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是以待程廉第二次来抓文玉之时,文玉就那么直面着他,叫他轻而易举便得了手。
那弯刀一横,便再次架在了文玉脖颈之间。
暖阳照着寒刀,映射出叫人发颤的冷意,日头在那刀锋上转了一圈折回文玉的脸上,刺得她双目一晕。
“文玉!”
宋凛生的疾呼几乎与程廉的动作同时而起,那一声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焦灼与忧心。
文玉心中一动,她快速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又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忽然,文玉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指尖微动——
立于河滩之上的宋凛生几乎是登时就感受到了掌中的变化,一股奇异的暖流在掌心窜动,似乎将要钻进他身体里一般,叫他通身游走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宋凛生展开手,其间赫然躺着文玉先前留给他的那枚青苏色的玉玦,此刻正往外冒着源源不断的暖流,其上光芒更甚,夺目万分。
这是说……文玉娘子此刻安全无虞么……
宋凛生合上手掌,抬眸往文玉的方向望去,虽隔着河道,却好似近在咫尺一般。
文玉将宋凛生的反应看在眼里,她眼珠一转。如此一来,宋凛生该不会发现什么罢?
无妨,即便是他真有所怀疑,她也可推说玉玦本身就能生暖,是他自个儿身子热所致。
似乎察觉到文玉的小动作,程廉犹豫一瞬,还是狠狠心一把钳住文玉的肩膀。正当他提刀要动之时,却见下首众人已涌上了河滩,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快步奔到了贾仁身侧——
“大人,你没事罢?小人没用,没拦住百姓……”阳生一到贾仁跟前,便关心贾仁的处境,并向其请罪,“也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竟走漏了消息。”
阳生言罢,大口喘着气,又抬手将背在身后的弓弩往上颠了颠。
为了不打草惊蛇,先前随几位大人行进的衙役都是轻装上阵,他领着的这一队人马皆是弓弩加身的骑射好手,便是在马背上也能百步穿杨,更莫说他一干人等早埋伏在丛林之中了。
只可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许多人,见他们身装弓弩还偏要往上凑,最后竟逼不得已只有现了形。
分明他一行人今晨还专门从后巷出城的,走的又早,并未惊动左右乡邻。
阳生一脸愧色,默默然站在贾仁身侧。
贾仁只瞧见阳生双唇蠕动,在说这些什么。
在贾仁眼中,只看得见阳生年轻又朝气的脸庞,许是丛林里又闷又热,他额上还挂着半干未干的汗珠,模样虽有些狼狈,却能瞧见几分俊秀的模样。
贾仁看得有些愣神,直至阳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这才稍稍清醒些。他一闭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程廉也瞧见了赶来的年轻男子——
正毕恭毕敬地站在贾仁身前。
程廉双目圆睁,嘴角抽动,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人惊诧的场面。
他手中失了寸劲,就连架在文玉脖颈上的弯刀,都松了下来。
他这一动作,将方才的剑拔弩张打破。
在场的一众人等不由得面面相觑,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宋凛生与穆同对视一眼,招来这许多百姓,难道不是正中下怀,他怎么又忽然顿下来。
一侧的申盛见状,赶忙大着胆子将文玉程廉的手中拽了出来,一个旋身便挡在了文玉和程廉之间。
即便是申盛如此大的动作,也并未引起程廉丝毫注意,他只一心盯着贾仁身前的年轻男子,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几乎要将其射穿。
阳生左右一瞥,见众人皆是面带不解,心中疑惑更甚。不过他方才在丛林之中,与这头隔得稍远,并未全然听清先前的事,因而便仍旧默不出声。
他只抬眼往船上看去,那面带刀疤的男人立于船头,阳生与其匆匆对视一眼之后便别开了目光。
此人送信勒索在前,挟持文娘子在后,绝非善类。
阳生拿目光去询问身前的贾大人,似乎在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只见贾大人面色沉郁,眉宇间似有阴云万千、雷雨无数,此刻正垂眸往他身后望去。
阳生一扭头,他身后除却围观的百姓,便是辛苦维持治安的衙役,并无什么特别的,他不禁有些疑惑——
大人……这是在看什么?
不待他想通其中的关窍,船上那刀疤男人又是一声爆呵。
“贾仁,我问你,他是谁,他是不是——”
程廉又惊又惧,一时间六神无主,他话说一半,才想起与贾仁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
他像是漂浮在海中的孤舟,急于寻找一个航行的方向一般,止不住地左右环顾着,企图寻找一样能叫贾仁乖乖听话或是有些惧意的把柄。
忽而,他停顿下来,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文玉,此刻文玉正立于申盛的身后,虽隔着人,其实距离他不过三两步。
对,文玉。
这丫头在江阳府衙应是个重要人物,方才他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提刀吓唬贾仁一番,贾仁便急得跳脚,叫他放了
这“文娘子”。
想来,以她作人质,贾仁必定不敢有所隐瞒,定会如实相告。
可他正欲出手,却又有一瞬的犹疑,先前这丫头……
不过这一丝踟蹰,并未持续多久,他面上很快浮上几分凶狠,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程廉猛地一个飞扑,闪身从申盛旁边绕过去,直直地向文玉而去。他一手持刀,一手做出擒拿的手势,动作间,刀锋直直而去,发出阵阵轰鸣。
申盛叫他逼的一个趔趄,竟直直向他倒去,顷刻之间,船头上一片混乱。
文玉却也不闪躲,方才程廉话说一半,她还未听得后半句呢。
她一个旋身,作势要逃,实际上极其巧妙地被程廉捉住。
程廉一个擒拿手扣住文玉的肩膀,他简直是喜不自胜,不待转身面向贾仁,便急匆匆地开口询道:“贾仁,我只问你,他到底——”
“嗖——”
正当此时,一道箭羽破空而来,在空气中带出锋利的鸣响,直冲程廉面门。
他一时大惊,慌乱间,捉着文玉的手都不自觉松开。
申盛瞅准时机,赶忙一个扑身将文玉推至一旁靠近船舱的甲板之上。
而反应过来的程廉慌不择路,立刻伸手拉住申盛挡在自己身前。
申盛双眼圆睁,似乎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对他颇多照顾的赵大哥,竟会拿自己作挡箭牌。
文玉在甲板上翻滚几圈,身子狠狠地撞上船舱的门板,将她的手肘撞得生疼。
连一包眼泪花都来不及蓄,文玉睁眼便看见程廉的身影,以及叫他钳制着挡在他身前的申盛。
顾不得什么形象仪态,生死攸关的关头,文玉一骨碌便从地上爬起,冲到程廉身前,赶在那箭羽射中之前一把推开申盛。
只是她三人立于船头,本就站在极边缘的位置,推搡之间,文玉来不及算准方位,竟一把将申盛推下船头。
文玉一惊,忙飞身去捞,结果就是她同申盛两个齐齐往下坠去。
她整个身子飞出船头,正好瞧见河滩上的贾大人手中握着一柄弓弩,端举于胸前,正对着船头的方向,还未来得及放下。
而他身后的阳生背上的弓弩袋空空如也。
显然,这一箭是贾大人的手笔。
文玉来不及多想,这件事实在是错综复杂,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只是底下的沅水到底有多深,估计她马上就能知道了。
文玉像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往水下坠去,她身子本就单薄,如今在半空中划过,猛然入水之间竟连多少水花也不曾激起。
倒是一旁的申盛,咚地一声落水,有如巨石激起千层浪。
“文娘子!”洗砚见文玉落水,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招呼身后的侍从下水救人。
只是他还在安排之时,身侧的一道人影蹿过,疾步向前飞奔而去。
“文玉——”
宋凛生惊呼一声,方才贾大人骤然放箭已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一颗心就全然挂在文玉身上,如今见她落了水,更是有些慌了神。
他拔腿便往河道跑去,身形一闪,动作利索,与他往日里不急不徐的样子判若两人,就连他身侧的洗砚都未来得及反应。
“公子?公子!”洗砚心中大急,抬腿便追了上去,他知道文娘子有难公子心中必定着急,可是,可是——
可是公子他不会水啊!
一时间河滩上众人皆乱,洗砚领着几个亲近的随从追了上去,可不待他奔出几步,率先跑在前头的宋凛生转眼便一头扎进了水中。
“咚——”地一声响,似惊雷一般砸在洗砚脚下,叫他身形一顿,而后便更急促地跑动起来。
“公子,文娘子!”洗砚一面呼喊,一面冲入水中,不待他走几步,那水便漫过了腰间。他赶忙招呼熟识水性的侍从下水救人。
公子虽出生在江阳,却不识水性,又因着少时一路过的游方术士的话,更是不敢叫公子靠近河道、水流,后头迁至上都,家中更是连荷塘都不曾布置过。
这回来了江阳府任职,临出发前,大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看好公子,又给备了好些深谙水性的侍从。
可现下,这该如何是好啊!
一时间,洗砚身后的侍从纷纷下水,此起彼伏的破浪之声不绝于耳,河道水面上荡漾的波纹久不能息。
河滩上乱作一团,与先前争先恐后地往河滩上涌不同,亲眼目睹了贾大人放箭的百姓,此刻惊恐地呼喊着,开始四处逃窜。
第102章
而忙于救人的洗砚一行,大半淌在水里,也是焦急万分。
河滩上的动,更衬得船上的静。
程廉仿佛还未反应过来,他仍然能看见水中下饺子似的众人,能看见河滩上双手举着弓弩的贾仁,能看见天边的流云,听见耳畔的清风。
可慢慢的这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只有身前的钝痛越发清晰,逐渐刻骨起来。
程廉低头往那痛处看去,只见他胸腔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短箭,其箭羽几乎要没入他的皮肉,又叫他流出的鲜血浸湿,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泛着诡异的猩红之色。
“额……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拼尽全力却也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响,无法抖落个囫囵话。
程廉抬首往河滩看去,贾仁眉目肃然,不带一丝旁的色彩,正直直地往向他的方向。
而他身后的一众衙役,皆架起弓弩横在身前,似乎时刻防备着这艘货船的船舱里,会埋伏着程廉的手下。
程廉胸腔气血翻涌,喉间一阵腥甜,他原本想极力忍住,可整个人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任由那黏稠的血液从他唇齿间溢出,顺着下巴蜿蜒而下,又滴落在他身前,同那中箭的伤口混在一处。
他扯着嘴自嘲一笑,红口白牙,实在可怖。
手下,他哪里还有什么手下?
程廉又将目光转回贾仁的身上,不过很快便又投向了他身侧的年轻男子。
那小子面容秀气,又有几分稚嫩,不过看起来倒激灵,此刻正背着箭袋,毕恭毕敬地垂手待在贾仁身边,却是满目防备地盯着他这头。
“贾……他……”
程廉双唇上下开合,却不似先前那般中气十足,气势滔天。
现下他便是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是声如蚊呐、微不可闻,最终他也没能说出什么。
程廉的脑子开始渐渐混沌,脚下也像踩在棉花当中一般,整个身子有如千斤之重,再也立站不得,在他即将陷入无尽的黑暗之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立于船头,如山一般轰然倒塌,肉身打在甲板上,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闷响。
下首,河滩之上。
阳生下颌的汗滴滑落,正落在他手背上,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流汗而已,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平日里他在府衙中忙活之时,或者在大人的同知院里侍弄花草,哪回不流汗?
可他今日不知怎么的,出了丛林到河滩之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是办砸了事,未能拦住百姓,怕大人责怪。
可是……
阳生喉头一动,在这烈日底下烤着,叫他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方才船舷之上的那人,那一眼分明是看向他的。
那眼神诡异可怖,却又炙热灼人,叫他想忽视也不成。即便隔着河道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一声巨响,想必是那人栽在了甲板上,只是不知……咽气了没有。
阳生往身旁一侧,贾大人仍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不曾挪动半分,想必是怕船舱上还有埋伏。
自家大人的箭法,阳生是知道的。
毕竟贾仁在同知一职上做了这么些年,不可能是全然的绣花枕头。
方才那一箭,直穿胸腔,横贯脏器,那人……怕是没什么存活的可能。
他往日里跟着贾大人,不过做些水利、田地的活计。大人常说这两样是江阳民生之本,叫他好生学着。是以他极少同旁的衙役一般出府随大人一道办案,各种场面也见得少些。
今日,是他头一回见着兵刃相见,也是头一回见人中箭流血。
阳生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背上背的箭袋,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他虽同府上的衙役一道训练过,却并不十分熟练。
他看着眼前的贾大人,其面色肃然,唇角紧绷,平日里在同知院的最后一丝松弛也无。
贾大人方才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待阳生反应过来,那箭矢便已经破空而去,只留下嗖嗖的余音在他耳畔。
阳生喉头一动,微微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贾仁也是驻足不动,丝毫未有上前查看的意思。
还是一旁的穆同反应快些,见宋凛生只身入了水,贾仁又不知在想什么,他便立刻领了人往河道中去。
那人来路不明,却驶着这么大一艘货船,实在蹊跷,为防备船舱中有埋伏,还有……看看那人可还活着,穆同一行人还须得确认一番。
穆同抬步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回头颇为复杂地看了贾仁一眼。
贾仁不为所动,他生的英武,又身姿挺拔,即便面容不甚年轻,也依稀可见其少年风采。
直到穆同带人上了货船搜寻一番之后,在船头向他示意之后,他这才放下戒备,缓缓将手中的弓弩放下。
而这一放下,似乎抽干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
贾仁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手中的弓弩重如千斤。
方才凝神盯着船上,此刻才有心思关注自个儿周围,那种被隔绝起来的无声感顿时烟消云散,周遭的哄闹嘈杂将似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他的眼中登时恢复了清明,却未见一丝波澜。
好似百姓的惊惶呼喊、质疑指责,都无法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而他身侧的阳生却稍显不安,他原本就并非什么身经百战之人,即便是再老成干练,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平日里在江阳府吃得开,并不代表面对这么多群情激愤的百姓时应付得来。
阳生瞧着先前上赶着看热闹的百姓,现如今,胆子小些的便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而部分胆大的便蜂拥而上,一股脑儿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那一双双眼,几乎要将他们洞穿。
也是,谁让他们一出来便听见什么“杀了孩子”的话,转眼又目睹贾大人毫不犹豫地出箭呢?
便是阳生自己,也有些焦灼。
他方才分明看那人欲对宋大人身侧的那个姓文的娘子不利,大人这才动手。
虽是快了些,不过那哪是容得下思考的时候,若是慢一分,此时砰然倒地的便说不准是谁。
可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官民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今日闹出这种事,再加上有心人的挑唆,一时间河滩上的百姓皆吵嚷着要贾仁给个说法。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王法啦?竟敢公然射杀?”
“对呀,那人说贾大人杀了人,你说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贾大人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哪不是?你不知道他性情大变,早非从前?”
“是这个理,如论如何也该等查明真相……”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猜忌着,甚至丝毫不顾及他们口中的贾大人此时就在眼前,更不怕会叫他听了去。
阳生有些忿忿不平,这些人怎么这样啊?若不是他们不听劝阻,一心要上河滩,非要冲出来捣乱,怎么会叫那人那般得意,竟当众便想害文娘子。
若不是他阿爹当机立断,及时出手,文娘子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还另当别论。
阳生怒瞪了那领头说话的男子一眼,似乎对他的话极为不满。
这些人不过上下嘴唇一开一合的事,说得轻巧,若方才在船上的是他们,恐怕他只会怨贾大人那箭,射的不够快,不够准!
阳生上前一步,横在那人和贾大人之间,将百姓肆无忌惮的审视、打探隔绝开来,似乎比身处漩涡中心的贾仁还更加气愤。
而他身后的贾仁垂手而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凝视着他的后脑勺,沉默半晌,终是一句话也不曾开口。
阳生红着一张脸,却不敢出言与百姓争辩,此时他再说什么,也像是推诿的说辞,不起半分作用便罢了,只怕火上浇油。
江风吹拂,夹杂着丝丝燥热卷上阳生的背心,渐渐地这头人声止息,他终于得以喘气,向风来的方向望去。
他的视线一直越过贾大人,往沅水河道沿岸看去。
“公子!娘子!”
洗砚反复呼喊着,一声更高过一声,而他脚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侍从下水之时解在岸上的箭袋和弓弩。
正当此时,“哗啦——”的声音渐次响起,循声望去,正是下水救人的侍从捞了先前在船舷上的那位年轻男子起来。
洗砚左看右看,除了那人之外,不见有自家公子和娘子的身影,便着急忙慌地出声询问:“公子呢?文娘子呢?你们怎么都上来了?快去找啊!”
他一面说,一面急得往水里钻,他水性也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可此时理智已被惊惶和担忧侵占,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洗砚总算明白方才他家公子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水中,到底是为何了。
只是正当他半个身子没入水中,憋着一口气准备下水之时,又是“哗啦”一声响起——
正是文玉拖着宋凛生,一齐冒出了水面。
“咳咳——”
宋凛生不识水性,在底下呛了好几口,此刻甫一出水,接触到新鲜空气,便猛地咳嗽起来。
“公子!”洗砚大喜过望,趟着水便要往宋凛生的方向去,“文娘子!”
“你们没事罢?”
文玉一手搀着宋凛生,一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方才在水下,她正欲去捞申盛,却忽而看见宋凛生一头扎了进来,好在紧跟着又有许多人前来相救。
“没事,就是你家公子呛了水。”文玉应声道。
第103章
她抬手抚上宋凛生的后背,用力拍了两拍,宋凛生便断断续续地往外吐着。
“咳咳。”宋凛生猛烈地咳嗽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叫水泡了个遍。
洗砚和一众侍从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皆对自家公子的状态十分紧张,简直要将宋凛生和文玉围个水泄不通。
“散开些,围这么拢做什么?”文玉招招手,示意众人退去,“你们挤得越紧,他喘气就越艰难。”
凡人真是经不起折腾,在其面前,水火便是无法驯服的灾害。
文玉搀着宋凛生上了岸,将他安置在一旁,可还未等她撒手退开半步,她的手腕就被人扣住,紧接着她便跌入了一个充满湿意却又并不冰凉的怀抱。
正是宋凛生。
她二人身上都湿透了,此刻抱在一起,隔着衣料,文玉似乎能感觉到宋凛生胸膛上透出来一阵阵的暖意,叫她双颊也渐渐有些泛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力道极大,双臂更是如同缠绕的藤蔓一般,将文玉紧紧禁锢在怀中,好像稍微松了半缕,她便会转瞬消失一般。
洗砚见状赶紧招呼周围的下属散开,只留下几个亲信横在公子和文娘子的面前,背过身去将他二人与河滩上的一众人等隔离开来。
宋凛生眼睫轻垂,其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他盯着怀中的文玉,似在看着世上最珍贵的至宝。
“文玉、文玉。”
心中那掩藏在雾色之后的异样情愫,也逐渐清晰。他就好像是个行走在山涧的旅人,在跋山涉水越过重峦叠嶂之后,终于看清了山后的风景。
他的声音又轻又薄,似片片羽毛在文玉的心头蹭过,叫她心中又惊又痒。
文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停顿片刻,学着宋凛生的语气轻轻唤道:“宋凛生?”
“嗯。”
“宋凛生——”
“在呢。”
文玉一乐,鼻头也止不住泛酸,说着她退开一步,两手扶着宋凛生的手臂,将他环视一圈。
“你没事罢?”
“我——”
宋凛生方要开口应声,一侧的洗砚却忽而凑上来。
“现在瞧着没事,不过若不是文娘子搭救,恐怕就有事了。”
他不是蓄意想冲撞公子,可公子此人,定然只会答一句无碍。那公子豁出性命的一番心意,若是文娘子连知晓都不能,岂不是太……
洗砚瞧文玉一脸的不解,又飞*快地补上一句,“公子他不会水。”,而后便快速退开了,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若是公子罚他抄书,那可是万万不妙的。
洗砚话音刚落,宋凛生的一张脸憋得通红,似是半剥了壳的荔枝,细白光滑,美如璞玉。
文玉见状,便知他是气不顺,又叫憋着了,忙抬手拍拍他的后背,宋凛生这才咳了出来,似乎正印证了洗砚的那句“不会水”。
他原不想咳出声,否则好似他真是个旱鸭子一般,平日也便罢了,此刻在文玉眼前,他容不得自己有半丝的不完美。
直至连声咳嗽响起,宋凛生心中还是万分懊恼。
“不会水还往下跳,你不要命了?”
文玉又惊又怒,她没忘了自己下界原本是为了什么,就是因着她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生怕他原定的命格枝节横生,甚至因此殒命,这才眼巴巴地追来,以期留在他身边,护他此生顺遂平安、康健无虞。
可她怎么觉得,她越在宋凛生身边待着,宋凛生遇到的麻烦事就越多。
凡人的性命脆弱易折、难经风雨,便是再□□也不过短短几十载,和她们妖精比起来,有如蜉蝣、朝生暮死。
寻常而已。
“你怎么那么傻啊——”
她又淹不死,哪里需要他一个不会水的冒死来救啊,文玉鼻尖一酸。
那晶莹的泪珠顺着文玉的眼尾落下,在脸颊划出一道泪渍,与未干的水迹混在一处,两侧的湿发贴在面上,凌乱的发尾顺着脖颈而下,没入衣领。
整个人湿漉漉的,很是惹人。
宋凛生登时慌了神,有些手足无措地杵在文玉身前,既不敢答话,也不敢抬手为她拭泪。
往日的风度与从容,在文玉的泪珠里消失殆尽。
他……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也忘记了自己压根不会水这件事,待到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叫水流包裹着,难以反抗地下坠。
宋凛生往前一步,他想像方才那样拥住文玉,可方才他着急忙慌地一时情急忘了礼数,此刻却早已清醒,再要逾矩,怕是不能了。
他头一回觉得,清醒自持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凛生抬手脱了自己的外袍,两手环过文玉肩头,为她轻轻披上。虽然他的外袍也已经湿透,不过男子的衣衫宽大,多少能为文玉遮挡一些。
“我没事,真的没事。”宋凛生话音未落,似乎生怕文玉不相信,又赶忙抬手转了转身,“你瞧,我好端端的呢。”
宋凛生想起那日他们自后土庙分别,文玉轻靠在他身前之时说的话——
“宋凛生,此去兴许凶险、兴许困顿,不过请你一定信我。”
“回去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四处寻我,你我里应外合,且看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出戏。”
“宋凛生,相信我。”
他忘不了文玉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笃定沉静,叫他不自觉便信服。
可便是他相信文玉,这几日也少不了万分煎熬,怕她吃苦受罪,怕她有性命之忧。
“你呢?你受苦了。”
宋凛生别开眼,他其实很想像方才文玉看他那般,从头到脚将文玉瞧个仔细,看她有没有外伤,有没有变瘦,可她二人才在水中淌过,浑身早已湿透,便更是不宜直盯着文玉看了。
“我?”
文玉终于止住眼泪花,破开一个笑容来,笑得两肩轻耸。
宋凛生闻声稍稍转过脸,却见一抹青苏色出现在自己眼前,正是文玉那只玉玦,其下的穗子左右晃动,偶尔有几丝从他的鼻尖滑过。
那玉玦水润透亮,似有盈盈蓝光闪烁其内。
他不由得伸手将腰间那枚一般无二的玉玦握在手中,紧了又紧。
“我也,好、端、端、的。”
文玉刻意学着宋凛生的语气,俏皮地同他打趣。
她一手拎着玉玦,一手轻轻拨动着那穗子,流苏晃动间,那日的画面又徐徐铺陈在眼前——
“你,是谁?”
文玉一转身便瞧见屋顶上的人,她满身斜阳,分明是沐浴在金光之下,却难掩其霜冻一般的色彩。
来者白绫覆眼,手持银鞭,傲然立于天地之间,通身的气派不似凡人——
那周身萦绕的光华,应是神息才对。
文玉一顿,大着胆子又仔细瞧了一眼。
她那如玉一般的面容虽然叫白绫覆盖了大半,不过从其身形、发髻来看,仍然可辨认出是位女子。
文玉思绪动的飞快,极速在脑中将东天庭的女神仙都过了一遍,却仍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物。
可她双眼之上的那根白绫随风舞动,荡漾间文玉总觉得很是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又很快收住了。
不过文玉还是清晰地收入了耳中,那笑声有如春雪消融、山涧裂冰一般,仿佛她一笑,便能将寒冬驱除,使万物复苏。
文玉心中一阵犯嘀咕,自己这形容怎么越说越怪了,使万物复苏的不是她师父句芒上神么?
想到师父,文玉忽而心明眼亮,脑中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你?你是——”
屋顶上的女子抬手从身前拂过,那道白绫一晃,她顷刻间便来到了文玉眼前。
她随白绫覆眼,却好似不用看便能将文玉的心思洞穿。
“哦?你认得我?”来者唇角微勾,似乎有几分诧异,“那你倒说说,我是谁?”
眼前的女子同她离得极近,她看得也比方才更清楚。
发髻高绾,珠翠满头,额间一枚金色的花钿很是招摇,配上她耳侧那一对叫人难以忽视的明珠耳珰,实在是美得迫人。
可她分明满身金银珠宝,却丝毫不见有半分俗气,那一双掩藏在白绫之下的眼,文玉看不见也摸不着,可她就是莫名觉得那一定是一双清冷又毫无欲求的眼。
文玉心中的想法越发笃定,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
“你,就是中路财神赵公明!”
她忽而感到身上一阵暖意,叫她周身通常无比,那滞塞体内的灵力似乎也得到了疏通,文玉忍不住朝那女子靠了过去。
这难道就是上神的力量?
只是靠近些,就有如此功效。
不想那女子闻言轻轻摇头,她伸出一指轻点,那样子似乎是想要刮蹭一下文玉的鼻尖。
“你这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
文玉闻言一顿,“欸”了一声,难道她说的不对?
“小妖文玉,乃是春神殿句芒上神座下弟子。”极快地报上家门之后,文玉接着说道,“我曾随师父在中天庭的诸神殿里见过你的神像,你应是中路财神赵……”
那女子闻言莞尔,财神不假,姓赵也不假,不过公明君乃是她师祖,而她——
“中路财神赵不闻。”不闻轻轻颔首,向文玉致意。
“哦——”文玉连连点头,如今她上不了山,去不了梧桐祖殿,那这送上门的神仙,她可要把握机会。
“你便是句芒君新收的那位弟子?”
句芒新得了位如珠似宝的弟子,这事她是知道的,不过她一向在中天庭,不常出去走动,进来又到处寻她那不叫人省心的坐骑,更是不得空东天庭的闲事了。
“是是是,文玉见过不闻君,不知不闻君驾临……”
第104章
她口中絮絮叨叨地半晌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意图,还是赵不闻一副看破的样子主动开口。
“我不过在山中寻我的坐骑,途经此处,倒是你,不跟着你师父,在这里做什么?”
赵不闻方才初见这姑娘只觉得气息非凡,见她欲出手,索性现了身制止。
而她同春神殿的句芒君,倒有些旧交,现下说这姑娘是春神弟子,便不由得多问几句。
先前那些诸般琐事不必再提,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文玉只捡了紧要地回话。
“我遇上些事,眼下被困在此处,灵力也不受调遣。”言罢,一双眼水汪汪地盯着眼前的不闻君,似乎正等她出手相救。
赵不闻唇角微弯,耳侧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正在靠近这处院子。
“不若我助你脱困?”
外头的人不过肉体凡胎,若她想救文玉,也不过是挥挥衣袖的事,就当是全了文玉方才未对那猫儿出手的一份情谊。
可她一时摸不准文玉的意思,便又添了一句,“或是解决了外头那些人?”
文玉一顿,她心中明白,这是不闻君在同她玩笑,不闻君乃是五路财神之首,怎么会同凡人一般见识,更别说什么“解决”的话。
不过许是现下有不闻君撑腰的缘故,气焰也长了几分,更是有心情同她玩笑道:“解决?如何解决?”
文玉眼珠一转,不过那赵闻也姓赵,不闻君也姓赵,说来那赵阔还是不闻君的本家呢。
赵不闻偏头往文玉那头侧了一下,随蒙着眼,却好似能看见文玉面上狡黠的笑意。
“他可不是我的本家。”她故意停顿片刻,又极正经地问道:“不如我一阵风将他们送到千里之外?”
“不必不必。”叫她洞悉了心中所想,文玉两颊一热,连连摆手,而后讨巧地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正对着赵不闻,“借点法力就好。”
赵不闻闻言轻笑,她轻轻抬手,一抹银光便自指尖倾泻而出,在空中升腾几下而后缓缓往文玉的掌心钻去。
趁着为文玉疏通灵力的空当,赵不闻不经意地问道:“遇到难事怎么不去找你师父,就这么困在这里,无端受难?”
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不只是借到了中路财神的法力,她分明还帮自己疏通了浑身的经脉。
文玉大喜,只觉得很是长脸,定是她聪慧有礼,才得了不闻君的眷顾,回头可得向师父和敕黄君炫耀一番。
“开了春师父很是忙碌,这会说不准带着敕黄君去了哪里呢。”
“我便是回了东天庭也不见得能寻到。”
更何况,她连法术都使不出来,身为小妖又无自己的坐骑,哪里回得了东天庭呀。
当初她私自下界,师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文玉一叹。
一时间,文玉有些低落,情不自禁地耷拉着脑袋,只一心死盯着地面上的石缝,自然也就没瞧见赵不闻那微微挑起的眉尾。
忙碌?可她分明……
罢了,随他去罢。
横竖是东天庭自己的事,她还是不要横插一脚,况且,她自己还一身债呢。
一想到她那坐骑,她就头痛。
不出片刻,待最后一缕银光没入文玉掌心之时,赵不闻便收回了手。
“好了,够你用一段时间了。”赵不闻的声音还是如来时一般清冷,可细听她的尾音却已有上扬之意。
文玉动了动手腕,指尖翻转,一股青芒混着银光便自她掌心窜出,似燃起的火焰一般上下跳动着。
显然一股是方才不闻君借给她的,另一股则是她自己的灵力,文玉紧张的心口一松,很是欢喜。
岂止是够用,不闻君非但给她借了法术,还帮她疏通了体内滞塞的灵力!
“多谢不闻君出手相救!”
她上东天庭的时日不久,同其余四方天庭的走动也少,没想到不闻君今日竟愿意如此帮她。
文玉只当是这中路财神是个极其热心肠的好神仙,却不曾想到赵不闻在五方天庭之中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如今肯相帮于她,不过是因着她师父句芒君之故罢了。
文玉毫无察觉,竟自顾自地攀谈起来,“等我手上的事忙完,定去中天庭拜访不闻君!”
赵不闻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她看着文玉唇红齿白的样子,活像个粉团子,难怪那句芒君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拜访倒不必,解决你眼前的事要紧。”言罢便越过文玉而去,前行几步,“我自去寻我的坐骑。”
文玉原本笑意盈盈地转身目送,却忽然发现一桩事,这不闻君走的方向,怎么和那猫儿逃跑的方向一致?
“不闻君——”文玉登时便喊了出声,直至赵不闻转身回头,她才觉得不妥,可话到嘴边,文玉也实在没法咽下去。
“原来是不闻君的坐骑,竟是那、那……”文玉一顿,收住几乎要跳出来的猫儿一词,憨笑两声,“是那‘金丝虎’啊?”
实在是出乎意料,天庭之上的各路神仙数不胜数,其坐骑更是千奇百怪,什么白虎青牛,蛟龙腾蛇文玉也见怪不怪,可——
中路财神的坐骑怎么是一只猫啊!
回过头来的赵不闻,并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似文玉所言,并非什么稀奇事,她只轻轻颔首,便欲转身离去。
可正当此时,文玉也羞得背过身去,只敢拿后脑勺对着赵不闻,不闻君乃五路财神之首,她若是将人得罪了,此后可别一丝财运也无了啊。
文玉这一动作,恰巧露出她发间一缕金芒。
“小女君。”赵不闻出言唤道。
那金芒极盛,虽隐于发间,却依旧光彩迫人,难掩其半缕风华。
文玉一顿,左右环顾一眼才心虚地转身回头。
“不闻君可是在唤我?”
这左右并无旁的人,想来应该是在唤她,可她一个未得道的小妖,哪里受得起不闻君的一声小女君?文玉可不敢妄自尊大,她一无庙宇、二无香火,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代表着她并无能力庇佑百姓、守护人间。
赵不闻并未应答,只轻轻颔首示意,而后便问出了声,“你发间的钗真是别致,甚美。”
文玉一愣,随即便想起来,不闻君所说应是她随身带着的“鸣昆”,也就是先前穆大人送她的那支黄葩绿浪。
她伸出两手在发间摸索着,直至寻到那发钗,一把摘下,拿在身前看了两眼,又朝着不闻君问道:“你说这个?”
没了发丝的遮挡,赵不闻将这发钗看得更清楚——
这发钗通身以宝石镶嵌,下头的绿松石托着其上的鸡油黄翡翠,做出一簇迎春花的样子来,青黄相济、叶茂花繁。
其上流动的金芒更是光彩夺目。
不过……
赵不闻眉头轻蹙,看向对面的文玉,不过这小女君似乎看不见这缕金芒。
赵不闻颔首回应,“我瞧着很是精妙,可是天宫之物?”
文玉一愣,这发钗乃是穆大人所赠,并非天宫之物,闻言她又仔细瞧了几眼,虽是珠光宝气、价值不菲的样子,可并无什么旁的特别。
她又瞧瞧不闻君的满身珠翠,那才是天宫至宝,其上灼灼流光令人目眩,一眼便知并非凡品,少说也是上等法器。
“此乃凡间一位友人所赠,并非天宫之物,不闻君谬赞了。”
不闻君可是中路财神,那是什么概念?
中路财神乃五路财神之首,她掌管着世间所有与钱财相关的气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想来只是看这发钗式样别致,随口一问而已。
文玉不再放在心上,反手就将鸣昆簪回了头上。
赵不闻听她如此说,便也歇了心思,不再参言,匆匆与她告辞离去。
待文玉再抬眼看的时候,院中早已无不闻君的身影,而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
……
“大人,那程廉已……已伏法。”
是穆同的声音,这话音落下,也将文玉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侧目望去,先前那停在河道中央的货船已靠在岸边,穆大人领着一路衙役已到了宋凛生和她眼前,只是叫先前洗砚安排的人手隔在了外头稍远处。
而再往后便是一小队人抬着个什么东西下了船,引得先前还围在贾大人身边的百姓纷纷探头,而后又是捂眼睛的捂眼睛,蒙口鼻蒙口鼻。
文玉凝神一看,却是那程廉的尸身。
她不由得想起了不闻君的那句话,说“他可不是我的本家”,不闻君姓赵,她的本家自然是赵家,难怪她有此一说,原来这赵阔是假,程廉是真。
文玉心中一阵懊恼,她怎么就没有审出来呢!
若是她也能有不闻君那样洞察人心的本事就好了。
“只是船上船下里里外外下官都带人搜过了,并无同党,也没见着埋伏。”穆同将搜查的结果一一禀明,而后便垂手立于一旁,背身对着宋凛生和文玉。
宋凛生上前一步,挡在文玉身前,他远高于文玉,尽管清瘦些,却仍是能将文玉整个拢于身后,不叫旁人有半分窥探的机会。
“怎会如此,那日他分明有好些同党。”
宋凛生别开脸将视线投向那艘货船,其形高大、吃水又深,他原以为程廉那些下属应是尽数藏匿于船舱之内,如今确实半个人影也无么?
文玉闻言上前,附在宋凛生身侧小声说道:“我知道他们哪里,放心,我全处理好了。”
可不是,那些人全叫她五花大绑困在衔春小筑了。
文玉不由得有些小得意,从她飞扬的眼角眉梢透漏出来。她早说过,灵力滞塞不过是暂时的,待她恢复了,怎么会斗不过几个凡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1320:49:32~2023-05-1517:3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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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她将手藏于身后,感受着充沛的灵力在掌心流动,那是不闻君借给她的上神之力。不过她的修为还是不够,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自己这份幸运全是偶然。
宋凛生闻言转头,他眉梢轻抬,以询问的眼神同文玉确认。
他知道文玉,也相信文玉,只是没想到她脱身的同时还能将那许多人解决。
忽而他脑中灵光一现,难怪先前文玉是待在船舱之中,想必也并非受困,而是她的安排。
得到文玉肯定的示意之后,宋凛生上前一步,走出那一道屏障,来到穆同身侧,他二人正好同衙役捞起来的那人对上。
正是申盛。
穆同以眼神示意,似乎在说就剩这么一个活口了。
宋凛生颔首,缓步行过,待走至那人面前,见他神色惶然、满脸灰白,两缕鬓发贴在脸侧,唇齿忍不住地颤动着。
是被吓着了罢,方才那程廉分明想拉这人做替死鬼,亏得文玉出手相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宋凛生微叹,却不打算就地审讯,还是带回去再说,继续抬步往河滩走去,而他身侧的穆同则留下来看顾。
文玉眼见着宋凛生从申盛的身侧走过,抬手将身上的衣衫拉了拉,她很想上前说点什么,哪怕是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几日申盛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是没听懂,即便那程廉总是冷硬的,却也总有温柔的一面,文玉没见过,不代表申盛没见过。他对申盛有恩,想必申盛也是真的将其当作大兄一般来对待的。
而如今在生死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弟兄情谊,他对申盛有恩是真,但想拿申盛挡箭也不假。
申盛有如此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文玉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拜入春神殿,便不应私自下界,她不是也没听吗?
有些路要亲自走,有些山要亲自翻,而后方知任重道远、方知道阻且长。
这是谁也没法替的。
文玉稳住心神,不再去想,她抬脚就往宋凛生那头去,却遇上洗砚劝阻。
“娘子,那头人多,娘子还是别去了罢?恐叫人冲撞了。”洗砚是好心,文娘子这浑身湿漉漉的,再往人群中去,恐怕不妥。
只是文玉却不以为意,她嗔了一句,“洗砚,怎么阿竹是大古板,你是小古板?”,随后便越过洗砚而去。
洗砚话中之意她知道,她也明白,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这时候,她不能叫宋凛生一个人。
前头仍是人潮涌动、声浪不息,待文玉拖着满身水汽来到人群中的时候,只看见宋凛生横在贾仁身前,将他与周遭的百姓隔绝开来。
“诸位乡亲,我乃江阳知府宋凛生。”
“今日横生祸端吓着大家了,不过府衙一定会将此事查清给各位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四处散播或是妄加揣测。”
宋凛生话音一顿,稍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贾仁,只见他凝眉不语、面色肃然,即便受了挑唆的百姓就要冲到他眼前,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半句。
似乎丝毫不在意方才那一箭已经将人置之死地。
“更不要急着下定论。”
宋凛生心头一沉,他不愿与百姓正面冲突,可今日之事,显然是程廉蓄意设计,煽动百姓。
贾大人的做法……他无法作出评判。
若说他蓄意杀人,定然是不妥当的,当时的情境万般凶险,贾大人若是晚一刻出手,那受伤或是殒命的便是那另外一位男子,或是……文玉。
宋凛生眼中微波轻漾,他不是圣人,又怎么会没有半分私心,无论如何,他不愿文玉出事。
从心底说,贾大人的做法,确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若说贾大人毫无自己的算计……
宋凛生轻掀眼帘,贾仁的身影投在河滩之上,就在他的脚边,正好落入宋凛生的眼中。
他也是不信的。
那样果断的处置,那样敏捷的身手,似乎其间片刻思考也不曾有,或是……早已在程廉做出那举动之前,贾大人便已经做好了决断,而程廉接下来的动作,只不过为贾大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时机。
宋凛生心下微叹,不过这些他是不可能同百姓言明的。
一是并无实证的事,猜测罢了,二是,江阳府衙不能在事情还没查清之前就将某个人推出去承担一切罪名或是蒙受不白之冤,若他此刻将贾大人推出去,那他同那程廉有什么分别?
在他找到实证之前,贾大人仍是江阳的同知大人,而他宋凛生仍有维护江阳府衙清名的职责。
“你说了算吗?”
“他杀了人!不管怎么回事,他杀了人!”
“大家别听他的,他跟那姓贾的是一伙的!”
周遭的百姓仍是指指点点,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文玉原本仔细听着宋凛生说话,却也叫这令人难以忽视的吵嚷吸引了目光。
那人?不是那日山道上的两人吗?
文玉双眸微微眯起,这两人正是程廉派出去打探山中情形的那两人,当日她见他们往后走,只当是回队伍去了,却原来根本不曾随着众人上山,而是伺机混入江阳城了么?
然后蓄意在城中散布消息,引人来此围观,将事情闹大?
文玉顿时心明眼亮,她只顾着将衔春小筑的众人困住,却没想有人根本没进衔春小筑的大门。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大多数的百姓都是不知内情的,不过是受了挑唆过来围观,又忽而见到如此惊险的一幕,都被吓着了,可这两个人一直持续不断地挑动民众情绪,实在可恨。
她得想个法子将这两人闭嘴才是,若由得他们这么闹下去,让宋凛生下不来台可怎么好。
文玉手腕翻转,指尖轻动,一抹淡淡的青芒随之而起,既然话多,不如叫他二人暂时开不了口。
可没等文玉动手,宋凛生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此事尚未查清,也不曾了断,诸位知之甚少,明面上歹人已伏法,可实际上他仍有诸多同伙尚未找到。”
“此处危险重重,若是他的同党前来寻仇,诸位滞留此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敢问二位,不赶紧归家,还在这里带头起哄,是何居心?”
宋凛生没给他二人留下反驳的机会,紧接着说,“还是说,二位本就不是江阳人士,自然是无家可归?”
他冷眼扫过去,哪里还有往日里半分温和的迹象。
此时的宋凛生,整个人如同一柄开了刃的长剑,锋利无比、冷光乍现。
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威严姿态。
文玉一顿,两手合拢,掌中的青芒也随之消逝。
她怎么忘了,宋凛生生在高门,长于深宅,学在上都,仕在御前,即便是因言遭贬,也是一府的知府。
他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
这些事应是能应付的。
文玉稍稍松了口气,并未出手。
只见宋凛生抬起两指微屈,穆同立马便会意上前,带人将那两人押了下去,只剩下一众百姓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地盯着宋凛生。
“诸位莫怕,只需做个记录便都可归家了。”言罢,他身后的阳生便上前一步,领着百姓往另一头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无人出声反驳,只顺从地跟随阳生而去。
到这里,文玉彻底歇了心思,她方才紧握成拳的双手终于松开。
她只怕宋凛生如同往日一般平和守礼,无端叫人欺负了去。不过眼下来看嘛,宋凛生不愧是宋凛生。
穆大人和阳生都各自领命离去,只剩下——
贾大人。
宋凛生回身,他身后的贾仁面色依然沉静,并无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就像是陷入了梦境当中一般。
见宋大人望过来,贾仁这才回神,他定定地望着宋凛生,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自己。
最终,还是贾仁先微叹一声,他两手并拢抬在身前,向宋凛生示意。
“下官失了规矩,没留下活口,请大人降罪。”
他本就生的英武,如今就那么不卑不亢地站着,面上不带丝毫愧疚,甚至还有三分倨傲。
嘴上说着失了规矩的话,可表现出来的全然是与之不符的态度。
文玉的眼神在贾仁和宋凛生之间逡巡着,瞧贾仁那意思,是想让宋凛生将他捆了,带回江阳府。
“大人这是作甚,事情尚未查清,凛生怎会妄下决断。”
宋凛生双眼如潭,沉静无波,似乎贾仁的动作未在他心中掀起一丝风浪。
此事自后土庙遇上程廉而起,却并未随程廉身死而止息。
他和贾大人到底有什么渊源,他所说的“杀人凶手”究竟是何意,那黄金百两黄金万两之间的“时移事易”又是指的什么,这桩桩件件,随着程廉之死,便又少了一个知情人。
可此事绝不会在此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了结。
宋凛生退开一步,伸出一手做出请的姿态,“贾大人还是先回府衙罢?”。
一众训练有素的衙役早已候在两侧,贾仁心中明白,这是宋凛生送他的人情,叫他不至于太过难堪。
他也乐得承这份情。
贾仁抬眼轻轻扫过一旁的文玉,毕竟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忽而他神色一松,两手下垂顺带扫了扫身前衣袍上的灰尘,一身轻松地踱步离去。
看着贾大人的身影逐渐远去,文玉撇了撇嘴,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眉目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原本以为已是水落石出、显而易见的事,因着程廉的死,又失了线索,方才她只顾着去捞申盛,却忘了这程廉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第106章
文玉两颊瘪下去,有些泄气,她原以为程廉能躲开的。
“文玉。”宋凛生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文玉一抬眼,他果然已经到了自己面前,那额前乱出的两缕鬓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脸侧,还在往下滴着水,一滴一滴地直没入他的衣襟中去。
那张脸好似叫春水洗过的璞玉一般,莹润亮泽,饱满端正。
“怎么?”文玉两手环胸,往前倾身,盯着宋凛生打趣道,“今日不叫我文玉娘子了?”
他往日里总是客套,虽知道他是个有礼有节又很是讲究的人,可他那么“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叫着,在她听来总是带着莫名的疏离,先前不觉有异,可听得多了,她心中却生出几分古怪来。
宋凛生闻言先是一愣,似乎不知文玉怎么会有此一问,可待他反应过来,却是不由得绽开一声轻笑。
刹那间,冰消雪融,春山在望。
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那笑容之中的明媚又夹杂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叫文玉一呆。
宋凛生此人,正如他的姓名一般,凛冬消逝、春意初生。
奇怪,分明是她出言打趣在先,怎么这一下子她倒还有几分不自然了。
文玉梗着脖子不肯承认,眼神却开始飘忽不定地左右乱瞟了起来。
宋凛生收住笑意,正色道:“你泡了水身上寒,日头又这样大,一冷一热的容易招病,先回府中休整罢。”。
他说的有理,可文玉这会儿心神不定,竟莫名就开始找话反驳,“可穆大人把人都带回了府衙,我们也随他一道回府衙罢。”
猜测终归是猜测,那许多百姓还有申盛再加上……加上贾大人,都需要一一问讯,她们哪里还有回府休整的时间。
“放宽心,万般有我。”
宋凛生柔柔一笑,给文玉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几日文玉被程廉抓走,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再如何康健,也失了先前的精神头*儿。她虽从相见到现在都不曾抱怨一句,一直在说着自己很好,可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更不会愿意让文玉现在就马不停蹄地往府衙里赶,便是他知道文玉这几日一定颇有些奇遇,却也不忍在此时相问。
无论如何,要让文玉先回府休息。
文玉原先只是心神有些乱,听了宋凛生这番话之后,不知怎么的,更是连两颊都不知不觉地热起来,似片片霞光飞来,酡红渐染。
她支吾了老半天,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胡乱应了一声便抬步往洗砚已安排妥当的马匹那面跑去。
只留下看穿一切的宋凛生,在后头无奈地摇头,他一面笑一面缓步跟上。
各路人马皆由穆同、阳生并洗砚几个领头整队,分散开来,而后又渐次往回城的方向去。
一时间,河滩上的喧闹逐渐静了下来,就连河道中的那艘货船也叫府衙派专人从水路开走。
天色青青,草木深深,沅水河畔又重归安宁,似乎白日里的对峙从不曾来过。
……
官安巷,宋宅,观梧苑。
当文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屋内有斜阳洒下的屡屡金光,正映照在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之上,在内室几经翻转,又投射到她的眼尾,刺得她又闭幕歇息了片刻。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文玉像是被安宁舒适的羽毛包裹着,她迷糊中又不自觉地抬手拽了拽被角,往床榻更深处缩去。
这几日她一会儿山上,一会儿山下的,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叫她浑身都痛。
还是观梧苑的床榻舒服,果然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哦。
真是又软又暖和啊,文玉勾了勾嘴唇,可那表情不过做到一半,便僵住了。
身为精怪,天生的敏锐并不会因为她闭着眼而迟缓下来,就像此刻,她即便不用起身,也能察觉到室内有人——
还不止一个两个。
在观梧苑侍候的人不多,自从宋凛生将这观梧苑给她住以来,更是叫她裁去了大半,这院子里拢共也没几个人,往日不过她和阿竹、阿柏三个人而已。
可她怎么感觉到,这室内绝不止三人。
文玉心中一惊,忙掀开锦被,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
“谁——”她高声一喝,嗓音带着方才睡醒的喑哑和低沉。
不怪她谨慎,她方才恢复了灵力不久,又好几日不得好眠,自然警醒些。
可随着“扑哧”一声响起,屋内的状况也映入眼帘,紧接着文玉便是双颊一热。
“你,你们——”
阿柏扑在她床榻边缘,整个身子跪坐在地上,手中还捏着未能来得及替她盖好的被角。
阿竹那一双眼泪汪汪的,似乎能在中间撑好几艘小船,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文玉。
她二人身后那一面碧梧屏风后,依次探出几个浑圆的小脑袋来,从上至下正是阿沅和阿珠几姊妹,只是不见那个叫彦姿的小兄弟。几人个个朝文玉扑闪着眼睛,阿珠那个小哭包扯着她阿沅哥哥的袖子,朝文玉努嘴,似乎下一刻眼中的洪水便要决堤。
至于那扇屏风之后,垂手而立侍候在一旁的,想必是洗砚,而端坐窗前的身影,不消说便是宋凛生了。
真是乌泱泱好大一屋子人。
文玉平日里觉得她这卧房实在宽敞至极,现下竟也生出几分转不开身的感受来。
不知是不是文玉起身起得实在突然,众人与她面面相觑,竟没人先开口说话。
文玉的视线在室内扫过一圈,最后落到自己半起半跪的动作上,真是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在满屋的关注之下,文玉悄悄往回缩,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不雅,真是不雅。
拽了拽自己身上的中衣,文玉竟生出几分羞涩,她原以为相貌身体,不过皮囊而已,从不在意叫人看了去。
可现下叫这许多人热切地盯着,倒叫她浑身不自在。
文玉加快了动作,火速旋身藏在了锦被之下,将自己团团围了个严实。
随着她的一番动作,终于阿珠率先出了声,只见她转头向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宋哥哥,小玉姊姊醒啦!”
这一声又嫩又甜,充满了欢乐与期待,在空中直转了几道弯儿,向屏风之外飞去。
紧接着,愣在原处的阿柏放下手中的锦被,赶忙起身站好,随着她迈步上前,其眼眶也不自觉染红。
倒是她一侧的阿竹,不像她那般克制。
阿竹两手张开,一个飞扑便挂在了文玉身上,隔着锦被将她紧紧搂住。
“娘子!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她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串的,抽抽嗒嗒地说道,“这么些天也不回来……娘子,阿竹都要急死了!”
阿竹的声音似重叠的浪,一层高过一层,几乎要将文玉淹没。
若是平日里,阿竹这副样子早被阿柏拉了下去,敲着脑袋训话,叫她别冒犯了娘子。
可现下,阿柏也任由她去,阿柏性子内敛,做不出阿竹那般的举动,却也上前,声音极小地添了一句,“是呀,娘子不在,阿柏给谁梳头呢。”
文玉呆呆地缩在锦被之中,看着阿竹的眼泪似豆,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还有阿柏嫣红的眼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她朱唇微启,杏眼圆睁,只能左瞧瞧、右看看。
有了阿竹、阿柏的带头,半边身子藏在屏风之后的阿沅几个,在低声私语几句之后,由阿竹往外头小跑几步,似乎得了谁的首肯,待她再回来时,直接带着阿沅几个姊姊妹妹,哥哥弟弟越过屏风,往文玉这头来。
“小玉姊姊!”
“文家阿姊!”
阿竹和阿沅同几个孩子的声音交杂在一处,稚嫩的童声掺着担忧和喜悦,似风一般向文玉扑面而来。
只是他们跑到床榻之前三两步便停住,不再往前,似乎有些拘谨和害羞。
“小玉姊姊。”开口的是阿珠。
她转脸往阿沅那头瞧了瞧,见他满脸笑意,似乎得到了什么鼓励一般,状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文玉的榻前。
“姊姊,你……你醒啦。”
阿珠的两颊粉扑扑的,好似一团柔软的轻云,面色看着比前几日在后土庙见着的时候滋润些,身上的衣衫也换了新式样。
而她身后的阿沅几个,也是一样。
她一面怯生生地盯着文玉,一面不住地回身去瞥她身后几步的阿沅。
文玉见状便猜到几分,想必那日从后土庙回来,宋凛生便将阿沅的弟妹们都安置在了宋宅,不但提供了居所,还照料他们的衣食。
望着外间窗前的清俊身形,文玉心中一暖。
“小玉姊姊,这个送给你!”阿珠往床榻间挪了一步,一双手从身后伸出来——。
叶白芽黄,高洁清雅。
一朵纯白的玉兰,正躺在她稚嫩瘦弱的掌心。
文玉脖子上还挂着不肯撒手的阿竹,她一只玉臂从锦被之中钻出来,生硬地将阿竹的后背搂住,另一手则缓缓探出去接阿珠掌中那花朵。
待她将要碰到阿珠的指尖那一刻,阿珠大方地将她手掌拉住,将那玉兰放在她掌心之中。
文玉又是一愣,渐渐地有些无所适从。
她自在梧桐祖殿生了灵智以来,每日在院中看着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听那凡间的趣事多种多样,似乎早就习惯了热闹。
可热闹是他们的,而她只不过是一株沉默的梧桐树罢了。
后头有师父助她化形,带她上东天庭,她倒是可以说话了。可春神殿里拢共就她师父和敕黄君两个,更别说有时候他二人还忙的很,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同人相处的机会了。
第107章
哪里同时见过这许多人围在她身旁,为她哭的止也止不住,为她折盛开的玉兰花?
玉兰花……
文玉垂着眼睫,静静地看着掌中莹润洁白的花瓣,根茎上染着浅浅的粉色,粉白相间,更显灵动。
正如外头的那人一样。
文玉是视线越过那屏风而去,原先坐在窗前的身影已然起身,不知何时正静默着立于屏风之后。
文玉头一回觉得,人间真好。
她从前总觉得人的生命过于短暂,好似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倏忽一瞬,不如天上的各路神仙,个个都是仙体永在,寿元不尽。
可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神者、仙者,可也会有寂寞的时刻呢?
文玉不知道,她不过一个刚化形的小妖,还不曾体会过以百年计、以千年计的岁月。
以前,她拿位列仙班当作自己的修行目标,可现在……望着扑在她身上的阿竹,守在一旁的阿柏,虽有些怯意却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阿珠阿沅,还有静静候在外头的宋凛生和洗砚。
似乎,做凡人……也不错。
文玉轻轻地吞咽了两下,试着在手上加重了力道,拍在阿竹的后背心,她一面拍,一面低声说着,“阿竹,别哭了,再哭要变花猫了哦。”
她先前梳洗的时候将钗环全摘了,此刻一头乌发似锦缎一般铺了满身,柔亮的光泽泄了她满手,文玉抓起一缕秀发,而后又朝着阿柏一笑。
“我等着咱们的巧手阿柏为我梳头呢。”
至于床榻前小小的阿珠和她身后的阿沅等姊妹兄弟。
文玉裹着锦被,像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从锦被中探出个头,往榻前挪动几步。
她弓着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阿珠齐平。
“至于咱们阿珠摘的花儿嘛~”文玉的视线扫过阿珠身后排排站的弟妹,“姊姊很喜欢。”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一般,先前强忍着泪意的阿沅终于哭了出声。
“文家姊姊,姊姊,对不起。”他倔着一张脸,任由眼泪花夺眶而出,“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
他早从阿珠姊妹几个的口中得知,那日在后土庙前的凶险境况,也知道文玉姊姊为了救他的弟妹,主动提出去作人质的事。
是他没用,他身为他们几个当中最大的,不但不能保护好弟妹,还因为他的话害了文玉姊姊。
这几日,文玉姊姊不得归家,宋家阿兄也忙得脚不沾地,都是他来报信,才害得他们如此。
阿沅两手握拳,攥在身侧,可那泪珠,就是忍也忍不住,任凭他将手心掐的泛红,也无半点效用。
见他落泪,文玉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不见,她将手上的玉兰搁在榻上,起身光着脚便下了地。
阿沅在想些什么,她清楚得很。
“阿沅,阿沅。”文玉细声细语地唤着阿沅的名字,半跪在地上同他说话,“你听姊姊的话,这不怪你。”
阿沅定是觉得他那夜寻来,叫她同洗砚两个去了后土庙,才会遭此一祸,可她若是没去,枝白娘子危在旦夕不说,阿珠等人怕也是凶险万分。
“你做的很好呀。”一阵湿意涌上心头,叫文玉心软的一塌糊涂,“如果不是你,枝白姊姊怎么会安然无恙,弟弟妹妹们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呢?”
她抬手抚过阿沅耳间的碎发,将其拢至脑后,继续柔声说道,“多亏了你跑了那么远来找姊姊我呀。”
阿沅止住了哭声,虽然他原本的啜泣也低得很,可眼睫上的泪珠,鼻尖的红晕,还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
文玉轻轻地拥住阿沅,为他拍着背心,轻声哄着。
“我们阿沅,是小小男子汉,可不能再哭鼻子啦。”
一旁的弟妹和阿珠也跟着文玉的话劝起来。
“沅哥哥不哭啦。”
“阿沅哥哥……”
很快,文玉只听得一声嗡嗡的笑从她而后传来,正是她怀中抱着的阿沅。
身后小心翼翼地贴上来的身子,伸出两手抱着她的后背。
不用回头看,文玉也知道是阿珠。
而后又来一个,身量可更高些,她一把将阿珠和文玉同时搂住,口中泛着浓浓的鼻音。
“娘子……呜呜呜……”正是阿竹。
“呀,你快些起来,别压着娘子了!”是忍不住念叨的阿柏。
一阵暖意自她心底升起,将她周身都烘得热乎乎的,竟然比她初学仙法之时,更叫她惊喜和畅快。
师父总说木石无心,最难修行,可她现在能感觉到快乐,是不是很大的进步呢?
文玉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心中美滋滋的。
一声轻笑自她唇齿之间逸出,声音虽浅,却飘满了整间屋子,绕过横在她眼前的屏风,在那碧梧绣面上打了个转,往外头去了。
屏风后的身影轻动,似乎也笑了起来。他侧身对着文玉,轻轻点了点头。
文玉眸光熠熠,杏眼浑圆,满是羞涩又欣喜的神色。
虽然隔着屏风,她看不见宋凛生的表情,可她就是觉得宋凛生一定在同她一起笑着。
他眼中那灿烂星河、消融春雪,似画卷一般,在文玉的面前缓缓展开。
屋内一片暖意融融的景象,每个人都在为文玉的归来而欢喜着,分明只是三两日,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阿竹抽抽嗒嗒地不愿起身,同一旁来牵她的阿柏拉扯着,最后竟一齐跌坐在地上,众人笑闹作一团,止也止不住。
这场面在洗砚出门应声收尾。
“公子,娘子,宋叔来报,叫大家去用饭呢。”洗砚的尾音上扬,显然也乐得很,“宋叔还说,娘子受了凉,他给娘子准备了‘水盆羊肉’暖和暖和。”
“水盆羊肉!”
文玉登时便来了兴致,不待外头应声便急匆匆起身想出去,那情急的模样似乎水盆羊肉就在屏风后头等着一般。
她这几日在山上不是馒头胡饼,就是馒头胡饼,早把她吃的两颊发黄了。
“欸,娘子,娘子!”阿柏提着鞋袜快步将她追上,“我先替娘子梳洗罢。”
阿柏瞧她一双玉足就那么在地上踩,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冰凉,忙迎上去拦在文玉身前。
这几日天色越来越暖和,地上却还是凉得很,更何况公子和洗砚还在外头呢。
阿柏招呼阿竹过来帮手,两人把文玉往梳妆台上架。
文玉这才堪堪顿住,她一眼瞥见阿柏手中的鞋袜,登时便明白过来。
腾的一瞬,文玉的脸红的像是酒腌过的虾子,她急地原地踏了两步,将一双细嫩白净的脚收回了衣裙之下。
她不再似从前一般,大大咧咧地便往外奔,也不同阿柏分说什么无用的男女之防,竟一反常态,任由阿柏和阿竹拉着往回走。
“阿沅,阿沅你带弟妹们先去饭厅找宋伯伯好不好?”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回头招呼道。
好几日不曾回来,阿柏这会儿不知要把她打扮成什么样,若是多耗了时间,可别把阿沅他们饿着。
“嗯!”
阿沅面上的泪痕还未干,只见他抹了一把脸,似乎文玉交给他的是什么及其紧要的任务一般,神色很是认真地应下了,拉着一众弟妹出去。
从前在春神殿,她是师父座下最小的弟子,却也是唯一的弟子,每日只有师父和敕黄吩咐她的份儿。
没想到,来了凡间,也能让她体会一把“安排”别人的感觉。
阿沅亮晶晶的眼睛,唯命是从的情态,真真同她初上东天庭之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文玉勾了勾唇,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等她坐到铜镜跟前的时候,只听得外间的阿沅和洗砚正低声说着什么。
阿柏手巧,动作也快当,又有阿竹在一旁忙前忙后地帮衬,不消多时,文玉便眼见着镜中人的发鬓一半梳成髻盘在头顶,一半垂在脑后编成了她平日里最爱的小辫儿。
待阿柏指尖起落,将鸣昆别在文玉发间之后,这番梳洗也终于落了幕。
“娘子真好看!”阿竹弓着身子与镜中的文玉对视一眼,还不忘夸赞阿柏,“阿柏姐姐的手也巧。”
文玉扑哧一声,没忍住笑意,她站起身转了一圈,脚下的衣裙如雪浪翻涌。
阿柏蹲下身为文玉理着层叠的衣摆,不打算接阿竹那丫头的话。
“娘子穿这身也好看。”阿柏将那衣裙层叠处一一捋开。
“那当然,娘子穿哪身都好看。”阿竹一脸与有荣焉的得意,而后神神秘秘地俯下身,凑在文玉和阿柏中间说道,“不过这身尤为好看——”
她半拖着尾音,那话将尽未尽,不过不等文玉追问,便将后边半句都落了出来。
“这料子的颜色呀,还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什么,什么青?”
阿竹一时记不起,赶忙伸手去戳她身侧的阿柏。
阿柏嗔怪她一眼,低声接话,“雨过天青。”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阿竹一急,连身板儿都站直了,“雨过天青!正与娘子相配!”
文玉两手提着衣裙,瞧这颜色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旁的阿竹见了,又凑将过来。
“娘子可喜欢?”
文玉一心扑在这似蓝还青的色泽上,连头都不曾抬,频频点头,“嗯,喜欢,喜欢。”
哪知阿竹闻言一乐,两手捧着面颊,乐不可支,“娘子说喜欢。”
她用手肘戳了戳阿柏,“我就说娘子肯定喜欢。”
而后又神神秘秘地凑在文玉耳畔,“我听宋叔说,这可是公子亲手调制,试过许多回,才定好的颜色。”
这衣衫宋叔送过来好几日了,不巧的是正碰上娘子这几日都不在府中,因而搁置了。这下娘子既然回来了,当然要赶紧找出来为娘子妆扮。
阿竹越看越美,心下也不禁有几分飘飘然。
“宋凛生?”
第108章
文玉捏着衣摆,又忍不住抬袖左右看了一圈,她竟不知宋凛生还会这些。
“正是呢!所谓书画不分家,我听洗砚说,公子可是样样精通,自然少不了调色这一样。”
阿竹越说越起劲,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不过这都是其次,能叫公子这样用心的,也唯有娘子一人。”
“阿竹!”阿柏低声劝阻,她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公子的事也是她能随意议论的?
阿柏向来内敛小心,此刻她往外间张望一眼,伸手捂住阿竹那不得停歇的嘴巴,作势要打。
“哎呀,阿柏姐姐饶命,饶命啊。”阿竹笑着闹着,围着文玉身侧跑动,“娘子,你看她——”
说着便逃一般,往外跑去。
阿柏见文玉已梳妆完毕,便追着阿竹出去,今日娘子终于平安无事,顺利归来,她们心中都高兴得很,就连阿柏也不是真的跟阿竹置气,不过笑闹罢了。
雨过天青?
文玉抿了抿嘴,可就是抑制不住总是上扬的唇角,她拢起两手托腮,胡乱在脸上揉了一把。
她很喜欢。
耳畔阿竹和阿柏的笑闹声渐远,而后一瞬间忽然收住,只听得两人匆匆离去的脚步,而后便听不得什么声响了。
不由引得文玉侧目。
“阿柏?阿竹?”
文玉抬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鬓,而后提着衣裙便往外间去,想看看她二人怎么不说话了。
可她方才绕过那碧梧屏风,一步跨出去,便顿在了原地。
一袭白衣,满身月华。
宋凛生就站在门槛外头,一头青丝不似平日里梳成绾髻,而是一半拢起,一般垂于身后的居家式样。
他半边身子隐藏在夜色之中,半边面容叫室内的烛光点亮,即便远远看着,也能叫人知道什么是风度翩翩、容色绝佳。
文玉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她看过宋凛生那些书卷,其中正史、典籍数不胜数,天文、地理囊括其中,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涵盖甚广。
可她现下,将那些学识全抛在脑后,只记得一句——
“白衣入练清如许,惊鸿殊色有谁知”【注】
此情此景,用来形容宋凛生,再合适不过。
原来,书上的诗词语句,竟也有如此具象化的时候。
文玉捏着衣角,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方才叫阿柏为她理好的衣裙,恐怕要在她指尖上生好些褶皱。
不过文玉浑然不觉,只呆呆地驻足原地,有些恍神。
神者、仙者暂且不谈,便是精者、怪者都可随道行高低而自由变幻容貌,是以得一副好皮囊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可宋凛生一介凡人,竟然生得这般好看,颜色如玉,风姿胜雪。
“呆在哪里作什么?”
宋凛生的声音响起,有如山涧清泉一般渐次流淌而来,缓缓地传到文玉耳畔。
“这会儿倒不急着你的‘水盆羊肉’了?”
他唇齿之间逸出一声轻笑,而后往前一步跨过门槛,那半陷在阴影里的面容逐步展露在烛光之中。
叫文玉瞧得更加清楚的同时,他也离文玉更进一步。
文玉一时间,不知怎么地,竟扭捏起来。
这并非宋凛生头一回送她东西,相反,她初入观梧苑的时候,宋凛生早就为她安排一应的细软首饰,其中更不乏衣裙钗环。
可她今日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很不对劲,几经犹豫之下,还是踟蹰着不肯往前。
落在宋凛生眼里,好似一朵雨后初绽的蓝莲花,静静伫立在湖光山色之中。
他生来体弱,家中又将那游方术士的话信得紧,不叫他稍稍靠近水边半分,莫说湖泊川泽,便是家中的莲塘都叫他母亲宋夫人催着叫人填了,生怕他一个不慎跌入水中,再生出什么波折。
是以莫说蓝莲花,便是寻常的莲花他都很少见到。
可现下,文玉远远地站着,叫他觉得,从前只在画卷中见过的蓝莲花好似就在他眼前。
宋凛生眼睫轻动,敛去这一番心思,他抬袖招手,极尽温柔。
“快些过来,与我一同去用饭。”
文玉轻咬住下唇,只觉得喉头干涩,在狠狠地吞咽几回之后,这才抬步往宋凛生身侧去。
还未靠近,一阵幽香便扑面而来。
那味道像是雨后春山、风过雾岚一般,清澈沉静却又不失深远,带着无尽的余韵,叫人不自觉深陷其中。
似乎,是宋凛生身上的味道。
文玉鼻尖蹙起,深吸一口气,想要再分辨分辨——
因为,往日里宋凛生身上的味道也不见有这般浓烈。
正想着,却听得一声轻咳。
文玉一抬眸,便撞进了宋凛生有些闪烁的眼。
宋凛生眼睫颤动,转脸便别开了眼不与文玉对视,他旋身迈过门槛出了门。
会太过明显么?
他抬袖掩鼻,细嗅衣角。
连日来在府衙查卷宗,他已好些时候不曾仔细梳洗,白日里在沅水河畔,叫文玉见着他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实在不该,因而回府他便赶紧沐浴更衣,还在梳洗的时候特意熏了香。
宋凛生面上一热,他与女眷接触的少,更是不知如何相处。原是想收拾地规整些再规整些,不叫文玉瞧了闹心,如今好似过了头。
他眉头一皱,只盼莫要惹得文玉嫌恶才好。
文玉哪里想的到这许多,此刻宋凛生的样子落在文玉眼里,只当他的不自在,也是为了这件衣裙。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地走。
往日里他二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文玉喜欢听宋凛生讲上都城的风光,喜欢听同他讨论宋叔又张罗了哪种菜色,更喜欢听江阳府每日有些什么趣事,大到打架斗殴,小到找猫找狗,他愿意说,她也乐得听。
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沉默的时候。
“我……我很喜欢。”
文玉不知怎么的,说话也开始磕巴起来,平时她闲话最多,总是问东问西,遇上自己不知道的事需要宋凛生解释,也不从觉得难为情。
今日还真是奇怪。
“嗯……喜欢就好。”宋凛生同文玉也没什么两样,沉吟片刻,“雨过天青云开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注】,很是衬你。”
反倒是更加沉默了。
文玉手一松,终于放过了新得的衣裙,鼓足了劲往前跨步与宋凛生并排走着,开始没话找话。
“方才你们都聚在屋子里,怎么没见枝白娘子?”
她怀着身子,又受了惊,先前为她疗愈也不知效果好不好。
“你放心,枝白娘子无碍。”
宋凛生往一侧让让,为文玉留出足够的空间行走,“枝白娘子先前也来看望你,只是她身子沉,行动不便又容易困乏,我便劝她先回屋歇息了。”
“府中一切都好,不过阿沅那位名唤彦姿的小兄弟,发了热,这几日都在房中休养,一会儿是见不到了。”
这一会儿,自然是用饭的时候。
宋凛生的声音平缓轻柔,似小河淌水一般围绕在文玉耳畔,恨不能将文玉不在的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一讲上一遍。
似乎忘了他从宋叔口中听到这些回禀,也不过几个时辰之前的事。
文玉点点头,既然病了,就叫他好好休息罢。
忽而她脑筋一转,就连最爱的水盆羊肉也顾不上,急忙问道:“穆大人可回来了?”
“嗯,现下应在府衙。”宋凛生顿住脚步,正色道,“洗砚与穆大人一道去的,如你所说,三十六人已尽数缉拿归案,放心。”
文玉这才呼了一口气,想起那日她前脚告别不闻君,程廉捉着申盛后脚就进了月出苑,一伙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
原来是程廉不放心单独由申盛看着她,这才匆匆追来,却正好撞见申盛虽是跟着她却落后她老远,毫无看管之意,倒有放纵之嫌,叫程廉十分恼怒。
她原本还想着,虽然重得了法力,却不知如何开头。引蛇出洞或是瓮中捉鳖都好,可她需要一点时间。
显然,程廉并没给她留什么时间,反倒是剑拔弩张、像个火罐似的一点就着。
那她自然不必客气——
一番打斗过后,文玉站在人仰马翻的众人之间,轻轻地拍了拍手。
她虽只是个化形不久的小妖精,可凡人之力,还是难以与她匹敌的,放倒几个人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而前院那些未曾跟来的,文玉捏个诀便全数控制,叫其动弹不得。
至于程廉……
“那程廉我已审过。”文玉回身同宋凛生面对面,“他化名赵阔,明面上养了支商队,实则这商队之中部分人是其爪牙。”
至于怎么审的,文玉只字未提,似乎想蒙混过关,若是宋凛生问起来,只能说山人自有妙计,大人不必过问。
文玉打定主意,接着说道,“他途径江阳府,并非偶然,而是早得了消息,知晓江阳知府即将上任之事。”
他常年在外头跑生意,消息灵通些也正常。
“他抓了枝白娘子,也并非是同她或是陈勉有什么过节,而是想要一刀杀了泄愤。”
“泄愤?”宋凛生双眉一拧,似有三分难以置信。
“正是。”文玉颔首示意,“他一早便知道贾大人抓了陈勉之事,虽不晓得其中到底是犯了什么案子,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想趁乱杀了枝白娘子,嫁祸给贾大人。”
一阵风从身后卷上来,刺得文玉背心一凉,她侧身回望,廊下的夜灯在风声幽微处轻轻摇曳,叫那烛光好似波光,在文玉的衣裙上下浮动。
文玉匆匆瞥了一眼,便不再细看。
“嫁祸?”
第109章
“是,就是嫁祸。”文玉肯定地答道,“陈勉之事尚未有定论,他若在此时杀了枝白娘子,嫁祸于贾大人,势必激起民愤,将贾大人推向舆论中心。”
她虽同贾大人初见便生了口角之争,觉得他蛮不讲理、无故抓人,却也在这段时间知道了贾大人从不曾对枝白娘子不利。
“他不过是想搅乱江阳府这趟水,届时群情激愤、风波四起,再等你一到任——”
“正好借我的手,处置了贾大人。”
宋凛生望着廊下的灯,光纤横斜、影影绰绰,其后未被照亮的檐角之中,似乎潜藏着蛰伏的巨兽。
“正是。”文玉伸出两指,在空中虚划一圈,而后抱着手绕到宋凛生身前。
“只是他棋差一招,算漏了一步。”
“嗯?”
宋凛生不明所以,疑惑出声,待他同文玉那双机敏狡黠的杏眼对上之时,却无奈地轻轻摇头。
“还请文大人赐教?”
说着,甚至还抱手同文玉见起礼来。
文玉清清嗓子,刻意压住自己那即将飞起的唇角,正色道,“那就是你早已到任,虽然不过几日,却正好撞破此事。”
“原本依照他的谋算,若是你尚未到任,仅有贾大人一人坐镇江阳,若贾大人此时有什么闪失,便很难辩白,即便到你面前去分说,也会因为你初到江阳一时恐怕难以接手,而叫程廉有机可乘。”
文玉来回踱步,一面走着,一面继续分说,“不巧的是,他尾随枝白娘子不成,又在后土庙撞见了你我,这才顺水推舟地改变了他原本的计划。”
不过此处正是文玉没想通的地方,也是她没能审问出来的部分。
文玉瘪瘪嘴,气势也弱了三分。
“他将先*前的谋算和盘托出,坚称自己与贾大人有些恩怨须得清算,即便被我撞破,也不会更改半分。”
“恩怨?”宋凛生眉眼一抬。
那信上只说有旧交,不曾提过什么恩怨,若说是寻仇,倒更像是兄弟叙话。
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是程廉蓄意为之,故布迷阵。
“对,但是……”文玉一顿,变得迟疑起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话该如何说才好。
“但是他要求让我配合他演一出戏,说是我想知道的自然会让我知道。”
“因而便有了那第一封信?”这前后似乎能对应上。
“不对,那时候他已经将第一封信送出去了。”文玉摇了摇头,“他信上所写我也是后头才知晓的。”
“我与他达成一致的部分,是那第二封信。”文玉微仰起头,双目正与宋凛生对上。
他今日按时出现在沅水河道,想必那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他的手中。
宋凛生肯定地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丝毫惊诧之色,自那封信不偏不倚地出现在府经厅开始,他便知道那是送给他的,甚至从未想过会不会是给穆经历的。
只因为当时那院中仅有他一人,更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直觉。
“你是怕贾大人在收到第一封信之后,并不承认也不赴约,仅当作有人蓄意作弄而掩盖过去。”
“正是如此,那程廉与我说他信中叫贾大人于分别处再会,却不能保证他一定会来。”
文玉两手抱肘,指尖轻动,“我将地点写明了给你,就是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促成此事。”
至少有宋凛生在,贾大人便不会如何造次。
至于那信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正正好落在宋凛生门前……
文玉轻咳一声,企图揭过此事,只偷偷拿眼尾去瞄宋凛生的反应,生怕他接下来便要追问。
见他面上毫无波澜,似乎根本不曾想起过这茬,文玉这才松了口气。
宋凛生面如平湖、心似擂鼓,那句“我相信你”就如同撩人的焰色从他心头烫过,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也相信文玉。
“那他所谓的‘顺水推舟’,你可知究竟是何打算?”
说起这个,文玉心中一叹。她以精怪之力压制凡人之身倒还绰绰有余,但审讯问话就不是她的强项了。
“这个……我与他达成一致。”文玉一顿,“我确保贾大人按时赴约在前,他剖开事情的真相在后。”
程廉许诺,叫自己负责在沅水河畔搭好戏台,而他来负责唱这出戏。
不可否认,他确实是在同文玉卖关子,可那时她想既然程廉和贾大人积怨颇深,若能当众揭发也未尝不可。
届时宋凛生和穆大人都在,无论真相如何,总能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
“却没想到贾大人一箭穿心,竟是连活口也不曾留。”文玉心中懊恼,如此一来,便是死无对证。
文玉此言一出,宋凛生心绪微乱,神色复杂。
他瞧着眼前安生地立于自己右侧的文玉,竟生出几分不适宜的庆幸来。
庆幸的是文玉并未在那混乱场面中受伤或是殒命。
而这不适宜……自然是他竟觉得贾大人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什么悖乱之举,至少,救了文玉……不是吗?
他似乎是受益的一方,甚至在悄无声息之间便偏向了贾大人。
宋凛生定定心神,正色道,“程廉一死,他与贾大人的恩怨便说不清了。”
“他欲以勒索黄金为始,以杀人嫁祸为终,重演当年‘分别之事’。”文玉接着说,“却不曾明言分别之事是什么。”
现下,他却是再也无法开口言说了。
“不过……”文玉话音中的自信落了下去,“不过我连他的真名是程廉而非赵阔都不曾问出来,只怕……”
只怕他后头说的这些也是真假掺半,难以分辨,便是把这些告诉宋凛生,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宋凛生眸中一道微光划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当中前后呼应起来。
重演……分别之事……
他倒是知道一些。
不过,若是以勒索黄金为始,杀人泄愤为尾,今日且当文玉是他的下手目标,那——
他当年杀的是谁?
这话宋凛生并未说出口,他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得已经够多,再接着往下,怕是话口彻底就收不住了。
文玉从醒过来,连水都不见喝过一口,更别说吃点什么东西了。
此事并非他二人在此便能说个分明的事,还是先叫文玉用饭才好。
“别太过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
宋凛生出言安抚,不愿叫文玉陷入无尽的自省当中。
是他没用,叫文玉独自面对风浪,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就好。
见文玉仍是不应声,宋凛生面上泛起柔和的笑意,在月光照射下更显真挚。
“照我看,文大人机敏聪慧,便是这个知府也当得。”
他相信,只要是文玉想做的,一定能够做到,非但做到,还能做好。
此言一出,文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脸“那是自然”的得意之色藏也藏不住。
宋凛生竟半分也不曾过问,她是如何制服贼人,又是怎样审问程廉的。
他……不想知道吗?
她放慢步子与宋凛生持平,保持相似的步伐前进,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声。
“宋凛生,你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手无寸劲、动弹不得吗?”
她说的,自然是余下的那三十六人。
风声掠过,从他二人耳畔吹至肩头,将文玉的发丝卷起,直直卷上宋凛生耳侧。
一阵酥酥痒痒的登时自耳廓传遍全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宋凛生并未正面回答,而是侧身垂眸定定地瞧着文玉:
“嗯?”
难不成是夜风喧闹,将她的话尽数冲散?
文玉叫他盯着,心下阵阵发紧,“没事,没什么事。”
面上一凉,倒叫她清醒过来——
宋凛生既不追问,就是最好的,她怎么还直愣愣地跑到他跟前去显眼,若他真问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回答。
文玉低垂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正缩着脖子沉默着,却听得宋凛生一声轻笑。
“或许是春神娘娘显灵呢?”
毕竟后春山传闻是春神洞府,程廉一行人在后春山为非作歹,得罪了春神娘娘招致这般下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宋凛生眉目柔和、笑意浅浅。
文玉猛地抬头,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你相信这个?”
“我信。”
宋凛生颔首示意,迈步向前,叫文玉看不清他的神色。
见后头的文玉驻足原地,并未跟上,宋凛生不由得抿唇轻笑。
若不是春神娘娘显灵,他那衔春小筑怎会在一众人等闯入的情况下,竟丝毫不见杂乱。
枳椇抽芽、枇杷挂果,似乎从未受到惊扰一般,院中花草更是连半片叶子也不曾损坏。
他倒是相信程廉一行人不会蓄意破坏,可连踩踏的痕迹也无——
那可不就是春神娘娘显灵么?
宋凛生紧紧抿着双唇,不叫齿间的笑声逸出。
他身后的文玉自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文玉一歪脑袋,只觉得万分庆幸——
还好,还好,他不曾怀疑就好。
至于他愿意相信是春神娘娘显灵还是旁的什么,随他去好了啦。
文玉眼波流转,喜不自胜,看来潜伏在人间也不是什么难事,是她太紧张了而已。
宋凛生与她日日相对,不是也没发现么?
文玉放松下来,提着裙摆便向前追去。
宋凛生身形清瘦却不失挺拔,站在那里周身的气质浑然天成,就好似一株雪后青松一般。
这身段,这体态,怎么不是神仙,偏生是个凡人呢?
文玉心中惋惜,凡人一生几十载春秋,倏忽而过,届时哪里去寻这样好看的宋凛生呢?
“公子!公子!”
第110章
声声呼喊由远及近,打断了文玉漫无目的、四处分散的神思,她快走几步,越过宋凛生,没了他的遮挡,文玉一眼便瞧见了正往这边跑来的洗砚。
“公子,文娘子。”转眼间洗砚到了跟前,同她二人见礼。
文玉自觉方才耽搁了好些时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不待洗砚开口,便先说起了抱歉。
“洗砚,你怎么来了?”文玉指尖蜷缩着,扣了扣手,“莫不是等我们等的太久……”
怕不是将孩子们都饿坏了,这才赶忙来寻她和宋凛生。
只是不待文玉话音落地,洗砚便匆匆摇头,他一路小跑过来,此刻还有些气乏,却来不及喘上两口,便接着说道:
“公子,文娘子,贾大人身边的那个阳生来了。”
几乎是同时,在听到洗砚的话之后,文玉和宋凛生转头对视,便是不出声也知道彼此的意思: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白日里在河滩上当着众人的面,贾大人射杀程廉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却也叫百姓亲眼目睹,如今贾大人在府衙受控,阳生也不该随意走动才是,又怎么到宋宅来了。
“他人现在何处?”宋凛生不动声色,抬眉问道。
“在前厅站着,说是一定要见到公子。”洗砚一手往外指着,正是前院的方向,“他那样子很是情急,我叫他稍坐他也不肯。”
此言一出,文玉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一定要见到宋凛生才肯说?
宋凛生轻轻颔首,向洗砚致意,他略一思忖,“洗砚,你带文娘子去用饭,我自去见那阳生。”
虽不知他为何而来,可想必不是什么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事,若是文玉与他同往,又得饿着肚子耽误好些时间了。
“我不去,我跟你一起去见那阳生。”文玉对宋凛生的建议置若罔闻,坚持道。
宋凛生不吃,那她也不吃好了,左右她也不会饿死。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须得去办。
那名唤阳生的男子,她今日在船头遥遥一见,虽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不过看他与贾大人说话那架势,似乎十分亲昵,想来是贾大人身边的亲信。
他这时候不在府衙守着贾大人,却来寻宋凛生,难道是贾大人出了什么事不成?
“可是文娘子,宋叔做了你……”
你喜欢的水盆羊肉啊。
洗砚刚开口劝说,话到一半便又收住了声。
文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他不是头一回知道了。
若是她要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而她不愿做的,任自己说破了嘴皮子恐怕也没用。
“公子——”洗砚转头将难题抛给了自家公子,求助一般唤道。
文玉面上纹丝不动,似毫无商量的余地。
宋凛生轻叹一声,别无他法,“也罢,那你我同去。”
言罢,递给旁边的洗砚一个眼神。
“既如此,你先去用饭吧,照料好阿沅他们。”
洗砚如获大赦,忙连声应下,而后便往一旁退去了。
文玉站着身子,两手相互掸着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往前迈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大人,眼下有案要办,大人请。”
她学着平日里穆经理同宋凛生说话的语气,像模像样地为宋凛生引路。
宋凛生有片刻的讶然,似乎没想到文玉竟会做如此情态,而后不禁失笑。
文玉就是如此,聪慧机敏又不失风趣灵动。
“还是……”宋凛生话音转弯,同文玉打趣道,“文大人,先请。”
文大人?
文玉面上一热,两手也赶紧缩回身侧,不再好意思伸在前头。
她没想到宋凛生会接她的茬,竟生出几分羞赧,连忙一个转身跑在前头,只留下一抹青蓝色的波浪。
宋凛生嘴角噙笑,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厅而去。
夜色沉郁、灯火撩人。
宋凛生和文玉方才从转角处转出来,便瞧见一人立于廊下,焦急地原地踱步,甚至不曾进屋内安坐。
烛光摇曳间,将他的身形投射在地面,晃出几层重叠的幻影。
正是阳生。
他二人对视一眼,再转头瞧阳生时,正巧他一个回身也瞧见了宋凛生和文玉。
“宋大人,宋大人!”阳生连声唤道,语气不乏焦急。
他抬脚快步走向宋凛生,廊下渐次排开的夜灯照得他身上明明灭灭,不远的一段路,却叫他走出跨越山海的气势来。
“小人见过宋大人。”虽显慌乱,却不曾失了礼数,“见过文娘子。”
阳生向宋凛生和文玉一一见礼,很是周全。
宋凛生颔首回礼,向屋内引路,“阳生,不必多礼,请屋里说话罢。”
文玉点点头,也往一旁让开,想让那阳生走在前头。
可阳生纹丝不动,并无往内的意思。他面色隐忍,却带着几分藏匿不住的慌乱。
宋凛生驻足原地,仍维持着“请”的姿势,显然,这位客人不动,他这个主人便不会失了礼数地先走一步。
文玉奇怪地瞥了阳生一眼,这人她见得少,更谈不上熟悉。
先前她去过几回府衙,还有江阳酒家,甚至都不曾同这阳生碰过面。
她的目光在宋凛生和阳生之间逡巡,想来这人同宋凛生也并无什么交情,怎么会入夜来访?
“进去罢。”文玉拢了拢衣袖,也跟着说道,“这儿多冷呀。”
她不似宋凛生那般定要守那么多的规矩,文玉耸耸肩,迈步往台阶上去。
早知道入夜这样冷,方才出来时就该多带件外袍。
“宋大人,文娘子!”
身后的呼声突然响起,将文玉往前的步子定在了台阶之上,她回身望去。
阳生落后于文玉几步,同宋凛生一道站在下首、相隔不远。
他两道眉毛向下撇,似乎很是为难,见文玉正望着自己,猛地摇头,咬牙说道。
“宋大人,文娘子勿怪。”阳生一顿,憋着一口气接着说,“小人夜半造访,实在唐突,只是……”
文玉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双眼紧盯着阳生蠕动的双唇,就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只是他这突然一卡壳,吞吞吐吐的,真是叫人着急。
文玉提着裙摆,三两下跑下台阶,冲到阳生面前。
“只是什么?”
“你倒是说呀!”
宋凛生上前站在文玉旁边,他宽大的衣袖挡在文玉身前,借着这几分遮挡,宋凛生轻轻拨了拨文玉的袖口,叫她稍安勿躁。
“阳生,有何事不妨直言,不必顾忌。”宋凛生安抚般地看着阳生。
有些事他倒是知道,只是不知阳生为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阳生垂头闭眼,脑中似天人交战、万分煎熬,只听得他一声叹气仿佛狠下心来,再抬头时,那双眼已经睁开,闪着奇异的水光。
“宋大人,请宋大人秉公执法,还我家大人一个公道。”
宋凛生心中一动,面上却不见波澜,“不知……此话怎讲?”
“对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即便贾大人出手了结了程廉,但事情查清之前,并没有人要把贾大人怎么样。
阳生此时冲到宋凛生面前说这样的话,倒有些古怪了。
阳生并未接话,而是一手伸入怀中,摸出个什么东西来。
文玉瞧那形状四四方方的,却没什么厚度,借着月色她将其看得分明,却看不出是个什么。
她抬头望向一侧的宋凛生,拿疑惑的眼神示意。
这东西文玉不认得,宋凛生却很是熟悉。
从前在上都他父亲、兄长的案牍之上,少不了这些,而现下他每日在府衙也常同这些打交道。
阳生将其递到宋凛生眼前——
是一封公文。
宋凛生双手接过,缓慢摊开来。
“下官贾仁,明淮人氏,为官十余载……”
公文中的内容在宋凛生眼前显现。
“宋大人,请恕小人多嘴。”
“今日之事大人也在场,文娘子更是亲历者。”阳生求助似地看了文玉一眼,又接着说道。
“当时那番境况,若非我家大人及时出手,恐怕文娘子性命堪忧。”
阳生一口牙近乎要咬碎,他知道他这样冒失闯进宋宅,非要见宋大人,实在不妥。
而他说的这些话,更是逾越。
可他即便冒着叫宋大人撵出去,拖到街上打的风险,也不得不说。
“即便失手将那贼人射杀,却也是他绑架文娘子在先,勒索贾大人在后,实在是他咎由自取。”
“我家大人即便算不得功德一件,却也不该背上泄愤杀人的罪名。”
阳生眉头紧皱,面色冷白,躬身向宋凛生见礼,而后接着说道。
“我晓得百姓当中流言四起、难以止息,皆道贾大人是为了一己私欲、杀人灭口。”
别人怎么说,他可以不在意,关键是宋大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此事。
阳生双目颤动,有些心神不宁,“可若是这样轻而易举便可胡乱给人扣帽子,只怕会令人寒心。”
“宋大人试想,如果人人顾忌,再有此事,谁会愿意做那个射第一箭的人。”
他说的并非此事,也远不是简单的射箭。
他说的是往后可能发生在江阳府的每一次意外、可能身陷危难的每一个人,而那时的他们,会有一个愿意“射箭”的贾大人么?
而阳生说此番话的意图,宋凛生自然明白。
“还请宋大人查明此事,还贾大人一个公道。”阳生一语道罢,掷地有声。
他双目炯炯、满是期盼,似乎一定要得到宋凛生确切的答复才肯罢休。
宋凛生并未接话,继续翻阅着手中的公文——
言行无状、履职有失,自知过失杀人、罪孽深重,请辞同知一职。
最后一个字上全是晕染的墨迹,将那纸张浸透了大半。
宋凛生捏在手中,仍能嗅到清晰可辨的墨香。
这公文方才写下不久,或者说,是正在写着的时候,便叫人夺走了,是以染着墨团。
贾大人,他想……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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