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烛照将赵奇瑛顶在肩头,两手又扶着他的小腿,确认他坐稳之后才挪动步伐。
“不要我带回赵公山了啊!”
随着烛照跨出门槛,众人清楚地瞧见赵奇瑛正满脸好奇地戳着烛照头上的紫金冠,而后者不急不恼、笑眼眯眯的样子,显然十分受用。
文玉一挑眉,她怎么忘了这赵奇瑛与不闻君同样姓赵,还算得上是家门呢。
“赵公山养你一个都费劲。”
紧跟着出来的赵不闻给了烛照一记爆栗,而后神神秘秘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更何况,拐卖在人间是要杀头的。”
烛照吃痛地“嘶”了一声,再不敢乱说话了,老实地跟在赵不闻后头将赵奇瑛带至众人身边。
众人帮手将赵奇瑛接过,不知前情的文衡忙不迭同烛照道谢。
“道谢不必。”似要为自己正名般,烛照洋洋得意地说道,“只求你们家这姑姑日后少记恨本君一些便是了。”
文玉没心思与他吵嘴,倒是文衡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早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略停顿的功夫便猜出了此人身份非同小可,甚至并非凡物。
“千万别这样说。”文衡笑意盈盈地揽着赵奇瑛和文宝,“仙师慈心,姑姑宽宏,二位都是极有雅量的人,说什么记恨不记恨呢?”
不用想文玉也知道,文衡这句仙师可算是叫到烛照心坎上了。
他在衔春小筑一口一个小仙师地喊自己,定然是很喜欢这个称呼的。
不出文玉所料,烛照听闻此言果然眉开眼笑,抬手拍了拍赵奇瑛的发顶,“好说好说!”
这回赵不闻并未打断烛照,也没叫他少说话,只笑盈盈地站在旁边看着,似乎在她眼中,她的般般与赵奇瑛、文宝没什么两样。
“苏见白,你做什么那样同屿哥说?”陈知枝小声嘀咕着,趁没人注意横了苏见白一眼。
苏见白吊儿郎当地弹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不答反问,“怎么?你不是也没否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了嘴,倒叫边上的闻良意插不上话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苏见白很是满意。
文衡牵着赵奇瑛,文宝则跑到一旁听宋屿和宋濯不知在说些什么话。
有人在重逢,有人在遇见,也许真的应了师父的那句话——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师父掌管人间气运,可预知万物命格,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世上之事,真有定数?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她还是早些将风波扫平,回春神殿向师父复命才是正经,顺道问清楚……
遥望着正殿中央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春神金身,文玉不自觉地叹息着。
梧桐祖殿的衰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看什么?”郁昶低沉的嗓音出现在耳畔,将文玉散落的思绪归拢来。
文玉一怔,回过神来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说了你也不知道。”
“或许你可以给我讲讲。”郁昶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文玉不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两句。
郁昶的改变,她一清二楚,却只能装作不知。
文玉收了笑容,略显惆怅地望向远处。
雾轻云薄、山岚交错,飞鸟在金光乍破的时候醒来,于层林苍翠间穿梭。
天快亮了。
“看青山呜咽、昼短夜长。”文玉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而后也并未出声解释。
分明是众人重聚、有惊无险,可为什么她的眉头仍然紧锁,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欢愉之色。
郁昶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番景象,“是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身后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下山的事,在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中,文玉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郁昶,却没有出言答话……
或许罢,或许真有那么一日。
天光乍破、层峦显翠,众人于山间穿林打叶而过,一路向着归家的方向去。
……
直到日暮时分坐在观梧院的花厅中,文玉还没反应过来,她是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又回了宋宅。
抬袖揉了揉额角,她只觉得头痛无比。
白日里她原想将众人送下山便与之辞行,毕竟失踪的江阳百姓已然找到,文宝和赵奇瑛也平安无事,她还有师命在身,不该在江阳多耽搁。
可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心思活络的宋屿以初次相见为由头拦住了。
“听小濯说昨日姑姑与小枝她们几个相谈甚欢。”宋屿轻声细语地劝道,却有种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屿来迟了,没能赶上听姑姑说昔年的趣事……”
比起苏见白,陈知枝倒更像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宋屿的言下之意。
“屿哥这是哪里的话?”她赶紧帮腔,反正这话也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姑姑又没说要走,你有什么话留着慢慢说便是。”
文玉告辞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又架不住文衡和文宝两个也开始软磨硬泡,她不知怎么的就昏了头,再清醒时人已经在宋宅门前的石阶上。
刚在门前站定,又遇见贾亭西带着呼啦啦的一群人抬着鸡蛋瓜果送来,说是昨夜百姓得救归家后,托他一定要交给文玉和小仙师的谢礼。
“小仙师……”文玉抿唇轻笑。
烛照这家伙嘴巴厉害了点,却本性善良,自称一句小仙师也不为过。
若他在场,恐怕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只可惜赵公山事务繁多,还有一院子的妖兽等着不闻君回去处置。
“小仙师随他主人回赵公山了,这些东西用不上。”文玉摆摆手,好意她心领了,“亭西,还是劳烦你送还各家罢。”
她如今不是从前,已然不怎么贪恋人间的食物了,这些蔬果给她也是浪费,不如叫百姓拿回家吃。
“姑姑拿着也是一样的。”
贾亭西怀抱两只大公鸡,飘扬的浮毛斜插在他鬓边,叫他清俊的面庞添了几分凌乱,却显得更加接地气,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
“姑姑若是不方便收拾,我叫宋雪川放到小厨房去。”
顺着,他便自顾自地招呼起来。
宋宅的管事与贾亭西看着十分熟稔,都不用请示宋濯便遣人忙活起来,百姓送来的蔬菜瓜果、家禽腊肉流水般地进了宋宅。
“姑姑,别同他客气。”宋濯笑着摇摇头,一副拿贾亭西没办法的样子,“至于百姓那处——”
“我来安排铺子上的人给百姓再送去便是。”文衡财大气粗,自然而然地揽下这差事。
文玉别无他法,只能默认,不过看着贾亭西将绑着脚的鸡交给厨娘,她倒想起另一桩事。
“亭西,烦请你去问问城中谁家丢了六只鸡,找到了就给人家补上。”
寻常百姓家的口粮,是很紧要的。小仙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窟窿,她总得填上才是。
“是,姑姑。”贾亭西满口答应,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什么?”
众人皆不解其意,只有陈知枝意味不明地横了苏见白一眼。
后者被盯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地便闪身到了贾亭西跟前。
“去、去办就是。”苏见白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瓜子塞给贾亭西,“银钱不必担心,我来出。”
那六只鸡虽不是他的错,可既然陈知枝认定了是他,他就不能推诿扯皮,否则显得他多没气量啊。
谁叫他与陈知枝头一回见面,便是在人家的鸡窝里……
再者说,青丘和有苏又不缺这几个钱,洒洒水能换得陈知枝对他印象改观,多划算的买卖,稳赚不赔。
这可是他在陈知枝面前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想到这儿,苏见白的唇角是怎么也压不住。
让这小道士见识一下他青丘公子的财力,她才会知道银钱是女人最好的补品。
他家累世的钱财珠宝、奇珍异兽,难道会比不上闻良意那个凡人?
文玉知道这狐狸又开始神游天外,也不理睬他,只朝着贾亭西点了点头。
“倒不是银钱的事。”贾亭西看文玉首肯之后,默默接过苏见白的金瓜子,“我明儿就去办,今日——”
他话语间满是欢喜,甚至还拖长了尾音与文玉卖起关子。
难不成今日休沐?文玉略有几分茫然。
不过想来也属常事,从前宋凛生做知府的时候,也是有休沐日的,倒不奇怪。
“今日小濯备了席面,”文衡嗔了贾亭西一眼,似叫他不要作怪,“为屿哥接风,替小宝压惊,最要紧的是给姑姑和郁大人庆功。”
“还有给我饱饱口福。”贾亭西笑盈盈的,忙指挥起来,“记得那两只鸡,一只煨汤,一只白切啊。”
连日来为了失踪案悬心,如今百姓尽数归家,他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闻良意一把搭在贾亭西肩上,同他打趣,“你还说,今日姑姑与郁大人为江阳立下奇功,本该你做东的。”
“是是是,明个去我府上便是。”贾亭西也不推脱,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姑姑交代的事,恐怕就要挪到后日了。”
“就你贫嘴。”陈知枝笑道。
他们几个原是一处玩耍、一处念书长大的,自小便情谊深厚,平日里惯是说些打趣的话。
“好了诸位,都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宋濯拢了拢外袍,同众人示意,“还请移步。”
这些人往日里将他宋宅的门槛都险些踏破,如今倒客气起来。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图个什么。
“霁明哥哥。”文宝谨慎小心地开口,扭扭捏捏的问道,“霁明哥哥许久没回来了,我来为霁明哥哥带路罢?”
宋霁明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眉目柔和地俯下身应道:“好啊,小阿宝真是越发能干了。”
说话间,他十分亲昵地抬袖点了点文宝的额头,他二人年岁差的虽多了些,却没什么疏离感。
“此处是宋宅,不是文府。”文衡抹了一把文宝的小脸,轻声提醒,“你能记得路吗?”
文宝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花孔雀,“那当然了!”
“生生……”她身旁的赵奇瑛眉心一拧、欲言又止,“我不认得路,你为我引路罢?”
文宝不停地同赵奇瑛打眼色,仿佛在说她也不认得。
方才那些话约莫是她唬屿哥的,看穿她的小把戏,文衡笑着摇头。
谁说屿哥能治得住小宝?她看未必。
与众人的欢心笑闹不同,文玉眉心微沉,总觉得眼下的情形已然脱手而去、失了掌握。
她不该随他们一道下山。
若像不闻君和烛施明那般,在梧桐祖殿便辞行才好。
“姑姑,郁大人。”宋濯让出一步,同文玉做了个手势,“请——”
文玉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就成了无奈的,“请、请请请。”
……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请进了门。
文玉状似不经意地抬眸扫过与她面对面坐着的人。
满身华光,譬如霜雪。
她不着痕迹地移开眼,宋濯请她的时候怎么不说还请了别的客人?
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倒骑虎难下了。
席面开在观梧院的花厅里,窗纸上跳跃的烛光将里外分隔开,外头细雪簌簌,屋内却叫炭烧得温暖如春。
一切的布置陈设都同从前别无二致,那时候她每日住得无比惬意舒适的院子,如今片刻便已是如坐针毡。
察觉到文玉的不安,郁昶侧身将方才盛上来的鸡汤递到她手边,“尝一口?”
文玉闻言瞥了一眼——
金黄的鸡油漂浮在碗沿,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食欲大动。
文玉除外。
这约莫就是贾亭西所说的“一只煨汤。”罢,只不过她昨夜才……,眼下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也不知道他……还喝不喝得下。
隔着满桌的菜肴,文玉浅睇了一眼对坐的那人。
在陵园的时候,宋雪川分明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怎么还没有一日的功夫,便转了性子将人请进门?
思绪纷飞,她伸手去接汤碗,却在失神间一个不当心便将其打翻。
“嘶——”文玉眉头一皱,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感。
她旋即俯身去瞧,正见郁昶单手接住汤碗,用衣袖替她尽数挡去。
滚烫的汁水覆了满手,将他一向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烧得绯红。
文玉一个激灵回了神,“郁昶,你——”
“没事罢?”郁昶像个没事人一样掏出帕子,也顾不得整理自己,倒先为文玉拭去衣角沾上的汤水,“当心些。”
他的动作谨慎小心、很是温柔,与他冷酷的面容形成极大的反差。
恍惚间,尽管一点也不像,可文玉还是想起了宋凛生。
宋凛生爱整洁爱干净,总是备下许许多多的帕子,这个用来擦手、那个用来擦汗,分得极清楚。
这本来是宋凛生最常做的事情……
郁昶看起来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却无法确定这种变化背后承载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无法确定?还是不敢面对?
“我……”文玉心中一惊,忙夺过郁昶的帕子将他的伤口包起来,“我没事,你倒是小心点自己。”
文玉努力地想将帕子的收口系在一起,眼神却始终四下飘忽无法将目光聚拢。
她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急于逃开,却不清楚是对眼前的郁昶,还是对坐的……
“我来。”郁昶看出她的躲闪,淡然地将帕子自文玉掌心取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包扎。
他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波动,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投向文玉看得那头。
那绿毛妖怪旁边坐着的,赫然是他的主人——
擢英殿那个招人厌的太灏。
先前在陵园外头,他不知这绿毛怪缘何拦他,如今来看,其中定然少不了某人的授意。
郁昶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略靠近文玉肩头,“帮帮我,文玉。”
“本就不该逞强。”文玉稳住心神,将帕子系好,“我用灵力助你愈合。”
说着她便专心为郁昶疗伤,全然没注意到旁人从不同角度看来,她与郁昶是如何相互依偎的。
太灏凝眉不语,垂眸瞧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汤碗,鬼使神差地以指腹摩挲着那瓷白外壁。
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感受着汤水的温度——
是很烫,很烫……
可他反倒不松手,反而紧紧地将其握在掌中。
清醒的疼痛与麻木的沉沦,究竟孰好孰坏?他说不出。
但是此刻灼热的感知,竟叫他生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自他重归神位的那天起,某些被他刻意收拢来的东西,眼下正不受约束地挣扎着,争先恐后地生发着,几乎要将他这副躯壳冲破,再把他平静的面容碾成齑粉、让虚伪的装饰随风而散。
“唔、唔唔?”澹青随侍主人左右,瞧这情形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只能发出断续的支吾声。
主人千年万岁、神息护体,一点小伤自然不碍事,他奇怪的是这样是做什么?
他极力冲破禁言术的约束,急道:“主人?”
“姑姑?”
另一道女声比澹青更着急百倍,陈知枝捧着新沏的敬亭绿雪便朝文玉冲将过来。
“姑姑没事罢?”
席面还没正式开,她不过走开一会儿,怎么就出了这事?
陈知枝下意识地将茶盏搁得远远儿的,生怕再将文玉伤着,“宋雪川?怎么这么烫的菜就盛了上来?”
“那是贾大人要趁热喝的。”宋濯捧着一罐不知是什么东西行将过来,余光朝贾亭西那头瞥过。
正抱着赵奇瑛的贾亭西听了这话可不乐意,“哪里的话?宋二公子。”
“要吵出去院子里吵。”文衡谁也不偏帮,各打五十大板,心道弟妹几个总是长不大,不像屿哥的性子那般沉稳。
宋屿将淡笑着没有出声,只将药品同包扎的绷带递给文玉。
“衡姐……”宋濯幽幽地唤道。
没心思插话的文玉只轻轻摇头,借着众人的打趣作掩,重新为郁昶包扎了伤口。
看着眼前专心包扎的文玉,郁昶抬眸越过她肩头,就那么直截了当地、毫不躲闪地与太灏对视。
他不相信,一副皮囊当真就那么重要,能胜过他与文玉在往生客栈的百年。
原本握在手中的汤碗,此刻被太灏捏得更紧,面对郁昶的目光,他亦是毫不退缩。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下来。
陈知枝的目光在郁昶与太灏之间来回一扫,隐约猜到什么的她赶忙开口打岔,“宋雪川,你怀里抱的什么?”
黑乎乎的一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叫他宝贝得舍不得放下。
第292章
“这……”宋濯垂眸看一眼手中之物,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小雪酒。”
陈知枝奇怪地绕着宋濯走了一圈,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打量了又打量——
“小雪酒?你什么时候酿下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眼下距离小雪,不是还有几日吗?
“这酒非我所酿,而是……”
视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来回打转,宋濯犹豫着该如何开这个口。
“而是昔年——”
思来想去、反复斟酌,可面对着太灏这张脸,宋濯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除却宋屿,皆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此刻正三分探究、七分奇怪地等待宋濯的下文。
只不过旁人不清楚,文玉却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他怀中所抱不是旁的,正是——
“昔年我与宋凛生一道酿下的小雪酒。”
文玉的声音极其的轻,似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话一般,可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同炸响道道惊雷。
顿时,以陈知枝为首的一众小辈皆是哑口无言,也终于明白了宋濯方才的犹疑究竟为何。
可看着文玉神色淡淡,就连陈知枝也猜不准她心中在想什么,一时间也不敢胡乱说话。
只有郁昶在四下寂静、无人出声的沉默中,捕捉到文玉隐藏的翻涌与自我的麻痹——
数百年间,她……一刻也不敢忘。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时离开的那个人……是他呢?文玉是否也会像怀念宋凛生这样……
会吗?
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的文玉,只静静地看着宋濯怀中那坛小雪酒,片刻后将视线投向窗外——
也是这样一个雪落白瓦、汤沸火红的冬日……
只不过那时候这里坐着的有洗砚、有阿竹阿柏、有……宋凛生。
洗砚在廊下支起炉子烤年糕果饼、煮柚子青茶,阿竹用箩筐在院子里捉鸟,阿柏取瓷瓶于花枝上采水,而她和宋凛生则打起了雪仗。
后来闹了大半日,直至穆同驾车来请叫他们一道去临园口的吴大家里吃杀猪菜,临出门前她和宋凛生才匆匆将这罐得来不易的小雪酒埋在树下。
文玉没来由地笑了笑,她忽然发觉自己记性很好。过了百余年,她还能记得那日宋凛生身上衣裳的颜色——
倒与眼前这位太灏帝君所穿的满身月白极为相似。
目光一凝,文玉是思绪中断,整个人亦是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回到此刻的席面上。
顺着她的目光,宋濯等人俱是看向这位并不熟识的客人。
陈知枝最先想到什么,直拦着闻良意不叫*他出声,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可闻良意虽然小事马虎,大事却是绝对靠谱的,只以眼神示意宋濯,想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此事既是宋濯起的头,就该他收尾。
宋濯眉头轻蹙,显然明白闻良意的意思。
提起他宋氏先祖宋凛生,众人难免想到眼前这位太灏。
尤其是面对这别无二致的眉眼、如出一辙的气质,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的拘束。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要对太灏说话,他还需字斟句酌,否则就像是大不敬似的,心中古怪、尴尬非常。
宋濯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自家兄长,却见他正襟危坐、毫无反应。
白日里在后春山时,他将先前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兄长。
可兄长非但不介怀此人无故出现在陵园,还取走陪葬品,又导致先祖遗魂消散,反而还觉得二人相像是某种机缘所致,甚至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现在来看,真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这人也是,当时分明未作应答,还当他是沉默婉拒,可日暮时分、开宴之前,却又踩着点出现了。
瞧着当时姑姑面上的震惊,他恨不得将兄长连夜丢回上都。
按说兄长也是功名在身、混迹官场的人物了,怎么竟做下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事来。
实在奇怪。
“这酒是濯在院子里挖出来的。”宋屿似是注意到胞弟的状态,笑着替他解围。
有了兄长起头,宋濯心中也安定许多,“原本还有衔春小筑的几坛,可我带人翻遍了也找不着。”
文玉轻轻颔首,衔春小筑的枇杷酒早入了小仙师的肚子,自然是找不着的。
“幸而观梧院这坛小雪酒,我一直好生护着。”
宋濯将怀中的酒坛捧至文玉跟前请她过目。
一瞬间,冷香扑面而来。
眼睫颤动间,文玉有些呆愣,就连她拔开塞子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小雪酒,原来是这样的味道吗?
她似乎看见当日在香樟树下,宋凛生一面将酒坛埋下,一面回答她的疑问:“枇杷酿甘甜,小雪酒冷冽,等来年小玉亲自尝尝就会知道。”
“那届时得劳烦小宋大人将酒起出来了。”她匆匆将土掩上,趁机用沾着泥的手去刮宋凛生的鼻尖。
他顶着花猫似的面容,却不损半分风姿,“愿为小玉效劳。”
心绪牵动,文玉极快地收回手缩在衣袖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指尖的颤栗,才能矫饰她的慌乱。
可她这样的举动却叫不知内情的宋濯愣在当场,颇有些犹疑地看看手中的酒坛,再看看态度不明的文玉。
他一直记得家中长辈的嘱托。
若是有朝一日,姑姑能够重回江阳府,定要请她尝尝这坛她与先祖酿的小雪酒。
姑姑,不喜欢吗?
“只不过数百年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了……”似为自己找补,也似给文玉台阶,宋濯提议,“是否要我换新的来?”
去岁的小雪他也酿过,如今应在酒窖当中。
众人面面相觑,陈知枝更是满眼不忍地看向文玉。她不赞同宋濯的说法,若换新的来又岂是姑姑和姑父埋下的那坛了……
当时的人事物本就所剩无几,香樟树砍了,秋千架拆了,拢共就这么一坛小雪酒,看似稀松平常,却是从前姑姑与姑父情谊的见证。
酒水能换,情谊如何换得?
见势不妙,文衡适时开口,“小濯——”
她原想劝小濯将酒撤下去,别再惹姑姑伤心。可未待她说什么,文玉却勉力笑着摆摆手。
“谁说不能喝了?”
眼神瞄过一言不发的太灏,她忽然有了新主意。
“雪川。”文玉扬了扬下巴,同宋濯示意,“先为贵客满上。”
她虽发了话,可宋濯并没有立即去办,而是站在原地犹豫地看着文玉。
若是旁的事,他定然不会拒绝。
可这个……他拿不准姑姑是什么意思。
“小濯。”文衡将酒坛取走,安抚般拍了拍宋濯的手背,“我来。”
她相信姑姑自有用意,也不愿看到小濯为难。
紧接着,文衡便将太灏跟前的酒盏添满,动作间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相较于她的干脆利落、行动如风,正襟危坐的太灏就像是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卷。
色彩不浓烈,落笔不张扬。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酒盏,其间水波荡漾、冷香四溢,可他的思绪却做不到像酒一样清澈,甚至可以说是……浑浊不堪。
最终,在剧烈的混乱和割裂感之下,太灏抬眸看向文玉,却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文玉毫不避讳地回望着太灏,二人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彼此身上,似乎周遭的喧闹都离他们远去。
若有破绽。
哪怕是一丝一毫呢?
“文玉君你——”澹青总算说了他冲破禁言术以来的第一句话,却又是同文玉吵嘴,“我家主人从不饮酒,你切莫为难。”
他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文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太灏眼中随之消失。
她眉心微拧,第一次对澹青的多话感到不悦。
“为难?”见文玉不说话,陈知枝不想她在澹青面前失了身份。
而她一开口,苏见白自然帮腔,“我们、我们姑姑用三百年的陈酿招待你家主人,这是为难?”
这绿毛怪好生无礼!
“你们——”澹青有所收敛,更多的是无奈,“几百年尚且不论,主人不饮酒,你们不能逼他破例。”
“是吗?”文玉两指捏起酒盏,那股冷香瞬间钻入鼻腔,“帝君从不饮酒?”
“自然。”澹青莫名其妙地瞥了文玉一眼。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还能扯谎不成?
“可我记得从前——”
话说出口,文玉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满目歉意地看向太灏。
“从前饮酒的是宋凛生,非是帝君。”
她眼中并没有多少真诚,更多的是一种冷淡的、漠然的、甚至于近乎挑衅的……难以描述的感觉。
“我记错了,帝君勿怪。”
文玉不知道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是企图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她只是想要在无差别的攻击下,看太灏那张冷静自持的脸孔下会否有一丝的裂痕。
“主人自然不会同你计较,你莫要再提便是。”澹青摆摆手,一副放过文玉的样子。
文玉眉心一跳,颇为不耐地睨向澹青。
从前澹青在擢英殿沉睡时,她只觉得其原身高大威猛,却没想到化形后的他竟是个碎嘴子。
这家伙真是青龙?敕黄不会记错了吧。
澹青浑然不觉,预备将太灏面前的那杯酒挪开,“主人,这酒——”
片刻之间,沉默许久的太灏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没给澹青留下半点动手的机会。
由得澹青目瞪口呆,太灏只回望文玉,那眼神似乎在说:
你要我喝的酒,我已然喝了。
文玉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惊住,随即眸光一闪,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否达到,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强迫他喝酒吗?
强迫他回答自己不是宋凛生吗?
还是什么?
她自己都说不出,是以面对太灏的眼神,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撇下目光去看那只已然空了的酒盏。
顺着她的视线,太灏亦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菱角杯,杯壁残留的酒水尚未回落,而满口的冷香亦是在他唇齿间久久不散。
这是……酒。
其实澹青说的不全然对,他并不是从不饮酒的。
如今是第二回。
而头一回……是他与句芒在梧桐祖殿的树下对弈之时,他借着那些许的、甚至并不存在的醉意将酒倾在了……
可以说,那是他一生之罪,可他却落子无悔。
见两人就那么沉默着不说话,陈知枝眼珠一转,赶忙去看郁昶。
旁的不说,自打她与姑姑重逢起,郁大人才是伴在姑姑左右的人,如今这场面……
郁大人心中怕是不好受罢?
第293章
果如她所想,郁昶捏紧手中的帕子,眸色沉沉地看向对坐的太灏。
——真是阴魂不散。
不论是擢英殿还是地下溶洞,宋氏陵园还是梧桐祖殿,但凡是文玉出现的地方,这人就像条狗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甩也甩不掉、撵也撵不走。
郁昶闭了闭目,“蹭——”的站起身来。
动作间他衣袍带起的窸窣声惊得陈知枝一个激灵。
“郁大人、郁大人!”
陈知枝一把扑上来将郁昶拦住,生恐他会在此与这位太灏帝君交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这里是姑姑与姑父从前住的观梧院,不是什么神仙打架斗法的演习场,是经不住他们三两下的。
更何况宋濯阿衡他们不过肉体凡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若是真动起手来,就他二人指缝里漏出来的灵力就够这满屋子的人喝一壶了。
到时候酒还没上桌,人先被放倒。
伤及无辜,不好不好。
陈知枝壮着胆子拦在郁昶和太灏之间,身子却已然开始僵硬起来,她心中不停地默念:姑姑啊姑姑,你管管郁大人啊。
“做什么?”苏见白拨开碍事的闻良意,起身拦在陈知枝身前,“郁昶别以为你——”
片刻沉默之后,陈知枝预想中的事并未发生。
郁昶疑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来,看得她直发颤的同时,也令她感到一丝不解。
没、没事?
这动静自然引得文玉也看将过来,“郁昶?”
郁昶收回目光,半点眼神也懒得分给苏见白,垂目同文玉解释,“外头有动静,我去瞧瞧。”
“我与你同去。”说着,文玉便要起身。
她连日来劳心伤神,就没哪一刻消停过,郁昶自然不会要她再与他奔波。
“片刻就好,你在此处稍待。”郁昶单手按下文玉的小臂,叫她重新落座。
文玉确实有片刻的恍惚,也就不再坚持,“快去快回。”
玄袍浮动,郁昶似一阵风卷了出去,留下陈知枝与苏见白面面相觑。
一边是冷面对峙、互不相让,一边是好言好语、再三嘱托……
看着郁昶离去的方向,陈知枝不由得回身瞥了一眼后头的太灏,郁大人和太灏君在姑姑心中孰轻孰重,似乎不辩自明。
嘶,难道她猜错了?
与此同时,澹青看着消失在门后的郁昶,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
想来主人交代他办的事,如今差不多是时候应验了。
只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主人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擢英殿与郁昶这妖怪从无往来,怎么这回倒像是杠上了一般,先是要他去陵园外拦人,如今又要他将……
会不会有损他的功德啊?
澹青泄气地趴在桌上,也没心思去想主人怎么就破了酒戒,更没功夫注意到身边正悄然发生的变化。
“宋雪川。”闻良意见此情形,忙同宋濯示意,“快些开饭罢!”
再拖下去,今夜还不知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他们倒不妨事,只是文小宝和赵奇瑛可不能饿扁了。
宋濯当即意会,吩咐开宴传菜。
流水般的珍馐美味端上桌,文玉却没什么心思下口,她两指夹着菱花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荡漾的酒水上流连。
小雪酒她已尝过了,清冽之余还泛着一股冷香,与枇杷的甘甜是大不相同。
她迷惘地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告诉谁。
桌面上各色菜式无数,席间众人说话也热闹。
陈知枝被苏见白和闻良意夹在中间说话吵得头疼,正一手按着一个将二人推远;
文衡一面照料文玉和赵奇瑛,一面接过宋濯递来的汤碗,又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宋濯笑得很扭捏;
宋屿与贾亭西低声讨论着近来江阳的公务和上都的局势。
忽然间,她很想宋凛生。
与往生客栈不同,至少在观梧院的时候,她还没试过这样像个局外人一样独身呆坐着……
往常宋凛生总是会陪在她身侧的,或煮雪烹茶、或读书作画,或干脆什么也不做,只同她闲谈说话也好。
不知不觉间,文玉身子下滑趴在了桌案上,似乎只有将头埋起来,才不会觉得周遭的热闹太过刺耳。
她心中盘算着与众人辞行、前往中洲之事,再在此处待下去,她怕这几百年来在往生客栈磨炼出来的心性会功亏一篑。
不过半刻钟,随着一阵窸窣的脚步,文衡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姑姑?”
文玉应声抬头,极快地掩去落寞,换上符合她“姑姑”身份的慈爱笑容。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与百余年前没什么变化,看着眼前的小辈们,才会真实地认识到那些从指缝间流走的时间。
“阿衡,怎么?”
“均成有一物想呈与姑姑。”
不知怎的,她说完这句话,原本还在用饭的诸人都十分默契地放下筷箸,纷纷朝着这头看来。
就连年纪最小的赵奇瑛和文宝,也不再看桌上诱人的菜色,更莫说最为年长的宋屿,此刻满面严肃,看起来更老成了许多。
这架势不禁令文玉心中一紧。
“你所说之物……”
也不知是小雪酒的缘故,还是什么,文玉觉得自己的呼吸忽快忽慢,叫她喘息得很艰难。
“是什么……”
她有一种预感,却不知这预感是好是坏。
文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同陈知枝对视一眼。
两人默契地自席间起身,到旁边取水净了手,陈知枝不知从哪变出来个漆黑的木盒,再交由文衡捧着向文玉走来。
“姑姑,此物在我这儿放了几百年。”陈知枝愣愣地看着文衡的背影,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当年的文珠阿姊。
视线越过文衡肩头,她笑着对文玉说,“如今也该还给姑姑了。”
她语气稀松平常,谈笑间轻描淡写地便将这几百年的光阴揭过。
似乎被留在岁月长河里反复浸透、冲刷、淹没的那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那个人……不是她。
若不是今日提起,她几乎已经要忘了当年的光景——
那时候娘亲还是一朵化了原形的山栀子,爹爹又要赶公务又要拉扯她,常常是手忙脚乱。
幸而洗砚伯伯常带着宋沅和文珠过来帮手。
“小枝,等你长大了记得要帮我将一样东西交给文姊姊。”文珠摇着手中的拨浪鼓,一本正经地说道。
洗砚笑得万分无奈,“阿珠,她才多大?话都不一定能听懂呢!”
“是啊……”文珠泄了气,整个人都蔫儿巴下去。
可是洗砚话虽如此说,转过头却又是另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你……能听懂罢?小枝?”
宋沅怀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陈知枝,“小枝一定能听懂的。”
不远处正浇着一簇山栀子的陈勉停下手,心中喜忧参半,“如今来看,小枝与寻常的婴孩并无两样……”
若是平安顺遂、康健一生自然好。
只是……距离娘子化形不知还要多少年,若他寿元不够也便罢了,他多想他们的小枝能够等到那一天。
“才不是呢!”文珠着急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我、我等小枝长大!”
大家围着她说话,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笑意,将她们这个小院挤得热热闹闹的。
可是笑着笑着,怎么会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她掌心呢?
是……眼泪吗?
那时候她不知道文珠等她长大干什么,直到文珠两鬓斑白、垂垂老矣,而她依旧青丝飞扬、面容稚嫩,她才渐渐察觉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小枝,告诉文姊姊……”鸡皮鹤发的文珠强撑着浑浊的双眼,看向青春正盛的陈知枝,“我等她……等她回来……”
视线相接的瞬间,陈知枝仿佛看见了当初隔着襁褓望向她的文珠阿姊——
那时候她也不过是几岁的孩童,如今一转眼竟已至垂暮。
陈知枝也终于明白,原来她要她交给文姊姊的那样东西,是——
“是文珠阿姊想对姑姑说的话。”陈知枝无所谓地耸耸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沉重。
可是这些话,隔着几百年的光阴轮转、岁月流逝,隔着文宋两家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守望,又岂是她能轻易丈量的厚度与深度呢?
她不能代表文珠,不能代表文珠的女儿文渊,不能代表文家的任何人……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知枝一时沉默下来。
文玉心中忐忑,双手不受控制般地将文衡手中的漆盒接过。
那里头整齐叠放着的是一封封保存完好的书信。
应有陈知枝的灵力蕴养,信件上的文字仍清晰可见,就如同方才落笔一般,叫文玉恍惚不已。
阿珠。
当日那个瘦巴巴的小丫头仿佛又出现在文玉眼前,她一手把着纸鸢,一手捏着糖葫芦,正笑着看文玉。
“文姊姊,你说我买哪一个好呢?”她似乎犯了难,低头将自己的钱袋子看了又看。
她并非钱包空空,只是过怕了从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银钱一事上总是格外俭省。
“自然是——”文玉托着下颌做思考状,而后话音一转,“自然是两个都拿下。”
吃的玩的本就不同,哪能轻易放一起比较。
拿了这个、舍了那个,总会心中惦念的。
“啊?可是……”她还在犹豫,脑海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宋凛生择了几样适宜孩童的衣料,又给阿珠添了几本字帖,替阿沅挑了些镇纸摆件,“掌柜,劳您一并付账。”
显然,阿珠手上的纸鸢和糖葫芦亦在其列。
看着他付钱的熟练模样,文玉有些忍俊不禁,“阿珠放心,你宋哥哥家财万贯、负担得起。”
仍是柔和地笑着,宋凛生没有说话。
其实……本就是自家的铺子,但这样的小事,何须惊动小玉呢?
“可是……”
默默地看着宋凛生挑的物件,再瞧瞧自己手中的东西,阿珠的语气逐渐从挣扎转变为思考。
“这两样我都不要啦!”阿珠放下纸鸢和糖葫芦,转而指向另一物,“我要这个!”
文玉顺势瞧去,她心仪之物是一把算盘,“当真?”
“嗯!”阿珠肯定地颔首,无比确信自己的选择,“我要学算术!”
“便是学算术,纸鸢和糖葫芦也不必放回去的。”宋凛生抬眼示意掌柜一并包上。
阿珠却连连摆手,百般拒绝,“待我读书识字、通晓算术,不会缺纸鸢和糖葫芦的!”
她说的不只是现在,当然也不只是纸鸢和糖葫芦。
明白她话中之意过后,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便也不再坚持。
授人以鱼,授人以渔。
这样的道理,宋凛生自然不会不懂得,她也乐见其成。
……
想起如今富甲一方的文府,想起大街小巷的文记,当日那把算盘,阿珠应学得很好罢?
文玉手上失了力气,几乎要握不住信纸——
“文玉阿姊,见字如面。”
“或许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阿沅哥哥已做了黄土一抔、游魂两只。”
“嗯……应该是一定罢,我不知道。”
“文姊姊的事……我大概听洗砚伯伯说过了。”
“洗砚伯伯和阿竹阿柏两位姨妈,还有宋伯对我们很好。”
“你放心去做你的事情。”
……
“洗砚伯伯并没有回上都,两位姨妈成亲后又回来文家为我帮手。”
“做生意好难,不过我还应付得来。”
“对了,做生意的本钱是洗砚伯伯给我的,说是当初凛生哥哥的兄嫂送给姊姊你的。”
“如今给了我,我一定好好经营。”
……
“我出来分府别住了,宋宅很好,阿沅哥哥也很会当家,但是我想另开一处文府。”
“因为这样,江阳就有姓文的人家啦。”
“闻彦姿这个骗子竟然说江阳没有姓文的人家,明明从你我开始就有啦。”
“文姊姊若是回来,也不会找不着路了。”
……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文姊姊。”
“文姊姊……还会回来吗?”
……
“今日我成亲了,洗砚伯伯和两位姨妈做我的长辈。”
“我很开心她们能来,但是敬茶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要是文姊姊和宋哥哥在……就好了。”
……
“两位姨妈家都添了丁,请我去参加洗三礼,我要带点什么好呢?”
“家中如今珍宝无数、钱财更多,但是想来想去,不若我将那把算盘带去罢?”
“文姊姊,近日洗砚伯伯忽生白发、感慨颇多,他说他老了,叫你赶紧回来。”
……
“我发现小枝如我预想般,与旁人不同。”
“我一面欣喜于这些信件也许真有与文姊姊你见面的那天,一面也为小枝感到担心,她能接受自己的不寻常吗?”
……
“文姊姊,回来罢。”
“就算事情没做完,那又怎么样呢?”
“回来罢。”
最后几句的字迹已不似先前那般稳健,似乎随着执笔之人的颤动能窥见其衰老的痕迹。
文玉小心翼翼地捧着信纸,生恐惊着字里行间的温柔与守候。
她能想象到小小的文珠趴在桌上的样子,也能描摹出成人后的文掌柜干练的模样,甚至可以勾勒出白发苍苍却风华不减的文老夫人的派头……
思及此处,文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向陈知枝,心里却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或许,她只是太过震撼,才致使自己无法准确地表达出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地动山摇。
“知枝……”
山海平,人世易。
阿珠的一生尚有始终,知枝的等待却没有穷尽。
在她为阿珠流泪的同时,知枝在想些什么呢?
“姑、姑姑……”
双唇蠕动着,陈知枝很是艰难地开口。
可尽管她再如何克制自己,却还是在下一刻难易自抑地哭出声来。
自她在溶洞中再遇姑姑,她一直都沉浸在相逢的喜悦当中,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让她来不及思考——
这份喜悦究竟是见到姑姑的喜悦,还是故人之托终于可以达成的……解脱。
她太久没有这样毫不遮掩地释放自己的情绪了。
最开始有爹爹可以依靠,有娘亲可以倚仗,又有阿珠阿沅作玩伴,她大可随心而活、哭笑由我。
可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万事从容、顶天立地的阿沅哥哥无法直面衰老,她也开始将一直被她当做姐姐的阿珠视为需要呵护的小辈,爹爹的逝去,娘亲的离开……
一切的一切都无法阻挡地生发着,只有她被留在原地——
她答应阿珠要在江阳等姑姑回来,要将这些信件交给姑姑,要照拂文宋两家的小辈,要……
桩桩件件,太多太多。
没有人强迫她必须守在江阳,可是许下的承诺已成了她心中执念。
她这半生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失去,或许只有见到姑姑的那天,才能体会一点点“得到”。
这零星的希冀就像是杯中酒,她不停地往里兑水喝了又喝。
直至几乎尝不出滋味,她常常问自己——
长生不老,到底是对妖的恩赐,还是诅咒?
“姑姑——”陈知枝拔足狂奔,一把扑进文玉怀中。
幸好,幸好这一天总算被她等到。
文玉环抱住怀中人,低声唤着,“知枝、知枝……”
枝白会怪她罢。
知枝是她与陈勉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孩儿,竟然为了她文玉在人间空耗百年。
若不是她的缘故,不论是求仙问道也好,四海云游也罢,知枝本该有另一番广阔天地,而不是困在江阳这方寸之间。
是她有罪,是她懦弱……
若她有半点……半点……也会叫知枝早些了却心愿、脱开凡尘。
众人默不作声,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闻良意也收了口。
对于陈知枝的事,大家心中都清楚,可要真开口安慰,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们不曾经历过那些岁月,是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的,即便是自小与她最为亲近的文衡,亦是有口难言。
“小枝……”文衡轻拍着陈知枝的脊背,慢慢地为她顺气,就像平时哄小宝的时候那样。
她隐约知道,每次她叫知枝“小枝”的时候,她都会特别开心,却没想到这两个字背后牵动着的是小枝从没提起的过去。
苏见白左看看右瞧瞧,想说些什么又插不上话。
他没见过张牙舞爪的陈小道落泪的样子。
看着她在文玉怀中颤动,苏见白没来由地觉得,先前她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他偷鸡,也没那么可恶了……
“人在哪?快带我去!”
远远地,忽有疑问声破窗而来,在满室的寂静当中显得尤为抓耳。
紧跟着的,是一男子温和的规劝,“璧山,当心些。”
文玉正奇怪,闻良意忽然站起身来。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却又难以抑制地怀疑道:“大……大哥?”
没等文玉细问于他,门页便先一步被重重推开。
寒风夹杂着夜雪涌入室内,连带起的是来人身上的香气——
一种男女莫辨的中性香。
文玉眯了眯眼,见两男子齐齐步入内室,为首的那个丰姿绰约、倜傥风流,紧跟着的则生的端方雅正、柔情似水。
前头那个她不认得,不过后面那个倒是与闻良意有七八分像,约莫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大哥”。
“姑姑!”来人毫不见外,撇开宋濯等人直朝着文玉而来,“陈知枝咱俩挤挤。”
说着,他便半点不顾忌地扑到文玉怀中。
那身绛紫缂丝、狐毛点缀的大氅随之而动,金冠上的东珠亦是摇晃不已,可见他心中忙乱。
文玉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眼前,不过近距离接触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来人虽作男子打扮,可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这是?
她正疑惑,又见宋濯等人皆起身见礼,就连此处最为年长又有功名在身的宋屿也不例外。
隐约间,文玉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三四分推测,却不能完全确定。
“姑姑,这是承平王沈璧。”闻良意躲避着身侧之人的目光,弱弱地接着介绍,“这是我大哥,闻良见。”
纵观闻家四子,他大哥闻良见天资最高,是闻家书院的活招牌,而他闻良意……
爹爹常说他是书院的招生减章来着,咳咳。
对于这位少年英才、声名远扬的大哥,他是既爱又怕。
二哥、三哥尚且会带着他摸鱼捉鸟,大哥么……
大哥成名早、离家远、主意大,更是著书立说、自成一派。
等等!他大哥怎么会和承平王在一起?
闻良意猛地抬头,却只见闻良见神色淡淡,泰然自若地与文玉见礼,“伯徽见过姑姑。”
“别这么说!我早不是什么劳什子承平王了。”沈璧抽空瞥了闻良意一眼,哼道。
可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正了神色,自文玉怀中起身,“姑姑就叫我的小字,叫我璧山。”
文玉张了张口,没能适应眼前的变化。
“怎么?”一直没出声的宋屿问道。
他自上都来,一路上并未听到什么风声。
“还不就是那些烂事,兴许上意不日便要传遍四海。”沈璧话说得轻巧,似乎压根没将其放在心上,“届时我还是什么承平王?只怕连上都也回不去。”
“殿下,此话何意?”贾亭西毕竟是江阳知府,在政治上要比宋濯他们几个敏感得多。
沈璧抬了抬眼,忍俊不禁地看着贾亭西,“意思就是接下来要在你这江阳府混口饭吃。”
好久不见,贾亭西还是这样一本正经,倒比闻良见还刻板三分。
“王爷哪里话?”贾亭西知道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改口与沈璧打着哈哈,“下官必定扫榻相迎。”
“诶?可不敢。”沈璧笑得更不拘,同他打趣,“什么下官?当日是你自己不留在上都,要回乡守着江阳的。”
贾亭西不再反驳,可见确有其事。
毕竟贾家世代长在江阳,他不想离开这里。
他读书做官,不是为了离开江阳,而是为了更好地回到江阳、守护江阳。
“不说这些没用的。”沈璧拍拍手,言归正传。
她掀开衣袍单膝跪地,看向伤情不已的文玉和满脸泪痕的陈知枝,再加上那铺了一桌的信纸,大约也清楚在她赶到之前发生了些什么。
多余的话她不想多说,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姑姑,璧山来得匆忙,那些东西都没带,只带来一句话。”
那些她反复咀嚼过无数遍的话,即便的没带信件,也能倒背如流。
“沈绰和宋霜成永远是您的阿姊阿兄,没有人怪你,只盼你早回江阳、万勿自苦。”
她以沈绰的口吻复述着信件上的话,恍惚间竟真叫文玉有种错乱的感觉。
看着眼前的沈璧,文玉似乎见到当日的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
一时迷惘,她说*不出话来。
早回江阳?
事实上,自宋凛生殒命后、她入往生客栈起,三百余年……她从未回过江阳。
到底是一心找寻宋凛生的下落,还是无法面对众人的眼光,她说不清楚。
一直以来,她以为大家会怪她、怨她,可是到头来留给她的却是一句“早回江阳”,叫她情何以堪?
——是她狭隘,是她懦弱,是她从来没有踏足江阳的勇气。
此次若非师命在身,她不会路过江阳,若非遇见知枝,她不敢保证自己会回宋宅。
她……
“阿珠一直担心姑姑回来会找不着路,每日都盘算着开府别住的事”
陈知枝将桌上的信纸拾到一处,再仔细地收入漆盒之中。
“恐怕自她打定主意要跟着姑姑姓文的那天,便开始了自己的谋划与筹措。”
阿珠的课业不比阿沅差,她改道从商,怕也是想借着做生意的便利打探姑姑的消息。
事实摆在眼前,文玉却无颜面对,“只是我叫她空待一场、枉费半生……”
“不是的!”陈知枝想也不想便立马反驳,她握住文玉的手希望借此给对方一些力量,“没有空待,也不是枉费。”
“只要姑姑重新回到江阳的这天,大家的努力就是值得的。”文衡忍住泪意,觉得自己是历代文家人中最幸运的一个,“就算阿珠不能与姑姑见面,但跨越百年,文府代她见到了。”
文玉一手遮去大半面容,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可她止不住耸动的双肩和指缝间漏出的泪珠仍出卖了她此刻的溃败、崩坏。
大家都等着她回来,帮她经营着铺面,为她开辟文府,就为了她有朝一日能回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大家会如此等她,她以为大家应该恨她的,怎么会……
当初在奈何桥,每逢洗砚宋伯等人前来的时候,她都躲在往生客栈装病,借口请黑白无常代她上工。
她不是没有机会见她们,她是没脸去见她们,自然也不知道文珠她们还会惦念着她,还会给她写信,还会要后人世代等候。
“我、我……”文玉话音断续着,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似洪水决堤,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文玉总算哭出声来。
寂静无声的内室,众人相顾无言,唯有跳动的烛火与她作伴。
“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故园仍在,故人难寻,物是人非,怎如昨日。
“回不去了……”
沈璧看看身侧的陈知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情形下,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是徒劳,可她还是极力同陈知枝示意,想叫她起个话头。
一片沉默,陈知枝摇摇头。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时,宋濯眸光一闪,眼下似乎……并非全无办法,他甚至有点明白兄长先前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何用意。
“衡姐——”宋濯低声唤道,同她打着眼色。
文衡一知半解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明白宋濯是哪里不舒服,便听得另一声平地而起。
“小玉……”
第294章
“谁?”沈璧英眉一扫,循声望去。
屋内几个与她都是熟识,没人是这样朦胧、嘶哑的声音,就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陈知枝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此乃姑姑名讳。”
反应过来的沈璧颔首应下,却没放弃刨根问底,“我是说……这个人……是谁?”
“这是……”宋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向沈璧解释,“是……”
姑姑的道友?兄长的客人?还是与先祖宋凛生一般无二的……
无论哪种,似乎都不够贴切,叫他说不出口。
万般无奈之下,宋濯只有先去看姑姑的反应,好做决断——
许是太久没有人这样唤她,文玉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回答。
谢必安和范无咎没几个时候正经称呼她,郁昶一向叫她文玉,敕黄总打趣她是烧火棍,就连师父也一直唤她阿玉。
三百多年了,自宋凛生走后,再没人叫她作小玉……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得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是以在乍然听见的时候,她剩下的只有麻木。
似乎猜到她不会应声,那人急促地再次唤道:“小玉。”
文玉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最终定格在声音来源处——
白玉般的面庞,会说话的眉眼,可疑的酡红晕了满脸,与他平日里的克制冷静就如同换了个人一样。
不知怎的,她有些恍惚,更多的却是立时的清醒。
是……太灏啊。
“你喝醉了。”她收起面上的失态,扬眉示意太灏身侧的澹青。
这家伙不是最爱替太灏出头,眼下怎么倒哑巴了。
澹青自然明白文玉的意思,可他眼珠骨碌一转,更好奇的是……什么小玉?
主人几时同文玉君如此亲昵起来?他没听说呢?
“我就是太清醒、太清醒……”没头没脑地,太灏紧盯着文玉喃喃道。
文玉没心思听他说胡话,扬手叫宋濯安排客人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这小雪酒放太久的缘故,竟叫太灏一杯倒。
不像宋凛生,虽然饮酒的时候少,可也是有些酒量的。
她想起第一次饮酒的时候,她也是一杯倒,如今磨炼的,些许酒水倒奈何不了她了。
“小玉,我是……”太灏没有理睬来搀他的宋濯,径直朝文玉而来,“我是宋凛生。”
“嘶——”澹青倒吸一口凉气。
主人说什么胡话,即便是老铁树开花,可搭讪也不是这么个搭法啊……
怎么还能给自己胡编乱造个新名字呢!
更何况他听敕黄说,句芒上神对这文玉君宝贝得紧,能叫主人下此……毒手吗?
“什么?”宋濯双眉倒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他意识到眼前这人在说些什么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受控制地预备冲上前。
他不是急躁易怒的性子,可当着众人的面,他没办法对冒犯先祖的人保持风度。
“小濯!”文衡一把按住宋濯的手,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而后亦是满面凝重地看向这位帝君太灏。
“我说你——”陈知枝瞪大双眼,说着便拦在文玉身前,“简直是口出狂言!”
这人长得十足十像她姑父,可说话做事怎么这样轻浮?同她姑父宋凛生那样风清月明的人比起来,实在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你别冲动!”苏见白脑海中灵光闪过,似乎想到什么,“你知道他是谁?”
从前好像听他母亲提起过,擢英殿的这位帝君太灏曾游历人间数百年。
虽不知其具体行踪,可他既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跟什么啊?”陈知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凭他是谁?”
上一刻还沉醉在八卦中的澹青,这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是谁,“喂!你说什么呢!”
他不许有人对主人不敬。
“诶?有话好说啊!”闻良意手忙脚乱地劝劝这头、顾顾那头,急得不可开交。
众人闹作一团,吵嘴的吵嘴,劝架的劝架,原本宁静寂寞的雪夜,顿时沸腾热烈起来。
可这些嘈杂的声音文玉就像一丁点儿也没听见,她满脑子只有那句——
小玉,我是宋凛生。
看着眼前脚步虚浮错乱,几乎要站不住的太灏向她扑来,文玉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便将人迎面接住。
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拥了个满怀。
太灏的下颌就这么搭在文玉肩头,二人的发丝扬起,相互交缠在一处,令她的呼吸慢了半拍。
他是……宋凛生。
暗香浮动,文玉皱了皱眉,是茉莉的味道。
忽然间,她就被毫不费力地拉回那个雨夜过后的清晨。
宋凛生顶着蓑衣箬笠穿梭在茉莉丛中,仔细小心地照料着那些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
点点莹白自他掌中滑过,留下一颗颗露珠,随着他擦汗的动作,又晕湿了鬓角。
那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狼狈。
她隔着香气满园招呼他进屋避雨,可他却全当没听见似的,执拗地要将花枝全部盖上。
“今年雨水太多,若是将花儿打坏了可不好。”
这处园子向来是他独自打理的,从培土、栽种、修枝皆是他亲力亲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满园馥郁捧到小玉眼前。
他绝不半途而废。
“小玉快回屋去暖和暖和,廊下湿气重,别凉着了。”
隔着雨幕,宋凛生抬起箬笠边缘,朝着文玉安抚般地笑了笑。
似乎在对她说,不用担心。
文玉呆了呆,一切劝说的话到嘴边都被她咽了回去。
看着宋凛生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文玉想也不想便冲进了雨中,“我来助你。”
“小玉——”宋凛生显然并不赞同,他赶忙空出手拥住文玉,没工夫再扶着箬笠。
雨天路滑,不能叫小玉摔着。
文玉扬起脸,水珠挂在她眉骨边缘,没有什么能挡雨的她,干脆就着宋凛生的怀抱,钻进了他的箬笠底下。
“宋凛生——”他不回去,那她就出来陪他一起。
温热的呼吸近在眼前,同冷雨拍打的凉意交织出冰火两重天来,宋凛生抿紧唇角,笑意却忍不住从眼中跑出来。
文玉显然是发现了这点,继续向前逼近叫他无处可躲,“宋凛生?宋凛生宋凛生!”
“小玉,小玉别闹。”宋凛生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将箬笠解开戴在她头上。
花香缠绕,顺着雨丝飘落在二人肩头,那样冷冽又甜蜜的香气,与眼下这个味道如出一辙。
文玉眼睫一颤,在心里问自己:
他……是宋凛生吗?
按说她应该一把将人推开,可是不知怎么的,文玉就是动不了手,就这么僵硬地揽着怀中之人。
无数的碎片纷至沓来,将她此刻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
没来由地,她突然想到,记忆是虚无缥缈的,拥抱是切实可感的。
她真是……疯了。
“无耻狂徒!”沈璧面色一凛,朝身旁之人抬了抬下巴,“伯徽!上!”
闻良见不紧不慢地拂袖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诶?王爷!”闻良意着急忙慌地摆摆手,拦在二人中间,“大哥!别添乱啊!”
王爷和大哥方才回来,尚不知道先前在陵园中发生的事,还是不要瞎掺和。
照他看,这位太灏帝君兴许真与姑姑有什么渊源也……说不准。
听了这话,沈璧和闻良见选择按兵不动,众人也都随之安静下来。
似乎没那么吵了。
太灏闭了闭目,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幻梦当中。
在他成神的千万年里,一直克制着、清醒着,可他此刻趴在小玉肩头,他才突然明白——
其实人生,何妨一醉?
唇畔是满足的笑意,可眼角却有泪珠滑下,他的纠结、扭曲混杂着,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也不罢休。
点点热意顺着发丝没入文玉颈间,她顿时身子一僵。
“小玉。”耳边传来他的呼吸,文玉听见他说,“我是宋凛生。”
说这话的时候,不光是文玉,就连太灏自己也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他是……宋凛生吗?
在小玉心中,他到底是谁呢?
可若是小玉喜欢的话,他愿意做宋凛生、愿意……只做宋凛生。
“我去幽冥府寻你……”
“澹青。”
忽然回过神,文玉当即开口打断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不是她愿意听到的。
被叫住的澹青从苏见白等人的包围中脱身出来,可刚一看见文玉面上的神色,便赶紧后退了三步,径直撞上了后头跟上来的人墙。
“你家主人喝醉了。”文玉凝眉看去,不知他躲什么。
一向有些呆愣的澹青此刻脑筋却转得飞快。
“文玉君!你不是想赶我们走罢?”
主人既……那他就……
横竖前头做了那么多事情,也不差这一件。
要是主人早同他说一切为了此刻,那他还能拦着不成?
“主人是喝了你那陈年佳酿才如此的,你得负责任。”似怕文玉辩驳,澹青梗着脖子吵嚷道。
横竖他也没什么好形象,就当为了主人,他也豁出去了。
文玉眉心微拧,倒不急着与他吵嘴。
而后头的宋濯就不会同他客气了,“瞎说什么?来人!请这位……请他出去!”
他说不出什么失礼的话,听起来气势也弱了三分。
澹青压根不放在心上,只仍旧盯着文玉,扬言道:“否则——”
“否则,上春神殿状告我?”文玉偏了偏头。
这话她并不陌生,从前她常常用这句话搪塞旁人,就比如……
文玉垂眸瞥过正靠在她肩头的太灏。
其实那时候她不是搪塞他,只是与他置气……
不知内情的澹青面色一僵,她怎么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差不多罢。”澹青讪讪道。
不知是他沉睡多年东天庭变了天,还是句芒上神的春神殿向来如此,文玉君的一言一行还真是与他那个时候的小仙使大不相同了。
看他鬼头鬼脑的样子,文玉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抬手便要将太灏还回去。
“嘶——”不知怎的,太灏肩头一缩。
文玉的心顿时悬起,赶紧垂头看过去,衣袖拂动间她翻起太灏的手,“你受伤了?”
第295章
太灏闻言慢慢站直身子,他比文玉高上许多,此刻正垂眸看向二人紧握在一处的手。
他掌心燎泡遍布、又红又肿,原本细白的皮肉如今没一块好的。
可他对疼痛浑然不觉,只能感受到从文玉指尖传来的温热,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已经很足够……
“这……”文玉犹豫地抬头瞥了太灏一眼,而后又看向那伤口。
她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可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疯了,真是疯了。
方才宋屿给的膏药还没用完,倒是可以……
文玉心乱如麻,本来是预备关心的话一开口又无法抑制地变成了,“宋宅待客不周,还请帝君回擢英殿罢。”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文玉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太灏,感觉他眸色都灰败下去。
还记得当时她与宋凛生承诺过的不许说气话,也不许说反话。
她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来人,送客。”宋濯等这句话不知多久,没给文玉一星半点儿反悔的机会,当即便下了逐客令。
文衡比他柔和许多,显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小濯——”
“送客?”
“送什么客?”
“我看谁敢送客?”
澹青可没文衡那样的轻声细语,叫嚷着拦住大家。
先前郁昶他打不过,如今这屋里除主人以外,他自认修为最高。
既如此,决不能让人坏了主人的事。
“诸位见谅。”澹青双手抱拳朝着宋濯等人深深鞠了一躬,站起身时莫名其妙地提到,“我请大家看风看雪看月亮!”
随后他两指一弹,便有倾泻而出的波涛将众人包裹住。
“当心!”意识到不对劲的陈知枝快步上前拉开文衡与沈璧,可挣扎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她不过半人半妖,若真要同澹青这样的上古神兽较起劲来,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的。
“你这绿毛怪要做什么?”苏见白勉力拦在陈知枝身前护住她,而后手忙脚乱地在荷包中一阵翻找,“游鱼面具!本少爷的游鱼面具啊!”
可尽管他法宝无数,澹青的修为却更高,哪会留有那样多的时间等他找到应对之策。
不过片刻,浪潮卷着众人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就连点滴水花也不曾留下。
若非室内回荡着“衡姐!”“璧山——”的呼唤,方才的一切几乎像是没发生过。
这么一来,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屋子瞬间就空了大半。
文玉就着太灏的手往上,看见他一双无辜的眼睛。
眼波流转、水汽迷蒙。
回看她的目光有些可怜巴巴的,仿佛在说这下回不去擢英殿了,看她要将他赶去哪里。
揉了揉眉心,文玉头痛万分,眼下郁昶不在,她打算先将澹青抓回来再说后头的事。
“阿姐!霁明哥哥!”
“生生,我害怕……”
文玉应声回头,这才发现一直缩在桌案后头的文宝、赵奇瑛尚在原地。
澹青还算有几分良心和人性。
其实她心中有数,澹青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哎……
“小宝——”文玉放开太灏,转身朝文宝而去。
可没等她走出多远,身后的太灏便几步追了上来。
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渐渐逼近,文玉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倒忐忑烦躁起来。
她最讨厌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下决断。
文玉心中不快,也没什么好气,“你究竟——”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太灏并没有与她说话,而是径直越过她行至文宝和赵奇瑛身边。
“阿珠放心,澹青不会伤人。”
太灏蹲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尽量让两位小童能直视他的眼睛,而后轻声宽慰着。
“阿沅,此处有我和文姊姊在,别怕。”
无辜的文宝、赵奇瑛听了这话登时愣在原地,就连面上的泪珠也忘了擦。
什么文姊姊,是……是姑姑啊……
“大哥哥——”文宝挡在赵奇瑛前头,试探性地唤道,“我是……”
她虽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可出于礼节还是准备自报家门、正式介绍一下。
哪成想太灏面上的惊诧丝毫不亚于她,竟反问道:“阿珠,怎么不叫我宋哥哥了?”
此言一出,文宝更是找不着北,原本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来。
几步之隔的文玉也没好到哪里去,双脚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叫她没办法挪动半分。
阿珠、阿沅……
太灏醉了她又没醉,当然知道眼前是文宝和赵奇瑛两个,可是听他唤人家作阿珠阿沅的时候,文玉还是止不住地恍惚了。
旧影重叠,她似乎看见当日在寻芳水池包青粽的阿沅,牵着申先生放纸鸢的阿珠,趴在桌边无所事事的她和……
文玉身形未动,掩于袖中的手却悄然抚上了那只仍系在腰间的香囊——
歪斜的针脚,呆愣的小龙,是宋凛生送她的第一件手工。
早前的太灏虽与宋凛生生的一般无二,周身的气度性情却大不相同。
可眼下来看,醉酒之后的太灏到底是谁……
文玉分不清楚。
那他自己呢?他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小玉你瞧,连阿珠也不认得我了。”太灏回首望向文玉,一双盛满迷雾的眼茫然地看着她,“难怪你也不睬我……”
他面上是恍然大悟之后的惘然、匪夷所思之下的纯真,似乎整个人都在状况外,根本搞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形。
阿珠阿沅不与他说话,小玉不同他应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即便他做了宋凛生,小玉也不肯和他多言吗?
点滴晶莹自眸中涌出,倒挂在他纤长的眼睫之上。隔着这层水帘,文玉的身影开始重叠起来。
他勉力支撑的身躯最终还是敌不过重心失衡,不过转眼的功夫,整个人便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文玉应声而动,身形极快地闪至太灏身旁,赶在人磕倒桌案之前将他一把捞入怀中。
她动作之迅速,似乎方才还呆愣在原地失神的人不是她。
衣袍翻飞、烛火跳动。
他就那么顺势趴在文玉肩侧,满面的酡红似霞光渐染,颤动的眉心也不知为何而不安,呼吸的时候小雪酒的冷香绕着她的脖颈浮动,搅得人心焦火燎的。
还是醉了好,醉了才不会摆出一副……
她讨厌太灏总是泰然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动他的情肠。
他就像是没有回声的山谷、不起波澜的湖面,永不歇脚的飞鸟,几乎冷静自持到了一种古怪的境地。
没来由的,文玉忽然想到他在后春山中说的那句话:太灏是他的神号,并非姓名。
那他的姓名是什么?难道真如他所说叫宋凛生?
从前她也总是这样护着他,宋凛生身娇体贵,这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
可若是修为高、道行深的帝君太灏,哪里需要她巴巴地献殷勤。
文玉烦躁地揉揉额角,恨不得将人丢出府去。
她正想得出神,却忽然被文宝牵住了衣角。
“姑姑,这位大哥哥……”文宝眨巴着眼,看看文玉又看看太灏,双目之中尽是纠结。
她在霁明哥哥的书房中,见过这位大哥哥的画像,那上头写的名字确是……宋凛生。
因而他说他是宋凛生,也不算说错……
怎么姑姑却像是并不认同的样子。
“小宝你听我说……”几番斟酌,文玉仍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姑向你保证,阿衡她们不会有事。”
文宝自小便在文记看惯市井百态,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孩童,有姑姑这句话她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可眼下她想是却是另一桩事。
“姑姑,璧山姐姐方才说了,叫你千万不要自苦,更何况……难得糊涂……”言罢,文宝飞快地拉起赵奇瑛往外冲,“我、我先带瑛瑛去休息。”
她本不该说这样的话,毕竟姑姑的事还轮不到她来置喙。
其实世上之事、千万由心,这位大哥哥到底是不是宋凛生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姑心里认为他是谁。
她曾听宋濯对阿姐说过一句话,“糊涂难得,难得糊涂。”
阿姐的回答是,“小濯少年英雄、惊才绝艳,怎会糊涂?”
“我恨我不能糊涂。”宋濯沉默半晌,最终叹道。
那时候她不懂,如今却大致回味过来——
或许这句话,送给眼下的姑姑正合适。
直至关上的门页将夜雪隔绝在外,室内暖意重聚,文玉的双颊渐热却仍是久久不能回神。
她震惊于小宝的通透与洒脱,同时也羞愧于自己的摇摆不定和难下决断。
“小玉……”太灏悠悠转醒,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牢牢锁在她身上。
文玉却被他目光中的湿润惊得别过脸去,生硬地答道:“帝君同澹青一样,唤我文玉君罢。”
不知怎么的,太灏没有出声,倒像是默许文玉的说法一般。
她原以为他会坚持的,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文玉君……”太灏毛茸茸的脑袋往文玉颈侧蹭了蹭,果然改了口。
说不好是松了口气,还是憋了股火,文玉梗着脖子不愿应声,旁的事没见他这么听话。
太灏不急不恼,似没察觉到文玉对他刻意的忽视,“你心跳得厉害,像是……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此言一出,文玉登时愣在原地。
她赶忙腾出一手抚向心口,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说那样失态。
可她方才抬袖,手便被太灏眼疾手快地捉住。
呼吸沉稳、动作迅捷,太灏此刻展现出来的反应力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醉眼迷蒙的样子?
“你——”文玉低声喝道,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灏牵起她的手,而后双眼直视着她……一点一点地、毫不畏惧地、几乎痴狂地将自己的面颊贴了上来。
触电般的酥麻感顷刻传来,文玉忍不住蜷了蜷指尖。
看着这张与宋凛生别无二致的脸,此刻就这么毫不费力地出现在她掌中,文玉说不清自己此刻是该推开还是……
许是醉酒的缘故,太灏脸上的温度不断攀升,那样的滚烫,几乎要将她灼伤。
她想躲开,却发现太灏的掌心紧紧覆在她手背上,不让她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同时,那双水雾一样的眼睛就那么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文玉忽然不自在起来。
按说是她抱着太灏,而他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仰面向她,高低位的反差下,不自在的人不该是她才对。
怎么就搞反了呢?
丝丝缕缕的茉莉香气混合着小雪酒的冷冽,氤出非常独特的味道来,令文玉周身发麻、思绪混乱,她一时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现在和从前。
眼前的人影交叠着,慢慢地就将她带回了在衔春小筑的那时候……
宋凛生就是这样依偎在她掌心,一双动人的眼睛盯着她,对着她们一同种下的稻穗说——
“人生六十年风雨,不过换稻穗成熟一百二十回。”
“每回,我都想同小玉一起度过。”
也是这样的情形,也是这样面对面说着话。
文玉恍惚地俯身往下看,正对上太灏那双泪水洗过的眼,朦胧闪烁却清亮非常。
她没有出声,却也没有抽回手,就任由太灏这么倚在她掌心。
后者毫不退缩,试探着更加贴近文玉,太灏轻轻转动面颊摩挲着文玉的指尖,让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大概知道,文玉不会拒绝这幅皮囊,先前他怕她只喜欢这幅皮囊,如今他怕她连这幅皮囊也不喜欢。
哪怕她只喜欢这幅皮囊也没关系,他只知道此刻她眼中倒映着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我们一起看的雪白梅红,你也同他看了?”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音,太灏试探着问道。
文玉眼睫颤了颤,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面对这双水汪汪的眼睛,文玉也笑自己昏了头,好半晌才想起来他说的约莫是郁昶。
毕竟数百年来,除了郁昶她身边也无旁人了。
“嗯。”看了便是看了,她不会撒谎。
太灏眸光闪烁,显然被她的直白气得不轻却又不能发作,“上回在无常鬼面前,他说他是你的……”
他话说一半,勾得文玉竟真的仔细回想起来,待她发觉之时,已然来不及制止自己。
郁昶曾当着谢必安的面,说他是她的……
是什么他没有说清楚,因而文玉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她只能按照自己的猜想大概揣摩几分。
“不是。”文玉如是答道。
太灏闻言眼中晶莹忍不住亮了亮,急促地追问,“那我……”
文玉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慎重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是什么让太灏以为不是郁昶,便是他?
难道她不能只是文玉,只是自己?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文玉骤然清醒,快速地从这场短暂的幻梦中挣脱出来,一字一顿地看着太灏,“你也不是。”
没再说什么,太灏沉默下去,忽明忽灭的眸光却是舍不得从文玉身上挪动半分,似乎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也很好。
他……也不是。
那谁是?宋凛生吗?
太灏咬紧嘴唇,目中渐渐疑惑起来,奇怪地偏头看着文玉。
他不就是宋凛生吗?
暗流涌动间,烛火映出的星芒在文玉的面颊上跳跃着,叫她半边面容陷在阴影里,交错处将她整个人几乎割裂成两半。
“你跟踪我?”万般挣扎之下,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能准确说出前几日她与郁昶的去向,并从细节盘问,恐怕从擢英殿前她就没能真正的与这位帝君分别。
太灏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往文玉身前缓缓靠近,他不知怎么的就丢掉了白日里的矜贵自持,端上一副楚楚可怜、颇为魅惑的做派——
“是……追随,文玉君。”
第296章
冰雪林、寒雾天。
晨光方才将天幕划出一道豁口,文玉便已然抵达七盘关内。
她倒不知澹青将人掳这样远做什么。
不同于后春山的翠微万重,这七盘关常是风过岗、霜满路,终年不止的落雪没个尽头地下着,似杨花点点、鹅毛片片。
澹青这个死脑筋,即便是为了……也不知选个暖和点的地方。
陈知枝一行人肉体凡胎,哪里经得住这样冻。
文玉抬袖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她一夜未眠,来时又急着赶路,骤然停脚倒有些不适应。
“澹青——”实在是懒得再与他捉迷藏,倒不如开门见山。
朔风席卷,文玉的声音很快便随之消散,除了碎雪拂眉、冰晶欺面,七盘关内根本无人应答。
文玉也不坚持,没再唤第二声,澹青存心躲她,哪会老实现身。
她索性静心查探起周遭的情形来。
这七盘关她虽不曾来过,却是早有耳闻。
此处地势险要、陡峭无比,上来的路错综复杂、拢共盘旋七次,似巨蟒一般紧紧缠绕着这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因而得名七盘关。
澹青能选在此处,倒是不难理解。
只可惜雪落无声、人行却有迹,即便是澹青这样的上古神兽也不能做到全然掩去踪影。
文玉微微勾唇,手腕翻动间,一柄玉骨扇便滑至掌心,“留云——”
不愧是师父的法器,三两下便将遮人视线的风雪破开,露出原本还算隐蔽的一处所在。
“是你自己出来?”文玉执扇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话音亦是不紧不慢,“还是我进去请你?”
果不出她所料,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踏雪的簌簌声。
澹青那头青绿色的毛发从白茫茫一片当中扑出来时,很是扎眼,“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环顾四周,确认真的没有旁人之后,他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心虚骤然变成警惕,一双眼充满怀疑地盯着文玉。
“我家主人呢?”澹青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语调也开始变得古怪,“你对主人做了什么?”
文玉略挑眉,同样看向他空无一人的身后。
“昨夜丢下你家主人的时候……”她拉长尾音,吊足澹青的胃口,“怎么不怕我对他做什么?”
“你、你……”澹青怒目而视,可面上却是止不住的惊慌,“你这个无耻之徒!”
难道他判断失误,亲手送主人羊入虎口?
“现在立刻动身回去——”文玉昂首阔步朝着澹青那头行去,在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特意嘱咐,“或许还能赶上看看我这个无耻之徒对你家主人做了什么。”
“你——”了好半天,澹青也没说出下文。
他瞬间大脑空空,面上也烫得发紧,僵在原地任由文玉越过身去。
任他活了上下千万年,实际上除却主人以外,也没见过几个生人,更遑论文玉这样的……这样的……
无论是仙使还是神君,均看重声名雅望,文玉君是怎么做到超然的豁达洒脱,换言之……死乞白赖?
文玉将满腹狐疑的澹青留在身后,双目紧盯着泛着浅浅蓝光的某处,险些笑出了声。
澹青怕是没想过她会追上来,这禁制下的如此马虎,连残留的灵力也不清理干净。
留云扇一拂,文玉轻而易举便打开了澹青的禁制,掩藏其后的洞口也随之显形。
任澹青是太灏的坐骑也好,是上古的神兽也罢,纵使是再有能耐,还能盖过她师父句芒君去不成?
好留云、乖留云。
文玉唇畔浮起一抹笑意,收了扇径直往里走去。
“姑姑!”陈知枝率先发现了文玉。
后者循声望去,正见陈知枝从苏见白毛茸茸的狐狸尾巴里钻出来,她略显吃惊地扬眉,总觉得哪处不对劲。
“知枝。”文玉颔首同她示意。
陈知枝亦很快领会招呼着众人起身。
此处洞穴不算宽敞,容纳这几个人都有些打挤。
左边是靠在一处的宋霁明和文均成,文衡平日里的独当一面不知怎么就化作了小女儿情态,很是少见。
右侧则是各自闭目养神的沈璧山和闻伯徽,二人坐的倒端正,丝毫没失了风度。
天潢贵胄自然不同凡响,文玉理解。
而后头化了原形的苏见白用硕大的狐尾卷着陈知枝不肯松开,却是一副睡眼惺忪、好梦未醒的模样。
文玉的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独坐在正中的宋雪川身上。
倒有些出乎她意料,宋濯双目圆睁、清醒得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往常他虽也清冷得很,却没有现在这样……麻木?
他竟会是落单的那个。
这般想着,文玉不免多看两眼尚在熟睡的文衡。
她倚在宋屿肩头,显然很是安心。
也对,文衡与宋屿年岁相当,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宋濯到底小上几岁。
这当中的情谊虽不可简单比较,但想必终是不同。
“外面冷得要死,你别乱跑了……”苏见白迷迷糊糊地嘟囔道,还不忘卷着陈知枝往怀里带,“澹青那头绿毛怪,谁要跟他看雪看月亮?”
前两天还大打出手、争锋相对的两人,如今看起来有种奇妙的平和,苏见白那张嘴更是从睚眦必报不知怎么就变得哄人起来。
文玉紧抿唇瓣,可眼尾还是忍不住弯起来。
“臭狐狸,你松开我!”陈知枝面上的笑意凝固片刻,略有些惊慌地拍打着苏见白,“是、是姑姑来了!”
“啊?姑姑在哪、在哪?”话没说完,一顺色的白毛狐狸便打了个滚儿从地上翻起来。
待瞧见文玉之后,更是直不楞登地冲过来死死将她双腿抱住,“姑姑啊姑姑,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苏见白从没这样唤过她,更不会像这样低头求援。
文玉疑惑地看向陈知枝,这人怎么一夜之间倒转了性儿了。
“这是我姑姑,不是你姑姑。”陈知枝唇角抽了抽,一把薅住苏见白的狐狸耳朵将他往起提。
苏见白维持着原形,虽是满脸的狐狸毛,却无端有种狡黠的感觉,“你我还分什么你我?”
“谁跟你说绕口令呢!”陈知枝目光闪烁,极速地瞥一下文玉,又瞪一眼苏见白。
文玉一时失笑,以指节扣了扣苏见白的白毛脑门儿,将他变作人形,“行事收敛些,也不怕吓着人。”
苏见白和陈知枝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文玉没留意听,比起她二人,宋濯的状态显然更反常些。
“小濯,你没事罢?”见他两眼直发愣,文玉忍不住关切道。
这两个字像是打开禁忌之门的钥匙,令宋濯这把锁“咔哒”一声解开,立时朝她看来。
可四目相对之时,他忽而灰下去的眸光让文玉很快便察觉到——
他给出反应是因为“小濯”这两个字,不是为她。
相反,他的失落似乎是因为她并非是他心中设想的那个人。
小濯。
文玉反复在心中品味着这两个字,与记忆中的某点和当下的情形结合起来看。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真难猜啊……
“姑姑。”文衡揉了揉眼眶,反复扎眼直到确认来人真是文玉,“姑姑,你没事罢?”
昨夜澹青浪花一卷就将她们带到这风雪交加的荒山里,压根让人来不及反应,不知姑姑在家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挣扎着起身,想往这头来,却因一夜的浅眠而脚步虚浮、险些摔着。
“阿衡当心。”宋屿搀着文衡一步一步地挪动,动作间无不体贴周到。
文衡也不推辞,就着宋屿的手借力,“屿哥,你也慢些。”
这种浑然天成的默契熟稔,倒丝毫不像是分隔两地的人短时间内能拥有的。
江阳和上都的距离似乎从未给这对从小一处念书、玩闹的青梅竹马造成什么影响,反倒是一人从政、一人经商配合得极好。
文玉若有所思地瞥过宋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
梧桐祖殿、宋宅、七盘关。
略一琢磨,文玉便明白过来——
有人自以为秘而不宣,事实上昭然若揭。
没等文衡和宋屿走出两步,宋濯蹭的站起身,转身的瞬间面上便满溢柔顺的笑意,“兄长,我来罢。”
方才的失落,似乎从未存在过。
“你守了一夜不曾合眼,别这么快起身。”宋屿眉心微拧,关切地目光扫过他眼下青黑。
昨夜大家被澹青拉着看雪赏月,好一番折腾过后实在熬不住便各自潦草睡去,只小濯坚持要为众人守夜,不肯入眠。
文衡亦是不赞同地摆手,“我没事,小濯你向来体弱,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会的。”宋濯乖觉地颔首,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多谢兄长和衡姐忧心。”
话虽如此,他也没停下脚步,三两下便行至文衡另一侧,搀着她手肘助力,“衡姐,你当心。”
文衡就这么被他二人左右夹击,倒一时不知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了,登时就停在原地。
文玉长舒一口气,实在头疼怎么打破眼下这个诡异的局面。
她从前恨自己是根木头,如今讨厌自己太过通达。
不妙、实在不妙。
所以说万事万物讲究平衡中庸之道,愚钝时错过许多,太慧时又不堪其扰。
好在这时沈璧山被几人吵闹惊醒,她懒懒地抻了抻腰,似乎能听见关节咯咯作响。
“当心当心,怎么没人叫本王当心——”
那戴了一夜的紫金冠纹丝不动,全靠她这副笔直的身板,但要说起来,她还真不想要这样的端正,累人得很。
“殿下,当心。”闻良见顺势而为,非常识趣。
沈璧山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身侧之人,而后伸手在他面上拍了拍,“还是伯徽好,伯徽最得孤的心意。”
闻良见笑而不语,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可这情形落在宋濯眼中,倒叫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咳,殿下醒了就动身罢。”
这样的亲昵,是他不敢想的。
“嗯,这就来。”沈璧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转眼间又是一派威仪,“不过,你怎么不来扶一扶本王?”
她们几个自小相处、情谊颇深,原是不在乎这些的,但拿来逗一逗宋濯倒也有趣。
宋濯一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别拿我取笑。”
“好啦。”文衡拍了拍宋濯的手背安抚着,不自觉便替他说话,“既都醒了就走罢,别叫姑姑好等。”
她发了话,沈璧也不再玩笑,“嗯,听阿衡的。”
几人当即朝着文玉围拢过来,乖觉地听她安排。
“等等——”
文玉眉心一紧,难怪她觉得洞里这样清净。
“闻良意呢?”
第297章
若是换做往常闻良意在的时候,依照他的性子,绝不会叫文玉的耳朵消停片刻。
恐怕一早就哀嚎着控诉澹青的所作所为了。
怪不得她一进山洞就觉得哪里奇怪,按理第一个扑向她的该是闻良意,而非苏见白才对。
文玉审慎地查过洞内各处,确定没有闻良意的踪影之后,再次看向已然集结的众人。
“小四……”闻伯徽面色一凛,似乎亦是方才发觉此事。
陈知枝也顾不上持续捣乱的苏见白,将人一把薅开便转将过来,“闻季白不见了!”
“昨夜我们不是一同进的山洞吗?”文衡将当时的情形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没想通是何处出了纰漏,“怎会如此?”
“雪川。”宋屿抚着文衡的背心叫她稍安勿躁,旋即同宋濯问道,“夜里可有什么动静?”
“我……”宋濯不知怎么的,全然想不起来,“我不知……”
似乎只要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他就头痛无比、目眦欲裂。
奇怪,分明是他守夜,怎么会半点记忆也无?
宋濯越想越记忆模糊,根本什么印象也没有,剧烈的疼痛令他难以承受,“嘶——”
看着宋濯这幅样子,文衡忙从宋屿臂弯间腾出手来反搀着他。
小濯自小就体弱多病,如同一盏美人灯见风就灭,是受不得刺激的。
“小濯?小濯?”文衡轻声唤道,生怕他越发难受,“想不起来就别再去想,没事的小濯。”
文玉眼眸微眯,当即转动指尖将一缕青芒注入宋濯太阳穴处,缓解他不适的同时顺道探查异样。
陌生的气息……
不是澹青。
那会是谁?
暂时没有头绪的文玉沉默着,凝神将所有可能细想了一番。
渐渐地,随着文玉的灵力疗愈,宋濯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受尽折磨。
即便是再迟钝,陈知枝几个也能看出来,宋濯的反常,不似寻常症状。
不约而同地,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苏见白身上。
作为众人当中唯一的正经妖怪,他不禁往后缩了缩,“不是,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兽性大发,将人吃了罢?”
“什么时候了,还要玩笑?”陈知枝一记爆栗扣在他后脑勺上,咬牙切齿地追问道,“你比我们几个都要敏锐些,可有察觉到异动?”
苏见白捂着嗡嗡响的脑瓜,老实答话,“我想那绿毛怪也不会将我们如何,便放心睡去并未留意啊……”
对,澹青。
文玉蓦然转身,直冲着外头去。
“澹青——”人未至,声先到,文玉的怒气显而易见。
将人掳走,却又不好生看顾,瞧他惹的事。
任他是帝君的坐骑又如何,必得叫他长点记性。
留云扇蓄势待发,在文玉掌心之间发出阵阵轰鸣。
文玉眼尾一扫,又瞧见先前澹青设下的禁制中那块闪着蓝光的碎片。
现在想来,这并非是澹青修为不精留下的破绽,而是有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混了进来,然后又借机迷晕宋濯、拐走闻良意。
这才损坏了他的禁制。
能突破澹青的术法,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闻良意,来人道行不浅、修为颇高。
文玉一拂袖,将禁制解开。
方才她进来时分明已经解开过,怎么又叫澹青封住了,他这不是多此一举?
“澹青!”文玉本想拿他是问,可一出洞口却先停了下来。
后头呼啦啦跟上来的陈知枝等人,一时来不及收脚,只能撞上文玉的脊背。
“嘶……姑姑……”陈知枝捂紧自己的鼻梁,吃痛地问道,“姑姑,怎么了?”
文玉面色凝重,并未回答陈知枝的疑问,而后者本欲追问,却在顺着文玉的目光看过去之后,惊得说不出话来。
终年白雪皑皑、毫无生气的七盘关上空,如今被一青一白两只巨兽盘旋着,遮去了大半日色。
而其各自散出的青蓝、白金两道光芒,似利刃般交错着,晃得陈知枝睁不开眼。
她忙拂袖挡住,自衣袖缝隙间勉强往上看,却瞧不大清楚,“姑姑,那是什么?”
文玉眯了眯眼,捏了个诀在众人面前立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顺道破除那些炫目的光影。
方才封上的禁制,怕是也为了挡这些攻击,免得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澹青还不算太没良心。
两道不同色的光刃打得有来有回、胜负难分,若是抛开眼下的情形,文玉还真想为这精彩的交手而叫好。
那身披鳞甲、脚踏碧涛的青龙自然是澹青没错。
可另一位……
白金闪烁之间,文玉终于看清楚那庞大的身躯——
鱼身鸟翼、北冥巨兽。
“鳐鲲?”文玉怀疑地扫了一眼左右,是风雪交杂、山势陡峭的七盘关没错。
这是内陆,哪里来的这东西?
她曾在春神殿的古籍中看到过有关鳐鲲的记载,此物生于北、徙向南,是神秘古老的群居部族,鲜少单独行动。
怎么会没头没尾地出现在七盘关?
“什么?鳐鲲?”陈知枝瞪大双眼,眸光明显亮了亮。
这对她来说可是从没见过的稀奇物。
事实上,自她诞生数百年来,一直是绕着江阳府打转,没怎么正经出去游历过,见识确实不算多。
登时,新鲜感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陈知枝从文玉的背后绕出来,抻长了脖颈往上想看得更仔细些。
“有什么好看的……”苏见白不情愿地嘟囔起来,甚至有意无意地挡在陈知枝身前,“不就是只胖头鱼?”
这东西在青丘门前的汪洋中多的是,陈知枝若是喜欢,同他回青丘不就得了。
到时他亲自为她打几只,清蒸红烧白切,随她处置便是。
“管他胖头鱼瘦头鱼的,若是叫皇帝老头瞧见,只会说——”沈璧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刻非但未有丝毫紧张,反倒打趣起来。
她起了个头,将话抛给闻伯徽。
闻伯徽自然知道璧山是不想他太过焦灼,用这样略显另类的方式安慰人,微微一笑应道:“天降祥瑞。”
“小四会没事的,伯徽。”沈璧正了神色,靠在闻伯徽耳畔很轻很轻地说,而后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别开了脸。
“姑姑。”宋屿作为众人的主心骨,还没忘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文玉并未直接回答宋屿的问题,而是低声絮语道:“鳐鲲的术法与澹青禁制上的裂痕不一样……”
虽不知两人因何斗法,但约莫与此事无关。
正想得出神,一道莹白紫金交织的光芒直奔着文玉而来,她下意识拂扇去挡,却又鬼使神差地将其收拢在指尖——
千里传音。
“喂!你这个什么阿里阿外的树杈子!”
火急火燎的声音像决堤之水一样倾泻而出,将众人浇了个湿透,文玉受不了这样炸毛的聒噪,赶紧将手拉远。
这是……烛照的声音。
看样子,话中所说之人是阿澧,他同不闻君一道回赵公山了吗?
文玉的疑惑刚从心底冒出来,都不消自己盘算,紧接着便得到了解答。
“现在赖在赵公山不肯走,你赶紧弄回你的衔春小筑去!”
烛照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一点也没了在后春山上那副笑眼弯弯的仙师风范。
看来赵公山这几日不说是鸡飞狗跳,最轻也没个消停。
这幅样子,令文玉险些笑出声来。
他在衔春小筑鸠占鹊巢了这么些时日,阿澧去了不过才一两天,怎么就是“赖”了呢?
文玉扬起的唇角尚未放下,又听不闻君的声音响起——
“文玉君,妖兽我已清点无误,只是有一头狍鸮不见踪迹,你且留意。”
眉心拢起,文玉的面色亦渐渐沉郁下来。
“狍鸮喜寒,若往中洲应先过七盘关,此兽凶猛、切记当心。”
话音落下,那道光亮便随之消失。
望着眼前四散开来的光点,陈知枝没太听明白,“什么是狍鸮?”
“就是……一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一向爱玩爱闹的苏见白此刻却正了面色,不再打岔。
闻伯徽眸光变了变,似有所感地问道:“那……七盘关?”
将文玉的神色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打量了又打量,苏见白小声解释,“你脚下踩的就是七盘关。”
众人立时噤若寒蝉,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莫说闻伯徽等人不过凡人,就连半人半妖的陈知枝也感到阵阵后怕,苏见白平日里气焰那样嚣张,现在都收了声,这狍鸮的凶猛残暴可见一斑。
喜寒、七盘关、凶兽。
赵不闻的话音越往后,文玉的太阳穴就越痛,“闻良意有危险!”
不知是不是此次下界出门没看黄历的缘故,这一路上还真是状况频出、意外丛生啊。
想起方才宋屿的话,文玉瞥了眼激战正酣的澹青二人,当机立断地答道:“知枝、苏见白,你二人带着大家退回山洞,我将禁制加固便去关内寻闻良意。”
“姑姑!我与你一道去!”陈知枝自然不肯独撇下文玉一人。
她虽没什么大能耐,却也没法每次都等着姑姑为她们冲锋陷阵,自己却袖手旁观。
苏见白见她这样说,索性自己也跟上,“我也是!”
就算修为道行不够,他还有些天材地宝凑数不是?
他在有苏的时候,早听母君父君提过,狍鸮凶残嗜血、又极端好斗,就算文玉这女人是什么仙君神君,碰上这东西恐怕也棘手。
到时陈知枝又该伤心了。
知枝会这么说,她不觉得奇怪,文玉瞧一眼苏见白,目中流露出的诧异之下是忍不住的赞赏。
这几日总是听见苏见白与闻良意吵嘴,没想到这时候他竟愿意舍身去救人。
“宋濯现下的情形不太稳定,你二人留下来照看。”
文玉抬袖召出留云,示意陈知枝和苏见白放心。
“可是姑姑……”文衡对上文玉镇定的眼神,原本要劝的话全被她咽了回去,“姑姑千万小心。”
她会小心的。
毕竟她与大家方才重逢不久,还等着来日相聚呢,可舍不得将小命稀里糊涂地交代在这七盘关。
“这两个家伙,要打就随他打。”
文玉颔首应下,让陈知枝带着众人退回方才的洞内,旋即又再三嘱咐道。
“记住,无论外头动静如何大,你们万不可出来、以免受伤。”
她虽不知那头鳐鲲实力如何,可能与澹青打个平手,必不是等闲之辈。
“待我寻得闻良意,再来此处接你们回家。”
宋屿肯定地点了点头,姑姑若离去,他便是众人的主心骨。
可没等他开口答应,另一声便从天际传来,横亘在众人之间。
“什么叫要打随他打?”澹青忿忿不平的语气中似乎还掺杂了一点委屈,“文玉君,你怎能不为我帮手?”
第298章
即便是昨夜他做的事有些欠考虑,惹了文玉君不高兴,可他还不一心为了……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何况,他虽将人掳了,却也不过是将其圈起来而已,并未做什么不好的事。
面对这头突然冒出来,不由分说便要开打的大鱼,好歹他方才还下意识地加固了禁制,就是怕宋屿他们会受牵连……
澹青心中越想越气不顺。
主人重归神位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累得他做事也束手束脚,全无从前那样的威风八面,真是、真是……
可就是这么一分神,竟被那鳐鲲竟抓住机会欺身而上,白金色的光刃几乎是贴着澹青的那对龙角划过。
“嘶——”澹青在层叠的云雾中穿梭着,堪堪躲过、险些就破了相。
可原本占了上风的鳐鲲,却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反倒是在听见澹青的话之后停下手,掉转头直朝着地面而来。
双翅振动间,掀起朔风呼啸,再加上七盘关的碎雪、冰凌,晃得众人睁不开眼。
文玉执扇破开迎面而来的雪浪,抬袖将众人护在身后,眼看着那鱼身鸟翼的鳐鲲自空中俯冲下来,在她五步开外落地。
脚尖轻点的一瞬间,那道金白光芒包裹着的庞大身躯顿时化作人形。
高挑瘦削、金发蓝眼。
文玉双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眼前人。
与方才那圆头圆脑的鳐鲲巨兽相较,这容貌上的变化未免也太大、对比太强烈了些。
可他虽姿容年轻,派头却十分老道。
周身萦绕着静谧安宁的气息,将与澹青交手时的不留情面隐藏得很好、很妙。
鳐鲲本就是古老的部族,如今来看,其修为神通、年纪岁数绝不在澹青之下。
“你就是文玉?”鳐鲲略偏了偏头,像打量一件新奇玩意儿般瞧着文玉。
这目光叫人很不自在。
他虽没什么多的词句,可言语之间透露出的目空一切,文玉尚能察觉得到。
她眼瞅着鳐鲲的金发随风飘扬,心中暗道:哪里来的黄毛?
不承认、不否认。
文玉秉承着后发制人的良好心态静待下文,毕竟,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过鳐鲲一族。
“你管她是谁?”青龙随之落地,是澹青追了上来,“横竖不是你要找的人。”
鳐鲲不咸不淡地瞥了澹青一眼,似乎对他要说的话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急着与其争辩,只掉转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文玉。
没工夫计较他眼中的冒犯,文玉心中想的是另一桩事:澹青怎会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谁?
除非,这鳐鲲本就是澹青招来的。
文玉眸光一转,便想明白其中关窍,只是眼下闻良意的安危更要紧,她才懒得在此处虚耗时间。
只是他与澹青都大打出手,也就不求会对她以礼相待了。
抬袖召出留云,文玉起势预备硬闯。
鳐鲲一脉本是神族,若是此人有些眼力见,就该认得师父的留云扇。
即便是看在春神殿的面子上,想动她也得掂量掂量。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相互试探之下文玉率先迈步动作。
鳐鲲一直静默地看着文玉迎面过来,并未有什么反应,直至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跟我回沅水之滨。”鳐鲲抬袖拦在文玉身前。
他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失礼。
文玉执扇的手一紧,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沅水之滨,那不是……
澹青急得险些跺脚,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事实是他似乎将主人交代的事办砸了。
他是要他带走……不是带走文玉!
鳐鲲瞥一眼澹青,显然猜到他心中所想,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同文玉说道:“待我将你绑了——”
自顾自的样子,显然没将澹青放在眼里。
“让开。”文玉闭了闭目,感觉到留云在她掌中不安地跳动着,“我没时间跟你胡闹。”
“不让。”鳐鲲看着虽有些自傲,却又莫名其妙每句话都回,“除非你跟我回沅水之滨。”
文玉眉心直跳、忍无可忍,她再没耐心研究这家伙说话做事的底层逻辑。
一瞬间留云脱手而去——
“说打就打。”金白交错的光芒在鳐鲲两指之间聚集,强大的能量让他看起来面色不改,“粗鲁。”
方才是谁说打就打?是谁粗鲁?澹青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就算方才文玉君不管他的死活,他却没办法眼看文玉君一人应敌。
这家伙很难缠,他已经领略过,不能叫文玉君落了下风,否则主人追上来,他很难交代。
澹青飞身而上欲为文玉帮手,可动作的一瞬间——
风雪混沌、山河震荡,连绵不绝的回声响彻七盘关。
万千雾蓝色的冰晶疾驰而来,抢在留云动手之前将鳐鲲别开三丈以外,而后似长了眼一般直朝着他面门杀去。
其指尖聚起的道道金光,在天地一白之间散去,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压制着,再无法搅弄风云。
文玉见状收了扇,侧身回眸确认陈知枝等人未受影响这才转眼去瞧当前形势。
就在她转头的空当,一袭长袍迎风而动的太灏已然护在身前,文玉只能看见包裹着他雪白脖颈的衣领上那段莲花云纹。
他醒了。
不知怎么的,文玉紧了紧手中的留云,竟忽而生出几分局促。
“帝君……太灏?”鳐鲲两指聚力挡在眉心,勉强看清来人之后,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他不是下界游历去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知道帝君的名号,还不束手就擒?”瞧他一脸疑惑,澹青不由得掸了掸肩头的碎雪,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
先前只与他打了个平手,如今澹青有太灏坐镇,腰板儿自然硬上许多,转眼便拔足奔去,“主人,主人你没事罢?”
他说的并非此时,而是昨夜。
主人对上这头鳐鲲,自然不费什么力,但……
澹青飞快地扫了几眼文玉,她先前那句“或许还能赶上看看我这个无耻之徒对你家主人做了什么。”一直在他耳畔回响。
扰得人心神不宁。
太灏不疑有他,只匆匆颔首与澹青回应,而后十分忙乱地转过身来,“可有受伤?”
面上虽仍是那副矜贵自持的淡漠样子,可文玉就是能从他翻飞的衣袂间看出他风平浪静之下的那道裂痕。
她一时心情大好。
“小……”太灏的嘴唇蠕动着,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改口,“文玉君。”
又成文玉君了……
犹如迎头的冷水泼下来,文玉君不咸不淡地应下,“嗯。”
“伤在何处?”太灏眉心一拧,脚下随之而动与文玉贴地更近。
他发间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令文玉有瞬间的晃神。
因而在太灏抬袖拂过文玉肩头、手肘,检查她各处伤势之时,她并未立刻抽离。
这其中的迟钝也好、贪恋也好,让她静默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在看她周身并无明显伤势后,太灏微微松了口气。
但是就算不伤着、必然也吓着了,这才会闭口不言。
太灏转身回望,半阖的眼底冷光阵阵,漾动的波涛倒映着鳐鲲额角的薄汗。
“我没伤她!”鳐鲲再次尝试聚力,可金白光芒只在他指尖一闪便化为乌有,总是无法凝结,“鳐鲲一族从不杀生,你这是做什么——”
雾蓝色的冰锥寒光点点,在鳐鲲说话的间隙一直试图冲破他最后的防御。
这帝君太灏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
太灏扬手拂袖,那冰锥顷刻间威力大增,朝着鳐鲲寸寸逼近。
就在他最后将要抵挡不住之时,一股巨浪从天而降,将那万千冰锥尽数卷入其中,而后掉了个头全扫在雪地里。
几乎同一时刻,原本被抑制住的力量重新充沛起来,鳐鲲扭头看去——
身披纯白鳞甲的蛟龙自浪花中穿出,落地的瞬间却着一袭玄袍。
文玉眯了眯眼,对来人的出现很是意外。
竟是席间匆匆离去的郁昶。
他怎么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没等她问郁昶昨夜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来的此处,太灏和郁昶两人就像是全然不认识彼此一般,分明早该停手,却不约而同地出了第二招。
巨浪滔天、冰晶无数,两相对上之时,郁昶和太灏的身形亦随之而动,在七盘关无边的雪色当中正面直击。
太灏她不清楚,但是郁昶一直以来都将定元锁当做自己的法器,可此时他不催动定元,却只是赤手空拳地出掌迎上去……
很是古怪。
裂空之声阵阵,文玉揉了揉耳朵。
郁昶冲动些便罢了,怎么帝君也来凑热闹。
“将你家主人拦回来。”文玉朝澹青递了个眼神。
可后者却忽然抱臂转身,全当没看见似的,“主人从不这样与人争斗,我可不敢贸然劝阻。”
文玉一噎,转眼看向同样事不关己的鳐鲲,“你和郁昶……是什么关系?”
淡金色的睫羽之下,水蓝的眼睛如同汪洋般闪耀,鳐鲲漫不经心地瞥过文玉,神神*秘秘地笑道:“你猜?”
“轰——”地一声炸开,冰凌与巨浪皆化作水雾融进了纷扬的碎雪之中,太灏和郁昶亦各自往后退去。
再这么闹下去,七盘关非得雪崩不可。
文玉没工夫理会鳐鲲,上前一步接住回落的太灏。
掌心碰到他笔直的脊背那瞬间,强有力的震荡叫文玉手臂发麻。
这两个家伙打得火热,把修为耗在此处,稍后拿什么与她去救闻良意?
“没事罢?”文玉虽不知二人哪来的深仇大恨,却还是下意识地关怀道,“帝君。”
似乎感觉到文玉的刻意,太灏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的双眼,“我……”
毫不客气地回望太灏,文玉甚至略有一丝得意。
文玉君理应如此称呼帝君。
合乎规矩,合乎……情理。
“嘶——”太灏闷哼一声,掌心忍不住蜷缩着。
几乎是同一时刻,文玉当即注意到太灏的异样,翻开袖口将他的手捉出来。
丝丝血迹透过包扎渗出来,应是打斗中牵扯到了伤口。
文玉熟练地催动灵力为太灏行疗愈之术,可直到源源不断的青芒涌入他掌心,她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大,旋即便想缩回手。
“多谢。”太灏比她反应更快,先一步将她的手握住,“不止此刻。”
“我……”文玉也不知自己在躲什么,她有预感,接下来的话绝不是她想听到的。
果不其然,太灏垂眼看向两手交叠之处,眸光闪烁却清亮非常。
他的嗓音又低又轻、十分克制,落在文玉耳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魔力,或者说是……蛊惑。
“昨夜,我知道是你。”
第299章
文玉身形一僵、愣在原地,就连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掌中也忘记了抽回。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此刻正四下乱瞟,理智告诉她要赶紧别过脸才行,可是不知为何身子就是不听使唤,就那么直勾勾地与太灏对视着。
也许是走火入魔了。
与她相对而立的太灏亦是满面通红,似乎极难为情,就连指尖都透着霞光般的颜色,却扔坚持着不肯放手。
今晨他醒来之时,发觉自己身处软榻上,掌中脓疱都被仔细地挑开上药包扎过。
身边虽没旁人,可他就是有预感昨夜文玉不曾离去,而后便一路追过来。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直到现在他的前额仍隐隐作痛,可是他也会难以抑制地庆幸——
若非那坛小雪酒,恐怕他也不能够……
太灏的唇畔扬起转瞬即逝的弧度,他不想自己看起来太过冒失,却又没办法全然克制。
清亮的波光在他眼中漾动着,虽然不曾开口说话,反倒更胜千言万语。
将这一切看得明白的文玉,忽然不自在起来。
她早知道,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七盘关终年风雪不断,怎么一下变得这么闷热,让原本还算干燥的掌心都渐渐渗出汗,黏黏糊糊的感觉将她很不安。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环绕,让她们每一次吐纳都能嗅到彼此的气息。
淡淡的茉莉香气将文玉包裹着,却有些不容拒绝地掠夺着她的呼吸,令她头昏脑涨、完全失神。
“嗯……”太灏眉心微蹙、闷哼出声,“文玉君。”
文玉猛地垂眸,这才发觉她不知怎的,不但反握住了太灏的手,还无意识地紧紧将其攥住,显然压倒了本就没好全的伤口。
顾不上许多,文玉赶紧松开太灏,慌乱间甚至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主人?你受伤了?”澹青赶上来,急吼吼地盘问道。
捏了捏掌心的包扎,烈火灼烧般的触感登时四散开来,可太灏非但不觉得难受,反倒对着文玉安抚般地浅浅一笑。
他喜欢这种清醒的疼痛,时时刻刻证明着他还活着。
文玉瞥了暼澹青,这不是明摆着的伤?
可意料之外的是,澹青关注到的显然是另一桩事,“天呐!主人怎么破相了?”
他顾不上平日里最注重的礼节、规矩,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太灏面上,直到确认主人唇畔那点细小的红痕确实是在往外渗血。
这下就连太灏也失了风度,不再似方才那般坦然。
他瞬间陷入和文玉一样忙乱不已,却又不知在忙些什么的状态,只得先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澹青拂到身后,再匆匆上前忐忑不已地看向文玉。
触及太灏的目光,文玉的面颊腾地烧起来。
这个澹青、这个澹青……哎……
文玉和太灏相顾无言,诡异的静谧在二人之间流淌。
“主人,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容貌——”澹青在袖中一阵翻找,能用的药全叫他取了出来,“唔?唔唔——”
太灏一颗心七上八下,忙拂袖将澹青封口。
那日他就该将澹青一道送去赵公山,省得在这里给他添乱。
方才稍稍缓和些许的局势叫澹青一句话搅得地覆天翻,太灏眉心紧拧、很是受伤地看向文玉。
文玉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像是被人捉住了短处,本就急得跳脚,此刻对上太灏的目光,更是心虚不已。
正如他方才所说,不止此刻,还有昨夜,但其实二人心知肚明的是也不止包扎,还有……
“是……追随,文玉君。”太灏一语道罢,并未打算到此为止。
他侧头卸了力气,整个人倚靠在文玉掌心,甚至还轻轻蹭了蹭。
一股酥麻的刺激感蹿过周身,文玉如遭雷击。
她本该将人推开,可瞧他醉眼迷蒙、眸光荡漾的样子,又实在可怜。
不知怎么的,她非但没有退缩,反倒主动将人那么托着,生怕他磕碰到哪处。
文玉反复告诫自己,只是出于一个小仙使对帝君的照料罢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细腻光滑的皮肤触感,就像是绸缎般铺了她满手,令她忍不住摩挲片刻。
耳边轰鸣声不止,她没听清太灏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一点一点地凑上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至他温热的唇畔贴上来,小雪酒的冷香瞬间闯进文玉口腔,甚至直往喉头奔。
冷热交替的感觉叫她的脑袋忽然炸开。
文玉瞪大双眼,看着太灏的面庞近在咫尺之间,甚至能瞧见他纤长浓密的睫羽正微微颤动,扑闪扑闪地为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是一个不带丝毫情.欲的吻。
仅仅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而已,却更胜旁的许多。
无法说出口的、不能再等待的、终于失而复得的某些情感、记忆,都在此刻诉诸于这样一个纯粹、温柔的吻。
文玉能感觉到太灏的战栗,似乎是极紧张压抑的克制、却同时有着不管不顾的孤勇。
可她却体会不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敢、怎么敢……
要知道这样的事,即便宋凛生于她都不曾、不曾做过,他、他……
他怎么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做这样的事。
她会……无法抵抗的……
文玉的眼帘缓缓落下,就当是一场梦,她想。
可是就在双目即将全然阖上之时,文玉骤然睁大眼眸——
倒映其间的除了跳动的烛火,还有太灏满面的酡红。
他喝醉了不清醒,难道她也不清醒吗?
这算什么?
她始终无法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文玉干脆狠狠在他唇畔咬了一口,颇有些报复的意味。
有人趁着醉酒耍赖犯规,她就该提醒提醒他。
“唔——”太灏哼唧着,也不知醒没醒。
只见他摸索着拭去唇角的血丝,捏在手中很疑惑地盯着看,而后无辜地看向文玉,似乎想找她要个说法。
他这全然无知的样子,文玉看一眼就来气。
被冒犯的是她,心乱如麻的也是她。
他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样给谁看!
文玉腾地起身,同时抽回手,失了倚仗的太灏登时倾倒下去,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头晕目眩。
在满室暖黄的烛光之下,太灏月白的衣裳亦被照得柔和了很多,此刻他侧躺在地上,铺展开来的锦缎似一朵绽开的黄角兰。
——越完美,就越刺眼。
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文玉没好气地踹了太灏两脚,就如同在幽冥大殿上那般,而后像飞鸟振翅般逃了出去。
屋外雪色纷扬,正好叫她冷静……
夜风卷得门页哗哗作响,文玉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它化作白雾升腾而起,让她有些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到底该往哪走了。
真的是雾吗?真的是……路吗?
文玉心烦意乱地抬袖将哈气挥去,那样远的事她不知会指向何方,但是眼前——
他喝了酒,是不能吹风的……
七盘关的风雪远比江阳府要大,北风呼啸引起的气流激荡敲击在文玉心头,将她拉回了现实。
“文玉君?”太灏正满目担忧地看着她。
就像做贼心虚似的,文玉当即别开脸去,她现在没办法直面太灏,只一眼就会让她想起昨夜种种,想起他眼波流转的样子。
文玉故作忙乱,却又不知该忙些什么。
平日里她不喜喧闹,此刻却害怕太过安静。
事态这样乱,陈知枝她们也不必留在山洞了,落了单反倒危险,还不如在她身边时时看顾。
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文玉赶忙召留云解了禁制。
登时,陈知枝领着众人如流水般哗啦啦地涌了出来。
“姑姑!姑姑你没事罢?”陈知枝围着文玉仔仔细细地转了几圈,仍旧不放心地问。
苏见白眉头紧锁,怀疑的目光在文玉和太灏之间转了又转,他嘴唇几番蠕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这不是昨夜那个登徒子?”沈璧双眸圆睁,捋了两把衣袖就要往前冲,“伯徽,给我打!”
闻良见提心吊胆地看着沈璧在厚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赶忙劝道:“璧山——”
“要不我自己走罢?”文衡看着已经走出几丈开外的众人,再瞧瞧尚在原地的她,“屿哥?小濯?”
“我扶着你,阿衡。”宋屿细心地扫去洞口的积雪,坚持道。
可谁承想宋濯亦不肯松口,“没事的,衡姐。”
文衡遥望着远处的文玉,无奈地唤道:“姑姑……”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总算打破了方才那古怪的沉默。
文玉偷偷松了口气,还是热闹点好,能给她留点喘息的机会。
隔着人影重叠,太灏望着文玉,他并不计较沈璧将他拨开,也不在乎陈知枝的防备。
只要文玉能觉得自在,就很好,他不要她局促、不要她惊惶。
太灏微微勾唇,清浅满足的笑意随之浮起。
看着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澹青支吾着虽不能出声,可心中却喜不自胜。
主人说的没错、没错,他这趟没白来。
无人在意的角落,郁昶的额前的青筋跳了又跳,他想甩手不管直接去文玉身边,可是却没办法真的不处置某人惹出来的这些事。
“观蓝。”郁昶强压着怒气,抬眼扫向一脸无辜的某只大鱼,“你怎会在此?”
昨夜他察觉到的那股异动,果然是观蓝,只是他循着踪迹追了许久,却都被其用某种术法躲开。
对于郁昶的问话,观蓝充耳不闻,一双海水蓝的眼睛直粘在文玉身上不住地探寻打量着。
郁昶闭了闭目,颇有些咬牙切齿,“观蓝!”
“嗯?”观蓝总算有些反应,但疑惑的眼神就好像他理应在此般,全然理解不了郁昶的问题。
“你不在南冥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郁昶耐着性子继续盘问。
其实他更想了解的是,观蓝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
数百年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不是喜欢这个文玉?”
观蓝瞧瞧郁昶,看看文玉,他大约琢磨明白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却没将太灏当回事。
“我将她给你绑来!”
他早合计好了,要带走郁昶,难。
先设法带走文玉,诱郁昶随之而来,容易。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话正落在文玉耳中,她偏头看向正抱臂立在郁昶身侧的那头大鱼。
原来是叫做观蓝。
这人说话做事倒和郁昶的性子如出一辙,她说怎么听着那样熟悉。
不正是郁昶在擢英殿外与她说的那句话——
“你不是要那个宋凛生?”
“你在此处稍待,我去将他绑来给你便是。”
文玉揉了揉太阳穴,猜测着观蓝与郁昶的关系。
在轮回司的数百年,郁昶虽不是每日都待在往生客栈,却也十之八九、大多数。
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观蓝这号人物?
察觉到文玉看过来的目光,郁昶双眉倒立、不怒自威,瞪了观蓝一眼,“你——”
文玉是人,不是物件,岂能随随便便说什么绑来绑去的话。
“我如何?”观蓝仍是那副目空一切的派头,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可郁昶却不惯着他,当即教训道:“闭上你的鸟嘴!”
观蓝不能理解郁昶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的世界中,想要的东西就去拿,想求的人就去争。
这没什么不对,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更是一种坦荡。
他不明白郁昶为何会如此恼怒。
文玉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因为比起这个,她有更好奇的,“郁昶,这是——”
第300章
听见文玉有此一问,郁昶即便再不情愿也情愿了。
他极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放轻了声答道:“观蓝,是……”
正当郁昶犹豫着如何同文玉解释更好,观蓝倒是毫不客气地接过话头。
“是郁昶的坐骑。”观蓝昂着下巴,睥睨般地扫过澹青。
后者自然察觉到观蓝的……挑衅?只是奇怪他从何处来的这样的情绪,“唔?唔!”
“并非如此。”郁昶淡淡地横了观蓝一眼,抬步朝着文玉而去。
不知怎么回事,陈知枝等人对着郁昶,倒比太灏还信任好些,竟默契地为他让了路。
这让郁昶憋闷的心墙裂开一丝豁口,总算有新风灌进去,叫他得以喘息。
他静默不言地走着,在经过太灏身侧时,步伐明显慢了半拍。
瞧见太灏宝贝似地护着手中的包扎,郁昶不禁紧了紧掌心的罗帕。
有什么可炫耀的。
郁昶微不可察地嗤了一声,而后加快步子行至文玉身侧。
眼见着他越将过去,太灏不动声色地半阖着眼眸,丝毫没受什么影响,也未与他斗气。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条小白龙,他从未视作对手。
他与文玉的事,只关乎他和文玉两个人。
“唔唔!”可澹青就没太灏那么云淡风轻,他最看不得无礼之人,“唔唔唔唔——”
观蓝应声抬眸,一个闪身就拦在了澹青面前,半眯着眼垂眸看着他,不要他打搅郁昶。
他与观蓝胜负难分,不宜正面对上。
想到这儿,澹青更憋屈了,只拿眼刀狠狠地剜了观蓝几下。
“那是他自封的。”郁昶低头同文玉说清缘由,末了还意味不明地补上一句,“我从不需要什么坐骑。”
听着他将来龙去脉讲与她,文玉了然地颔首。
原来观蓝是鳐鲲部族头领之子,曾在南徙途中不慎掉队,重伤时为郁昶所救。
自那以后便天南海北追着郁昶报恩,自称为他的坐骑。
“怎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过?”文玉刚问出口,又觉得多此一举。
郁昶也不是多言多语的性子,这些事若不问起,他怎会说。
果不其然,郁昶眉都没抬,“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求他报答什么,也就不想多谈。”
最好是能离他远些再远些,别来扰他的清净。
有些话他不好在文玉面前明说,若是提起观蓝,便要牵扯出许多前尘往事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何必惹文玉不快。
更何况,这观蓝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坐骑,可行事做派哪有一星半点恭顺的样子,总是自作主张、不听劝告。
成日想着抓他回沅水之滨去,张嘴就是振兴部族、成就霸业。
沅水之滨不是南冥,蛟族也并非遥鲲。
而他叫郁昶,不叫观蓝,对那些东西没有任何兴趣。
最好是能每日待在往生客栈,替文玉擦擦桌子、扫扫地,在谢必安那家伙来多嘴的时候将他打出门去,顺便提防范无咎给谢必安报仇。
这样就很好。
可观蓝总是不能理解,令他不堪其扰,只能躲着、图个清净。
“你说这些话我当你是不好意思承认。”观蓝抛下澹青,闪身到了文玉和郁昶跟前,“但请别再说了,我会伤心的。”
遥鲲是诞生于天地初开的古老部族,他已在南来北往的旅途中,度过太多漫长的日子,早就没什么心绪的波动了。
直到遇见了郁昶。
那时候郁昶才几千年的道行,若是在他们遥鲲一族,这个岁数还只是个娃娃鱼,要仰仗父母亲族的照拂才能完成迁徙。
可是郁昶就已经一人独来独往、遨游四海了。
他原以为郁昶没有家,可经多方打探以后才发现,郁昶竟是沅水之滨天生地养的白蛟王。
可是传说中带着创世和灭世之力的白蛟王不是早在千万年前就该诞生,郁昶的年纪对不上不说,他还极其不愿意回沅水之滨。
观蓝皱了皱眉,颇为埋怨地问道:“你可知沅水之滨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是吗?”郁昶忽然极其认真地盯着观蓝,可话音一转,“那你盛一碗喝,喝饱了回南冥去。”
“你……咳咳……你……”观蓝海水蓝的眼睛里满是惊异,实在是绷不住了,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玉抿紧嘴唇,她对郁昶时有时无的冷幽默可以说是习惯成自然,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破功。
就好比现在。
观蓝一面捂着嘴,一面拍着胸脯顺气,“郁昶!你——”
他随风而动的淡金毛发飞扬着,可见其心绪不宁。
“不是同你说过,别插手我的事。”郁昶毫不在意地一拂袖,将观蓝的发丝尽数扫开。
可观蓝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径直答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郁昶眉心紧拧,面色不虞地瞥过观蓝。
他总觉得这家伙出现的时间点太过凑巧了些。
“你也不必出言激我,我是不会走的。”观蓝抱着手臂,十分惬意地打量起周遭的景色来。
这七盘关风雪交加,和南冥的碧海蓝天大不相同,可是却别有一番新奇趣味。
他还没待够呢!
若此行不能将郁昶带回沅水之滨,他也不必回南冥了。
郁昶眸光忽明忽灭,就像是跳动的火苗,沉默不语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省心的家伙。
置身事外的太灏轻轻扇动着睫羽,唇畔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尚在禁言当中的澹青,虽不能说话,可眉飞色舞的样子却不难叫人看出他此刻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结果,他很满意。
只不过嬉笑之余,澹青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心虚后怕,就是不知道主人是怎么做到如此面不改色的。
“文玉,不必睬他。”一番僵持之下,郁昶还懒得再理观蓝,“方才叫你受惊了。”
横竖是个说不通的。
“我没事,只是……”比起这些小打小闹,文玉更在意的是,“闻良意不见了。”
郁昶的目光快速在一众小辈当中扫过,确实没见那个说说笑笑的小子,“怎会?”
再加上陈知枝肯定地颔首,让他更加确定。
文玉拣紧要的将昨夜到现在所发生的事说与郁昶听,当然,她省去了和太灏的部分。
“不闻君传消息来,先前梧桐祖殿那些妖兽当中少了一只狍鸮。”
她原本该在江阳府,眼下却出现在此处,郁昶大约能猜到,“那妖怪,在……七盘关内?”
文玉也不含糊,说着便要动身,“正是,闻良意有危险。”
众人跟在文玉后头,乌泱泱的一大片。
“我与你同去。”郁昶扫了一眼七盘关的地形,不似寻常山脉,“你们几个跟紧些。”
陈知枝忙不迭地点头应下,要是独留在这里,她还真不敢保证能护好阿衡她们,确实不如跟紧郁大人和姑姑。
“唔唔——”澹青虽口不能言,却仍是着急忙慌地朝着文玉离去的方向扬起下巴,示意主人赶紧跟上。
太灏自无需他提醒,早就随侍文玉身侧。
众人都走出好几步远,留在原地一直没怎么参言的观蓝,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要找那个小树妖?”
“树妖?”文玉目光如炬,敏锐地回头。
闻良意肉体凡胎,哪会是什么树妖。
不对……若说树妖……
观蓝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想要替郁昶在文玉面前多攒些好印象,“我见他原身乃是一株白杨。”
白杨?闻彦姿?怎么闻彦姿也牵扯其中?
想起那夜闻彦姿忽然进门来,确实毫无预兆、蹊跷万分。
可因着他与闻家一直有来往的缘故,文玉并未多作考量,只当他真的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当时他说是在附近感知到她的气息,才跟过来看看。
可是原本应当在藏灵仙山拜师学艺的闻彦姿,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在附近?
当日被她忽略掉的细节一个个串联起来,无异于织布织成了网,简直是漏洞百出。
“等等。”郁昶目露疑惑,就像从未认识过观蓝,“你能看出旁人真身?”
其实受修为高低的影响,能识破一些障眼法不算什么稀奇事。
但是若要看清真身,却并非易事。
“是啊……”观蓝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
鳐鲲一族身上承载着远古时期的力量,能破除世间任何伪装,亦能看清楚本源真身。
郁昶极快地折回身来,拉着观蓝便往文玉跟前走,“何不早说?”
“你躲着我,让我去哪里说?”观蓝嘴上不满,可还是跟着郁昶往前走。
这一问一答吸引了文玉的注意力,等她发觉的时候郁昶和观蓝已距她半步之遥,“盯着我做什么?”
难不成郁昶是想试试观蓝会否看错?
说不准他瞧见的什么树妖其实并非是闻彦姿。
“咦?”观蓝原本胸有成竹,却在看见文玉之时犯了难,“我怎么会、怎么会看不清楚?”
郁昶一颗心七上八下,紧盯着观蓝,不想错过他丝毫反应。
“风雪太大,迷了眼罢?”文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说道,“我乃碧梧所化。”
观蓝却先在转向郁昶,目光复杂地说了一句,“不全是……”
这个文玉不简单,郁昶从哪里找来的。
郁昶沉默着没说话,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观蓝所言。
而在他身后几步的太灏,原本敲击着的指节忽然顿住,颇为警惕地打量着郁昶。
难道他……有所察觉?
“先不管这么多。”文玉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追问道,“他往何处去?”
不管是不是观蓝看错了,也不管那树妖是不是闻彦姿,她都一定要去探个究竟的。
因为纠结这些细枝末节,而延误了时机,没有任何意义。
观蓝面色古怪地看了文玉一眼,“七盘关洞天顶上。”
洞天顶上,那不是七盘关最高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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