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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章


    “那我去挂灯笼咯!”他话音未落,文宝两手一拍,当即笑出了声,“姑父!”


    文宝一开口,原本静默着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众人又活络起来。


    “文小宝你——”宋濯眼神飘忽,忙去捂文宝的嘴,“你……个头这样小,怎么挂灯笼?”


    他原本下意识想说叫文宝莫要胡言乱语,可话音一转却改了口。


    其实,在看到姑姑带此人入观梧院之时,他心中就已大概猜到,只是尚未适应罢了。


    没想到他宋氏先祖竟真是天外之人……


    姑父……就姑父罢,回来就好。


    文宝此刻尚被宋屿抱在怀中,是以比宋濯还高半个头,她一顿比划、得意洋洋,“我自有霁明哥哥相陪,不要你操心。”


    “小宝。”文衡张开双手,预备将人接过,“想挂灯笼阿姐陪你去,屿哥还有别的事要忙呢。”


    宋屿摇摇头,仍将文宝抱着,“阿衡,还是我来罢。”


    “家中的大小事务有我操持,几时要兄长烦心过。”宋濯的语气酸溜溜的,也不知他自己是否察觉,“哪有什么事要忙……”


    文衡看向满脸笑意的宋屿,再看看转向一旁的宋濯,不明白这两兄弟在搞什么鬼,“是是是,那我为小濯帮手。”


    “衡姐,那你可别忘了上回贾亭西送来的那几只大肥鸡。”闻良意乐不可支,他打算今日不回家了,就在宋雪川这儿蹭顿年夜饭吃。


    闻良见无奈地叹了口气,话中却并无责备之意,“小四,又胡闹。”


    “由他闹罢。”沈璧的心情也难得放松下来,竟也开始打趣,“热闹热闹,不就是在一个闹字上。”


    “什么大肥鸡啊?”陈知枝一把将缩在边上的苏见白薅出来,“早便宜了某只臭狐狸的五脏庙了。”


    “这回我真没偷吃!”苏见白左看看右瞧瞧,一脸的冤枉,“都是宋二答应了给我的。”


    宋二这两个字一出,文玉明显感到宋凛生的手僵了僵。


    曾经在这座宅子里的宋二公子,是他。


    安抚般地拍了拍宋凛生的掌心,文玉想说些什么,可前者却笑着示意她没事。


    他如今即便不是宋二,却依旧是宋凛生。


    只是看着宋濯和宋屿的样子,他会想起……自己的兄长宋霜成。


    自以为是下界历世的一场幻梦,可做宋凛生的时候,却是漫长的成神岁月里,他最快乐的日子。


    有家,有父母兄长,有洗砚宋伯,有阿沅阿珠,有……小玉。


    留下来的人,才最痛苦,他不知道这么多年,小玉是如何度过……


    正当他想得出神,苏见白口中的宋二——


    宋濯站将出来,“是我赠给苏公子的没错。”


    “宋雪川——”闻良意不满地直哼哼,他伤重的时候怎么没见赠他几只?


    对于这个闻家老四,宋濯是半点办法也无,“闻季白,今夜除夕,家中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那便好,那便好。”闻良意笑眼弯弯,显然满意得很,“不过今年请的厨子是谁?我可跟你说去年那位做的菜我已经——”


    “是我。”冷冷的一声,不似旁人那般热络。


    其不但打断了闻良意的话,还吸引了场内所有人的目光。


    文玉也不例外。


    只是她循声望去的时候,也免不了大吃一惊,“彦姿?”


    “二叔?”闻良意一转头,显然吓得不轻,“二叔,宋家又不缺厨子,你不必在此大展身手啊。”


    什么时候的事?他可从没听说过二叔会烧饭。


    “文玉,你这个臭女人。”闻彦姿深深地盯着这两个消失了几百年的家伙,冷淡克制的话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早不似从前那样咋咋呼呼了。


    宋凛生目露不忍,看着眼前这个已然长成的小白杨,“彦姿……”


    这中间隔了太多年月,以至于再见彦姿,他也会生出恍然。


    “宋凛生,你这个蠢男人。”闻彦姿虽极力压制着,可还是觉得委屈,“你们可别忘了当年没吃上那顿年夜饭的……还有我……”


    当日七盘关,尚不能全然确认,可如今亲耳听见文玉唤眼前这个人为宋凛生,那便不会有错。


    他二人倒是团圆了,有没有想起被送往藏灵仙山的闻彦姿?


    话出口的一瞬间,闻彦姿不再是闻良意的二叔,而是当日文玉和宋凛生身边的那株小白杨。


    “彦姿,我当然记得。”文玉心头软软的,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来补救,“你听我说——”


    那时候她急于去地府找谢必安,甚至没能亲自送彦姿去藏灵仙山,而是辗转托了敕黄去办此事。


    可是事情如何办,办得好不好,她没能仔细过问,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


    想必彦姿在这其中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


    “什么都不必再说。”闻彦姿态度强硬,一口回绝。


    当日送他上藏灵仙山的时候不说,七盘关重遇的时候不说,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文玉愧疚万分,只能无奈唤道:“彦姿……”


    “今晚的年夜饭我来做。”一转头,闻彦姿不容置喙地说道,甚至报起了菜名,“做羊肉炉子、葱葱鲫鱼、花雕醉蟹、荷叶酥山。”


    “……”宋凛生沉吟片刻,仔细地听着闻彦姿的菜单。


    “二叔?”闻良意越听越迷糊,忙劝道,“羊与鱼蟹易得,可这个时候外头落雪纷纷,去哪里寻新鲜的荷叶?”


    他知道二叔与姑姑、姑父的关系非同寻常,可是有些东西原不在几样吃食上头啊。


    “让你姑父去寻。”闻彦姿转头盯着良意,一字一顿地答道。


    闻良意不再追问,只缩到闻彦姿身边弱弱地唤道:“二叔……”


    什么姑父……不姑父的,咱俩才是一家人啊。


    “这些都是往日我与洗砚、宋伯,常做给你吃的。”宋凛生想起来了,也明白他为何点名这几样,“对不对?彦姿。”


    文玉闻言一怔,她不会烧饭,对这些菜色亦记不清,可宋凛生这么说,她立时便想起来了。


    心疼的目光投向彦姿,文玉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没想到,当时稀松平常的日子,却叫彦姿记了这么久……


    久到如今仍能倒背如流。


    “嗯。”闻彦姿看着他的眼睛,闷闷地答道。


    只是如今宋凛生仍在,洗砚和宋伯却是身死魂消、早入轮回了。


    宋凛生眸光一闪,他大概能猜到彦姿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岁月如落花流水,该往前了。


    “从前你只会吃,哪会做?”宋凛生淡然一笑,故作轻松,“还是交给我罢——”


    文玉将他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其用意。


    那时的彦姿只想着吃好喝好、躺平最好,如今怎么会烧饭做菜了?


    不如交由宋凛生来安排,就当是赔他当年没吃到的年夜饭。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如同今日生。”


    闻彦姿不假思索便拒绝,眉目飞扬间别有一番神采,与七盘关和文记铺时的心事满腹大不相同。


    就像……整个人重新活过来般。


    “我已不是从前的闻彦姿,你也未必是当日的宋凛生——”


    此言一出,宋凛生面上虽不曾变化,可心头却难免紧张,当即看向身侧的文玉。


    他怎会不是当日的……宋凛生。


    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文玉回以柔和的微笑,示意听闻彦姿接着说下去。


    虽得了她的安抚,可宋凛生仍旧是忐忑不定。


    幸而闻彦姿话音一转,瞥向旁边的澹青,“我若使唤你洗手作羹汤,恐怕某位大人就要水淹灶火,到时谁也别想吃成这餐饭了。”


    没了年夜饭,那还怎么算过年?


    众人的目光皆随着闻彦姿的话转向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澹青,文玉和宋凛生也不例外。


    话音落地,宋凛生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随之落地。


    他是不是当日的宋凛生先不论,彦姿倒定然是当日的彦姿,就算再如何掩藏,可偶然流露出的还是这般鬼精灵。


    只是彦姿这么说,看来澹青忠心护主的威名在外,就连在七盘关才赶回来的他都有所耳闻。


    “我?”忽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澹青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你——”


    他虽未说什么,但众人一副了然的模样,显然是想起了那夜在七盘关看雪看月亮的事……


    “嗤——”一直没说话的鸣昆,在此时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人家不过逗他,竟会紧张至此?


    “落毛鸡你笑什么啊?”澹青横眼瞧去,如今他二人才该是同一阵营才对。


    鸣昆摇摇头,也不同他客气,“笑你这头绿毛怪。”


    文玉心下了然,其实根本没人与澹青计较,只是同他玩笑而已,“好啦,别闹了——”


    “那就这么决定,这餐年夜饭由彦姿掌勺。”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同文玉相视一笑。


    宋濯见此事有了定论,当即提议道:“那我吩咐人为闻二叔帮手。”


    “帮手倒不必。”文玉神秘一笑,吊足大家的胃口,“让咱们拭目以待,看彦姿的手艺究竟如何?”


    数百年弹指而过,她倒真想知道什么叫做“他已不是从前的闻彦姿”。


    众人笑作一团,由闻良意领头拥着闻彦姿往外走,脚步声起,哗啦啦地如潮水褪去。


    “彦姿……手艺很好。”某人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文玉这才注意到尚在屋内的藏灵,“藏灵神君如何得知?”


    藏灵手握伏雪、春杀,眼睫低垂地倚靠在门框边上,看着闻彦姿头也不回地走远。


    直至众人消失在回廊转角处,藏灵才动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她没有回答文玉的问题。


    宋凛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藏灵银丝满头,她的功法究竟是如何破的,似乎隐约已有了答案。


    可文玉这头见她走反,忙欲去追,“诶?”


    “小玉,你说——”宋凛生单手按住文玉,轻轻摇了摇头,“藏灵神君……如何得知?”


    第322章


    除夕夜宴,观梧院。


    腊月日头短,在众人进出忙碌的脚步声中,似乎没过多久便迎来了暮色四合、落雪满院。


    文玉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带着半梦半醒的朦胧揉了揉眼眶,透过雕花的空隙看出去——


    “苏见白左边一点、左边一点。”闻良意双手环胸站在正门的石阶下,一副指挥使的派头,“右边儿这个太高了,知枝。”


    苏见白眉心跳了又跳,陈知枝拳头紧了又紧,可还是依照闻良意所言,将春联的位置挪了又挪。


    “如何了?”知枝耐着性子,回头问。


    闻四一向如此,她早习以为常。


    可苏见白就不是那么捧场的主了,“再高了低了,你就给本大爷自己来贴!”


    这若是在家中,哪里轮得着他来做这些活计?都是陈小道说什么人间和青丘有苏不一样,他才勉为其难地留下来的。


    “那可使不得。”闻良意笑眼弯弯,显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我一个伤患,如何能做苦力啊。”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苏见白不过就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小公子罢了,众人待他自然也没有初见时的那些拘束了。


    “小四,快些贴好进屋去罢。”宋屿站在廊下,一手抱着文宝,一手拎着年画灯笼,“外头冷。”


    宋濯懒懒地瞥了一眼,微不可察的笑意漫上唇角,横竖闻良意是个劝不住的人,他才不想多费口舌。


    “衡姐。”他将一只刚描好的灯笼递过去。


    点上里头的烛芯,文衡就着流光般辗转的火彩将灯挂好,而后忍俊不禁地接上画,“屿哥说得对——外头冷,伤患就要少吹些风。”


    “哈哈哈哈哈——”文宝见自家哥姐合起伙来逗弄某人,简直笑的停不下声。


    宋濯收回空落落的手掌心,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嘛……”闻良意忽然尴尬了一瞬。


    他这些伎俩对上屿哥和衡姐那就完全不够看,更何况他家长兄还在此地呢。


    在苏见白和知枝打趣的目光中,闻良意隔着门槛弱弱地问:“殿下,福字可写好了吗?”


    屋外是白雪寒冬,屋内是汤沸火红。


    “小四稍待。”沈璧一手执笔、一手拢袖,正专心致志地书写着。


    松烟墨的香气顺着砚台发散出来,闻良见见差不多了便停下研磨的动作,静静地候在她身侧。


    这幅画面……倒像极了从前宋凛生教她习字的样子。


    文玉心头一颤,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频频想起那时的事,宋凛生如今不是已然在她身边的吗?


    她在怀念什么?又在……顾忌什么呢?


    不对,宋凛生——


    夜雪在烛火的照耀下,由冰蓝转为暖黄,宋凛生在门前搁下油纸伞,折回几枝腊梅尚抱在怀中,“小玉?”


    熟悉的声音响起,令文玉一个激灵,脑海中那点不真实感亦随之烟消云散,“嗯?”


    宋凛生目光微滞,随即很快便恢复如常,“我取了梅花雪水煮上,餐后用来沏敬亭绿芽。”


    “你……”文玉点点头,看着他眉眼间的水汽,“你伤都不见好,乱跑什么?”


    这几日她没怎么合过眼,方才实在熬不住歇了片刻,可到醒来时将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不见他人。


    这种惊慌的感觉,三百年前的除夕夜她已经体会过一次。


    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动这样大的气,宋凛生当即僵在了原地,“我……”


    他身前抱着鹅黄点点,随之浮动的是腊梅的香气。


    没等他说些什么,文玉快步下榻冲上前去,将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外头雪大,你别乱跑。”


    她怕他会消失不见,也怕他会出现意外。


    宋凛生愣了一瞬,双眸在片刻间骤然睁大——


    是数百年来久违的拥抱。


    似冰川化开、春水吹皱,宋凛生眉梢扬起,当即将文玉深深拥住,“我不会的。”


    她肩上的斗篷刮过宋凛生的鼻尖,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底最真实的、最敏感的某处柔软非常。


    “还笑!”文玉松开手,脱下斗篷将宋凛生裹了个严实。


    带起的动静直叫他怀中的腊梅花枝乱颤。


    宋凛生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她折腾也不推辞,“可系好了?”


    文玉正奇怪,若是往日宋凛生绝不可能穿着她的斗篷……可她手上动作没停,将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她如今会系蝴蝶结,再不是从前只能等着宋凛生为她穿斗篷的时候了。


    可没等文玉得意片刻,宋凛生一手将腊梅揣进她手中,再将人打横抱起两步放在了榻上。


    “你——”一切变化来得太快,文玉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唯有腊梅的香气涌动,袭了她满身。


    宋凛生解开斗篷盖在文玉身前,又替她捏了捏衣角,“小玉稍待,我去点香。”


    言罢,他便回身去动熏笼。


    即便是数百年未曾踏入过观梧院,可他对其中陈设的熟悉却丝毫未减。


    淡淡的冷冽氤氲而出,宋凛生将熏炉中原本燃的辟寒香换做了雪中春信。


    内室烧着炭,再点那样的暖香,他怕闷着文玉。


    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文玉渐渐陷入沉思,就像是回到了当初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日子。


    宋凛生回来了,当时的日子便也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文玉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雪中春信的冷冽混合着腊梅的淡雅,叫她平复了好些。


    等宋凛生忙空了手,又将雪水煮上,再取来只青玉瓷瓶坐在文玉身侧。


    文玉将尚在怀中的腊梅就着宋凛生的手插入瓶中,一颗心总算是彻底安定下来。


    插花、点茶、听雪、燃香,都是她和宋凛生从前经常在窗前做的事情,现在都有点手生了。


    毕竟往生客栈那三百年她从未再做过这些。


    “哎哟——”闻良意正双手捧着沈璧的墨宝在门前比划,却叫人一脚踹在屁股上,“谁!谁偷袭我——”


    他险些在门槛上给姑姑拜早年。


    文玉循声往外望去,见闻良意嘟嘟囔囔地起身,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堵在门口做什么?”闻彦姿左边领着澹青,右边跟着鸣昆,正居高临下、忍俊不禁地瞥着闻良意。


    后者正欲发威,却忽然老虎变猫、无比顺毛,“二……二叔?”


    闻彦姿强忍着笑意,不咸不淡地哼了声,而后径直迈步进了门,“今日难得重聚,就将席面摆在观梧院罢?”


    流水似的菜色布将上来,待文玉瞧见的时候,已是满满当当一大桌。


    彦姿也不像是同她商量的样子,文玉笑着与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可想而知某些人还未消气呢。


    “一切听彦姿安排。”文玉想起从前她没少吓唬闻彦姿,如今让他做一回主也无妨。


    宋凛生笑眼弯弯,颇有些明知故问,“我给你找的帮手,可还受用?”


    “受用、受用得很。”闻彦姿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地往边上一错身——


    径直露出后头的澹青和鸣昆两个,简直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


    “这……”文玉想过会是这般场景,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程度。


    澹青额角还挂着点点晶莹,率先开口:“他竟……安排我控水洗菜。”


    “还……指挥我御火烧柴。”鸣昆要淡定许多,却盖不住满面烟灰的狼狈。


    闻彦姿毫不心虚,“好了,洗把脸吃饭罢。”


    也不知是谁在后厨不休整一番,非要留到观梧院来露个脸。


    文玉和宋凛生眼观鼻、鼻观心,皆是默不作声,强忍笑意。


    这时沈璧和闻良见收拾好案上的笔墨,正巧宋濯几个也挂完灯进来,人差不多齐了便纷纷围在桌前等文玉和宋凛生入席。


    “今日是家宴,大家随意落座便是。”文玉不是拘礼的人,亦不在乎所谓的次序。


    “姑姑可是说真的?”文宝第一个捧起自己的小碗挪了挪,“那我要挨着霁明哥哥坐。”


    宋凛生轻声笑道:“你姑姑从不说假话。”


    他见了文宝,就好像见了当日的文珠一般。


    日月轮转、星河长明,所以说时间的参照物是什么呢?


    “你来坐你来坐,没人跟你抢。”宋濯识趣地起身,让文宝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闻良意转眼便将方才的尴尬望到九霄云外,又忍不住打趣起来,“是啊,文小宝——只要你不想坐在姑姑和姑父中间,哪里你都坐得。”


    “小四,又贫嘴。”闻良见眉头一皱,不赞同地看着自家这个令人发愁的弟弟。


    文玉却不以为意,劝道:“没事,让他说。”


    这个闻小四平日里上头有好几个哥哥拘束着,按理不会养成这样皮实的性子,只怕是管教过严、适得其反。


    “说话能把肚皮填饱就继续说。”闻彦姿招呼着众人落座,倒比宋濯更像是个当家的,“否则,就准备开宴。”


    文玉笑看闻彦姿一眼,而后扫过在场的诸位,似乎少了谁——


    “开宴也不等等为师吗?”藏灵跨进门来,径直坐在了某人身侧,“闻彦姿?”


    闻彦姿身形一顿,却并未理睬藏灵的话,专心只忙自己手中的事。


    也不知几副碗筷要数多久?


    文玉扫了一眼二人之间古怪的氛围,只好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还当神君回藏灵仙山了呢。”


    下午与宋凛生说话之时,她确实以为藏灵不会来。


    藏灵眸光一瞥就知道文玉心中所想,她原是预备走的,可是想到闻彦姿那臭小子定然是故意的,若真就此回了藏灵仙山,岂不正合他意?


    “效仿帝君而已。”她没回文玉的话,反倒不咸不淡地对宋凛生说。


    宋凛生眉心一蹙,不知这其中怎么还有他的事,“此地没有帝君太灏。”


    他如今只是宋凛生,也只做宋凛生。


    文玉见状忙拍了拍宋凛生的掌心,他似乎对太灏这两个字格外敏感,也不知是好是坏。


    即便是为了寻求身份的认同,她也不想他抛弃自我。


    有了文玉的安抚,宋凛生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不知藏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也没有神君藏灵。”藏灵并不打算与他为难,立时便顺着话口往下说,“我还有个俗名,叫李知显。”


    此言一出,闻彦姿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沉默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羊肉炉子、葱葱鲫鱼、花雕醉蟹、燕窝八宝鸭、鱼翅芙蓉糕……”


    随着他一道一道地报上菜名,藏灵的神色却莫名暗淡下去。


    人间年节大多数都是吃这些,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没想到真到这个时候,还是会有些失落。


    岂料闻彦姿停顿片刻,又不知从哪变出另外几样来,“鲜蘑菜心、洗春三丝、板栗冬笋。”


    藏灵眸光亮了亮,她就知道,闻彦姿定然不会忘记她不食荤腥。


    “请用饭罢——”文玉的目光在藏灵与彦姿之间来回,忍笑道,“李知显。”


    就放过她的宋凛生罢。


    藏灵不自然地别开眼去,天知道她掉头回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面对闻彦姿,她简直毫无办法。


    “二叔,是否少了一道?”闻良意满心牵挂的就属那荷叶酥山,他倒真想知道冬日食用是何滋味。


    闻彦姿平日里嫌弃闻良意的多话,如今却正能让他松口气,“少不了。”


    “是呀,还真是少不了。”陈知枝满眼得意,她虽做不到,可有人做得到。


    苏见白亦是笑话他少见多怪,“你没去瞧瞧中庭的寻芳水池,如今已是花叶满塘了。”


    “什么?”闻良意拍案而起,倒真像是要立刻冲将出去一般。


    幸而他大哥闻良见将人一把按下来,“小四,饭后再去也不迟。”


    众人一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话中稀奇之色难掩。


    文玉想起彦姿那句“找你姑父”,有些后知后觉地看向宋凛生,“做了什么?”


    “一些小把戏。”宋凛生笑意柔和,并未有什么自得之色。


    文玉思索片刻,她未曾亲眼所见,有些难以确定,“障眼法?”


    “我降生于极东之地的一株万年菡萏里,因而沾染了它的气息,要催生荷叶,再简单不过。”宋凛生轻轻摇头,他不至于用障眼法哄彦姿。


    文玉将一块花雕蟹夹到宋凛生碗中,没再问什么,“吃饭。”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讲起自己的来历。


    “嗯。”宋凛生笑着颔首,开始对着那螃蟹一阵敲敲打打,最终却将完整的蟹黄蟹膏摆在了文玉盘中。


    文玉愣了一瞬,无奈地摇摇头。


    她想起最初的时候,便是宋凛生带她体会人间百味的,本想调换一下身份,可没想到如今还是要宋凛生来照顾她。


    “姑姑,这是今年酿下的小雪酒。”文衡为文玉和宋凛生各满上一杯,意有所指道,“放心,喝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虽有些许担心,可年节时候哪能没有酒呢?


    文玉看了宋凛生一眼,当即明白文衡话里的意思,“可以吗?”


    看来文衡还没忘了上回宋濯抱出来的那坛小雪酒惹下了什么祸事。


    “第三回。”宋凛生笑着颔首,同文玉比出一个数字。


    这是他第三回饮酒。


    文玉了然地笑笑,第三回就在眼前,第二回她也见识过,倒是还没问过,第一回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敬姑姑!”陈知枝率先举杯。


    闻良意紧随其后,“敬姑父——”


    “敬江阳府,敬家族和睦。”宋濯环视一圈,同在座的各位兄长阿姊致意。


    沈璧笑了笑,同样回敬宋濯,“敬大徵朝、敬百姓富足。”


    “敬山海。”闻彦姿亦是感慨万千。


    他自从做了所谓的闻家二公子,几百年来便已经不清楚换过了多少位“大哥”,像良见这样的世家楷模和良意这般的捣蛋小鬼,亦是不知见过多少。


    可如今坐在这里一处过年守岁的,恰是闻良见、良意两兄弟,不是旁人,这很难说不是缘分。


    藏灵总是绷直的唇角微微扬起,任是平日里再如何暴戾,此刻也忽然柔软下来,“敬……相逢。”


    文玉举杯同众人示意后,最后转到宋凛生*面前,“宋凛生,此为百年第一年。”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却来迟了数百年的第一个年。


    “惟愿年年似此年,小玉。”宋凛生眼眶一热,终于是得偿所愿。


    他相信,往后和小玉还会有很多个新年。


    外头落雪纷纷、一片淡蓝,屋内烛火摇曳、满室暖光,众人推杯换盏的身形倒映在窗扇上,恰如一副活灵活现的年节画卷。


    “我来迟了——”


    远远地一声,带着访客入画而来。


    “原想着早些过来,可家中祭灶事忙、脱不开身。”


    文玉停箸瞧去,却是好些时日没见的贾亭西。


    “快进来暖和暖和。”文衡忙起身招呼道。


    宋濯亦迎上去接过贾亭西带来的大包小包、一应事务,“外头雪大,怎么来的?”


    “过年过节的,家中的帮佣也回乡了。”贾亭西满不在乎地拍拍肩上的雪,将斗篷摘下挂在一旁,“我干脆几步走来,倒还快当。”


    “那怎么好?”宋屿忙将一直温着的汤婆子递给贾亭西,又引他入座,“仔细冻着。”


    “多谢屿哥——”贾亭西倒也不急着落座,反而礼数周全地同众人见礼,“姑姑、姑父,与众兄弟姊妹过年好。”


    沈璧笑他整日“下官、下官”的,如今总算记起他们是兄弟姊妹了,“贾大人,快喝杯酒暖暖罢。”


    “殿下哪里话,今日可是家宴啊——”贾亭西一杯酒下肚,总算面色红润了些,“原本雪川来消息之时,就该来拜见姑姑、姑父,只是事忙耽搁了,还请勿怪。”


    “既是家宴,不必拘礼。”文玉抬袖为他满上酒杯,笑道。


    宋凛生倒略显迟疑,“这是……”


    “是阳生的后人。”文玉解释着。


    宋家和文家,包括闻家,想来很容易想到,也不必特别说明,唯贾亭西恐怕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猜不准。


    果然,宋凛生眸中一惊,“竟是……姓贾。”


    当日送别阳生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会是这样的收尾,不过……也很好、很好。


    “正是。”贾亭西不卑不亢,很有一番气度,“贾亭西见过姑父。”


    “叫姑父可是岔了辈了。”宋濯幽幽地打趣道。


    毕竟是他宋家先祖,如今一个个的跟着姑姑唤起了姑父,可不是占他家便宜么?


    “宋雪川,你少来!”闻良意拍了宋濯一掌,当即要为贾亭西说话。


    众人说说笑笑,再次在桌前围坐下来。


    “方才我来的路上,瞧见后土娘娘庙前聚集了好些百姓。”贾亭西奇道,这可是难得一见。


    闻良意眉梢上扬,也觉得怪得很,“那后土娘娘庙向来衰微、香火也凋零,莫不是近来又显灵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文玉倒想起来,如今后土已从钩吾山解脱出来,重归神位不过早晚的事。


    待她得了空,必不会对百姓的祈愿不管不顾的


    后土娘娘庙沉寂百年,是该热闹热闹了。


    “往后会越来越兴盛的。”文玉淡笑道。


    贾亭西略显讶异,赶忙追问道:“姑姑此话当真?”


    “姑姑既开了口,自然是当真的。”沈璧对钩吾山的事多少知道一些,比旁人更清楚,“你还是点点府衙的财力人力,得空将后土庙修缮一番罢。”


    “殿下放心,我回去便办。”贾亭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可话音一转,“不过眼下还是先将带来的节礼给大家——”


    宋濯抱着他带来的一堆东西适时地出现在侧,似乎排练过无数次般,毕竟这样的情境每年都要上演。


    无非是给衡姐的书卷,给小宝的砚台,给他的匕首,给兄长的长剑,给闻家兄弟的生意经,一通乱送。


    贾亭西称之为——博采众长。


    “还有我的。”文衡见时间差不多了,也起身去取自己备下的节礼。


    本就是图个热闹,才互赠□□。


    闻良见给了一个眼神,闻良意便自发地心领神会,亦动作起来。


    沈璧没他们那么多东西,只从袖中抽出厚厚的银票和房契,也不区分,直接便是一人一沓。


    “璧山,每年都给这样多的银钱。”文衡笑着给沈璧一个她做生意得来的稀奇物件儿,觉得实在是对比强烈,“我又如何花得完呢?”


    “是呀——王爷——”闻良意捧着银票,笑得见眉不见眼。


    沈璧知道他在打趣,索性回道:“王爷没别的,王爷钱多。”


    “霁明哥哥的八角蝴蝶酥,闻家哥哥的糖葫芦,宋雪川的糖葫芦,闻季白的糖葫芦……”文宝嘀嘀咕咕地数着,又将其一一送到各自的手中。


    “文福生。”宋濯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为何今年还是糖葫芦?只有兄长是蝴蝶酥?”


    “宋雪川……”文宝鼓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要你管——略——”


    陈知枝取出自己炼制的护身符,一一叫众人挂在香囊上,“新的一年,新的平安啊。”


    “我也有吗?”苏见白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那个红红的三角,有些回不过神。


    陈知枝手上的动作一顿,“不要还我!”


    “我不——”苏见白一把将护身符塞进腰间的香囊中,“不要还你,不就是别还你吗?”


    “你跟我咬文嚼字!”陈知枝恨恨地横了某只狐狸一眼。


    众人登时笑作一团,热闹无比。


    只这头的四人面面相觑——


    “凡间过年还有这样的环节?”藏灵略有一丝尴尬。


    身侧的闻彦姿也有些心虚,“我没在人间过过年……”


    宋凛生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物送至文玉眼前,“小玉,这个给你。”


    “这是……”文玉眉目间惊诧不已。


    ——是她的鎏金球,可是在钩吾山时不是……


    “这原是闻锺的一部分,当年既在机缘巧合之下赠与你。”宋凛生双颊泛红,也不知是饮酒之过,还是旁的什么。“如今物归原主。”


    “机缘巧合?”文玉登时想起一人,很是疑惑,“那吴大是你的人?”


    “怎会?”宋凛生忽然情急起来,忙为自己分辨,“当日闻锺镇压钩吾山,金铃受损、散落在人间……”


    那时他无心看顾,便任由它去了,后来下凡历劫更是没工夫管这桩事。


    “是它自己,找到了你。”宋凛生的眉眼柔和起来,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真有天定。


    他从前不信这些,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文玉将其接过,指腹在那上头的金色纹路上来回摩挲,“可我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你……”


    她不知道过年要预备节礼,也没什么能随手拿出来的东西。


    “其实有一样……”宋凛生眸光划动,他想了许久。


    文玉鲜少见他这样略带狡黠的表情,不禁也好奇起来,“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日后再补给我也好。”宋凛生却忽然改了口,不再提起。


    这叫文玉好生摸不着头脑。


    “明日、明日一早便要去文家——”文衡张罗着席间的各位,挨个嘱咐,“可谁也不许缺啊——”


    “那初二来闻家,初三去贾家。”闻良意掰着指头算,看看还有热闹几日,“初四……”


    文宝一边摆弄收到的节礼,一边提醒道:“初四要去赵奇瑛家里。”


    “这些都好说,只是十五的日子还没定。”沈璧按照惯例,是要在江阳待到十五之后,才做其他打算的。


    今年不同往常……


    宋濯眉一抬便明白沈璧的意思,“今年十五便在衔春小筑过罢,姑姑、姑父都在。”


    “这个提议好。”贾亭西当即跟上,为宋濯助力,“正好上回我已遣人将衔春小筑重新修缮布置过。”


    闻良意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姑姑说,好不好?”


    面对着众人一双双亮晶晶的眼,文玉和宋凛生又岂会辜负其中的期待。


    “当然好。”文玉肯定地答道。


    宋凛生只觉得有种一切回到原点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都听小玉的。”


    这头方才商量完,话音还没落地,外边街巷沸腾之声便远远传来,即便是在院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生生——”似乎有人在喊。


    文玉的目光飘过来的时候,宋凛生脑中懵了一瞬,总不至于是在唤他?


    明知是他想歪了,可文玉却强忍着笑意,也不出声解释。


    “是瑛瑛的声音。”文宝放下碗筷,当即便要出门,“该是瑛瑛来找我放炮仗了。”


    “小濯,雪大路滑。”宋屿轻声嘱咐道,“你陪小宝一道去罢。”


    “衡姐也一起罢。”宋濯颔首应下,又转而邀上文衡,“听说今年的花灯比往年更好看。”


    “既如此,不如屿哥也去?”文衡试探着问道,“你许久未回江阳了,出去看看?”


    贾亭西见大家迟迟未有定论,干脆提议,“今夜有灯会,不妨咱们同去热闹热闹。”


    这话可算是一呼百应。


    苏见白两杯酒下肚,当即就拽着陈知枝往外走,“快快快,我也去见识见识人间过年的花样。”


    众人见状也纷纷动身,笑着跟在后头。


    “你是头一回来人间罢?”闻彦姿闷闷开口,颇有些冷不丁的意味。


    藏灵正安静地嚼着她的冬笋,甫一听见这话还以为自己是生出幻觉了,“什么你啊我的,我是你的师——”


    “一起出去走走罢。”闻彦姿抢先道。


    此刻,他不想提及师徒。


    藏灵本还欲说什么,到头来却只应道:“嗯。”


    文玉和宋凛生不紧不慢地为彼此系好斗篷,携手出了门。


    街面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花灯、两岸叫卖的摊贩、铺面,来往的百姓比平日里更是多上数倍,确实是叫人眼花缭乱。


    以至于文玉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方才出门之时,在石阶的背光处她似乎瞧见了……郁昶。


    第323章


    钩吾山,地下灵脉。


    “已过月余,不知咱们这位孟婆大人何日返程啊?”


    酆都嘟嘟囔囔的看着自己全然不能化形的手脚,分明尝试了无数次,却仍旧是一滩烂泥。


    抬眼瞥过变成泥球绕着她滚来滚去的某人,姜岐实在懒得搭理,只安心打坐调息。


    “安之?安之?”酆都嚷嚷着,即便是被埋在地下也不消停,“安之,你睡着了吗?”


    这样的问话每日要上演无数遍,姜岐实在是不堪其扰,“元阙……文玉自有她的打算,你安生等着便是。”


    当日本就未说定具体的归期,也不知他在着急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在这儿陪着我会觉得憋闷吗?”见她总算开口,酆都厚着脸皮便往姜岐身旁凑,“不若我们说说话——”


    可姜岐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当即便一扣回绝,“不会。”


    左右数百年的不见天光都过来了,她还会怕这一日两日吗?


    酆都讪讪然收口,可溜达一圈后总也不死心,“安之究竟为何笃定小孟……便是元阙?”


    他与这位传说中的上古真神并不相识,从前也只是偶然听安之提起过而已,因而小孟是否是元阙一事,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不过,安之似乎对此很是在乎。


    若从此入手,说不准能多与她谈几句。


    “我亦不知。”姜岐面色无波,连半个眼神也未给他,“你不必再试探。”


    关于元阙的身份转变,她这几日也没想清楚。


    自其陨落之后,分明千万年来都不见其踪迹,怎么会一冒出来就成了孟婆呢?


    酆都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大叫冤枉。


    他哪里有心试探小孟的私事,只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多与安之说几句话而已。


    山风呼啸,自岩壁的裂缝之中灌进来,吹动的声响似悲鸣一般,烦得酆都只想捂紧耳朵。


    在土石混淆的地下,酆都翻来覆去、头痛万分,却忽然计上心来,“那你可知钩吾山底下封着的是什么?”


    没想到果这招然奏效,原本闭目养神的姜岐猛地睁眼。


    “这几日我总感觉不爽利,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酆都眼见有机会,赶紧是打蛇随棍上,“那威压迫得我浑身难受。”


    装柔弱、扮可怜,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从前在师门之中时,只要他哭诉两声,安之总会让他三分。


    “你感觉到什么?”姜岐眉心紧拧、低声追问。


    论实力,酆都与她不相上下,或许真有所感召……


    酆都正了神色,倒认真起来,“一股莫名的力量。”


    “别多想,安心待着。”姜岐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旁的什么。


    她在钩吾山待了数百年,又怎会不知其中的密辛,只是既然已经等了这样久,就必须有一个结果才是。


    在这儿守着酆都是真,守着就快水落石出的真相也是真。


    至于文玉到底是不是元阙……


    姜岐没来由地说道:“总会有答案的。”


    她这忽如其来的话倒叫酆都摸不着头脑,一时只能静默着不敢吭声。


    他这位师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每回对上总让人莫名心虚。


    “当日,文玉是如何变成孟婆的?”姜岐似乎想起什么,竟主动与酆都问话。


    后者受宠若惊,赶忙一骨碌拱至姜岐脚边,“你出走以后,孟婆一职空悬,是谢必安举荐她去了轮回司。”


    至于其他的,就不甚清楚了。


    “你不曾打听过她的来历?”姜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这个师弟的脾气秉性还真是从没变过。


    酆都见势不妙,忙解释道:“那时我一门心思寻你,哪里还顾得上……”


    “好了,不许再说了。”姜岐实在气不过,又重新闭目养神。


    ——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这可将某人吓坏了,酆都心中警铃大作,急得绕着姜岐跑了几个来回,“如今,只要你能自由,我愿永生永世困于钩吾山。”


    “那酆都大人就待着罢。”文玉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抄着手就要背过身去,“小的先打道回府了。”


    地下本就不甚宽敞,她这一声在石壁上弹来碰去,撞出好些漫长的回音——


    吓得酆都一个激灵。


    可待分辨出来者正是他千盼万盼的孟婆大人之后,酆都在地下一路蛄蛹,瞬间就蹿到了文玉跟前。


    “小孟!”酆都连声求饶,生怕一个转身人就不见了,“留步!留步啊——”


    文玉瞄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先前泰媪困于此地之时,她只觉得可怜,如今轮到酆都,倒觉得可笑。


    这哪里是幽冥殿上那个鬼见愁的酆都神君。


    “酆都君何必行此大礼?”宋凛生唇角带笑,忍俊不禁道。


    几乎是一瞬间,酆都猛地跳出三丈远,似乎生恐与他沾上,“你少占本君便宜。”


    怎么去一趟江阳府,这家伙不似从前那般冷若冰霜了,竟还有玩笑的心思。


    “文玉——”这时,姜岐亦下地迎将上来。


    文玉眉梢一扬,对姜岐的改口感到奇怪,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后土神君。”


    其实上回就有些意外,可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她本就不是元阙。


    “先前你接连受伤,如今可好些?”姜岐没想到文玉等人会回来得这样快,自是忧心不已。


    文玉眸光一动,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不碍事。”


    两人说话的空隙,藏灵手握双刀,一左一右地领着鸣昆和澹青跟了上来,“这地方还真是难找。”


    似乎受上次地动影响,钩吾山底下的走向变了许多。


    “人来齐了,便开始罢。”文玉朝几人点点头。


    再来之前便商定好的,由文玉动手,其余人等为她护法。


    “万事小心。”宋凛生捏了捏文玉的掌心,再三嘱咐道,“不可勉强。”


    文玉郑重其事地颔首应下,而后起势将所有的灵力皆汇聚于指尖,“三界六道、万千生灵——”


    “文玉!”姜岐忽然出声,似有所预感一般,“你要想好——”


    这钩吾山底下埋着的……可不止是琴龙骨和酆都。


    她话中深意,文玉来不及去细究,只颔首继续道:“三界六道、万千生灵,吾言即令、听吾召来——”


    点点青芒闪烁,随她意念舞动,而后地心埋着的琴龙骨竟似受到感召般破土而出。


    一时间地底金光大盛、令人目眩。


    “酆都!”文玉看准时机,趁地脉缝隙松动之时喝道,“起——”


    有了头一回的经验,此次要将酆都君自钩吾山中剥离并不难。


    不过片刻,酆都便自地裂中化形出来,不再受到任何桎梏,“小孟,成了!”


    只不过在那瞬间,意料中的震动随后而生,颇有些地崩山摧、崩塌在即之势。


    文玉强自镇定着,催动灵力继续控制琴龙骨,以期稳住钩吾山的地动。


    若说上回琴龙骨邪性难消,那么今日其还算听话,只不过……


    渐渐感到吃力的文玉有些想不明白——


    钩吾山怎会仍旧地动不止。


    按古籍记载,以物易物要遵从等价交换的底层逻辑,那么……


    难道说琴龙骨的力量不足以填补灵脉的空缺,还是说钩吾山底下还有什么其他的古怪?


    文玉胸前忽然闷痛非常,似乎灵台中已无力可用。


    “小玉,别勉强。”宋凛生见势不妙,忙拦在文玉身前,“不若此事交由我。”


    从擢英殿上他便就发现小玉灵力渐弱,甚至时有昏厥之状,上回在钩吾山亦是验证了这一点。


    不能再要小玉冒险。


    “此行中洲平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文玉目光坚定,未有丝毫退缩,“我绝不辜负师父。”


    她还记得在春神殿离开之时敕黄的期待,也没忘记师父将此事交付与她的信赖。


    更何况,即便此事并非师父所托,她也不会临阵退缩。


    虽不知为何灵力会出问题,但应付眼前的场面应当还是足够的。


    “真是师父的乖徒儿,日后再不唤你烧火棍了——”


    忽一声响起,就连钩吾山的地动似乎也随之停滞。


    文玉心头一震,瞬间感到身后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入体内,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难以置信地当即扭头看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之人,居然是她师父春神殿句芒君。


    “师父——”文玉不知为何,忽然感到松了口气。


    即便灵台枯竭如何,难以抵挡又如何,从她启智、化形之时开始,便天然能给她安全感和依赖感的师父——


    此刻就在她身后。


    句芒笑意淡淡,轻声唤道:“阿玉。”


    “师父!”文玉回过头去,果然见一身青衣的句芒站在她肩侧。


    他整个人如同掩藏在片片碧绿的云雾之中,琥珀色的缎带自脑后飞扬,而眉间那股终年不化的柔和与慈悲,几乎将整个山石岩壁照亮。


    众人皆被句芒君的忽然现身惊住,一时之间都忘记该说什么。


    “句芒君,怎么不见敕黄?”澹青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可他探了探头,是左看右看也没瞧见预想的那人。


    句芒一派轻松,似随口答道:“敕黄……在家吃草。”


    “句芒君又同我打趣。”澹青讪讪然地闭嘴,不再多问。


    他身侧的鸣昆并未未出声,可看着来人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句芒,文玉的……师父……吗?


    藏灵眉心紧拧,这不是那个常与文玉在一处的……


    “这是……”酆都瞥了宋凛生一眼,迟疑道。


    姜岐低声解释,“春神殿,句芒神君。”


    “你不好好闭关,怎么?”宋凛生在片刻的错愕后,问的有些咬牙切齿。


    第324章


    文玉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情态,甚至可以说有些咄咄逼人。


    不过他这么一说,文玉倒是也想起来,“师父,怎么忽然出关了……”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不敢问出口,在断云边之时,她分明听见师父的神识……只余下五分。


    本该在闭关的师父此刻却出现在千万里外的钩吾山,是闭关结束,还是……


    缎带扬起,将句芒眼中情绪遮去,再抬眸时,又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知是该称呼为帝君……还是宋凛生?”


    古怪的沉默蔓延开来,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打趣,还是对峙。


    宋凛生怔愣片刻,似乎真被问住。


    被夹在中间的文玉亦有些无措,师父是帝君太灏的辅佐神,照说千万年相伴的情谊,不该如此剑拔弩张。


    “那你呢?是句芒,还是——”他心底一叹,反问道。


    可句芒却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当即打断道:“阿玉,你在边上待着。”


    文玉没想到师父会突然如此说,短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原本还想听听宋凛生后头的话是什么。


    可宋凛生竟真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为师替你料理了这件事。”句芒轻弹文玉肩膀,将她从僵持中解救出来,而后掌心翻转间便将琴龙骨控制在自己手里。


    师父的修为自然比她高上不知多少层,文玉倒不担心,她眼下最在意的是另一桩事。


    文玉知道一旦问出口,她将要面对东西就不是她能掌握的,可她犹豫了这么久、纠结了这么久,实在是急于找到答案。


    面对旁人的时候,她尚且能够自己支撑,可在师父面前,她真的不想再掩饰——


    “师父,阿玉有事想请教师父。”


    眼见师父微微转眸,文玉终于鼓足勇气,“谁是元阙?我……吗?”


    “阿玉想做元阙吗?”对于她的问题,句芒似乎并不惊讶,只轻声问道。


    师父怎么不问她元阙是谁……


    除非,师父也知道元阙,师父也识得元阙。


    文玉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这是她想做便能做,不想做便不做的吗?


    只是较之这个,她更在意的是原来不止是藏灵、郁昶、泰媪与元阙有旧,还有师父……


    抬袖抚过文玉的发顶,句芒似乎看见她正蓬勃生长的新芽,“那阿玉便只做阿玉。”


    做后春山中枝条舒展的阿玉,做春神殿自由自在的阿玉,做心随意动、无忧无虑的阿玉。


    “你只需记得,各人有各人的路,至于唯一的路、正确的路,是不存在的。”句芒的神色极认真,亦极郑重。


    他不想文玉困在所谓的正道、所谓的飞升之中,更不想她永远受制于心怀大义、天下苍生。


    要她来中洲之地平乱是真,可是为了他的私心也不假。


    文玉微微一怔,她听见师父说——


    “阿玉,走好自己的路。”


    师父……并未回答她,文玉眼睫颤动、难以置信。


    因为有时候,不回答似乎就是另一种回答。


    她心头一沉,在颤抖中企图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阿玉再问师父,谁是……子瞻?”


    “阿玉,记住师父说的话。”句芒眸光一动,却是答非所问,“不论前路如何,你都可以选择只做阿玉。”


    一次是偶然,两次就未必,师父的避而不答,分明处处透露着古怪。


    “师父……”文玉心中一团乱麻,即便意识到哪里不对,也无法立时找到问题所在。


    句芒笑意渐深,转腕间毫不费力便把那些企图再次缠上酆都的泥屑击退,而后却并不急着用琴龙骨填补缺漏,只将其握在手中。


    任由地动山摇,也未见一丝急色。


    没了强大的神魂镇压,又无琴龙骨这样的法器填补,地下灵脉开裂带来的地动越发强烈,颇有些日月变色、天地颠倒之势。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比如说——时机。


    脚下晃动得实在厉害,就连文玉也有些站不稳当,“师父,你……”


    鸣昆眯了眯眼,某种迸出一抹亮色。


    虽不知他是怎么做了文玉的师父,可若是句芒出手的话,此事兴许能成。


    不过此刻来不及多想,他当即化为剑身插入地底,让文玉可以握着借力。


    寒风如刃,自山体四面八方的缝隙中闯入,在巨大的震荡下毫不留情地朝着众人杀来。


    “句芒君这是在做什么?”澹青拦住随风而起的沙土,艰难地睁眼问道。


    如今最要紧的难道不是将琴龙骨封入地脉,再晚些恐怕他们都得被埋在钩吾山了。


    酆都方才从地底脱身,亦觉得稀奇,“难道封印地脉,还用不上所谓的琴龙骨?”


    毕竟从没人知道到底该如何封印地脉,或许……除了琴龙骨之外,还别有他法?


    文玉紧紧握住鸣昆的剑柄,亦不明白眼前之人在等什么。


    师父站的笔直,一袭青衣随风飘荡、猎猎作响,似面招展的旗。


    从前这面旗总让人觉得有方向、有希望,可眼下她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回来罢——”句芒声如柔水,却不知在唤谁。


    可文玉清楚地看见,一缕青芒自地底迸出,而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涌进了她的身体。


    文玉骤然闭眼,照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抵御如此来势汹汹的杀伤力。


    可耳畔风声更甚、惊呼迭起,却唯独没有什么预想中的疼痛感。


    反倒是顷刻间,原本枯竭的灵台充盈万分,甚至比先前还要丰沛。


    可尚未来得及高兴,强大的力量带来的滞涨,亦令她苦痛万分。


    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力,她暂时无法驾驭,只觉得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小玉!”宋凛生见她憋得双目通红,忙化出点点冰蓝碎雪落在掌心为文玉降温。


    将人护在身前,宋凛生转头去看句芒——


    他……终究还是这么做了。


    “怎么回事?”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酆都亦面色肃然。


    此刻,他非但没了玩笑的心思,还不免自责起来。


    全是因他之故,连累小孟。


    姜岐面色惊异,却对这一切似有所感,“钩吾山从来就没有仅凭琴龙骨便能镇压的道理……”


    “为何?怎会说起这个。”酆都看了一眼尚被句芒握在手中的琴龙骨,隐隐也有些猜测。


    几次三番的尝试都表明,琴龙骨出自大妖夔玄之手,本就邪性难改,必得有一位神格将其驯化,并同埋地底进行封印才好。


    藏灵心绪难平,她说不好此刻是欣喜较多,还是迟疑更甚,“因为这地下原本封着的是——”


    “是文玉,也就是你们口中元阙的神力。”鸣昆垂眸,低声道。


    自他觉醒以来,从前的许多事已是不愿再提,可最终还是走到这一天了。


    “此话当真?”酆都整个人如遭雷击。


    照鸣昆这么说,百年来整日在往生客栈做工的小孟竟是……


    难怪太灏甫一归位就来他幽冥殿喝茶,还指名点姓地打听小孟的下落。


    难怪安之对理论上从未谋面的小孟,竟会如此维护。


    难怪向来桀骜不驯的藏灵耐着性子跟在小孟屁股后面跑。


    “自然当真。”姜岐面色变了又变,可总也消弭不了眉间的哀愁。


    百年前她游历至此,除灵脉震荡以外,亦是发现这底下是元阙的神魂,且隐有消散之象,才以己身封印了钩吾山。


    所求只不过是尽可能地保住元阙仅存于世的神力。


    “当年她散尽修为、陨落于此。”藏灵一字一顿地说着,似乎整个人都被拉回了那时候的钩吾山,“大半的神魂皆化作风雨洒入人间,变成花草林木、山川河流。”


    她赶到之时,已然见不到元阙的人影了。


    眼见其回到文玉的身体里,鸣昆说不好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只剩这仅存的一缕了。”


    当年文玉殒身后,他便随之封闭神识而去,剑身亦散落五方天地之中,从没打算过回来。


    不知是谁收集了这些碎片,又将他重新锻造送至文玉身边。


    这次在钩吾山应是感应到文玉的力量,才促使他重新现世,如此说来,一切便都通达了。


    只不过,背后这双推着大家走的手,到底是谁?


    鸣昆眸光一转,视线落在了青衫翻飞的句芒身上。


    “那——”在幽冥殿上向来运筹帷幄的酆都,此刻亦有些手足无措,“那小孟?句芒君?”


    姜岐半垂着眼,掩去眸底的片片幽深。


    关系着五方大地安危的中洲钩吾山灵脉震荡,从前是元阙以身献祭,而后是她,是酆都,如今——


    她似乎猜到句芒要做什么。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文玉总算大致明白这个元阙到底是何来历。


    原来上古真神的陨落,也并非一定死于大战。


    文玉头痛欲裂,再想捋出些什么线索却是不能够了,“师父——”


    “小玉。”宋凛生眉心紧拧,其间是难以掩藏的纠结之色。


    断云边时,句芒说自有办法。


    难道,这就是他闭关许久想出来的办法吗?


    他深深回望句芒一眼,似下定决心般拦住文玉,“小玉!”


    “师父,你做什么!”文玉单膝跪地,一手支撑着额头,一手攥紧鸣昆的剑身。


    师父要封印钩吾山,却反倒取出了琴龙骨,他要用什么来镇压地下灵脉?


    文玉甩甩头,想从脑海中的一片混沌中脱离出来,“宋凛生!拦住师父!”


    “句芒!你——”宋凛生几经挣扎,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任他去,“停手——”


    他本就只余下五分神识,如今重伤未愈,不好好闭关,跑来这里做什么。


    句芒眉眼淡淡,似乎周遭的山石震荡、人声嘈杂丝毫影响不到他,整个人似片片淡*青色的云雾般难以捉摸。


    “阿玉。”


    他轻瞥了宋凛生一眼,而后转眸将其越过,视线柔软地落在文玉身上。


    “从前,在乘云巘上,你说东边新生的小仙子,生的极好看,就是话少,孤僻了些。”


    闻言文玉登时愣在原地,也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只紧紧地盯着句芒。


    师父说的话既熟悉,又陌生,她想不起来一星半点与之有关的片段。


    他分明是唤阿玉,可文玉却忍不住怀疑——


    师父这些话真的是在对她说吗?


    第325章


    “不但自己对其多加照拂,还要我去做他的辅佐神。”句芒微微一笑,柔和之中不乏些许嗔怪。


    文玉摇摇头,极力否认道:“我何时说过,让师父——”


    让师父去做什么小仙子的辅佐神。


    更何况,师父不是帝君太灏的辅佐神吗?又怎么会去做什么东边新生的小仙子的辅佐神呢?


    她带着疑惑看向宋凛生,可后者却忽然僵住,并未开口。


    “阿玉。”句芒却并不急着反驳或是分说,只极轻柔小心地唤道。


    阿玉……阿玉……


    灵力滞涨感渐渐消失,文玉的头痛似乎也在慢慢缓解,她一手撑在额前,按着两侧的太阳穴,“师父……”


    阿玉……


    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她脑海响起,文玉却觉得并非出自眼前的句芒。


    那声音由远及近、飞快袭来,让她来不及反应——


    “阿玉。”句芒无奈地轻哼一声,显然不是很情愿,“要做你何不自己去做,使唤我倒顺手。”


    他手上捧着一堆竹篾,不知在编些什么,即便不用法力,也十指灵活、动作如飞。


    什么新生的小仙子,他只想做阿玉的辅佐神,就像如今一般游历人间、踏遍山河。


    文玉大惊,随即快步靠上前去,她想喊“师父”,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口。


    句芒更是无所觉察,看到没往她这头看一眼。


    乘云巘上惠风穿行、流云涌动,白鹤自句芒与……文玉身侧飞过,带起一阵阵仙雾缭绕。


    那是她……自己?


    文玉看着这张与她生得一般无二的脸,渐渐意识到——


    这是句芒与文玉,或者说句芒与元阙的记忆。


    元阙斜倚在树下,后颈枕在剑柄上,手中拿着一只风筝来回比划,“这不是怕色令智昏、乱我道心吗?”


    文玉没想到,元阙的原身竟也是梧桐树,那这剑应是……鸣昆。


    “又说胡话了。”句芒不多时便将竹做的骨架搭好,开始往上涂抹浆糊、裱上宣纸,而后将其挂在树枝上。


    风吹过时,那只尚且纯白一片的小鱼灯便变得半干。


    元阙看着句芒的手艺,颇有些难为情,可一番思索过后,还是厚着脸皮将她的“大作”从身后取出——


    “我扎了几只风筝,你带给他玩玩?”


    握笔的手一顿,句芒没有答话,只专心致志地为小鱼灯上色。


    通身的绯红中,用金色的花纹描摹出鱼鳞的形状,精巧细致的工笔将小鱼画地活灵活现,似乎一松手,便真能游入云海。


    这是他们在人间学了好久的手艺,阿玉一直不将其放在心上。


    如今她忽然连着做了几天几夜,指尖也不知被竹篾划了多少口子,竟然是为了给……扎风筝。


    句芒神色淡淡,将画笔搁下,又一点一点地往小鱼灯上刷桐油。


    人间不论是描花灯还是扎风筝,制作竹篾、搭好骨架,再糊纸晾干、绘色上漆,这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难为阿玉,短短几日便废寝忘食地做出这许多来。


    不知怎么的,文玉见着那只小鱼灯总觉得有股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江阳!是在江阳府时,上巳日前穆大人送来的那些东西里就有一只这样的小鱼灯。


    文玉摇了摇头,迫不及待地想要记起更多细节。


    至于这些风筝——


    她忽然明白过来,元阙便是钩吾山脚下的木鹞镇的那位木鹞神女!


    眼见桐油也快刷完,可句芒还是闷着脑袋不说话,元阙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开始为自己分辩,“我也是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那极东之地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朵不知生于何时的万年老菡萏,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无,生在此处多可怜啊。


    “自由自在,很好。”句芒唇角微勾,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元阙见他不为所动,赶紧添油加醋地继续游说,“整日只知修炼、不懂玩耍,聪明孩子也会变傻的。”


    “勤勉用功,不错。”句芒见招拆招,临了还抬眸扫了元阙一眼,眸中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看来还真是油盐不进,元阙心中嘀咕,面上却还是苦口婆心,“不过几只风筝而已,同为天地所生,应当互相照料,就如你我一般。”


    这回句芒没有立时答话,他将涂好桐油的小鱼灯装上木质的手柄和彩羽的流苏。


    骨架为本、糊纸为魂,做这样的一盏小鱼灯不易,做那样多各式各样的风筝更难。


    句芒指节在手柄上轻扣,一抹光便顺路而下,直在小鱼灯中点燃。


    微黄的烛火透过纸面上的纹路照出来,被分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光斑——


    溢彩鎏金、耀眼夺目。


    元阙看着被递到眼前的小鱼灯,顺其自然地接过,拎在手中把玩。


    他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


    “你我之间……与他不同。”句芒看着元阙的面庞被小鱼灯照亮,不知不觉说道。


    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松口,元阙笑也不是闹也不是,只好耍赖皮,“你就帮我这一回,子——”


    她开口的瞬间,文玉心中骤然紧缩,好像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师父——”


    流云散去,天地回转,乘云巘上的百般景象消失不见,钩吾山底的幽暗近在眼前。


    “师父——”文玉猛然清醒过来,她知道了!


    灵脉裂缝渐深,地底震动不止,在一片混乱当中,众人皆勉力支撑着维持稳定。


    而句芒傲然伫立其间,似一阵平静的风,半缕淡青的雾,衣袂翻飞却妨碍不了他的淡定。


    看见文玉醒来,句芒释然一笑,“阿玉。”


    他并不觉得解脱、也无法放下,毕竟那些五光十色的日子,一旦经历过,又有谁舍得松手呢?


    句芒握紧掌心,琴龙骨当即金光湮灭、为他所控。


    文玉握紧鸣昆,强撑着起身,往句芒身前去,“师父——”


    她这个爱着青衣、穿黄衫的师父,就是……


    “阿玉,能不能再唤我一声……”句芒极轻极缓地问道,那个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名字,“子瞻。”


    文玉脚步一顿,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她想到了、也猜到了,可是、可是……


    真真切切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


    在山壁岩石的震动中,有无数碎屑砸在他和他的阿玉之间,句芒不待她有所回答,便召唤道:“留云!带阿玉出去——”


    正僵直的文玉忽然俯首,正在留云自腰间飞出,极快绽开的扇面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住并不断向后拉去。


    “小玉!”宋凛生见状,当即化出无数冰凌向留云拦去。


    “你方才归位,神魂不稳。”句芒深深地看了宋凛生,或者说是太灏一眼,“即便我只余下五分神识,也不是对手。”


    宋凛生一面要顾文玉,一面又回身看着句芒,他所言不假,可是……


    “拦不住留云的,走罢。”句芒扬了扬下巴,示意。


    电光火石之间,宋凛生别无选择,当即去追文玉,只留下一句,“你……你……。”


    句芒面色无波,没将宋凛生和旁的人放在眼里,只笑意柔和地看着阿玉在留云的保护下极速撤出。


    阿玉曾经问他,为何法器要取这么个名字,留云扇音同流云散,寓意多不好。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也许,世道万千总归是逃不脱的。


    再这样下去,钩吾山就快塌了——


    此地原有阿玉的神魂滋养,而后又有泰媪的镇压,还能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今只拿夔玄的一节脊骨,又怎能填满呢?


    此法……当初确实是他写下的,可寻觅多年还是未能找到完美的破局之法。


    阿玉看了半截,大概是漏掉了后头的,需一上古神以神魂将琴龙骨的邪性炼化,祛除戾气后才可成行。


    而这个过程,短则百年,长则无期。


    阿玉的身体必须拿回神魂,泰媪的付出也已够久,放任不管钩吾山下的人间就会遭难,五方天地也不得安宁。


    既然当初写下此法,不若便由他来实行罢。


    句芒摊开掌心,垂眸看着光芒忽强忽弱的琴龙骨,“就……一起罢。”


    只是,阿玉啊……以后就只做阿玉罢……


    别再满脑子天下苍生、三界六道了,色令智昏也好、乱了道心也好,没人规定必须要走什么样的路。


    阿玉应该有自己的路。


    风声如刃,刮得文玉的脸生疼。


    留云扇一直将她带出钩吾山才放开,看着渐渐消失在眼前的句芒,文玉喃喃道:“师父——”


    ……


    乘云巘上,元阙笑也不是闹也不是,只好耍赖皮,“你就帮我这一回,子瞻。”


    ……


    “子瞻——”记忆里元阙的话和现实渐渐重叠,文玉忽然惊醒过来。


    钩吾山地动停住,重新恢复了往日静默无言的样子,似乎从没有所谓的灵脉震荡发生过。


    是师父,是……子瞻用自己填补了地裂。


    反应过来的文玉一把推开方才收了力的留云,直向着山巅而去,“子瞻!”


    师父就是子瞻,句芒就是子瞻,她一直寻找的答案,原来就摆在自己眼前。


    那么,师父在后春山中助她化形之时,给她取名为文玉……


    难道文玉就是元阙,元阙就是文玉。


    可是方才记忆中所见,分明在乘云巘上,她是怎么到了后春山梧桐祖殿……


    文玉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想起藏灵曾说的——


    那个常同你在一处的子瞻呢?


    藏灵没有骗她,常和元阙在一处的不就是子瞻吗?是她自己没想到而已。


    “子瞻!”眼前一片朦胧,泪水夺眶而出,文玉挣扎着便要上钩吾山。


    宋凛生眉心紧拧,心绪亦是复杂,可他仍是出手将人拦住,“小玉,你听我说——”


    第326章


    “你知道,你一早便知道——”文玉极力挣脱着,对视的瞬间难以置信地问道。


    知道师父就是子瞻,知道她就是元阙,那一路上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提?


    宋凛生眸光一紧,显然不知如何回答,“我……”


    他知道吗?他知道的。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不敢再提。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文玉明白过来,她当即不再挣扎,只轻轻推开宋凛生——


    这双她曾经花费百年都想要重新握住的手。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当初做下的决定,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吗?


    钩吾山的震荡停止,木鹞镇的风沙自然也落下,似乎一切都重归平静。


    但是此时的文玉几个,心中却各有各的混乱。


    “文玉,你别这样。”藏灵单手将人拥住,示意宋凛生往旁边站站,“要怪……就怪我。”


    宋凛生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前人一眼,犹豫着后退几步。


    这还是那个三句话就要过招,什么都习惯用那两把刀摆平的藏灵神君吗?


    文玉慢慢抬眸,在蒸腾的雾气中看清了藏灵。


    “师父就是子瞻。”她像是掉进了水里,说起话来总感觉隔着什么,“句芒就是子瞻。”


    在七盘关时,藏灵问她的这句话,如今终于可以回答了。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藏灵灰白的发丝拂过,遮去她眼中猩红,“当年,我与你是在凡间相识,只知你叫文玉,而他……唤作子瞻。”


    文玉靠在藏灵肩头,静静地不说话,就像是听着旁人的故事一般。


    “受你点化飞升后,我因杀孽太重,多年来一直自困于藏灵仙山。”


    说起从前的往事,便是暴戾如藏灵也难免哽咽。


    曾经背负太多人命与魂灵,是文玉将她从尸山血海里挖出来,教她功法,让她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并不知如今的句芒上神,便是那时的子瞻。”


    藏灵拥住文玉,另一手轻轻抚过她后脑,像是哄孩子般——


    正如当年文玉在人间找到她时做的一样。


    “因而在七盘关时,才会有此一问,是我没能早些将真相告诉你。”藏灵满心懊悔,她真想抽出伏雪春杀砍自己两刀,“反而让这个疑惑困住了你。”


    泪水如珠般坠下,文玉忍不住想:人的一生到底要流多少眼泪,才可以变得平静?


    “我知道。”文玉同样环住藏灵,记忆中的片段慢慢地与现实重叠,“李……知显。”


    这是藏灵的俗名。


    “你——”藏灵身躯一震,猛地退开半步与她对视确认,“你想起来了。”


    尽管觉得周身无力,可文玉却莫名忍不住笑了一下,“除夕那夜,你曾说过。”


    “可是……”藏灵有种预感,此刻眼前的文玉定然是想起了什么。


    她自从和文玉在七盘关重逢起,就在等着这一天。


    可是如今来看,似乎那些都不重要了,藏灵抬手将眼前人飞扬的碎发拢至脑后,“文玉,千万珍重。”


    文玉沉默不语,好半晌后才轻轻点头。


    “小玉——”宋凛生将留云扇收起,递将过来。


    白玉为骨,绸缎为面,留云扇的光泽倒真像是在天边取来一段云彩般,柔和温润。


    文玉抬袖接过,深深地看着宋凛生。


    ——东边新生的小仙子,她似乎知道谁了。


    师父既然做了他的辅佐神,想必那些风筝也一同送去了罢。


    宋凛生眸光闪烁,只感觉眼眶中湿润一片。


    太久了,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不是从他重归神位开始,亦不是宋凛生身死的那天,甚至并非文玉在钩吾山陨落之时,而是千万年前——


    从他在几株菡萏中醒来,一个人在极东之地的寒潭里漫无目的地待了许久,然后就在某天忽然捡到几只风筝开始。


    细细想来,他与小玉从头至尾不过见了七次面,还都是他蓄意制造的所谓偶遇,到第八回他满心期待地赶往钩吾山时,听到的却是她陨落身死的消息。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


    但是从前他和小玉之间就隔着子瞻,如今更是……


    见二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开口说话,酆都心里着急,忙劝道:“小孟,太灏帝君他也是——”


    “闭嘴。”姜岐怕酆都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会说出什么令人伤心的话,赶紧喝止转而低声唤道,“文玉,你放心,句芒君的事定然还有回转的余地……”


    犹豫之下,她还是唤了“文玉”。


    她有些后悔,不知在钩吾山初见的时候,那声“元阙”是否给文玉带来了麻烦。


    文玉应声看来,同样发现姜岐对她的称呼已然改变。


    ——是怕她无法接受吗?


    可她明白,这些都不是姜岐可以控制的,文玉叹了口气:“这些年辛苦了,安之。”


    “文玉……”姜岐还欲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你叫我什么?”


    她本名姜岐,字安之。


    可是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凡间百姓称她后土娘娘,轮回司的阎王小鬼唤她泰媪,幽都众生奉她为幽都王。


    就连酆都,从前整日里都是师姐师姐地叫,极少唤她的名字。


    唯有元阙一直会叫她的名字,叫她安之。


    当年她离开幽都,为了……追去度朔山做了轮回司的孟婆,这才没能及时发现中洲异动、钩吾山地裂。


    是元阙散去一身修为,替她承担了因果,换来了三界六道万万年的安宁祥和。


    因而她后来重返钩吾山,在此封闭五感镇压地脉,守护元阙的神力,不过是偿还当年便欠下的债罢了。


    姜岐泪眼婆娑,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正笑得温和的文玉。


    她非常确信,文玉是元阙,真的是元阙。


    “你想叫元阙就叫。”文玉故作轻松地笑着,仿佛毫不在乎。


    横竖姓名就如同一个符号,不论如何称呼,是改变不了人的本质的。


    “阿玉想做元阙吗?”


    “那阿玉便只做阿玉。”


    师父的话犹在耳畔,他要她只做阿玉。


    那她倒要上去问问,师父是要做句芒还是子瞻。


    “如今危机已除,诸位可自行离去。”文玉深吸一口气,较之方才已冷静了好些,“也不必再劝什么,我要再上钩吾山。”


    “上不去的,小玉。”宋凛生眼中满是心疼,可仍旧照实说道。


    文玉闻言自是一惊,奇怪地看向宋凛生,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澹青。”宋凛生也不多解释,只低声唤道。


    多年追随产生的默契,令澹青立时明白,当即化作龙身穿云而去,直指钩吾山。


    可他不过行至半途,便被一道强大的青芒挡回,如此反复数次,亦是无法突破那道屏障。


    “是结界。”澹青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句芒君……他定是早料到文玉君你会……”


    他一向张扬,说话办事从无顾忌,可此刻面对文玉,澹青却克制了许多。


    真没想到,文玉君会是传说中的元阙神君。


    虽从未得见真容,可自打他追随主人起,就常听到这个名字。


    竟然是……她。


    “为什么不肯见我。”文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不似先前那般歇斯底里,“还没来得及唤你一声子瞻……”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只是一句称呼而已,她也没能办到。


    “小玉放心。”事到如今,宋凛生也没什么好隐瞒,“子瞻……他不会有性命之忧,只待将琴龙骨的戾气消解便可出山。”


    当日在断云边,他只说小玉修为不稳、灵力渐弱,时有昏厥之症,必须得取回放在钩吾山底下的神魂。


    却没提到这背后,竟会要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宋凛生忍不住嗤笑一声,在子瞻面前,他永远是如此自惭形秽、卑劣自私。


    四百年前的那盘棋局,看似平手,实则是他输了。


    他永远比不上子瞻。


    “此话当真?”文玉眼中燃起点点希望,追问道。


    “只是……”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却无奈道,“究竟何时出来,全凭他何日想通。”


    他此举与其说是镇压钩吾山,倒不如困守自身更贴切。


    子瞻这么做,到底是无法面对小玉,还是宋凛生?或者说……他自己。


    文玉回头昂首遥望着钩吾山巅,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她此行中洲,原本一直想着快些解决这些事,就赶回春神殿向师父复命,再同他好好说说路上遇到的人和事,说说自己学到什么、长进如何。


    如今来看,是不能够了。


    子瞻,一切恰似庄周梦蝶。


    是文玉、还是元阙,她会找到答案的。


    “我要回春神殿一趟。”文玉深深地吐纳了几圈,郑重说道。


    师父说敕黄在家吃草,她才不信。


    大概是师父怕敕黄嘴巴不严会说错话,才特意不让他跟来罢。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找到敕黄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鸣昆抬步与文玉并肩而立,他不知句芒是如何成了她师父的,但有果必然有因,“我与你同去——”


    文玉偏头看向鸣昆,他眉心那点碧色很是好看,衬得整个人姿容清丽、超凡脱俗。


    鸣昆身为元阙的本命剑,又是怎么变作了发簪到了她身边——


    隐约的真相似乎就在文玉眼前,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能远远瞧见却又并不切实。


    文玉俯首望向挂在腰间的鎏金球,宋凛生说闻锺是流落凡间自己找到了她,那鸣昆呢?


    难道一切真是偶然。


    不对,文玉总觉得有些蹊跷。


    方才在记忆中看到的那盏小鱼灯她分明在江阳府见过,而在江阳府将鸣昆赠予她的人是——


    穆同。


    第327章


    乘云巘上终年仙雾缭绕、白鹤长鸣,云光乍破时,便似千万缕金丝线自其中穿透而出,织成薄如蝉翼的锦缎,赠予名川与河山。


    “你给我解开——”敕黄一面挣扎,一面出声打破了这份安宁,“听见没有——”


    他被几缕纤细的竹篾捆着,看似不打紧,却实在是难以脱身,动作间不慎翻滚在地,臂上的银环碰撞,激起阵阵清鸣。


    “郁昶这个家伙油盐不进。”观蓝一指带起几片浪花,轻巧地将人扶起,“我劝仙友别白费力气。”


    就好像他在这儿好说歹说,是口干舌燥、七窍冒烟,郁昶莫说跟他回沅水之滨,就连个眼神也没给过。


    他与这位敕黄君,实在是同病相怜。


    “你到底知不知道乘云巘上是什么地方?”敕黄横了观蓝一眼,继而对着郁昶咬牙切齿道,“也由得你放肆?快放开我——”


    鼻环被晃得左摇右摆,敕黄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任其如何吵闹,郁昶静坐一旁、不为所动,玄金色的衣袍拢在身上,似乎让他筑起了无形的屏障。


    非是他绑了敕黄,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这是你家神君设下的,你合该找他才是。”观蓝指尖翻起层叠的浪,就这么随意地掂着玩儿。


    内陆气候不好,他是真的想回沅水之滨了。


    不提便罢,说起这个敕黄更是心焦火燎,“你明知道神君要去钩吾山,为何不将人拦住?”


    他被捆着那是无计可施,可郁昶和观蓝两个竟眼睁睁地看着神君去、去钩吾山……


    “为何要拦?”观蓝握掌成拳,浪花亦随之消失不见,奇道。


    敕黄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你——”


    “人各有道,来去自由,才是这世间法则。”不同于敕黄的激愤,观蓝似乎真的不明白,眉宇间的疑惑更是显而易见。


    他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敕黄简直不愿听,“那你为什么非得要郁昶回沅水之滨?”


    “唔——”似乎真被问住,观蓝竟陷入了沉思。


    敕黄与观蓝二人在这头吵得有来有回,却丝毫影响不到那头的独身坐着的郁昶。


    看着远处的破开的天光,郁昶知道,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他瞧着眼前飘来拂去的风筝,再看手中拎着的小鱼灯。


    绯红色的鱼鳞铺了满身,每一片都用金线勾勒,在其内焰火的照耀下,流光回转、栩栩如生。


    这只鱼灯郁昶曾在观梧院见过,就挂在文玉门前的屋檐下。


    这其中仿佛有某种关联,只是他尚未厘清。


    思绪有些放空,郁昶不禁想起敕黄的那句话——


    乘云巘上是什么地方。


    ……


    “怎么不在你的断云边待着?”郁昶一手丢开被他打回原形的敕黄,居高临下地冷哼道。


    原本油光水滑的大黄牛此刻浑身乱糟糟的,不但毛发沾了灰,还摔了个四脚朝天。


    句芒搁下手中的看了一半的卷,施法将敕黄变回人身,而后才云淡风轻地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对于郁昶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意外,“在何处待着不都会被你找到吗?”


    “神君,是我没能将人拦住。”敕黄顾不上周身的疼痛,忙请罪道。


    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句芒又重新捡起那已然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的手札,继续翻阅。


    将敕黄留在春神殿,本就是为引郁昶至此,又何谈阻拦,也是他没交代清楚,害其白白挨了一顿打。


    “这是什么地方?”郁昶见句芒自顾自地便看起了书,似乎全然当他不存在,便警惕地打量周遭。


    毫无防备,难不成有什么埋伏?


    不同于春神殿的云影徘徊、天宫层叠,此处更多的是花草林木、鸟兽鱼虫,倒是与他想象中的九重天……相差甚远。


    “你是郁昶。”句芒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卷,问出口的话毫无疑问、很是肯定。


    这样的笃定……


    郁昶当即收回目光,颇为忌惮地问道:“你识得我?”


    他仅在文玉不辞而别后上过春神殿一回,还被她押着赶紧离开了,与这位句芒神君从未打过照面,怎么会……


    似乎看的有些疲了,句芒搁下卷,换了一旁备好的竹篾,用多了眼,也活动活动手。


    “你降生于沅水之滨,传说善恶同体、正邪不分,兼具创世与灭世之力。”


    句芒慢悠悠地将竹篾搭好骨架,许多年不做这些,真是手生了。


    “夜为郁,昼为昶,你正生于晨昏交替之时,因而得名。”


    “你、你怎会——”


    郁昶面色尚如常,可心中已然是震动不已,前尘往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即便是如今的文玉也无从知晓。


    这个句芒又是如何得知?还掌握得如此详尽。


    专心于制灯的句芒抽空抬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郁昶看了片刻,或者准确地说是看他身前佩着的定元锁——


    他戴着阿玉的定元锁大摇大摆地打上来,又让人怎么能不知道他是郁昶。


    当年阿玉本是一株梧桐,他是筑巢其上的飞鸟,他们同日生灵启智,又同日修得人形。


    树木喜静,飞鸟好动,因而他总是拉着阿玉看人间、踏山河,在三界六道、万千世界中来回穿梭。


    这才在沅水之滨碰巧遇上了郁昶降生。


    “当初阿玉为保你不受妖邪所害,用定元锁将你封在了沅水河底。”句芒收回目光,怔愣了片刻,似乎很难从那段记忆里抽离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的灯骨已然编好了。


    郁昶亦垂眸看向身前的定元,一点朱红嵌在金锁正中,夺目之极,“保我不受妖邪所害?”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让人动弹不得、寸步难行的定元锁还有此等效用。


    句芒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千万年的困顿难免让人天平失衡,如今郁昶没有生出怨怼、走火入魔,就已经很好了。


    “否则她一个上古之神,为何与方才降生的你过不去?”句芒笑道,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真的没什么理由……


    可是他被困在沅水底下的这千千万万年,那些他一个人度过的不见光的日和寒刺骨的夜,又该谁来偿还?


    郁昶眼刀扫过来,“那你口中的上古之神阿玉,究竟是不是……今日的文玉。”


    自从在沅水见到文玉开始,不过偶然得了她的一滴血,便能解开定元锁的禁制,他就有所怀疑。


    可是后来的种种,又表明文玉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他便不能确定了。


    灯骨编好,下一步是涂浆、糊纸。


    句芒专心于手中的事,对郁昶的疑惑只轻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是与非,其实从来在只在人心。


    名字不过一个符号,他的阿玉始终可以做她自己。


    郁昶见他渐渐熟练地调起浆,又动作轻柔地顺着竹骨往上糊纸,险些看得出了神。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肯定的答案。


    “我凭何信你?”待反应过来,郁昶略显慌乱地反问道。


    句芒眉都没抬,待糊纸完毕,凝神想了片刻。


    本该自然风干的,可是如今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闲心。


    他一面用法术将纸面变得干燥,一面丹声答道:“信与不信由你。”


    “你——”郁昶险些被他呛着,却又别无他法。


    从前总听文玉提起她师父如何温柔、如何慈悲,如今来看多数当不得真。


    “她当日答应,一千年以后便放你出来。”句芒提笔,开始为糊好纸的灯笼着色描图,“可后来,阿玉陨落,便将此事托付与我。”


    郁昶眉心紧拧、脸色一沉,“她为何陨落?”


    这些事,他从未听说过。


    也是,在那暗无天日的沅水河底,又能听说些什么呢?


    还记得文玉封印他的那日,她离去之时走出两步又转回身来——


    “我叫文玉,你若是想报仇就来找……算了,你还是不要找我报仇了。”


    她话锋调转,扔下这句话便挥着手离开,一走便是千千万万年,再没现身。


    原来,是陨落了吗?


    郁昶心中一痛,忽然明白了后来沅水河畔的文玉什么也记不得,看见他之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陌生。


    画金描红一气呵成,句芒又片刻不停地预备上桐油,也不知在着急些什么,就好像生怕没时间了似的。


    可郁昶的反问却明显让他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


    “为了大道,为了苍生,为了九重天、十方地。”片刻的沉默后,句芒答道。


    郁昶显然不吃这一套,略显不耐地刺道:“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


    “只独独不为了她自己。”句芒接着说。


    此言一出,便纵是郁昶也没了性子,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但是,倒像是文玉会做得出的事情。


    “千年之期一到,我有去过沅水河底,本想依照约定将*你放出。”


    句芒小心仔细地在纸面上刷着桐油,似乎生怕出一点差错。


    “可是定元锁对文玉的陨落有所感应,惊自己封住了神识。”


    但他同郁昶说话的态度就随意了好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描淡写。


    “那是文玉的法器,我亦无法随意操控。”


    只有在提到文玉的时候,句芒的面目才会变得格外温柔,“她并非轻易失信之人,若非出了差错,定然也会依约前去见你。”


    难怪,难怪一千年的约定到时,文玉却没有现身,原来是陨落了吗?


    “我别无他法,只能等到文玉在江阳府时,引她去沅水河底。”句芒停下手上的动作,半垂着眼眸不知在考虑什么,“想必你与她的万般造化,自在其中。”


    郁昶目光定定,从他的话中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如此说来,句芒早知文玉会出现在江阳,就连何时会到沅水河畔也在他掌握之中。


    对于他的反应,句芒倒不怎么在意,“你今日能站在我面前,就说明我猜得没错。”


    这次的桐油上的太厚了,倒显得笨重,不过厚点也好,厚点兴许能留用很长时间。


    “你……还真是心怀宽广。”不知为何,郁昶这话中冒着一股酸气。


    第328章


    他本当这位句芒神君只是文玉的师父,可如今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人在文玉陨落之后,将人收入春神殿做弟子,那之前呢?他们是什么关系?


    那头郁昶还在暗自盘算着,这头句芒便已开始编织流苏了。


    听到他这话,句芒似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只是极轻极浅,让人难以注意。


    心怀宽广?实际上他度量小得吓人。


    当年阿玉救人也便罢了,此为度化终生之举,他无话可说。


    可她还以自己练就的第一把神器——定元锁相赠,着实让他吃味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调理好。


    “我这么做,只不过是遵照她的心意。”句芒不欲多言。


    若非阿玉的嘱托,他不会同郁昶说这么多的话。


    郁昶思量片刻,带着些许他自己也没能察觉的雀跃问道:“你既然知道从前的事,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现在的她……让她也想起来。”


    “定元有重聚神魂之效。”句芒终于停下手,目光如炬地看向郁昶,“你就没想过为她戴上?”


    这话如一碰冷水当头浇下,教郁昶沉默的同时也冷静下来。


    他想过的。


    在文玉抛下他自顾自便从轮回司请辞,回了春神殿之时,确实曾想过让她戴上定元锁,看会否想起什么,看此文玉到底是不是彼文玉。


    只是,他舍不得。


    他不知这么做对不对,也不忍心用猜测怀疑的眼光去对待她。


    在往生客栈相伴的百年来,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是着急上火,被冲昏了头脑。


    句芒只一眼便看穿了郁昶所想,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甚至如果有的选的话,他并不愿意阿玉想起从前。


    若非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更不会出此下策,要阿玉去钩吾山……更强大的力量,有时候不代表更好的际遇。


    只做一个自由散漫、万事随心的小仙使,也很好,有他和敕黄在,必不会叫人欺负了她。


    似乎看见他们几人在春神殿笑闹的场面,句芒不由得笑了一下——


    至于前尘往事,想不想起来的,又能如何呢?


    “为何……如此轻易就将这些事告知于我。”郁昶回过神来,这才想到这一层。


    他与句芒神君可从无交情,甚至就在方才还出手打了人家的坐骑。


    句芒亦收好心思,将编完流苏的灯安好手柄,又点上烛焰,欣赏一番后才递将出去,“我还有事要做,再不说,就没时间了。”


    更何况……句芒深深地看了郁昶一眼。


    对他和阿玉来说,这位既能创世又能灭世、令三界闻风丧胆、六道趋之若鹜的郁昶,其实不过是身负奇遇而生的无辜小童而已。


    因而阿玉选择尽己所能护住郁昶,那他自然也是一样,轻易算不上,但为难确实没必要。


    “你要做什么?”看着忽然到了跟前的……小鱼灯,郁昶不明白句芒捯饬半天才做出来的东西给他作甚。


    这话倒提醒了边上一直没吭声的敕黄。


    他尚沉浸在方才句芒说出的那些话中回不过神,毕竟其中许多事,就连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神君?神君要做什么事?”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敕黄当即追问道,“是不是书上写的那桩事?神君不可!”


    神君连日来捧在手里的那卷书,他曾在断云边看见过,那上头写的可是……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敕黄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挡在了句芒身前,动作间他臂间银钏碰撞,带起的响声更是令人心焦。


    可句芒连眉都没抬,只微微垂眸不赞同地睇了这头略显鲁莽的大黄牛一眼。


    跟了他千余年,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郁昶冷眼瞧着二人一个要走、一个要拦,不知是在打什么哑谜。


    茫然间,他竟不知不觉便接过了那盏小鱼灯,拎在手中端详。


    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几乎忘记从句芒手里接过来有多奇怪,毕竟二人可从无交情。


    句芒指尖一转,先前没用完的竹篾便似长了眼般缠上敕黄,将他捆了个结实。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听话的大黄牛没草吃。


    “神君?神君这是做什么?”敕黄一时大惊,他对句芒毫无防备,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制住,“即便神君非去不可,也请让我随你同往啊——”


    敕黄的急切更衬得句芒沉静如水。


    他记得从前自己也并非这样的性子,那时候阿玉喜静,而他好动,总是围在她身旁吵闹。


    而后来他像河中的一块石,漫长的岁月从身上流淌而过,将他打磨得圆润、平静。


    可这时候的阿玉却变得活泼了。


    自在梧桐祖殿生根发芽开始,便用周身的枝叶好奇地打量着山川风物、鸟兽鱼虫。


    似乎世间事,本无定法,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敕黄交给你看顾几日,待阿玉回来便好。”句芒收住心思,同郁昶示意道,“届时你替我将……”


    话音未落,句芒微微侧身回头,余光瞥过那盏精巧别致的小鱼灯。


    “算了,这盏小鱼灯留给你把玩罢。”不知怎么的,句芒忽然就改了口。


    他其实多希望这盏灯,能照亮阿玉夜行的路。


    可是他心里清楚,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纸做的鱼终究不能再游到阿玉身边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文玉不知从前的事,又怎会上此处来?”郁昶快步将人追上。


    他忽然觉得这盏小鱼灯只怕烫手得很,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你……你要做什么?”


    纵然没什么交情,可方才句芒将前情据实以告也算帮了他的忙,郁昶也没办法做到冷眼旁观。


    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他不介意伸出援手。


    “她会来的。”句芒看了郁昶一眼,又将视线转向烟波浩渺的云海。


    白鹤仍在,流光不减,这上头的风物似乎万万年来从未变过。


    唯一不在的,是它的主人。


    “你不是问我这是什么地方吗?”句芒一挥袖,仙鹤便冲破云层来到他身边,“乘云巘上,是阿玉从前的住所。”


    句芒话音未落,那仙鹤便似有所感,随之发出深切的悲鸣。


    寰宇哀声、山川呜咽。


    郁昶眸光一滞,下意识地看向周遭,他实在没想到,“你说……什么?”


    ……


    乘云巘上日升月落、云海浮沉,可万年不变的风光依旧,将其间的人事变化衬得像一粒不足为道的尘埃。


    郁昶心思入定,正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恍然间听见一声——


    “郁雾失。”


    笔直的肩背瞬间僵住,似一座山脉骤然坍塌般,郁昶不敢有任何动作。


    就连敕黄和观蓝的斗嘴也在耳畔悄然远去。


    他怕是自己连日来的思绪纷乱,导致出现了什么幻觉,否则怎么会……


    “这样好听的名字,为何从未向我介绍过?”


    文玉收了留云扇在腰间,正笑着看向多日不见的郁昶。


    钩吾山之后,她还当郁昶去了何处,去没想到是在这里。


    “文玉——”在见到来人之后,郁昶瞳孔猛然一缩,“你……”


    片片寒光碎开,他眼中似乎化出了春水一般的颜色。


    他不知如何描述此刻的震惊,句芒说的不错,文玉……她果然上了乘云巘,而且似乎还……


    长厚似伪、多智近妖,这位句芒神君真是算无遗策。


    “你叫我什么?”郁昶匆忙起身,连自己衣袍上的褶皱也顾不上打理,“你……你想起来了?”


    怎会如此?


    若是能选,他看句芒并不愿意让文玉忆起从前。


    钩吾山……发生了什么?


    文玉驻足原地,看着郁昶的面色千变万化,她心中亦是百般复杂。


    雾失。


    勿失。


    这个名字是要他千万不可迷失方向,很显然,如今的郁昶真的做到了。


    文玉眼眶一热,不知是为郁昶的重诺而喜,还是为自己的失约而悲,“当年,不是不让你来找我报仇吗?”


    为什么要耗费千万年的时间来找一个兴许永远都不会归来的人?


    ……


    混沌初开之时,这天地间尚无秩序。


    三界六道覆载其中,往往是依靠能力的大小来争夺生存资源。


    便是在这样群狼环伺的时候,郁昶降生于沅水之滨。


    他带着创世与灭世之力而生于天地之间,若不将其引至正道,下场无非两种。


    一是无法将这股天地所赠的力量化为己用,而后走火入魔。


    不过这还算好,因为——


    二是在尚未长成之时,便被别的大妖蚕食殆尽、吃拆入腹。


    文玉别无选择,只有将其镇压于沅水河底,再以定元锁之力护尽量护他周全,并约定千年之后待祸乱平息再还他自由。


    “千年之期?”白蛟龙拼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挣脱定元锁的束缚,“你不如杀了我,倒还快当。”


    对于自由的她来说,千年不过是她看落霞的一瞬,听雨鸣的半刻,可对于困守此地的他而言,便是数不清的日夜。


    不对,沅水河底暗无天光,根本见不到日头。


    如今他方才降生于世,正是四处游历、开拓眼界的好时候,若要他在沅水河底千年不得出,这跟杀了他又有何区别。


    “什么打打杀杀的?”文玉召出鸣昆自掌心划过,一滴鲜红的血珠便落入定元锁的朱石之上,“不学好。”


    有她的精血和定元锁在,至少可以保证这条眉清目秀的小白蛟不受歹人觊觎,能让他安安心心地在沅水修炼。


    “你这是傲慢无礼、心存偏见。”白蛟龙咬着一口尚未长全乎的牙,恨不得将文玉吞入腹中,“难道你们神族就一定是好人,而我生而为妖就非是坏种不可?”


    文玉躺在河边的巨石上,看夜星将落,晨光渐起,无所谓地答道:“我没那么说。”


    “那你——”


    白蛟龙还只当她自知理亏,正欲乘胜追击与之分辩,便听她接着说道。


    “只是好坏如何分辨,善恶又怎么区别?”


    这一问,倒将原本气势汹汹的白蛟龙问住了,他半截身子缩回水中,漂亮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沅水湖面——


    倒没急着反驳。


    “只有你真正掌握了力量,才能拥有话语权。”文玉坐起身,拍了拍肩头的草屑,“所以,先变强。”


    再过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她还得回去为梧桐浇水、给仙鹤喂食,没工夫在这里开学前班。


    若是子瞻知道她擅动因果,又要带着他的鸟巢搬家了。


    “一千年以后,我定会来还你自由。”文玉一撩衣袍,只想赶紧跑路。


    白蛟龙见她要走,急匆匆地喊道:“我还没答应,谁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他愿意在此处修炼千年,却不是禁足千年啊。


    “对了,你生于阴阳初分、昏晓交替。”文玉才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看了一眼天色,“就唤作郁昶罢。”


    白蛟龙尾巴一甩,沅水湖面登时漾起波澜,“什么郁昶?”


    “再取个字。”文玉思索一番,煞有其事道,“勿失,雾失,就叫郁雾失——”


    希望他勤勉修炼,千万不要迷失方向。


    对于这个白捡的便宜名字,郁昶显然是不甚乐意,“喂,你乱叫什么?”


    他虽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可总不至于连个名字也要旁人来取。


    “我叫文玉。”文玉颇为洒脱地挥挥手,离开的步子却没停。


    郁昶沉默了一瞬,他是问这个吗?


    “若是你想找我报仇的话……”文玉身形一顿,又接着大步向前,“罢了,你还是不要找我报仇了。”


    毕竟,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清呢?


    第329章


    ……


    郁昶眼睫颤动着,似乎有一片淡淡的水雾隔在他和文玉之间,让人觉得好不真实。


    梦同游、泪莫收,多少回他在沅水中醒来时,都分不清眼窝的那小片潮湿到底是什么。


    她曾说过的那些话,他都一一记着,是以在沅水河底的千年来,日夜勤修苦练,就为了在约定期限到来的时候,能够证明给文玉看——


    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了。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就算变得再如何强大,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譬如起先他最看重的自由,譬如而后他最想见的文玉。


    郁昶心绪难平,说不好自己此刻是喜是悲,分明是他自己总想着让文玉记起来,可如今一朝美梦成真——


    他却有些情怯了。


    “分明是你夜探沅水,扰人清梦。”郁昶嗤笑一声,泪却随之而落。


    这不能怪他,是文玉自己送上门的。


    郁昶向来沉稳如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颇有些庆幸,毕竟千年之约虽迟了,却始终是文玉先来找他的。


    ——也勉强算她践诺罢。


    文玉想要合时宜地笑一下,却总觉得自己的表情丑得像是要哭出来,“是我食言了。”


    郁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泪,就是此刻。


    从一开始沅水畔神秘莫测的水鬼,倒入住宋宅男生女相的文荇,再后来在往生客栈听说他做了白蛟王,各式各样的郁昶她都见过,唯有如此的脆弱,她没见过。


    她与郁昶之间,隔了太多的亏欠。


    当日无法保证做到的,她就不该轻易许诺,不但害的郁昶脱不开身,还要累及师父……子瞻去收尾。


    “我日夜修炼,便是想着千年之期一到,便要将你……捅个对穿。”郁昶的声音又低又哑,却带着莫名的轻快,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压抑。


    起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甚至以此为信念支撑勉励着自己。


    可是后来,他想的最多的是——


    郁昶的眼神有片刻的失焦,透过文玉的脸庞,他好似看到了当初在沅水河底的自己,“直到一千年、两千年,到后面的千千万万年,你都没有来。”


    ——是只要能来就好,只要是文玉就好。


    “我……”文玉如鲠在喉,辩无可辩。


    世事无常、死生难料,并非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即便作为天神,也不能妄想做万物的主宰,这也是她在殒身一事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看文玉的反应,郁昶摇了摇头,他要的不是她的愧疚。


    最开始他想要自由,于是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定元锁,可后来就算没有这道限制,他也甘愿困守沅水。


    因为他一定要等到文玉,一定要当面问她——


    “为什么不来找我?”郁昶握掌成拳,可纵使是再如何克制,也止不住泪流。


    此刻的他并非后来沅水之滨的白蛟王,只是当初在一个晨昏交替之时降生的、被人莫名其妙就取了名字的——郁雾失而已。


    答案他已然知晓,可郁昶想听文玉亲口说。


    “那时中洲钩吾山灵脉受损,地母不在其位。”文玉并没有刻意去回想,可那段记忆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我为保九重天、十方地的安危,便殒身于此。”


    钩吾山,又是钩吾山,不过这话倒是和句芒所说的一字不差。


    郁昶双手颤抖着,可宽大的衣袖却未曾有一丝晃动,就好像波涛汹涌的暗流往往也掩藏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之下。


    ——他还真是有些嫉妒呢。


    原本对句芒生出的那半点不忍顿时烟消云散,毕竟他与文玉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有些付出是理所应当。


    “你不来找我。”郁昶略扬唇,讥讽地笑自己,“我便设法去寻你。”


    横竖这场独角戏,他已然唱了千千万万年。


    文玉闭了闭目,郁昶的笑容像是漫天的潮水扑将过来,令她无尽地接近窒息,却又在即将淹没她的时候骤然退去,垂眸看——


    只不过沾湿小片裙摆。


    她已经猜到了,那时江阳府的一切并非巧合,“这就是你主动找上周乐回的原因。”


    若他只是好心而已,那不必破开定元锁,只积攒的功德便足够原地飞升了。


    “是,你不来找我践诺。”郁昶如今心境已全然不同,可他还是想将当时的自己说与文玉,“你就去找你……报仇。”


    他疯了,早在沅水的冰凉一遍又一遍地淌过身体的时候,他就疯了。


    某些恨意转变它的反面,秘而不宣的心事又催生出更为畸形的恨意。


    就这样往复交替,几乎将他撕成两半。


    “郁昶……”文玉张了张口,她能感受到他克制之下的癫狂,“”郁雾失——”


    不知为何,郁昶总觉得文玉要说一些他不愿听的话。


    “文玉。”他开始拼命打断,急促地说道,“我起初恨你,也不是没想过趁机杀了你。”


    此言一出,文玉并不觉得惊恐,也没有任何后怕,她知道郁昶不会的。


    “只是我总抱着万一的希望,你能够想起我的名字。”郁昶也没想到,当日白得的便宜名字,有一天他会如此喜欢,“就像现在这样。”


    文玉怔愣着,她亦没想到,随口取的名字会叫他记这样久。


    难怪当日在宋宅,她无意摘下了定元锁,促使他化出原本的样貌,他会那般期许地对她说——


    我是郁昶。


    是我,郁昶。


    你……不认得我?


    可面对什么也不记得的她,那时的郁昶,是什么心情呢?


    一句更甚一句的失落,就好像再如何美味的饭食若是冷掉,也会难以下咽。


    “在钩吾山,你问我是不是同他们一样。”他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郁昶不会认错文玉,“不是的,我从未当你是元阙。”


    再听到这两个字,文玉还是会忍不住地僵直一下。


    她还没有那么的习惯。


    比起早先的排斥,显然现在的接受更难。


    “从头到尾,你一直是自己。”郁昶双目低垂,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文玉。”


    他无数次在面对文玉陌生的眼神的时候,想过放手,可是却始终无法做到。


    但眼下文玉想起他了,却又似乎应该……


    郁昶自顾自地说着,就好像又在脑海中把那时的日子过了一遍,“只是我还困守从前的时候,你已然有了新的生活。”


    自乘云巘到后春山,对她来说是一种新的生活吗?文玉不禁想到子瞻所说的只做自己便好,那在拥有强大神力的时候,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既无法向你报仇雪恨,却无法同你说起从前。”往生客栈的三百年,郁昶总觉得像是偷来的时间一样,“所以便想着只要能跟着你就好了。”


    郁昶一向是少言寡语、惜字如金的性子,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


    文玉心中有种预感,她和郁昶大概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从江阳府到往生客栈,从春神殿到钩吾山,郁昶似乎确实一直像他说的这般,跟着她。


    “可是……”文玉心怀不忍,却不能不说出真相。


    似乎怕文玉的话更令人伤情,郁昶索性接着说道:“可是我答应过,待此事一了,便要回到沅水之滨。”


    这是在春神殿上,他曾亲口许诺的。


    “原本只是哄你先准我同去钩吾山的。”郁昶毫不遮掩自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反倒是坦然得很,“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


    先是莫名得了他踪迹追来的观蓝,后是令他很是无地自容的句芒……


    郁昶在上乘云巘之前从未想过,可是在此处的几日却翻来覆去地思考,他与文玉是否真的已到了分岔路口、势必走向两头。


    “你有你的故土,不该为我而活。”文玉牵起唇角,勉强笑道,“郁昶,从今往后,为自己活着罢。”


    就好像子瞻说的,她可以只做阿玉,郁昶也应该只做郁昶,而不是被谁拯救的人、又为谁等候的人。


    毕竟没有谁生来便是别人的附庸。


    文玉满眼希冀地看向郁昶,纵使再如何不忍心,也不能继续耗费他的心力与年华。


    为……自己而活吗?


    郁昶心中清楚,他应该开口答应下来,可是几番尝试还是选择了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有一桩要紧事要告诉你。”


    确实该回沅水之滨一趟,但是要他全然放弃文玉,做不到。


    毕竟此事尚未了结,不是吗?那他何时回沅水之滨,还说不准呢。


    文玉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此处是乘云巘上,郁昶此事要同她说的要紧事不会是旁的,“你见过我师父。”


    她方才一路来,在断云边和春神殿都没寻到敕黄的身影,便想着到乘云巘上看看。


    “是,我要说的就是你师父句芒。”郁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颇为谨慎地说道。


    这几日他日思夜想总算将那点不对劲厘清。


    句芒那些自以为是的秘密,当真以为无人看破?


    提起手中的小鱼灯,郁昶将其交到文玉手上,“他就是——”


    甫一见到这盏小鱼灯,文玉忍不住恍惚了片刻,那上头的花样、纹路与记忆中的模样完全重合。


    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再三确认后,文玉看着鱼灯底下坠着的手工编织流苏,才敢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在钩吾山,我已知道了。”关于这盏灯的来历,文玉的思绪又被拉回从前,“师父……就是子瞻。”


    只有他的手才会如此的巧,将一盏纸做的小鱼灯做的这样活灵活现,似乎只要松手,便能游动起来。


    可郁昶却不如她预想的平静,反而是面色大变。


    子瞻这个名字他不是不知,在七盘关、钩吾山,藏灵和泰媪都曾反复提起过的,令郁昶心神大震的是……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惊道:“你说什么?”


    第330章


    流云静默,仙鹤长鸣,乘云巘上的风景万年不改,可郁昶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原以为他即将要说的就已经足够震撼,如今文玉一开口,郁昶的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我说,师父就是子瞻。”文玉不明所以地看向郁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也知道了,是不是?”


    耗费数日才勉强确定他的猜想,可接受文玉说的这话,郁昶却只花了一瞬的时间。


    毕竟有那样的事在前头,再说句芒是子瞻,他便一点儿也不惊讶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郁昶笑容煞白,一张脸毫无血色。


    他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某些人这么做是不是觉得自己毫不贪图、伟大极了。


    一股油然而生的嫉妒甚至越过了他原本的欣赏,郁昶含恨道:“我要说的是,你师父句芒君他便——”


    “郁昶,不能说!”敕黄使尽浑身的力气,用牛角撞开观蓝,“你不能说!”


    实在是只能帮到这儿了,观蓝举起满是口水的双手做投降状,无辜地看了郁昶一眼,这头牛可真带劲儿。


    话说回来,他原只当郁昶是喜欢这个文玉,却没想到二人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那倒也难怪郁昶死活不愿同他回沅水之滨,会否……成就一番伟业本就非其所愿。


    郁昶可以不做白蛟王,只当郁雾失吗?


    这头观蓝的心思已是百转千回,那边文玉方才发现一直被其捂着嘴的敕黄。


    他周身被几股竹篾捆着,压根动弹不得,而那上头淡青的痕迹……是子瞻的神力。


    “留云,去!”文玉低喝一声,腰间的留云扇应声而动。


    这留云扇是子瞻的法器,自然能操控他的力量。


    一转眼,得了自由的敕黄便飞奔至文玉眼前,抬手制止道:“你别听他——”


    可郁昶哪里又真会因着他一两句话而住口,神讲究克制本能,妖追求释放天性。


    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憋来憋去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师父句芒君他便是穆同。”郁昶飞快地说道。


    心高气傲如郁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因为他没见过谁会像句芒这样,真的没见过……


    文玉猛地一把按住敕黄的手,双目圆睁地看向郁昶,“穆同……”


    江阳府,穆同;断云边,句芒;乘云巘,子瞻。


    零零碎碎的记忆如珠,而文玉手中这盏小鱼灯似线,将过往的一切串联起来,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


    似乎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正是,穆同。”郁昶肯定地答道。


    若说起初他还只是猜测,可如今敕黄这样大的反应倒是恰巧印证了这一点。


    穆同、牧童、慕桐,可以说谜底一直都在谜面上。


    句芒就是穆同,也是后春山梧桐祖殿他与文玉遇到过的那个牧童,更是在心底默默爱慕着文玉这棵梧桐树的子瞻。


    郁昶眸光闪烁间,说不好自己这没来由的羞愧感从何而来。


    若与句芒作比,他怕是不足其十之一二,当然是自惭形秽。


    原本他心中那点不平,早在听见文玉说句芒就是子瞻的那瞬间烟消云散。


    子瞻能做到如此,他也应该放过自己了。


    似惊雷乍响、春水吹皱,文玉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她整个人怔愣着,久久回不过神。


    穆同。


    是那个生活中总给她送各式新鲜花样来的穆大人,是公务上一遇到麻烦就现身对宋凛生鼎力相助的穆大人,是在上巳日祭节礼时赠她发钗的穆大人。


    “鸣昆!”文玉骤然惊醒,急忙唤道。


    鸣昆应声出鞘,清如长风、薄如霜刃的长剑登时横在众人眼前。


    郁昶和观蓝不晓内情,自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心知肚明的敕黄却是眼光大亮,“是宝剑鸣昆!”


    文玉拿到鸣昆了。


    “果然是子瞻收集碎片,重塑了鸣昆剑身吗?”文玉一把抓住敕黄的手腕,迫使他正面回答。


    来乘云巘上的路途中,鸣昆已与她一一说明。


    当年她殒身之后,他亦心存死志,随即将剑身散落天地间,从没预备过会再现世。


    是有人收集了他的碎片,替其重塑剑身。


    这人会是谁?


    那要看将其伪饰成普通发钗送与文玉的人是谁。


    或许,敕黄能一眼认出鸣昆,这本身就是答案。


    臂间银钏叮铃,正如敕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他浑圆的牛眼向来天真,并不擅长撒谎。


    若是神君在侧,他真想当面问问,什么是不能说,什么是能说呢?


    “敕黄,你我同在春神殿千百年。”文玉泪意闪烁,眼尾猩红,“如何忍心瞒我?”


    自她拜入师父座下,与敕黄便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情谊,难道还不能够得到他的一句真话?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不过——”敕黄一着急,反手便托住文玉双肩,“当年你私自下界,神君知晓后也并不阻拦。”


    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索性一股脑儿全说了,只要能解开文玉的心结,他自会去向神君请罪。


    “我只当神君已有应对之策,可没想到这法子竟是将他五分神识化作一个叫穆同的凡人,去陪在你左右。”


    直至今日,敕黄说起这段前情的时候,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同样的事情若是换做他身上,纵有爱护之心,恐怕神君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这样大费周章,只不过是为了能随时掌握情况,方便看顾于你。”


    那可是五分神识,不是什么灵力、仙法化作的傀儡,而是真真切切二分之一个句芒君。


    敕黄心中如此想着,却不忍心说出口,毕竟文玉这根烧火棍此刻必定已是煎熬万分了,他又如何能火上浇油。


    “难怪……”文玉脚步一软,险些站不住。


    难怪她前脚托穆大人寻找兄长,后脚师父上门时便自称为文宋。


    难怪她与宋凛生每每身陷囹圄,穆大人都会赶来相救。


    难怪后来再没人知道穆大人的消息,就连黑白无常的命薄也遍寻不得他的踪迹。


    原来穆同就是师父,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巧合,如果觉得路途坦荡,便该想想是何人为自己扫去*泥泞。


    文玉喃喃道:“穆大人……师父……”


    在断云边时,她曾听见宋凛生说师父的神识只余下五分,原本还不知为何,现在想来难道是穆同出了什么事?


    “那我飞升以后,穆同他——”反应过来的文玉,急忙打探道。


    他是怎么在江阳府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的。


    敕黄心痛难当,不敢再直视文玉的眼睛,“哪有什么飞升以后?”


    这些话他从未说过,如今却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在凡间确是积攒不少功德,是以于徽宁二十六年引得天雷降世。”敕黄一字一顿,却又不得不继续说道,“也就是你以为的历劫飞升。”


    算算日子,正是宋凛生身死那年。


    文玉浑身僵直,双眼之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有想过,却一直不敢承认——


    当年观梧院的那场离奇的火,并非是寻常的意外,而是她的劫难。


    是她害了宋凛生。


    “那、那这与穆同又有何关联……”文玉颤声问。


    似乎答案已然近在眼前,可她却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瞧的并不真切。


    敕黄眉心紧拧,亦是满面不忍,“你功德圆满,道行却尚浅,天雷之劫会这样早,神君亦未能预料到,因而未能早作防备。”


    她原身为碧梧树木,以天雷烈火锻造作为飞升之劫虽适宜,却也苦痛。


    “穆同作为神君的五分神识化身,本该等神君前来襄助于你。”敕黄闭了闭目,实在是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那时他与神君外出游历,正准备开年耕种的相关事宜,并不在春神殿。


    “可他竟生出情志,自发地替你挡了劫难。”说起这件事,敕黄到如今也觉得万分离奇。


    即便穆同是神君的五分神识,可毕竟有本体和附属之分,他竟蕴养出了自己的主见,并未将此事送呈神君。


    敕黄看着文玉越发惨白的面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些,“导致神君的五分神识被打散,再无重聚的可能。”


    可等到穆同魂飞魄散、神君有所感应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却不是自己会元气大伤,而是担心文玉能否平安度过此劫。


    说到底,神君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文玉而已。


    “你说什么……”文玉浑身一软,手上也险些失了力气。


    “文玉。”郁昶将人扶住,又接过那只小鱼灯在手中,提醒道,“这是……他留给你的。”


    临别之时,句芒虽未言明,还说要将这盏小鱼灯送给郁昶把玩,可后者却心知肚明到底该给谁。


    句芒将从前的事据实相告,那他的心思,郁昶也愿意成全。


    文玉堪堪回神,匆忙又感激地看了郁昶一眼,而后便着急地检查小鱼灯可有损毁。


    指腹抚过上头的每一片鱼鳞,似乎还留有执笔人的余温。


    她尽量让自己全情投入眼前的鱼灯,这样便可以假装没有听见敕黄说的那些话。


    穆同是师父的五分神识,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生出情志,而是自师父体内分离起,保护她便是穆同的一种本能。


    那临园口留下的用红布封着的银子,是给她的吗?为什么当日不亲自交到她手上呢?


    敕黄又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可是掩耳盗铃,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生劫易渡、情劫难消,神君替你扛下生劫中的天雷之刑,可你的情劫根本就没有过。”


    文玉错愕地转头,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诸神殿没有你的神像,这便是其中缘由……”


    历来飞升之人都会由诸神殿记录在册,可他去过好几回,都不曾找到文玉的神像。


    她生劫已过,情劫却未了,并不能算作完全的得道飞升。


    为此,他还多方打听,找了许多仙友验证这消息是否确切,得到的答案皆是如此。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文玉喃喃道。


    她并无指责敕黄的意思,只是幻想着若是能早一些知道,会不会结局就有所不同。


    当日宋凛生身死,她为了追寻他的下落辗转到了往生客栈,对人间的事没怎么过问。


    竟不知穆同就是师父,更不知他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当年母亲青兕君送我上春神殿之时,你……元阙神君已然陨身,句芒神君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敕黄越说越伤情,早就是泪流满脸,便是连他这个日夜相伴的坐骑都不知晓这些事,那神君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后来他在梧桐祖殿收你为弟子,我只当是机缘而已。”


    甚至还当真以为文玉只不过是后春山中一根寻常的烧火棍罢了。


    “我没想到、没想到……”敕黄深深地看了一眼跟前的文玉,“没想到你会是……”


    当神君化出穆同的时候,他或许还不能意识到什么。


    在神君于断云边枯坐数日,最终还是决定让文玉去钩吾山平乱的时候,他便略微有所察觉。


    到神君选择在乘云巘上闭关,将那本记载着琴龙骨效用的手札看了又看,甚至开始做鱼灯……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元阙。”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就连文玉也觉得惊讶。


    到如今,她没再想过否认自己是元阙的这回事了。


    “待我想通此事,便知道神君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敕黄看了一眼外头起落的云海,那是句芒从前最喜欢静坐的地方,“我想过阻拦他,想过与他同去,却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将你绑在此处。”郁昶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时句芒要将敕黄留下。


    若是敕黄同去,想必文玉便能早些听到这些话。


    郁昶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在春神殿不该下手打他的。


    不过句芒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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