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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1章


    敕黄点点头,郁昶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神君要你去中洲平乱是真,可更重要的是要你去取回钩吾山底下的神力。”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神君应是永远也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师父——”文玉惊愕不已。


    师父闭关,让她代掌春神殿,就是为了引她去中洲钩吾山,这一路上要遇到什么人、发生哪些事,师父早就知道。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在擢英殿你莫名陷入昏睡之时,神君便想好了这后头的一切。”敕黄满口牙几乎咬碎,可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他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


    敕黄始终不明白,句芒作为掌管命格的上古神,亲手为自己设计这样的结局,可还满意?


    他似乎有一种眼看着文玉逐渐远走的哀愁,又有一种竭尽全力成全文玉所求的慈悲。


    这样复杂的情感若是换做了他,敕黄只觉得牛头隐隐作痛。


    “此话何意?”郁昶眸光一闪,有种不妙的预感。


    先前文玉在钩吾山也曾陷入昏睡,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甚至到了要以命换命的地步。


    郁昶心下担忧,急忙道:“文玉?”


    堪堪回神的文玉目中露出几缕惘然之色,她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脚下的路该走向何方。


    竟是如此,原来今日之果,早结于他日之因。


    师父出现在钩吾山并非意外,甚至可以说是精心筹谋的棋局,早从第一手落子开始,他便想好了往后的每步。


    “师父、子瞻他用自己的身体填补了钩吾山灵脉,和琴龙骨……同埋地下了。”文玉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被车轮碾过那般疼痛。


    郁昶双目圆睁,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什么?”


    原来句芒临走时说他要去办的事,是……


    那他自乘云巘上离开时,岂非抱着赴死的决心?又是怎么做到还能气定神闲地说着话,云淡风轻地做灯笼呢?


    琴龙骨,郁昶口中默念着,总觉得似乎在何处看到过,他忽然回首望向某处。


    文玉亦随之瞧过去——


    半卷摊开的札记,正被乘云巘上的风翻得哗哗作响,就像某种神秘的絮语呼唤着人的瞩目。


    “这是……”文玉快步上前,一手抄将起来,“我在春神殿看到过的、师父的手札。”


    郁昶眸光一转,瞥见其间的“琴龙”二字。


    难怪句芒会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原来与他即将要做的事有关。


    “以一上古神神魂蕴养,可祛其邪性……”文玉飞快地翻动着,这才看到从前未留意到的几句。


    在钩吾山时,她只知琴龙骨的效用,却没记起这些附加的条件。


    “可是酆都君亦是上古之神。”文玉思绪翻涌,总算找到不对劲之处,“琴龙骨为何只听师父调遣?”


    郁昶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原来在他离开钩吾山之后,还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吗?


    当日只想着尽快找句芒对峙,弄清楚文玉的身份,却未留意她是否会需要他……


    这些时日,她孤单一人是如何度过的呢?


    掩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郁昶却头一回觉得浑身无力。


    似乎他想抓住什么,什么就从指缝间流走。


    他这次将文玉独自留在钩吾山实在是不妥,就算自以为还有时间赶回去,却又遇到那样的情境……


    想想句芒所做的一切,他有何面目再站在文玉眼前。


    “听说是夔玄危难之时,你曾施以援手。”敕黄颤声说着,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后又将其带回乘云巘上,交由神君看顾。”


    他越来越觉得难道有些事真的是天定,就连神仙也无法左右。


    文玉无意识地低喃:“什么……”


    在钩吾山,她想到琴龙骨之时,尚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此段前情。


    夔玄与她,竟是旧相识。


    “后来他以一节脊骨为报,可是神君莫名其妙取他脊骨做什么,便只叫他收回去。”敕黄无奈地摇摇头,当日因得今日果,“夔玄推辞不了,便承诺他只行保管之责,若来日用得上,让神君尽管去取。”


    但最终并非师父去取的,而是……宋凛生。


    文玉的心骤然缩紧,难道在断云边之时,他与师父早对此事达成共识。


    “神君从不轻易拿人家的东西,可你出发去钩吾山之后,他捧着这本札记,反复翻阅、日夜兴叹、”


    敕黄低垂着眼,想到神君可能遇到的纠结、苦痛,却又独自待在乘云巘上无人诉说。


    他会不会想起从前和文玉、夔玄同住的时候,当时在一处的人如今散落天涯,又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神君到底有没有动过凡心?在没有答案的时候,敕黄常常想,或许只有梧桐祖殿的春神像知道了。


    “或许神君只是想找到一丝不必与你分离的可能。”敕黄虽不忍心,可还是坚持与文玉说道,“只是满篇都写着与君长诀的结局。”


    若是他也不说,神君的这些心思,恐怕就真的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郁昶面色复杂地看向文玉,却不知如何出言宽慰,莫说是她,就连他自己也是震动不已。


    想到与他对峙之时,句芒的平淡,郁昶越发觉得心惊,竟真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乘云巘上日色如金、流云似缎,这里有着最富灵气的天光。


    师父从前常带她来此晒太阳,说对她修行有所助益。


    只是,故地重游之时,身旁的她却什么也记不起,师父的心情该是如何苦涩。


    文玉抬袖抚上面颊,触手已是片片湿润,她忽然很想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师父是不是早已流过许多眼泪,才会变得如此平静。


    忘记的人不痛苦,记住的人才难熬。


    在后春山、在春神殿的那些时光,师父看着她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在她去了往生客栈的那些年月,师父见不到她,又会想些什么?


    在她面都没见上,便前往中洲钩吾山的时候,师父是为自己的计划终于成行而喜悦,还是看着她越走越远而伤悲?


    他做了这样多,到头来却只是想她唤一声子瞻而已。


    文玉转身遥看远处翻腾的云海,忽然想起——


    对,乘云巘上。


    方才敕黄提起师父在梧桐祖殿收她为徒,并不是她在记忆当中看到的乘云巘上。


    “我是如何到后春山的。”文玉看向敕黄,想要得到更多的答案。


    可等来的却是敕黄同样迷茫的眼神,“前尘之事,我并不十分清楚。”


    就在文玉无奈颔首之际,敕黄却又接着说道:“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你是说……”文玉眉心一跳,有个人选就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敕黄果然点点头,肯定地答道:“与神君交往甚密的帝君太灏,也就是你的情劫……宋凛生。”


    他追随神君时日虽久,却远比不上神君给帝君做辅佐神年月的十之一二。


    个中细节,除神君以外,应只有这位帝君太灏最为清楚。


    文玉虽有所预感,可真的等到敕黄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还是难以避免地沉默下去。


    在钩吾山分别之际,宋凛生……甚至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如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文玉也不清楚。


    在江阳府过年的时候,那些欢声笑语仍在眼前,可在想起子瞻的一些事后,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宋凛生。


    文玉拎起手中的木柄,看着流转其间的焰光,不由得笑了笑,就好像从前师父为她扎鱼灯,她却要给宋凛生做风筝。


    如今隔了这许多的人和事,她还能做得出吗?


    “去找他。”敕黄似看穿文玉的心思,直接将话说到了明面上,“这也是神君所希望的。”


    文玉不明所以,犹豫道:“敕黄……”


    “文玉,神君并非挟恩图报之人。”敕黄安抚般地笑着,他最了解她的性子,“我将这些事告诉你,只是不想神君的付出无人知晓。”


    若不说清楚,文玉定然要苛责自己,觉得是她连累了神君。


    敕黄极其认真地注视着文玉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可是付出,不是一定要求回报的。”


    他不愿意神君去钩吾山,可既已成行,那便帮神君做好后头的这些事。


    若是神君在此,应当也是如此希望的。


    “你转生的秘密也好,未完的情劫也罢,都系于帝君一人身上。”敕黄握着文玉的手,就好像是最初在春神殿分别的时候那样,“去找他,去找……答案。”


    “我……我会的。”文玉定定地看着敕黄。


    她不知道这一次离开,又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


    是否像中洲之行,她满心期待结束之后回春神殿找师父,没想到却等来了师父自囚钩吾山的结局。


    对未知,她……害怕。


    敕黄似有所预感,轻轻地捏了捏文玉的掌心,“我等你回来执掌春神殿。”


    神君先前便要文玉代掌春神殿,如今他这样安排,想必神君是同意的。


    “好。”文玉肯定地颔首。


    如今的春神殿只有她与敕黄了,一定要等到师父回来的那天。


    文玉仔细地将小鱼灯收好,便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将敕黄一干人等扔在身后。


    “文玉,这个年过得还好吗?”许久未出声的郁昶轻轻问道。


    观蓝同样的一惊,怎么在这个时候问这些话,“郁昶——”


    实在是很不合时宜。


    眼前是翻涌的云海,背后是郁昶的发问,文玉脚步顿住,登时僵在原地。


    她忽然明白过来,除夕夜在宋宅外头看到的人影,真的是郁昶。


    原来不是她眼花了。


    “你做什么?”敕黄同样警惕地拦住郁昶的去路。


    郁昶瞥了瞥少见的满眼不赞同的观蓝,再瞧一瞧可以说是严阵以待的敕黄,心下不由得觉得好笑。


    往日里这二人,一个对他说的话奉为圭臬,一个横竖是防备于他,没见过什么时候战线如此统一。


    看来还真得感谢感谢句芒。


    “从前你说你最怕过年,在轮回司的时候总要蒙上被子睡一整日。”似乎想到那时的情境,郁昶忍不住扬唇轻笑。


    尽管对于文玉来说,那兴许是段不愿记起的回忆,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与她相伴的日子。


    郁昶敛去笑意,面上的掩藏不住的神伤,“因而我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夜回到江阳。”


    话到此处,敕黄和观蓝对视一眼,总算知道郁昶消失的那日是去了何处。


    文玉死死盯住云海中穿行的白鹤,不敢回身直视郁昶的眼睛。


    江阳那夜,繁华落尽处的身影真的是郁昶。


    而她就那么心安理得地认为郁昶是同观蓝回了沅水之滨,不会出现在江阳府,甚至没有上前确认一番便转身离去。


    “当看到宋凛生的那一刻,我想,你不会再怕过年了。”郁昶喉间晦涩难当,说出的话也是又低又哑。


    宋凛生这三个字,如同匕首般划过他的肠道、喉舌,似乎他唇齿之间也变得血淋淋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会以定元追溯宋凛生的魂魄。”


    这是在宋氏陵园时,他答应过文玉的,那么,就绝对不会食言。


    可是为什么每多说一句,他的心就会更痛一分。


    郁昶闭了闭目,关于句芒是子瞻还是穆同一事,已经令文玉心力交瘁,他不想她再受这样的折磨。


    “他余下的三魂六魄……皆在那太灏身上。”


    不论是宋凛生,还是太灏,说到底其实本就是同一人。


    句芒连文玉留下的他都能好生照料,那他又怎么不可以将宋凛生身份的真相如实相告呢?


    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句芒君,真是为他做了个很好的榜样,让他看见真正的无私是什么样子的。


    “文玉,这回去找他……”郁昶轻声说道,却难掩其间的颤抖,“我就不与你同往了。”


    敕黄没想到郁昶会说这样的话,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那个在春神殿横冲直撞,甚至下死手将他打回原形的郁昶吗?


    一旁的观蓝乍然听见这话,心中简直是喜不自胜。


    若郁昶不与文玉同行,岂不是跟他回沅水之滨的大好时机?


    文玉亦是没有预料到,自从到了往生客栈,郁昶便总是跟着她,百年来几乎从未离开过。


    上回在钩吾山,那时她昏睡着毫无感觉,可眼下她非常清醒,也就越发觉得不适应。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回沅水之滨吗?”郁昶故作轻松地提起,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这次,我听你的。”


    此话一出,就连观蓝面上都出现了几丝不自在。


    确实,他一直以来都想让郁昶回沅水之滨,为此甚至想过将文玉绑了这种损招。


    可是真到今日,郁昶自己愿意回去的时候,他反倒觉得唏嘘了。


    文玉想解释些什么,“我——”


    她所希望的,是郁昶能够找到自我,并非是赶他走的意思。


    “你也听我的,别回头。”郁昶制止道,而后又忍不住嘱咐,“多保重。”


    “郁昶——”看着眼前翻涌的云海,文玉眼前似乎也有水汽升腾,“郁雾失。”


    “郁雾失不会迷失方向的。”郁昶释然一笑,看着文玉的背影,“文玉也要去找到自己的方向,好吗?”


    第332章


    青山层叠、沅水环绕。


    如今开了春,宋氏陵园门前的那株玉兰正盛,可谓是千枝万蕊、既艳也悲。


    可与外头的晴光万里不同,越往里,墓穴越阴暗幽深、死气沉沉,唯有跳动的烛火尚留有一丝生动的意味。


    “抱歉。”太灏靠坐着,后脑正抵着一片冰凉,倒比拂莲洞的寒潭水还冷些。


    ——那是宋凛生的棺椁。


    他仰面望着不见天日的墓穴顶上,幻想一个人躺在这里的滋味,“是我占了你的……”


    眉似远山、目若霜雪,向来清俊端庄的太灏,如今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任由满室的灰尘爬上他那身菡萏纹路的锦袍。


    整个人陷在一团颓靡萧索中,恰似朵开败了的雪莲。


    或许是昏沉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对着一副空的棺椁说话,恰如滴水入湖海,碎石落山川,又岂会有回音?


    自钩吾山一别,小玉带着鸣昆去了乘云巘上,酆都追着泰媪回了鬼城幽都,就连藏灵也为寻闻彦姿的踪迹改道江阳……


    唯有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无处可去。


    “只好来打搅你了。”太灏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可转瞬却又好似呜咽起来,“宋凛生。”


    短短的三个字,仿佛穷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直至话音落地,太灏仍旧不能回神。


    他后知后觉地抬袖抚上棺椁外壁,看着满室的陪葬品,动作间激起的尘土就在眼前飞扬。


    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似浪潮般朝他打来,将人淋得浇湿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无比的窒息。


    若眼前这个墓室的主人是宋凛生的话,那他……是谁?


    “是胆小鬼,是卑劣者。”想到他竟开始自问自答,太灏不由得嗤笑一声,“是害你魂飞魄散之人。”


    身后的棺椁静默无声,死物自是不会开口,可他这个活着的人,却也有好多话没能说。


    太灏以手覆面,原以为闭上眼就不会流泪,可抽动的喉结和微耸的双肩却还是出卖了他。


    不过是强留的一缕命魂,便能支撑着宋凛生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度过了三百余年。


    而他拥有完整的三魂七魄,却在这短短几日当中,几近崩溃。


    强大如上神,渺小似凡人,这其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


    “她要找的人是……你……”太灏颤声道。


    在空无一人的墓室中,他不知是在同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的宋凛生说,还是与亘古长存却有些面目模糊的自己说。


    他有何面目自称是宋凛生,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从前在断云边,他比不上子瞻,如今在江阳府,他也越不过宋凛生。


    原来从始至终,他从未真正地走到小玉面前。


    太灏缓缓闭上双目,哂笑一声,尘土飞灰扑将上去,令他周身的寂寥孤苦浓得化也化不开。


    “那你要找的人是谁?”满室寂静中,不知何时到来的文玉陡然开口,“元阙吗?”


    似一把利刃划破锦绣,裂帛之声随即而起,将墓穴内的这份沉默打破,从豁口之间灌进来的风让停滞的空气又涌动起来。


    太灏骤然睁眼,几乎毫无停顿便转面循声望去,见来人是小玉,他瞳孔猛地紧缩,浑身僵直如同被钉在原地般不得动弹。


    即便是心湖再如何死寂,再见小玉,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泛起涟漪。


    “不是的。”仓皇间,太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玉……”


    他不知小玉对从前之事到底想起多少,却明白她非常在意旁人用元阙作比较。


    怕她误会,更怕她伤心,太灏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谈起。


    毕竟千年万岁中,前尘之事不知凡几。


    是从乘云巘,还是后春山?擢英殿,还是……拂莲洞?


    墓室昏暗、烛火亦并不刺眼,可文玉就是觉得双目中一股滞涩感袭来,叫她看不清楚。


    分明几步之遥,文玉看着他动作忙乱地起身,却觉得两个人之间离得那样远,以至于走了数万年仍未能携手并肩。


    “宋凛生。”隔着片片水雾朦胧,文玉的笑意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我找到你了。”


    像千万年来的星辰一齐震动,难以置信之色自太灏眼中弥漫开来,他顾不得自己尘土满身,便朝着文玉飞奔而来,却在即将与她面对面之时又骤然停住脚步。


    瞬间风月皆静、时间暂停,就像是沉溺于幻境当中的人不愿醒来,太灏也唯恐眼前的小玉不过是他的美梦一场。


    因为美梦是很容易破碎的。


    太灏的眉心微微抽动着,几番开口却说不出话,分明眼泪还在面中挂着,可唇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叫他宋凛生,她说……


    “你说什么?小玉。”太灏祈求的语气近乎卑微,这是面对旁人他从来没有过的。


    在高台之上,太灏已做了千万年无数人敬仰的帝君,可在小玉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文玉之时猛然蜷缩。


    ——只怕断诗莫续,唯恐好梦难留。


    若这真是一场臆想中的盛景,他愿意长眠于此、再不醒来。


    到最后,太灏的话音几乎染上哭腔,“我听不清,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犹如雾里花、水中月,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与他之间到底隔着多少时间,就连文玉自己也数不清了,并非往生客栈这百年,亦不是江阳府那一岁。


    “我说。”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眼前人能够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宋凛生,我找到你了。”


    ……


    “我找到你了——”文玉挽起衣袖,又撩开身前的袍子,大喇喇地便蹲了下来,而后用手轻轻拨动着水面。


    叶青蕖红、暗香浮动,拂莲洞这些不知生了多少年的菡萏竟在冰天雪地中一齐开了花。


    凛冬未逝,春意既生,是自然之道,还是天降异象,倒还不好说。


    文玉眸光一划,视线落在正中那朵半开半合着的重瓣莲上,“生的还挺美。”


    与旁的花朵不同,这只重瓣莲叶片更为繁茂,层层叠叠的好似绽开的裙摆,而且在满塘的花红当中它是唯一抹亮色。


    就像是一滴粉黛落入了纯白的绸缎中,在它花瓣尖儿上晕染出很是含蓄的色彩。


    一个恍惚,文玉还当是看见它在脸红。


    它似乎已然开了灵智,能听得懂文玉所言,在发觉她并无恶意、甚至是夸奖之后,竟一鼓作气、全然绽开。


    虽长于淤泥,却不染纤尘。


    重瓣莲亭亭玉立,在水中迎风而动,将一段清丽馥郁的香气送至文玉鼻尖。


    ——和她在天上人间、四海八荒闻见过的都不一样。


    文玉不由得呆了一瞬,待她反应过来,忍不住在心中暗道分明只是极寻常的半截绿棍插红花而已,就算颜色特别些,怎么能叫人慌了神?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忙转头四下乱瞟。


    外头挂雪片片,这拂莲洞倒是春水溶溶,这般反常都害得她心神不宁了,不好、不好。


    近来她在乘云巘上夜观天象,正见星宫大动,有一股子天地蕴养的灵气降世,却不知落入何地。


    三界六道,叫她好找,没想到却在这连个人影儿也无的拂莲洞中。


    “我叫文玉,是乘云巘上的神君元阙。”文玉轻咳几声,开始自报家门,“你呀,好生修炼,来日一朝得道上九重天与我做邻居如何?”


    她记得擢英殿似乎还空着。


    重瓣莲摇曳生姿,只报文玉以满池的清香,却并不开口回答。


    想必它是开了灵智,但尚未学会说话,文玉心念一动,指尖便生起点点青芒——


    不若助它一臂之力。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那重瓣莲白中带粉的花叶时,文玉却骤然握掌成拳,将手收回袖中。


    她不会是花了眼罢。


    方才那瞬间,总觉得这重瓣莲将要化形了,随意抚摸人家的……身体,实在不妥。


    文玉一手按住心口,感受着皮肉之下雷鸣海啸般的震荡,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不过是株莲花,躯干而已,什么身体……


    “下回再见的时候。”她匆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拂莲洞,“开口回答我的问题罢。”


    横竖来日方长。


    正好前些时日她在人间学会了扎风筝,回头送几个过来给他玩玩。


    要不然,他一个人在这拂莲洞里,岂不憋闷死了?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即便已逾万年,可当时的心悸,如今似乎仍能感受到。


    文玉抬袖抚上胸口,那里头的震荡有如千万只蝴蝶振翅,掀起的无尽风暴令她喘不过气来。


    难怪在江阳府,宋凛生说他托生于一朵万年菡萏里,要催生荷叶,再简单不过。


    分明是她们的初见,却只有他一个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宋凛生……在想些什么?


    他那些寻常的语气背后,又度过多少不寻常的日夜呢?


    文玉一手牵着宋凛生冰凉的手,一手抚上他如玉的面庞,看着点滴晶莹如串珠般自其眸中滑落,她不禁想——


    爱人的眼泪是这世上最小的河流,而她该如何面对河流的哭泣。


    “小玉。”太灏颤抖着指尖,轻轻地回握。


    他害怕稍一用力,眼前人就会如同梦里的无数次般消失不见。


    直至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才令太灏真正地相信自己所见并非虚幻,“谢谢……你找到我……”


    尘封的记忆得见天日,便争先恐后地向太灏、或者说是宋凛生涌来。


    只是那时候,无论太灏还是宋凛生都并非他的名字。


    头回见面的时候他不过是拂莲洞中尚不能说话的一株菡萏,在将开未开时遇到了文玉。


    她要他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回答要不要上九重天*做邻居这个问题。


    于是自那以后,他日夜翘首等着独属他们的第二回——


    第333章


    拂莲洞外头雪色未消,里边儿却已是风荷高举,即便是经年冰寒的潭水,也掩不去满池的坚韧、芬芳。


    文玉杵在洞口的时候,才记起自个儿两手空空。


    分明昨夜在心中念叨了无数遍要将扎的风筝带上,可今朝一出门简直是忘了个干净。


    不会是魔障了罢?她何时这般粗心大意过。


    看着眼前似乎开得更盛的重瓣莲,文玉略显心虚地凑上前去,“怎么样?可会说话了?”


    她像上回那般蹲下来,掬水在手轻轻地浇到他的花叶上。


    犹如白玉簇金,大团的花朵似一抹流云,再有尖儿上的嫣红点缀,实在是粉面含春、好看的紧。


    水珠顺着文玉的指尖滑下,正落在花蕊中心,她盯着那滴晶莹看了片刻,似乎为了验证上回所想,竟咬咬牙闭上眼,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


    为什么会把带着尖刺的躯干当成光滑柔润的身体,难不成真是她道心不稳?


    可未待文玉想通,触手的冰凉中带着一丝细腻,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却决计不是花叶应有的质感。


    文玉骤然睁眼,可所见却像朵火烧云在脑海中炸开,险些叫她七窍生烟。


    薄薄的水雾之后,哪里还有什么重瓣莲?


    眼前人面如冠玉、貌若霜雪,既柔和又不失凛冽的一张脸此刻正被她托在掌中。


    而方才浇下的寒潭水,正顺着他高耸如山脉般的眉骨往下,一路到挺拔的鼻尖、柔软的唇珠,最后摇摇欲坠地在颌角挂着。


    真是菡萏出水、娇艳欲滴,那点将落未落的晶莹看得文玉一颗心七上八下。


    这唇红齿白的模样,还真不难叫人看出他是谁。


    不过她只问他可会说话了,他……突然化形是什么意思?


    “你——”饶是文玉这般有定力的人,也难免慌了神,惊得她心中直打鼓,迟疑着说不出话。


    可较之她的忙乱,某位正泡着水的男子就显得淡然许多,一双眼直勾勾地挂在文玉身上,是片刻也不肯挪动。


    文玉,乘云巘上的神君元阙,要与他做邻居的……人。


    上回说再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到会间隔这样久,叫他好等。


    这般僵持下,谁也没有先打破沉默。


    风月皆静,直至那滴水落在掌心,天地间才重新有了声音。


    文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指尖仍旧牢牢地贴在他面颊上,倒显得她像个占人便宜的急色鬼似的。


    她急忙想抽回手,却不料被他一把捉住。


    水花四溅之时,文玉见他半截小臂白得如同洗净的莲藕一般,却并不孱弱,毕竟抓着她的这瞬间力气大得很呢……


    完全是意料外的场景,文玉躲闪不及只能任由他这么攥着她的手。


    这一瞬间,她似乎浑然忘了自己是个得道万年的上古之神,若真动起手来又岂会受这小小钳制,不过是心甘情愿而已。


    而他在文玉一番动作之后,眼中渐渐蓄满了淡淡的疑惑,俯首看向她的掌心,竟偏了偏头如方才那般贴了上去。


    ——柔软的肌肤似绸缎般滑了文玉满手。


    细微的电流突然自指尖而起,迅速地蹿遍文玉全身,她像是被针扎了般一个激灵便猛地抽回手,情急之下甚至没控制好力道,陡然跌坐在池边。


    他身上分明遍体生寒、冻人得紧,可文玉却莫名觉得自己与之触碰过的手几乎要烧起来,那股燥热甚至一路往上直爬上她的面颊。


    水声哗啦,他这回倒没执着于捉文玉的手,而是缓慢地跟过来在她面前撑起身,将人围拢在双臂之间。


    她在……躲他?为什么?上回说的做邻居难道不是亲近之意?


    隔着水汽与雾色,文玉的脸色忽红忽白,这才发现眼前这朵风中摇曳的白莲花竟不着寸缕,就这么赤条条地杵在她面前。


    碧色的波纹荡漾着,倒衬得他腰腹更加细腻如脂、精壮有力。


    文玉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是她大意了,未曾料想一朵花竟化出个男人来。


    “今日……”思前想后好半天,文玉哆哆嗦嗦地开了口,“是你头一回化形?”


    上回她说他生得很美,他只是想让她看看自己的样子,只不过似乎吓到她了。


    重瓣莲低吟片刻,应道:“嗯。”


    “这个……那个……”得了他的回答,文玉却不知下一句又该怎么开口,“不如穿上衣衫再说话?”


    拂莲洞一片寂静,唯有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入水,滴答滴答地扣在人心上。


    见他没吭声,文玉只当是默认,当即弹指一挥——


    素白淡雅的锦袍便将这朵重瓣莲裹了个严实。


    听见衣帛翻动的声音,文玉总算松了口气,她小心谨慎地睁开眼,见他勉强算穿戴齐整这才将心揣回了肚子里。


    只是距离太近,她甚至能看清楚他湿淋淋的鬓发顺着耳后到锁骨,再隐入心口、一路往下……


    眉如远山、目若星辰,再加上那样淡然雅致的气韵,她上回没有说错,确实是生得很美。


    奇怪,此处分明是万年寒潭,怎么倒热气不断,蒸地她汗津津的。


    文玉逐渐意识到,其实拂莲洞从未改变,只是她这回来比上次心境倒大不相同了。


    突如其来的束缚感令他不适应地转了转脖颈,再看看袖口的莲花纹路,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文玉身上。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方才松泛了片刻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她仍在地面上坐着,正好能与他的视线齐平。


    薄薄的雾气在二人之间涌动,叫他们虽然面对着面,距离却似忽远忽近。


    那样直白热烈又不加掩饰的眼神,看得文玉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先前分明是他不着寸缕,如今却像是她毫无遮蔽了。


    “似乎……也没什么话说。”文玉左看右瞧,他一双手臂仍撑在她身侧。


    月白的衣裳浸了水就变成半透明的颜色,手臂线条在其下若隐若现,看得人心中直发紧。


    她只好一寸一寸地往后挪,瞅准时机转身就开溜,“我……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再在这拂莲洞待着,她恐怕就要道心破碎了。


    “什么时候。”一直沉默着不开口的重瓣莲,却忽然抬眸,望着文玉远走的方向。


    在一段馥郁芳香当中,文玉骤然停住脚步,却梗着脖子不敢回头,“什么?”


    “下回。”想起这段时日的等待,他忍不住追问道,“是什么时候。”


    如今他神魂不稳,尚且不能离开拂莲洞,否则早在先前就会去乘云巘上找她。


    文玉思索片刻,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等你学会好好穿衣服的时候。”


    话音未落,各式各样的衣袍便摆放齐整地出现在重瓣莲的手边。


    “嗯。”唇畔微勾,他身上的束缚感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不适了。


    这是……第二回了……


    ……


    江阳府,宋氏陵园。


    文玉双手捧着宋凛生的脸,额头和他紧紧地抵在一处,“你与我,统共不过见了七面。”


    细数下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少得可怜。


    “已经很好了,七面。”宋凛生闭上眼,任由泪珠坠落,在常年尘土满地的墓室中晕出一小块泥潭。


    第三回,在拂莲洞,小玉教他读书认字、洗脸梳头。


    第四回,是同小玉一起去看山青云白、水绿花红,去看霞光渐染、秋水长天。


    第五回,小玉带他去木鹞镇上,在当地的农家吃春笋菜心,还说要他尝人间五味,看众生百态。


    第六回,她告诉他说黑夜并非虚无,而是万物灵魂的居所,让他不必时刻紧绷,试着闭上眼睡一觉。


    可那时候他启智不久,许多事情尚不明白,竟非要拉着小玉与他同住,现在想来真是……比如今勇敢多了。


    第七回,他们途径谭明岛,遇上了奄奄一息的琴龙夔玄。


    虽不知其为何受伤,可小玉还是出手相助,并承诺会将其带回乘云巘上,交由子瞻看顾一段时日。


    “子瞻?”这是他头一回在小玉口中,听到旁人的名字。


    文玉只当他好奇,便坦然答道:“子瞻是断云边神君句芒,往后待你上了九重天也会认得的。”


    毕竟他的世界只有小玉一个人,他还以为小玉也是同样。


    原来,并不是……


    “夔玄,你只管去找子瞻。”文玉嘱咐道,又添了一句,“若其不在,你便到乘云巘寻他。”


    近来她带着……在身边,恐没时间送夔玄,只能他自行前往了。


    待辞别夔玄,文玉回头之时才发现某朵重瓣莲眉头紧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嗯?怎么?”


    “夔玄、子瞻。”原本白净的脸颊,此刻因他的心急而憋得通红,“那……我呢?文玉,我的名字是什么?”


    原来他要问的是这个,文玉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其实有想过为他取个名字,可是阅遍典籍、翻完书册,也没选出全然满意的。


    这个也好,那个也妙,可是她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不能与他的气质相匹配。


    “这个嘛——”文玉话音一转,卖了个关子,“下回罢,下回见面告诉你。”


    就在他满心期待第八回见面的时候,等来的却是钩吾山神君陨落、文玉身死的消息……


    “七面,已经很好了。”宋凛生笑中带泪,如同万年前那样依靠在文玉掌心。


    就是这七面,一直以来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星河湮灭、日月轮换。


    后来他得道飞升,九重天众仙家称他为帝君太灏,但是太灏只是神号,并非他的名字。


    文玉抬袖抚过他的眼尾,感受着泪珠灼人的温度,“你要为这七面的缘分,付出七世的轮回吗?”


    第334章


    刹那间,宋凛生猛然抬首,满目皆是春水吹皱的震荡。


    “你……知道了。”他的声音越往后越低,带着显然的心虚意味。


    那些卑劣、那些自私,那些他枉顾廉耻做下的事,终于到了无处可躲,不得不在小玉眼前坦白的一天。


    他无颜面对的同时,却也觉得如释重负。


    文玉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安抚道:“你困在这儿几日,从来没过问澹青的行踪罢?”


    “嗯……”宋凛生眉目低垂、面色暗淡,一番思索后点了点头。


    自钩吾山后,他便直奔江阳,确实无暇顾及澹青去了何处。


    “他候在乘云巘外头,待我一出来,便提起你……”文玉的声音渐淡,似疑惑满腹,“你自请下界轮回七世,即便后来重归神位,也并不一定就清楚子瞻所为。”


    宋凛生眸色一暗,犹豫道:“他……”


    澹青说的没错,此番子瞻行事他提前并不知晓,否则就是无论如何也会阻止的。


    只不过,令宋凛生无法面对的,并不是自己没能做什么,而是子瞻做了什么。


    他早该想到的,子瞻为了小玉,任何事都做得出来,哪怕是豁出性命,也丝毫不会犹豫。


    “他祈求我万万不可因子瞻的事迁怒于你。”文玉淡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自己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师父此番遭难,是她之过,与宋凛生又有何关?


    只是平日里看着张牙舞爪的澹青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会为了帝君出言维护,也会为了宋凛生放下身段。


    他与敕黄,都是很好的人。


    在这漫长的成神岁月当中,有他们陪在身边,子瞻和宋凛生应当不会太过难捱。


    文玉自是做不出那等无理之事,但她很想问问,“你为何要入轮回?”


    一朝得道,为的就是免去生老病死之苦,他既已飞升上神,又做了东天庭的帝君、入主擢英殿,本就不必再遭受那些。


    即便是为了积攒功德,也用不着七世之久。


    这个问题就像一柄利剑高悬于顶,让他千万年来不得安生,从前做下的那些事,终于到了面对的一天。


    不论是他的卑劣还是私心,或者说懦弱还是胆怯,都无法再继续隐藏——


    必须要拿到太阳底下、拿到月色中间、拿到小玉眼前。


    “我……”宋凛生牵起她的手,勉强一笑,“我想,该从你我未能实现的第八回见面开始说起。”


    第八回见面。


    文玉浑身僵直、目露不忍,记忆像一阵风,将她送回万年前的钩吾山巅。


    ……


    那时的钩吾山荒芜遍地、寸草不生,随意刮阵风便像要下刀子般,割得人脸颊直疼。


    文玉仰躺在一块横斜的巨石之上,任由那些风暴扫过,她自岿然不动、无语望天。


    她知道,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


    藏灵的戾气也不知压制得如何,跑到海外仙山一个人躲着可会孤单?


    夔玄的伤好了几成,有没有从乘云巘上回他的谭明岛?


    子瞻到底会不会替她去送那些风筝,想来应该到人家手上了罢?


    还有姜岐这个死丫头现在跑去哪里了,放着钩吾山的大旱不管。


    最重要的是,与那朵白莲花的第八回见面还没能成行……


    如此想来,她对这个人世间还颇为眷恋呢。


    只不过,看着眼前天摇地动、风沙弥漫的景象,文玉尚且来不及抬袖将砸到她眉心的碎石弹开,便又挨了第二下。


    这副境况,她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钩吾山上,莫说凡人,就连常年混迹其间的妖兽都跑了个干净,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地心陷落那日也近在眼前了。


    天地初之时,这世间还在一片混沌中,九重天、十方地要么就是白昼不歇,要么就是永坠黑夜。


    是父神以肉身作三山五岳,血脉化江河湖海,散尽了一身神力变成风雨洒落人间,才换来如今的天地阴阳、昼夜昏晓,让人、神、妖、鬼都各有安身之所。


    钩吾山作为中洲眼,是万万不可出差错的。


    这几日,文玉想了又想,也没寻思出个万全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不过也是,要想成功就必得牺牲,要想得到就别怕付出,要取须得先予才行。


    效法父神殒身于此,是她最好的选择。


    文玉眯了眯眼,瞧这飞沙走石几乎将天幕划破,不由得腹诽道,钩吾山真是比乘云巘上差得远。


    只可惜,她不能再回去了。


    ……


    “我到钩吾山的时候,那里已是草木勃发、春山葱郁。”宋凛生的眼神带着几分迷离的色彩,似嗔似怨、如泣如诉,“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风沙散去、干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生机与绿意。


    无论是人神妖鬼、鸟兽鱼虫,都可在其间寻得自己的一片天地,几乎是大家都满意的结局。


    唯有他一直在等的,与小玉的第八回见面,却落了空。


    文玉鼻腔内一阵酸楚,强撑着说道:“只是天地间,再没有神君元阙了。”


    她散去全部神魂,镇压了钩吾山底下的异动,又将所有的修为洒落人间,变作流云、山风。


    其实动手之前,她有想过同宋凛生、同子瞻、同藏灵她们交代好一切,再做打算。


    可是当日之情形,容不得片刻的犹豫,她做的没错,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对。


    她对得起自己,却辜负了所有人。


    “在钩吾山,我先后遇见了藏灵和……子瞻。”宋凛生语出艰难。


    毕竟旧日的那些痛苦,即便只是回想,也让人难以承受。


    文玉眉梢微动,目中划过一丝了然,“藏灵她……”


    早先在七盘关和钩吾山时,藏灵总是偶然流露出与他相识,原来前缘是结在此处。


    只是没想到,那个自得道飞升后,便画地为牢将自己囚于海外仙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藏灵神君,竟会为她破戒。


    她早知道……藏灵并非冷血嗜杀之人。


    “与我交过手。”宋凛生也不避讳,照实答道,“当日她晚我一步到达钩吾山,只当是我害你殒身,二话不说便抽刀杀来。”


    想到当时的境况,宋凛生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藏灵的双刀伏雪、春杀,对上他的闻锺,并没有胜算。


    可他即便是赢了这次比试,却仍像是个输家。


    他和藏灵分坐在两边的石头包块上,看绿芽抽条、老树开花,看钩吾山中的茂盛与芬芳,看小玉用生命换回的一切。


    ——谁也说不出话来。


    “藏灵杀生成神,性子难免冲动些。”文玉唇畔蓄满笑意,眼尾却忍不住染上猩红,“此事不能怪她。”


    当日藏灵一个人待在海外仙山,无人开解,是她做的不够好。


    文玉眼睫颤动,心中失悔。


    从前总觉得以后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但事实上真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就会这里来不及,那里办不到。


    “她走之后,子瞻……找到我。”说到此处的时候,宋凛生面色明显变了变。


    其实在钩吾山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神君句芒,只在小玉的只言片语中对其有些隐约的印象。


    直至那日相见,他才知原来子瞻竟是这般人物,无论身姿面貌、气度雅量,都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好。


    子瞻是翱翔天际的飞鸟,而他不过是困于拂莲洞的菡萏,方才痛失所爱,便这样快又感到自惭形秽。


    他原以为自己天生地养、傲然卓绝,没想到见了子瞻,才发觉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真是……命运弄人。


    宋凛生幽幽一叹,千万年的哀怨随之散去,“本以为他同藏灵般,是来与我清算……”


    毕竟他二人素昧平生,实在没什么见面的必要。


    “可他说,要做我的辅佐神。”话到此处,宋凛生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向文玉。


    他自问没这个荣幸,这其间定有小玉襄助,只是宋凛生有些想不通,子瞻……竟也愿意。


    若是换做了他,大概是无法办到的。


    文玉眸光一亮,春神殿外她的疑惑也有了解答。


    还记得那日她问敕黄:师父为什么要做他的辅佐神?


    原来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当初种下的因,得了如今的果。


    她就知道,在乘云巘上子瞻只不过是玩笑,不会真的撒手不管。


    “你依托天地灵气而生,本就不同凡响,若有了子瞻的辅佐……”似春水化开,文玉唇边漾起柔和的笑意。


    “有了子瞻的辅佐。”宋凛生自嘲一笑,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很快我便入主擢英殿,掌管东天庭,成了众仙敬仰的……帝君太灏。”


    就如同神君句芒一般,他也终于成了帝君太灏。


    只不过,除此之外,句芒还有自己的名字,唤作子瞻。


    那他呢?无数次在擢英殿的不死神树下,看着日月星河、寰宇苍穹,他反复叩问——


    他是谁?太灏吗?


    作为菡萏化生,他之所以会将神力塑造成不死神树的模样,也只是因为小玉说过她的原身是一株梧桐。


    他想要离她近一点而已。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文玉面色微凝。


    她知道,就像找回神力之前的她也会想谁是元阙那般,宋凛生一直都很在乎他与太灏的关系。


    “其实不论拂莲洞,还是擢英殿,不论是寻常散仙,还是众神之上。”宋凛生极其认真地看着文玉的眼睛,郑重其事道,“都并非我所求。”


    几乎是下意识地,文玉脱口而出,“是……钩吾山。”


    并非她们初见之地,也不是他成神所在,而是文玉殒身的钩吾山。


    “在钩吾山巅,那间挂满风筝的小院。”宋凛生黯淡的眸色叫泪水洗涤过后,变得更加透亮。


    藏灵曾说过他放着擢英殿的亭台楼阁、飞檐殿宇不住,要跑去钩吾山里当野人。


    宋凛生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无数个起风的日夜,看着屋檐下随之而动的风筝,我都在想太灏不过是神号,并非姓名。”


    其实,他只是想探得哪怕一丝小玉生还的可能……


    第335章


    宋凛生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无数个起风的日夜,看着屋檐下随之而动的风筝,我都在想太灏不过是神号,并非姓名。”


    即便早已猜到,可真的听他亲口说出的时候,文玉的心还是骤然紧缩,像是被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在上头来回划动,钝痛比见血更为伤人。


    千万年,钩吾山巅的日月不知要轮换几转,只怕是数也数不清了,他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小玉,我一直在等你到第八回见面的时候告诉我。”泪水决堤,宋凛生再也支撑不住,“我的姓名。”


    他半佝偻着身子,在文玉面前将头埋得很低,忽然用一手捂住脸,可不争气的热流就从指缝间涌出,混合着喉间的呜咽——


    不可谓不狼狈。


    “宋凛生……”文玉心头一慌,巨大的愧疚和不忍几乎将她淹没,“宋凛生!”


    她似暴雨夜的孤舟一叶,艳阳天的霜花几粒,整个人都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局促。


    文玉紧紧握住宋凛生的手,让他与自己正面相对,“看着我,宋凛生——”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为何在后春山衔春小院的时候,烛照问起他的名字,他会在一番犹豫后回答了宋凛生三个字。


    可是,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她说:帝君拿了旁人的洞箫还不算,还要夺走旁人的姓名吗?


    还记得那时他浑身僵住,笔直的脊背将整个人支撑起来,似巍峨的山脉,却又好像随时会轰然倒塌。


    摇摇欲坠之下,是他伤到四分五裂的心。


    文玉后悔万分,她怎么能如此质问他。


    而且当时的她在说什么?她要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等了千万年,也没能等到她兑现诺言——


    第八回见面的时候,亲口告诉他,他的名字。


    所以他自己选择了宋凛生作为自己的名字,而宋凛生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名字。


    阵阵刺痛似雷霆万钧、破云而来,文玉心口疼得几乎弓起身。


    她双手托着他的脸,就像从前那般,“无论是宋凛生,还是帝君太灏,你一直是你,是东边新生的小仙子,是化生于重瓣莲上的天地精灵,是你自己……”


    “小玉……”宋凛生涕泗横流、全然崩溃。


    高台之上,他是无悲无喜的帝君太灏,可是在小玉面前,他无需掩饰自己的脆弱易折。


    宋凛生一把拥住文玉,将头埋在她肩窝处。


    墓室内的烛火跳跃,暖黄的光晕一齐向他们围拢过来,似乎在助力这个跨越时间的拥抱更深刻、更长久。


    “就让宋凛生作为我的名字。”他的语气几乎哀求,全然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好不好……”


    在人世间,在江阳府,做宋凛生的时候,是他漫长的成神岁月里最快乐的时光。


    有父母亲族爱护,有阿兄阿姊看顾,有洗砚陪着长大,有宋伯照料生活,更重要的是——


    有小玉在身边。


    无数次他想起这段就像是偷来的时间,都不曾后悔过,哪怕是为其做下了不知廉耻、卑劣自私的事,也在所不惜。


    他有罪在身,才会自请下界受罚,可没想到的是在这七世轮回当中,竟会有幸遇到小玉。


    这对他来说,倒是奖不是罚了。


    “你一直都是。”文玉心痛不已,紧紧地回抱着怀中人,“宋凛生。”


    不论是重瓣莲,是宋凛生,还是太灏,她都会一次次、千万次地找到他。


    宋凛生一直梦寐以求的答案终于真切地在耳畔响起,他紧绷了万万年的神经却始终不敢稍有放松,“小玉……”


    毕竟数不清的岁月就像一柄利刃贯穿身体,在其间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钩吾山巅的夜风直往里灌,让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处在潮湿之中。


    好在,小玉回来了,他终于可以走出阴冷黑暗,得见天光。


    虽然……这并非他的功劳。


    宋凛生方才勾起的些微笑意登时一僵,却还是如实说道:“后来是子瞻,不知在何处寻到你的一缕神魂,种在了后春山……梧桐祖殿。”


    “什么……”文玉虽早有猜想,可如今听到宋凛生亲口验证,仍是惊诧不已。


    她转生于后春山中,又受师父点化,拜入春神殿,果然并非巧合。


    只是,当日她将神魂散入人间,就连自己也记不清楚分成了多少份,子瞻是如何找到的呢?


    宋凛生眸色一黯,满眼尽是神伤,“其实他……并未将此事告知我。”


    他常常想,要是先子瞻一步找到小玉便好了,就不会再后来发现此事的时候,像个小偷那般被动。


    “为何?”文玉眉心一拧,略有些不解。


    子瞻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么可能藏着掖着?


    宋凛生并不嫉恨,也无憎怨,他只是有些丧气地笑道,“小玉,你有没有想过不做所谓的神君元阙?”


    不做……神君元阙吗?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玉一时没品味过来,自诞生于天地间,她做神君元阙已很久很久了。


    “子瞻,大约是想过的。”宋凛生自顾自答道,他本来也不是非要小玉说出个所以然。


    想到钩吾山师父说过的话,文玉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子瞻……”


    ——子瞻说过,要她只做文玉。


    “他不将此事告知我,想必并非是针对我。”宋凛生笑得释然却也苍白,或许从前之事他真的做错了,“而是不希望你再与前尘往事有任何瓜葛,包括他,包括我。”


    文玉指尖蜷缩,收在衣袖中微微颤抖着。


    只做文玉的意思是,没有什么神君元阙,没有什么三界六道,更没有什么苍生安定、天下太平。


    她不必肩负责任,不必舍去自身,只需要做文玉便好。


    “后春山是子瞻的洞府,有他暗中看顾,你生长其间必然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宋凛生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地叹息。


    时至今日,他自然能理解子瞻的一番苦心,只不过当年——


    “当年是我的卑劣与私心,害了你……”宋凛生靠在文玉肩窝处,却别过脸去不敢面对她,“也辜负了子瞻多年的经营。”


    这样的怀抱真的好温暖,让他不舍得离开片刻与毫分。


    可是,等他说完这番话,兴许就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做下的事,不会抵赖。


    文玉能感觉到肩头的湿热,他一直在流泪,“不论做了什么,都无需自我诋毁。”


    她没有责怪的意思,但确实也好奇是什么事,能让宋凛生如此自苦,甚至毫不顾惜声名,用上了卑劣与私心这样的字眼。


    她轻轻环抱住宋凛生,就像从前在人间的时候那样,他们常常彼此依靠在窗前,看秋叶落,看冬雪生。


    “可这是让我入轮回七世都无法弥补的事。”宋凛生抱得更紧,他好怕小玉会推开他。


    比起小玉要承受的,子瞻被破坏的,他入轮回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


    “无数次,我碰见他采集乘云巘上的朝露到后春山浇灌你。”宋凛生恍惚道,这也是他疑心的开端,“可无论如何试探,他也不愿承认梧桐祖殿的那株碧梧就是你。”


    子瞻这样八面玲珑之人,每次却都回给他以沉默,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文玉不想宋凛生如此紧绷,笑道:“碰见?”


    “我……跟踪了他。”宋凛生一时语塞,还是照实答道。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幸而如今这个角度,小玉是瞧不见的,他索性更安心地在她肩窝蹭了蹭。


    “兴许,子瞻是想叫你顺应天地之道,自然生长。”宋凛生闭上眼,泪水就在鼻梁处积累成一小块湖泊,“莫说是我,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打扰。”


    文玉仰面看着墙上跳动的烛火,投在她与宋凛生身上一段忽明忽暗的光,就像往日的记忆那般模糊,“大约是罢。”


    如今子瞻在钩吾山下,许多事情已无从查证,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楚。


    但是文玉能肯定,他只是希望她心无挂碍、来去随心,不要受身份的束缚,也不被过去所连累。


    “但是我太心急、太自私,竟然做下了——”宋凛生眉间划过一抹狞色,全然是对自己的责怪。


    文玉轻拍着他的后背,为其顺气,就像宋凛生无数遍做过的那样。


    虽不知他到底做下了何事,可照她看,都不必太过紧张和苛责,沉溺于过去,不如想想现在。


    至少眼下她们就在彼此的身旁。


    宋凛生胸前剧烈起伏着,*整个人都在颤抖,文玉能感觉到他总是压抑着自己,憋着那一口气,千万年也没能发泄出来。


    “还记得从后春山上下来,在宋宅的时候,澹青同你说我从不饮酒。”思绪拉回江阳府的那一夜,宋凛生似乎不自觉便陷入某种沉醉,“小玉,这话并不属实。”


    “除夕夜宴,你曾说是第三回饮酒。”虽不知为何忽然提起此事,文玉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倒着数,那晚是第二回。”


    她没有过问,第一回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却直觉宋凛接下来要说的与此就与之相关。


    “对。”宋凛生唇畔勾起一抹笑意。


    小玉向来如此,不论从前或者现在,都是一点就透。


    他收了笑,神情变得肃然,“第一回,是在后春山——”


    “梧桐祖殿。”鬼使神差般,文玉当即便猜到了答案。


    宋凛生身形一僵,就连眼睫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带起的气流似乎即将形成风暴,将他拖入深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平缓地说:“我邀子瞻在春神像前的庭院中饮酒对弈,落子的间隙再次问起头顶上那株抽芽咬绿的碧梧的来历。”


    句芒一向宽仁慈爱,却在此事上始终不肯据实以告。


    “即便他仍旧沉默,我也有了答案。”宋凛生越说越心惊,即便早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那场对弈胜负难分,没有赢家,可我还是输了。”


    可他还是会怕小玉知晓此事后,会……厌恶?还是憎恨。


    似一线串珠,文玉忽然反应过来,那些当时不起眼的、被忽略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瞬间击中了她。


    在春神殿断云边的那半局残棋,莫非就是宋凛生与子瞻当年未完的对弈?难怪当时她看上头许久不曾有过落子的痕迹,竟然……


    厮杀正酣、难分伯仲的场面,最后的破局之法……是她情急之下的一挥袖。


    无意间打破了数百年的僵持。


    子瞻为什么要保留一局……死棋在断云边,这么多年他可曾想好下一子要落在何处吗?


    “为什么说——”分明是平手,文玉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觉得,“是你输了。”


    宋凛生心头一空,那些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仿佛顷刻烟消云散,是时候面对了。


    “因为我趁着酒醉,带着三分不慎、七分蓄意。”宋凛生从未感到如此的清醒,他不能再逃避下去,“将混有我神力的仙酿倾倒在碧梧树根,催生了你……开灵启智。”


    这便是他的私心,亦是他的卑劣。


    对于小玉能够重新回到这世间的机会,他不愿放过,哪怕丝毫,也不想多等,遑论须臾。


    子瞻像一面镜,以其大爱照见他的小情,


    也许在子瞻看来,任由小玉在后春山自由生长、自在萌芽,再顺应时机开灵启智、修得人身,便好。


    而后看她喜欢,无论是饮朝露、披晚霞,亦或是睡大觉、侃闲天,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她是自由的,便好。


    但子瞻那样的境界,他做不到。


    钩吾山的万万年,他总会想起和小玉在拂莲洞的惊鸿一瞥;在江河湖海间、日月星辰下看世间的风光;在木鹞镇的农家借宿蹭饭,帮忙刷碗;赖在她的房里要问什么要分开住;因夔玄吃味,为子瞻喝醋……


    ——那些闹了许多笑话,却又无比鲜活的日子。


    一旦体会过,怎么会舍得放手,他只想她回到身边,想得快要发疯。


    不论是子瞻的看法,还是天道的秩序,他通通不在乎。


    说他道德败坏也好、品行不端也罢,做便做了,绝不后悔。


    眼前跳跃的烛火越来越模糊,直至变成一团暖黄的光晕,文玉双目蓄满泪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天地恩泽,也并非香火鼎盛,是宋凛生用神力催生了她。


    否则就凭那一缕破碎的神魂,她不知还要修行多少年才会开灵启智。


    “可是……”文玉努力回想着,不肯放过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为什么后来……”


    后来在梧桐祖殿点化她的,分明是子瞻,是师父。


    宋凛生去了何处?是入了轮回吗?难道这就是他说的有罪在身、下界受罚?


    “我欲念太深,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宋凛生彻底卸了力气,贪恋地感受着文玉怀中的温柔,“你那时神魂不稳,无法承受我的力量。”


    有些话,说出来反倒令人一身轻松,或者说,他已到了心死的地步,自然无所顾忌。


    “子瞻似早有预料,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毫无破绽的‘失手’。”宋凛生轻微摇了摇头,觉得当日的自己确实有几分好笑,“他说会收你为徒、助你修行。”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在梧桐祖殿子瞻的出现并非偶然,而宋凛生的七世轮回亦源于此。


    文玉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泪水落下,在面颊上滑过,留下被风干的冰冷。


    因果因果,原来此事之因,其实是前事之果。


    “我自知有罪,非但没帮到什么,反而险些害了你。”时间实在是太过神奇,令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有些恍惚,“遂自请下界入轮回,七世方可归位。”


    若是回来的时候,小玉能够重现世间,那他所受的一切就都值得,即便那时她已是子瞻……的弟子。


    他忽然想起子瞻说过的那句话——


    “其实你不必如此。”句芒眼见太灏自以为精妙无比,实际却漏洞百出地将酒倾在碧梧树根上,“要相信,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命定之人,总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宋凛生没想到,竟真有天降的机缘,让他入凡尘转生的第一世便遇见了小玉,在……后春山中。


    即便只有短短一岁春秋,却也已经很难得了,他很知足。


    即便说出一切,可能就会失去一切,宋凛生也不觉得后悔,他咬紧牙关不舍地缓慢抽身,无比眷恋地从文玉怀中起来。


    也许是时候了,这个拥抱本就是偷来的,他没什么面目再赖着小玉。


    做这片刻的宋凛生,已然很好。


    墓室内一片死寂,宋凛生心中亦充满尘埃,可就在他方才起身之际,便感到后背受力——


    是文玉深深地回抱了他。


    “小玉,你……”宋凛生脖颈一僵,登时不敢动作。


    你难道不会厌恶……我这样自私卑劣之人吗?


    文玉两手将人紧紧地锢着,不让他退开半寸,她知道宋凛生会怎样想,所以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只不过现在想来,当日认为死到临头的大事,到如今历尽千帆也就成了不足挂齿的小事。


    “你下界之后,我私入擢英殿、误伤不死树,坏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令他轻则命格变化、重则短命早夭。”


    文玉轻拍着宋凛生的背心,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当日那个以为不知如何弥补的自己。


    “也就是你。”文玉没有一丝犹豫,肯定地说道,“宋凛生。”


    似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宋凛生的一颗心登时凌乱不已,“小玉……”


    她叫他什么?她叫他——宋凛生。


    文玉在他颈侧蹭了蹭,鬓发间那些细小的绒毛,虽挠得人直发痒,却也真实的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在东天庭的那段日子,敕黄带着她今天看瑶池,明日游云海,可却偏偏是那时候走进了擢英殿,遇见了不死树,损坏了寿元枝。


    冥冥之中,真有天定吗?


    环环相扣,真无天定吗?


    “从一开始,你我的命运便紧紧交织。”文玉低低地笑了声,随即将人揽得更用力,“如今你想解开,那不能够。”


    自拂莲洞他的降生,钩吾山元阙陨落,梧桐祖殿帝君倾酒,不死神树文玉折枝,江阳府的相遇,幽冥殿的重逢。


    故事的结局早在开头就已写好,注定她和宋凛生紧密相连、永不离分。


    “我……”宋凛生方才从震惊的余韵中缓过神,便又叫欣喜冲昏了头,“我求之不得。”


    钩吾山的那些日夜叩问,终于在今天有了回响,原来子瞻说的不错,风雨真的有归期,山海真的会相逢。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甚至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愿意和小玉在一处,便是——”


    “便是身死,你也愿意。”得了肯定,文玉这才将人放开些许,与他对视,“我知道。”


    烛火为宋凛生稍显苍白的面色补上一层暖光,却不知怎么的,照得人更加憔悴了。


    文玉揉了一把他消瘦的脸颊,颤声说道:“可是这一次,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不论天光乍破、月悬中天,还是四季轮换、星河斗转,都要不遗余力地好好活着。


    “一言为定。”宋凛生笑中带泪,使出了从前哄阿沅阿珠的把戏,“拉钩——”


    文玉亦是破涕为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千年万万年,此生不变。”宋凛生忽然正了神色,郑重其事地与文玉说道。


    “对了——”文玉点点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除夕那夜,你以闻锺的铃铛相赠,我却身无长物,不见回礼。”


    话到此处,宋凛生心念微动,“其实,有一物……”


    “早该给你。”文玉与他相视一笑,随即便起身推开棺盖——


    紫竹洞箫的碎片正安静地躺在其中。


    旧日的情形在眼前重现,文玉想起正是在这间墓室,她与宋凛生大打出手,而后命魂归位、紫竹箫断。


    竟然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既然你是重瓣莲所化,结几段藕来修补此萧应不成问题罢?”文玉定住心神,拾了碎片在手。


    宋凛生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将其接过,“那是自然。”


    这管洞萧,是小玉在凡间送他的礼物,如今即便是碎了,也是无上珍宝。


    “那你再顺带开几朵花给我看,要大朵的。”文玉见他总算止住眼泪,忍不住多说几句。


    就算泪水让人我见犹怜,但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对于小玉的要求,他是从来不会拒绝的,“好。”


    “那再长些莲子,要大颗的。”文玉越说越起劲,就像在江阳的时候,她也总是逗宋凛生。


    宋凛生亦是照单全收,“好。”


    文玉盯着宋凛生看了很久——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怎么变过,即便是重归神位的那段日子,作为帝君太灏,也只是沉默克制了些,而性格的底色还是同样的温暖柔软。


    在钩吾山散尽神魂的时候,她没想到还能有今天,活着真好,有宋凛生真好。


    “你下界轮回七世,除了我这个文玉,不会还遇见什么武玉罢?”没来由地,文玉就是想再逗逗她。


    可话中之意竟不自觉酸的冒泡。


    “其实……”宋凛生一呆,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有与小玉相识的这一世转生为人。”


    文玉眉梢扬起,确实有些惊诧,“什么?”


    “或许,天道是惩罚在某些事上我开口太晚。”宋凛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譬如在拂莲洞时,若是能早些向小玉表明心意就好了,那么后来钩吾山之事,她会否因一丝的顾忌,更选择更为折中的办法呢?


    宋凛生叹息道,兴许不会,但是万一呢?


    “此话何意?”文玉还是觉得稀奇万分,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所以其余六世,就将我转生为那些不能言语的山石、流云、峰峦、林木、铁矿、溪水。”宋凛生无奈道,也算是吃六堑长六智,“也好让我知道人长嘴是做什么用的。”


    原本还被他逗得直乐的文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瘪了瘪嘴,“若是你真的知道,又岂会在幽冥殿上说出那样的话。”


    她是说那句:我不是宋凛生。


    宋凛生面色一黯,连声致歉,“小玉,那日是我不对。”


    若说置气,倒也算不上,可文玉却是真的好奇,为什么不与她相认,还问她找他做甚!


    “我只是害怕,会让你失望。”


    毕竟甫一归位,便早早地打听好小玉的行踪,甚至抢先进了幽冥殿候着。


    其实那时候酆都在他面前唠叨了些什么,他并未仔细听,只满心想着小玉何时能穿过十殿阎罗上前来。


    见到他会不会欢喜,还是会……害怕?


    “直至你进门的那一刻,还总也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我是宋凛生,可我真的是宋凛生吗?”


    这个一直以来让他不敢面对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小玉,我说过太灏不过是神号。”他不会再怀疑自己,甚至能够肯定,“我的名字叫做宋凛生。”


    话音落地,激起一小片灰尘,却更显寂寥。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外头玉兰开了。”没头没脑的,文玉忽然说道。


    宋凛生心中骤然缩紧,忐忑万分,“能否带我去看看,小玉。”


    就在他略显茫然的时候,文玉释然一笑,“当然好,宋凛生。”


    墓穴昏暗,烛火微黄,可文玉和宋凛生对视的时候,却觉得天光渐亮、前路通达。


    一时间,虽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我说了不许进去!”乍然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宋凛生循声回首,似有所感,“是……”


    “澹青。”文玉眉梢微抬,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未待她有所反应,墓室门却应声而开——


    这才开春,一个大马趴摔将进来的澹青,又拜了个早年。


    而他身后,鸣昆毫无负担地慢悠悠收回脚,同身侧的宋濯扬了扬下巴,“谁说不许进去,快请。”


    宋濯左看看尚未起身的澹青,又瞧瞧居高临下的鸣昆,忙各施一礼,紧接着跨进门来,“姑姑——”


    “小濯。”文玉话音未落。


    人群便像潮水一般从宋濯的身后涌进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哗啦啦直响。


    “姑姑!”陈知枝三步并作两步,转瞬就到了文玉跟前。


    闻良意瞥了眼宋凛生的面色,直接就是一个挥手自信打招呼,“姑父——”


    宋凛生身形一顿,忙拂袖抹去面上半干的泪痕,:“……”


    除却这三人,还有跟在后头的文衡、文宝,苏见白,沈璧与闻良见,藏灵同闻彦姿两个,甚至连贾亭西都惊动了来,他不用忙公务吗?


    “你们……怎么都来了?”文玉心中暗笑,却还是挡在宋凛生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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