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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1章


    此言既出,众人的目光自然皆汇聚于太灏一身,文玉也不例外。


    她有些不明白,话是酆都君起的头,可为什么要解释的人是太灏。


    当日在幽冥殿上,他二人也是这样,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地……


    地心闷热潮湿、密不透风,蒸腾的水汽萦绕其间,让某些隐秘的心事变得更加见不得光。


    一种深深的挫败感突袭着文玉,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几番挣扎,“请罢,帝君。”


    对于酆都的失礼,太灏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担心小玉会怎么想,“小玉,鬼城幽都、地下灵脉,已在眼前了。”


    文玉眉头紧锁,只能瞧见太灏的唇瓣一张一合,紧接着就听见他接着说。


    “所谓的酆都泰媪,便是鬼城主与幽都王。”


    话音未落,众人皆惊,可要说震动最深的必然还是文玉。


    毕竟她在轮回司任职三百余年,自以为对鬼城的事也知道的不少。


    可没想到,她的顶头上司酆都君和前任孟婆泰媪,竟会是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鬼城主、幽都王。


    既然二人享有山川河海、地脉无边,做什么齐齐窝在地府那么个小地方?


    “鬼城主名为肇庆,幽都王唤作姜岐。”太灏头痛万分,却只能接着解释,“来贺和安之是二人的字。”


    “是我,我是安之。”土堆歘地陷入地下,再次耸立之时便已到了文玉眼前,“元阙。”


    激荡而起的尘土碎石,令文玉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不待文玉发话,郁昶与藏灵极默契地自左右护将上来,对眼前之人很是防备。


    安之见了,这才低头瞧了瞧自己没个正形的样子。


    入目不是想象当中的肌肤、肢体,取而代之的砂砾石块、土屑草根,唯有脏乱可怖。


    “我……”她似乎很是局促,就像此刻才发觉自己的怪异之处,“莫见怪,我、我已与地脉融为一体……”


    也不知是否怕吓到文玉,安之连连退开,直到十步之远也不肯停下。


    直至整个身子撞上后头迎上来的酆都,她仍慌乱地向一旁逃窜。


    “安之!”肇庆心中大痛,抬袖为她遮去大半身形,“没事的,没事的,谁要是觉得不好看,我将他双眼剜去就是。”


    他还是这样,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幼稚地没边了。


    话虽这样说,姜岐却没有躲开,而是就着衣袖的遮挡微微探身向文玉米“吓到你了罢?”


    千年万岁,一寸光阴,她也没想到竟会连自己的面貌也失去了。


    幸而上天将元阙又还回她身边。


    “土地孕育三山五岳、四时作物。”文玉缓了口气,为方才下意识的行为后撤感到羞愧,“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着,文玉干脆上前几步直面姜岐,试探着将她头顶的半根草屑摘下,“很好看。”


    说这话,不是为了保住她这双眼睛。


    “你还是这样好……”姜岐眼眶热热的,却没有泪流下来,毕竟此时她还是一对没有血肉的山石。


    文玉微微抿唇,这是把她又当作元阙了,“这么说来,您便是幽都王,也就是地母……”


    “是,你等着我——”姜岐凝神几番尝试,巨大的灵力震荡在她身侧浮动。


    可却只能堪堪化出上半身的模样来,下半身仍然是土石堆砌,与地脉相连。


    看来她是没办法离开钩吾山了,姜岐心念一动,转头却不愿纠结此事。


    只要能与元阙见面,哪怕片刻也好。


    “你瞧。”姜岐拂开肇庆,在文玉跟前转了一圈。


    厚重宽仁,慈眉善目,是极大气的样貌。


    分明是头一回相见,可文玉却越看越眼熟。


    “我在诸神殿和后土娘娘庙,都曾见过您的神像。”即便已有了准备,文玉还是惊诧难当,“您真的是……地母。”


    难怪,难怪凡间后土娘娘庙会那般衰败。


    她如今受困于钩吾山,久不在神位,自然无暇看顾百姓。无人供养,时日一长,香火便稀疏了。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姜岐稍一动作,便能感觉到肢体的僵直,也许太久没活动的缘故。


    可她仍耗尽力气握住文玉双手,“唤我安之就好。”


    “……”文玉看着她的眼睛,几番尝试却仍张不开口,“您……您怎么会在此处。”


    “元阙……”姜岐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从前种种,你全忘了?”


    回应她的是无边的沉默,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藏灵眸光闪动,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满眼焦急的姜岐——


    这人也认得元阙。


    她就知道,不会是错认,文玉和元阙不论是样貌身姿、脾气秉性都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若说她一人是错认,如今又添了个地母姜岐,文玉总该想到……


    “我是……文玉。”文玉不卑不亢地抽回手,在身前同姜岐作揖,“小仙拜见后土娘娘。”


    按照她在东天庭的品级,若不是在这钩吾山中,想必很难遇上地母。


    怎么说起来,似乎还是她赚了?


    “你……”姜岐目光复杂地盯着文玉,见她眼中全是陌生,最终也只能捏了捏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是元阙还是文玉暂且不论,她要问的话,她总是会答的,“当初我自地府出走,原本想着游历四海、行遍八荒。”


    毕竟她虽是名义上的幽都王,却并没踏遍每一寸河山,看过每一片土地。


    从前她……做了许多错事,还连累元阙。


    既然决定离开轮回司,就要走的远远的,在路上重新找回自己。


    “可没想到途经钩吾山,竟发现此处灵脉不稳,甚至有溢散之兆。”姜岐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未有半点隐瞒,“便在此处闭了神识,化身为山脉将其镇压。”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和钩吾山融为一体。


    当年元阙舍去一身神力、陨落于此之时,是否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肢体僵直、五感尽失。


    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开始爬满石纹,姜岐知道自己这副样貌维持不了多久,本还欲与文玉多说几句,可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肇庆从后头揽住肩膀。


    “这就是我寻遍三界六道都找不到你的原因。”他语气闷闷的,满心只剩懊恼,“你就是……不想见我,就是躲着我。”


    肇庆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可拥着安之的手却只敢虚扶着,生怕她会挣脱开。


    “安之……”他一寸一寸地挪动着,小心翼翼地将头埋在她肩窝处。


    姜岐身子一僵,声线颤抖着答道:“是。”


    她的毫不避讳、毫不遮掩,反倒让肇庆沉默下来,他准备了一肚子撒泼耍赖的话,如今竟都说不出口。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


    文玉微微别过脸去,不与姜岐、肇庆二人正面相对。


    她算是看出来了,酆都君……鬼城主还真喜欢这样从后边说话。


    “可钩吾山不是有结界……”文玉想问姜岐是如何入得钩吾山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结界是那时破的?”


    若是结界薄弱之处,正是地母的手笔呢?似乎狍鸮是如何出了钩吾山、从而到了江阳也有了解释。


    “结界破了?”说着,姜岐竟下意识地看向边上沉默着的太灏,“当日为了进山,我确实将其撕裂一个小口,只不过随即便将其补全了。”


    当日她行至此处,见了闻锺便知道结界是何人所设,只是没想到向来位于东边的太灏是怎么跑来中洲钩吾山的。


    可她的这些小动作,某些人似乎全然没瞧见。那双眼睛牢牢地粘在文玉身上,是半寸也不肯挪开。


    姜岐略松了口气,他不在意就好。


    此人的脾气秉性,她不甚清楚,不过也曾听闻过一些,众仙友对其评价只有四个字——


    独来独往。


    似乎放眼东天庭,只有句芒君与他能说上几句话,旁的人是再没听过了。


    “没想到随着我神识不稳、法力渐弱,结界也受了影响。”话至此处,姜岐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山中的那些……没跑出去罢?”


    “已然解决了,上神放心。”文玉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是除却狍鸮之外更严重的另有其事,“不过山下的木鹞镇受地动影响以致百姓流离失所,中洲灵脉外溢更是引得各路妖魔鬼怪蠢蠢欲动。”


    “什么?”姜岐面色突变,显然对外头的情形一无所知。


    可尚未来得及再仔细问些什么,不知是不是灵力震荡太凶猛,竟直接令她碎作一团土石。


    看着怀抱中的人在自己眼前四分五裂,肇庆心头一痛,疾呼道——


    “安之!”可没想到比他更先开口的,竟会是文玉。


    方才说了无数遍,她也不曾改口,如今怎么会……


    较之肇庆,文玉的讶异亦不少他半分,她后知后觉地抬袖抚上唇瓣,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玉。”太灏眉头紧锁,时刻留意着她的异样。


    郁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亦是将信将疑地唤道:“你……”


    唯有藏灵双手按在伏雪春杀的刀柄上,莫名有些来气。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表字都叫上了,恐怕时至今日文玉尚不清楚她姓甚名谁罢。


    她飞升之前,在凡间有个俗名唤做李知显,想必文玉也忘个一干二净。


    “元阙!你记起我了吗?”那团土石在地上拱了拱,摸索着就来到文玉脚边,“你且安心,我没事。”


    相反,化作土砾倒叫她行动自如、更为灵活了。


    “安之!安之!”肇庆手忙脚乱地跟上她的步调,抬袖拢在周围,“别那么快!动作慢些、当心些!”


    他与安之师出同门,自然知道她的能耐,可千百年没见如今失而复得,总要紧张些。


    “你已与钩吾山一体同生,很难自其中剥离。”文玉俯下身,单膝跪在姜岐跟前。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她已知晓,只是如今地母姜岐以身镇压尚不能保全,若是将其抽离出来,中洲灵脉外溢之事又该如何解决?


    可天下太平绝不该仅仅系于一女子之身,任何人都该有自己应得的自由。


    她虽是地母,却首先是姜岐、是自己。


    道理自然很简单,可真要实现的话,却让文玉犯了难。


    “并非全无办法。”太灏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凡小玉要做的,他都会设法达成,只不过偶尔也会想到——


    与从前相比,小玉真是分毫未变。


    那时她能为后土舍身,如今亦是不忍心其受困于此。


    “我倒忘了帝君……”文玉回过身来,强扯出一抹笑,“这一切与你又有何关联?”


    自方才酆都君要太灏来解释开始,她就在想——


    太灏在这当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第312章


    暗流涌动,众人皆静默不语。


    唯有鸣昆莫名其妙地瞥了太灏一眼,他总算想起这人是谁。


    只不过当日东边新降生的小仙子,如今已做了帝君。


    还真是星河亘古、时移世易。


    藏灵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这中间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却又不甚清楚,若是文玉转头来问,便不好了。


    见她这幅样子,郁昶更加肯定内情没那么简单。


    或许困扰他数百年的疑问,在这钩吾山中会有一个答案,只不过如今越靠近,他倒越惶恐了。


    也许千万年前的事就该随风散去,不必牵扯如今的人,只要文玉是文玉就好,过往何必重提。


    护在姜岐左右的肇庆身形微顿,而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絮絮叨叨。


    这太灏无事不登三宝殿,从跑到他的幽冥府喝茶开始,恐怕就打着歪心思。


    安之说小孟是元阙。


    他虽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上古真神,可若小孟真是元阙,那太灏岂不是……


    “咳。”肇庆背过身去,故作忙乱地围着姜岐。


    横竖某人当日答应的,如今已然实现,他也依言放小孟离去,眼下又找到了安之,旁的闲事还是莫要多管。


    可临了他还是忍不住感叹一句:实在是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啊……


    众人各怀心思,谁也不肯开口打破平静,就任由文玉与太灏在这无边的沉默当中似无根浮萍般飘荡。


    他当日怎么会那样凑巧就出现在幽冥大殿上?在断云边与师父的密谈又说了些什么?一路跟着她到钩吾山却对结界的事只字未提,直到现在也没说清楚闻锺和她的鎏金球是什么关系。


    木鹞镇的时令菜色、钩吾山巅的小木屋、廊下挂着的各式风筝……不知何时陨落于此的上古神元阙……


    与酆都相识,同藏灵有旧,就连半路觉醒的鸣昆也和他很是熟络的样子。


    只有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文玉静静地看着太灏双目,企图能找到答案,可是——


    会说话的眼睛此刻也没什么好讲的了,他在压制情绪,隐藏心事。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坚持的呢?


    在江阳时说过的话果然都是假的,什么他是宋凛生。


    她早该知道,太灏……只是太灏。


    至于她,连自己的来路都有些搞不清楚了,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旁人呢?


    “小玉……”太灏的声音喑哑低沉,在湿润的石壁上不断回响,缓慢而又沉重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


    分明很想要他的回答,可真到其出声之时,文玉却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般,只想赶紧振翅飞去。


    “好了,不必多说。”


    她不想听元阙为何陨落于此,不想听太灏为什么从擢英殿搬到钩吾山来,不想听结界是因谁而设、小木屋是为谁而建、风筝是替谁而挂……


    说到底,那所谓的木鹞神女,她已经猜出是谁。


    太灏眉心紧拧,面上虽没什么神情,可眼底却满是惊慌失措。


    正当藏灵猜测他会如何解释的时候,太灏竟在几番犹豫之后,真的闭上了嘴。


    他本就笨嘴拙舌,如今更是辩无可辩了。


    其实自幽冥殿上见到小玉起,到如今这一刻也不曾停止,他心中总是隐忧多于欣喜、忐忑更甚庆幸。


    尤其是面对眼下这样的局面,他会忍不住想若没有那时的鬼使神差,小玉现今应在后春山中、或是旁的什么地方,过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


    高兴了就修行几天,不高兴就蒙头睡觉。


    无人约束、无事挂碍,更不必为了旁的任何而舍去自身。


    尽管已在心中忏悔过无数次,可他这回却能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自私与卑劣。


    不知该笑还是该恼,看着眼前真一言不发的太灏,文玉也梗着脖子不肯出声。


    “……”这副场景看得藏灵默不作声,心下却很是震动。


    太灏这家伙,还算……还算听话?


    严格说来,她与太灏也是不打不相识。


    这人自降生与天地之间起,是特立独行惯了的,又总是窝在擢英殿不出门,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脾气秉性,更不会有谁与他熟识。


    只是当日元阙陨落之后,她寻至钩吾山,正见太灏同样来此,在巨大的悲痛驱使下,一时没忍住便与他大打出手。


    这个向来无悲无喜的帝君太灏,被伏雪、春杀砍在身上也不吭声,却在告知她元阙神魂已散的时候,落下了第一滴泪。


    而后她二人各守一边,蹲在土包上沉默呆坐,直到她离开,太灏也没有再说半句话。


    陨落的是元阙,可失了魂魄的却并非她一人。


    方才在钩吾山巅伫立等待的几间旧屋,想必便是那个时候造的。


    可是这些……不适宜告诉如今的文玉。


    藏灵几番挣扎,想着是*否为太灏说上几句话,可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有些话,旁人说千遍万遍也没用。


    郁昶瞥见藏灵面上的忽明忽暗,眸光不由得一动。


    这样精彩纷呈,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不过眼下的郁昶忽然觉得前情也没有那么重要,他只要她做文玉、做她自己。


    想到此处,郁昶迈步向前与文玉并肩而立。


    早些料理了这些杂事,待文玉交差以后,他便同她一道回轮回司去,或者她喜欢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等等!”一直没开口的鸣昆挤将上来,将郁昶与文玉隔开,“你是什么人?”


    太灏与文玉之间的古怪,他不是没感觉到,可人家毕竟是东天庭的人,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白……蛇?才是他关注的重点对象。


    转眸扫过一脸不悦的鸣昆,郁昶眉心跳了跳。


    他总觉得这只杂毛鸡的后边还有一句“也配与文玉站在一处?”在候着。


    “你——”郁昶沉吟片刻,没打算乖乖地自报家门。


    毕竟除了和文玉说话的时候,他从来只反问、不解释。


    “不对!”鸣昆亦不在乎郁昶答了什么话,只两眼放光地盯着他身前某处,“这是定元,你是……郁昶?”


    这话无疑让寂静如水的山洞沸腾起来,除却化了土的姜岐没办法看出有什么心绪,余下的几人皆是惊异万分。


    “你说什么!你认得我?”此言一出,郁昶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一把揪住鸣昆的手,将其往身前带,迫人的眉眼蹦出阵阵寒光,不似蛟龙,倒像一尾蛰伏暗处、蓄势待发的毒蛇,反衬得眼前之人如同猎物般无措。


    可鸣昆也不是能乖乖就范的,登时化作一道光剑自郁昶掌中脱身,稳稳地落在了文玉身侧。


    “谁认得你?自作多情。”鸣昆转了转腕,骨节咯咯直响,“不过是你戴着定元罢了,少与我攀亲。”


    郁昶眉心微沉、面色不虞,“……”


    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未与鸣昆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


    定元,又是定元。


    在七盘关时,藏灵就提起过定元是文玉的法器,如今鸣昆的话无异于是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想。


    一开始在沅水畔遇见文玉之时,他不过是对她的身份所有怀疑,可后来时间久了,他却渐渐害怕起真相来。


    ……


    “你好生修炼,若来日大成,尽管来找我报仇。”


    “罢了,我大限将至……你找也找不着!”


    ……


    那时她面上转瞬即逝的忧愁和更多的洒脱与不羁,令他恨得牙痒痒,誓要与她决生死、争高低。


    郁昶的眼睫止不住地颤动着,似乎这样就能将过去的事掩盖。


    他怕文玉真是从前用定元镇压他那人,毕竟当日之仇不得不报。


    可他也怕文玉并非那人,他便没有什么再赖在江阳、赖在观梧院的理由。


    就这么瞻前顾后、踌躇不定地蹉跎了数百年,如今他总算有个决断。


    不论什么仇什么怨,横竖一笔勾销,他只要文玉。


    留意到郁昶的面色,文玉心下琢磨着鸣昆的话,就连她也一时找不着北,“你是说……定元……”


    她其实并不知道内情,可照眼前的情形来看,鸣昆的心直口快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若诈他试试。


    “是啊。”鸣昆对文玉的一番心思恍若未觉,只睨着郁昶答话,“当日你将他保在沅水底下,又留定元助其修炼,他不是郁昶还能是谁?”


    随着鸣昆满不在乎的话口,郁昶身躯一震,他并没有多少猜想被印证的喜悦,反倒眉眼惊慌地去看文玉。


    可文玉唇瓣微张,两眼茫然,就像是在听着旁人的故事一样怔愣,倒叫他拿不准了。


    不用想也知道,连翻的打击之下,文玉此刻最恨的恐怕就是……


    “连你也是吗……”没头没脑地,文玉忽然冒出一句。


    这样的转变令郁昶手足无措,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


    他也是什么?郁昶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暗无天光的地脉深处,稀薄的空气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呼吸局促,闷闷的钝痛敲打着心口,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文玉闭了闭目,反复吐纳数次后,也无法抑制胸腔中那股四处乱窜的浊气。


    抬眼间,视线掠过略显茫然的郁昶、再到浑然不觉的鸣昆、眉心微拧的藏灵,最后落到缄口不言的太灏身上……


    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来到她身边都是为了那个从未闻名也不曾见面的元阙。


    藏灵与太灏也便罢了,她二人一个同元阙有旧,一个又是搭屋子又是做风筝的……


    如此种种,令文玉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想再争辩什么。


    可在她身边数百年从未提起过此人的郁昶,怎么也搅了进来?


    如果说她曾珍视万分的爱人、久仰大名的上神、并肩作战的朋友、相处数年的上司……一个个的……都并非将她视作完完整整的文玉……


    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第313章


    神思纷乱之下,文玉气血翻涌、闷痛出声,而后便见猩红点点渐染唇畔。


    “文玉!”郁昶当即托住她的手肘,使出法力查探文玉的伤势。


    旁的人自然也不例外,口中纷纷唤着文玉的名字七手八脚地扑将上来。


    藏灵与鸣昆撞至一处,谁也不肯相让。


    紧跟其后的姜岐更是顾不得自己此刻只是一堆毫不起眼的土包石块,大喊着“元阙——”便向着文玉而来。


    只是酆都比她动作还快,赶忙将人拦下,并不断打着眼色,“安之,安之!”


    小孟……文玉分明不喜元阙这个名字,此番急火攻心恐怕也是为此,他与安之还是莫要凑上去添乱得好。


    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谁捅的烂摊子就该谁收场。


    “嘶嘶——”酆都背过众人,朝着太灏极快地撇了撇嘴,意在叫他赶紧上前。


    这个时候不说两句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话,在文玉心中挽回些许形象,还等什么!


    临到头来掉链子,那他前头那些盘算谋划可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同样的,被众人拥簇着的文玉,亦是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关心,只隔着大家的嘘寒问暖望着远处仿若被隔绝在外的太灏。


    他会说什么呢?


    不曾料想,到了这个时候,她在意的竟然还是……


    文玉抬袖以指腹缓缓地擦过唇角,将那一抹猩红抹去,可双目却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太灏的眼睛。


    见他下意识迈出却又收回的脚,见他几欲张口却最终紧闭的唇,个中的复杂与顾忌皆在他眉眼之间显露无疑。


    皱了皱鼻尖,文玉始终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


    太灏的那双眼睛似冰川、如寒潭,孤傲清冷之下又蕴含着无尽的吸引力,令人忍不住沉沦下去。


    “喂——”酆都见势不妙,赶紧出言催促。


    他一早知道太灏这家伙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还是没想到竟到了这样的关口也不吭声。


    这样下去,受罪的是他自己。


    可这两人跟斗鸡似的,就这么梗着脖子杵着,谁也不先开口打破僵局,倒是他这个局外人急得跟什么一样。


    急别人不若愁自己,眼见着身侧的安之还无法恢复人形,肇庆气恼地后撤半步,再不管太灏的闲事。


    喉间的腥甜反复涌上,文玉却倔强地将其强压着,不肯再显露分毫窘态。


    脆弱,只该留给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就像从前,她能肆无忌惮地在宋凛生面前展现自己的一切,不论是得意还是狼狈、富贵还是落魄。


    而今……已不是从前了。


    “文玉,别吓我。”郁昶单手将你推我搡的藏灵和鸣昆折向一旁,不叫他二人挤到文玉,“你说句话?”


    趁着这个空当,姜岐亦从酆都身旁溜过来,满含担忧却又小心翼翼地唤道:“元阙……”


    “安之!”酆都心头一惊,忙拦将过来。


    本身小孟就怄地吐血,这个时候安之还是莫要再去刺激她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文玉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从太灏身上收回目光,俯身看向地上的安之。


    “你既认我是元阙。”文玉的声音很淡,在空气稀薄的地下显得闷闷的,“我就替元阙……救你出去。”


    她抬袖轻轻抚过姜岐的碎石土块身,将几缕草屑自其间剔去,而后柔和一笑。


    横竖她是不能坐视不管的,这与她是不是元阙无关。


    即便是春神殿毫不起眼的微末小仙,也有自己的责任要承担的。


    尽管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做自己便好,可她却不能不报师父的大恩。


    “此话当真?”要说反应最大,当属声音拔高、双眼发亮的酆都,“你待如何救安之出去?”


    众人皆沉浸在震惊错愕中回不过神,无人开口的情况下,乍一听酆都的话只觉得刺耳无比。


    藏灵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瞥向全然失态的酆都。


    要说救人、谈何容易?


    如今地母与钩吾已融为一体,要想将其剥离出来重塑肉身,那必得取之而后予之,想办法填补缺漏才是。


    否则,一旦地母神魂离开,钩吾山只怕要坍塌了。


    皆是山中走兽没了禁锢,遭殃是还是人间。


    更何况,真不知要文玉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行,成功的几率不过十之一二,又去哪里找那么合适的天材地宝来填补……


    不对,倒是有一物。


    藏灵心中微动,目光亦随之转向太灏。


    他虽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可眉眼之间的细微震荡却做不得假。


    显然,太灏亦知晓此事。


    “酆都!”郁昶刀眼横扫,怒意渐盛。


    如今文玉已不是轮回司任他差遣的孟婆,他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且不说救人出去是否应当,就凭文玉眼下口吐鲜血的情形,又怎么能有余力去管呢?


    “咳咳,那个……”似乎亦察觉到不妥之处,酆都轻咳作掩,“小孟,我是说……”


    他不稀得理睬郁昶这个在往生客栈白吃白住的家伙,可小孟却是为了轮回司夙兴夜寐、从无懈怠……


    此事是他欠考虑。


    “酆都君不必忧心。”文玉话是对着酆都说,可眼神却一直在安之身上从未挪开,“我既出此言,便会设法达到。”


    她曾在师父的断云边看到过,世间万物不过取之予之、平等交换。


    眸光一扫,文玉心下已有了主意,“我知道——”


    “咳咳——”不知是否心绪震动太过,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郁昶显然不赞成她为了酆都、地母两个,要大费周章,“文玉!不可!”


    难道非要为了旁人,搭上自己?


    春神殿只要她平复中洲动乱,并没有要她管鬼城幽都的闲事。


    “无事无事!”鸣昆见势不妙赶忙凑至文玉身前,将郁昶隔开,“放心,我来助你。”


    文玉捂住口鼻,极力调整着呼吸,略显迟疑地看向一身神光照人的鸣昆,“你……”


    确是上古名器,不愧是……元阙的剑。


    “我怎么了?我可告诉你——”鸣昆心虚地转了转眼,他方才不该多话的,“只要是你想做的,不必问什么缘由。”


    只怕现下文玉不再信他。


    “多谢……”文玉缓缓放下手,却又动作极快地转腕将掌心的点点猩红掩去,“那还请你与我走一趟……”


    鸣昆附耳过来,仔细地答道:“何处?”


    话还未尽,一阵阵失重感便自脚心钻上来,令人头晕目眩、无法视物。


    文玉奇怪地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只见层叠的重影,就连那抹红都变得模糊不清,更遑论鸣昆的侧脸,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你又呕血了!”郁昶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酆都眉心一跳,当场愣在原地,他、他说什么了?


    “我不要你救,元阙!”姜岐挣扎着,却无法从土石中脱身,更没办法扶住文玉,“我要你顾惜自身、好好活着!”


    藏灵一手抚上文玉的手腕,听着脉搏的跳动越发弱下去,心中震撼不已,“文玉,你——”


    她的身子越发昏沉了……


    这一次,较之擢英殿时,似乎更为严重了。


    “不是你的错……”文玉垂下手抚过姜岐,却只摸到满手的砂砾土石,“不是……”


    就算没有今日钩吾山之行,没有鬼城幽都的经历,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的。


    其实她早就发现,自己的灵力不如当初,甚至有溃散的苗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理睬这事,想着撑到中洲的风波平息之日,待回了春神殿再说。


    怎么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文玉抬眼扫过面前众人焦急的面容,她想说……真的好吵……


    郁昶黑着一张脸就罢了,藏灵和酆都君又是谁也不让着谁,将地母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还有鸣昆,作为一把神兵,话怎么这样多?


    文玉失了寸劲,整个人缓慢地向后仰去。


    似乎少了一个人——


    太灏,去了哪里?


    不过呛了他几句,怎么索性连人影也不见……


    天地生,混沌开,谁说这三界不是为她而造呢?毕竟此刻只要她闭上眼,万物便要陷入黑暗。


    兴许是被自己这没来由的想法逗住,文玉勉强地牵动唇角,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来。


    “文玉!文玉!”


    这喊声似乎是郁昶,又好像是藏灵,她听不清楚,也无力分辨。


    她只知道,不是宋凛生……


    日月轮换、昼夜更替,在不知多少回的云卷云舒之中,廊下的风筝坚守在原地轻轻摇晃,唯有三两声纸面簌簌偶然传出。


    沈璧抱臂立于石阶之上,眸光随着一只蝉鸣风筝而动。


    听说蝉之一生,要先在地下蛰伏数年,却不过换来几日的蜕壳羽化、振翅高飞。


    难道姑姑在往生客栈的数百年,竟连……也换不来吗?


    远处修缮工事的号子喊得震天响,往日这声音最是振奋人心,毕竟这代表着她允诺木鹞镇百姓的正在一步步实现。


    可今日听之,沈璧却只觉得嘈杂。


    她抬手将那只蝉鸣风筝摘下,捧在身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姑姑瞧见,怕是要伤心了。


    本想换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搁着,可总觉得放这里也不好,放哪里也不妙。


    “宋凛生,你别去……”


    极低的呓语传出,令还在来回踱步的沈璧身形忽然僵住,紧接着她便抛开手上的风筝,三两步冲向内室。


    “姑姑!”颤抖的话音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登时便将满室的寂静划破。


    文玉眉头紧锁,口中喃喃,细密的汗珠一层又一层地往外渗,似乎很是不安。


    沈璧的呼喊才堪堪将其脑海中的混沌斩断,勉强叫她恢复一丝清明。


    入目所见,屋内的陈设虽则简单,却很是干净亮堂,与先前周身的幽暗想比——


    等等,她此刻不在钩吾山中了?


    不待文玉循声望去,一道绛紫便扑了上来,待看清来人,“璧山?”


    她想了许多可能,譬如郁昶、鸣昆,或是藏灵神君、酆都大人?


    怎么会是璧山。


    那此处是……木鹞镇?


    “姑姑!”沈璧单膝跪在榻前,蹙眉紧盯着文玉,“姑姑,你感觉如何?”


    文玉支着手肘坐起身,脑海中回想着钩吾山中发生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又是阵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两道不约而同的呼喊。


    “璧山——”


    “殿下——”


    这其中一道,文玉是认得的。果不其然,话音未落,紧接着闻良见的身形便出现在门前。


    他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掠过衣袍快步行来。


    而他身侧同行之人——


    双手捧着的承盘上盛了大大小小的好几碗汤药,步履却很是稳健,没见丁点儿撒漏。


    看起来也是教养不俗、气质非凡。


    这人……她没什么印象。


    眼见着人到了跟前,闻良见率先开口,“姑姑醒了,可要进些东西?”


    “这是殿下吩咐的方子。”那人接着闻良见的话口,同文玉见礼,“益气养血,滋阴补身,我各煎了几副,姑姑先服药罢?”


    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闻良见清冷疏离、超凡脱俗,而另一位眉目柔和、矜贵雅正,亦是不遑多让。


    文玉略显茫然地扫视着二人,最终将目光转向沈璧,“这是……”


    后者闭了闭目,似乎有些头痛,可一听文玉的疑惑,便赶忙解释起来。


    “姑姑,伯徽安顿好江阳的事便赶过来为我帮手。”沈璧扬了扬眉,却并不与闻良见对视,“而这位,则是曾与姑姑提起过的白水庞家的二公子——”


    话至此处,文玉恍惚间倒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物。


    白水庞家二公子,庞愚。


    “玉宗见过姑姑。”庞愚将手上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摆在桌案上,而后正衣束冠十分恭敬地与文玉再次见礼。


    将情形晓得个大概,文玉疲累地点点头,“起来罢,哪有这样多礼数。”


    “有的有的。”庞愚唇角噙着笑,外头透进来的光正好打在他肩头,“殿下的姑姑,玉宗自然是像自家长辈一般敬重。”


    闻良见不动声色地瞥了庞愚一眼,叹道:“姑姑才醒不久,勿要扰她清净。”


    庞愚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噎住,面颊也红了半边,歉意非常地同文玉和沈璧颔首,“玉宗愚钝。”


    “伯徽并无责怪之意。”沈璧纤长的眼睫扇了扇,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回事,“玉宗你不必怕。”


    见着始终不肯与他正面相对的沈璧发话,闻良见略显古怪地别过脸去,不再出声。


    “殿下……”庞愚点头如捣蒜,可言语之间仍是止不住的内疚。


    文玉抬袖揉了揉额角,目光在跟前的三人之间逡巡。


    虽不知这背后又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前情,可她却也不忍心看着闻良见吃瘪。毕竟较之这位庞二公子,闻良见是与她相识更早的闻家大郎。


    “江阳可一切都好?”


    第314章


    闻良见面色一怔,冰雪般的神情也不由得松开片刻,他显然知道这是文玉主动给出的台阶。


    “姑姑安心,一切都好。”言罢,他似乎想到什么,“原本澹青、观蓝二位神官与我同行,可途中不知生了何事,竟一路改道离去。”


    尚在思忖当中的闻良见,未能瞧见文玉骤变的脸色。


    可一旁的沈璧却及时察觉,当即询问出声,“姑姑?”


    澹青和观蓝若无要事,不会丢下闻良见一个凡人独自前来,更何况他二人见面就打得不可开交,怎会同行?


    “我睡了多久?”文玉单手扶额,努力想将头脑当中的昏沉甩将出去。


    沈璧面色凝重,却只有如实相告,“已半月有余……”


    连日来,伯徽和玉宗将餐食汤药是做了又做、热了又凉,今日这般情形她都快见惯了。


    “什么?”文玉的动作僵住,显然是难以置信,“郁昶呢?”


    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盘盘盏盏,文玉有些明白闻良见和庞愚为何会出现得如此之迅速,必是将这些事都做了不知多少遍。


    原来她竟毫无知觉地躺了这么些时日。


    “郁昶、郁昶大人同藏灵神君一道将姑姑送回来便离开了,并未交代要往何处。”


    本就是天潢贵胄,沈璧通身的气派一向很足,可此时面上却出现了拿不准的神情。


    文玉虽惊讶于郁昶的不告而别,也只能接着问道:“那藏灵神君?”


    “藏灵神君……亦不知所踪。”沈璧心中懊悔,她本该将几人拦下的,拦不住便罢了,竟连去处也不知。


    澹青和观蓝中途改道,郁昶与藏灵同时离开。


    文玉闭了闭目,太阳穴隐隐作痛,“酆都大人……”


    总不至于一个人也没有。


    “姑姑说什么?”沈璧面露疑惑,似乎没听清。


    可也正是她这句话,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泰媪受地脉影响不可妄动,那么酆都现下应仍在钩吾山中,此事没个了结,他不会离开的。


    “……”文玉凝眉不语,轻轻摇头。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带着几分前路不明的衰落感。


    在场的几人对视了好几个来回,皆是束手无策。


    即便她身份如何尊崇,伯徽才智如何高绝,玉宗家世如何显赫,可加在一起也无法解开姑姑眼下的难处。


    沈璧的脸色越来越差,前几日木鹞镇重建工事顺利实施时的那种意气风发不复存在。


    方才庞愚一直插不进话,好不容易得了空当,赶忙开口转移话题,“殿下,姑姑劳心劳神,不若还是先用些汤药罢?”


    “是我疏忽了。”沈璧颇为自责,抬手自庞愚手中接过汤药,万分小心地捧至文玉眼前,“姑姑?”


    可眼下的文玉,莫说汤药,便是仙丹也不会多看一眼。


    “璧山不必为我忙碌。”文玉抬袖止住沈璧的动作,给了几人一个安心的眼神。


    随即她打量着四周,透过半开的窗扇望出去,远远地能瞧见动工扬起的烟尘,烈阳当空,缕缕金光随之跃动。


    往这头,人迹渐稀,也更安静些。


    而内室,除了她与沈璧、闻良见、庞愚以外,并无他人。


    不对,应该还有一人。


    文玉眸色一闪,双眼中跳起点点光亮的同时,亦不失凌厉地喝道,“鸣昆!”


    不知山中之事的几人,尚来不及反应,便见一柄光剑应声而来,稳稳落在文玉掌心。


    “怎么?不敢现身吗?”文玉虽有几分意料之内的欣喜,更多的却是对他躲着不见人的气恼。


    言罢,她一把将剑丢开。


    鸣昆抢在落地之前化出人形,言语之间却不似钩吾山中那时的张扬,“是……”


    “我不唤你,你便打算猫着不出来?”文玉话中带着三分怒气,却也不过分苛责。


    她还没忘了鸣昆的来历,虽是穆大人赠她的发簪,却更是神女元阙的法器。


    如今真相未明,鸣昆恐怕也只是暂且跟着她罢了。


    “我是否现身不要紧,只要你没事……”鸣昆越说越没气势,到最后声音都快低到地板上去。


    文玉不再追究,原本她也没有追究的立场,“我昏迷之后,钩吾山生了何事?郁昶他们人呢?”


    一连串的发问,她此刻显然心绪不佳。


    沈璧忙搁下碗盏,轻拍着文玉的背心为她顺气。


    这么做,虽对姑姑来说未必有效,可好歹是个宽慰。


    “……”文玉沉默了一瞬,整个人竟真的平和下来。


    从前宋凛生也是这样安抚她,叫她莫要急躁。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抬眼看向鸣昆,“嗯?”


    “郁昶那家伙叫我留下来看顾你,藏灵只说让你放心,二人皆未交代行踪。”鸣昆瞥了瞥文玉的脸色,壮着胆子来到她跟前,“鬼城主和幽都王尚在山中。”


    “怎么不将人拦下?”文玉心中隐有猜测,可有些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撇下她单独行动。


    鸣昆转动指尖将一抹金光自额间引出,而后传至文玉体内,“我就知道你要这样问,是以不敢现身。”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答话。


    “你——”文玉一时语塞,险些叫他噎出好歹。


    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插入,经闻良见取杯、庞愚添水、沈璧盛来的茶盏摆在了文玉眼前。


    “姑姑,请用茶。”沈璧一面劝道,一面惊异于伯徽与玉宗少见的默契配合。


    文玉摆摆手,实在无暇他顾,一双眼只紧紧锁在鸣昆身上。


    “我还没问你,修为道行怎会浅得像池水。”鸣昆收了手,脸色不太好看。


    文玉面色一怔,气焰也弱了几分,这回轮到她不敢回答了。


    其实自擢英殿始,至钩吾山终,她数次感到体内气息紊乱,可一直未放在心上。


    可如今来看,至少这两次昏厥绝非偶然。


    “你所言当真?”沈璧蹭地起身,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纵使是沉稳如她,在战场在朝堂几番摸爬滚打都过来了,可乍然听见这样的消息,还是难掩心绪。


    茶汤顺着衣摆往下,将她一身绛紫的袍子晕出片片水渍。


    “璧山——”闻良见同样惊诧万分,先紧着沈璧的情形而后又回首望向文玉,“姑姑……”


    庞愚自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俯下身去沾着沈璧已然湿透的衣摆,“殿下!”


    一片手忙脚乱中,鸣昆并未回答沈璧的疑问,反倒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好似入定般的文玉。


    有时候沉默,比开口更像是一种质问。


    “前事莫追,后事可期。”文玉别开眼,不正面回答鸣昆,“相传极东之地有座谭明岛,里头住着一只唤作夔玄的大妖。”


    其实这些东西,她也只在师父的手札上看过,并未实地探过虚实。


    可如今说出来,却有种势在必行的笃定。


    “你想要琴龙骨?”鸣昆并非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当即便反应过来,“你要用琴龙骨救幽都王。”


    他面色凝重,平静之下似乎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


    “是,因而我要走一趟谭明岛。”文玉目光坚定,眼下唯有鸣昆可以帮她,“在钩吾山中你曾说会襄助于我,不知……”


    “这就是你说的你有办法?”鸣昆再没了方才的势弱,反倒越说越怒气冲冲,“你当谭明岛是钩吾山?当夔玄是钩吾山的那几只狍鸮?”


    自开天辟地以来,谭明岛就一直是龙族的栖居地。


    这个龙并非世人想象当中护世救世之龙,而是亦正亦邪、善恶难辨的上古妖兽。


    作为其间的佼佼者,夔玄更是深居简出、从不将真容展现于人前,但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言却压根就没断过。


    听说他吃过的其他妖兽骨头垒起来能绕谭明岛无数圈,还时不时强逼着人间献祭童男童女改改口味,实在是一只十恶不赦的大妖。


    不大的屋子,鸣昆双手叉腰在其间踏来踏去,嘴上也没闲着,“以你现在的法力,怕是连谭明岛边上的礁石也摸不着。”


    他这幅样子,让文玉不合时宜地想起多日不见的澹青。


    若是鸣昆与澹青吵嘴的话,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她还曾暗自想过,太灏那样清冷的性子,怎么会有澹青那般聒噪的伴生兽。


    如今轮到她——


    不对,是轮到元阙。


    她虽不知神女秉性如何,可想来亦是心怀大爱、宽厚雅量之人,怎么会有鸣昆这样冲动的本命剑。


    他亦不是冲动,是至纯至善、不做矫饰。


    文玉摇摇头,被自己的善变逗得险些发笑,“正因如此,才需要请你相帮。”


    她言辞之中的恳切自不必多说,可鸣昆的回应却不知会是什么。


    沈璧眉心紧蹙,望望文玉、又看看鸣昆,一颗心总是悬着没个着落。


    “帮你去送死?”鸣昆心焦火燎、怒意滔天,可话音一转却连文玉也没想到,“我愿意……”


    在钩吾山中,他是曾说会帮助文玉,同样他也说过,只要是文玉想做的,不必问什么缘由。


    虽气恼她要去谭明岛那种凶险之地,可是——


    可是这才是文玉。


    “你……”文玉亦是被他突变的态度惊了一顺,原本准备好的劝告倒全然派不上用场。


    “姑姑、姑姑你——”沈璧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来,“你要小心。”


    虽则肉体凡胎的她无法与姑姑同往,更无法帮到姑姑更多。


    可她会守在这里,待姑姑归来之时,必定能见到一个充满生机的、风筝漫天的木鹞镇。


    在沈璧的满眼热忱之下,文玉沉默片刻,“璧山忙完此处的事务,便和伯徽一道回江阳罢,大家都等着你们。”


    即便有鸣昆一道,她也不能保证此行顺利。


    只不过是想将十之一二的希望,通过她和鸣昆能争到五六分罢了。


    未知的结局,难定的归期,无尽的等待,是最磨人的。


    她等过,她明白。


    因而又怎么忍心要璧山她们空待一场呢?


    “大家也都等着姑姑。”沈璧执拗着不肯答应,反倒接着说,“等着姑姑一起过年。”


    闻良见克制的话音也忍不住染上一层颤栗,“在七盘关,姑姑可是答应过的。”


    “小濯和阿衡她们,都还在等着姑姑。”沈璧眸光闪动,已是湿润一片。


    “姑姑此行,千万保重。”庞愚虽不清楚前头都发生了些什么,可当日在白水他接到消息赶去见殿下时,却也能感受到她的焦急万分。


    如今,只恐事态越发严重了。


    “有本君在,定将她康健无虞地带回来。”鸣昆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保证。


    那夔玄虽难缠,却也不是什么啃不下来的角色。


    上古妖兽又如何,那他还是涅槃凤凰、当世神剑呢!


    文玉抿唇淡笑,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鸣昆能够说到做到,分明在钩吾山中才是头一回见面,却能生发出这样的信任。


    “我会的。”文玉捏了捏沈璧的掌心。


    当日没能和宋凛生一起做到的,如今她定要和江阳府的小辈一起做到。


    在沈璧又惊又喜的目光中,文玉听见自己说:“一起过年。”


    室内紧张悲凉的氛围好不容易缓和了几分,却*远远地有一声透窗而来。


    “只怕这个年过不安生——”


    第315章


    众人才回暖没几分的情绪,又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降至冰点。


    “什么人?”沈璧低喝一声,她虽未着人专门看护此地,可向来也没有谁会过来打扰姑姑休息。


    这个时候冒出来,是想做什么?


    庞愚留意到沈璧的不快,忙出言宽慰,“殿下安心,我去看看。”


    “是……”闻良见眉心微蹙,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却又叫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几人尚懵懂着未反应过来,文玉心中却明了了些,原有些戒备的心也松快下去。


    “此话怎讲?”文玉下榻应将上去,在距门槛几步之遥处看清来人真容,“藏灵神君?”


    正是消失好些时日的藏灵。


    她银丝胜雪、腰挎双刀,逆着光踏进门来,整个人恣意桀骜,颇有些睥睨众生、遗世独立之感。


    “下地做什么?”藏灵并未直接答话,反倒是放开双刀腾出手一把将文玉扛起,“好好躺着。”


    三千银丝滑了文玉满手,直到她整个人忽然直接落回了榻上,仍能闻见藏灵发间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不知怎么的,就算藏灵并未回答,文玉似乎也能猜到,“你去了谭明岛……”


    她早该想到,就连她都曾听说过琴龙骨的妙用,藏灵神君身为一方上神又岂会不知。


    “嗯——”藏灵无所谓地哼了哼,随即提溜起文玉的茶盏一口饮下,“去了。”


    “你与夔玄交手了?”文玉目光一缩,当即便抓着藏灵的肩膀检查那血腥气的来源,“可有受伤?”


    “我以为——”藏灵捏着茶盏的指尖紧了紧,眸色有几分复杂地盯着眼前人,“你会问我有没有取得琴龙骨……”


    室内忽然沉默下来,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话。


    一旁的沈璧几个面面相觑,亦是不敢吭声。


    藏灵别开目光,仰头动了动筋骨,她就知道谭明岛这趟不会白跑。


    元阙也好,文玉也好,只要好好活着,在她跟前就好。


    “琴龙骨我自会去取。”文玉从没打算将自己该做的事,寄希望于他人,“神君保重自身才是正经。”


    答应酆都君和泰媪的人是她,并非藏灵。


    “不是我的血。”见她神色微沉,藏灵赶紧开口解释,“但……也不是夔玄的。”


    一直在边上不曾出声的鸣昆,忽然变得惊异无比,“什么?”


    文玉慢慢收回手,疑惑的目光往上,定格在藏灵鬓边。


    细看之下,淡淡的血雾藏在她发丝间,虽不明显却是真实存在的,又怎么会不是她的血?


    “去晚了一步,已有人取走琴龙骨。”藏灵面色沉郁,连声音也低了下来,“谭明岛一片狼藉,我未能与夔玄碰上面,身上的血是查探残局时沾上的。”


    “谭明岛一片狼藉?”鸣昆似乎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忍不住追问,“你是说谭明岛?一片狼藉?”


    夔玄乃是上古妖兽,纵使真有人赶在藏灵前头上了谭明岛,却决计无法轻易近其身,更遑论什么打得一片狼藉。


    放眼当世,能与夔玄过招的又有几个?


    回答鸣昆的是藏灵的沉默。


    她何尝不知其中古怪,可事实如此,又能何为?


    只能赶紧掉头回来,想着将此事说与文玉,免得她心中牵挂,气急之下跑空一趟。


    文玉脑海中昏沉阵阵,叫她一时毫无头绪。


    数万年来,琴龙骨一直好生待在谭明岛,由夔玄镇守着。


    既知其在何处,便是千难万难她也要去取来。


    可如今一步错,竟叫琴龙骨失了下落、不知所踪,她又该去何处寻得?


    泰媪尚困在钩吾山中,多一日,她便多一分煎熬,地脉尚未修复,多一刻,中洲乃至天下便多一刻的危险。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


    “可知是谁……”文玉心力交瘁,却仍不放弃最后一线生机。


    不论是谈判求和,还是打上门去,她总要争取一番的。


    沈璧忙上前搀住文玉,忧心道:“姑姑——”


    正当众人七手八脚将文玉团团围住时,一道淡如山泉、冽如冰凌的声音响起,穿过阻碍稳稳地落在文玉耳中,几乎瞬间便将她的焦急抚平。


    “是我。”


    藏灵等人分列两侧,皆循声往外望去,而身处正中间的文玉,只一抬眼便见来人。


    “你……”文玉喃喃。


    帝君太灏?怎会是他?


    在钩吾山中,他不是早就不见了踪影,难道他先一步离去,是为了……替她去取琴龙骨?


    相较于藏灵的风尘满身,太灏仪容周正、衣衫清白,整个人倒显得十分云淡风轻。


    不是说有人同夔玄恶战,将谭明岛打得一片狼藉吗?


    若是他,怎么会……


    难道他对上夔玄还能毫不费力地全身而退,可是藏灵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又该如何解释?


    文玉脑海中思绪万千,诸多可能像一团紧紧缠绕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他站在门槛外头,一袭白衣沐浴在淡金的光芒下,有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太灏的目光直奔着文玉而去,未分给旁人半分,流连间似在描摹着天地中最珍贵的存在,那样专注、温柔。


    “……”文玉双唇微张,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她不知说些什么,更不知如何称呼,是帝君太灏,还是……宋凛生?


    在山中将她撇下,却转头以身犯险去取她需用的东西,叫她又急又气,又……


    无法言明的感觉在文玉的胸腔之中四处游走,可怎么也无法找到一个宣泄、爆发的出口,憋得她生疼。


    “怎么到了门前倒傻站着了?”澹青从太灏身后冒出来,奇怪地瞥了自家主人一眼,“不是紧赶慢赶、片刻不停地要回来吗?”


    倒并非他不敬君上,只是这一路主人的反应太奇怪了,实在令人费解。


    此一声将潜藏在沉默之下的暗流涌动挑到了明面上,也把众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拉回。


    “神官怎么?”闻良见目露疑惑。


    日前分别,神官不是已然改道离去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沈璧不动声色地拦到文玉身前,她还没忘记在江阳府时,这人在姑姑面前胡言乱语的事。


    “你们是何人?”庞愚看着越来越热闹的内室,心道简直不成体统,“承平王的宅院也敢乱闯?”


    一片混乱之中,鸣昆打量着两只脚已经毫不客气地跨进来的澹青,再看看仍旧规规矩矩立于门外的太灏。


    当初的小仙子,如今也有自己的伴生兽了,只不过二人的性子倒是天差地别、两模两样。


    “啧啧。”鸣昆耸了耸肩,别开眼去。


    澹青一个刀眼斜飞,显然听见鸣昆的死动静,“啧啧什么啧啧?哪里来的落毛鸡?”


    “你——”澹青面色一凛,显然听不得这话。


    他是天生地养的第一只凤凰,只不过中间出了些岔子才附身于神兵上做了剑灵。


    竟敢将他比作落毛鸡?


    瞧这架势,她先前的想法果然没错,文玉打了个响指将两人分开。


    “澹青,你怎会在此?”照闻良见的说法,文玉也觉得奇怪,“观蓝呢?”


    她没办法面对太灏,也做不到追问琴龙骨的下落,只能岔开话题,从旁的入手。


    话音刚落,文玉似乎想到什么,没等澹青的回答便转脸看向藏灵。


    若说与澹青一道的观蓝不在此处,那同藏灵一起的郁昶,又去了哪里?


    “那日将你送回木鹞镇,我与郁昶便分道扬镳。”藏灵显然知道文玉没问出口的话,当即便交代,“并不知他现在何处。”


    她同郁昶本就没什么交情,因而也不关心他的去处,可眼下面对文玉的双眼,藏灵有些后悔当时没多问一句。


    “那只胖头鱼与我到了谭明岛之后,没见着郁昶的影子便离开了。”澹青没忍住白了一眼。


    虽说早知道观蓝是为了寻郁昶而来,可岛上那情形他竟真能撒手不管、拍拍屁股就走人。


    真是令人不齿。


    文玉指尖微微蜷缩,她想不明白这样的关头,郁昶会去哪里。


    在钩吾山中弃她而去的太灏,竟是为了替她去寻琴龙骨,可一直陪她左右的郁昶,到头来却不知所踪。


    余光瞥见仍立于门外的那人,文玉不知不觉便别开了脸,她实在无法面对。


    谭明岛之行是如何凶险,难怪昏迷之时她总是做些奇怪的梦,似乎看见宋凛生浑身是血地转身离开。


    幸而如今的太灏不是当初的宋凛生,至少他有力自保。


    擢英殿主、帝君太灏,总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夔玄。


    怕他不是宋凛生,又怕他只是宋凛生,文玉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


    一片混乱当中,太灏的声音还是那么坚定有力,开口便稳住了场面。


    “有了此物,便可做你想做之事。”


    文玉周身一僵,即便心中清楚,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没办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开口应声。


    “竟真是琴龙骨……”藏灵眉梢微扬,意味不明地瞥了太灏好几眼。


    能从夔玄手中取得琴龙骨,还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这家伙倒还有几分本事。


    “那是自然。”澹青与有荣焉地仰起头,朝着文玉示意,“文玉君,这可是送上门的琴龙骨——”


    他虽未挑明,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文玉赶紧上前接过。


    毕竟要主人一直杵在门外,实在不体面,这文玉君不过微末小仙,竟对帝君视而不见?


    文玉当然知道,取了琴龙骨进山救人,才是当下最紧要的。


    她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对她而言,琴龙骨不过几步之遥,可是太灏为了拿到琴龙骨,又走了多远呢?


    太灏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柔和,随后抬手将掌中之物呈至文玉跟前。


    一枚染着金光的骨头缓缓落在手中,文玉指尖微蜷,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传闻里的琴龙骨。


    “琴龙骨本是夔玄的一小段脊骨。”太灏似乎知道文玉在犹豫什么,不骄不躁地轻声解释,“你放心,这是我亲自扭着他取的,不会有错。”


    文玉面色稍缓,取骨只怕要剥皮抽筋,想来藏灵身上沾的血雾便是夔玄的,不管太灏是如何做到的,至少他看起来并未受伤。


    那就好,那就好。


    “我……”几番挣扎,文玉很是艰难地开口,“小仙……”


    她不能这么一声不吭地就叫旁人为她赴汤蹈火,更不能理所当然地就凭借太灏的付出而坐享其成。


    原是她的责任,如今又成了别人的担子。


    如今他是没有受伤,可若是不敌那夔玄又该怎么办?


    她受之有愧。


    门槛横在二人之间,明明将他们隔得那样远,可不知怎么,文玉和太灏对视的时候又好像贴的那样近。


    就在巨大的自责和内疚排山倒海而来之时,文玉听见太灏说——


    “做你想做的。”


    第316章


    钩吾山,幽都地脉。


    “你是说,有了此物——”酆都眼中光芒渐盛,平日里的阴鸷随之一扫而空,“便可助安之脱困?”


    话虽如此说,可在场的众人不难看出他迟疑之下更多的是激动到颤栗的欣喜。


    “酆都君哪里的话?”澹青想着主人经历的磋磨,再看看这个不劳而获的家伙,“这可是琴龙骨。”


    鸣昆斜睨了澹青一眼,虽不知其是出于何种目的与人呛声,可这话确实没错。


    如今泰媪与钩吾山已然是一体同生,若要强行剥离,必得有像琴龙骨这样强大的宝物来补缺,否则失了平衡之道,山体坍塌、地脉损毁,不过是转眼的事。


    文玉面上阴晴难辨,只静静地垂眸看着掌心那一小节脊骨,“我当尽力一试。”


    毕竟她虽对这琴龙骨的威力早有耳闻,却也只是听说而已,上手实践还是头一回,就连该如何化用都不甚清楚。


    若是……师父在便好了……


    “好、好好好。”酆都喜不自胜,说话都磕巴起来,“小孟,此事只许成不许败——”


    也不知是不是地脉密不透风的缘故,细密的汗珠逐渐渗出,令他好不憋闷,同文玉说话的气压也低了几分。


    “世上何来只许成不许败之事。”似怕文玉为难,太灏少见地开口,“酆都君应知晓此理。”


    “你这话——”酆都下意识要反驳,可心中也并非全然不明白,“我只是——”


    藏灵闭了闭目,两手亦不禁按上腰间的刀柄,“吵什么吵?”


    对于除了文玉以外的人,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更是快见底,恨不得一刀将酆都砍了换个耳根清净。


    横竖这趟走谭明岛,伏雪和春杀都没能见血,正好也活动活动筋骨。


    “大人放心。”文玉按下那几分不确定,应了酆都的话。


    而后她又看向满脸戾气、随时爆发的藏灵,安抚道:“你也放心。”


    此事与酆都君无关,有没有他,她都要救泰媪出去。


    地脉也好、苍生也罢,从来就不该只压在一人肩头。


    泰媪在钩吾山长眠数百年已然够久,不能再继续受困于此。


    “我……”藏灵的脾气一下软了下来,最终无奈地朝着文玉点点头。


    文玉轻拍拍藏灵握着刀柄的手,将其拿开,可眼神却不知不觉落在太灏身上,“你……们都放心。”


    后者自然明白她话中深意,淡笑着颔首算作对文玉的一种鼓励。


    那个令人安定的眼神似乎在说,大胆去做。


    “本君为你护法——”酆都满脸肃穆,再没了玩笑的心思。


    文玉也不推拒,如今郁昶不在,有酆都君护法自然是好。


    原本她还打算……也罢,也罢。


    “我自会为她护法。”太灏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文玉没说什么,可眸光却亮了亮。


    “主人,你——”澹青却是眉头一皱,着急起来。


    可没等他再说些什么,酆都便急吼吼地接上了话,“你、我……这也不冲突啊。”


    “元阙——”一阵地动山摇、沙石飞走,打断了酆都。


    姜岐以土壤作身将挡道的某位鬼城主推开,拦住文玉的动作,“我不许你为我这么做。”


    琴龙骨的光芒盛极,几乎将整个地下世界照亮,也更能让文玉看清楚泰媪如今这个泥垢满身、形容全无的样子。


    她并不排斥土壤。


    相反,土壤孕育了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的绝大部分生命,也包括她。


    在土壤中扎根,在土壤中发芽的文玉,怎么会排斥土壤呢?


    她只是感叹、惋惜,不想让泰媪再过这样的日子,更何况……


    “我这么做并非是为了你。”文玉话音坚定,毫不退缩,“你如今灵气已有逸散之象,又能为钩吾山支撑到几时?”


    不若以琴龙骨修补地脉,换她自由,亦换中洲平安。


    可姜岐若是怕,当日也不会做出以己身滋养地脉的事,“能撑一刻便是一刻。”


    “安之——”酆都被推得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又扑将回来。


    可姜岐此刻一颗心全挂在文玉身上,根本没功夫搭理他,只冷冷道:“闭嘴。”


    若她这位师弟是真心懂她,便不该强逼着元阙救她。


    “酆都君,拦住她!”文玉当机立断。


    她不再纠缠,而是毫不犹豫地祭出琴龙骨,以自身的疗愈灵力做引子,开始剥离泰媪神魂、修补地下灵脉。


    酆都反应也快,当即便一把拥住了泰媪,沉声道:“安之!”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此刻面上却显现出少见的正经与凝重。


    既然已是一体同生,那剥离之痛可想而知……


    文玉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担忧之下,手上的动作也吃力起来。


    “别担心。”太灏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抬袖间淡淡的冰蓝色顺着指尖涌入文玉背心。


    澹青见状,更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主人,要不还是我——”


    “你修为不够。”并非是存心打击,鸣昆叹了口气。


    他也只是实话实说。


    琴龙骨自是威力一绝,可还需得施法者的深厚灵力催化才成。


    可是如今的文玉和太灏……鸣昆心中也没底。


    要说万无一失,他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那家伙眼下在何处。


    文玉瞥过澹青,不知他此刻是要出什么头。


    虽明白他维护主人的衷心,可鸣昆说的没错,论修为道行还是太灏为她护法更为稳妥。


    定住心神,文玉不再去想其他,眼下将泰媪从钩吾山中剥离出来,再将地脉修补完整才最要紧。


    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身体,文玉从最开始的不得其法慢慢变得游刃有余。


    太灏虽修的是冰寒之术,可灵力却不失温和,不愧是上承凛冬、下起炎夏的司春之神——东方青帝。


    那块泛着金光的琴龙骨,在文玉的掌控下渐渐升空,而后化作点滴水雾飞向泰媪。


    眼见着泰媪身上的泥垢被一寸一寸地濯洗干净,露出她原本的真容来,文玉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安之!安之!”伴随着阵阵惊喝,酆都显然是大喜过望。


    沙石混杂其中、草木碎屑满身的泰媪,亦察觉到自己的形态正发生变化。


    从前笨拙又厚重的身体,竟感到越来越轻快,甚至一点点化出了手脚、五官。


    看着渐渐生出的指尖,姜岐略带迟疑地抚上自己的眉眼,触手是略带温度的皮肤那种自然而然的真实感,令她不禁有一丝错愕。


    数百年逝去,这是她几乎要忘记的,却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起的……自己本来的面目。


    “元阙!停手!”姜岐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急促地喊道,“控制不好琴龙骨,你会遭到反噬的。”


    这东西,她最初不是没想过。


    且不说这东西的来路有多难,就算侥幸得到,却也会因化用不当而失败。


    因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以己身镇压。


    文玉知道姜岐在说什么,可她却并没有就此停住的打算。


    眼见泰媪化形已初步成功,那下一步便是修补因剥离她而产生的缺漏,将琴龙骨封入钩吾山,便算是大功告成。


    “可撑得住?”太灏低声问道,随即加快了传输灵力的速度。


    屏息凝神之下,文玉还有心思开玩笑,“死不了。”


    “我不要你死不了,我要你好好地活。”太灏面色不变,声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忽然被噎住,再说不出什么故作轻松的话来。


    文玉知道太灏一向少言寡语,与宋凛生的爱说爱笑不同,可是……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对她的那份紧张似乎没有改变过。


    “嗯。”文玉的回答虽简洁,却是难掩的郑重其事。


    有太灏的助力,她自然轻松许多,当即便调动周身全部的修为一鼓作气将琴龙骨打入地脉深处,再施以阵法作封印之用。


    顷刻间,随着琴龙骨进入地脉,周遭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也渐渐弱下去。


    紧绷了这半晌,众人总算有了喘息的空隙。


    文玉身后的太灏收了灵力,正欲伸手扶人——


    “文玉!感觉如何?”鸣昆护将上来,盛赞其威风八面、不减当年。


    澹青更是比他还夸张,围着太灏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主人,你无恙罢?”


    夹在中间的藏灵看着二人被打断的动作默不作声,最终将视线落在琴龙骨消失之处。


    这琴龙骨得来的简单,封印的也迅速,可一切是否……太过顺利了些?


    她有些不安。


    不过处置了钩吾山的这些杂事,她便能回江阳府接闻彦姿了,快些也好。


    “元阙——”姜岐总算恢复了真身,整个人再没了什么顾忌,当即便朝着文玉扑过来。


    文玉冷不丁被她拥了个满怀,一股草木清香将二人紧紧捆在一处,“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要能给泰媪自由,给中洲安定,就够了。


    那她也可以如约同沈璧返程,去江阳府与小辈们过年,再回春神殿向敕黄和师父复命。


    “安之,安之。”酆都追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姜岐往下扒拉,“这是小孟,小孟。”


    一面说着,他还不忘一面瞥着太灏的脸色,生怕姜岐的失态会将人开罪。


    当初在幽冥殿上说好的,只要能救出安之,旁的事他不许过问。


    安之自然也不例外。


    文玉越过姜岐肩头,清楚地瞧见酆都眼中一抹异色闪动,可尚未等她开口问询,便只听见重物轰然倒地的声响。


    如山崩、似地动。


    “宋凛生!”文玉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甚至在她匆忙推开泰媪,转过身看着倒在地上的太灏之时,都不曾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叫的是谁的名字。


    “主人——”澹青急得面红耳赤,当即便要去扶,“我早说过你这是——”


    文玉拨开澹青,将面无血色的太灏揽入怀中,捏了捏他的掌心。


    触手冰凉一片、毫无生机。


    怎么回事?方才为她护法时还灵力淳厚、生生不息,如今怎么……就剩一星半点了?


    难道——


    她顾不上自己此刻已是冷汗直流,只仔细地回想着是何处出了差错。


    “文玉君以为——”澹青被文玉掀翻在地,顾不上爬起来便再也憋不住似的,“谭明岛是无人之境?夔玄是废物点心?”


    第317章


    如同惊雷乍响,澹青的话叫在场的众人皆愣在原地,就连鸣昆也一改常态,未与他呛声。


    方才获得片刻自由的姜岐,此刻手足无措地望向琴龙骨消失之处,这才知道其中的不易。


    “元阙稍候。”转瞬间,她已做好了决定,“我这就将琴龙骨物归原主,请夔玄来救人。”


    同样震惊于太灏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酆都,却在短暂的惊愕后,赶紧出手拦住姜岐,“安之!没用的!”


    他只说会助他救出安之,却并没提到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藏灵原本按着双刀的手紧了紧,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瞥向太灏。


    在木鹞镇时,他分明云淡风轻、不似有恙,怎会……


    可文玉却几乎立时反应过来,满目错愕地盯着怀中的太灏,“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受伤也要瞒着,疼痛也要忍着。


    他定是在谭明岛受了伤,却一声不吭、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只为了将琴龙骨交到她手里,只为了让她毫无顾忌地去做想做的事,只为了她能够心安理得地……


    似一把生锈的钝器在心口反复地磨,虽不锋利至刀刀见血,却更令人闷痛到无法言说。


    “我没事……”太灏幽幽醒转,整个人陷在混沌间,双眼也没了平日的清明。


    可尽管如此,却仍不忘出言宽慰文玉。


    “怎么会没事?”澹青顾不上满地的尘土,急忙爬将过来,“主人方才归位、神魂不稳,便每日为文玉君的事东奔西走。”


    他就想不明白了,不过是在擢英殿睡了一觉,怎么醒来之后,主人便令人感到如此陌生。


    东天庭从前的青帝太灏,是如何的六根清净、心无挂碍,怎么下界一遭,整个人变得如此意气用事、举止失序?


    “如今,更是与……那夔玄大打出手、撕破脸面。”澹青又急又气,却又找不到个发泄的出口,“你知不知夔玄他是——”


    说到紧要处,澹青却恨恨收声、不再多言。


    主人敬她爱她,必不会愿意苛责于她……


    藏灵按住腰间轰鸣阵阵的伏雪、春杀,暗道澹青适时收口,否则她真忍不住叫他闭嘴。


    她见过当日在钩吾山落泪的太灏,自然知道如今这样的场面,必然是他自己愿意,否则谁又能强迫了他去?


    “小玉。”连日来,他不愿再称呼眼前人为文玉君,却也不敢再开口叫一声小玉。


    如今听得她那一声宋凛生,他总算似得了什么允许般。


    太灏极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你方才……唤我作什么?”


    看着他毫无血色、光彩渐失的一张脸,文玉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就连话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宋凛生……”


    “我在。”就好像从前无数回那样,太灏自然而然地答道。


    可文玉悬着的一颗心并没有因为他的回应落地,反而更是紧紧地揪起,因为……


    这样的场景常于夜半时分出现在她梦中,惊醒她一次又一次。


    记忆的阀门打开,从前像洪水般泻出,惊涛拍过之时,让文玉分不清虚实真假。


    难不成钩吾山的夜真能落下江阳府的雪……


    那是她和宋凛生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冬天。


    “公子,你瞧我这只灯笼同边上那个可挂端正了?”洗砚脚踩长梯,口中止不住地哈着白气,一面忙活,一面回头张望。


    宋凛生撑着柄油纸伞立在院中,身上的狐裘比飘扬的碎雪还要洁白,衬得他越发清俊温润,“再往上些——对——”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文玉只觉得浑身燥热,索性趴在窗棂上看他们忙活。


    “文姊姊,和阿珠一起剪窗花罢?”阿珠头上顶着两个小圆髻,突然从窗台下冒出来,那生动劲儿活像是墙上挂的年画娃娃。


    匆匆的脚步声闪过,彦姿和阿沅一前一后地追过来,各自怀中还抱着不少剪窗花用的桃花纸。


    “雪天路滑,阿珠你动作慢些。”阿沅撑着膝盖喘气,显然是追了一路。


    闻彦姿双手背过脑后,优哉游哉地笑道:“慢些快些都不打紧,只要摔个屁股蹲儿,别哭鼻子就成。”


    见几人来了,阿柏忙搁下手中缝了大半的布老虎,转出屋去将阿珠一把抱在怀中,“小小姐当心着凉,快进屋暖暖。”


    阿沅和闻彦姿对视一眼,将备下的桃花纸隔着窗棱递给文玉,而后皆笑着转身去为宋凛生和洗砚帮手。


    “想剪窗花呀?”文玉看着那厚厚的一沓纸,边打量边与阿珠说话,“想剪窗花找你阿竹姊姊——”


    这些若是全剪完,只怕能将观梧院的窗扇贴个里三层外三层,也好,白日里睡觉不怕晃眼睛了。


    可她话音未落,正烤着年糕果饼的阿竹便奇了怪了,“诶?娘子平日里最喜欢这些的,今日怎么倒兴致缺缺?”


    “娘子我今日自然是有更要紧的事——”文玉故作轻松,趴在窗棂上紧盯着院中,头也不回地同阿竹摆了摆手。


    “哦——”阿竹朝着阿柏使了个眼色,看着正在院内忙活的二公子,再瞧瞧几乎出神的娘子,彼此更是心照不宣,“是是是。”


    文玉勉强笑笑,没再出声。


    今儿是除夕,是她与宋凛生在梧桐祖殿约定好的一起过年的日子。


    本该是辞旧迎新、瑞雪欢腾的,可她心中不知怎么回事,总也不安宁。


    其实自梧桐祖殿回来后,虽然宋凛生不是今日扭了脚,就是明日伤了手,可大体上还算是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事态也在文玉的掌控范围之中。


    只是每每想起沅水河畔宋凛生所受的伤,文玉是堤坝也不许他去,风筝也不许他放。


    宋凛生自然体谅文玉所想,每日仅在府衙与宅邸间来回,只求平安归家便好。


    两个人就这么小心谨慎却也不失滋味地过着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年关。


    文玉想的出神,连宋凛生同她说话也没听见。


    阿珠嚼着年糕含含糊糊地提醒道:“文姊姊,二哥叫你呢!”


    “什么?”文玉眨眨眼,一副反应慢半拍的样子。


    宋凛生掸了掸伞骨,上头的落雪就那么簌簌飘下,“我说,小玉若是倦了就先歇息,到年夜饭的点我再来唤你。”


    “公子哪里话?”洗砚挂好灯笼,拍拍手从竹梯上下来,“到时一开席面,我保准文娘子循着香气儿就醒了,不需来请。”


    众人笑作一团,欢声笑语响了满院。


    那时她似乎说了洗砚什么,但是如今有些记不清了,只隐约有印象自己越发昏沉、似乎真的转眼便睡过去……


    再醒来时,周遭尽是火焰燃烧的哔剥声,滚滚浓烟呛得她说不出话,只能听见门外急促纷乱的脚步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呼喊——


    “小玉!”


    抬头在半开的窗扇缝隙中,看见院外宋凛生那张被照得通红的脸时,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屋内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火。


    “快!快救火啊!”洗砚同样急得团团转,张罗着人进进出出。


    阿柏和阿竹倒没见着人,兴许是带着孩子们在外头。


    文玉摇了摇头,想叫自己更清醒*些。


    尽管热浪一层又一次地扑将过来,但她还不算十分惊慌。


    她虽是木头身,却并不怎么怕火,待捏个诀将其灭了便是。


    可这般想着,文玉才发觉自己双手完全使不上劲,指尖更是半点灵力也无。


    怎会如此?凡间的些许火焰还不至于压得她羸弱至此、法力尽失。


    看着自己那点若有还无的青芒,文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就是敕黄同她说的还清因果、早日飞升,是……天劫。


    文玉心中头一回地升起了恐慌,她并非是怕烈焰灼身,更不惧形神俱灭。


    看着不顾阻拦往里闯的宋凛生,她担心的是——


    无论飞升成功与否,她都会就此与宋凛生生离……或是死别。


    “宋凛生!”文玉几乎是立刻喊出来,却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快走!”


    原想着凡人生命短暂,与他度过这一生又如何,却没料到她的劫难来得更快,怕始终是无法做到。


    “小玉要我走到哪里去?”宋凛生褪去外袍,动作极快地在雪地里滚了个来回便往里冲,“我这一生所求之处,只不过是去到你的身边。”


    “公子!”洗砚骤然出声,满脸焦急。


    一贯是柔和克制的宋凛生如今可以称得上气急败坏,“洗砚,难道你也——”


    一桶凉水自头顶泼下,打断了他的话。


    隔着眼前断续的水幕,宋凛生瞧见洗砚说,“公子做什么洗砚都支持,快去!”


    而后洗砚也没闲着,同样用水打湿自己的衣裳,又来回奔波着扑灭门前的火,想给宋凛生铺出一条路来。


    “外头就交给你了。”宋凛生不再分神,直接就往火场里冲。


    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在火舌跳动中被拉得老长,文玉模模糊糊地想到,从前她总觉得凡人脆弱、渺小,以为自己坚韧、强大,可一夕之间骤然颠倒,她竟要连累宋凛生来救。


    难道连日来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如今的天劫要应的是她,但受害的却是……宋凛生……


    想通其中关窍,文玉终于明白一早的心神不宁是为何故。


    她急切地想要从榻上爬起来,却只在挣扎中不慎滚落下地,“啊——”


    这火只不过是困住她,而后应还有天雷加身,得让宋凛生带着大家赶紧离开才行,否则必受牵连。


    “不要,宋凛生——”文玉极力唤道,低哑的声音却在熊熊火焰中被淹没,“不要过来——”


    雪白的身影扑将进来,尽管周遭火势滔天也未有片刻犹豫,那义无反顾的身姿犹如飞蛾扑火、带着万分决绝。


    断落的屋脊裹着那一抹刺目的火红,直截了当地压上宋凛生的肩背,击得他脚步趔趄、当即倒地。


    火舌席卷之下,文玉似乎听见他的皮肉被燃烧得滋滋作响,“宋凛生,别犯傻……”


    漫天的哭喊混杂着烈火的灼热,院外忙碌的嘈杂映衬着屋内的寂静,似是两重天地般被一道门槛隔绝开来。


    动与静,生……与死。


    灵台封锁,令她越发虚弱下去,分明应该保存实力应对后头的雷劫,可文玉此刻却将仅剩的丁点希望汇聚于掌心,想殊死一搏将宋凛生送出去。


    可不待她聚力完成,空落落的手掌便被人一把握住。


    “人若是连犯傻的勇气也无,那才是白活一场。”宋凛生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早没了往日风雅,却仍笑得那样温和柔软。


    他不知何时起身,拼尽全身力气来到了文玉跟前。


    “你……”文玉原本想好的那些拒绝的话,却在此时尽数散去,“你这个傻子……”


    用来将人推远的手僵持片刻,亦是紧紧回握住宋凛生。


    “我不傻,相反,我很幸运。”


    宋凛生摇了摇头,坚定地揽住文玉护在她身上。


    “我早说过,我要和小玉在一起,便是身死,我也愿意。”


    第318章


    他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但他不后悔。


    似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般,断落的横梁再次砸下,正中宋凛生脊背。


    “宋凛生!”文玉使出最后的灵力一掌掀开燃得正旺的断梁,翻身将人抱在怀里,“宋凛生——”


    肩头、脊背满是烧伤留下的可怖痕迹,可他却始终闷着不肯吭一声。


    “我带你出去,我这就带你出去。”文玉目光闪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有一点她没说错,人类有着超凡的精神,可同时有着脆弱的躯体,这样下去宋凛生是不成的。


    便是拼尽这场天劫不过,赌上所有的道行修为,她也要带他出去。


    “小玉,我没关系。”宋凛生握着文玉的手,想要她冷静下来,“你快走……”


    文玉双手揽着他,却又不敢触碰到伤口分毫,忧心之下几乎整个人都在颤抖,“宋凛生……”


    “只是,只是不能和你一起过年了……”宋凛生正说着,忽感肺腑间灼热非常,令他话音断续起来“对不起……”


    他们还没有一起吃年夜饭,还没有一起守岁,还没有一起看烟花,还没有一起再过一次上巳节……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来得及一起做。


    文玉拼命地摇头,挣扎着要将人抱起来,“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不要来找我。”似乎知道时间不多,宋凛生没头没脑地说道。


    倒让文玉浑身僵直,一时愣在了原地。


    “从前我想人生短暂,无法与你长久相伴,会很痛苦。”


    宋凛生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淡然,全没有丝毫的恐慌,却有着难以掩藏的歉疚。


    “可是如今我明白了,妖寿漫长,让你看着我离开才更残忍。”


    这样交代后事般的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好受。


    “所以,一定不要来找我……”宋凛生极艰难地说完,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文玉记起在梧桐祖殿的时候,她心里想着宋凛生短暂的寿元,对她来说恰如弹指一挥。


    因而她原本的打算便是在他寿终正寝以后重回春神殿做她的小仙使,得道飞升岂不快活……


    可是如今……如今……她只想救活宋凛生,哪怕是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生。


    她一面为自己的不愿离开震惊,一面为宋凛生猜中她内心的想法而羞愧。


    宋凛生强撑许久,终于是忍不住开始呕血。


    在文玉颤抖的哭泣声中,他拼尽以后的力气说道:“小玉,不悔梦归处……”


    朦胧间有人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令记忆忽然远去,漫天的灼热火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幽深静谧的地下灵脉。


    文玉的视线重新落回眼前人身上。


    “只恨太匆匆……”太灏安抚般地笑着,摇摇头要她别哭,“小玉,一起……过个年罢。”


    文玉压抑了百年的愧疚和懊悔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令她溃不成军,“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宋凛生!”


    那时候他也是说着这样的话。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宋凛生拼尽全力也想要告诉她的,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只不过太匆忙、太短暂,太求不得、太放不下……


    “我带你回江阳府,好不好?”文玉笑中带泪,悲喜交加,“小濯和阿衡他们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如今的太灏已非肉体凡胎,并不会轻易殒身,可文玉再承受不起任何失去,她实在太过害怕当日的情境重演……


    她很后悔。


    在江阳的时候,在陵园的时候,在后春山、在七盘关的时候,她分明可以多问一句的,哪怕多问一句呢……


    太灏怔忪片刻,略有些回不过神,“好,都好。”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并非是百年那样简单。


    言罢,太灏终于是支撑不住,整个人卸了力气,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其实从幽冥府起,到钩吾山止,他就没怎么合过眼,这下在小玉的怀中,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宋凛生?”文玉亲眼看着方才还在为她拭泪的手骤然垂落下去,止不住的一阵心惊肉跳,“宋凛生!”


    ……


    江阳府,宋宅观梧院。


    “宋雪川,你说那位仙师……”文宝抬手将胡萝卜插在雪人脸上充当鼻子,可眼睛却忍不住朝着屋里瞥去,“真是咱们的姑父吗?”


    宋濯对她的话闭口不言,只是见她玩得差不多了,遂将她整个人自雪地里提起来,捉回廊下——


    那里站着宛如一对璧人的宋屿和文衡。


    “宋雪川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文衡眼见要到霁明哥哥跟前,挣扎得越发厉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濯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没工夫同文宝说笑。


    “衡姐。”他放开手,同二人见礼,“兄长……”


    “小濯,别吓唬小宝了。”宋屿颔首应声,这些时日对此情景已是见怪不怪。


    他虽远在上都,却也听说过,小宝多数时候都是阿衡和小濯一同看顾的,平日里熟络得很。


    文衡掸了掸文宝发顶的碎雪,不赞同地看向宋屿,“哪里是吓唬,辛苦小濯替我照料小宝才对。”


    宋濯扫了二人一眼,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分明往日里都是他与衡姐和小宝来往得多,可兄长一回来,似乎她身旁的那个位置自然而然就是属于兄长的,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他索性转头背过身去,看向满院落雪无声。


    往日里这些陪她胡闹的差事都是闻良意的,哪里轮得到他?


    “宋雪川!我听说姑姑回来了!”闻良意顶着满头风雪,一个大跨步进了观梧院,“你怎么也不派人与我通传,哎哟——”


    隔着雪幕,宋濯微不可察地笑了声,心道真是背后不可语人非,来得真快。


    “当心些,小四。”后头跟上来的闻良见忙将人扶住,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心疼,“雪天路滑,你又才见好。”


    可闻良意哪里是那般听话的角色,拍拍屁股就想溜,“大哥——”


    “由他去,伯徽。”一身紫袍金冠的沈璧此刻却是满脸倦容,头痛得很,“不摔不知道疼。”


    她与伯徽连夜折返江阳,紧赶慢赶的头一桩事便是回闻府接上闻良意,为的不就是能让他来看望姑姑吗?


    “见过殿下。”见沈璧进院,众人皆恭正见礼。


    沈璧无所谓地摆摆手,并不将这些虚礼放在心上,“姑姑如何?”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闻良意半点看不出重伤初愈的样子,整个人滑得像条泥鳅。


    正欲回话的宋濯眼见他从身边风一般卷进去,都顾不上阻拦,“诶,不得擅闯——”


    “怎么?”闻良意回头瞥了宋濯一眼,正奇怪着天寒地冻的一个个却都杵在院子里作甚,可话还没问完,便叫拦住了去路。


    青蓝的鳞甲和淡金的羽毛朝着他齐齐发来,却又在方寸之间停住,逼得他不敢动作。


    闻良见快步自庭下追过来,劝道:“小四,不得无礼。”


    “大哥——”闻良意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叫身后的闻良见,还是……


    他略仰头瞧着正一左一右拦在他身前的两人,而后目光垂落自其肩膀缝隙处看向紧闭的门叶,半阖的眼眸正慌乱地提溜打转。


    这澹青他认识,可另一位……


    “这是姑姑的本命剑,鸣昆。”沈璧迈上阶来,为众人解释。


    鸣昆想着文玉那副随时要抛弃他的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颔首,“暂时是。”


    澹青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介绍他,只得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两声,“嗯嗯——”


    “这是澹青,诸位都认得。”沈璧当即意会,赶紧补上。


    可不知怎的,澹青似乎还不满意,“嗯嗯——”


    “这是……姑、姑父的伴生兽,澹青。”沈璧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


    钩吾山中发生的事,藏灵神君已事无巨细地告知于她,实在是令人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只是日前她还叫人家登徒子,没想到如今却要改称为姑父,当真……


    若非方才进门前,藏灵神君赶着去寻闻彦姿,哪里又需要她来开这个口呢?


    “姑父?”果不其然,闻良意一听这话就像沸水炸开了锅,“谁?你是说——”


    闻良见将澹青的脸色尽收眼底,忙出声训斥道:“小四,殿下面前不可失仪。”


    话虽如此说,可闻良意却总算明白,也适当地收了声。


    即便沈璧阿姊天潢贵胄,却也是与他们有着手足之谊的,哪会那般看重礼节。


    大哥真的要提醒他的,是不可冒犯眼前澹青同鸣昆这两位。


    瞧他缩着脖子,一脸委屈的模样,沈璧只得岔开话题,“知枝呢?”


    方才她一路进来就没看见陈知枝,也顾不上问。


    “知枝说如今姑姑情形不好,恐遇危险。”文衡迈出几步,主动解释道,“她和苏见白在外院巡逻护法,也能提防一二。”


    宋屿点头称是,眼下不好打扰,否则他们几人也不会守在门外头了,“闻小四,别吵着姑姑。”


    “里头半点动静也没有,姑姑睡着了罢?”闻良意看着丝毫不肯退让的澹青和鸣昆,悻悻然地往摸了摸鼻尖。


    沈璧没回话,只转眼望向紧闭的房门。


    旁人不知道,她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个时候,姑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内室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唯有燃得正好的辟寒香轻烟袅袅,暖气袭人。


    “其实在幽冥殿上,我就怕你不是宋凛生。”文玉似乎完全不受外头的纷乱侵扰,只垂眸专注地盯着榻上之人,“却也怕你是宋凛生……”


    第319章


    若不是,她的希望便又落空了。


    若是,百年来的追寻忽而有了终点,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那时的卑劣、不诚,要怎么在再见面的时候同宋凛生解释呢?


    而这些日子的横眉冷对,相互试探,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她很后悔。


    “我知道,在地下溶洞,在后春山中,在七盘关内,在钩吾山巅……”


    其实从那时候她就应该察觉到,若他不是宋凛生,又怎么会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现身。


    “你一直跟着我,一直帮助我。”


    桩桩件件,总不至于全是因为她师父的嘱托罢?


    “在我蓄意激怒你,言语刺探你的时候,却是半句话也没为自己辩白过。”


    她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只是她无法面对、不愿承认罢了。


    “还有琴龙骨,你怎么傻到自己独身去取。”文玉说话断断续续的,开口异常艰难,“澹青说他赶到的时候,你……你满面脏污、浑身是血。”


    受了这样重的伤,却还要云淡风轻地掩盖过去,明明那样痛,却一声也不吭。


    若不是在钩吾山中助她封印琴龙骨时泻了力,他还要隐瞒到几时。


    难道就这样轻飘飘揭过,永远也不再提?


    文玉忽然很是气不过,丢了擦身的帕子,狠狠在他掌心捏了一把。


    触手的皮肤满是冰凉,文玉心头一跳,忙回身去拨弄她点的香。


    惊慌忙乱之下,她竟忘记用帕子垫着些,徒手便去摘那莲花顶盖,果然被烫得指尖一痛——


    熏炉子亦随之倒地。


    “我的香——”文玉忍不住惊呼出声,附身便要去拾。


    这可是她特意点的,专门用来……


    可没等她碰到那灼人的九瓣莲,一只修长干净、宛如白玉的手便先一步两指将其拈起,随之而来的是她背后那令人无比熟悉的宽厚温暖。


    “你从前喜欢雪中春信的清冽,不爱这辟寒香的暖味。”


    耳畔话音响起,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的熟稔,喷薄的热气萦绕在文玉颈间,并不似他的掌心那样冰凉。


    “我……”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登时忘记了原本要做什么,“你身子冷得像冰,当然是辟寒香……辟寒香……”


    文玉尽量维持着风度,就像是从前他们随口的交谈一般,似乎只要这样,那些日子就从来不曾远去。


    可她故作轻松之后却再也说不下去,喉间又紧又涩,若是再开口,怕是会忍不住……


    “辟寒香可生暖意、驱冷气。”宋凛生拾起熏炉,指腹在那九瓣莲上反复摩挲,“你是……特意为了我……”


    见他动作,文玉忽然反应过来,忙出手将熏炉拍落,“当心烫着——”


    他原本就通体生寒,此刻应是感受不到这炉子有多热,这么下去会灼伤的。


    一阵忙乱中,九瓣莲应声落地的瞬间,宋凛生趁乱反手握住文玉,“小玉……”


    文玉的身子骤然僵住,就那么背对着宋凛生,却没有开口应答。


    她无数次在心中设想过,等宋凛生醒来,要对他说些什么。


    从幽冥殿的重逢说起,还是从后春山的初遇说起,从她的逃避说起,还是从他的追逐说起……


    万语千言,话到嘴边,她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垂眸扫过两人握在一处的手,宋凛生唇畔扬起微微的笑意,她……没有挣开。


    他试探着向前,轻轻靠在文玉肩头,面颊上传来的那种真实的温暖,令他贪恋非常,就像这数百年的漂泊终于找到了栖身之所,再没办法放开。


    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萦绕在宋凛生鼻尖,莫名的力量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感觉到他的鼻息缓缓贴近,逐渐将她包围起来,两人一冷一暖的体温就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交织着,文玉心中不由得紧绷起来。


    分明是从前习以为常的,如今倒十分不好意思了。


    “姑姑?姑姑怎么了?”


    门外,听得什么东西摔落声响的闻良意赶忙开口,也顾不上对澹青和鸣昆的那点畏惧,冲上前便推开了门。


    “大胆凡人!不许冒犯君上。”澹青眉梢上扬,怒道。


    鸣昆斜他一眼,跟上闻良意的步伐,“耍威风也看看时候。”


    有他这句话在,沈璧等人对视过后,亦安心上前一探究竟。


    姑姑好几日没出门,还真怕有什么闪失。


    于是乎哗啦啦的一阵脚步声响过后,文玉和宋凛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姑姑……”闻良意脚下一个紧急刹住,看着文玉好几眼,最终愣在原地。


    文宝眨巴着眼睛,再瞧瞧她身后的宋凛生,“姑……姑父……”


    这么叫也不知对是不对,若按霁明哥哥家的辈分,恐怕该尊称一声老祖宗。


    这般想着,文宝转头便朝着宋屿看去。


    一双手将她眼睛蒙住,宋屿紧接着说:“我……给姑姑添几个炭盆来。”


    “还是我去罢,兄长。”宋濯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毕竟在前不久的家宴上,他还想将这个无耻狂徒扫地出门,如今却说此人当真是宋宅百余年前的一位长辈。


    宋濯僵直地转身,正欲离去却恰好撞上进门的文衡,“衡姐……”


    “小濯?”文衡一手将人拉住,不明白此时他要往哪里去。


    沈璧越过二人,此刻宋濯心中的震惊可以想见,毕竟在钩吾山听藏灵神君说起时,她也差不多是如此这般。


    但是姑姑和……姑父,能有今日实在不易,只要她们平安就好。


    眼见冲在最前头的小四此刻正满地找缝往里钻,闻良见揉了揉眉心,赶紧几步上去将人捉回来,“你老实些,别再胡闹。”


    澹青与鸣昆极快地对视,虽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个鼻子不是鼻子,另一个眼睛不是眼睛,可却莫名默契地当即拦在文玉和宋凛生前头,将众人的眼光隔绝开来。


    屋内一时闹哄哄的,当着众人的面,虽有鸣昆和澹青作掩,可文玉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只不过在感受到身后人的坦然时,她也逐渐放松下来。


    宋凛生面颊轻动,在文玉的肩背上摩挲着,尽管两靥和双耳已是鲜红欲滴,可还是强自镇定,默念要自己脸皮更厚些。


    这片刻的安宁来之不易,他不会再放开。


    文玉明白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想法,可眼下这一屋子的人,总得打发出去才是,“璧山……”


    此处虽是宋宅,可璧山一向是众人的主心骨,只要她……


    “哦,姑姑……我去看看藏灵神君在何处……”沈璧当即转身往外头走,不带丝毫的犹豫,“她没来过宋宅,恐失了方向。”


    宋屿作为这个家最年长的大兄,反应自然不会慢,“小宝的雪人堆的如何了?带霁明哥哥去看看好不好?”


    “诶?”文宝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宋屿一把抱起。


    “等了这几日,院子里的雪都半人高了。”文衡拉着宋濯,一面走一面交代,“小濯,稍后差些人手过来洒扫。”


    宋濯愣愣地看向被文衡拉着的手,嘴比脑子快,“嗯,听衡姐的。”


    “大哥、大哥,你慢点。”闻良意被闻良见拖着,直呼难受,“我伤还没好全呢!”


    闻良见这样的好脾气,也快被自家这个闻小四给磨没了,“这时候知道伤没好全了,方才乱跑的时候没见记起。”


    众人登时各说各话、乱作一团,将室内那点儿莫名的尴尬冲了个干净,却又有种别样的古怪。


    正闹着,院外有人飞奔而来,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干什么拽我?我有要事同姑姑说。”陈知枝左手推开文衡,右手撇下沈璧,从夹击中挣了出来,“姑姑,我方才见有——”


    文衡和沈璧对视一眼,仿佛瞧见连串的乌鸦自陈知枝头顶飞过,量是她二人修养再好,也险些笑出声。


    陈知枝飞快地回头剜了一眼,而后又乖觉地垂下双眸,眼观鼻、鼻观心。


    姑姑回来的匆忙,怎么也没同她说走了一趟钩吾山……竟进展这么神速……


    “见着什么了?”文玉较之方才的局促,这会儿倒是淡然了许多。


    一次会惊慌,两次就未必,三次四次就习以为常。


    她就这么由宋凛生靠着,自然而然地同知枝说起了话。


    后头跟上来的苏见白拍了拍陈知枝,见她似乎还没回神,便补充道:“见着个小鬼闪进来,没能捉住。”


    “小鬼?”文玉眼眸一眯,思索起来,“什么样的小鬼?”


    宋凛生靠在文玉肩头,刚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按在手背上。


    这些小事,她还应付得来。


    文玉微微侧身回去,目光交汇时宋凛生便又安然地贴了下去。


    “头上顶着灯油的小鬼。”闻彦姿不知何时踏进门来,冷眼扫过乱作一团的众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靠陈知枝和苏见白巡防,是靠不住的。


    藏灵紧随其后进了门,远远地同文玉说道:“是酆都派来的信差,叫我顺手抓了。”


    “神君真是开恩,怎么没两刀砍了?”闻彦姿双手环胸,懒散地往门框上一靠,满不在乎地说道。


    藏灵知道他还在为七盘关的事置气,也不多计较,毕竟是她理亏。


    可方才一路过来,闻彦姿竟连个好脸色也不肯给她。


    “砍了还怎么报信?”藏灵强压着心头的躁郁,拂袖将一缕黑烟丢在地上。


    文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了一圈,心道难怪从方才起就没见着藏灵人影,原来是去寻彦姿了。


    既然心中如此牵挂,嘴上还较什么劲。


    那缕黑烟落地,登时便化作一只顶着灯油的小鬼,躬身见礼道:“孟婆大人。”


    言语之间,倒与文玉十分熟络。


    文玉定睛一看,果然是幽冥殿随侍酆都左右的点灯十八匠,“不必客气,酆都君有何话托你带来?”


    第320章


    “酆都君请二位大人安心休养,钩吾山一切有他。”


    言罢,那小鬼便赶紧顺着门缝溜之大吉,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再被藏灵捉住。


    尽管他说得轻巧,可宋凛生还是察觉到一丝古怪,“此话何意?”


    更不必说藏灵那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显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


    一时间,众人皆不再出声,她们对钩吾山中发生的事亦是不太清楚,只能屏息凝神静待文玉的下文。


    文玉扬了扬手,任那小鬼离开,而后转过身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你昏死过去之后……”


    ……


    “文玉!文玉——”藏灵眼见着封印之处金光大盛,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待文玉应声回首正见琴龙骨破土而出,在半空中盘旋不下。


    封印……破了……


    文玉一手揽着宋凛生,一手欲重新聚力,却怎么也无法做到再次封印。


    难道是她不得其法?还是修为不精?怎么会封印得好好的,突然又失败了呢?


    “怎会如此?”酆都反应极快,当即拦在泰媪身前,警惕地看着这个原本用来修补灵脉的琴龙骨如今不听使唤地到处乱飞。


    安之方才从地心剥离出来,不可再次被吞噬回去。


    藏灵眼波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应是这琴龙骨的原身太过强大,不受文玉所控。”


    那毕竟是夔玄的脊骨,先前文玉同太灏合力,尚能封印。


    如今太灏伤重,想必以文玉一人之力便难以压制其凶性。


    琴龙骨虽力量无穷,却还需使用者借力打力将其好生化用才行,显然,如今的文玉还做不到。


    她话音未落,似乎为了印证其中真假,整个地下灵脉便开始地动山摇、震荡不止。


    原本地心有泰媪的神识□□,还能保一时太平,如今文玉将其剥出,琴龙骨又不受调遣,没了灵力补充,钩吾山分崩离析不过迟早的事。


    “我能封印一次,便能封印第二次。”文玉紧了紧掌心,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泰媪飞身拦将过来,一把按住文玉的手,“元阙!不可!”


    “你如今消耗过大,会受不住的。”酆都亦开口劝道,他虽有私心,却不至于用小孟的命去换。


    文玉垂眸看着泰媪指节分明的手,这是她方才化出的人形,不能就这么片刻便消失,让人空欢喜。


    “若是你我合力……”犹豫再三,她将视线转向了藏灵。


    后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缘木求鱼,劳而无功。”


    “她身上戾气太重,若是反倒激出琴龙骨的凶性,此事便更为棘手了。”鸣昆抬眼扫过昏迷不醒的太灏,心里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来。


    若是去请他,不知来不来得及。


    澹青警惕地护在太灏身前,却也没办法真的坐视不管,“即便要我家主人出手,也需得让他休养几日才好。”


    “可是地脉等不了。”酆都满面焦灼,喃喃道。


    为今之计,只有……


    “等不了便不必再等。”泰媪安抚般地拍拍文玉的手背,而后起身直面琴龙骨破土之处,“我与钩吾山本就是一体,如今既无法剥离,我重回地下就是。”


    言罢,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只是劳你为我费心了……文玉。”


    “不要——”文玉闻言不禁一震,先前泰媪总是固执地唤她元阙,怎么忽然便改了口。


    泰媪紧闭双目,指尖捏诀的同时,口中亦振振有词,是铁了心要以身修补地脉。


    随着她手上动作不停,周身竟真的一寸寸化作泥土,渐渐要与钩吾山再次相融。


    “同往常一样。”酆都却抢先一步入了地下灵脉,并故作轻松地说,“这次也让我先罢,安之。”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泰媪骤然睁眼,只看见酆都用身体压住了琴龙骨,随它一同沉入地脉深处。


    回忆忽然拉远又拉近,她似乎听到当日的来贺在耳边说:让我先罢,师姐。


    来贺与她原本师出同门,后来又分治鬼城幽都,各自做了鬼城主和幽都王。


    从前她喜欢唤他来贺,只是那时候他只把她当做师姐而已,如今她心甘情愿只做师姐,他却又叫她安之了……


    在钩吾山下想了数百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如今她却骤然领悟了——


    时机,时机最重要。


    泰媪惊怒交加,飞身上前想要拉住酆都,却只摸到满地的尘土,“你干什么?”


    “我做我这么多年想要做的、应该做的、没能做的。”隔着一层地壳,酆都的声音闷得很,却也倔得很。


    不管在幽冥殿上的时候如何威风,他这个牛脾气却一直没有变过。


    泰媪不自觉地软下声,说酆都的同时也像是说给自己,“你知不知道山中无日月,长夜多寂寥。”


    虫蚁日复日地啃噬土屑以求见光,地下水年复年地滴穿岩壁企图入海,而她却永远困守此地、无法离开。


    “你会被逼疯的!”酆都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会受不住的……”


    他那样爱自由,又怎么愿意……


    “安之守在此处百余年都受得住。”酆都不为所动,更是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我也受得住。”


    泰媪还欲再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你……”


    “酆都君——”眼前的变化太快,文玉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原本是要将泰媪自钩吾山中剥离出来,如今虽勉强算做到,却又将酆都君*搭了进去。


    “别太感动,我全是为了安之。”酆都虽被深埋地下,叫人看不清此刻表情,可不难想象他满不在乎的臭屁样子。


    文玉看着怀中没什么生气的宋凛生,当即将人打横抱起,转头就走。


    既是为了安之,想必酆都君愿意在此地度过余生。


    她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喂!喂喂——”酆都显然慌了神,话音一转忙嘱咐道,“待他好些,别忘了来救本君啊,小孟。”


    ……


    “原来如此。”听完文玉的一番解释,宋凛生颔首道,“琴龙骨不听调遣,酆都君的神力确可压制一二,只是并非长久之计……”


    钩吾山的事她过几日自会再去处置,她不想宋凛生刚醒就如此费神。


    文玉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那日在幽冥大殿上,你同酆都君都说了些什么?”


    酆都君自然不会不救,只是让他在钩吾山底下多待几日而已,也好体会体会泰媪这百年来的心境。


    如今该好好算一算的,是她和宋凛生的这笔账。


    “我……”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宋凛生说话也吞吐起来。


    文玉面不改色,淡淡道:“说实话。”


    当日她闯进幽冥殿,正见宋凛生与酆都君坐在一处,不知在合计些什么。


    如今在钩吾山遇见酆都君,他又几次三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文玉要是听不出其中的古怪,那才有鬼。


    “我同酆都打听你的下落,他趁机要我助他寻回泰媪作为交换。”宋凛生面上一热,却依旧照实回答道。


    这满屋子的后辈倒不至于让他觉得不自在,只是面对小玉……确实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


    文玉沉默片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你答应了?”


    似乎是意料之外,可联想到酆都君的一举一动,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宋凛生……原来他甫一归位就出现在幽冥殿,是为了守株待兔——


    她这只又呆又笨的大蠢兔!


    如此说来,撺掇她去请辞的谢必安与范无咎,兴许也早被宋凛生买通。


    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早有预谋,还不一定呢。


    “嗯。”这回他倒是坦荡,大大方方地承认。


    本就是……他提出的条件,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可文玉却忽然奇怪地横了他一眼,“那若是他要求别的什么……”


    毕竟酆都君这个人喜怒无常,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什么都可以。”宋凛生一口咬定,甚至不等文玉例举,似乎就没有他不能答应的。


    这倒是出乎文玉的意料,她原只当寻人这件事简单,在他掌握之中。


    这么说的话……


    文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令她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不止一件呢……”


    “多少件都可以。”宋凛生目光灼灼,言语之间的坚定更是毫不遮掩。


    当日他其实早知文玉在往生客栈,而先一步去幽冥府与酆都交换,只是怕他会不放人,提前打算罢了。


    因而不论是什么事,不论有多少件,只要能换得文玉的自由,他都会答应。


    此言一出,文玉却忽然别开脸去。


    她不知如何面对,更怕自己会……弯起的唇角太过明显。


    似乎所有的试探和拉扯,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辟寒香暖意渐染,文玉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她此刻很想出去透口气,却又无法挪动脚步。


    毕竟这样待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少很少,数百年也才换来片刻而已。


    可某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灼人,文玉只能左顾右盼,东拉西扯起来,“你既答应替酆都君寻回泰媪,如今勉强算做到了,却把他自己搭了进去,此事便不算完。”


    “嗯。”宋凛生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极快地应道。


    “你嗯什么?”文玉掉头回来,没好气地咬牙道,“我是说——”


    似乎生怕被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关心此刻正被钩吾山埋着的酆都君,文玉尽量显得自己在商议正事。


    宋凛生不急不恼,更不为文玉的追问而慌乱,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件事,“一切过了年再说,好不好?”


    至于酆都,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过年,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文玉不由得一怔。


    从前她害怕过年,怕吵闹、怕聒噪,更怕自己一个人。


    如今她仍旧害怕过年,因为——


    此为百年第一年。


    “嗯。”她听见自己说。


    宋凛生柔和一笑,心中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虽有许多前尘往事尚未说清,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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