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凛生脸皮薄,她是知道的。
    从乘云巘回来的路上,文玉是在沅水畔遇见了宋濯,可当时忙着搜寻宋凛生的下落,并未多说什么。
    没想到小濯会如此敏锐,竟追到了此处,还带了这乌泱泱的一大帮子人。
    “文玉!”藏灵拨开人群、几步上前,拎着她的肩膀看了好几圈,“你没事罢?”
    在钩吾山脚,文玉要去乘云巘上的时候,藏灵就想跟着,却又不忍心将其逼得太紧。
    神魂归位,想必文玉受到的冲击不会小,这几日,她是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唯恐会出什么岔子。
    如今看到她好好地在这人站着,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没事。”文玉捉住藏灵的手,瞧见她银丝满头,情不自禁便唤道,“李……知显。”
    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知显经历了什么呢?
    满头青丝变华发,想必是很艰难的事罢。
    “你叫我什么?”藏灵心头大震,虽早有预料文玉迟早会想起来,可真到这一刻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文玉眼中顿时涌起一阵热意,勉力笑道:“知显。”
    “你——”藏灵下意识地开口,话音一转却不再追问,“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有风自大开的墓室门灌进来,将藏灵的碎发吹向文玉,缕缕银白在二人身前荡漾着,就好像千万年的时光从中流淌而过。
    文玉抬袖两指别住那缕银白,“彦姿在藏灵仙山这么多年,幸而有你照拂。”
    当年她托敕黄将人送去,其实自己还不算熟悉这位传说中的藏灵神君,没想到如今来看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我……其实我和闻彦姿……”可不知为何,藏灵脸上忽明忽暗,说话也吞吐起来。
    她并没能照看什么,反而是……个中曲折,真不知该如何向文玉言明。
    此时闻彦姿上前,打断了藏灵,“你放心,师父……是待我很好。”
    此言一出,文玉确是松了口气,可藏灵却面色微变。
    是为了让文玉放心?他竟会这么轻轻揭过,起初那些朝夕相伴是配得上一个好字,可后来的那些拔刀相向……也算好吗?
    “我既认了你做弟子,对你……好自是应当。”藏灵觉着师父两个字听着实在刺耳,忍不住阴阳道。
    难道事到如今,她与闻彦姿的关系还是简简单单的师徒吗?
    她原本还想问问文玉和太灏的事,眼下也没什么心思了。
    眼见火药味渐浓,大战一触即发,宋濯忙将两人拉开,上来打圆场,“今天是什么日子,姑姑忘了?”
    回江阳的这几日,藏灵神君和闻二叔是从宋宅吵到闻家,又从闻家打到宋宅。
    就算他和闻良意追着劝和,嘴皮子都说破了也没用,因而早已是见怪不怪。
    “什么日子?”文玉确实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乘云巘上与凡间不同,耽搁了好几天,倒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宋凛生眸光一动,轻牵了牵她的衣袖,低声说道:“是……三月三,小玉。”
    文玉应声转眸,在听见这句话之后,目中显然光芒大盛。
    ——三月三、三月三,儿郎女儿游河湾。
    记忆中的童谣忽然而起,跨越百年将文玉又拉回了那个与宋凛生在人间初见的春天。
    “是上巳日,宋凛生。”文玉反手握住他,语意轻快又不失温柔。
    他们曾手捧兰草祈愿,希望溪水能带走一切灾妄、病痛,也曾在江阳酒家席地而坐,读书饮茶、听琴看花,而后将八冷八热的水席吃罢,再出城沿着沅水祭拜春神、燃放愿灯。
    一时之间,文玉同宋凛生执手相看、静默无声,却仿佛更甚千言万语。
    在那个在人间初相识的春天,上巳是他们携手度过的第一个节日。
    往后,他们会有更多更多节日可以共同度过。
    宋濯目光复杂地盯着二人握着的手看了片刻,眼中是说不出的唏嘘与艳羡,“如今,姑姑与……姑父重修旧好,不如随大家一道去沅水河畔凑凑热闹。”
    早先遇见姑姑,见其行色匆匆,便奇怪她怎么一个人独自从钩吾山回来了,想必是情况有变。
    他赶紧张罗大家一同来看看,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姑姑姑父能有今日实属不易,想到上回进族墓二人大打出手的场景,宋濯更是深以为然。
    “是啊,姑姑——姑父——”闻良意赶紧帮腔,他和宋雪川的默契那可是打小培养的,那头眉毛一动,这头便心领神会。
    瞧着他耍宝的样子,闻良见转头与沈璧对视一眼,少见地没有出声制止。
    “算起来,我也多年没有在江阳过上巳了。”沈璧一身紫袍金冠,气派尊贵却并有没什么架子,“今日还挺赶巧。”
    她往日不是在外征战,便是留守上都,像近来这般闲散淡然的时光,是很少的。
    可如今有姑姑、姑父,还有姊妹兄弟在侧,这样的江阳真是远比群狼环伺的上都好得多。
    “殿下说的是,咱们这儿旧友相逢,祭祀礼那头百姓齐聚——”贾亭西笑眼弯弯,同文玉见礼,“就差姑姑您二位了。”
    大家并没有追着问宋凛生和文玉如今的关系,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个人空间,就像早先那些误会和摩擦从未发生过一般,保有充分的接纳与包容。
    宋凛生眼中泪意未干,唇畔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侧身看向与他并肩而立的小玉,心中更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若是兄长和沈绰阿姊,还有洗砚、宋伯能见到今日的场面,也会为他高兴罢?
    文玉心中了然,握着宋凛生的手紧了紧,同样回望他笑着应道:“差了我和宋凛生不要紧,差了贾大人可怎么行?”
    “那头我让霁明兄看着呢,吉时一到边开始祭祀。”贾亭西面上一热,虽知道是打趣的话,却还是羞红了脸。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都是一家子人。
    文衡看着他这反应实在是忍俊不禁,往日里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的贾大人也有面红耳赤的时候。
    “姑姑放心,有屿哥在,即便我们都跟过来也不会出岔子的。”待看够了,文衡还是出言替贾亭西说话。
    自小的情意,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可落在宋濯耳朵里,就并非如此了,“兄长一向是面面俱到,衡姐……说得对。”
    文衡眉心一动,旋即看将过去,她总觉得近来小濯有点怪怪的。
    似乎……是从屿哥回来开始。
    “那是当然,霁明哥哥天纵英才。”文宝紧咬下唇,可还是憋不住笑意。
    在宋濯淡淡的一眼扫过来时,她无辜地摊了摊手,而后赶紧躲到文玉和宋凛生中间,“姑姑文武双全,姑父——品貌兼备。”
    “嗯嗯!”文玉假意咳嗽两声,一把将文小宝揽在怀中。
    怎么她是文武双全,到宋凛生就变品貌兼备了?
    话是没错,词是好词,但是怎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宋凛生微微张口,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这话倒叫人想起从前在拂莲洞,小玉说他是朵迎风而动的白莲花,生的清丽却不娇艳……
    身侧的小玉正刮着文宝的鼻尖,两人笑作一团,宋凛生不禁唇角上扬——
    这副容貌,她喜欢就好。
    “文小宝,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咯——”苏见白双手抱臂、下巴高昂,一副瞧不上的模样,“难道先生就教你这些拍马屁的本事?”
    可文宝一点也不怵,抱着文玉的手朝他轻哼,“先生教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自从过了年,枝枝姐便将苏见白送来私塾与她和瑛瑛做同学了,说是这是白毛狐狸先生的字写得歪七扭八,等什么时候能端正些再回去。
    “你——”苏见白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险些跳脚。
    陈知枝一把按在他头上,同众人客气道:“没事,没事,大家先回去罢,别误了吉时。”
    青山如粉黛、绿水似碧珠,出了陵园,外头的天地亦随之变得更加广阔,春阳加身,早不似冬日的凛冽。
    众人说说笑笑走在前边儿,文玉和宋凛生稍慢一步跟在后头——
    回身望去,门前的那株白玉兰依然静默,却绽放得更加粲然。
    “宋凛生,我——”文玉刚开口,还不待说什么便感觉灵台骤然紧缩,“嗯——”
    源源不断的力量自其间涌出,竟比在钩吾山取回神魂时还要充沛。
    宋凛生察觉到不对,立即万分警惕,“小玉!”
    “不必担心。”观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敕黄方才传信来,说诸神殿已有你的神像。”
    文玉眉心微拧,对眼前人的突然到访略显吃惊,“什么?”
    感觉到那股震荡逐渐平息下来,并无任何不适,反倒周身带着淡淡的暖意,她这才想起先前的眩晕症似乎自钩吾山之后便没再犯过了。
    观蓝这话的意思是……
    “我是说祝贺你情劫已了、得道飞升。”观蓝正了面色,神情也有点复杂,“仙君文玉。”
    宋凛生反应过来,忙以一缕冰蓝探向文玉额心——
    果然。
    后知后觉地抚向眉间,文玉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百年前那般难以做到的,如今竟转瞬之间便可达成。
    “话带到了,我得去追——”观蓝话音一顿,察觉不对以后干脆闭上嘴转身就走,“告辞。”
    “等等!”文玉是何等敏锐,当即便品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是说郁昶——”
    郁昶方才也在此处?
    他不是说这回就不来了吗,怎么还是……这样口是心非。
    观蓝站住脚,试了几次也没能抬腿就走,“郁昶说他瞧见……这位宋凛生就烦,还是先行一步了,改日再请你到沅水之滨做客。”
    这可不怪他啊,是文玉非要问的。
    只是郁昶这家伙,往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他回沅水之滨,今天跑得这样快,难道就真的差这片刻?
    是怕见到文玉之后,会忍不住留下来吗……
    在一片沉默当中,文玉眼见着观蓝化出原身、振翅而去,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哪怕只言片语带给郁昶。
    若有来日,希望他大步向前,在自己的路上结识志同道合的伙伴,再也不必追随旁人的足迹与节奏。
    “小玉……”宋凛生伸出手,轻声唤道。
    文玉扬唇轻笑,随即回握住他,“宋凛生,我在。”
    而现在,她也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青阳洒在肩头,春风一路推着人朝沅水畔走,不多时祭祀台便近在眼前。
    “还不快些。”贾亭西催促着,掀开衣摆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去,“要开场了——”
    宋濯拽着闻良意,他们也得赶去边上照应着,“就来。”
    没有旁的事要忙的几人,自然不需要太赶。
    而文玉和宋凛生紧握一处的手前后晃着,更是走得分外惬意。
    “你还没说钩吾山之后,酆都神君和姜岐何在呢?”当时顾不上,眼下她倒还真好奇了。
    宋凛生放慢步调和文玉保持一致,笑道:“后土坚持不回地府,酆都收拾家当连夜追着赶着搬去幽都城了。”
    预料之中的结局,文玉笑着摇了摇头。
    当年姜岐和肇庆这对师姐弟的事,她亦有所耳闻,起先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而后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现在么……
    全看酆都君如何努力了。
    “姑姑。”虽没什么特别的,但陈知枝还是有些羞赧,硬着头皮到文玉跟前,“娘亲忙着给我爹操持百日宴,说晚点得空再来向姑姑敬茶。”
    就这话,还是娘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带到的。
    当时她觉得会不会有那么丁点儿古怪,娘亲却说即便旁人不理解,姑姑总会懂得。
    果然,文玉了然地笑笑,颔首应下:“多晚都可以,我等着她来。”
    枝白的耐性更是比她还胜一筹,算算时间,陈勉的转世确该满百日了。
    “文玉——”闻彦姿捏着一传信诀,挑眉念道,“不闻君说烛施明……又跑了?她抽不开身,就先不过来了。”
    日前,原想着请诸位挚友亲朋、共度上巳,便都去了信邀他们一道来,待文玉回来定然惊喜。
    没想到如今最不能确定归期的文玉回来了,这几位却出岔子。
    不过也是,闻彦姿想起烛施明那个折腾的性子就觉得头痛,在后春山的那几日他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跑了?”见他眉间流露出的神色,藏灵幽幽地念道。
    某人不是也死活不肯在藏灵仙山待着吗?
    闻彦姿眸光一闪,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别过脸去,“咳。”
    目光在藏灵与闻彦姿之间转了一圈,文玉和宋凛生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
    看来她在地府做孟婆的这三百年,藏灵仙山也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殿下——”远远一声自人头攒动中传出,庞愚逆流而上,好不容易才挤到这边来。
    沈璧起初有些疑惑,待看清来人后忙问:“玉宗?你怎么——”
    白水距离江阳可不止千里之遥,他怎么来的、何时来的?
    钩吾山一别后,她与玉宗已有月余未见,乍然碰面还真是又惊又喜。
    “木鹞镇辞行时,殿下可还与我有一饭之约。”庞愚眉眼温和、笑意柔顺,“玉宗如今来讨,不会唐突罢?”
    “不会。”沈璧当即答道。
    “会。”可一向话少的闻良见却也罕见地同时出声。
    闻良意眼珠一转,真不知长兄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殿下的客人也敢呛声,“咳咳,注意风度——”
    “会……照顾不周,还请庞二公子担待。”闻良见话音一转、大不相同。
    贾亭西回过头来同宋濯一并将停下来看热闹的闻良意架走,“还不快些,祭祀礼都开始了。”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一早便托了霁明兄在此处,才没误了吉时。
    “诶?放我下来——”闻良意大惊失色,当即挣扎道,“放我下来啊,强抢民男啊。”
    众人在他叽叽喳喳的求饶声中,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不远处熙熙攘攘、人流如潮,百姓在高台上的宋屿带领下,逐渐唱起了同一支歌。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就像是刻进骨子里的记忆,文玉下意识地轻吟出声。
    ——《青阳》篇,讲的是万物和乐、生生不息。
    宋凛生同样和着曲调浅唱,“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唯春之祺。”
    凡间常在上巳祭祀时咏唱此曲,以祈求春神能保佑农耕顺利、降下丰年的第一*场雨水。
    奇妙的是,随着这庄严肃穆又不失宛转悠扬的调子渐起,天幕竟真的晴光敛去、雨丝飘荡。
    欢声笑语立时而起,在阡陌纵横间随风飘荡,一直到沅水下游、青山尽头,仍久久不能消散。
    人说春雨贵如油,耕种好时候,这下百姓们可以安心了。
    文玉抬袖伸手,任由丝丝凉意落入掌心,“是……师父。”
    子瞻在钩吾山底也听见百姓的祈愿了罢。
    “总有再见的那天,相逢的那日。”宋凛生抬眸望遥望天际,转而看向就在身边的小玉。
    碧落之下、黄泉之上,他几番辗转终于明白了子瞻当初的那句话。
    四目相对的时候,文玉笑容满足而又柔和,“一定会的。”
    就如同她和宋凛生,人的一生总要看过许多风景、流过许多眼泪,于喧嚣间静默,在无人处嚎啕。
    但要相信——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有什么喜欢的番外可以评论区告诉我哦[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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