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人受了惊,不若便坐镇后方,统管此事。”
贾仁思虑地很是周到,同他瞧着宋凛生面色不虞的样子,再加上他身旁那个洗砚更是血色全无,便想着叫他们先歇口气。
“此事交由下官便好。”
宋凛生轻咳一声,掩去心中所想。
“那他信中的‘黄金万两’便由我来预备。”
这些钱财,他还是有的,不论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先行备下,总是没有错的。
“宋大人,此人分明是蓄意勒索,我不可连累大人!”贾仁一脸正色,语意坚定,似乎怎么也不肯受这笔钱。
“贾大人,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真能帮上些许,才叫有用。”宋凛生知道贾仁的心思,无非是怕他这么填补,遂了歹人的心意,“那人送信送给了贾大人你,便是送给了整个江阳府衙。”
宋凛生大约知道贾大人的身家,他在江阳府任同知,一任便是好些年,就凭府衙每月的俸禄,哪里来的黄金万两?
难不成,真叫贾大人一个人去筹措这笔钱?
更何况,宋凛生从小学的书,识的道理,还包括他的父兄,总是教导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是江阳的知府,贾大人是江阳的同知,在江阳的地盘上出了这样恶劣的事,纵使贾大人深陷其中,可他宋凛生难辞其咎。
“此刻,难道还分什么你我?”宋凛生也不遑多让,他的语气更是不容置喙,不叫贾大人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不论他心中有什么疑虑,此刻,他与贾大人是同僚,在事情查清之前,合该是守望相助才对。
“宋大人……”贾仁极其纠结,只得无奈地唤了一声,“是,下官多谢宋大人。”
最终,贾仁还是应下声来。
他……确实没有这笔钱。
且不说他,便是整个江阳府,财政上也不十分宽裕。府库的钱全压在河道上,还有百姓的赈济问题也离不开钱……
“我这里有一份昨日那些人的画像,请贾大人过目,依照这些来查,兴许会快些。”宋凛生可没忘了这茬。
若是同一伙人所为,便可一同查起,若不是,那他这件事也须得尽快查清才好。
一旁等待许久的阳生一听这话,便赶忙问道:“什么画像?若有画像,自然事半功倍!”
说着他便围了上来,宋凛生抬手示意,为他指示。
紧接着,贾仁便也顺着宋凛生的动作看去。
“这是——”
贾仁话音一顿,他抬手伸出两指,从那画中人的眉眼上划过,遇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之时,也不曾有片刻迟疑。
宋凛生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生怕错过丝毫。
可贾大人的反应似乎……并无异样。
“这便是昨日行凶的为首者,他面中横贯一道刀疤,极易辨认。”宋凛生一语道罢,接着补充道,“只是他昨日虽嚣张些,不过露了脸之后恐怕会乔装改扮,查起来须得更加仔细。”
“这是自然。”阳生在旁应声,他虽不知先前发生了何事,宋大人怎会有这画像,不过宋大人既然能出手相助,那真是再好不过,“多谢宋大人。”
贾大人的目光不再在那刀疤男人的画像上流连,他匆忙将其余的画像翻了一遍,粗略过了过,心中有个底。
随后他便抬手欲将那画卷收起来,身侧的阳生见了,也赶紧出手帮忙,待他把那画卷一同揣入怀中之时,贾大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你去调遣衙役、集结人马,然后稍等我片刻。”贾仁同阳生嘱咐道。
阳生匆匆应下,领命而去,屋内只余下贾仁并宋凛生、洗砚三人。
“宋大人,请大人勿怪。”贾仁两手合拢,向宋凛生施以一礼,“只是下官既然要巡查整个江阳,那大人也应在其中。”
“请容下官问一句,大人家中可有人走失?或是……遇害?”贾仁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洗砚闻言上前一步,宋宅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公子才回来不久,哪里顾得过来,这些事以往都是宋叔经管,这段时间他才跟着宋叔接手,倒比公子知道的还多些。
“回贾大人,宋宅不曾有人失了踪迹,多谢贾大人挂心。”
宋凛生默不作声,贾大人要查,是该从他查起,只是……
“哦?那今日缘何不见那文娘子?”贾仁面色沉静、言辞恳切,“往日她不是常随在大人身侧。”
宋凛生心一沉,他竟不知,这贾大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声。他心下染上几分寒霜,却仍不失温和地应答道。
“文玉娘子上巳淋了水,染了寒气,这几日卧床不起,便不再出门了。”
贾仁也不再追问,而是打起了圆场,“自然,自然,既然有伤病,是该好好静养,只要安全无虞、没性命之忧便好。”
说着贾仁便向宋凛生告辞,得了宋凛生的应允之后,他便快步离去。
宋凛生留在堂内,远远望着贾仁离去的身影,他行走在院落之中,两边墙上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妆点在道路两侧。
贾大人好似走在一条花路之上,只是不知这路的尽头,到底通往何处……
宋凛生轻叹一声,一手支着桌案,似乎有些力竭,就连他那一直挺立的两肩也有些许的下沉。
“公子,你没事罢?”洗砚伸手扶住宋凛生,很是关切地问候道,“公子一夜未睡,不若坐下歇息片刻罢。”
公子的身子弱,他是知道的。
早年在公子少时,便有不知哪里来的游方术士,说公子体弱难养,叫家中郎君娘子好生将养。
从前公子是严格按照大兄为他定下的规矩来的,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吃的用的都有严格的标准。
可自从回了江阳,或者说,自从遇上了文娘子之后,公子用饭、歇息总没个准头。
算上先前祭神从后春山回来那回,后头又有同文娘子在沅水遭难,再加上这次,算是第三回了。
他这样熬下去,对身子损伤极大,就怕待到文娘子回来了,公子却垮了。
洗砚心中一叹,公子怕是要大病一场。
只是洗砚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叫宋凛生开口制止了。
“我若是多歇息一刻,她便多危险一刻,我若是半分,她便要更苦半分。”
宋凛生吞咽着,仿佛将所有的疲惫、虚弱都一并吞入腹中,他闭口不言,绝不提自己此刻的状况。
可洗砚全然看在眼里,公子仿佛见风就能倒,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不过洗砚却并未再继续劝告。他心中清楚,对公子来说,文娘子的安危才是一顶一的要紧。
只是他没想到,公子那般按部就班、恪守规矩的人,竟然也会为了一人,慌乱至此。
他今日出言承诺拿出万金来相助贾大人,洗砚心中却看得分明,公子分明是怕这信是昨日那人送来的,怕他们会因为拿不到赎金而对文娘子不利。
只是这笔钱……府中不是出不了,不*过数额过大,想必下月呈账本的时候,大公子会注意到此事。
洗砚摇摇头,大公子知道便知道了罢,左不过多问一句,届时这边的事情办妥了,公子自会处置。
他将脑中的杂事统统赶出去,专注于此刻,“公子,那我们……”
“洗砚。”宋凛生忽而一唤,“你先说?”
洗砚一顿,方才的话却早已想不起来了,“公子,还是你先请吧。”
宋凛生轻轻颔首,他二人话赶话撞到一处了,按照洗砚的习性,怕是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你先前在府衙走动,可与贾大人身边那个名唤阳生的年轻人打过交道?”
“嗯?”洗砚嗯了一声,不知道宋凛生何故有此一问。
“我看你二人年岁相仿,在府衙中见得多了,不知说没说过话?”
那阳生看起来可以说是有些青涩稚嫩,可他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言谈举止之间更不像是寻常的小厮、侍从。
“公子。”洗砚思索着自家公子的话,可他将脑海中的记忆过滤了一遍,眼中疑惑却更甚,“公子,我似乎,鲜少在府衙中碰见此人。”
“便是先前那几次会面,他好像也不曾出现过。”
他与公子不是一向同进同出么?他既然见得少,公子应该对此人也没什么印象才对,怎么会忽然提起?
不曾出现过?
宋凛生循着洗砚的话也回想了一遍,发现事实确实如此,便是他初到府衙那日,也不曾见贾大人身侧有这位阳生。
若是贴身的小厮,怎会不时常带着。
可若说不是,那又怎地看起来那般熟稔,他语气神态,包括对贾大人出言相护的习惯,都表明了他二人的亲近。
还有他今日突然闯进了议事厅,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不曾留心自己同洗砚两个已来了府衙了么?
若是如此……
宋凛生的目光一直跨过门槛,越过院中的垂丝海棠,直直往贾大人和阳生出去的方向望去。
沉默片刻,正当洗砚欲出声提醒的时候,宋凛生开口了。
“去府经厅,寻穆大人。”
宋凛生瞧了一眼洗砚颈间的包扎,见上头并未有新的血迹渗出,他终于放宽了心,在让他焦灼的事当中,总算有一件能让他稍安定些。
至于穆大人,穆大人来江阳府衙任职的时间比他长些,想必了解的消息也更多,除却先前商量好的事情,他还有些旁的须得问问穆大人。
原本沉静的江阳府衙随着贾仁和宋凛生的动作,也变得忙碌起来,里里外外都是整顿人马发出的响声,将院落中的鸟雀都惊起了不少。
像是一副沉默不语的卷轴忽然动了起来,画中的人儿都次序井然地行动着。
第92章
缕缕金光自树木枝叶之间疏落而下,叫后春山间的雾气很快便消散开来,原本像一层白纱一般笼在人眼前的霜白之色,此刻早已消失殆尽、不见踪迹。
晨起林间还冷得很,此刻有日光照射倒还好了许多。
文玉领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那赵姓男子和申盛两个,再后头便是他那些弟兄伙计。
一行人弃车上山,至于他们那些货物,各人是背的背、扛的扛,以至于在这清凉舒爽的山林之间,个个竟还走得汗流浃背。
文玉无奈地耸耸肩,她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若真是往来的商队,好好的做自己的生意不成吗?偏生要来犯这些事。
不过她这一路上来,同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答话,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她总算是知晓了那刀疤男人的全名——
他叫赵阔。
只不过是知道了他的姓名,却仍旧不知其来路。
文玉心中一叹,她忽而想起东天庭那棵不死树,也就是那棵关联着凡人命格的神树,从前她就是在不死树上误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
寿元枝记载了凡人的命格,文玉不由得想到,若是她能一览这赵阔的寿元枝便好了。
以精怪之力,窥凡人之命。
岂不是只消一眼,三两下便能他身上的谜团搞清楚,哪里还须得在这儿哼哧哼哧地爬这后春山?
文玉轻轻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喘息,心中也升腾起一丝讶异之色。
原来她失了法力的相助,走起这山道来,也并无从前轻松。
文玉总算是体会到宋凛生先前的感受,她忍不住轻轻摇头,还是慢慢爬罢,宋凛生的事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她不可能再去偷窥旁人的命格。
不管是什么赵阔,还是什么张阔、王阔、李阔,都不成。便是她师父,身为不死树的守护者,都不敢妄加窥探、随意变折,更遑论她了。
师父主张顺应天命,从不出手干扰凡人的命格。
若是师父知道了,她总逃不过一顿责罚。
“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那庙子?”
正当文玉收了心,只闷头带路之时,身后忽而响起了赵阔的疑问。
文玉停下脚步,驻足于石阶之上,回身望向赵阔。
一缕青阳自林间而下,正好落在她与下首的赵阔之间,横在文玉脚下的日照像是一道光带,将他们二人分隔开。
此时申盛也来帮腔,“正是呀,文娘子,我们已走了这许久,还要多远才能走到你说的那梧桐祖殿?”他一手拉着身后的包裹,一手抬起去擦拭额前的汗水,显然也很是吃力。
“要不了多少时辰,再往前越过那弯,便是梧桐祖殿了。”文玉语调轻快地回答。
不知是否是她心中再作怪,她总觉得越临近梧桐祖殿,身子便越爽快,周身被一种轻盈的气息萦绕着。
她比赵阔这些人更希望能快些到梧桐祖殿。
不过俗话说的好,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山自然也要一步一步地爬。
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得的。
说着文玉便掉头继续往前走,只是她三两步往上冲去,却不见身后有人跟上来,更听不见一丝脚步声。
文玉正觉得奇怪,欲转身探看一眼之时,她面前的山道上却忽然下来两个人。
她心中一惊,此刻山中怎么会有人?
登时,文玉眉头一皱,两肩也轻轻耸起。
若是因这两人走漏了行踪,怕是会坏了她的事,惊到赵阔一行人,那约莫便上不了山了。
届时坏事是小,若赵阔对这两人不利,而她现下又没有法力,该怎么保护他们呢?
电光火石之间,文玉心中已闪过无数想法。
“当家的。”那两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
顺利地将文玉的心神从呆愣中拉出来。
他们在说什么?当家的?
文玉心中迟疑一瞬,只见那两人开口唤了一声之后便似没看见她一般,直接从她身侧跨过,向着后头而去。
文玉紧接着便转身回望,只见那两人附在赵阔耳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他的手下么?
文玉扫了一眼那两人的衣着,和寻常百姓并无异样。她这才反应过来,许是赵阔一早便安排人乔装改扮后上山探查。
这人……真是不简单,至少,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听信她的话。
方才在山脚下,他那般自然便敢随她上山,想来并不是叫她的理由说服,而是他早已派出了人手先行探路。
文玉远远地瞧着,听不清几人的谈话内容,便只好站在原地等待。此时,她不能贸然折返回去,便是回去了也是自找没趣,她何苦费那劲。
不多时,那二人终于同赵阔分开,又加紧步子往下头的队伍中走去,混入了人群。
赵阔大手一挥,招呼着身后的弟兄,他一行人便迈步向上首的文玉而来。
待行至文玉身侧,赵阔瞧着面上有一丝不自然的文玉,他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而后便预备越过文玉、接着上前。
“等等。”在与赵阔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文玉疾呼出声,“上山的路绕得很,旁支小道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只有由我带路,才不会迷失于此——”
不过,文玉的话还没说一半,便被赵阔出声打断,他面上是佯装的疑惑,嘴下却是毫不留情的发问。
“我几时说过要去那梧桐祖殿?”
赵阔不以为意,越过文玉便往前走,之轻飘飘地撂下一句。
“我不过是说要上山,这山头重峦叠嶂的,我可没说一定要上到顶,更别说什么梧桐庙子了。”
这丫头一开口便说什么梧桐祖殿,要把他一行人往山上带,想必定是有什么自己的盘算。
他可还不至于那么蠢笨,若是闷头上了山顶,若下头有人攻上来做了合围之势,岂不危险。
还不如在山腰找个地方栖身,若有异动,还可分散几路四处逃开。他便先行派了人前去探路,横竖他是不会听信那丫头的话去什么梧桐殿的。
“你——”
文玉心中一乱,没想到这赵阔并非他看起来那般莽撞,更不是什么普通的武夫。
眼下她的计划算是全被打断,可距离师父的梧桐祖殿还有好一段距离,隔得这样远,根本不够她恢复法力。
文玉脑中想法纷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扭转局面,只是不容她多想,领先于她几步的赵阔又接着开口说道。
“怎么?你不走,是想我再用绳索请你走吗?”
他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恶声恶气的,反而有一种淡漠的平静,似乎是对文玉那不知深浅的谋划最有效的嘲弄。
文玉一顿,现下别无他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知赵阔一行人究竟要往何处去……
他若是不去山顶的梧桐祖殿,这后春山上又能有何处栖身?
文玉抬脚跟上前头的赵阔,听他低声同左右说着什么,似乎是“暂且安置”“荒废的院落”之类的语句。
文玉脑中灵光一现,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后春山上地势险峻,不宜修筑房屋瓦舍,再加上相传是春神洞府,除却山中的精怪走兽之外,并无凡人在此处安家。
这许多年来,也只有宋凛生家中有那样的人力物力,在这后春山中建了别苑,也就是她二人初相逢之时落脚的衔春小筑。
赵阔的人去探路回来,不会是发现了衔春小筑,待禀告给赵阔之后,他一行人决定去衔春小筑休整罢?
……
很快,随着他们前行的步伐,山水轮转之间,掩映在满目青翠之间的衔春小筑露出了它的真容。
也很好地印证了文玉的猜想。
赵阔看着眼前的院落,面上露出一丝惊诧,显得他面中的疤痕扭曲歪斜、更加可怖。
他往日……竟不知这山上还有如此精巧之居所。他派出的人回来禀告之时,只说这处有个院子可供落脚。
原先他只当是山间猎户的暂住点,却没想到是规模如此完整的院子。
瞧这样子虽然还算规整,却久无人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好让他们借住几日?
这样一想,赵阔便心安理得地往前迈步,他同左右示意,那几人便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回身招呼着其余的弟兄带上东西往里去。
文玉抬脚便跟了上去,预备制止这场闹剧。
若是他一行人随她一道上了山,入了梧桐祖殿。且不说届时她恢复法力轻而易举便可降伏他一干人等,即便是不能,他们在梧桐祖殿也不过最多碍她师父的眼。
她师父春神娘娘必不会跟一群凡人计较。
可他们若是这么闯进衔春小筑,糟蹋了宋凛生的屋舍宅院,那该如何是好?
这衔春小筑文玉只进去过一回,屋内到底有些什么陈设、物件,她都不甚清楚。
赵阔这帮人不是什么善茬,进去若是……若是搞破坏可怎么好!
文玉步履不停,她手心攥着衣裙下摆以便行走,正蹬蹬地上台阶之时,却忽然瞧见赵阔回身盯着她看。
那一双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就那么牢牢地锁在文玉身上,看得文玉一个激灵。
她忽然什么制止的话也说不出口。
赵阔是见过宋凛生的,也知晓了宋凛生的姓名身份。
这衔春小筑,他不知道是谁的院子,或许还只是借住几日,可若是叫他晓得这院子是宋凛生的,那指不定生出什么祸事。
强占或是以此相胁,或是蓄意破坏,将这院子洗劫一空?
文玉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种种后果都叫她无法再开口,她一时间顿住脚步,就那么愣愣地站在矮赵阔几步的石阶上。
“你可有话要说?”
第93章
赵阔扫了下首的文玉一眼,他瞧这丫头满脸憋着坏,不像是什么好样子,真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
“啊……小女子并无话说,您……您请先。”文玉迅速回神,胡乱搪塞过去。
赵阔斜睨着她,不再同她废话。不论她在想些什么,左右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弟兄伙计如此之多,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赵阔歇了心思,抬脚便进了衔春小筑的大门。
文玉同身侧的申盛对视一眼,那申盛乐呵呵地向文玉劝道,“文娘子,虽则擅入宅院不太好,嗯……”
他似乎内心也很是挣扎,恐怕脑中也是天人交战的精彩场面,可眼见着身后的弟兄陆陆续续地都越过他二人去,纷纷进了院子,申盛似乎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
“可终归有了歇息的地方,比在山下风餐露宿强得多。”申盛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文玉先走。
“不若先进去休整片刻罢?”
文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玲珑小巧的两肩也忍不住耷拉了下去,听得申盛如此说,她只得强忍着不悦,往内院走去。
正好先前她只在前院坐了一夜,还不曾好好在这衔春小筑四处走动走动,此番也算是个游览的机会,文玉不失幽默地想着。
她还真是会苦中作乐啊。
待文玉入了院子,却不见先前赵阔身后跟着的弟兄伙计。
待她一问才知,连日来的熬更受夜叫人的身子难以承受,便是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也有些吃不消,是以那些人一进了门,便作鸟兽散,四处寻房间休息去了。
文玉叫这消息惊得够呛,这……这些人是怎么做到在别人家里如此闲适的?竟比在自个人儿家还惬意三分。
正当文玉愣神的劲儿,随她一道进来的申盛开了口。
“文娘子,我瞧你也劳累的紧,不若也进去寻个适合的屋子休息片刻罢?”
申盛面上有些挂不住,他身为半个读书人,自然是知道不问自取、不请自来有些不恰当,可……
可是赵大哥领着诸位弟兄已然进来了,他若是就那么梗着脖子站在门外,总归有些不好。他思前想后便也只能随大流了。
他心中原本还有些煎熬,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然该敢作敢当,他既已做了这登堂入室的事情,便别再抱什么假惺惺的做派。
人不能贪心,总想着既要、还要。气节和实际,二者不可得兼,他总要舍弃一样。
既然进来了,便别再多想了。
申盛一门心思地以为文玉的纠结也在于此处,便想宽慰文玉几句,劝她去休息。
可文玉哪里听得进去?便是申盛说了那许多话,文玉也只听了个囫囵。
屋子,适合的屋子……
文玉忽然想起来什么,心道不好。这衔春小筑里里外外有许多旁的院子,更是有好像房间,但最后边那一间叫什么月出苑的,似乎是宋凛生的卧房。
赵阔一行人既入了衔春小筑,她也别无他法。
只是旁的屋舍便罢了,他们要小憩也好,要过夜也好,都随他们去。可是宋凛生的月出苑,可不能叫他们进去破坏了。
文玉这般想着,便开始拔足狂奔,她从前听宋凛生讲过,只大约知道那月出苑在最后头,具体的方位却并不十分清楚。
她得赶在这些人前面,去月出苑看看,替宋凛生守好他的卧房才是。
“欸——”申盛见状,有些不明所以,只在后头缓步追着,“文娘子,文娘子,你去哪啊?”
虽然非他本意,可赵大哥特意交代过叫他看着文娘子,他……虽不愿捆着文娘子,却也不能叫文娘子离开他的视线。
是以申盛一路小跑,不紧不慢地跟在文玉身后。
他跟的并不紧,只要文娘子还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便好,至于……至于她若要做些什么旁的事。
申盛一顿,他心中有一道声音,不急不慌地说道,那边随她去做。自己权当……不曾看见便好。
……
这衔春小筑的修显然费了一番心思,就连进出院落的拱门式样都不同于坐落在江阳府中的宋宅。
宋宅的中庭种满了各色花卉,在春日里的青阳下开的尽态极妍、色彩纷呈。
可这衔春小筑却极少种什么花草,不见什么红粉之色,路过院中只见到一株不知是什么树,生得十分高大,叶片扁圆成团簇状。
文玉原本不识得,可在见到这树木的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名字来——
枳椇。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宋凛生曾说这衔春小筑的院中有一株枳椇树,还说这树结的果子能用来解酒呢。
想到宋凛生的话,叫文玉的心头一松,总算不似先前那般压抑、沉闷。
宋凛生仿佛是七月的风,吹散了黏糊糊的热气,叫人只觉得舒爽清凉,就好似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一般。
再往前,应该就是宋凛生的月出苑了。
那小小的门扉掩映在丛丛黄绿之间,待文玉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一片青黄相接、色彩交叠的树上头结满饱满圆润的果实——
正是枇杷。
如今正过了三月,琵琶结得正好,一颗颗青绿的果实有如碧玉珠子一般簇拥在枝头,上头点缀着片片橙黄,压地枝桠弯了腰。
恐怕再过几日便能熟透,正是吃枇杷的好时候。
原来宋凛生喜欢吃枇杷么?
文玉自顾自地想着,难怪在他那些书卷中有看到“琉璃叶底黄金簇,纤手拈来嗅清馥。”的诗句。
宋宅中玉兰居多,却没想到这衔春小筑却是枇杷的天下,
这枇杷叶片苍翠青绿,其上脉络清晰有劲,焕发着无尽的生命力。确实不同于一般花草,看起来总有股孱弱无力、难经风雨的势头。
这树植在此处,倒于宋凛生十分相衬。
风声卷着枇杷的缕缕清香,逐渐离文玉远去,文玉也迈步来到了月出苑的门前。
这远门紧闭,似乎还不曾有人来过。
文玉心中舒了一口气,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没人便好,不过她还是得进去瞧瞧才放心。
……
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
文玉喉头轻动,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看到的场景。
室内清香氤氲,同她在观梧苑用的香是同一种,想必正是宋凛生的卧房不错。
可文玉怎么也没想到,入目的是歪斜倒地的屏风、是散落各处的衣物,更是碎了一地的茶盏。
此刻,这月出苑紧闭的门扉和杂乱的内室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其下暗流汹涌、其上面如平湖。
文玉横扫一眼,双眸越睁越开。
这莫不是叫人洗劫了罢?
她疑惑地回身一望,她来时那院门和屋门分明是关的好好的,眼下又怎会凌乱至此?
文玉双耳微动,她并未在室内听见什么旁的响动,想来应是没有旁人的。
她轻呼一口气,心下虽觉得有些莫名,但却忽然想起上回宋凛生进来换衣裳的事。
莫不是宋凛生……
文玉这念头方才冒出,便被她一把掐断。怎么可能?宋凛生那样讲究的人,怎会容忍内室凌乱至此?
即便是他当时来不及收拾规整,过后也定会派人来洒扫的。
更何况,文玉转念一想,她甚至不认为这是宋凛生的手笔,他可不是个邋遢的人。
思来想去,文玉还是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她索性摆了摆手,将袖口叠了叠,露出一双白玉似的小臂来。
她既然来了,不如帮他收拾收拾。
虽然现在没有法力相助,不能轻而易举叫这衣物归位,不过她稍微将其归置一番,至少将这衣物搁到衣橱里去。
文玉这般想着,便当真抬步动了起来。
不过她方才弯腰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捞起来,捧在怀中,还未有旁的动作,却是一顿。
她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衣袍,久久不曾转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宋凛生……先前因身上沾了水,来衔春小筑换衣裳那次,是不是同她说过——
说衔春小筑方才收拾出来,并未放多少衣物,只剩下一件天青色的外袍。
恰巧和文玉那日所穿的衣料相同,皆是天青色的料子,很是清雅精致。
文玉回过神,再次看向手中的衣裳,忍不住出手捏了捏,触手的衣料冰凉丝滑,伴有丝丝暗纹点缀其上,月华般的色彩在文玉眼前铺开,让她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切感。
她回身扫了一眼内室,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衣物,里里外外各种衣衫一应俱全。
可是,宋凛生为什么说,此处就剩那件天青色的外袍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他鲜少在这衔春小筑留宿,对这内室的物品存放也知之甚少?或者说,正是上回宋凛生回去同宋叔讲过此事,宋叔后头才又送来这好些衣物。
这般想着,文玉只觉豁然开朗,似乎很满意自己此番说法。
甚至从不曾想过,是否是宋凛生刻意为之。
待此事想通,文玉便不再纠结,她手脚轻快地将地面上的衣物拾掇起来,胡乱抱在怀中。收拾衣物她倒还成,不过整理嘛,文玉皱了皱鼻尖,她可不会。
她将那衣裳怀抱着便绕过屏风,那屏风倒在地上,其上绣着碧梧苍苍、远山泱泱。文玉瞥了一眼,心中莫名一喜。
这宋凛生,还真是喜爱梧桐。宋宅的院子以观梧命名也就罢了,就连这月出苑的屏风也是碧梧绣样。
文玉强忍着自己止不住要飞起来的嘴角,若无其事地绕过屏风,往一旁的衣橱而去。
可还没待她的手碰到衣橱一角,那柜门却忽而嘎吱一响,将她惊得一个激灵。
“谁在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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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文玉后退一步,那原先隐在衣物中的手也快速抽出,在身前划过一道诀印,做出防御的架势。
可她派头端的足,却不曾忘了自己此刻周身灵力滞塞、并无法术。文玉咬紧牙关,不肯示弱,怎么两相比试偏看拳头,若是比气势多好,她决计能将对方吓退。
文玉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怕惊了对方。
这内室连窗都不曾开,怕是一丝风声都卷不进来,更遑论叫这衣橱无端发出声响了。
这柜门轻掩的衣橱之内,必定有鬼。
她这才想起,她先前只知道没有旁人,可没有旁人,并不代表没有旁的东西。
若是对方修为远在她之上,那别说用耳朵听了,即便是她凝神用法术去探,都不一定能察觉出什么。
她身为一个精怪,怎么倒将此事忘却了。
文玉面如平湖心如擂鼓,她那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在东天庭之时,先前她有师父袒护、又有敕黄协助,便是下了界,也有法力傍身,她何曾怕过什么?
只是现下她往常十之一二的法力也使不出来,那可就不妙了。
文玉试探着往前一步,右手仍护在身前,只是她方才落脚,那柜门便又是吱呀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橘黄的身影飞速从衣橱里窜出来,晃得文玉眼花,几乎看不清。
那影子似乎脚下生风一般,三两下便往门前窜去,只留下几声喵喵叫萦绕在文玉耳畔。
瞧那身形……竟是只狸奴子?
文玉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只圆滚滚的“金丝虎”。
先前宋凛生同她说起过,说他在上都有位阿姊家中养了只狮子猫,还取了个名字叫霄飞练。
她往日在东天庭只听说各路仙友的坐骑,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还有他师父的坐骑,敕黄君,乃是一头油光水滑的大黄牛。
不过倒是不曾见过人间的狸奴子。
上回宋凛生为她讲解之时,曾提到过这“金丝虎”,说是通身橙黄有如金猪,是极招财、富贵的兆头,寓意且好着呢。
她登时松了口气,待反应过来却是又急又恼,她竟然叫一只猫儿捉弄地这般紧张,险些叫她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文玉双眉蹙起,两腮更是气得鼓鼓囊囊的,她将怀中的衣物胡乱塞到衣橱之间,叉着腰便要去追那小猫。
她倒要看看,这捣蛋鬼要往哪里逃?
可千万别说,宋凛生这月出苑内室如此凌乱不堪,都是这猫儿的手笔。
文玉将衣袖挽起至肘间,闪身便追了上去。
她还就不信了,便是没了法力,她还对付不了一只猫儿么?看她将其“捉拿归案”,带回去给宋凛生“赔礼道歉”。
文玉虽然心中这般想着,其实不过是想将这猫儿带回宋宅养着罢了。不过她飞速前进的身法,还真有几分不得善罢甘休的气势。
那猫儿逃窜得快,文玉追的也不慢,片刻之间她便随着那猫儿的脚步三两部就出了门。
室内那横七竖八、散落一地的摆件儿、衣物妨碍了文玉施展拳脚,这下眼见着到了庭院中央,文玉不再有所顾忌,便飞身追了上去。
只是她正凝神向前之时,却忽而叫人打断。
“姑娘且慢——”
一道不急不缓、清冷出尘的嗓音从文玉头顶传来,将月出苑的寂静打破,浑像将一面精巧华丽的布匹扯断,露出凹凸不平的裂口。
原本因着猫儿的缘故放下心防的文玉,不由得再次紧张起来。
她脚步一顿,不再去追逐那猫儿,而是身形极快地一个旋身,循声向身后的屋檐上望去。
入目的景象令文玉心头一跳,惊得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此刻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猫儿?
文玉一手悄然背于身后,不自觉便做出了防御的姿势,她暗自调动体内灵力,却发现自己体内的灵力仍是同先前一般,不受她差遣。
她一顿,在不清楚对方来历之前,还是不要妄动的好。一番思忖之下,文玉还是决定先探探虚实,再做打算。
“你,是谁?”
……
平江街,江阳府衙,府经厅。
斜阳渐晚,红霞满天,远处层叠的云彩遍布在层层金光之下,跟前交杂的雀啼起伏在朵朵娇花之中,无不昭示着这是连日来,天气最好的时候。
只可惜江阳府衙似乎与这春光胜景毫不相关,府经厅更是成了粉墙黛瓦围起来的另一座城。
这城中阴云密布、并无生气,安静沉闷的气氛似乎连一丝风声也刮不进来,那鸟鸣声声、花香阵阵更是叫紧闭的院门隔绝在外、难以听闻。
随着“吱呀”地一声轻响,宋凛生步履匆匆,领着洗砚跨进了内院,而伏于桌案的穆同也在此刻应声抬头,从那重重叠叠的公文、卷轴之间起身,隔空与宋凛生二人对望一眼。
片刻之间,穆同便起身迎了上去,在与宋凛生轻轻颔首示意之后,他还特意绕去门前核查一番,待重新关好院门,这才快步返回内室。
“宋大人。”
穆同两手合拢向宋凛生见礼,即便此处除却他三人之外,再无旁人,穆同也不曾失了礼数。
待他话音落地,正欲接着往下说之时,却忽而瞧见眼前的宋大人凝眉不语,只警惕地远远望着院门。
“穆大人,请恕小人多嘴。”一侧的洗砚瞧了瞧自家公子的脸色,便很快明白过来,“那院门,不若还是打开罢?”
他三人眼下在这江阳府衙,实在算不得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即便是穆大人的府经厅,也须得提防隔墙有耳。若是将这门掩了,还不若将其敞开,有什么动静,他们也能警醒些。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家公子警*有此一虑,总是没错的。
穆同闻言淡然一笑,丝毫不见因着洗砚这话生出什么隔阂或不悦。
他唇角微弯,朝宋凛生和洗砚二人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一面轻轻摇头,一面说道。
“宋大人不必担心,洗砚你也别太紧张了。”
说着穆同便也将目光投向院外的门扉,睇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身往里走去。
“只要进了我这府经厅,不论咱们今日在此处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外头的人都不会知道一丝一毫。”
他语气甚笃,似乎毫不担心叫人听了墙角去。
宋凛生眼眸低垂,闻言不由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解不开的疑惑。
穆大人此言仿佛……并非是自己个儿狂妄的吹嘘,反而倒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一般。
正当此时,一旁的洗砚接过话去。
“那两位大人在内室便好,小人还是去外头罢。”
洗砚只道穆大人是随口宽慰公子和自己,可他总是放心不下,便还是决定去门前守着。
言罢,洗砚便等着宋凛生的回应,直到他颔首应允了才领命离去。
宋凛生抬脚跟上穆同的身影,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从他进门开始,穆大人就不曾说过什么同眼下的事有关的内容,想必不是一筹莫展,便是早有对策。
果不其然,未待宋凛生出言相问,穆同便侧身让宋凛生走在前头,他退至一侧的身子露出整个桌案来。
“宋大人,请看。”
宋凛生循声望去,那桌案上的案卷、轴册,摞起来有半人之高,虽然堆得高,却丝毫不见凌乱之势,瞧那模样,显然是穆大人分门别类地规整过。
从他三人进府衙,到自己从议事厅出来,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可穆大人竟已然查阅了如此之多的卷宗,甚至还将卷轴一一整理过。
宋凛生眉头轻抬,他先前来府经厅查过卷轴,在这屋子里一待就是整日,也不如穆大人这几个时辰看得多。
等等,先前?
宋凛生猛地想起,他的视线又扫过桌案上的卷轴,那半摞卷轴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木制的匣子之中,似乎并无异样。
不过这正是奇怪之处。
宋凛生分明记得,他先前所阅之卷,统统是存放在锦盒之内的,这木匣子他见都不曾见过。
“这是……”
宋凛生凑近仔细瞧了瞧,这才发现,那木匣子一侧,挂着一把小巧精致的锁,此刻已被人打开,歪歪斜斜地几乎就要从匣子上掉下来。
显然,这锁是受到了外力破坏,而非用钥匙打开的。
至于打开这锁的人么……
宋凛生不置一词,只将目光幽幽转向了身旁的穆同。
“穆大人……”
穆同笑吟吟的,面上不见一丝窘迫,似乎这锁的事与他毫不相关,只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又与其全然不同。
“大人勿怪,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此事一了,下官自然有办法使其复原,不叫任何人知晓。”
穆同轻巧地说道。言罢,他似乎是见宋凛生凝眉不语,面带愁容,想要出言安慰一般,又添了一句——
“前提是大人不去同知大人面前揭发我。”
宋凛生是知府,是他的上级,可在这江阳府衙,他的上级并不止一个。贾大人身居同知一职,也是他的上级。
听得穆同一番言语,宋凛生心知他是打趣,便不再同他往下说。
他顺着穆同的方向自顾自地往桌案前走去,在那层叠的卷轴之间抽出一卷,捧在手中翻阅起来。
穆同也不在玩笑,他轻咳一声,抬步走到宋凛生的身侧,正色道:“大人叫下官查的卷宗,下官都已一一看过。”
他指着桌案脚边的一摞卷轴向宋凛生示意,“不过我将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逐页逐页地拆解,一字一句地啃过,也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宋凛生手一顿,那平整如镜的心湖泛起丝丝微澜,闻言向穆同看去。
未曾,发现什么异样么?
怎会如此?
第95章
眼瞧着宋大人那越蹙越紧的眉头,穆同心知此事的重要性,便也不再卖关子。
他两手一扫,将桌案上腾出一小片空处来,大半个身子遮住宋凛生的视线,不再叫他看底下的卷轴。
“大人也晓得的,下官到江阳任职的时日不算久,对往年的事了解的也并不深。”穆同从那层叠的木匣中抽出一卷,摊开来摆在宋凛生眼前,“今日将这府经厅中所有的卷宗都过了一遍,才发现此处存放的不过是近十年的各项记载。”
穆同又从底下拾起一个长条形的锦盒来,捧至宋凛生眼前向他示意。
“近年来,所有的卷宗籍册皆存放于此类锦盒之中,乃是统一的式样。”
宋凛生盯着眼前的锦盒,他轻轻颔首以示赞同,他先前所阅之卷,确实都存放在眼前这样的锦盒之中,绝不是现下堆了满屋的木匣。
“因而我从府库中调来了二十年前至今所有的案卷。”穆同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木匣,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此木匣之内存放的,便都是十数年前的卷宗。”
只是通通都上了锁,又不知这开锁的钥匙现下存放在何处,若是在贾大人手中,那便不好贸然惊动。为了查阅其中的内容,他也就不得不采取写特别的手段了。
“调来的?”宋凛生疑惑出声,他不是疑心于穆大人在府衙中说话的分量,只是此时调案卷……
“咳咳。”穆同轻咳一声,缓了片刻有才施施然地添了一句,“用了些非常手段。”
穆同抬手摸了摸鼻尖,似乎这尘封多年的卷轴上浮起的灰尘,叫他有些不适。
“据我所知,贾大人在江阳任职也不过十数载。”穆同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他视线扫过全屋,从那些木匣上一遍遍掠过,“近二十年的卷宗都在此处,囊括水利、安防、刑案、户籍,各繁杂事项皆记录在册。”
宋凛生闻言也抬眼看过去,随着穆同的视线一起移动,将室内所有的卷宗尽收眼底。
原来府衙曾更换过一次卷轴的式样,导致有了这木匣和锦盒的不同。
只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万丈高楼起于累土,不论何种大事,从来都是从细微之处见真章。在贾大人任职的这数年间,江阳府衙能有财力将存放卷宗的木匣子换成锦盒……
宋凛生的双眼好似长空寂寥,偶有大雁划过,不留一丝微痕。
他忽而想起前些时日,他几乎查遍了府经厅的记载,却收效甚微,算不上有什么眉目。
想来这个中关窍,不在近来的十年,而在于更早些时候,就好比十数年前。
只因着陈勉的缘故,他便当此事生于近处,也就只着眼于现有的案卷,并未想到去查查早些年的记录。
宋凛生无奈地轻轻摇头,是他一叶障目了。
“穆大人看了哪些?”
宋凛生知道穆同是个能干的,可他望着满屋的卷轴,心中也清楚,这个把个时辰实在是仓促,穆同便是再能干,也绝不至于全然看过了。
穆同回身确认了一番,才向宋凛生回话。
“近年来的已尽数查过,并无特别之处,至于十年前的——”
“那人既对宋大人不利,又……”穆同隐去了后半段话,不曾说出口,只要他二人心照不宣便好,话么,说那么透做什么,“是以下官先查了刑案。”
“可有何收获?”宋凛生手中尚且捧着先前随手拎起的那卷宗,上头记载的正是刑案。
穆同伸出手,将摆在桌案上的卷轴摊开,又取了墨砚压住一角。
“宋大人,请看——”
宋凛生依言垂眸,将视线正正投在身前的桌案上,只是引入眼帘的卷轴却是令他有几分不解。
“这是……”
穆同能明白宋大人的迟疑,他先前看到此卷之时,也同宋大人的表情并无二致。
他接过宋大人的话头,将自己先前所发现的线索细细将给宋大人听。
“宋大人,各卷宗在记录之时,尤其讲究人证物证俱在,事实口供皆全。”
“因而在府衙办案的过程当中,一件案子从头到尾所有从讯息都必须一一记载下来。”
宋凛生闻言颔首,这他是知道的,就算从前他只一门心思地读书讲学,不曾做过这知府的职位,不过听他父兄讲些,他总算也能知道个大概。
穆同见状便继续往下说,“下官将此处所有的案件都捋过,各案的材料完整、证据齐全,不曾有什么疏漏之处。”
穆同说着这话,语气之中也不由得带上了积分赞赏之意,至少这能从侧面说明很多事,就好比贾大人手下似乎从未有冤假错案。
但这话让宋凛生心中疑惑更甚,若依照穆大人此言,那……有关陈勉一事,又该如何才能解释得清?
宋凛生又垂首去看身前的案卷,此刻他将先前手中的那卷轴完全放下了,一颗心只扑在桌案上。
“不过,下官将所有的案卷仔细核查过后,却忽然发现不知怎么地单单只剩下了这卷。”
他抬手一指,正对着宋凛生眼前的卷轴上。
“既无案件描述记录,又无旁的什么作补充。”穆同思虑一番,也不知这孤卷是从何处来的,“也许是从哪桩案件的记载中掉出来的,也许就是谁整理的资料同刑案的记录混在了一处。”
不过看起来,却更像是办案时针对某些特定的线索而整理出来的记载,或者说筛查出来的人。
他想着恐怕有用,便专门挑出来另外放置,请宋大人过目。
宋凛生的目光似水一般沉静,从那卷轴上缓缓淌过。他总觉得哪里透露着一丝古怪,一时间却也说不好。
想起先前在议事厅中联想到的一些事情,宋凛生微微一顿,旋即他便招呼着穆同,待其俯下身来,他才开口说着什么……
……
日薄西山、暮色宜人。
院外,洗砚只听着风声在院内同花草缠绕,伴随着清香阵阵,偶尔卷起一丝轻微的声响。
他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一些,此处距离内室不过百步,他生怕有人趁机躲在暗处窥伺。
现下他守在此处既然听不见里头的响动,想必就算的有旁的什么人蛰伏在暗处,也是白费功夫。
这般想着,洗砚高悬的心才得以稍稍回落,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是将体内的浊气尽数呼出。
“吱呀——”
门叶开合,惊得洗砚倏地回头,待看清门后乃是一身鹅黄长衫的穆大人之后,洗砚明显松了口气。
他实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竟然连穆大人推门的声音都能将他惊吓至此。
洗砚莫名吞咽了一口,扯得颈间的伤口有些发痒。
“穆大人?”
半掩的门扉中间开着一道小臂宽的门缝,将穆同端方秀气的面容从中漏了出来。
穆同显然也是一惊,似乎叫洗砚惊着了。他没想到洗砚如此实诚,竟真的在此处守了这好些时辰。
“洗砚。”
穆同颔首同洗砚致意,说着他便回身往院内望了一眼,不过很快便回头正面对着洗砚。
他略带打量地将洗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视线上移,定在洗砚颈间的伤口上。
顶着这样的伤势,还要站在风口守门,宋大人有洗砚这般妥帖的侍从,还真是幸事一桩。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家大人还在内室忙着。”穆同扬眉,示意洗砚往里走,“不若你也进去,莫要在此处干站着吹风。”
洗砚张嘴就要说话,只是他甫一开口,那入夜的凉风便着急忙慌地往他喉头里灌,叫他舌根一凉,紧跟着便咳嗽起来。
“咳咳。”洗砚喉间疼痛欲裂,却仍坚持着向穆大人见礼,“穆大人可需要我从旁协助?”
他虽然不能直不楞登地问穆大人出门所为何事,但穆大人若是需要,他也可在一旁帮手。
至于吹不吹风么,他哪里有那么娇贵。
穆同瞧他咳得止不住的架势,无奈地摇头拒绝,“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人便能处置,你还是听我的,进去侍候你家大人罢。”
说话间,穆同两手将院门完全打开,迈步跨了出来,在与洗砚错身而过之时,悄然补充道:“你家大人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不能总这么站着吹风。”
洗砚一顿,这穆大人似乎话里有话,他将穆同的关怀之语句自动略过,只一心念着那句“走不开”。
他心领神会,想必公子还有事情要查。
“好,穆大人且去忙罢。”
洗砚毫不犹豫,仍决定守在此处。
穆同原本抬脚欲走,转脸却见洗砚站在远处不为所动,他不再出言相劝,想来是真要要紧事须得赶紧去办,只匆匆一叹便迈步离去。
洗砚目送着穆大人的身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最后转入长廊的另一头,再也瞧不见了。
他心中虽有些好奇,却也并无打探之意。
一阵清风从洗砚身后袭来,卷上门叶,吹得那门吱呀作响。
洗砚赶紧回身,一双手扶在门上,再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将不识趣的清风和识趣的自己一并隔绝在外,生怕扰了内室的公子。
天幕低垂,月华满地,夜色沉郁地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寂静的府经厅就这么沉默着陷入其中。
室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灯,顷刻间柔光倾泻了满屋,将宋凛生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映照在窗面上。
宋凛生端坐于桌案之前,身前放着的已不是穆同先前展开的那副卷轴。瞧他打开的木匣脊上贴着的标识,上书“水利”二字。
他三岁开蒙,五岁学书,自小背诗背词便快当得很,而后经年累月的练习,更是养成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
此刻,他双眼极速地在那一幅幅卷轴上扫过,身侧已阅过的卷轴也堆起半人之高。
正当他快看完眼前的卷轴,习惯性地抬手去身侧取另一卷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他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似有千钧之重,而他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身前摊开的卷轴。
这是……
第96章
斗转星移、日月交替,从前看似过得慢悠悠的日子,在府衙一众人等的忙碌之下,像流水一般湍急向前。
三日转瞬而至,似乎一眨眼便到了信上所约定的日子。
绕过曲折的回廊,府经厅院门紧闭,叫人难见其中境况,只一个高瘦的青年背手立于门前。
洗砚将两手放下,合拢在身前呵了口气,又趁着热气搓了搓。
虽然开了春,可这一早一晚还是叫人手脚冰凉僵直、不可屈伸。
他回身隔着院门往府经厅里头望了一眼,入目的是平整厚实的门板,可他却不觉有异,似乎双眼能穿过门板将里头看清一般。
连日来,他家公子都将自己锁在这府经厅,不分昼夜地在里头忙活,除却用饭的时辰些微消停了些,旁的时候恐怕连眼都没阖过。
穆大人从先头出去之后,也不过回来了两次,都是停留片刻便又出了门。
洗砚瞧他那行色匆匆的样子,连句话也插不上。
他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又往里探看一眼,情急之下,竟不慎扯动了颈间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洗砚赶紧站稳身子,两手扶住脖颈,渐渐地伤处的痛楚散去,可他却仍是心神不宁。
心下的担忧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昨夜的事,生的那般古怪,更是叫府中的各位大人夜半齐聚议事厅,他总也放心不下……
“吱呀——”地一声,将洗砚脑中的思绪打断,惊地他两肩一耸,赶忙回身望去。
“公子?哦,大人。”他值守了好几夜,脑袋都快聋昏了,险些忘了现下仍在江阳府衙,而非宋宅了,洗砚迅速改口。
“嗯。”
随着来人的应声,他一身霜色的袍子也逐步从门后转出来,正是一脸倦容的宋凛生。
他那乌青的眼窝,看得洗砚不由得一呆。
从前公子穿衣吃饭、出入安寝都有严格的规制,他那般讲究的人,竟也会为了……纵得自己这副尊容。
“宋叔可来了?”
宋凛生抬脚便往外走,只是他连日来不得安眠,脚步都有些虚浮。
“约莫是来了。”
洗砚瞧了眼天色,前几日公子吩咐依照来信的要求备下黄金万两,他又抽不开身,此事便托了宋叔去办。
筹措银钱需要时间,宋家便是有再多的产业,也须得将其置换为黄金才行,是以当时他便同宋叔约定了三日后送来府衙与公子和他汇合。
现下这个时辰,想来应该是已到了前院了。
“那,先去前院。”宋凛生拔腿便走,不带一丝犹豫,似乎他再也无法等待片刻。
“欸,大人,大人。”洗砚快步追了上去,待追至宋凛生身侧,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们真要按那信上所写的地方赴约?”
宋凛生闻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早已下定决心,他步履不停,仍往前走着。
信,他知道洗砚说的什么信。
三日前对方送来的信只讲明于今日同贾大人在“分别处”再相逢,并未指明这个“分别处”究竟是何处。
若他没猜错,那人必定与贾大人有些渊源。
可没等他想出该如何从贾大人口中挖出这个“分别处”究竟是何处,昨夜便出现了第二封信。
若说第一封信只写明了时间,那昨夜的信便是只写明了地点——
沅水河畔。
宋凛生眉心微沉,面上如同染了层层寒霜,将他清俊儒雅的面容衬得更加超然脱俗,俊秀出尘。
这一前一后的两封信,叫人只觉得蹊跷万分,宋凛生甚至无法确定,这两封信究竟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且不说那信中所写,单单只论其为何将第一封信指明了送给贾大人。”洗砚声音压得更低,许是扯了颈间的伤口,他一顿,缓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可为何这第二封信,偏生要送给大人?”
若说先前此事与贾大人脱不了关系,现下便是将自家公子也给扯了进去,叫人百口莫辩。
这趟浑水,看来是淌定了。
洗砚有些气恼,这下该如何是好,原本是查贾大人,这下却查到了自家公子头上。公子若身陷其中,又该如何站得住脚?
“咱们又如何得知,这第二封信是真是假……”
宋凛生的心清明如镜,他虽不知为何对方会突然改换了目标,将矛头对准了他。不过无论是贾大人也好,还是他宋凛生也罢,总归江阳府衙要走这一趟,不若趁此机会,将江阳肃清一番。
更何况……文玉娘子还在对方手上……
“不论真假,须得一试。”
他不能拿文玉娘子的安危来赌,这赌注太大,他输不起。
宋凛生不能确定,不过他总觉得对方来信指明的地点,也就是沅水河畔,与先前的“分别处”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而他们更改地点,想必是因为其内部发生了什么变数……
只是他暂时参不透这其中关窍,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既想不通,他便亲身去试。
虚实真假,一探便知。
宋凛生与洗砚说话间,微风吹拂,阵阵花香从宋凛生的身侧漫出来,缠绕着爬上他的膝头,又氤氲在他发间。
他循着风来的方向望去,正是他来时路过的那丛垂丝海棠,此刻正悬在墙头,在粉墙黛瓦之间开的热闹。
不似他来时瞧得那般仔细,此刻宋凛生只粗略地瞥了一眼,便掠过身去,直奔前院。
……
绕过最后一个转角,前院的会客堂便在眼前。
宋凛生甫一进门,便瞧见屋内整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口箱笼,想必正是装的这几日兑的黄金。
宋叔精瘦有劲的身形就立在那些箱笼之前。
宋凛生眉头轻抬,将屋内的情形快速收入眼底。只是他没想到,屋内还有一人,正是贾大人。
贾大人在此并不奇怪,宋叔送这些“赎金”过来,总该有人招待。
宋凛生驻足原地,并未进门,半个身子都隐藏在门框边上。
奇怪的是,贾大人同宋叔之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熟稔。
“宋大人?”
宋叔的声音在堂前响起,他眼尖,很快便瞧见了门外的宋凛生。显然,宋叔比洗砚要稳重老成得多,便是自己也有些吃惊,却也没唤错称呼。
“嗯。”宋凛生颔首示意,也不闪躲,抬脚便进了堂内。
“宋大人。”贾仁回身,见来人是宋凛生,忙向他见礼。
宋凛生一抬手,便同贾仁回礼。
礼不可废,现下他二人仍是同僚。
“可都备妥了?”宋凛生环顾一眼,估量着箱笼中黄金的数量。
“都备妥了,按照您的吩咐,此处是黄金万两,分文不少。”宋叔恭敬地回话。
他虽不知公子要这么多的银钱做什么,可是……文娘子已有几日不曾回府,他原以为是同二公子在一处……
宋叔往宋凛生的身后看去,只瞧见孤零零的一个洗砚跟在后头……
恐怕此事没那么简单。
但他也不多言,只答了宋凛生的问话。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示意自己已知晓。
见公子并无什么其余的吩咐,宋叔便连声告退、先行回府了。
堂内只余下宋凛生,洗砚并贾仁三人。
“人马可集结完毕?”黄金已齐备,宋凛生转脸便问起了人手的事。
“都整顿好了,此刻就在后巷等着。”贾仁早有准备,赶忙答道。
此事极为恶劣,他们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是以在人手的准备上,便更是多多益善。
不过这样一来,动静闹得太大,怕引起恐慌,他便安排众人在后巷集结,避开前门人流密集之处。
宋凛生指节微动,在那箱笼之上轻轻敲击着,轻一下重一下,急一声缓一声的,叫人捉摸不透。
贾仁见状,有些抵挡不住,他抓不准宋大人此刻是什么意思,便只好开口说道。
“昨夜那信说来也玄。”贾仁生的浓眉大眼的,很是英武,可现下面容上也有几分不确定,“先前至少还有送信的小童,昨夜却连阵风也没有……”
宋凛生默不作声,一旁的洗砚却很是赞同。
他先前怕有人在暗中监视他家公子,便一直守在府经厅院门口,片刻也不曾离开。
可昨夜他进去送茶水,行至中庭之时,便远远瞧见什么东西搁在内室门前,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蜡黄的柔光。
待他走近一看,竟是一封信,上头写着沅水河畔。
他匆忙唤了公子来看,他二人又再三确认过,这府经厅中从头到尾也不曾有过什么响动,莫说砖瓦相碰了,就连一丝风声也无。
可这莫名出现的信件,究竟从何而来,却是说也说不清。
后头公子又同贾大人一同商讨过,推测这信中所书的“沅水河畔”便是今日约见的地址。
洗砚的思绪如同泄了洪的堤坝,一时间难以止息。
而一旁的宋凛生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眼眸低垂,向下看去,腰间的青苏色玉珏泛着浅淡的光芒,早已不似先前文玉娘子将其交托给他那时耀眼。
宋凛生从那箱笼之上抽回手,将玉珏连着穗子握在手中,指尖在上头来回摩梭,不肯停下。
他脑中灵光闪现,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
文玉娘子曾说,循着此玉珏的光亮便可找到她,是否是说……
同她挨得近时,这光芒便强,好似当时;同她离得远时,这光芒便弱,恰如此刻。
宋凛生心明眼亮,不再犹豫,转身便往门前走去。他紧了紧手中的玉珏,他相信文玉娘子所言,绝不会有假。
不论那信上所说的是沅水河畔,还是沅水河底,他势必要将其fange
“即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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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江阳城外,沅水河道。
一路上行进的很是顺利,不过宋凛生恐惊了对方,便留了一部分人马在河道后头的丛林之中,他和贾大人只带了足够的衙役确保那装着黄金的箱笼前往沅水河畔。
极目望去,沅水河道似蜿蜒的巨龙,盘桓在两岸河床之间。日头高升,将河面上照的波光粼粼的,似有缕缕浮金在其上跳跃舞动。
只是四周一片寂静,偶有虫鸣鸟叫传来,更显得空旷无人,并未见有什么人影形迹。
正当宋凛生沉默不语、静观其变之时,一侧的贾大人却率先开了口。
“这沅水河道,空无一人。”贾仁似有隐隐的怒气,仔细听却又仿佛松了口气一般,“依下官之见,定是有人蓄意作弄于我江阳府衙。”
奇怪的是,他这几日在城中盘查,几乎将整个江阳府翻了个面,也不曾查到各家各户有什么财物被盗、人口走失一类的事。
再加上现下,那“约定”上的沅水河道空空如也,除却他一行人便再无其他。
此事怎么看,也像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贾仁见身旁的宋大人无动于衷,便继续开口劝道,“宋大人,连日来下官在城中盘查许久,各处皆无异动,可见是虚惊一场……”
“不若就此作罢……”
贾仁话音未落,便叫宋凛生一眼扫过,他登时便收了口。
宋凛生目光沉沉,那一双眼好似墨色的漩涡,叫人不自觉地便沉溺其中。
“贾大人此言差矣。”
“若是周遭作乱的流寇,那便不能仅以江阳一府的境况为准,若其为祸旁的州府,难不成我等便坐视不理?”宋凛生一语道罢,便不再开口。
文玉娘子的性命还在那人手中攥着,文玉娘子既然入了江阳府,这“江阳百姓”便也该将其负载其中。
“贾大人何必阻拦?”一旁的穆同见了也上前帮腔。
他先前事务缠身,来得晚些,直到宋大人一行人出了城门他才堪堪追上,到如今气儿都还没喘一口。
“对方既传了信,我等在此处稍待便是。”
“穆同,你——”贾仁面色一变,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这穆同真是惯会呛人,“宋大人,下官绝无此意,我不过……”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不待贾仁的话说出口,却忽而被远处传来的一道男声截断。
“贾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再平常不过的招呼却好似一柄锋利的刀刃将原本宁静的沅水河道划破,露出一道敞亮的豁口,未知的危险似风一般极速向宋凛生一行人灌来。
宋凛生闻声猛地回头,他身侧的贾大人也是不遑多让,只有一向机敏的穆大人,不知道是连日劳累还是为何,反应慢了半拍,转身的动作也有几分迟缓,或者说是悠哉也不为过。
宋凛生上前一步,顶着刺目的日光,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一艘货船缓缓行进在沅水之上,此刻正向岸边的宋凛生一行人逼近。
那人独立于船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之上,鬓发凌乱疏狂,眉目英武有力,只是面上一道陈年的伤疤贯穿左右,看着极为可怖。
“果真是你——”
宋凛生眉心一蹙,左右扫视一眼,却并未见文玉娘子的身影。
前几日穆大人来禀,说文玉娘子安全无虞,不必担忧。
宋凛生高悬一颗心原本即将落下,他只当穆大人的手下已寻到了文玉娘子的踪迹,可穆大人竟回他一句乃是夜观天象而知。宋凛生起初只觉得荒谬,而后竟渐渐信了穆大人的话。
不知为何,穆大人每每所出之言,都让人莫名的信服。或许是他挺立如树的身形,或许是他无比笃定的神态,或是旁的什么……
宋凛生说不上来。
他这般想着,而后眼10眸低垂,极快地扫了一眼腰间的玉玦,那青苏色的美玉此刻光芒大盛。
文玉娘子必定就在船上!
他按下心中忧*虑,终是稍稍安定了些,复又隔着河水与来人对话,
“那日与阁下初遇后土庙,凛生便许了阁下金银财帛,是阁下不屑一顾。”
宋凛生一扬眉,身侧的洗砚便赶紧将先前那第一封信件递上。
宋凛生抬手接过,单手将其展开显露人前,那单薄松软的东昌纸在河风的吹拂下左右飞扬,似乎下一刻便要裂成两半。
“怎么阁下一转脸,又特地送这信到江阳府衙,更是一开口便是黄金万两?”
这也是宋凛生没想通的地方,先前他虽有猜测,却无法确定背后送信的人就一定是眼前的刀疤男人,正是因为那日他分明意图不在钱财之上。
可转眼间,这索要黄金的信便递到了江阳府衙大门口,更点明要送呈贾大人手上。
这其中唯一的差别,便是一个是他宋凛生,而另一个是……
宋凛生眼皮轻抬,从贾大人的面容上扫过,见他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不是金银不对,是出这笔钱的人不对……
果不其然,不待宋凛生的猜想结束,河道当中高站于货船之上的刀疤男人便朗声应答。
“宋大人,大人既提起后土庙,想必还记得当日在后土庙,在下说过的话。”
赵阔站得高,视线也看得远,将河滩上的众人收入眼底、一览无余。
“与你不相干的事,就少打听!”
他粗声粗气地答道,飞扬的眉头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狰狞,正当他面上的厉色几乎达到顶峰之时,却忽而收住,莫名地笑了一声。
“不过,宋大人做得很好。在下还未多谢宋大人,替我带话。”
带话,宋凛生面色一凛,他先前所说要带给贾大人的什么“故人请见”,宋凛生实则按下,并未告知贾大人。
原以为,如此便可暗中调查,可这人又差小童送信到贾大人手上是什么意思,岂不是明牌了。
而贾大人收了这信,却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现下他听了这话,不知可会有什么察觉……
不过赵阔却很快转了话头,没给贾仁等留下细究的机会。
“我今日,是专程前来,与贾兄叙旧。”
这话显然是对贾大人说的。
宋凛生和穆同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一旁的贾大人,现下不知贾大人又会如何接招。
“哪里来的水匪,竟在此口出狂言?”贾仁面色不虞,隐隐的怒火在他的眉眼之间跳跃,“竟也敢推说与我有旧?”
“若是伤疤遮眼,就将你那眼睛睁睁开,看看谁同你有旧可叙?”
宋凛生心中一默,贾大人这张嘴,实在是不饶人。
先前听文玉娘子讲她于东街市初遇贾大人和陈勉之事,便讲过贾大人飞扬跋扈的一面,可宋凛生屡次见贾大人,都是在府衙之中,除却初见有些不甚愉快之外,不曾见过贾大人有什么失礼之处。
今日一见,果真如……文玉娘子所说。
哪有人一上来便戳人伤疤的?宋凛生瞧着船上男子脸上的刀疤,选择了闭口不言。
赵阔不怒反笑,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贾兄,何必动气?”
“便是不想同小弟相认,也大可不必如此推诿。”
赵阔抬手在自己面中的伤疤上抚过,一寸一寸地似乎极为留恋,就仿佛在回忆这刀疤身后的故事。
“况且,我这伤疤是如何得来的,贾兄想必心知肚明!”
岸上的贾仁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宋凛生却是眉头轻抬,看来此人与贾大人果然有旧,只是这疤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难道贾大人与此人有仇,他此番正是为寻仇而来?
春阳高照,河风席卷。
干晾在日头下曝晒的众人皆流下了细密的汗珠,口干舌燥的不耐为紧绷的气氛更添了三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赵阔远远地扫了一眼河滩上的境况,前头站着贾仁和宋凛生两个,还有那日叫他一刀伤了脖子的小子,后头跟着个不认识的男子,并几个为数不多的衙役。
不过最夺目的,还是他一行人身后的几只箱笼。
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那几只箱笼的盖子尽数打开,显露出其中码放整齐的金条来。
在日光的照射下,正闪耀着令人目眩的金光。
赵阔不禁嗤笑一声。
宋凛生远远地瞧见他笑得两肩耸动,只觉得有些莫名,这笑意中蕴含的情绪他说不好,却总觉得……并非是满意。
赵阔摇了摇头,笑得有些上不来气,他盯着岸边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日我不过求黄金百两,您不予我,如今我要黄金万两,您却双手奉上。”
他改换了对贾大人的称呼,忽然尊称一声“您”,显得有些阴阳怪气、古怪非常。
“看来时移事易,寻常而已。”
宋凛生闻言,眼眸微动,扫了一侧的贾仁一眼,正当此时又瞧见一旁的穆大人朝他投来的目光。
这人的话,似乎正与他先前的推测对上,看来,他同穆大人的想法不无道理。
贾仁心头一沉,却强力忍住冲动,不曾移动分毫,身侧穆同和宋凛生两位大人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叫他动弹不得。
赵阔一语道罢,斜眼睨着下首的贾仁和他身后装着黄金的箱笼。
正如宋凛生那小子所说,他确实不为钱财,他只不过想帮贾仁好好想想当年之事。
先前只不过怕宋凛生不与他带话,才兵行险招抓了个小童送信。
船上的赵阔见贾仁不答话,停顿一瞬后,稍稍侧身,往后头的船舱瞧了一眼,不知在瞧些什么,而后便快速回身。
宋凛生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也不禁抬眼往那船舱后头望,不知文玉娘子是否就在那船舱之中。
第98章
只是货船本就高稍,船舱隔得又远,宋凛生便是极目望去,也是一无所获。
“贾兄如今升了官,诸事繁忙,贵人多忘事也是常有的,不若小弟替你回忆回忆——”
不待赵阔的话音落地,其下的贾仁便愤愤然地开口夺过话头。
“大胆狂徒!你写信到江阳府衙,公然挑衅勒索于我,要这万两黄金,究竟意欲何为?”
说着,贾仁却忽然轻松下来。
“你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竟也敢要挟一府同知!”
他这几日早已查明,城中百姓毫发无伤,财务也是分文未失,虽则不能大意,但他料定此人手中并没有什么足以威胁他的筹码。
哪知那赵阔不以为意地一转脸,嬉笑的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谁说我两手空空、身无长物?”
赵阔傲慢地一抬下巴,用鼻孔睥睨众人,似乎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把人带上来!”
他原本并非安心要这黄金,也并非想用什么东西要挟贾仁,他实则另有打算,不过现如今……
赵阔又往后头的船舱望了一眼,止住了心思。
宋凛生和穆同一直严密注视着船上的动静,也包括赵阔的一番小动作,只是不知他到底在瞄些什么。
瞧他一声令下,很快一个文弱质气的男子便领头走了出来,后头跟着两名手下一左一右地挟着一女子。
正是文玉。
宋凛生心下稍安,文玉娘子总算平安,他们也可继续往下追查了。
“文娘子?”
贾仁的声音蓦地响起,夹杂着些许惊惶、慌乱和几分难以置信。
文娘子怎么会在他手上?他是几时……
贾仁心中一惊,先前宋大人分明推说文娘子在家中……
他猛地回身,一脸疑色地扫视宋凛生一眼,却见宋凛生脸上也是遮掩不住的忧心。
贾仁不疑有他,只当是这几日宋大人在府衙忙碌,那人趁其不备抓了文娘子去。
这丫头见他头回便因为维护陈勉跟他起冲突,更是大骂他是不仁不义之徒。
可他不能真同她计较,现下她身临险境,他亦不可隔岸观火。
“你放了文娘子!”
贾仁怒喝一声,忍不住便上前一步。
赵阔见左右将文玉提了上来,毫不顾忌地便一把将她抓过,横在他身前挡住他半个身子,一手从腰间抽出弯刀,寒光一闪间,那刀锋便横在了文玉的脖颈之间。
这一套动作下来,看得下头的洗砚颈间一凉,他受过此番苦,便更为忧心文玉现下的处境。
“文娘子——”洗砚高呼一声,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宋凛生心口一紧,忍不住也上前半步,可他最终却只是驻足不动,牢牢攥住手心的玉玦。
他隔着河道遥望着文玉的那双眼睛——
澄明似月、清澈如水。
眼中风云翻涌、情绪重叠,却毫无惧意。
他想起文玉娘子先前对他的发问:宋凛生,你相信我吗?
宋凛生强忍着上前的冲动,心如擂鼓面如平湖,更是紧了紧手中的玉玦。
他也没有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他相信文玉娘子。
一时间,河滩上的众人乱作一团,皆作警备的状态,就连守着箱笼的衙役也上前半步,往前拥去。
上首的赵阔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有几分喜色涌上眉梢。
“贾兄,这下我可有资格同你这同知大人说说话了?”
说着,赵阔便以刀背抵住文玉咽喉,更是嚣张地将刀锋往上一抬,一副志得意满的做派。
文玉面色不改,冷静地望着下首的境况。
她的肩膀叫赵阔掐着,两手负于身后,掌心一道浅浅的青芒氤氲,只是那光芒藏得极好,叫人难以察觉。
“你先放了文娘子——”贾仁眉目沉郁,不愿与他多言。
可赵阔却好似不死心似的,拖着贾仁不放。
“叫他们都退下!”
赵阔横扫一眼河滩上的衙役,极为防备地要求道。
贾仁原本碍着宋凛生在场不好僭越,不过此刻文娘子既在对方手上,他也就不好多犹豫什么了。
横竖他们主要的兵力并不在此处,叫这些人退下也无妨。
贾仁一挥手,府衙的一众衙役便领命向后几步,退了出去。
赵阔见状,邪笑一声,似乎终于满意了些。
文玉双耳微动、眉心一沉,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之处,是脚步声。远处似乎有人来了,而且,来人还不少。
她如今背身对着赵阔,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文玉身形一动,转脸看向一侧,那边站着的正是申盛。
他满面忧色,又有些惊惶,在日头下叫艳阳烤着,两颊涨红成了猪肝色。
见文玉转脸看过来,申盛先是一惊,两肩也不自觉地微微耸起,而后双眼便紧张地左右乱瞟,双唇蠕动着,却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申盛微微摇头,回应文玉,似乎在说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文玉会意,申盛是个读书人,又不是什么偷奸耍滑的品行,他既摇头,想必确实不知其中缘由。
这赵阔,是不是背着她动了什么手脚……
文玉默不出声,并未惊动身后的赵阔。
“贾兄,一别数年,难为你还记得我这道疤。”
赵阔推搡着文玉往前走了一步,他二人的身形距离船舷近在咫尺,几乎稍有不慎便会掉将下去。
他一手持刀挟持着文玉,一手将她的肩膀放开,抚上自己的面庞。
那道疤狰狞可怖,贯穿左右,从平整的面容上凸起老高,在他说话之时,便随着脸上肌肉的颤动而抖动不止,十分不雅。
赵阔的手从那道疤痕上抚过,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继而沉溺进一种很深的情绪之中,连带着让他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不过这放松并未持续多久,不过片刻,赵阔便像猛然惊醒一般,厉声厉气地呵斥一声:
“从前——”
“从前种种,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贾仁一声惊雷般的反驳平地而起,横亘在他与赵阔之间,生生将船与河滩之间原本就不近的距离拉得更远。
这声呵斥,将赵阔的话全数堵了回去。他的脸色很是精彩,忽红忽绿的,嘴角的肌肉也止不住地抽搐。
原本兴许还有些条理的赵阔登时绷不住,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一只脚踏上船舷。
“说什么咎由自取,我看是拜你所赐!”
他双眉倒立,面容紧绷,一双眼似鹰隼一般紧盯着下首的贾仁。
“你矫言饰非、歪曲事实。”
贾仁也不遑多让,挺直了脊背,双目圆睁,怒视回去。
“当日未能将你擒拿,是我此生憾事!”
只是他瞳孔深处,却闪烁着莫名的光晕。
他身后的宋凛生穆同兴许看不着,但上首的文玉却看得分明。
“可你却给我留下了这道疤!叫我半生无法同常人一般生活,叫我顶着这副鬼样子遭人嫌恶排挤、当作异类!”
赵阔越说越激动,与先前沉默凶狠的模样判若两人。
文玉斜眼瞟过去,一旁的申盛早已是目瞪口呆。
若不出她所料,此刻申盛心中怕是怎么也想不通,他那般敬重的赵大哥,现如今却近似癫狂地说着他平日里绝不叫人提起的伤疤。
而且,伤疤之后掩藏的故事……似乎并不简单。
宋凛生越听越乱,他不想在此处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地斗来斗去。
再这么下去,便是天黑也说不到要紧事上,反累得文玉娘子身陷险境,不得脱困。
听那人的言语,似乎那伤疤是贾大人所致。可一道疤痕,似乎并不是他索要黄金万两的理由。
宋凛生心下一动,恐怕另有隐情。
“贾大人,请听凛生一言。”
宋凛生上前半步,来到贾仁身侧,朝着船上状似关怀地开口:“阁下,既谢我,想必信我。”
“若阁下认为贾大人给你留了疤,致使阁下生活不顺,那凛生便代贾大人向阁下致歉。”
宋凛生眉目微勾,笑意吟吟,似乎对此刻一点就着的气氛毫无察觉。
真是任他寒风吹彻,我自云白山青。
就连上首的文玉见了,都忍不住要嗔怪他一句,实在分不清时候和场合。
不过文玉方才起了这般的念头,便及时止住了。旁人不知道宋凛生,她是知道的,他一旦开口,必定有其缘由,绝不只是打圆场这么简单。
“阁下乃是江湖人士,豪气干云,何必同我等见怪。”
“不如相逢一杯酒,快意泯恩仇。”
宋凛生不急不徐地说着话,似乎压根没瞧见赵阔脸上压抑的怒火。可赵阔不知是怎么的,竟并未打断宋凛生的话,就那么任由他继续说着。
若是贾大人出声,他恐怕早已暴跳如雷。
“阁下何苦要写那信件前来……玩笑。”宋凛生原本想说勒索,话音一顿便换了措辞,“阁下又并非那爱财之人。”
宋凛生三两句话,便将今日之事概括为一道陈年旧疤引发的恶作剧,云淡风轻地将其定了性。
似乎并不在意那人与贾大人的旧交到底如何,也不在意什么是“咎由自取”,什么又是“拜你所赐”。
那中间的弯弯绕,在他看来,似乎无足轻重。
“不若,今日就由凛生托大一回,作保让二位握手言和,如何?”
待宋凛生一语道罢,他身侧半步的贾仁回首,面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却到底是并未出声反驳。
相反,船上的赵阔便不似贾仁一般平静,他原本还想看看这姓宋的小子要卖什么关子,却没想到说出这不中听的话来。
没一句他爱听的。
“言和?我言你个——”——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0718:01:52~2023-05-0819:3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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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赵阔爆呵一声,却突然止住了,并未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他双唇紧抿,眉心直跳,似乎下一刻便要忍不住。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忍不住了。
“姓贾的!”
这回不再是贾兄了。
“你害我妻离子散,家不成家,害我面容尽毁,人不成人。”
赵阔叫宋凛生激得头脑一昏,便开始毫无章法地言语了起来。
终于吐露些有用的东西了。
宋凛生稍一侧身,同落后于他半步的穆同对上眼,二人皆是轻轻一颔首。
他要的本就不是那人同贾大人握手言和。
宋凛生眉目柔和,眼眸低垂,敛去眸中的神色。
他要的,是这人情急之下,吐些真话出来。
《兵法》有云: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注】
这话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水无固定之形,光无可见之状,就如同行军打仗,若能根据对方的变化而采取对应的策略取胜,才是上上之法。
贾大人这边不好攻破,若宋凛生不从那人入手,出言将他激上一激,那不知要同他耗到什么时候去。
宋凛生唇角微勾,现下的境况,他很满意。
他这头的思绪已完,那刀疤男人的话头却未尽。
“你究竟为什么要坏我的事,你说啊!”赵阔的情绪越发激动,说着甚至一把推开了文玉,只独身握着弯刀站在船舷上。
“赵大哥——”一旁的申盛看得焦心,似火烧眉毛一般迫人,他眼见着赵阔身形晃动,唯恐他一时不查,出了什么事。
“赵大哥?”贾仁的面色也不似先前沉静,他似乎终于叫这人惹火。
“程廉,我竟不知,你几时改名姓赵了?”贾仁笑得颇为讥讽,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屑,“改名换姓,非君子所为,不过我同你一个贼寇讲什么君子论道,真是可笑至极。”
“你还认得我?”赵阔,或者说是程廉放声大笑起来,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是我,我就是程廉。”
程廉狞笑着,他面中的伤疤随之抽动,光影跳动间,显得尤为可怖,便是青天白日之下,也有种恶鬼现世的错觉。
“你既记得我是程廉,便也该记得,我这道疤是谁留下的,我的孩儿是谁害死的,我半生飘零是谁造成的!”
他疾言厉色,似乎恨不得以言语为刀,将贾仁砍成两半。
相比之下,贾仁便冷静得多,他不怒反笑,轻蔑地睨了上首的程廉一眼。
“当日我清剿贼寇,你这道疤是你泯顽不灵,拼死顽抗所致。”
“而后你节节溃败,你孩儿死是你见势不妙,弃船而逃所致。”
“至于你半生飘零,是你不思悔改屡次作乱,只怨他人所致。”
程廉此人,从不会静思己过,只一味地指责他人,他这本事贾仁数年前便领教过。
“这桩桩件件,有哪一样是我贾仁所致。你空口白牙,无端污蔑,真是令人不齿。”
他那数条罪名像刀锋似的朝贾仁砸过来,贾仁也不甘示弱,将其一一还了回去。
“你——”
程廉似乎叫贾仁的话噎着了,登时不知还如何还击,他“你”的好几回,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
“一切皆因你而起,若非你在江阳做什么经历,为你了所谓的功业,偏要多管闲事,哪里会——”
程廉一口牙几乎要叫他咬碎,瞧他那面色,似乎想将贾大人生吞活剥、吃拆入腹。
“我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是你紧盯着我不放!”
贾仁闻言面色越发阴沉,他不是个善于辩白之人。程廉的话简直是胡搅蛮缠,既然程廉步步紧逼,他也不必一退再退。
“今日宋大人在此,便叫我将此事从头到尾说个分明,也请大人为我作证。”
贾仁回身同宋凛生见礼,而后便转脸向着程廉的方向,继而说道:
“当年你横行霸道,凭着些许水上航运的本事,便流窜于江阳、明淮一带,常年待在水上,打劫往来的客船、商队。”
不待贾仁接着往下说,便叫程廉出言打断。
“打劫?”程廉似乎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乱世之下,钱财乃天下共有,自然是能者得之。”
程廉实在是大言不惭,叫一旁的文玉听了直皱眉。
原先在后土庙之时,她冷眼瞧着赵阔,也就是现下的程廉,瞧他那架势,似乎是寻仇一般。
后头看他商队内的一干人等,又加之其偏生要寻贾大人,她原以为是贾大人哪处得罪了他,或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
可现如今看来,恐怕这程廉的问题要更大些。
文玉抿了抿唇,遥望了一眼河滩之上的贾仁、贾大人,这位初次相见便同她起了口舌之争的同知大人,又想起他方才义正言辞的那句“放了文娘子”。
文玉不禁一默,她先前看待贾大人一事之上,是否有失偏颇,她有些不确定起来。
贾仁闻言冷哼一声,这程廉言行无状,在他看来简直恬不知耻。
他不屑于与之争辩,也……
也不想再去说从前的事。
而恰恰是贾大人这一副沉默不语的态度,让船上的程廉更为之疯狂。
“是你多管闲事,是你一概而论!”
程廉的指责脱口而出,到后头尾音都开始上扬,他似乎憋着一股气,却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你只知你看到的,可你不知,在你没来之前。”程廉的声音忽而轻了下去,语速也逐渐放慢,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在你来之前,我也曾劫富济贫、帮助百姓的。”
“可你却紧抓着我的身份不放,只管个囫囵,却不细究。”
程廉话音一转,从先前的轻缓陡然升高,“分明只是江阳境内的小打小闹,你却非要闹上朝廷,带人围剿于我!”
围剿。
宋凛生眼睫一颤,很快便又掩去神色。
贾大人的态度一半,这程廉的话口一半,合到一处,似乎正好印证他的猜想。
“程廉!”
贾仁一声怒喝,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火气。
听得文玉一惊。也是,从她初见贾大人便知道贾大人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这程廉口中的话不知有几分真假,贾大人怎肯任他空口白牙地……污蔑?
文玉在心中斟酌着用词,挑了个还算中肯的,嗯……大约确实是污蔑。
“你休要颠倒是非、不分黑白。”
贾仁见那程廉总是蓄意歪曲事实,将当年之事说一半留一半,便再也忍不住反驳于他。
“你——”
“我?我怎么了?我程廉虽然是个粗人,可从不像你一般虚情假意、不顾人情!”程廉将贾仁的话拦头截断,不待他继续说下去,便自顾自地辩驳起来。
“而你,心中只有你的功业,哪有我等小民的活路,你总将江阳百姓挂在嘴上,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程廉话音一顿,似乎有些迷惘,而后才接着说道,“我……也是江阳百姓……”
“而你这个江阳府的贾经历,便就是这么做你的贾经历的……”
而后他神色骤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哦——罪过罪过,小人怎么忘了,现如今,您已是同知大人了,统管整个江阳府,你一定很得意。”
贾仁闻言又惊又怒,什么统管整个江阳府,现下宋大人就在他身侧不足三步之远,这程廉……简直就是个疯子。
宋凛生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并不甚在意,无非是几句话罢了,伤不了他,也害不了贾大人,他并非那逞口舌之快的人,更不是耳目昏聩、偏听偏信之人。
显然登高望远的好处,在程廉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河滩上贾仁和宋凛生的动皆被他看在眼里。
程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贾仁之间逡巡一圈,他登时笑了,面上伤疤扯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笑得很是古怪。
“不,不不不,我又说错了。统管江阳府?笑话,你若是统管江阳府,咱们宋大人又该摆在何处?”
宋凛生这小子年纪轻、资历浅,现如今竟叫他爬在贾仁这厮头上,想必贾仁一定气的七窍生烟,却不敢发作。
思及此处,程廉便忍不住发笑。
“叫这毛头小子做了知府,同知大人很憋闷吧?”
他知道像贾仁这样将功业看得那般重要的人,怎么甘心就做一个小小的同知,副手就是副手,哪里比得上做知府来的快活。
程廉双眉一挑,眼中满是挑衅的神色,他下巴高抬,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程廉,你休要胡言。”
贾仁紧盯着程廉的眼睛,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怎么变,这说胡话的本事实在见长。
“与其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承认,你就是心虚罢了。”
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对付程廉这般胡搅蛮缠之人,不必同他多费口舌,而需直击痛处。
“贼就是贼,匪就是匪。”
贾仁一语中的,为他后头的话打下根基。
“难不成还分什么好贼坏贼、善匪恶匪?你嘴上空讲几句仁义道德,便真当自己的什么落于草莽的大英雄?”
说到此处,贾仁却莫名停顿片刻,也忍不住破开一个嘲弄讥讽的笑来。
“什么劫富济贫、接济百姓,不过是你拦路打劫、为祸一方的遮羞布罢了。”
贾仁原先不在江阳做官,他与程廉头一回对上,就是因为他从别的州府调过来,做了这江阳府的经历,当时专管漕运一事。
而那时江阳府的往来水利、客船商队,全从沅水河道上过。程廉仗着熟悉水性又有些弟兄,便常年盘踞于沅水河道之上,伺机在往来的商客是身上搜刮一番。
第100章
“你胡说!”程廉怒不可遏,骤然出声,“我不过取之一二,并非全数!”
贾仁冷笑一声,似乎丝毫不将程廉的反驳听入耳中。
“你可想过,天下三分、枭雄四起,在当时混战的情况下,你劫皇粮,便会有多少灾民吃不上饭,以至于是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你拦商队,是不曾伤人性命,可你将人家的银钱货物一扫而空,又有多少人为此断了生计?”
“你口中所说的一二,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口粮了,你私吞大半,从那指缝中漏出的那些许,也叫救济百姓么?”
贾仁摇了摇头,面上泛着怒气的神情也淡了下来,“你可知,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这一声随江风而散,卷入在场的每一位耳中,日头高照,叫那些阴暗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一侧的穆同听了,只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时不时拿眼角瞥一下宋凛生。
而他视线中的宋凛生却凝眉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胡说,你胡言乱语,你、你你血口喷人!”
程廉状似疯癫,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即便那般,你也不该杀了我的孩儿!”
若不是贾仁杀了他的孩儿,哪里还会有今天这诸多事!
他此言一出,河滩上的众人皆惊。
宋凛生双眉紧蹙,期间拧出个小小的川字来,他抬眼向上首的程廉望去,似乎在思考他话中到底有几分可信。
方才他还只是说害了他的孩儿,害便可是间接为之,如今他却直言是贾大人杀了他的孩儿,那便是直接……
这些……宋凛生倒是不清楚,他转脸瞥向一侧的穆同,他二人分头去查的,不知穆大人会否有什么收获,却见穆同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贾仁心中一动,原本该开口反驳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来,可他这一犹豫之下,便给了程廉对他口诛笔伐的可乘之机。
“哈哈哈哈哈,你无话可说了吧。”
程廉已不似常人,一手指着河滩上的贾仁,笑得十分古怪。
“你既不反驳,便是默认,就是你,杀了我的孩儿!”
文玉闻言也是一惊,她迅速转脸看向一旁的申盛。先前她同申盛谈笑之间,他曾提起这“赵大哥”有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儿,却并未多谈。现下看来,竟然已经死了么?
申盛眼中也是又惊又惧,显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见文玉瞧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对,慌乱间,忙不迭地摆手示意。
他只是跟着赵大哥……或者说这位程大哥跑些生意,充当商队的帐房先生,其余的事实在事一概不知。
文玉见他那模样,想必也不知道什么内情。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到程廉和贾仁的身上,程廉先前之说与贾大人有些龃龉,她只当是什么无关痛痒的过节。
现下竟然又平白扯上了人命。
方才听他二人争辩,文玉原本已偏向这贾大人,可现如今,程廉的话像是一道惊雷,直直地砸在她一干*人等的脚下,简直是波折横生、两极反转。
文玉,也有些拿捏不准眼下的境况。
她探目去看河滩上的宋凛生和穆同,见他二人驻足原地,并无动作,想必是要静观其变。
文玉便也缄口不言,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上之策。
“怎么样?”程廉高喊一声,视线从贾仁、宋凛生一干人等身上扫过,似是发问一般,“你们受人尊崇敬爱的同知大人,才是潜藏多年的杀人凶手!”
“哈哈哈哈,真是讽刺,真是讽刺啊!”
程廉的声音本就粗犷,加之他这一喊声使了十足的气力,是以一时间沅水河道并两岸丛林之间皆回荡着他的喊声。
如雷贯耳、如听鸣金。
他忽然提高声量,本就十分可疑。
宋凛生忽而警觉起来,程廉与他一干人之间随隔着河道,却并不十分遥远,先前往来对话,皆听得清清楚楚。
可这程廉忽然提高音量,实在很是可疑。
不好!宋凛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头的丛林之中望去。
山岚重叠,青翠渐染,枝叶婆娑之间,是丛林之后传来的阵阵声响和震动。
穆同随宋凛生一道往后望,那声响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只是他凝神静听片刻,却忽而面色一变,急匆匆道,“宋大人,不好!”
几乎是听到穆同提醒的同时,宋凛生立刻便明白了是何处不好。
那远处的丛林之间,涌动着的,并非是草木、枝叶拥成的绿浪,而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不知是何人引来了江阳百姓,此刻正毫无顾忌地冲破丛林,往河滩上来。
确实不好。
宋凛生猛然回头,望向船上的程廉——
他是故意说出那句话,故意叫百姓听见,以激起民愤。
说不准,这好事的百姓也是他一早使了什么诡计引来的。
方才程廉所言,贾大人竟当真不予反驳,真是蹊跷万分,难道他所言非虚……
不过,不论程廉所言是真是假,如今在事情并无定论之前,将不知道实情的百姓牵扯进来,便是不该。
他无非想要借助百姓,扩大影响,创造舆情的压力,向府衙施压。
宋凛生回身,不再看身后的程廉,转而看着身侧的贾仁。
平日里说话办事总是游刃有余的贾大人,此刻驻足原地,立于河滩之上,面对着汹涌而至的人群,似乎有几分茫然无措。
贾仁一时间有些怔愣,眼前的百姓、身后的货船、头顶的天幕、脚下的沙石,他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犹如落进了幽深的古井,狭小逼仄、暗无天光,又好似奔向了无尽的旷野,仅有此身、空无一人。
他就那么呆滞地立于原地,不得动弹,一直到身侧的穆同唤了好些声,才迟缓地反应过来。
“贾大人,那是?”
贾仁顺着穆同的话口望去,先前他将一队随身配备着弓弩的人马布置在丛林之中,自己和宋大人则只带足够搬动箱笼的人手轻装上阵,做了两手准备,既可不至于太惊动来人,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那队人马由阳生带着,此刻正跟在百姓后头,毫无章法地追逐着百姓的步伐。
远远落在后头的,正是阳生。
贾仁遥望着阳生的身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因隔得太远而作罢。
与此同时,画面一转——
“慢些,众位乡亲,你们慢些!”
阳生急得满头是汗,他原先是领命埋伏于此,可不知为何突然冲出一众百姓,叫嚷着要去河滩上。
他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百姓与官差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向来只有他们顺着百姓的,没有他们能拒绝得了的。
在他一阵交涉之下,却并未能够拦住百姓,加之有好事者从中作梗,竟突然推搡起来,三两下便有人冲出来丛林。
虽然未得宋大人或者贾大人的允准,可现下这副烂摊子也容不得他迟疑了,如今是不收拾也得收拾。
一来是为了保护百姓,二来也是为了拦住百姓。
阳生虽心知此刻他一干人等现身现得不是时候,但也无法躲闪,更不应退缩,只能硬着头皮跟在百姓后头,一面喊着叫他们当心些,一面想着稍后该如何同大人交代。
他远远瞧着,虽不能听得十分真切,却也能瞧得见船上那人挟持了宋大人身边那个姓文的娘子,在与他家贾大人对峙着什么。
想来那人要黄金万两,此事不过是寻常的绑人要钱罢了,应是不难处置。
这般想着,阳生不由得松了口气,百姓虽不易安抚,但只要这事不严重,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想来即便扩散开来,也不会有什么极为恶劣的影响。
面前人头攒动,其混乱吵嚷有愈演愈烈之势。阳生连忙屏息凝神,同身侧的衙役一同劝着百姓。
阳生疾奔的身形就那么显现在河滩之上,他发间跳跃着缕缕金光,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色彩,在日头的照射下,影子也被拉的老长。
贾仁看着远处的阳生,不肖多想便也能将此刻的境况明白个大概。
百姓的参与定然是有心人的谋划,而那人不必猜想也知道,是他身后的程廉。
程廉的肆虐的笑意回荡在他耳畔,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团团围住,难以喘息。
只是他现下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贾仁背过身,叫船上的程廉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廉的视线从贾仁身上掠过,直直往丛林那头望去,那头的动静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略带嘲讽的一笑,也是,早在他意料之中,毕竟正是他叫人做的。
他只恨这些人来的不够多——
不过,倒是够快。
“贾仁!你聪明一世,总该没想到会有今日!”程廉语带讥讽。
也不知贾仁可否听到他的话,竟直挺挺地立于原处,仍是背身对着他。
即便他同贾仁说这话,也不见他转过脸来。
见贾仁仍遥望着百姓涌来的方向,程廉只当他是叫这阵势吓怕了,因而便更助长自己的气焰。
他斜眼一瞟旁边的文玉和申盛,又看了眼渐行渐近的人群。
时候差不多了。
“经历大人、同知大人,哈哈哈哈哈贾大人,当日我做不成的事情,今日必定能做成。”
程廉这般说着,便抬手去抓文玉,只是他二人相隔甚远,叫他一把扑了个空。
文玉见状蹙眉,却并未躲闪,一切都已开始偏离她原本的设想,现下她还真不知道程廉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文玉心一横,便做好决定,若舍她一人,能得出真相,又有何不可?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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