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轰隆——”的巨响传来,紧跟着的便是地动山摇、风云变色,这阵仗远比方才观蓝与澹青打斗时要大得多。
文玉反应最快,当即将陈知枝等人护在身后,循着地崩山摧之声望去,“那不就是洞天顶上吗?”
“雪崩了。”太灏拂袖解了澹青的禁言,毫不犹豫地抓住文玉的手,“先离开此处。”
面对突如其来的接触,文玉几乎下意识想逃开,可在对上太灏那双清亮无匹又满怀担忧的眼睛时,她还是按捺着自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万千冰凌从四面八方涌来,载着文玉和太灏离开。
无需任何人提醒,澹青化出真身,腾空的瞬间在人群中穿过,立时就将陈知枝一行人卷起,安置在他脊背之上。
“这回你不会将我们驮去看雪看月亮了罢?”苏见白报复似地锤了澹青一把,却被他那坚硬如铁的鳞甲咯得生疼。
澹青头也不回,但鬓边的龙角高昂着,显然心情极佳,“怎会?青天白日的哪有月亮?”
“你!”苏见白捂着隐隐作痛的掌心,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笑。
观蓝眉梢一挑,有样学样,亦变作遥鲲飞鸟,发出浑厚的鸣叫示意郁昶上来。
后者望着文玉和太灏并肩而立的身影,沉默了一瞬。
翻飞的衣袂交叠着,飞扬的发丝纠缠着,是那样的密不可分、毫无间隙。
昨夜,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郁昶,上来!”观蓝扇动着翅膀,急不可耐地催促道,“还是你想被埋在这儿?”
郁昶面色不虞地扫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若非这个家伙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他昨夜怎会追出去探查,自然也不会离开文玉身边,叫那个什么劳什子太好太坏的有了可乘之机。
越看越觉得观蓝碍眼,郁昶索性收回目光,自顾自离去。
观蓝顶着疑云满头,振翅跟上,“郁昶?郁昶?”
风雪呼啸而过,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文玉望向周遭,云彩自她肩头划过,土地在她脚下匍匐,这样的高度能更好地看清楚七盘关的地势。
白茫茫的一片中,厚雪覆盖的林木微微拱起,似巨龙的脊背绕着山体盘旋七次,直达洞天顶上。
而那最顶点处,此刻正以极快的速度塌陷着,荡起的雪浪飞尘四处蔓延,叫人看不清楚其间的情形。
“方才那声似乎并非简单的雪崩。”文玉凝神细想着,察觉出一点不对味来。
太灏颔首,肯定了她的想法,“是狍鸮的叫声。”
这话让文玉陷入了沉思。
所谓狍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只在典籍里见过一些记载,从没真正地碰上过。
眸光扫过身侧的太灏,他既是东天庭的帝君,想必见多识广。
文玉悄悄盘算着,可没等她开口再问,太灏便自觉地答话。
“羊身人面、啖肉饮血。”说到这里,太灏也忍不住为闻良意担忧,“是极凶残的大妖。”
“大妖……”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文玉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它也去中洲?”
中洲震荡,灵气四溢,确实会吸引一些小妖怪想要趁机吸食、以求飞升。
可狍鸮既然已是凶残大妖,修为道行兼备,怎么会稀得这些许灵力?
若如太灏所说,狍鸮喜啖肉饮血,那有去中洲的功夫,路上多抓几个凡人妖怪吃了,对它来说岂非省时省事。
除非,不管是梧桐祖殿还是七盘关,狍鸮的出现,本就不是巧合。
“你可知狍鸮本就多生于中洲钩吾山?”太灏摇了摇头。
是以并非是“去”中洲,而是这东西怎么会从中洲流落到七盘关。
文玉忽然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太灏,“有人……在猎杀狍鸮。”
“它并非自愿出现在梧桐祖殿,只是一时受困。”太灏凝眉思索着,大致还原着当时的情境,“我将众妖送去赵公山之时——”
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变得清晰,文玉接话道:“有人伺机助狍鸮逃脱。”
会是谁呢?在她与太灏眼皮子底下捣鬼。
“只是它脱身之后,那人并未善罢甘休,反倒是一路追着将其赶到了七盘关。”文玉的语速很慢,将自己的猜测仔细过了一遍。
太灏颔首表示赞成,想起一件事或许能解释此事,“狍鸮的妖丹能助人提升修为,特别是功法尽破之人,若食用其丹,可一夕之间重回鼎盛状态。”
“如此……”文玉点点头,看来多半是为此,“下去看看。”
地动山摇之势暂时消停了些,空中漂浮着的落雪犹如鹅毛片片,撒得文玉满身满脸。
看着同样在眉梢积起雪白的太灏,她忍不住想要拂袖替他将其扫去。
毕竟这样看起来,实在是像一位垂暮之年的老者。
会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若是宋凛生能长命百岁的话,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
鬼使神差般的,文玉竟真的慢慢伸出手。
可指尖方才触碰到那抹凉意,文玉便心中一惊,寒冷的感觉登时游遍全身。
一瞬间惊雷炸响、天旋地转,她像做*错了什么事般收回手——
半途却被太灏反手握住。
后者半句话也没说,只垂眸安静淡然地看着文玉,就这样沉寂了片刻后,太灏主动俯下身子,牵引文玉的手为他拂去眉间雪色。
簌簌的声响在她的指尖跳动着,碎雪的冰冷和皮肤的温度相互交织,文玉能感觉到太灏的紧绷。
他在害怕。
可他却并没有停下用眉骨蹭她手指的动作,顶着满头雪色,太灏看起来真像一只毛茸茸的……
沈绰阿姊养的那只狸奴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宋凛生曾同她提起过。
对,霄飞练,太灏此刻正像是霄飞练。
原来她从来没忘记过……
“绿毛怪!你飞那么快做什么?”苏见白大喇喇的声音传来,且越来越近,“吹得我脸生疼。”
他自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哪受得住这样的风霜刀剑啊。
“你这只臭狐狸!”陈知枝没好气地一拳打在他发顶,先澹青一步教训起来,“再慢些!死掉啦!”
似乎是不想澹青因他的不识好歹生出怨怼。
文衡在宋屿、宋濯的搀扶当中下了地,“上仙别怪罪——”
客气有、周到也有,但是澹青总觉得哪处怪怪的。
江阳府这帮丫头小子,似乎对他比对郁昶有礼些……也疏远些……
“郁昶!”观蓝的叫声亦随之而至。
文玉骤然回神,偏头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郁昶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此刻正站在她身后不远。
郁昶一向少言少语,眼下亦是如此,只目光沉沉地盯着文玉看。
他分明是蛟龙,可文玉却感受到毒蛇一样湿滑的视线紧紧黏在她身上。
平静之下,怒意滔天。
“没事罢,文玉。”郁昶极力平复着自己正翻江倒海的心绪,尽量不叫语调太过生硬。
文玉默默地抽回手背在身后,“我没事。”
方才的乖觉消失不见,太灏站直身子,又是一副冷若冰霜、清高孤傲的样子。
澹青看看自家主人,瞧瞧郁昶,最终将目光落在文玉身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姑姑……救我……姑姑……”
极其微弱的一声响起,在沉默当中倒很是刺耳。
文玉当即抬袖示意众人莫要四处走动,凝神细听之下,对着太灏和郁昶对起了口型——
闻良意。
只是她反复确认了好几回,直到自己也有些怀疑的时候,才才某处停下脚步迟疑着说道:“在地下。”
“什么?”澹青大惊失色,忙上前走到文玉站的位置。
闻良意毕竟是……弄丢的,方才来的路上虽只有苏见白将他臭骂了一番,可余下的陈知枝几个没出声,心里想必也是埋怨的。
他需得负起责任。
“大约是方才雪崩……”太灏肯定了文玉的答案。
既有了主人这句话,澹青登时化作原形,毫不犹豫地钻入地底。
这雪地并非海水,但却也难他不得。
不多时,同文衡等人解释的陈知枝话都没说完,澹青便卷着一个人影出现。
“小四!”闻良见率先奔来,从澹青的龙尾里将人接过,“小四醒醒?”
沈璧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在后头踉跄地追着,“伯徽——”
渐渐地,众人皆围拢来。
“大哥。”闻良意张了张口,没了平日的精神头。
不过瞧着面色还好,只是虚弱了些,衣衫沾了尘土雪水不算太白净,却也没有撕裂的痕迹。
文玉默不作声地检查着,一手捏上闻良意的脉搏,“万幸没事,倒受了些惊吓。”
看着往日里生龙活虎、爱笑爱闹的闻良意,变成现在这副憔悴难当、了无生气的样子,文玉实在不好受。
只是她心中却奇怪,若真是落入狍鸮之手,恐怕闻良意早做了它的腹中美味。
怎么会有命活到现在?
“姑姑、姑姑。”闻良意用尽全力反手握住文玉,十分艰难地说,“二……”
文玉俯下身,她没听清楚,“什么?”
“雪人……”冷不丁地,陈知枝出声打破了沉默。
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苏见白奇怪道:“谁会在这里堆雪人?”
七盘关虽是终年风雪,但又没几个人能上到洞天顶上,更别说堆什么雪人了。
“不是那个雪……”沈璧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仍旧差点稳不住腔调。
文玉刚才松了口气,瞬间心又吊到嗓子眼,循着众人所望之处瞧去——
漫山的雪白凄清当中,忽然有某处松动着,先是一只血手窜出来,而后竟爬出来个鲜血淋漓的人来。
形容散乱、衣装脏污,除却血肉模糊外,竟看不出个什么。
他身上血流不止,逐渐蔓延开来,在无暇的雪地里像一株绽开的曼陀罗花朵。
妖冶、鬼魅,神秘又血腥。
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腾而起,文玉喃喃道:“是撕咬伤。”
方才洞天顶上的崩坏声,是这人与之交手引起的,是他……在猎杀狍鸮。
“二叔……”闻良意手上失了力气,不自觉便从文玉臂间垂落下去。
这下文玉总算是听清楚,再加上眼前人一寸一寸朝这头来,她亦逐渐看得分明。
观蓝说的不错,是树妖,是……
“闻彦姿!”文玉将闻良意交给他大哥,登时就朝着闻彦姿奔去。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闻彦姿?
先前在江阳府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见他修为不是精进了很多吗?道行不是练得不错吗?
好端端的,不在藏灵仙山拜师学艺,跑来七盘关猎杀狍鸮做什么!
不知天高地厚,疯了,真是疯了!
朔风呼啸,打在文玉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死盯着闻彦姿残破不堪的身躯,极速向前,“闻彦姿!彦姿!”
这是当日在宋宅那个胆小如鼠的闻彦姿?
还是那个整天不爱读书不爱写字,就爱吃两口酥山的闻彦姿?
亦或是企图赖她和宋凛生一辈子,同阿珠阿沅过寻常日子、永远不修炼的闻彦姿?
“嗯——”一声闷痛过后,闻彦姿看着眼前文玉交叠的身影,忍不住在心中自嘲。
文玉这女人,这时候还用分身术逗他玩。
只是,他没等人到跟前便有些支撑不住,方才从雪地里翻出来倒像比从地狱里爬回来还艰难似的,已经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嘶,是他小瞧了那东西。
高大的躯体轰然倒地,将身下的积雪压出欻欻的声响,在静谧无声的空山之中,显得尤为诡异。
他好累、好痛,但还有些事没做完。
强撑着意志起身,可只在身侧的雪地里摸到一片湿润粘稠。
真奇怪,雪怎么会是温热的呢?
文玉看着他几乎要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喊道:“闻彦姿——”
第302章
“二叔!”闻良见紧抱着怀中人,逐渐听清楚,“是二叔救了小四!”
陈知枝恍然大悟,亦明白了文玉为何会失态,“那人是闻二叔——”
江阳的一众小辈,同澹青、观蓝两个皆往文玉身后追去,而太灏郁昶更不必多说,早就到了文玉左右。
文玉惊魂未定,方才还急着往这头赶,可真到了跟前,她的步子反而慢下来。
他身上满是伤痕,撕裂的衣袍下皮开肉绽、血水横流,根本辨不清楚是何面貌,与那夜在江阳瞧见的意气风发简直是两模两样。
她不会怀疑这是闻彦姿,毕竟闻良意不会连自己的亲二叔也认不出来,可文玉心中还是忍不住想,怎么会是闻彦姿呢?如果是闻彦姿怎么办?闻彦姿怎么会搞成这样?
“彦姿……”文玉在血泊之中将人慢慢抬起,忙去探他的鼻息。
出气多进气少,但好歹还留着一条命。
雪,洁白无瑕。
血,猩红刺目。
在这两者之间交叠着的,是生死难辨的闻彦姿,他盯着文玉看了好一会,反复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
这时太灏、郁昶也追将上来,见着此间场面,任他一个神君一个蛟王,也忍不住变了面色。
这是……闻彦姿……
这怎么会是……闻彦姿?
闻彦姿只觉得面前的天色暗了些,极艰难地睁眼瞧了瞧,气若游丝地笑道:“文……玉,是你……”
“是我,是我。”文玉将人搂得更紧些,“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彦姿。”
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当下的状况,笑得越发释怀,“你……你找到宋凛生了啊……”
这话是对文玉说的,可太灏的瞳仁却忽然一震。
闻彦姿意识模糊、说话断续,竟还会认得他……
文玉怔了怔没有解释,却忽然眼泪夺眶而出,同闻彦姿一样笑着说道:“别笑了,越笑越难看。”
“还有郁昶这家伙,竟然也一直跟着你。”闻彦姿咧着嘴,也不知是笑得,还是身上的伤痛得。
在宋宅的那段时日,闻彦姿总是躲着他走,没承想这会儿倒不怕他了……
那时候他还嘲讽闻彦姿胆小如鼠、难堪大用,如今却……
他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磋磨。
郁昶眸光闪烁,暗自叹了口气。
细想了一圈,闻彦姿终于收了笑,既疑惑又严肃地看向文玉,“那为什么偏偏将我……送去藏灵仙山呢……”
“我——”文玉下意识想要回答,却不知说什么好。
说她想为他寻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说她辗转托了敕黄才求得的机缘?说藏灵仙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师门?
可现实是,闻彦姿此刻浑身是伤地躺在她怀里。
她当日做的选择,是全然对的吗?
“彦姿……”文玉喉间又酸又涩,咯得她生疼,“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你有难处,我不怪你。”闻彦姿挣扎着要起身,全然不顾自己的残破的躯体能否承担,“眼下我要做的事,希望你不要阻拦。”
文玉哑口无言,实在不知如何接话。
闻彦姿这话无异于承认猎杀狍鸮的人真的是他,可她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
“是为了救闻良意?”文玉不肯放手,他伤成这样还想胡乱动弹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哪有那么伟大?”闻彦姿一张口,就有猩红的血液自喉间涌出,“咳咳,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是什么人。
文玉唇瓣微微颤动,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让他跟着宋凛生念书不肯念,让他跟着郁昶修炼不愿修,每日只想跟着阿沅阿珠过普通人的日子,想替原本的闻彦姿过健康平安的日子。
最是胆小、最是惜命的人。
可是这样的他,会为了守候闻府、每月都回江阳来,会为了救闻彦姿将自己糟蹋成现在这幅模样。
他在藏灵仙山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渡人要先渡己,要珍重自身。
若早知会有此一难,她该在江阳碰上闻彦姿的那夜就将他扣住。
“有的,二叔。”闻良见一向的云淡风轻的,此刻却满眼通红、染上哭腔,“真的有的,二叔……”
陈知枝一面安抚着闻良见,免得他将闻良意勒得太紧,一面不忍心地轻唤出声,“闻二叔……”
江阳的一众小辈,皆是满脸的哀痛,为闻彦姿忧心不已。
“还要嘴硬。”文玉喂他服下灵丹护住心脉,而后将他脊背抬起来些,免得被血水呛着。
当日调皮捣蛋,只会吃饭睡觉数星星的闻彦姿,如今为了家中小辈,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闻良意除了受了些惊吓,一根头发丝也没伤着。”文玉料他会想知道闻良意的情形,赶忙说与他听,“你放心好了。”
闻彦姿觉得很奇怪。
他不想哭,但是却有热泪涌出来。
他想离开文玉,却又忍不住向她的臂弯靠拢。
沉默了好半晌,闻彦姿闷闷地答道:“……不全是。”
他讨厌文玉这个臭女人,一声不吭就跑走,将他丢给敕黄,又被敕黄丢去藏灵仙山。
文玉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选仙途大道呢?
数百年来,他恨她,再也不想看见她。
可话虽如此说,闻彦姿却依偎在文玉臂弯间,闭上了眼——
他好想回到那时候。
阿沅阿珠一左一右地盯着他习字。
文玉翘着二郎腿说要检查课业,做错一道就要扣掉他餐后的酥山。
宋凛生一面打圆场,一面替他改了几个错处。
洗砚和宋伯每日不断地跑来学堂送饭。
申先生和周先生轮流授课……
似乎只要闭上眼,那时候的日子从不曾离开。
“彦姿……”文玉拂去他眼尾的湿润,指尖都在颤抖,“你……哭了……”
即便从前在宋宅的时候,她常说要上山挖个坑将闻彦姿埋了来逗他玩,他也没掉过眼泪。
文玉心中一痛,当即不想再管什么狍鸮大妖,附身将闻彦姿揽住,“我带你回春神殿治伤。”
师父虽在闭关,但敕黄定然有办法,再加上她,必不会叫闻彦姿有事。
“我不去。”出人意料的是,闻彦姿还是坚持推开了文玉,“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文玉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事?比性命还重要?”
“……”闻彦姿沉默着不回答。
其实她大概已然猜到,他要做的事与那狍鸮有关,但她没再接着问,也没多说什么。
瞧着他那满身血污,文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袖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闻彦姿体内。
“要做事的话,不能拖着这副身子去做罢。”她没再阻止他,只想治好他身上的伤,让他得偿所愿。
一旁的太灏、郁昶交换了个眼神,难得地没有横眉冷对,反而极有默契地同样为闻彦姿注入灵力。
“嗯……”闻彦姿闷哼出声,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没想到啊,有朝一日他还能有这待遇。
文玉不使唤他做事,宋凛生不考他学业,郁昶也不嘲讽他了。
“轰隆——”声起,好不容易静下来的风雪又开始漫天飞扬。
伴随着山势晃动,另一头的雪地也出现了豁口,古怪的嘶吼鸣叫响彻寰宇,阵仗之大、令人心惊。
“不好,那家伙没死。”文玉快速回身交代,没有一丝的犹豫,“澹青、观蓝,护好知枝她们。”
澹青昂首应下,关机时候他绝不添乱,“自然!”
“姑且听你差遣一回。”观蓝斜了澹青一眼,亦没拒绝。
说话的功夫,一对锋利的羊角已钻出地面,紧接着便是古怪的人脸,发出的声音虽尖锐可怖,却又如小儿啼哭。
“非但没死。”文玉看着长得奇形怪状的狍鸮,一阵眩晕感直冲脑门,“还精神得很。”
文玉强压下不适,抬袖召出留云,“你放心,我替你解决便是。”
他既来此处猎杀狍鸮,想必自有用处,她替他处置了,好叫他安心疗伤。
可与她料想不同,闻彦姿强行中断了太灏等人的灵力灌输,挣扎着往狍鸮的方向飞身扑去,“它不能死!”
“闻彦姿!”文玉又急又气,怒道,“真是不要命了!”
太灏眉心微沉,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并非要猎杀狍鸮,他要的是狍鸮的妖丹。”
“狍鸮妖丹必得活着的时候生剖,若身死则丹散。”郁昶瞥了太灏一眼,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神君也会对下界妖物了如指掌。
“什么?”文玉面上阴得快要滴出水来。
那日她见闻彦姿修为还好,怎么用得上妖丹这样的邪物,这可不是什么正当法门。
她真想提着闻彦姿、抓上敕黄,到藏灵仙山要个说法,难道几百年来就教闻彦姿这样的野路子?
但事已至此,文玉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就凭闻彦姿那小身板,又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够狍鸮塞牙缝。
“留云!”扇骨脱手而去,文玉紧跟其后。
眼见着闻彦姿与狍鸮缠斗在一起。
他顶着满身的伤,甚至下颌骨还有鲜血滑落,却是不卑不亢不畏惧的样子,整个人身姿挺拔、脊背笔直。
文玉忽然想到他的原身。
此刻的他,确实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白杨树。
坚韧、向上、顽强、不屈。
没等文玉多想,那妖怪的张着血盆大口,两排虎牙马上就要往闻彦姿身上招呼。
“留云——”文玉催动留云替闻彦姿抵御。
可顷刻间风云变色、雷电交杂,七盘关的雪下地愈发得大。
“主人!这雷电我控不住!”澹青化出原身将众人圈在正中,而后快速地提醒太灏。
太灏和郁昶反应更是敏捷,登时一左一右护在文玉身前。
澹青是青龙,云雨之术对他来说不过是最信手拈来的小把戏。
可如今就连他也控不住的话,来人的修为定在澹青之上。
文玉扫了二人的装束一眼,一个穿黑一个着白的,倒叫她想起往生客栈的两位故人。
真是不吉利,罪过、罪过。
她毫不犹豫地拨开太灏和郁昶,迈步自中间的空隙往上望——
一灰袍女子从天而降,身手极狠辣地将那妖怪掀翻在地,而后舍身拦在闻彦姿身前,含恨道:“伏雪!春杀!”
双剑鸣烁、刀兵铮铮,佩于她腰间的两把横刀应声而出,呼啸的嘶鸣的锋芒今日若不见血似乎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光电交错着,就连天上的雷声轰隆也避之不及,那被唤作伏雪、春杀的兵器似长了眼,直朝着那头正翻身欲起的狍鸮杀去。
文玉看不清她的面容,可从身姿手段也能窥见起不同凡响之处,应是能摆平局面、护住闻彦姿。
可闻彦姿见势之后,却忽然挣扎着想要越过她去,“不要——”
第303章
伴随着狍鸮轰然倒地的悲鸣,闻彦姿不顾伤势、飞身扑上,径直越过了那灰袍人。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狍鸮肉身仍在,可妖丹却以无法挽回的速度骤然炸开,随风雪化作细小的光点一路飘扬往上,直至再也看不见。
闻彦姿大惊失色,忙捏诀欲将狍鸮妖丹凝聚起来,或多或少能有一些总是好的。
可极其细微的灵光在他指尖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几次下来他才不得不承认,依照他现在的状况,要凝丹……根本无法做到。
“闻、彦、姿。”一字一顿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闻彦姿丝毫不惧,转身对上的时候反倒是怒火中烧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杀了它?”
倒像是被他这句话问住了似的,灰袍人的声音有瞬间的颤动,“我?我不杀了它?”
“难道眼看它吃了你?”发觉自己做的没错之后,灰袍人亦恼怒起来。
对上她满含不解的眼神,闻彦姿一时沉默下来,不再反驳。
他不知如何解释,他也无法解释。
该怎么说,说他要的是活着的狍鸮,而不是死了的尸体。
可他又怎么交代要活着的狍鸮做什么?
她与他之间或许就是这样,永远隔着千山万水、永远隔着沉默万分。
本来一切就是假的,就算他现在说实话又有什么用。
“你简直是不要命了……”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她缓了缓神,尽量平和地劝道,“不好好待在藏灵仙山,乱跑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反手将收将回来的伏雪、春杀收入刀鞘,而后赶紧腾出功夫来检查闻彦姿周身的伤势。
难道他费尽心思逃出藏灵仙山,就是为了来这儿喂妖怪?
平日里不是最爱自己的容貌,不愿意风吹、受不了日晒,就是练剑也要找个日头柔和的山头,最好还要有云卷云舒、翠鸟鸣叫作伴才行。
怎么如今将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待在藏灵仙山?”闻彦姿似乎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忍不住嗤了一声,“我只恨自己离开的不够早。”
“闻彦姿!你——”她心中震动万分,嘴上却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他想离开藏灵仙山?
这些时日她思虑良多,不知该如何安置闻彦姿才好,生了这些事必然不能如从前那样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接下来的路要往哪走、怎么走,她还在苦思冥想的时候,闻彦姿费尽心思的却是要离开藏灵仙山?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干脆沉默着,给彼此一些回旋的余地。
可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滴滴答答,她知道那是心在滴血。
闻彦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她不会回话。
或许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年纪轻、修为低的毛头小子。
这样的人,在藏灵仙山山门外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天资愚笨、狂妄自大,只知道辗转托关系、走后门的家伙罢了。
她何必睬他?
因而有些事,她本就不必解释、不必应答。
闻彦姿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湿哒哒的刺地他眼睛生疼,几乎要落泪。
可他仍坚持着,抬眼看向面前这人——
银丝似雪、粉面如春。
一种既苍老又年轻的混沌感,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文玉这个臭女人说的话果然不靠谱。”初入藏灵仙山没走两步便迷了路的闻彦姿,坐在一堆乱石窖里仰天长叹。
他原按文玉说的,在江阳府等着传说中的敕黄君来接。
可敕黄君人是来了,也将他接到了,可为什么只送到藏灵仙山山脚下,便撒手不管啊?
说是这位藏灵神君不喜人多吵闹。
敕黄离去时叫他也当心着些,在见到藏灵神君、自报家门之前,万不可使用法术进山,那样吵到神君不说,主要是拜师的心便不诚了。
他这才在山中一通走,却又不大辨得清楚方向,眼下莫说进山,他连怎么打道回府都忘记了。
“哎……”闻彦姿仰躺下来,透过茂密的枝叶往外望。
天光渐冷,夕阳也撤去最后一丝红温,时候不早了。
听说藏灵神君豢养了许多凶兽,是以藏灵仙山严禁夜行。
也就是说,他要是再找不着路,就等着做人家的盘中餐罢。
偏生这时候他这五脏庙又唱起了空城计。
他修为不够、尚未辟谷,实在是想宋伯做的羊肉炉子、洗砚烧的葱葱鲈鱼、宋凛生腌的花雕醉蟹,还有文玉……
算了,文玉不会烧饭。
闻彦姿闭了闭眼,不明白文玉为什么这么做。
拜师学艺如果是过这样饿肚子、睡石板的日子,那也没什么好。
“喂——小公子,拜师去吗?”
一道脆生生的招呼由远及近,惊得闻彦姿瞬间起身。
“什么人?”闻彦姿充满防备地环顾四周,不敢轻举妄动。
可来人似乎并无恶意,就那么直愣愣地闯进了闻彦姿的视线,“我、我叫知显,李知显。”
一个小童装扮的女子顶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毫无心机地盯着他看。
闻彦姿不自然地攥了攥衣袖,心里暗笑自己的草木皆兵,“我叫彦姿,闻彦姿。”
“你是要去拜师吗?”李知显摆弄着身侧的小挎包,掏出两只烤红薯来,“藏灵神君座下?”
看着她将其中一只递给自己,闻彦姿摸了摸早就瘪下去的肚皮,“嗯……”
“趁热吃!”李知显似看出闻彦姿的扭捏,一把将红薯塞到他怀里,“吃了快些赶路罢!”
“你……你也是进山拜师吗?”闻彦姿犹犹豫豫地咬下一口,同李知显攀谈起来,“不如你我一道?”
他不认得路,若有人结伴,兴许好些。
“好呀!”李知显双手捧着红薯,走在前头,“我本就要进山,带你一起呀!”
见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似乎真能找到进山的路,难道是世家弟子也来藏灵仙山求学?
闻彦姿忙不迭跟上,“等进山拜入藏灵神君座下,我就做你的师兄——”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如果能与这小童子结交,做个伴也好。
“师兄?”李知显停住了脚步,仰面看着闻彦姿。
直到几乎要将他脸上盯出花儿了,她才笑着点点头,“好呀,师兄。”
……
“哎,藏灵神君这样的仙界前辈,怎么会有闲工夫管我这种微末不入流的小弟子呢?”闻彦姿扔了手中的笤帚,瘫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李知显倒扫地很起劲,挨着挨着地将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经过闻彦姿身旁的时候还不忘提醒,“师兄,抬脚。”
“文玉这个臭女人说的话果然不靠谱。”闻彦姿抬脚又落脚,丝毫没影响他嘴上的抱怨,“还说什么为我托了关系,叫我安心来拜师就是。”
师父在哪?师父在哪啊?他连藏灵神君的一片衣角也没见着啊!
“这一天天砍柴挑水扫落叶,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闻彦姿看着在石阶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仿佛永不知道疲倦似的李知显,想起家中的阿珠,忍不住逗她两句。
“你说是不是啊,小师妹。”
“是啊,师兄说得对!”
几乎是毫不犹豫,李知显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忙点着头应和闻彦姿。
“还有咱们师父藏灵神君,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闻彦姿笑意渐收,打趣归打趣,他是真的忧心这样下去……
李知显点点头,“师兄说得对!”
幸好还有李知显陪着他,当日结交的决定真是没做错,也算他入藏灵仙山、拜师求学、洒扫庭院这些杂事当中唯一做对的。
“不过你放心,师兄一定保护你就是。”说着,闻彦姿也不再偷懒,起身拾起笤帚继续干活。
李知显唇畔笑意渐深,但还是没忘了那句,“师兄说得对!”
“嗯?”闻彦姿不赞同地皱眉。
发觉自己回得牛头不对马嘴,李知显做了个鬼脸,“哦哦!谢谢师兄!师兄真好!”
……
看着眼前这张脸,闻彦姿常会有种割裂感。
他该如何称呼她呢?师妹?李知显?还是……
“我不会再回藏灵仙山,你走罢。”闻彦姿淡淡一笑,似乎释然了许多。
抓着不放又能如何呢?他早知道的,昨日之日不可留。
与他相对的人显然不答应,“逞强有什么意思?”
“你耍着我玩儿就有意思,有意思得很!”闻彦姿鼻梁微微抽搐着,尽全力压制住自己心底的翻腾。
文玉见势不对,忙调和道:“彦姿,这位道友方才救你性命,不得无礼。”
可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
不知怎么的,闻彦姿忽而面色微变,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位道友?”
他这话说的文玉满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应答。
可索性他也没叫文玉等太久,便嘲弄地一笑,“怎么?你送我上藏灵仙山,却不认得大名鼎鼎的藏灵神君吗?”
“什么?”文玉当即惊讶出声,目光重新落在那背对她的女子身上,“怎么会,她是……”
太灏轻轻颔首,给了文玉肯定的答案,“是神君藏灵。”
她腰间那两把横刀,便是最好的证明。
藏灵神君当年是以杀生成神,所执神兵一唤“伏雪”,一唤“春杀”,在天地阴阳、四海八荒之间也是名号响当当的人物。
只是自她飞升以后,便自锢于藏灵仙山永不出世,再加上那藏灵仙山听着是山头,事实上却是位于远洋之中的一座孤岛,是以见过她真容的人少之又少。
“可是传闻中……”文玉喃喃道,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她虽没见过藏灵神君本尊,可在敕黄那里也听说不少与之相关的消息,否则当年又怎么会放心将闻彦姿送上藏灵仙山。
据说藏灵神君貌若童子、可爱非常,怎么会……
看着来人满头华发、言谈举止又极为暴戾……文玉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传闻中的藏灵神君。
“我曾上藏灵仙山看过闻彦姿。”郁昶沉默着,还是决定说出来,“那时候藏灵……神君并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太灏微微叹气,他知道郁昶没有说假话,不过眼下来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藏灵的功法……破了。”
“什么?”文玉来不及细想什么功法、如何破的,“也就是说闻彦姿猎杀狍鸮、谋取妖丹是为了……”
为了给藏灵神君?
“嗯。”太灏目光复杂地掠过相对而立的闻彦姿和藏灵,两人虽势同水火,却好似亲密无间,“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神君莫要同他计较。”文玉反应过来,忙与藏灵攀着交情,“闻彦姿是为了神君,是孝心一片。”
“咳咳咳——”藏灵气得直咳嗽,也顾不上细想话中之意,“你——”
她极其不耐地转将过来,第一眼便是搜寻说那话的文玉。
可正当文玉以为那伏雪、春杀要往她身上招呼的时候,没想到藏灵却反倒跟雷劈了似的大惊失色。
“元……”藏灵唇瓣碰了碰,自然而然就唤出了另一个名字,“元阙?”
她是元阙。
许是风雪太大、雷鸣太响,怕她会听不清楚,藏灵身形一动,登时就到了文玉跟前。
“对不起,元阙。”藏灵伸手欲揽住她双肩,却又不自觉地收回手,“我答应过你不再杀生的。”
她这双造了杀孽的*手,怎么能去玷污元阙呢?
当年她以杀生成神,飞升之际拥有强大力量的同时,几乎也无法再克制自己的暴戾,险些就走火入魔、叛入邪道。
是元阙九次度化她,又教给她藏灵心法,让她能压制早已沁入骨血的嗜杀与狠辣,做一个平和友善的普通人。
如今她非但破功了,还再度杀生。
她有什么脸面见元阙?
藏灵的眸光暗了暗,面色也衰败下去,银丝拂过鼻梁的时候,她看见文玉后退几步、颇为防备。
“谁是元阙?”文玉惊疑皆具,拿不准该如何回话,“我不是……”
她是春神座下弟子,文玉。
第304章
自在梧桐祖殿生根发芽、开枝散叶起,到遇见师父句芒神君、受他点化,再到拜入春神殿、认识敕黄,她一直是文玉。
不是什么……元阙……
事实上,不过是藏灵神君认错了人,文玉却不知怎么的,很是不安地后退了几步。
平日里她断然不会如此,可眼下她确实只想躲在太灏和郁昶身后。
幸而二人亦能领会文玉的意思,颇为强硬地左右拦住藏灵。
伏雪和春杀在刀鞘之中发出阵阵轰鸣、躁动非常,藏灵瞥了眼郁昶和太灏,抬袖按在刀柄上。
这个一身黑衣跟个鳏夫似的家伙她认得,自称是闻彦姿家中兄长,曾追上藏灵仙山要看他,那时候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而另外这个披麻戴孝白纷纷的,“太灏,你要拦我。”
文玉闻言皱了皱眉,太灏乃是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就连她师父也礼让三分,这位藏灵神君口气不小,竟对他直呼其名。
“你不是我的对手。”太灏知道她来者不善,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抬袖拦着藏灵不叫她越过身去打搅文玉。
藏灵紧了紧掌中刀柄,极力压制着自己周身那股血液逆流的癫狂,她不想再在元阙面前发疯。
“你做什么?”闻彦姿拖着残破的身子追上来,一把捉住了藏灵,“她是文玉。”
言罢,似乎怕生出误会,闻彦姿又感觉同文玉解释,“她如今……你未必打得过她。”
他是想提醒文玉,也是想……提醒藏灵。
藏灵功法破了以后,短期内力量剧增,文玉许是落了下风,可若真起了冲突,宋凛生和郁昶是不会放过她的。
到时他也无力相护,藏灵一对二会吃亏的。
藏灵转脸看了眼闻彦姿握着她的小臂,反手将闻彦姿牵住,往文玉跟前拉了拉,“元阙,我和闻彦姿只是有些误会……”
误会?
闻彦姿眸光一闪,难以置信地瞧着藏灵。
一起度过的数万天是误会,还是相遇相识是误会?
那天晚上的事是误会,还是将他囚在水牢是误会?
难道他闻彦姿所经受的这一切,在她藏灵眼中看来就是误会二字便可轻轻揭过的吗?
可藏灵没留意到闻彦姿心中的百转千回,她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文玉身上。
“你放心。”藏灵甚至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想要证明什么,“既是你托付的人,我一定会用心教的。”
文玉眼光闪烁,神色复杂地盯了藏灵几眼。
若说是她托付的,倒也不确切。
当初送闻彦姿上藏灵仙山,她虽有这个想法,却没什么门路,最终是托敕黄去办的。
她只是对藏灵神君有所耳闻而已。
至于教导闻彦姿……
藏灵神君如今这幅样子,她都怕伏雪春杀能将闻彦姿剁成肉泥。
当时没得选,如今她回来了,定要将闻彦姿带回春神殿自己好生教导的。
七盘关风雪肆虐,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淡淡的血腥气游走其间,撩拨着文玉紧绷的神经。
这位藏灵神君,不似传闻中那般温柔可亲、与人为善,方才的手起刀落、狠辣果决,她看得分明。
藏灵的眸光似周遭的雪色,一寸一寸地冷下去,在无边的沉默中,她才终于意识到——
“你忘了我?”看着文玉充满防备的眼神,藏灵很是受伤,“那……那个常与你在一处的子瞻呢?”
对于这个名字,文玉并不陌生,却也不甚熟悉。
“子瞻?”她喃喃道,在断云边的时候……
又是子瞻,谁是子瞻?
她想起来了,当日在断云边,是太灏与师父提起子瞻这个人。
那么,太灏会不会知道……
文玉仰面看向太灏的后背,不知该不该问、要如何问。
似乎感受到后脖颈间的那一抹目光,太灏不禁脊背发凉,岿然不动的身形很难说是淡然还是僵直。
看着文玉茫然无措的样子,藏灵只觉心惊肉跳,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再也无暇顾及这两个碍事的家伙,藏灵一把拨开郁昶和太灏,双手握着文玉的小臂,“你连子瞻也记不得了?”
她从前从不这样站在别人身后的,无论什么危难的情境,总是在前头冲锋陷阵,帮完这个要帮那个,救完这个要救那个。
怎么会这样,元阙……
“我……”文玉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应答。
她应该记得子瞻吗?或者说应该认得子瞻吗?
太灏反应极快,抬袖几招将藏灵的手撇开,“藏灵神君,自重。”
对于太灏这些车轱辘话,藏灵根本懒得解释,这家伙在想些什么,她心如明镜。
她不屈不挠地又准备扑上来,“元阙,跟我回藏灵仙山。”
“胆大妄为!”郁昶伸出两指横于身前,催动法器将藏灵隔在一丈开外。
闻彦姿亲眼看见藏灵被逼得步步后退,赶紧唤道:“郁昶!不要伤她!”
郁昶凝眉不语,闻彦姿的话他不会不听,但是滋扰文玉的人他也不会放过。
“定元?”藏灵非但没因为郁昶的失礼而动手,反倒大喜过望,“这不是元阙的法器吗?”
郁昶眉心一跳,没有理会藏灵的问题。
可他瞧不见的地方,文玉微微一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记得定元是郁昶的一位……仇人所赠,而藏灵神君说定元是元阙的法器,那……郁昶的仇人是……元阙吗?
她这头心思正乱,可藏灵却越发确定,郁昶身上带着元阙的法器,那他随侍左右的定然就是元阙。
虽不知元阙是如何转生的,也不明白元阙为何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但她会弄清楚的,“元阙!跟我回藏灵仙山去!”
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文玉稳住心神,从太灏和郁昶中间走了出来。
该面对的,她不会逃避。
“第一,我不是元阙。”
“第二,我不会同你回藏灵仙山。”
“第三,往后闻彦姿由春神殿教导,不劳你费心。”
言罢,文玉召来澹青,托他跑一趟将闻彦姿带回春神殿去。
正交涉着,藏灵却仍是不依不饶,“闻彦姿的事你我日后再谈,如今你不跟我回藏灵仙山,要跑到哪里去?”
照她这个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待在太灏和郁昶这些家伙身旁是很危险的,若她有力自保倒也罢了,可如今……不行不行。
她是不会放元阙离开的。
“我……”文玉原本欲答与她无关,可看藏灵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似作假,“我有师命在身,要去中洲钩吾山。”
中洲,钩吾山,那不是元阙……
藏灵面色凝重,思虑许久之后才低声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中洲。”
“六界之外、五行正中。”文玉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这些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地母居所。”
她的回答流于表面,有些事压根没提起,藏灵叹了口气,她召拂袖破掉定元的禁制,不再与郁昶争斗。
“我与你同去。”如果不能阻止的话。
藏灵言辞凿凿的样子,令文玉有一丝不解,“神君不用回藏灵仙山吗?”
瞧见面色不虞的闻彦姿,藏灵思来想去,“我先带闻彦姿回去休养,过几日在中洲与你汇合。”
她是不能叫闻彦姿回什么劳什子春神殿的,他是她藏灵座下弟子,要回也是回藏灵仙山才对。
“神君方才没听清吗?”在这件事上,文玉不能退让分毫,“闻彦姿,我要带回春神殿。”
藏灵的语气软下来,还欲再说些什么,“元阙——”
“还有,我叫文玉。”文玉却没给她留下开口的机会。
“闻彦姿——”藏灵见此路不通,便想着要闻彦姿自己做决定。
可后者眸光低垂、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我想回江阳。”
“江阳?”藏灵一愣。
她想起闻彦姿刚上藏灵仙山的时候,也是每日闹着要回江阳,现在他要回……江阳……
“二叔,我带您回去!”一直没吭声的闻良见站出来,面对在场的一众神仙妖魔丝毫不怵,“我一定带您回去。”
言罢,他不顾藏灵剜人的眼刀,径直出列将闻彦姿往回扶。
“小老大。”闻彦姿口干舌燥,说句话都要费劲力气,“你怎么也回来了……”
“嗯,近几日才赶回来。”闻良见喉间一阵酸涩,强忍着哭腔答道,“那日小四还说见着二叔了。”
“小老四没事罢……”真是倒霉,闻彦姿叹了口气。
他昨夜追着狍鸮进了七盘关,眼见它将闻良意叼走,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其实到现在他心中仍不免后怕,早在江阳之时,他便发觉狍鸮行踪,后梧桐祖殿放它走时,没想过会害得闻良意遭此一劫。
是他为了一己私心,没有将狍鸮的事早些告知文玉,险些酿成大祸。
闻良见扶着闻彦姿一寸一寸地往回挪,出言宽慰道:“小四没事,没事的。”
陈知枝忙上前接应,这位藏灵神君看着不好惹,她还真担心闻二叔和闻家大哥的安危,如今闻良意还躺着,他们两个可不能再出任何事。
“我来。”苏见白在小荷包里一阵掏,能用得上的药尽数往闻彦姿身上招呼。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着闻彦姿和闻良意照顾,文衡朝着文玉点点头,“姑姑,二叔放心交给我们罢!”
“有你们我自是放心。”文玉别过脸去瞧瞧抹了一把泪,笑着与文衡颔首。
藏灵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看着众人自顾自地做决定,当即反驳,“交给你们一群凡夫俗子,我怎能放心?”
可话一出口,藏灵又后悔非常。
她能感觉到伏雪和春杀的不安和躁动,现在她的情绪越来越难以自控,心法破除的影响竟会如此之大,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
凡夫俗子也好、神仙妖怪也好,从前她绝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也不会有这样的等级观念。
可覆水难收,她百口莫辩。
“他们是凡人。”闻彦姿靠在闻良见和陈知枝中间,拖着龟裂的嘴唇笑道,“更是我的家人。”
从小到大都是他挡在这些小家伙前面,如今总算可以躲在他们后头了。
“闻彦姿……我……”藏灵想开口致歉,但她更想问——
那她呢?她是他的什么人?
“江阳也好。”文玉一锤定音,又托澹青再跑一趟,“待此间事了,我去江阳接你。”
这一次,她不会让闻彦姿等几百年了。
闻彦姿定定地看着文玉,一晃神就回到了分别的那天——
宋凛生死了,文玉走了。
他和阿沅阿珠像是没娘娃一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家,又变得支离破碎。
如今因缘际会,能再见到文玉已经很好了。
“嗯。”他极轻地哼了一声,“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行。”
中洲的动乱他有所耳闻,不是什么容易差事。
“除夕将至,我们都等姑姑回来守岁。”文衡目中泪花闪烁,亦为文玉的前路忧心。
宋濯陪在她身边,同文玉约定道:“姑姑一定要回来过年啊。”
过年……
文玉眼睫一颤,简单的两个字却几乎将她钉在原地。
曾经她也曾与人约定过一起过年的。
“到时……请神君也一起来罢。”宋屿同太灏颔首,邀约道。
一旁的宋濯略显不解地瞥了瞥自家兄长,难道他还想看雪、看月亮不成……
太灏亦是一怔,他没有立即答话,反而是先去看文玉的反应。
“还有郁大人,郁大人也来!”陈知枝左右扫了一眼,忙喊郁昶,“都来,都来,人多热闹。”
过年的话……郁昶看向文玉,在往生客栈的时候,文玉从不喜欢过年……
“到时我给姑姑起一坛新的小雪酒……”闻良意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虽还很虚弱却有了些精神,“等姑姑过年回来品尝,别喝宋雪川那老古董了……”
“小四——”闻良见忙照看着闻良意,问他可有哪处不适。
宋濯亦守在闻良意身侧,玩笑道:“什么老古董……你再骂……”
一时间,众人又手忙脚乱起来。
文玉笑中含泪,隔着风雪远远地看了太灏一眼,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的那句——
宋凛生,一起过个年罢!
第305章
太灏眼中一片潮湿,似晨起的雾气久久不能散开,“我……”
他很后悔,在幽冥大殿之上,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顾虑,没有坦诚地与文玉相认。
从前他克己复礼、滴酒不沾,可渐渐有了头一回,便有第二回,他总算明白,若只能畏缩着,清醒又有什么用。
闻良意提到再起一坛小雪酒的时候,他承认,他竟然很是心动。
在七盘关的风霜里,太灏就那么静静站立着,碎雪卷过他的衣袍,猎猎作响的是谁的心呢?
文玉的眼眶也不禁热起来,她想说些什么,可喉间又干又涩,一定是这七盘关的风太喇嗓子了,不然她怎会如此难受。
此去中洲,还不知会是何等境况,若能顺利完成师命折返江阳的话,就……请他一起过年罢。
最终,文玉也没有说什么,只垂眸微微笑着。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风霜雨雪的簌簌声。
“姑姑,我调兵随你去。”沉默许久的沈璧说了第一句话,“沿途安置百姓、重振民生。”
她不是开玩笑,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中洲动乱,她此番正是为这事而来。
人间之所以是人间,正因为人自古就依赖这片土地而生,中洲一带亦是大徵国土,她虽只是承平王,却有责任对境内的所有子民负责任。
虽没有姑姑那样移山填海、改天换日的本事,可跟在后头护一护被滋扰的百姓还是能做到的。
文玉不是十分赞同,可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璧山……”
中洲之行,凶险万分,到时未必能腾出手来护住沈璧,更何况她身负皇室血脉,到了钩吾山之后势必引起妖邪震荡。
只怕届时自保都难,又谈何百姓、民生呢?
“让璧山去罢,姑姑。”闻良见竟没劝她留在江阳,反而是央起文玉,“我相信璧山。”
或许旁人看来,璧山是金尊玉贵的王爷,可他知道她从不是弱不禁风的娇花几朵,而是傲立悬崖峭壁之上的青松一株。
“伯徽……”就连沈璧别人,也惊异于闻良见的支持。
要知道平日里闻良见是最紧张她一举一动的,吃饭怕噎着、喝水怕呛着、走路怕摔着,如今却愿意叫她去千里之外的中洲,那样凶险的地方,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闻良见笑意柔和,鼓励般地朝着沈璧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
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似乎根本没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文玉无奈地笑道:“我送大家回江阳,而后便启程中洲。”
“我去送罢。”观蓝瞥了眼澹青,莫名有些攀比的意味,“我来时途经中洲,已时有地陷之状、耽搁不得。”
这是其一。
其二嘛,若是此事能早些了结,他也好早些押郁昶回沅水之滨。
文玉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与郁昶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颔首应下,“那观蓝……你便与澹青一道去,千万照顾好闻彦姿和闻良意。”
观蓝都没怎么多话便化出了原形,将众人乘坐在他脊背之上。
倒是澹青见状哼哼唧唧地,总觉得自己是被抢了功劳似的,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那么……”文玉环顾四周,见一切都准备就绪,“璧山你我约好,到了中洲你便去州府调兵平乱,钩吾山就不必去了。”
那处危险,不是沈璧该去的地方。
“嗯……”沈璧自有思虑,但文玉的一片好心她也不是不懂,“我明白,姑姑。”
文玉看了一眼分列两侧的郁昶和太灏,一副绝不会离开的倔强模样,她倒也懒得开口劝返。
这两位都算得上声名与实力兼备的人物,此去中洲正用得上,她才不会傻到叫人回去。
“我起阵,速通中洲。”文玉抬袖,两指自眉心抽出一缕青芒,正欲动作——
“等等!”藏灵坐瞧瞧闻彦姿,右看看文玉,“我、我……”
文玉倒真住了手,她确实有点想知道,在“元阙”和闻彦姿之间,藏灵神君会如何选。
其实经方才一事,再加上先前那些传言,她早看明白了这位藏灵神君和闻彦姿之间,绝非寻常师徒那样简单。
先前在江阳遇见闻彦姿那夜,她便问过,闻彦姿与藏灵神君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那时闻彦姿的落荒而逃,如今也有了答案。
悖逆纲常、叛出师门,这是多么严重的罪名,闻彦姿竟也说担就担了,哎……
“你走罢。”闻彦姿似看出她的为难,主动开口道。
而藏灵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果然神色松快了些许,“你放心,待此事了结,我亦回来寻你。”
不同于方才的又吵又闹,闻彦姿静静地看着藏灵,温和地点点头,“嗯。”
“元——文玉,我与你同往。”闻彦姿的回答,似给藏灵吃了一颗定心丸,叫她忙朝着文玉奔来。
隔着灰袍翻飞,文玉自她肩头望过去。
闻彦姿眼神落寞、眸光衰败,分明是不愿意的,他真的会等藏灵神君回来寻他吗?怕是不尽然罢。
正思量着,文玉的阵法已然落成,赶在藏灵踏入其间的最后一刻,启动生效。
“姑姑!千万当心!”
“一定要回来啊,大家等你过年呢姑姑!”
“文玉!保命要紧!”
“璧山,打不过要记得喊救命——”
伴随着众人的挥别,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众人七零八落地往下坠。
“文玉!”郁昶在一片风沙中,摸索着文玉的所在。
太灏亦急切地寻着文玉的踪迹,失而复得的他不能承受再失去,“小玉——”
“救、救——”极微弱的女声响起,却被更大的沙尘盖将过去。
本就比常人敏锐万分的太灏、郁昶,更是极快地捕捉到这一丝痕迹,均毫不犹豫地飞身赶去。
“别怕,不会有事。”太灏尝试多次,企图辨明文玉的方位。
郁昶试探着伸出手去,四处搜寻,“抓着我。”
昏黄漫天、平沙万里,叫人根本无法视物。
幸而多番找寻后,太灏郁昶双双寻得文玉踪迹,一左一右地将人握在手中。
“等等,你们……”她险些惊出声。
可还没说什么便被郁昶打断,“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平安落地再谈。”太灏难得赞同郁昶的话,每每皆是与文玉的安危有关。
越往下风沙势头越小,只是若非有修为傍身,寻常人怕是承受不住这旋涡的吸力。
好不容易落了地,太灏与郁昶忙转过头来查看文玉境况,很是默契地齐齐出声,“没事罢——”
“没事倒是没事,只不过……”她低声答道,似乎很为难。
郁昶挥了两把衣袖,还是有些看不清,“受伤了?”
“哪处不舒服?可是伤着了?”太灏催动灵力去探她伤势,并无什么不妥。
她仍是沉默着不开口,叫旁边的两人心急如焚。
太灏分明没查出她有什么内外伤,莫不是情势太急将人吓着了,“如何了?小玉。”
“文玉,答话。”郁昶斜睨了一眼周遭的风沙,中洲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突然间另一道风力撞将过来,将眼前的漫天黄沙尽数卷去,几人眼前才慢慢恢复了清明。
可奇怪的是,面前执扇而来的那不是……
“留云!破!”文玉召留云破除周遭沙障,而后径直冲着太灏郁昶过来。
平日里机警敏捷的太灏,一时也有些晃神,文玉所望之处,似乎不是他也不是郁昶,而是他二人之间……
同时反应过来的郁昶登时往中间看去——
“仙长……郁大人……”沈璧被他二人一左一右地架在中间,两只手都被紧攥着,叫她根本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
方才风沙太大,她脚下踩空又没个依凭,只能大喊救命,这怪不得她。
“沈……璧。”太灏抽回手,还算有礼地唤道。
而郁昶就做不到那样淡然,“怎么是你?”
是啊,怎么是她呢?
沈璧没想到跟来中洲尚未落地便会遇上这么一桩事,若是早知……哎,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也会来的。
可不就是她吗?
“璧山!”这时,文玉亦赶到,她反手将留云收入袖中,忙牵住沈璧,“没事罢?璧山。”
“我没事,姑姑。”沈璧收拢两手在身前拍了拍。
文玉点点头,又看向太灏与郁昶,“你二位呢?”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均别开脸不吭声。
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一个神君、一个妖王,还能不如璧山一个凡人不成?
“我这阵起的不精。”文玉又召出留云朝着左右来了几扇子,好不容易能看清楚周遭的情形,“这是将我们传到哪儿来了。”
相传中洲钩吾山仙雾缭绕、金玉满地,怎么会是现在这样风沙绞人的模样,莫不是阵起错了,走岔了路。
“阵倒是不错。”伴随着一阵刀光剑影,藏灵砍断零散的黄沙旋涡,“只是如今的中洲,不似从前的中洲了。”
“就算变化再大,也不至于仙境湿地变内陆沙漠了罢。”文玉将沈璧揽在怀里,免得她叫风沙眯了眼睛。
藏灵收刀入鞘,怔怔地看着文玉的动作,“斗转星移、桑田沧海,哪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好像从前那样被元阙护着的人,是她,而现在……
文玉被她那热切的眼神看得好不自在,赶紧撇过头岔开了话题,“帝君,中洲之变你可清楚?”
“百年来,我一直在下界游历。”太灏眉心紧拧,他确实知之甚少。
“郁昶?”文玉急得在往生客栈的时候,郁昶常会外出,兴许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可惜的是,郁昶在记忆中一番搜寻后,亦未寻得答案,只是摇摇头。
敕黄只说中洲动乱,钩吾山中有一股莫名的灵气涌动,却没交代是何缘由,看来万般可能还需仔细探查才是。
文玉这一番思索全叫藏灵看在眼里。
“别想了。”问完这个问那个,就是不会来问她,“此处已是中洲地界,再往前便是钩吾山脚。”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藏灵神君似乎对中洲的情形了如指掌,可传闻中的藏灵仙山不是孤岛一座吗?她又极少出门,怎么会对中洲的事这么清楚?
文玉总觉得哪处怪怪的。
“你确定要进山吗?”没头没脑地,藏灵忽然发问。
都到了山脚下了,再问这个问题恐怕有些晚,文玉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藏灵紧了紧手中的刀柄,极力平复着自己心中的狂躁,“个中凶险不是区区七盘关能比的。”
“我知道钩吾山是狍鸮的栖息地。”文玉呼出一口浊气,想着先安顿沈璧,“这里头就不是一只两只那么简单了。”
藏灵不可思议地看着文玉,“你既知道,还要一意孤行?”
“藏灵神君想说的……并非只是狍鸮罢?”文玉一早便察觉到,藏灵神君不想她来中洲,更不愿意她进钩吾山。
可她想不通这其中关窍。
“还请神君明示。”想不清楚的话,不如正面相询。
看着这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藏灵实在是恍惚得很。
如果从头再来,悲剧还会重演吗?
藏灵闭上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中洲钩吾山,乃是上古真神殒身之地。”
“就是你说的那个……元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文玉脱口而出。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藏灵神君的话分明没有任何指向意味,可她就是无端觉得与那位换做元阙的神君有关。
不赞同的眼神掠过文玉,藏灵很严肃认真地纠正道:“你就是元阙。”
第306章
此言一出,太灏和郁昶均是面色微变,可身为当事人的文玉却淡定得很,不似方才在七盘关时那般茫然无措。
“我想神君你是认错人了。”文玉收了留云扇,大喇喇地揽着沈璧,“我叫文玉,是师父养大的。”
此刻沈璧一副男子装束,被文玉搂在怀里,甚至还轻轻靠在她肩上,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藏灵目光不善地横了沈璧一眼。
见状文玉也没撒手,反而将人搂的更紧。
她已经想清楚了,旁人的眼光如何,其实与她并无干系。
与其外求,不如内求。
只要她自己心中清楚自己是谁,明白自己要走什么路、做哪般事,就可以了。
“元阙……”一番僵持后,藏灵到底是在文玉的注视中败下阵来,“……文玉。”
文玉扬了扬眉,没想到藏灵会改口,于是干脆应声,“在呢,神君。”
“你师从何处?”藏灵还是不死心,打算刨根问底。
虽知道她定不会轻易放弃,可文玉还在赞叹于藏灵的执着,那个元阙对于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罢。
“后春山、梧桐祖殿。”文玉自报家门,答疑的同时也是想藏灵明白她真的不是元阙。
言罢,甚至还想着万一后春山的名头太小,不如直接报出师父的名姓,“或者说,春神殿、句芒上神。”
藏灵沉默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文玉。
就在她以为藏灵神君终于接受良好的时候,忽然听她冷不丁来了一句,“什么人?不认识。”
文玉登时愣在原地,就连手也从沈璧身上滑落下来。
这世上还会有人不认识她师父句芒君吗?
在江阳府的时候,她瞧着百姓祭祀这位掌管耕种、农牧的春神娘娘,想来师父在凡间名声极好、声望也高。
在东天庭更是不必言说,往来仙家、各路道友皆以她师父为尊,虽然那是在太灏帝君不在的时候,可至少说明……
对了,说起帝君太灏。
“既不认识我师父,又是如何认识帝君的?”方才她分明听藏灵神君直呼太灏神号的。
可在东天庭的时候,她曾听敕黄说过,帝君和他师父皆是掌管东方的司春之神,太灏为主、句芒为辅,是形影不离、联系密切的两位神祇。
藏灵神君怎么会只认得帝君,不认识她师父?换言之,即便不认得,总也听说过一二罢?
比藏灵还先有反应的,正是太灏,他张口欲解释——
却被藏灵拦将下来,顺势岔开了话题,“如今中洲局势不明,先到山脚下的镇上打听一下罢。”
话一出口,不等文玉等人答应,藏灵便自顾自地抬脚走在前头。
“诶?”文玉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话说一半跑掉了?莫不是……心虚罢……
领先几步的藏灵驻足回望,一双眼紧盯着文玉,“怎么?你不进山了?”
“这就来。”文玉叫她盯得心里发毛,赶忙拉着沈璧跟上去。
郁昶瞥了眼落在最后的太灏,而后追着文玉的步子往前。
此人言辞闪烁,定然有鬼,再加上那张脸他看着就心烦。
中洲之行结束他得赶紧带文玉回往生客栈去,或者沅水之滨、或者旁的什么地方都好——
没有这家伙的地方。
望着几人远去的身影,太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郁昶的所作所为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气的是他自己。
方才张口的话,能解释些什么呢?同文玉说他与藏灵是如何相识的吗?
他做不到,至少目前还做不到。
“还没请教神君,怎会对钩吾山如此熟悉?”文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藏灵,这时候倒忘记她腰间的伏雪春杀有多凶猛了。
藏灵略侧过身子等着文玉,看见她全然陌生的眼神,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前来过。”
可是文玉问话,她总是要回的。
“原来如此。”文玉点点头,可转眼间疑问就又冒了出来,“可我听说藏灵仙山是座孤岛,神君避世而居、从不出门的。”
现在知道问她了,不*错,是一种进步。
撇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藏灵自己都快嘲笑自己了,“传闻不可尽信,我只是出门少。”
不过也不能不信。
她自飞升以后,为了控制自己体内的戾气,也为了不误伤旁人,确实是在藏灵仙山画地为牢、从不逾越。
可这也是后来她最失悔的地方。
若非她那样固执刻板,非要过什么与世隔绝的日子,怎么会错过元阙的消息,怎么会任由悲剧发生,怎么会等她赶到的时候已无力回天。
那便是她头一回出藏灵仙山。
看着身侧的文玉,似乎对她的话并不如何相信,藏灵心底暗叹——
今日是第二回。
一次为了元阙,一次遇上文玉。
或许天命真的存在,曾经错过的,如今又回到她身边。
就算阻止不了文玉来中洲完成什么劳什子师命,但这次她绝不会让她有危险。
“前头是木鹞镇,正好找人问问你想知道的仙境湿地是怎么变成内陆沙漠的。”藏灵不似先前那般焦躁,似乎在文玉身边她体内的戾气会安分些许。
文玉没来过中洲,对周遭的情形也不太清楚,“木鹞镇?”
“嗯,你会喜欢的。”藏灵想起从前,面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虽不知道她是何意思,但既到了此处,去看看也无妨,“那走罢。”
太灏神色复杂,越往前他便越有种隐隐的不安。
与冰雪覆盖的七盘关不同,如今虽是冬腊月,可木鹞镇却被一层厚厚的黄沙裹着,见不到丁点儿的风霜。
文玉领着沈璧跟在藏灵神君后头,没走多远便到了木鹞镇上。
荒凉、凋敝、萧索、破碎。
几乎所有不太美妙的词都能用来形容此刻她看到的木鹞镇,这哪里像是方才藏灵神君所言她会喜欢的样子……
道路两旁的房屋损毁了大半,断裂的主梁撑不起屋舍的重量,滑落的瓦片暴露出光秃秃的椽子,挂在廊下的苞米、柿饼都没人收拾,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柱头上,像是老得走不动路的人,被迫停留在原地。
这样来看,江阳虽然受些妖兽滋扰,可城内尚能保持原样,已经是很好的了。
“地动……”文玉的目光扫过脚下,好几处均裂开了豁口,就是不知道可有吞人进去。
藏灵这回没有应声,只看着眼前的情形凝眉深思。
她许久不出藏灵仙山,木鹞镇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了?
从前的木鹞镇修竹遍地,从半空中往下望,混似一滴碧绿的眼泪。
“怎么回事。”郁昶追将上来,亦对木鹞镇的现状惊异不已。
他从前虽只是途径此处,没怎么细看,可也能辨出其间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
太灏随之而至,吃惊之余自责更多,他归位虽不过几日,可本应先探查各方情势的……
或许不会叫木鹞镇沦落到今日这般。
“诸位当心。”文玉牵过沈璧的手,同身旁几位提醒道。
而沉默着没吭声的沈璧,早已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一路从上都出来,见过受影响最严重的便是江阳的人口失踪案,况且还有赖姑姑的帮忙从而顺利解决,并没出什么大事。
可令她全然没想到的是,中洲受难竟已到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过来,她连半个人影也没遇见。
这木鹞镇不会已是一座空城了罢……
“再、再往前走走罢,姑姑。”沈璧强忍着话音中的颤抖,拉了拉文玉的衣袖。
这是朝廷之过,是她之失。
“璧山……”文玉满含担忧地看着沈璧,最终答应下来,“走。”
不知行出多远,渐渐地脚下的地裂少了些许,空气中的青烟倒多了几缕。
这大概是木鹞镇最后的安全地。
沈璧的眼眸亮了亮,望着不远处的炊烟欢喜道:“有人。”
许是先前那处地动太甚,便搬到了相对不那么危险的此处。
“跟上去看看。”文玉颔首,肯定地答道。
最先动身的是沈璧,藏灵看了文玉一眼后也跟了上去。
文玉谨慎地环视着屋舍后头的山脉,似乎比起方才路过的地方,这里更安全、也离钩吾山更近。
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可有何发现?”太灏轻声询问,看着文玉煞白的面色,“你……还好吗?”
清醒着的时候,小玉他叫不出口,可若是要他像江阳之时那样故作矜持地叫什么文玉君,那更是不能够。
文玉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头绪。”
她一门心思扑在木鹞镇上,倒没工夫管太灏的后半句话。
“看看再说。”郁昶同文玉扬眉示意,既然有人,总有办法。
说话间,沈璧已走出很远,文玉揉了揉眉心赶紧跟上,“嗯。”
越过几丛半人高的草垛,沈璧在原地驻足不前。
甚至等文玉到她身侧的时候,都还在愣神。
“怎么……”文玉轻拍了她背心一把,安抚道。
沈璧指了指不远处同样由草垛临时搭建的棚屋,艰难地开口:“姑姑……”
循声往去,文玉也说不出话来。
“话说这木鹞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半截石板上,手中是同样破损的醒木,“全因木鹞神女而得名——”
四面漏风的棚屋和破旧不堪的家伙事儿,并不妨碍他讲故事。
甚至底下零星的几个看官都是与他相差不大的爷们妇人,没见到什年轻些的丫鬟小子。
他却越说越起劲,颇有些滔滔不绝之势。
木鹞神女,文玉口中默念着这几个字,那是什么人?
似乎看破了文玉的疑惑,藏灵低声答道:“是……元阙。”
强按住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是你”,藏灵的回答转了个弯,文玉现在记不得她,还是不要招其厌烦。
文玉本想问些什么,可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当即住了口,她还是听老人家讲罢……
“相传木鹞镇竹海遍地、秀美万分,深得这位木鹞神女的喜欢,她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看看周遭的漫天黄沙,再瞧瞧这由草垛堆起来的临时居所,沈璧无法将现在的木鹞镇和老人家口中的竹海遍地、秀美万分联系起来。
察觉到她情绪有些反常,文玉安抚般地拦住沈璧的肩膀,“璧山。”
“我没事。”璧山勉强地牵动唇角,想让文玉安心,可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哪怕一丝一缕亦然。
毕竟她真的没事,有事的是这些在一片废墟中艰难求存的百姓。
是朝廷来得太晚了,是她来得太晚了。
下一刻,那老者的故事还在继续,“可木鹞镇风景虽好、民生却艰难。”
醒木一拍,在旁边的地面上激起阵阵黄沙。
“木鹞神女便就地取材,教百姓伐竹制木鹞卖与相邻的州府,以换取银钱。”
草垛上有人补着衣物,有人择着野菜,或有人什么也不做,只专心地听着故事——
就如同文玉几人一般。
“百姓总算有门手艺,不再靠天吃饭。”
“等大家手里有余钱的时候,便想着上门感谢神女大恩,可神女只叫众人伐几棵竹、便要种下几棵竹,其余答谢一概不收。”
座下的看官不知听了多少回的故事,却还是一样的捧场——
“如此一来,也算得上靠山吃山。”他衣裳上的破洞还没缝好,便急着说话。
“是啊,多亏神女。”阿婆择菜择得差不多了,松了口气感叹道。
“神女真是菩萨心肠。”本来没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倒也热闹起来。
沈璧握紧双拳,她心里难受得很,同在大徵,有人还过着这样的日子,叫她哪有脸面做这个什么狗屁承平王?
“木鹞。”郁昶低声品味着这两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
故事、讲完了,但故、事还没完。
似哀似怨地叹息着,藏灵才惊觉已然不知过去多少春秋、多少冬夏了,在藏灵仙山闭门不出的她,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她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同样沉默的太灏,而后看向文玉——
文玉半垂着眼眸,自顾自地开口:“原来木鹞,就是风筝。”
只是如今的木鹞镇黄沙遍地,恐怕是放不了风筝了……
第307章
众人笑着散去,或张罗饭食、或垒起草垛,各自忙活着,谁也不再说话。
就在一片沉默当中,不知是谁开了口,“你们说,若是神女能再显灵一回……那该多好……”
笑声逐渐隐匿,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谓神女,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毕竟谁也不曾亲眼见过,可是现如今的情形即便只有神明可托,也是好的。
沈璧双拳紧握,心中似有一团火,正猛烈地燃烧着,灼人的疼痛传来,她却浑然不觉。
“去罢,璧山。”文玉看穿沈璧的压抑,轻声劝道。
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大徵的子民,沈璧身为皇室中人、享天下养,对他们自然是要负责的。
“姑姑……”沈璧眼眶泛红,颇为感触地看着文玉。
就算真正的神仙就站在跟前,她也不会忘记——
人定胜天。
“神女能不能显灵,我不敢妄言。”沈璧目光坚定地同文玉颔首,而后挺身迈步出去,“但我沈璧以性命担保,必定重建木鹞镇!”
她的突然出现,令院中原本各自忙碌却有条不紊的状态被打破,几人的戒备和慌乱混做一团、不敢有什么动作。
“沈璧……”方才讲故事的那位老者喃喃道。
这时不知是谁应了一句,“是承平王……沈璧?”
“是、是我。”沈璧又惊又喜,想不到在千里之外的木鹞镇还有乡亲知道她这么个人,“您认得我?”
他手中的醒木掉落在地,正是方才讲故事的那位老者,“真的是、真的是承平王。”
“王爷!草民叩见王爷!”说着,他便要屈身下拜。
沈璧一把将人捞起来,这样的大礼她承受不起,“阿翁,不必如此客气,只是您是如何……”
“王爷或许不记得了,当年屏陵之战,是王爷亲自挂帅,不仅连连告捷,打得那些蛮人毫无还手之力,还请旨在战后放我们归乡养老。”
讲起当年的事,阿翁神采奕奕,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挑灯看剑的岁月。
“草民一直记得王爷天纵英才。”
“……”沈璧紧抿唇瓣,静静地听着阿翁说起从前。
实际上,她算哪门子天纵英才,中洲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竟然来得这样迟。
若是再晚些,恐怕着木鹞镇就只剩下一片黄沙了。
她愧对大徵、愧对百姓。
文玉和太灏、郁昶对视一眼,均迈步跟上去。
在他们身后沉默不语的藏灵叹息一口,看着文玉傲然挺立的背影,她总是会想——
若是文玉能有丁点记忆,就会知道如今的木鹞镇,和当年元阙在时,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那时候元阙没事就喜欢扎风筝玩,游遍五湖四海才在木鹞镇找到韧性最好的竹子,还修书说与她听。
她虽远在藏灵仙山,却也能从字里行间领会她的欣喜。
若没有后来的钩吾之变……
藏灵闭了闭目、不再去想,赶紧抬脚跟在文玉后头。
记得不记得,原不要紧,文玉能回来就好、真的很好。
“诸位是外乡人罢?”阿翁看着接二连三出现的几人,目露疑惑。
沈璧忙解释道:“这几位都是家中长辈,与我同来中洲平乱的。”
“王爷的长辈?那不是、不是……”阿翁的声音渐渐拔高,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引得众人皆往此处围拢。
文玉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安抚般笑道:“不是的,阿翁。”
只怕他误会了她们几个皆是皇室中人,她不喜欢这些跪啊拜的,也受不住。
“请问阿翁,近来木鹞镇这是……怎么一回事。”太灏低声问道。
他方才归位不久,对此间情形兴许确不如当事人知道的清楚。
“黄沙漫天、妖风不断。”郁昶皱了皱眉,面色阴得要滴出水来,“你说的修竹遍地更是没影……”
是什么缘故,招致此祸。
“除此之外,木鹞镇可还有旁的异样?”文玉侧身往郁昶前头拦了些,柔声同阿翁说着话。
灶台后的阿婆将野菜下了锅,那里头的汤水翻来滚去,却始终清澈见底、一滴油水也见不着。
较之某位仙师的鸡子汤,那是差得远了,可却是这么多人赖以果腹的一餐,其珍贵、稀有程度丝毫不输。
“近来木鹞镇地动不止、屋舍倒的倒、塌的塌,甚至还有好些直接陷进裂缝里去,连个踪影也找不着。”
说话间,阿婆的手颤抖不已,就连汤勺磕在铁锅边缘发出闷闷的痛响,也未曾留意到。
“到了夜里……还有吃人的妖怪。”另一老者总算顶着看不太清的老花眼,将衣物缝补好。
这衣裳他走的时候还要穿呢,他满意地拍拍自己歪斜的针脚,叹道:“闻其声犹如小儿啼哭,骇人得紧。”
“是啊,每每听见我都会想起……”阿翁将醒木捡起来,用衣袖擦了又擦,“如今的木鹞镇哪里还有小娃呢?拢共不就只剩下咱们几个老家伙了。”
文玉扫过在场的几人,虽有些猜测,却还是问出了口,“那镇上的小娃娃、青壮年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一路上过来,除却眼前这几位老者,确实再无旁人了。
“逃的逃,散的散,奔活路去了。”阿婆搅动着锅里的野菜汤,半垂的眼眸里一点光亮也无,“留在这里迟早是个……”
其实一开始,她们不是没有想过屋子倒了就重建,黄沙来了就垒墙,可是经年累月、没个尽头,实在是……熬不住了。
不知谁是第一个人,反正渐渐地能走的便都走了。
“既如此,您几位为什么不离开呢?”文玉看着草垛搭的棚、土砖垒的灶,心中苦涩万分。
许是为了避免地动之时,砖瓦掉落下来会令人受伤,才做此打算。
更多的可能是,几位已近垂暮的老者,实在没有精力和钱财再兴建屋舍了。
听了文玉的问话,阿翁转头看了沈璧一眼,“人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王爷应该能体谅我这段回乡的路走了多少年……”
“是璧山之过,是大徵之失。”沈璧喉间阵阵哽咽,说话变得极为困难。
“不是王爷的错。”阿翁摇摇头,望着远处的山岚释然地笑了,“好不容易才回来,即便迎接我的是天塌地陷,我也不会再走咯。”
“人走得了,心走不了。”阿婆将锅盖盖上,再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索性,就不走了。”
这话引得众人共鸣,皆点头称是,“人总是要死的,丫鬟小子们还年轻、还有奔头,但咱们几个活得也够本了,只求落叶归根便好了……”
说话的那位阿伯捧着他缝好的衣裳左瞧右看,满意得很。
“不是我不留你们。”阿翁将醒木搁下,郑重其事地同沈璧见礼,“只是王爷金尊玉贵,是万不能出事的。”
“诸位趁天色还早,赶紧离开罢。”阿婆亦是语重心长地劝着几人,不是她老婆子舍不得几片野菜,“若是入了夜,那些东西就要出来了,就走不了了!”
文玉眸光一划,瞥见屋后不远处的钩吾山,心下了然。
那东西,定然是狍鸮。
莫不说钩吾山乃是狍鸮的栖息地,单这家伙喜欢在夜间行动,又有小儿啼哭之声,便能判定个大概。
只不过从前为什么没听说有狍鸮出山扰人,近来频有发生便罢了,甚至还出现在江阳、七盘关,难道也与地下灵脉有关?
这些她来解决,至于木鹞镇的事……文玉看向沈璧。
“大家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我又有什么金尊玉贵的呢?”沈璧与文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明白她的意思,“我沈璧答应要为诸位重建木鹞镇,定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使少有所依,老有所养,朝廷本就责无旁贷,承平王这个名头,她也不会白担着。
“可是王爷,就凭我们几个老骨头……”阿翁面上犯起了难,不多的雀跃之下包含着无尽的担忧,“更何况……”
“交给我。”文玉目光灼灼,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是天然的令人信服,“无论什么,余下的交给我。”
众人叫她的坚定惊得语无伦次,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你、你……”
文玉这话,是铁了心要进山。
一旁的藏灵面色变了变,她当然知道都到了山脚下,势必不可能回头。
可她总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能让文玉就此罢手,随她回藏灵仙山。
既然已经忘了的话,又何必……何必……
“还有我。”太灏三两步行至文玉肩侧,垂目与她对视,“无论什么。”
仰面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文玉有片刻的失神。
看起来从前的宋凛生脆弱易折,如今的太灏是坚不可摧,就像阴阳两极、天地两面,可是她心中清楚这个人的内核从来没变过——
或大或小,尽自己的力量。
郁昶眉心微拧,闪身上去拦在二人正中,“自然也少不了我。”
叫他这么一挤,文玉和太灏不得不退开几步,腾出些位置。
虽然话说的不情不愿,可文玉知道,此刻正是人心最齐的时候。
瞥了眼双手环胸、下颌扬起的郁昶,太灏别开脸转向一旁,抿唇忍俊不禁。
这家伙虽然修为道行不同往日,可有些地方还是没什么长进。
“这附近的河阴府有兵力,我想个法子调用一二。”沈璧极快地部署着,想到最近的地方借兵。
要重建木鹞镇,钱财、人手缺一不可,单枪匹马可不好,她需得借力、借智、借势,整合资源为她所用。
文玉赞同地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生了些顾虑,“你贸然调兵,可会惹出事端。”
人心叵测,她是怕对沈璧不利。
这些年,沈璧承平王的宝座也不知坐得安不安稳。
听闻良见说,她头上还有大把的皇子公主,人人都有各自的谋算,如豺狼虎豹般蛰伏着、伺机攀上来咬她一口,若是行差踏错便会招致祸事。
“姑姑放心。”沈璧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肯定地答道,“河阴知府,乃是白水庞家族中子弟。”
河阴?文玉不由得想到江阳,倒很有意思。
只是江阳有沅水穿城而过,不知道河阴可也有什么河道水流。
“我与庞家二公子庞愚有些交情,办这点事不必惊动朝廷。”沈璧知道文玉在担心什么,在上都的波云诡谲当中浸淫了这么些年,她明白应该怎么规避风险。
“阿翁阿婆,我会还大家一个崭新的木鹞镇的。”
沈璧环顾四周,破旧的棚屋摇摇欲坠,正朝着她迎风点头。
“比从前还要大、还要宽敞,再种上多多的竹子。”
不会要太久时间的,她一定能做到。
众人渐渐从惊愕忧虑中生出一丝丝喜悦期盼来,忍不住同左右的人说着话。
“那该多好……多好啊……”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王爷大恩、此生难报啊!”
“王爷真是好人。”
沈璧搀着众人,不要他们行礼,那些跪啊拜的,她不稀罕。
人与人直接的情感连接,原本就不在膝盖上,更何况,这都是她应该做的。
见她转过脸偷偷拭了一把泪,文玉在沈璧手背上拍了拍,“万事小心。”
“嗯,姑姑放心。”沈璧双手回握文玉,坚定地答道。
太灏对木鹞镇很熟悉
阿翁将那块醒木在掌中拍着,总算轻松了些,还有余力玩笑,“若真如此,王爷能做咱们木鹞镇新一任的木鹞神了,大家伙说说,是也不是?”
“是、当然是。”阿婆揭开锅盖,浓白的蒸汽扑得到处都是,“这怎么不算神女显灵呢?王爷就是咱们的神女。”
沈璧面上又喜又臊,忙推辞道:“我?我如何做得神女。”
“做得,做得,怎么做不得?”阿婆将那锅绿油油的野菜汤盛出来,一只只土陶碗挨个摆在灶台边上,“只是如今没什么好东西,王爷赏脸用些罢?”
“是璧山的荣幸。”沈璧率先走上前去,碗沿的豁口将她剐了一下,她也毫不在意。
阿婆局促地在围裙上揩了把手,“拿这些野菜招待大家,诸位莫嫌。”
“怎会?”文玉微微笑道,接过沈璧递过来的汤碗,轻吹了吹便尝了一口,“很好喝。”
“姑娘哄我老婆子呢,野菜汤能好喝到哪里去?”阿婆终于松开了紧攥的掌心,捧起碗来,“若是从前的木鹞镇,而你们又刚好是春天来的话,我就给你们做——”
“春笋菜心。”太灏在文玉的注视下,也喝下了野菜汤,顺便接了阿婆的话。
他本不用凡间吃食,但如果是文玉想让他尝尝的话,不论是在后春山、在宋宅,还是在此处,他都会照做。
就好像从前在江阳的时候,他也是带着文玉吃遍各种菜色,让原本该辟谷修行的文玉坏了规矩。
太灏沉浸在回忆当中,不知不觉便勾起了唇角,全然没留意到文玉突变的眼神扫将过来。
“诶对对对!”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就好像遇见了毕生知己,“就是这道春笋菜心,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可胜在鲜美,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阿翁手里的醒木换了汤碗,热气氤氲出来的虚影就好像让他看见了那时候的景象,“是啊,一场春雨洗过之后,木鹞镇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来的都是这笋尖儿味。”
沈璧嚼着野菜,又苦又涩的感觉,下咽的时候就在她喉间哽着,噎得人难受。
可更难受的是,在大徵的国土上,有人就靠着这些充饥,她目中含泪、苦痛万分。
“那时候雨水多,竹子也生的好,一个照看不及,便钻进灶房要跟我打招呼呢。”提起往事,婆婆的笑声爽朗开怀,但渐渐地就隐入眼前这碗野菜汤当中去。
阿翁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又去盛了第二碗,“你也别伤心,王爷已经答应咱们要重建木鹞镇了。”
“嗯嗯。”阿婆重新振作起来,将汤勺递给阿翁,“我自然相信王爷。”
“那可不?”阿翁一边盛汤,一边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当年屏陵之战,王爷那身姿那气魄……”
众人说说笑笑,就连沈璧也忍住眼泪,听阿翁讲“王爷”当年的风采。
文玉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目光隔着水汽扫过太灏。
春笋菜心吗?帝君似乎对木鹞镇的风土人情很是熟悉,就连时令的菜色也知道得这样清楚。
除却沈璧之外,太灏、郁昶、藏灵神君……难道只有她不曾来过钩吾山……不曾来过木鹞镇?
郁昶看气氛一派祥和,本该是极好的事,可他莫名觉得很是烦心,转头欲出去透口气的时候,却见藏灵杵在身后,“看什么?”
“没看什么。”藏灵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答道。
人在情感互通的时候,会神奇地达成某种共振,就好像此刻她和郁昶的心情,大约是差不了多少的。
既如此,何必彼此奚落。
更何况他身上有定元锁,想来是元阙的人,她自然不会与之为难。
“等入了夜,就动身进山。”藏灵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山岚。
虽不似七盘关那样终年风雪,可钩吾山层叠的绿意似碧涛般,汹涌澎湃、无边森寒之下,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她第二次踏足钩吾山,头一回的时候……
藏灵的目光划过紧挨着文玉的太灏,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真是越看越碍眼。
她的反应自然尽数落入郁昶眼中,后者若有所思地同样扫过太灏,最终望向远处。
“钩吾山里头,到底有什么?”郁昶的声音很低。
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专门在问她。
藏灵握紧腰间的伏雪春杀,深深地吐纳着,尽可能地平静答道:“我说过,钩吾山是狍鸮的栖居地。”
“我说的不是这个。”郁昶也不是好糊弄的。
区区几只狍鸮怕是还喂不饱藏灵的双刀,能让她如此抗拒又忧心的——
钩吾山定然另有乾坤。
果不其然,藏灵不再答话,只有意无意地瞥过他身前的定元锁。
对于……文玉的事,她到底知道多少。
郁昶眯了眯眼,阵阵冷光自眸底一闪而过,“你——”
“郁昶。”只是他尚未问出口,文玉便自身后追上来,“藏灵神君,天色不早,咱们启程进山罢。”
不知从哪里来的默契,郁昶和藏灵皆背过身去,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此一去,便没有回头路。”藏灵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文玉身后的太灏,“文玉,你要想清楚。”
她不知文玉怎么会没了记忆,只是若那些想忘记的、能忘记的、已然忘记的,再见钩吾山的时候,兴许都会发生变故。
这是文玉想要的吗?
只怕到那时她无法再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叫文玉了。
太灏错开眼,不与藏灵对视,他向来卑劣,比不上她的无私。
如今要进钩吾山,他虽忐忑,可更多的竟然是……期盼。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回到当初,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璧山,照顾好大家。”文玉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同扬手沈璧嘱咐了几句。
隔着几人,后头的沈璧亦与文玉挥袖,“姑姑安心去,我等你回来——”
郁昶瞧一眼面色复杂的太灏与藏灵,赶紧抬步跟上。
无论旁人生了什么心思,他都追随文玉。
“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藏灵长舒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命运使然?
她这牛脾气还是这样,犟得要命,当初也是如此一声不吭地便在钩吾山……
甚至没等她从藏灵仙山赶过来。
太灏默不作声,只极快地回身将几样符箓、法器交由沈璧。
“你、你干什么啊……”沈璧勉为其难地接下,却实在不解太灏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没多久之前,她还大骂此人登徒子。
没做什么解释,太灏匆匆嘱咐道:“去河阴府,要多加小心。”
言罢,他没等人答话,便紧追着文玉而去。
只留着目瞪口呆的沈璧在原地,或许她不知道,她与当日的沈绰阿姊有多像……
一路穿林打叶,文玉的衣襟沾上不少夜露,她掸了掸袖间的草屑,站定了身。
钩吾山草木茂盛到相当于是一座荒山,半点人迹也无,更别说什么上去的路。
其间乱象,七盘关见了也自愧弗如。
“咱们似乎在这原地打转儿。”文玉随手拈了一片叶子,别在两指之间反复端详。
是方才来过的地方没错。
郁昶抬袖召来地下水源,径直朝着山林密叶泼去,却被尽数挡了回来,“是结界。”
伏雪和春杀发出焦躁的轰鸣,藏灵抬手将其按下,环顾一圈以后亦变得警惕起来,“小心。”
她不记得此地什么时候有过结界。
难道……有人闯入钩吾山?
只太灏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狍鸮既能出来伤人,这结界必有破损之处。”文玉不慌不忙,将线索捋了一遍。
藏灵点点头,补充道:“狍鸮轻易并不离开钩吾山,除却结界破损以外,这里头必还有蹊跷。”
她说的没错,中洲地动不断,想来和钩吾山底下的灵脉有关。
文玉将那叶片抛开,专心探寻起周遭形势来。这一切,得等她进了山寻到地母居所才好查探。
凡结界定有阵眼,会是什么呢?
“叮铃——”声响,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她俯身往下,才见叫她绑在荷包上的鎏金球正止不住地晃动着——
这是当初临园口,宋凛生买给她的那只。
怎么回事,瞧这样子不似凡物,可几百年来却从没有过此番动静,今日……
藏灵闻声而来,却在见到文玉掌中之物时眯了眯眼,“这是……”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那鎏金球忽然失了掌控,自文玉腰间飞出,径直朝着钩吾山巅而去。
“不要!”,那是宋凛生留给她的。
文玉欺身去拦,却只抓住满袖的夜风。
眼见鎏金球带着一抹刺目的金黄直冲钩吾山巅,而后在山林间炸开——
光芒大盛,恍若白昼。
众人皆被这阵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凝神防备间,藏灵却忽然偏头瞥了太灏一眼。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在灿若星火的天幕之下,极专注地望着文玉。
而文玉眸光闪烁,倒映在她眼中的流光忽明忽暗,直至隐去……
垂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唯有冰凉的风自指间穿过。
“结界……破了。*”郁昶见星芒大盛,原本想要召地下水抵御,却意外发现那道屏障已然消失。
文玉应声抬头,果然见方才那结界正散作点点冰蓝,在漆黑如墨的夜里,就像是数以万计的星子在空中扑闪。
结界不攻自破,大家谁都没有受伤,只有宋凛生留给她的鎏金球消失了。
“追上去看看。”文玉紧盯着那道金光消失处,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若有人捣鬼,她不会轻易放过。
“等等!”藏灵伸手拦住文玉,不叫她轻举妄动。
几乎是同一时刻,留云扇脱手而出,文玉正欲挥退藏灵,她绝不要任何人阻止,“那是——”
“你不过去,它也要过来的。”藏灵一把松开文玉,避开留云扇的锋芒。
她的牛脾气还是这样,一性急起来就不管不顾,就差哞哞大叫了。
文玉收扇将留云握在手中,仰面看着正极速旋转而来的——
什么东西?一座华钟?
方才破了结界便横空出世,文玉极防备地盯着逐渐逼近的华钟,“是镇守钩吾山的法器?”
“也难怪会有结界。”藏灵的眉头拧成一团,她是越看越眼熟。
文玉面色突变,手上的留云扇亦蓄势待发,因为她看的分明——
宋凛生留给她的鎏金球正挂在钟裙底下随风而荡。
“你手上怎会有太灏的法器?”藏灵眉头骤然舒展开来,脑中亦是灵光一现。
文玉手上的动作顿住,不明所以地看向藏灵,“你是说——”
“这是你的法器罢,太灏。”藏灵总算想起了,刀似的眼锋登时便扫向边上一直没出声的那人,“你的——闻锺。”
太灏半边面容陷在树影底下,一块一块的月光在他鼻梁处晃动,“……”
“这是……的法器?”文玉拦住太灏要说的话,率先开了腔,“神君怎会认得?”
太灏重归神位不久,就连她都没怎么见过,更遑论人家的法器,这个远在海岛之上的藏灵神君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我?”藏灵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真是乱了套了,元阙的定元在郁昶手里,太灏的闻锺又在文玉手里。
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同文玉答话,总不能说太灏拿这个跟她的伏雪春杀打过架……
再者说,文玉怎么掉过头审问起她来了?
眼下这情势,怎么看都是太灏更为可疑啊!
众人停手的空当,闻锺逐渐靠得更近,直至最后化作一只颇为小巧的华钟落在太灏掌心。
太灏没有出声解释,只垂眸凝视着重新合二为一的法器。
许久不见了,他的……闻锺。
来不及多想从前的事,太灏抬眼深深地望着文玉,张了张口。
文玉紧了紧手中的留云扇,眼睁睁看带着她的鎏金球的闻锺落在太灏跟前。
隔着月影斑驳,明明就是几步之遥的距离,文玉却觉得横在她与太灏中间的……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
那是宋凛生……给她的……给她的……
“我……”太灏捧着闻锺向她快步靠过来,他想将此物交于文玉。
给了她的,就是她的。
只是他该如何解释?从何解释?
月下之人衣袂翻飞,步子虽乱些,身姿却挺拔,远远而来便似雪松般清冽孤傲。
文玉移开一步,与太灏错开,并不与他对视,“这法器底下镇压的……是什么?”
“我……”太灏看着自己扑了个空,错愕之下是无尽的情伤,“是……地脉入口。”
她不会原谅他了……
也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做错了太多。
“钩吾山巅便是地脉入口。”文玉强装镇定,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太灏的法器怎会在此,也不知道宋凛生留给她的鎏金球怎么会成了闻锺的一部分,不知道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她没办法仔细去想,只有一件她可以肯定,无缘无故的太灏不会用自己的法器镇守钩吾山。
钩吾山位属五行正中,是地母的辖地,而太灏生于东边,决计管不到这里的。
文玉同样深深凝望太灏一眼,转头对郁昶招呼道:“随我上山。”
可她方才回过身,尚且没瞧清楚眼前的路……
“文玉——”郁昶却突然没来由地疾呼一声。
文玉不明所以,只朝着郁昶那头瞥去,“什么?”
郁昶面色大变,可太灏动作更快,整个人飞身而上,甚至比离文玉更近的藏灵还要迅速好些。
几乎是一瞬的功夫,文玉感到自己整个人被太灏搂在怀中,那力道就像是要将她牢牢地拥入他骨血之中。
随着太灏的旋身,掉转了个方向的文玉也总算看清楚——
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东西张着血盆大口正咬在太灏的右肩头,半尺长的尖牙整个没入他体内,血肉模糊处汩汩热流正顺着衣衫破损的缺口往外淌。
是……狍鸮。
文玉忽然明白过来,闻锺移位、结界破开,栖居于山中的狍鸮行动上自然也没了阻碍,恐怕是想用她们这群闯入者打牙祭了。
“嗯……”太灏哼也不哼,咬紧了牙关生忍着,分明不可能不痛苦,面上却带着莫名安心的笑意。
文玉心头抽搐着,脑中亦是一片空白,“宋凛生!”
看着近在咫尺的山羊面,文玉一手挥扇将其击退,另一手反抱住太灏,带着他迅速从狍鸮跟前退开,避免二次伤害。
“你叫我什么?”太灏没去管还不停冒血的伤口,只从文玉怀中仰面问道。
“你……你疯了!”后者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没正面回答太灏的问题,“闻锺不是在你手里?”
为什么不驱动法器控制狍鸮,却要用肉身去抵挡?
“你不喜杀生,我知道的。”太灏微微扬唇,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就是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更何况,方才那样的情形根本来不及,若迟了一时半刻,现在被咬伤的只会是小玉。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我吗?”文玉眼睫颤了颤,原本她深信不疑的却开始动摇,“我是谁?”
是元阙,还是文玉。
藏灵神君在七盘关的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可随着木鹞镇、钩吾山这些变故,文玉渐渐地也有些拿不准了。
若藏灵眼中她是元阙的话,在太灏看来,她又是谁呢?
毕竟她从未说过、或是表露过,她不喜杀生。
“小玉。”太灏的双眼在月夜中异常清亮,让人不难看出其中的希冀,“那我呢?你刚刚叫我什么?”
文玉一直知道,这双眼睛会说话,不像她笨嘴拙舌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偏头看向被打退的狍鸮,其正蓄势从地上爬起来。
松了一口气的藏灵抽刀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那畜生,“我来处置。”
她手中的伏雪春杀在月色的照耀下泛起阵阵冷光。
虽然被咬的并非文玉,而是太灏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可这狍鸮却不能放任其继续伤人。
她这时候不将其收拾料理好,等它跑出去祸害木鹞镇的百姓便不妙了。
“且慢。”文玉话已出口,却又收了声,她想起太灏说的那句话,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勿动杀生。”
这位藏灵神君身上血腥气太重,在七盘关时她就察觉到了,不该害人家再添冤孽。
“什么?”藏灵亦有些犹豫,最终却下了决心,“不行。”
她答应过文玉永不杀生,可是眼下的情形她必须做出取舍。
与文玉的安危相比,她的原则不算什么。
“藏灵神君!”文玉同样不肯松口,再次劝道,“我可将山中狍鸮暂时先送去……赵公山。”
横竖烛施明一天到晚闲地心慌就跟阿醴闹,给他找点事做,也能给不闻君添几个洒扫庭院的,更能叫阿醴好受些。
这些狍鸮交由烛施明管教,待中洲安定些,再将其放归钩吾山便是。
“……我答应你。”藏灵眉头紧锁看了文玉一会儿,终于还是收刀入鞘。
文玉松了口气,一手揽着太灏,另一手便要起阵——
“我来罢。”一直静默着没有动作的郁昶,此时上前来。
见他要帮忙,文玉也乐见其成,毕竟她在阵法这上头还算不上精妙,给郁昶正合适。
有他处置狍鸮,她也好腾出手来为太灏疗伤。
可正当文玉回身看怀中之人的时候,郁昶却一把将太灏捞了过去挎在自己肩头。
“……郁昶?”文玉看着自己两手空空,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郁昶面色不改、老神在在,“我是说替这家伙疗伤,你以为是什么?”
她在七盘关为救闻彦姿已然耗费许多法力,如今要给太灏疗伤确实是有些艰难。
只能他替她照料一二了。
至于旁的什么,比如看不惯某人赖在文玉身上之类的,是绝对没有的。
“快些起阵罢。”看着目瞪口呆的文玉,郁昶催促道。
文玉说不清自己心中那古怪的失落是什么,只茫然地看着正挂在郁昶肩上的太灏。
白净的面庞上渗出一层薄汗来,堆叠的树影稀疏落下来,更显得他唇瓣毫无血色。
没了平日里的冰冷孤傲,受伤的太灏更是与宋凛生如出一辙。
文玉心头猛缩,想起当日宋凛生在沅水河道被木料钻身之痛,她忽然冷汗涔涔。
“小玉……”太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勉强笑着同文玉摇摇头。
“什么小玉大玉。”郁昶嫌恶地瞥了一眼太灏冒着血的右肩,抬手为他疗伤,“她是文玉。”
藏灵横了郁昶一眼,原以为这家伙能比太灏靠谱些,现在看来谁也配不上她的文玉,“我来助你起阵。”
“嗯。”文玉收拢心绪,专注地结起阵法。
在藏灵的帮助下,文玉很快将钩吾山上大大小小百余来头狍鸮尽数送去赵公山。
这下烛施明有的忙了。
文玉长舒一口气,手上收了留云便想去接太灏过来,可尚未等她有所行动——
“我替你扶着他。”郁昶牢牢地揽住太灏的左肩,目光沉静地同文玉说道。
“你……”太灏面色不虞地瞥向郁昶。
后者一副尽力尽力的模样,淡淡地应声,“帝君别与我客气。”
藏灵轻咳一声,不忍心看文玉吃瘪,赶紧插话,“上山罢。”
“……”文玉停顿片刻,转身走在前头。
她脑海中似乎有两道声音在左右互搏,一个叫嚣着“他是宋凛生!”,一个争辩着“他是太灏!”,搅得她不得安生。
两厢僵持之下,文玉只能对自己说地脉的事要紧。
片刻后,文玉同藏灵的身形渐远——
“放手。”太灏开口的同时,点点冰蓝瞬间抵住郁昶喉头。
而郁昶眸光滑动,瞥过眼前这些蓄势待发的冰晶,毫不在意地抬手举过肩头,“我就知道,一头畜生而已,怎能奈帝君何?”
他方才探过太灏的灵台,其修为深不见底、法力平稳绵长,区区皮外伤而已,不甚碍事。
在这里装什么柔弱、扮什么娇软?
太灏缓慢地站直身子,伸手掸了掸伤处破开的衣衫,将郁昶留下的褶皱抹去,并未理睬他的问话。
看着他这幅样子郁昶就气不打一处来,“是你引观蓝来此……”
第308章
月影摇曳,越往上走便越亮眼。
望着无尽的长夜,文玉忽然觉得钩吾山比常年风雪不停的七盘关还要冷。
她从没试过这样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前头,往常的时候都有师父和敕黄作伴,再后来在江阳又有宋凛生、阿沅、阿珠他们,即便到了往生客栈,郁昶也时时都在……
师父说的没错,人本来就是在不断失去的。
一路上直到钩吾山巅,她再没遇着旁的什么人事物,文玉警惕地扫视四周,寻找地脉入口。
“这是……”看着眼前渐渐显形的小院,文玉才停住脚步。
紧跟上来的藏灵眯了眯眼,一脸的难以置信,“哪家……神仙洞府?”
话问出口的瞬间,不止是藏灵,就连文玉也明白过来。
镇守地脉入口的法器是太灏的闻锺,那这处洞府的主人是谁,自然也无需多言。
其之所以此刻显形,恐怕正是因为不久前闻锺的移位,导致它没了结界的掩护。
“放着擢英殿的亭台楼阁、神仙殿宇不住,跑到钩吾山的土包包上当野人。”藏灵放开她的宝贝横刀,双手环胸嘲道。
文玉眼眸半垂,似全然没听见藏灵的嘀咕,只略有些失焦地看着前方。
几间瓦房伫立着,确实是很清苦,可却收拾地很整洁干净,在满是落木的钩吾山中房檐上竟然连一片枯叶都不曾有,廊下挂着大小不一的……
“风筝。”文玉喃喃出声,生出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木鹞……”
和木鹞镇上的风筝很像,只是眼前这些明显是很久之前所制,即便有神力护佑维持着往日鲜艳,却总归有岁月流过的痕迹。
文玉脑海中一片空白,忽然将某些隐隐约约、不甚明了的东西联系起来。
她想到元阙,藏灵说钩吾山是元阙的殒身之地,而今太灏又住在这里,会不会……
风筝、木鹞、太灏,这一切都和……元阙有关。
没来由的失落涌上心头,就像是潮水漫出来一般给文玉以无尽的窒息感。
她忽然有些僵直,双腿是怎么也不肯往前挪动半分。
“文玉?”藏灵见势不对,赶紧上前关怀地唤道。
文玉应声而动、缓慢地转头,正见藏灵满目忧心的脸,可她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只剩下疑问。
她担心的到底是文玉,还是……元阙?
藏灵神君来过钩吾山,太灏帝君住在钩吾山,她们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吗?是因为……元阙而认识的吗?
从在七盘关碰上面开始,虽能感觉到藏灵神君对太灏帝君的不待见,却也不难看出二人之间的熟稔,否则太灏又怎会容她屡次挑衅。
他二人,或者说太灏、藏灵和元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你怎么了?”藏灵双手扶在文玉肩侧,着急忙慌地检查她失神的眼眸,“你别吓我,文玉。”
说话的时候,藏灵的白发随风而动,拂过文玉鼻尖。
后者忽然抬手两指夹住那缕长发,隔着一抹白看向藏灵的双眼——
在这双眸子里倒映出来的……究竟是谁呢?
“你做什么!”郁昶飞身上前,扬手将藏灵隔开,面色不善地护在文玉身前,“给我离她远些!”
藏灵闪腰向后,无辜地抬起双手,那瞬间她顾不上理睬郁昶,只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发丝穿过文玉指尖缝隙。
这样的亲昵,一如从前。
“文玉,我来迟了。”郁昶横了藏灵一眼,而后赶紧回身查看文玉的情形,“你没事罢?”
是他不该,在那个太灏身上浪费什么时间,竟让藏灵这样嗜杀暴戾的人单独待在文玉身边。
“我没事……”文玉摇摇头。
看着郁昶在她面前微微躬身、焦心不已,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从他肩头滑过,落在后边的太灏身上。
他满身月华,肩头的伤口却像一朵妖冶奇异的花朵般从周身的冰蓝中开出来,染红他大半衣衫。
半是冷冽克制,半是致命蛊惑。
太灏没有像郁昶一样追上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发现了,他用闻锺藏起来的秘密。
回想在木鹞镇时,他那一丝丝可笑的期盼,在此刻已全然成真,可是……
又如何呢?
只不过瞬间的闪烁,太灏的眸光便又变得坚实有力。
做下的事,就该想到有面对的这天。
从前便是他的懦弱才致使一再错过,如今即便是那些极力想要掩埋的卑劣也要拿出来——
拿到太阳底下、拿到月色中间、拿到文玉眼前看看。
相顾无言,文玉和太灏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似乎直至风月静止、山川变色,如果能这样天荒地老下去也不错,至少此刻……她们眼里只有彼此。
“我……”太灏抬步上前,顶着一身的伤也不退却。
可文玉却像受了惊吓般突然张口,“此处,是帝君洞府。”
她怕她再不出声,会听到太灏说什么她不能承受的。
“是。”太灏亦不拖泥带水,肯定地回答。
这副架势,就好像她问什么,他就会答什么一样。
文玉深深地吐纳着,尽管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幼稚很不可理喻,可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既如此,为何还大费周章地到断云边遣小仙来中洲……”
她知道此行是师父的嘱托,可上头恐怕少不了太灏的授意,谁知道那日在春神殿他神神秘秘地说了什么。
“不是……”明知文玉误会,可太灏却百口莫辩。
“既是帝君洞府。”文玉看似平和,实则咬牙切齿,“帝君岂非脚一伸便到了,何须我眼巴巴跑来?”
太灏一时情急,忙上去围在文玉身前,也顾不上就在边上的郁昶,只满面焦心地唤道:“小玉……”
“她叫文玉。”郁昶伸手欲拦,却被太灏三两下挡回来。
看来方才在山下,他并未使出全部实力。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藏灵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睇了太灏一眼,“问你话呢。”
她倒要看看他如何解释。
想当初在钩吾山巅与她大打出手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一包眼泪一包鼻涕地蹲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打输的人是他呢。
藏灵的面色僵了僵,实在笑不出来。
其实那时候他赢也是输,而她输也是赢,因为原本这场交手就没有胜利方,她和太灏都只不过是……的可怜人。
“……”太灏沉默不语,一双手在袖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却始终不敢触碰文玉半分。
对于旁人的任何话,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在乎的只有文玉、唯有文玉。
“神君在同谁说话呢?”冷不丁地,文玉转向藏灵,“帝君吗?神君与帝君是如何结识的?”
原本就变了面色的藏灵,此刻更是语塞,“……”
怎么她也有份吗?
正当她抓心挠肝想着如何与文玉解释的时候,后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转头就往地脉入口去。
“文玉——”藏灵心头一乱,赶紧追上。
“神君不必勉强。”文玉脚步不停,直愣愣就往前冲,“想叫就叫罢,你的元阙。”
“不是,没有,你听我说——”藏灵瞪了太灏一眼,就接着追人,“文玉——”
郁昶适时抬手,拦住毛焦火燎的藏灵,再瞥一眼原地生根的太灏,大摇大摆地跟上文玉。
除开文玉,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藏灵可就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她登时抽刀在手,抬袖便想朝郁昶砍过去。
似乎已全然忘了在山脚下时还想着不会为难文玉的人。
“你还要在她面前动手?”太灏身形未动。
可藏灵回眸间,却发现有一抹冰蓝钉在伏雪的刀刃上。
“你一早知道是她!”她没什么好气,怒瞪太灏一眼。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收了刀在腰间。
无论如何他说得对,她不能再在文玉面前动手,最好背过的时候也不行。
渐远去的郁昶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只一心追随文玉。
“如何打算?”他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入不了文玉的眼的。
文玉步履匆匆,看似忙乱,思路却很清晰,“进灵脉入口,找地动所在。”
其实有些话,她问出口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相反,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起来,准确的答案才是最没什么紧要的。
循着闻锺留下的气息,文玉很快便探得地脉入口的准确位置。
说来也怪,分明是头一回相见,她却总觉得与那闻锺之间有种奇妙的感应,难道是那只鎏金球的作用。
鎏金球和闻锺,宋凛生和太灏……
分神间,文玉同郁昶便前后入了地脉深处,直至过了许久眼前都仍是漆黑一片。
“这地下分为鬼城幽都,却不知地脉在哪处。”文玉伸了伸手,什么也看不见。
郁昶循声握住文玉的手,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什么东西?”
“谢必安和范无咎吹牛的时候,你不是在场?”文玉有些不自然地蜷了蜷指尖,最终抽离出去,“怎么不听着些。”
掌心一空,郁昶不可能没有察觉,可有眼前的漆黑作掩,他却没来由地庆幸,不至于叫文玉瞧见他脸色有多难看。
“那时哪有闲心。”毕竟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玉身上,什么谢必安、范无咎,通通没拿正眼看过。
他话音凉凉,似乎没受影响,文玉不禁松了口气。
“鬼城幽都,鬼城有鬼城主,幽都有幽都王,分而治之、各掌其事。”
想起她那小小的往生客栈,文玉实在没忍住摇了摇头,可一想起现在郁昶也看不见她的动作,转而出声。
“鬼城主自是管六界轮回、生魂转世,我那四方的轮回司只不过是鬼城极底下的一个分支。”
郁昶停住脚步,直至听见文玉撞上他后背那声闷闷的响,才瘪了瘪嘴问道:“那幽都王?”
倒抽一口凉气之后,文玉按了按额角,“而幽都王则司三山五岳、四时耕种,凡间称之为‘后土娘娘’,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地母。”
敕黄只说中央之地异动频发,却未曾言明具体是何处,或许他也不甚清楚,看来还需得探查才是。
“我原本说找到地母居所便自然找到地下灵脉,可眼下来看竟不知这鬼城幽都如何分界——”
文玉若有所思,无法分界她要是找错了地儿岂不白费功夫。
正分神的空当,黑暗中钻出一只手来,从身后揽住文玉便往怀里带,惊得她立马便想召出留云扇。
“文玉?”郁昶有所察觉,干脆停下脚步回头。
文玉险些惊呼出声,可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萦绕着,瞬间攫取她的呼吸,令她反应也慢了一拍,“我没事。”
下一刻,太灏声音幽幽,自她耳畔传来——
“无需分界,你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是鬼城幽都。”
第309章
他的声音虽轻,却似带着某种魔力,将文玉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黑暗中不可视物的情况下,人的感官就会变得异常灵敏。
文玉能感觉到太灏的鼻尖擦着自己的耳垂划过,细语呢喃间酥酥麻麻的痒意麻痹着她,令她原本还算镇定的呼吸不再有序。
喷薄的热气扫过她颈间,太灏越靠越近。
“留云——”文玉却忽然召出留云扇向后杀去。
身后之人猛地闪身躲避,下颌与留云的扇沿堪堪错过,险些就挂了彩。
电光火石之间,郁昶亦察觉不对,飞身与文玉背靠背防御着四周。
那人一个漂亮的下腰旋身站定,翻出袖口时掌中自带冷白的焰色,登时照亮了整个地洞,也映衬出那张清冷孤傲的脸——
确与太灏别无二致。
“啧——”他似乎很是不满,嫌恶地抖了抖衣衫,又用那焰光照着,仔细检查起自己并不存在的伤口,“下这么重的手?”
文玉扬手收了留云,却将其横在身前,隔着扇骨冷眼瞧着对面这位不速之客。
“你也忍心?”见她没有回应,他检查伤口的手顺势在下颌抹了一把做若有所思状,“看来进度比我料想的慢得多啊……”
见其一人自导自演,郁昶目露疑惑,“他疯了?”
不是方才在山下斗得太凶,叫他脑子进水了罢。
“大约是。”那焰色照在留云的扇骨上,反在文玉双眼打出一道冷光,她却面不改色。
“在那嘀嘀咕咕的做什么?”他收住多余的动作,只招招手,“文玉,过来——”
“还是让留云过来替我见礼罢。”文玉目光一转,在他满面的期待中抬了抬袖,“您说呢?酆都君。”
此言一出,那人面色微变,故作忙乱地咳嗽几声,“倒也不必这样客气。”
“酆都?”惊异之余,郁昶的防备却放松了些许。
就连文玉也收了留云扇,无奈地拍了拍手,“你没听错。”
正是她在轮回司时的顶头上司,酆都神君。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本君的?”
果不其然,酆都指尖转动,掌中冷焰炸开的同时他原本的面貌也在点点流光之后显出真身。
长眉入鬓、凤眼多情,实在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
文玉闭了闭目,真怕被酆都君的光彩照人闪坏了眼睛,“他从不叫我文玉。”
只有郁昶会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而不管是太灏还是宋凛生,一直都只会唤她小玉或是文玉君。
更何况……太灏哪里会如此轻浮孟浪?
除却江阳酒醉那日有些出格的举动,多数时候他一直是清醒克制、冷静自持的,甚至到了令人费解的地步。
又怎会在方才与她……的情形下,转头又同她耳鬓厮磨。
酆都君要冒充人家也不知道多做做功课。
“你这只能证明不是太灏那家伙。”酆都抻了抻脖颈,听见自己的关节咯咯作响才罢休,“不能证明就是本君。”
“小的在地府打了三百年的黑工。”文玉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却也只能赔笑道,“还会不知道‘画骨’是酆都君的看家本事?”
人说画皮画虎难画骨,偏生这位酆都神君最擅长描摹骨相、拟态求真,他想扮做旁人,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就像方才他连太灏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都能仿个十成十,若非在言语上漏了破绽,文玉亦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够辨明真伪。
“注意言辞啊,小孟。”酆都大喇喇地一叉腰,就开始活动筋骨,“往生客栈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
看他那疲乏的样子,似乎是许久都不曾休憩过,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要知道酆都君在幽冥殿的时候,可是连灯都不会自己点的人,什么东西值得他不惧风霜地四处奔波。
“是是是。”文玉一点也不怕他,横竖此处是钩吾山,又并非幽冥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锦衣华服。”
她话中的阴阳之意都快溢出来,就连旁边向来沉闷的郁昶也有些忍俊不禁。
谁不知道往生客栈四面漏风,穷的可怜,就连谢必安这样在地府行走惯了的鬼差来了也得啐一口茶水太粗。
“既这么好——”酆都单指撑着太阳穴,笑眼眯眯地招揽文玉,“同本君回去,继续做你的孟婆。”
文玉似笑非笑地将留云掂在手里玩儿,最后直指对面,“酆都君不辞辛劳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那倒……”酆都目光闪烁,一看就是在编瞎话。
留云脱手而去,文玉亦飞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问道:“酆都君,扮做他的样子是想干什么?”
当日在幽冥殿上发生的事,郁昶不知道,可酆都君却是一清二楚。
他明知自己与太灏之间不是那样简单,如今还变作人家的样子来唬她。
“诶?本君可是一片好心!”酆都眉梢一扬,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如此大胆,“你、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啊!”
说着话的空当,他本欲还击,可不止怎么的就改了主意,当即熄灭掌中之焰。
没了光亮,地下山洞间登时一片漆黑。
确实便于藏身,想到这文玉不禁轻嗤了一声,无奈地停手。
她早知道,酆都君脾气古怪又是个鬼精灵,没那么容易逮住的。
若不是她有些畏惧火焰,所以不曾修习这方面的法术,眼下又怎么会如此受制于人。
文玉循声收了留云扇在手,气得隔空挥拳。
可她刚一动作,便被人牵住手腕而后十指紧扣。
“小玉?”太灏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似不解她为何置气。
可上过当的文玉显然不吃这套,她忙转腕催动留云,“一次会受骗,两次就未必。”
不要以为这回换了个称呼,她就会被迷惑住。
太灏稍稍松开手,给她留下足够活动的空间,免得将她锢太紧会难受,而后温温柔柔地唤道:“是我。”
“你……”文玉一把捞住蓄势待发的留云,将其紧紧攥在手中,唯恐会伤着某人。
不知怎么的,她态度忽然软和下来。
分明也没说什么旁的可以验明正身的话,可文玉就是愿意相信身侧这个与她十指紧扣的是货真价实的太灏。
淡淡的冰蓝忽然亮起,照得他半边面容柔和静谧、令人心安。
“你、你在家中行几?”文玉的胸腔之中轰鸣阵阵,似百万只蝴蝶振翅般令她不得安宁。
太灏天生地养,自然没有什么旁的兄弟姐妹。
可他听了文玉的问话,非但毫无讶异之色,还顺其自然地答道:“行二,上头有个兄长。”
眼睫颤了颤,文玉不禁松了口气,终于确定下来眼前之人是太灏无疑。
“小玉,你没事罢*?”太灏伸手探过文玉腕间,确认其气息、脉搏并无异样后,仍是不放心。
文玉反按住太灏的手,示意他往前看。
“不错不错,看得本君都有点感动了。”酆都用指尖勾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并同左右的郁昶和藏灵问道,“您二位觉着呢?”
以水凝成的刀刃与伏雪春杀一齐横在他身前,郁昶和藏灵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左右受敌的酆都丝毫不见惊慌,反倒一屁股坐了下去,而后头的山石则似长了眼睛般为他结出现成的座椅来。
“粗鲁。”他轻启薄唇嘲道,又掸了掸膝头的衣料,优哉游哉的样子就好像此处是他的幽冥殿一般。
这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显然早在方才便知来人是太灏,故而熄灭焰火玩笑于她。
文玉手上暗暗使劲,全然忘了掌中还握着太灏。
后者眸光一动,察觉到文玉的憋闷,再抬眼时,看向酆都的神色凉凉,“你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撂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酆都双手环胸向后靠去,“不过话说回来,小孟啊,当日在幽冥殿上,我见你与某人喊打喊杀、大打出……脚?”
想到当日的情形,文玉本欲还击的话尽数堵在了嗓子眼,只不赞同地瞪了酆都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戏谑的目光在文玉和太灏之间瞧了个来回,酆都故作奇怪地询道:“怎么如今倒混到一处去了?”
虽然方才在外头还闹得挺僵,可此刻的文玉似乎全然忘了,反手握住太灏拉着他往另一头去,“我们走。”
面对酆都的盘问,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这中间的错综复杂暂且不提,再如何也只是她和太灏两个的事而已,与旁人无关。
“好。”太灏起初愣了一下,而后便眉开眼笑地垂眸跟着文玉,视线紧紧粘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他得……谢谢酆都。
眼见文玉拔足离开,郁昶、藏灵对视一眼,皆收了神兵跟上去,只留酆都独自在原地。
这下他才是坐不住了,登时弹了起来,“喂!小孟!小孟——”
要不是这钩吾山的结界进不来,他犯得着一路尾随?
既然都一路尾随了,眼下可更不能跟丢了!
“小孟!你消消气啊——”酆都一面追、一面喊道。
……
不知行出多久,文玉看着眼前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脉,停住了脚步。
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鬼城幽都。
想起酆都的话,文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照他这么说,她们要找的地母居所、灵脉所在,已然在眼前了,可是……
文玉抬袖抚过石壁,并没有察觉到灵气外溢的痕迹。
中央之地异动频发,这灵气外溢之事定然不假,只不过钩吾山脚下都有醒动,地心却没什么反应,实在是很古怪。
“是你——”
第310章
突如其来的女声浑厚苍凉,似是从远古时期遥遥传来般,深重的回响令在场诸人皆是一惊。
“什么人!”文玉猛地收回手,因为她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
更准确来说,是从她掌心……
四人各顾一角,警惕地防备着周遭的动静,可出人意料的是脚下的土地竟开始震动起来,令她们难以稳住身形。
寻常的地动奈何不了她们几个,文玉警觉地发现,是整个钩吾山在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摇晃。
“地脉活过来了?”
墙壁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可眼下的山崩地裂却似乎是另一种答案。
瞬间灵气四溢,巨大的冲击力杀将过来。
“小心!”文玉下意识地拦在太灏身前,可被他反手护在后头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如今的太灏,已然不是需要她时时看顾的宋凛生了。
太灏挡开四处滚落的碎石,侧身同文玉叮嘱道:“我来。”
二人对望的空当,郁昶原本已伸出的手不得不转了个弯,击碎一块巨石的他转向旁边,“呲!”
伏雪春杀牢牢嵌入地面,藏灵紧握刀柄勉强稳住身形,“文玉——”
剧烈的震荡之下,碎土石块像长了眼般只冲着文玉一人而来,“是你吗?”
文玉稍稍后仰着身子,看着眼前的……土堆?
不知道要不要开口答话,毕竟这情形看起来实在太过诡异,即便她在奈何桥上待了好几百年,也没见过如此场面。
这是……钩吾山?
石块围着文玉饶了一圈,有些不确定地反复打量着她,似乎犹不能下定论,便更往前凑来。
可其动作间,掀起巨浪般的灵力潮,直朝着文玉拍打过来。
“小玉——”
“文玉——”
“元阙——”
太灏、郁昶、藏灵一齐出声,均往文玉这头赶,可钩吾山动作更快,无数的矿石土屑杀过去,叫他们自顾不暇。
同时,文玉发现在几人呼声出口以后,钩吾山显然更加兴奋,可以说是飞奔着朝她而来。
文玉倒不怵,只是扬起的尘土激得她睁不开眼,无奈转头向一旁避开。
不动不要紧,这一动作,她脑后几缕碎发散开,文玉抬手去抚之时才发现一直别在其间的鸣昆不见了。
可很快鸣昆身形显现,拦在文玉身前,而后化作一柄金白光剑直入地心,稳住了从方才就一直没消停过的地动。
这柄剑……鸣昆,能克制住钩吾山的力量……
没等文玉回过味来,金光闪现的同时,一男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他额间那点碧绿,再加上一身香雪兰般的衣裳,总让文玉觉得眼熟。
“鸣昆?”她试探着唤道。
“是我。”果然他应声而动,到了文玉跟前,“你怎么在这儿?句芒君呢?”
虽则他一副很是熟稔的模样,文玉却仍不敢相信,“我师父?你认得我师父?”
“师父?他几时做了你师父?”鸣昆难以置信,从头到脚将文玉盯了个遍。
不妙,他得搞清楚状况。
“……”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幽幽问道,“鸣昆,我是谁?”
鸣昆乃是当日在江阳府,穆大人所赠之物,原以为只是寻常发簪,如今怎么会……
“文玉啊!”鸣昆不明所以地瞪着文玉,将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你发梦了?”
此言一出,文玉总算安心些许。
没错,她是文玉没错,不过转念一想却又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原来她真的不是……
“元阙?”土堆两手扒在鸣昆剑身上,探出头来看着文玉。
后者一个激灵,反而看向鸣昆,“她、她在叫谁?”
“叫你啊!”鸣昆被文玉的话问的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说道,“元阙是你的神号。”
“我不是……”文玉话一出口,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鸣昆,你是谁?”
“我是你的剑。”鸣昆指着自己额前的碧绿晶石,目光越发疑惑,“也是你的坐骑。”
他是天生地养的头一只凤凰,自破壳那日便是由文玉照料着,后来他数次涅槃,机缘巧合之下又做了剑灵。
怎么文玉……浑然忘记了似的……
“我……”文玉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她没有这样的神兵,也没有坐骑,更没有什么神号。
飞升过后,她不过是春神殿一个寻常的微末小仙罢了,放眼东天庭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但是即便普通,她也是文玉,不是旁的什么人。
她要回去,回春神殿去,她要找师父问个清楚。
藏灵一个人许是错认,钩吾山两个应是误会,加上鸣昆三个……她不敢想。
“小玉!”太灏身形一闪,便伸手扶住了险些站不稳的文玉。
她早说过不该进山的,藏灵收了伏雪春杀在手,沉默半晌后无奈地叹息着,“哎……”
倒是郁昶面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诶?你不是那个、那个……”鸣昆被突然出现的太灏挤开,非但不急不恼,还有些惊讶,“东边那个……叫什么来着……”
半天说不清后头的话,鸣昆急得直皱眉。
“……”太灏目光沉沉,看着他挖空心思地回想着,却没有主动报上姓名。
这一天终于来到,可却并没有预想当中的放松和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揪心和隐忧。
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会让文玉痛苦的话。
虽有鸣昆坐镇,可那一堆石头土块仍跃跃欲试,想要越过剑身到文玉这头来,“元阙——”
“你认错人了。”
这话本该文玉说,可她尚未开口,便有人替她先言明了。
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酆都,双手环抱着那堆石块,却又不敢真的贴近,就那么堪堪围着,似乎怕它为鸣昆所伤。
“她是你走后,轮回司新上任的孟婆,不过她厨艺不好,我已将她辞去。”
酆都神君?
眼前手忙脚乱的酆都,再没了方才那优哉游哉的倨傲劲儿。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文玉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道酆都神君就是为了……这堆石块是……
“泰媪?”文玉忽然反应过来。
酆都君说自己是在“她”走后新上任的孟婆,那眼前这位岂不就是前任孟婆——泰媪。
当初泰媪出走,孟婆的职位空悬,文玉才能在谢必安的帮助下顺利上任。
一切都正好对上。
“你想起我了?”泰媪兴奋地周身石块都抖动起来,话落又赶紧追问,“不过你怎么叫的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她还有……那个名字?
“元阙,我是安之。”泰媪对酆都视若无物,只想着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去了大半的文玉。
还没等文玉琢磨清楚,酆都先一步开口,“安之。”
他两手虚揽着泰媪,却又不敢真的拥上去,一时间急得团团转。
虽没有人形,可还是不难看出石块堆的情绪低落下去,面色也冷了几分,“酆都君,借过。”
“安之,叫我的名字,叫我来贺。”这地下又冷又潮,却叫他无端地满头大汗。
她还从未听说过酆都君的真名,看他一副手足无措、惊慌忙乱的样子,文玉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和幽冥殿上喜怒无常、行事诡异的酆都君……简直是判若两人。
而这位泰媪她不曾见过,原来是叫安之吗?
僵持了好半晌,石块堆的态度才软和下来,“师弟。”
可她言语之间的应付就连文玉也看得出来,似乎只求酆都别再捣乱,尽快让开。
只不过这个……师弟?
文玉思前想后,将在忘川河畔听来的八卦仔细捋了一遍,她从未听说过泰媪与酆都君是师姐弟的关系。
即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谢必安那家伙,也没提起过。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从前不叫我师弟的。”酆都的手慢慢垂落下来,滑至身侧,似乎很是伤情。
泰媪动作一顿,总算不再急于越过酆都,“那时你也不叫我安之。”
当初他一口一个师姐,全然不在意这两个字背后的她,姓什么叫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如今又来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呢?
“安之,我……”酆都低垂着脑袋,懊恼无比却又辩无可辩。
“还是唤我作师姐罢。”泰媪站直身子别过脸去,不愿再看酆都一眼,“像从前那般便好。”
可他哪能如她所愿,酆都薄唇紧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
他不要她做师姐,他也不要做她的师弟。
她只是安之,而他只是来贺,像寻常男女一样,他要与她做……夫妻。
“这是……”文玉将二人的僵持不下看在眼里,心中对当日泰媪出走一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猜测,“这是酆都君的私事,小的先不打扰了。”
言罢,她转头示意太灏几个跟上,“咱们还是再探这鬼城幽都,访地脉所在罢。”
至于方才泰媪所说的什么元阙,她只当没听见,待解决完中洲的事,她自会回去同师父问个清楚明白。
“元阙!别走!”泰媪见状,也顾不上身侧的酆都,赶紧追将上来。
文玉抬脚便走,对泰媪的话置若罔闻。
别走别走,不走留下来吃晚饭?
随着文玉的动作,郁昶与藏灵两个,已一左一右分列她身侧,就连方才捡的便宜剑灵鸣昆也老实巴交地跟在后头,可有人却驻足原地、动也不动。
“你……”看着眼前的太灏,文玉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是跟我走,还是……”
还是就此别过?这话文玉说不出口,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默认太灏会与她形影不离、同进同出。
“小玉……”太灏轻轻勾唇。
他虽是勉力笑着,可眉宇之间的那股忧愁却是浓的化也化不开。
文玉心中一动,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
僵持不下的是酆都泰媪,浑身麻烦的是她文玉,无端卷进这件事的是郁昶藏灵,可怎么……怎么太灏会笑得比哭还难看。
“都不必走了。”酆都焦头烂额,大手一挥便将问题抛给了太灏,“你解释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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