机。”裴霜目光扫过二人。


    葛语风闻言一拍手,喜形于色:“真是万幸!”


    “却也未必能乐观,”裴霜神色依旧凝重,沉声提醒,“切记,曾述生还的消息,务必严守秘密。”


    葛语风与白小昀郑重点头:“明白!”


    大理寺一间僻静偏房被迅速收拾出来。霍元晦踏入其中后,便是昼夜不息的灯火与紧闭的门扉。


    “大人,您用些膳食吧,一整日都未进食了。”葛语风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


    裴霜愁眉苦脸:“里面的情况还未明,我吃不下。”


    “好歹吃一些。”葛语风再劝,“后厨才做的鸡丝面,香着呢。”


    鸡丝的鲜香不断钻入鼻中,裴霜揉了揉空瘪的腹部,终是轻笑:“倒真是饿了。”


    她接过筷子便吃起来,边吃边问:“白小昀呢?”


    “他说镜衣司有事,先回去处理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裴霜吃面的动作顿了顿:“要不还是让他回去吧,这般两头奔波太过辛苦,彭宣那边的事务想必也不少。”


    “裴副使这就要赶我走了吗?”话音未落,白小昀便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裴霜抬眼:“你回来了?彭宣那边无事了?”


    “掌使说他那边人够用,让我先来帮你们。”白小昀笑眯眯掀开食盒的盖子。


    葛语风率先叫出声:“你居然买了鼎食楼的百味鸡!这可是他们家招牌菜!我就吃过两回,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裴探头看去,顿时口舌生津:“闻着便知是美味。”


    “掌使说裴副使查案辛劳,特意让我带些好吃的来犒劳你。”


    裴霜立刻夹起一只鸡腿。鸡肉紧实入味,咬下去满口生香。见葛语风那馋涎模样,她又夹起一块塞入她口中:“一同吃吧。”


    葛语风咬着鸡肉,笑得满足。


    两人正吃得欢畅,待盘中鸡肉只剩最后几块时,裴霜却按住了葛语风再次伸出的手:“留一些。”


    葛语风望了眼那扇依旧紧闭的门扉,顿时了然,默默去打水净手。


    她们刚擦净手,那扇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霍元晦疲态尽显地走


    出,步履甚至有些虚浮。裴霜赶忙上前扶住,目光紧张:“你可还好?”


    “无碍。”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曾述……救回来了。”


    “太好了!”葛语风大喜过望。


    “他如今受不得风,你们需将门窗悉数加固,切记,一丝风都不可透入,否则前功尽弃。”霍元晦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


    白小昀与葛语风即刻领命,仔细检查并加固每一处门窗缝隙。


    裴霜搀扶着霍元晦,轻声道:“先用些吃食吧,晚间还有要事。”


    霍元晦似乎是累极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裴霜的手悄然移到他腰间,暗暗掐了一把。


    正经些!


    霍元晦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回以无辜的眼神:我很正经了。


    夜色渐深,更漏声声,北风愈发凄厉,拍打得窗棂不住颤抖,发出木头相互撞击的哀鸣。一扇老旧的木窗终究承受不住狂风持续的冲击,“啪嗒”一声,窗棂断裂,仅靠几枚铁钉勉强维系着最后的体面。


    当铁钉也终于支撑不住时,整扇窗户轰然向内倒塌!寒风瞬间呼啸着灌入屋内。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破裂的窗口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


    黑影目标明确,直扑床榻。然而一靠近,他便察觉不对,锦被之下并无应有的起伏。


    他猛地掀开被子,心下愕然:人呢?


    难道已被转移?绝无可能!


    不好!


    “你在找谁?”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这漆黑死寂的屋内,黑影绝望地闭了闭眼。


    下一刻,屋内烛火次第亮起,瞬间驱散黑暗,将他的身影彻底暴露在光明之下。


    他僵硬地环视四周——裴霜、霍元晦、温远,还有那个望着他,满脸失望的人——


    彭宣痛心疾首,声音沉痛:“小昀,为何……会是你?”——


    作者有话说:可能有点突然,但查案必然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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