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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宋凛生一顿,眼中波澜不惊,只抬眸看着阳生,并未出声做出什么许诺。


    那一双眼淡淡地盯着阳生,好似寒潭古井一般,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一时间院中无人说话,偶有几声虫鸣响起,点缀着深沉似海的月夜。


    文玉立于一旁,将宋凛生手中的公文看了个分明,可宋凛生既不出言,她便也不搭话。


    阳生一颗心几乎是架在火上烤,如同烈火油烹一般。


    他与这宋大人确实并不相熟,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如今贸贸然地说这些话,宋大人有些……不为所动也是应该。


    可这两日宋大人为了查清此事,一直将自己泡在府衙之中,衣不解带地彻夜忙碌,由此便可见他并不是个冷眼旁观的人。


    阳生定定心神,他先前确实因为宋大人初到江阳,有些……


    可他更多的是为贾大人不平,贾大人勤勉多年尚不曾被提拔至知府一职,可宋大人年纪轻、阅历浅,竟直接做了正职。


    不过自从上回意外见到了宋大人,与他打了交道,他这才知道宋大人此人的不同凡响之处。


    他一直当宋大人是贾大人的竞争者,可宋大人却不然,在自家大人受人勒索之时,是宋大人慷慨解囊。


    思及此处,阳生更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将此公文送过来,并非我家大人的授意。”


    宋凛生眸光一转,看向一旁的文玉,正巧文玉也正瞧着他。


    “想来大人是想明日受审之时,亲自交由宋大人裁定。”阳生一顿,只觉喉头艰涩万分,“是叫我偶然撞见,这才匆忙来寻宋大人。”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其实一直到打道回府,他也未曾完全反应过来——


    自家大人杀了人。


    他往日里在府衙办差,即便没有单独查过案,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若有作奸犯科之人,应抓捕归案,按律法惩治,任何人不得滥用私刑。


    即便是一府同知也不可如此行事。


    这也是今日在河滩之上,百姓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和情绪的原因。


    他私心里,自然是认为并无不妥,那人哪怕是抓回了府衙,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既然是多年前的逃犯,新账旧账一道算了,只怕最终也是个人头落地、身首异处的结局。


    因而方才去同知院送饭的时候,瞧见他阿爹端坐于案前竟然在写这种东西,阳生只觉得不可理喻。


    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为祸一方、伤人性命的人,致使他阿爹这样的好人蒙冤,甚至要闹到辞官请罪的地步?


    “那人”


    “宋大人,我知道宋大人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官,定然会审慎地处理此事。”阳生心中一动,搜肠刮肚地想着先前的事,“更何况……”


    他本不应在此时说这些,他阿爹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事出有因,他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更何况当日宋大人同文娘子有难,还是我家大人派人前去救援……”


    阳生面上灼热无比,几乎要烧起来,可一想到阿爹将要面临的处境和其不堪受辱主动请辞的行为,他又觉得说几句求情的话并非什么为难之事。


    “就请宋大人看在那回的份上,酌情处置此事!”


    阳生一语道罢,宋凛生还未回过神来,他想着的是另一回事。


    阳生口中所说的好官,他……是好官吗?


    文玉眼尾一扫,从阳生的面上拂过。


    照他这话,当日她和宋凛生获救,确是贾大人派穆大人出城巡防不假。只是不知道阳生所说的派人救援,是专为救她二人而来,还是寻常的巡防呢?


    这其中,可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你是说,我是好官?”宋凛生的声音响起。


    阳生似乎不曾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毕竟这并非他这一番话的着重之处,登时便愣在了原地。


    不止阳生,就连文玉也有些讶异。


    “自……自然是。”


    宋大人此话何意,难不成是试探他的诚意,以辨话中真假。


    宋凛生将手中的公文合上,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将其掂着置于眼前,正放在阳生眼前。


    “那在你看来,贾大人可是一位好官?”宋凛生徐徐问道。


    “那是自然,这还需分说?”


    阳生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而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旁的什么,不由得看了一旁的文玉一眼。


    他阿爹虽则严肃古板一些,有时办事又过于雷厉风行,百姓偶有微词,可大体上他阿爹还是一位廉政爱民的好官。


    这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凛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他轻轻颔首,神色复杂地凝了阳生一眼。


    只是,好与坏之间,善与恶两端,究竟是依靠什么来判定的呢?


    宋凛生轻舒一口气,极浅的叹息在微凉的夜色里混着风声消散了。


    见他不说话,文玉这才得了空当发问,“你是说,贾大人知道我与宋大人有难,特意遣穆大人来救?”


    方才松了口气的阳生听闻此言,心中又是一凛,他赶忙收拾心神,正色道:“怎会?”


    “那日休沐,我……贾大人是放心不下城内外的安防,这才命穆大人前往巡查的。”


    只是恰巧碰到了宋大人和文娘子罢了。


    不过这话他并未说出口,方才他还以此说情,此时便直言是恰巧之事,实在不合适。


    好在文娘子并未追问,倒叫他安定些许。


    文玉点头致意,问也问不出什么。


    这都是她与宋凛生一早便知晓的事,阳生若是不知,想必只有贾大人这个当事人才清楚了。


    至于贾大人到底是不是一位好官……


    他在东街市打马而过,在后巷道公然抓人的样子,和他在江阳酒家忙里忙外,在祭祀典礼上尽心奔走的身形重叠,叫文玉一时看不清楚。


    在她眼里,这很难有一个定论。


    夜风习习,虫鸣稀稀,烛光打在阳生的脸上不带丝毫热度,反倒是他周身的气流越发地冷下去。


    他一颗心似乎搁在沅水里淘过,几经拍打,体无完肤。


    “宋大人,既然……”


    既然他不肯应下,那自己也别无他法,横竖等明日公审之时,他再提出异议便是。


    正当阳生以为宋凛生不会应答之时,他却反倒开了口。


    “你这公文我收下了。”宋凛生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将其背于身后,“至于你所陈之情,所述之事,我也会公允处置。”


    “真的吗?此话当真?”


    阳生一喜,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他只想同宋大人确认一番。


    待话说出了口、落了地,这才反应过来话中的不妥。


    “多谢宋大人,多谢文娘子。”


    阳生总算觉得肩头一松,百姓当中的流言蜚语他不怕,他只怕宋大人不愿相信他阿爹,或是轻易便应了他阿爹的辞官公文。


    如今宋大人答应秉公处理,那就自然不会徇私。


    言罢阳生同宋凛生和文玉见礼,他在外头一向礼数周全。


    行端坐直、进退有度,是他阿爹早早就教过的。


    而后阳生便要告辞。


    他出来得急,将阿爹一个人撂在同知院,这会儿不知在写第二封还是第三封公文呢,他一路上耽搁了这许久,恐怕他阿爹能写七八份。


    早在他一把夺过阿爹的公文之时,阿爹就这么说的——


    你拿一封,我写一封便是。


    你拿十封,我明日亲去请罪更好。


    这会儿他得赶回去看着阿爹,他阿爹那个人嘴上冷、心头热,往日里他莽莽撞撞,总是受阿爹的照拂,如今时移事易,也该由他来守护阿爹了。


    宋凛生并未阻拦,由着阳生去了。


    他健步如飞、形迹匆匆,不过片刻便从绕过连廊离去,不留下半片衣角。


    一侧的文玉托着腮,指尖在耳后轻轻刮着,眼见着阳生消失在拐角处。


    “我们不跟上去?”文玉偏头瞧着她身后半步的宋凛生,轻轻发问。


    “跟上去作甚?”


    “跟上去看看贾大人葫芦里卖得的什么药啊。”文玉努努嘴,看着宋凛生手中的那封公文。


    宋凛生从身后伸出手,那公文赫然躺在他手中。


    不论是什么药,想必不会是后悔药——


    贾大人抬手之利落,出箭之迅速,很好地证明了他并未有丝毫犹豫,他又怎么会因为百姓几句议论就后悔呢。


    “跟是要跟,不过不急于一时。”宋凛生眉目温和,轻柔地同文玉说话。


    “嗯?”文玉有些不明白,此时难道不正是最好的时机?


    不是此刻,更待何时?


    只见宋凛生将那公文收入袖中,朝暗处唤了一声,“洗砚。”


    后头的阴影处,有人形晃动。


    文玉循声望去,那从黑压压的背光处走出来的,正是洗砚。


    “洗砚?”文玉惊呼一声,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听阳生说话听得过于认真,竟不曾发觉洗砚是几时靠近的。


    洗砚一手提着个食盒,一手的臂弯里挂着一件厚实的织锦披风,一面应声一面从连廊下转出来。


    “欸——文娘子,公子。”


    他方才到也不久,不过见公子和那阳生谈着正事,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食盒、衣物,总觉得不方便现身,索性在背角处暂候。


    不过还是公子机敏,一早便发现了他。


    “公子好耳力。”洗砚两手都挂着东西,走起路来活像只笨重的大鹅。


    宋凛生淡笑不语,哪里是他耳力好,不过是一早知道洗砚会来而已。


    洗砚将那披风递给宋凛生,又双手捧着食盒,朝着文玉恭敬地道,“文娘子,进屋用饭罢?”


    他稍稍掀开食盒,露出其中一角。


    “水盆羊肉,我给你带来了。”


    宋凛生抬手将那披风抖开,上头的金银绣线在月色的映射下流光熠熠、很是惹眼。


    第112章


    只是……


    宋凛生垂眸瞧着手中的披风,又暗自撇着文玉单薄的衣裙,不知是否该亲自为文玉披上。


    该不会,显得有些冒昧罢。


    他就那么双手掂着衣领上的锦带,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而另一头的洗砚,许是怕羊肉汤凉了,他只不过打开食盒向文玉展示了一眼,便很快将食盒盖上。


    而后捧着食盒站在文玉和宋凛生边上,等待他二人的吩咐。


    文玉左看看宋凛生,右瞧瞧洗砚,她横在二人中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洗砚等了半晌,不见公子有下一步的动作,他还等着公子为文娘子披上衣服好进屋用饭呢,也不知公子在等些什么。


    洗砚顺着宋凛生的视线往下看,见他正出神地盯着手上的披风,洗砚似乎明白了几分公子的意思。


    “公子,你叫我取的是披风罢?是这件罢?”这是他叫阿柏姊姊一道回去拿的,应该是不会有差错的。


    宋凛生闻言一噎,略显惊讶的视线朝着洗砚扫过来,直勾勾地同他对上。


    洗砚瞧着公子眉头轻皱,双唇微张,还当是自己办错了差,赶忙又补上一句,“怎么了?公子,是我取错了吗?”


    “您要的不是这件吗?”


    可是文娘子的衣裙又不是他在经手,他平日里只负责公子的起居,文娘子的一应事务都是*阿柏姊姊在打理啊。


    他便是取错了,公子也……也不必这样盯着他看啊。


    怪瘆人的……


    洗砚轻轻耸肩,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宋凛生无语凝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一张脸憋得通红,正像那半剥了壳的荔枝,掩藏在绯色的外衣之下,是莹白圆润的内核。


    “咳咳。”他轻咳一声,极不自然地别开脸去,手上的披风更是重如千金,叫他坐立难安。


    “公子?”洗砚不明所以,还在一旁疑惑地探头,“到底是不是这件呀?”


    “你……”宋凛生匆匆一语,只恨自己拦得不够快,“你快别说话了。”


    而夹在他二人中间的文玉,总算是明白怎么一回事。


    文玉两手背在身后,指尖交错地扣着掌心,丝丝热气在她耳后升腾,又逐步爬上面颊。


    是宋凛生叫洗砚来送汤饭和衣裳吗?


    她方才说不吃了,宋凛生分明没说什么,怎么会又叫洗砚送来。


    文玉左右瞟了一眼,缓步向身旁的宋凛生挪去,待靠的近了,她瞧瞧伸出指尖,将那披风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感受到手中传来动静,宋凛生回头看过来,却正好对上文玉亮晶晶的双眼和红晕渐染的两颊。


    她耳后的发辫轻轻晃动,荡起丝丝发香,在宋凛生的鼻尖萦绕周旋、经久不散。


    宋凛生眼睫轻颤,翻涌的双眸似有惊涛拍岸,却又强自镇定着,不叫那情绪有丝毫的溢出。


    文玉没有松开手,只两手拉着披风衣摆,一个旋身从中间转了个面,背对着宋凛生。


    宋凛生身上的雪松香气同文玉发间的茉莉头油混在一处,这样近的距离,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叫自己为她披上吗?


    仿佛手中拿着的并不仅仅是件披风而已,宋凛生的指节开始泛白,只指尖处染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


    洗砚伸手摸了摸食盒底下,热气散了快一半。他伸长了脖子看看文娘子又看看自家公子,心中一阵焦急,再这么磨蹭下去,恐怕这汤水就没法下肚了。


    “公子,快呀!公子。”洗砚语出惊人,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几乎是同时,不待洗砚话音落地,宋凛生手起披风落,正正好地盖在了文玉肩头。


    而后那一双玉石似的手,极快地缩回袖中,背于身后,仿佛稍晚一步,那点点嫣红就会将某些隐秘的私心暴露在月色之中。


    一阵风动,那些微凉意叫披风全数隔绝在外,不让文玉冻到分毫。


    文玉浑然不觉,她拢了拢衣领,又原地蹦跶了两下,叫披风更贴合身上的衣物。


    她转了几圈,不住地打量自己身上的披风,轻便保暖还不累赘拖沓,她很喜欢。


    宋凛生的目光起初随着文玉而动,待她转身即将与他打照面之时,却又别开眼去。


    洗砚不明所以地望了自己公子一眼,而后瘪瘪嘴。


    真不晓得自家公子这脾性是随了谁,不识水性都敢一头扎进沅水河道,现下怎么披件衣裳倒犹豫不决起来。


    “文娘子,快进屋,公子方才叫我去厨房专门留下的。”洗砚一手挎着食盒,一手将文玉往屋内引去,“水盆羊肉,你最喜欢的。”


    文玉搓搓手,入了夜还真是有些冻人,听得洗砚的话一面兴冲冲地往里走,一面也有些疑惑。


    “他几时叫你去厨房的?”


    方才他们一直在一处,并没听到宋凛生对洗砚有什么特别的交代呀。


    难不成他二人当着她的面还会打腹语不成?


    文玉想着想着倒先笑出了声,她赶忙抬起两手虚掩着口鼻。


    她自然知道,宋凛生和洗砚不过是凡人,既不会打腹语,也不能通心神。


    只是这么想着,便觉得十分有趣。


    “哪里还需要公子吩咐?”洗砚回身望了一眼,公子还落后在他和文娘子几步的石阶之下。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公子一抬眉、一动眼,我就知道公子必然不能饿着文娘子、冻着文娘子你。”


    怎么说他也是从小跟在公子身后长大的,哪儿还需要公子事事说个分明?


    “哦?果真如此?”


    文玉应声,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更像是娇嗔打趣。


    洗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还将手中的食盒往上提了提,邀功一般摆到文玉眼前。


    文玉和洗砚迈步进了屋内,烛光拉出的影子却还斜照在石阶之上,折了几段顺着石阶往下,直至流淌到宋凛生脚边。


    望着文玉清丽的背影消失在门框边,宋凛生这才松了口气,背于身后的手掌展开,已满是薄汗。


    宋凛生轻笑一声,不知是笑洗砚的口无遮拦,还是笑自己的故作自然。


    收拾好自己慌乱的心情,宋凛生一手撩起衣袍,抬步迈上石阶,正没走两步,忽然面前一道黑影盖下来,正依偎在他胸口。


    他停住脚步,垂眸瞧了身前那晃动的身影一眼,好似乌黑的缎带。


    “宋凛生!”


    宋凛生应声抬眸,却见文玉两手抓着门框,半个身子倾出来,她脑后的发辫儿随动作晃动着,叫烛光照过正晃到宋凛生的身前。


    “快进来呀!”


    文玉眉眼弯弯犹如新月,宋凛生觉得自己就像那繁星点点,不自觉便向往月牙身旁靠去。


    “就来。”宋凛生唇角绽开一抹笑意,颔首应声。


    是星是月都不要紧,只要是文玉就好,便是千难万险,他也会去到她的身边。


    ……


    江阳府衙,同知院。


    夜幕高挂、风月无声。


    贾仁静坐在榻上,身前的桌案铺陈着纸笔,却不见其上有半个字。


    无边的夜色似潮水一般涌来,他就像是一座孤岛,静静等待着即将掀起的风浪。


    半晌,几缕夜风舔舐着窗棂,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将沉闷的静谧打破。


    与此同时,似乎也将贾仁从沉思之中一把拽出。


    望着眼前哗哗作响的宣纸,贾仁眸光微动,他掀袍下榻,往前行了几步,待脚步声止,一方碎成两截的墨砚正躺在他衣角边。


    墨迹流淌一地,早已风干。


    贾仁弯腰去捞那两块墨砚,却不知是看花了眼,还是怎么的,竟一把扑了个空。


    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怔讼,贾仁缓慢抬手,有力的指节在他眼前显现。这双手曾挽过弓、训过马,做过文章折过花,此刻却唯有笨拙、迟钝。


    一声叹气没入夜色。


    贾仁不再去拾起地上的墨砚,而是缓慢地在那墨砚旁白,坐了下来。


    他以手撑着额,两指分别覆于太阳穴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热泪从指缝流出。


    方才同阳生的争论言犹在耳,一分为二的墨砚触目惊心,他……又该如何面对才好?


    ……


    “我说过,宋大人并非那糊涂之人,今日之事他定会秉公办理。”


    阳生面上风云涌动,他极少在阿爹面前如此悖逆,“你为何偏要写这请罪辞官的公文?”


    贾仁默不作声,只一心专注笔下的内容:下官贾仁……


    “阿爹!”阳生气息不稳,说话也没了遮拦,“我叫你别写这东西!”


    今日之事百姓是受了那人的撺掇,这才嘴上议论几句罢了,待风声一过,谁还记得这茬。


    可阿爹若是写了这请罪书,白纸黑字,岂不是自己倒先认了罪。


    更何况,他从不认为因救人而杀人是一种罪过。


    说着阳生便要伸手去拦,试图从贾仁手中抢走那页纸。


    贾仁心头一痛、瞳孔紧缩,“谁是你阿爹?”


    那气势迫人的眉宇、直指人心的眼神看得阳生一愣。


    “我……我,贾大人。”阳生开始有些磕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是说大人不必将一应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阿爹……贾大人往日里待他极好,从不曾说过什么重话。


    像方才那般语言便是说,多数时候也是打趣,从不似今日这般严厉冷酷。


    “若说有罪,小人今日没能拦住百姓,致使局面动乱,应与大人同罪。”阳生定定心神,他绝对不要贾大人一个人去抗下所有的罪责。


    他伸手便去去一旁的纸笔,大人要写请罪书,那他一道写便是。


    “胡闹什么?”贾仁将手中的笔搁下,一把擒住阳生的手腕。


    第113章


    “我没胡闹!”阳生扬手挣脱,猛地一声将贾仁驳得哑口无言。


    犹如平地起惊雷,叫贾仁愣在了原地,毕竟往日机灵活泼的阳生从不曾这般忤逆地同他呛声。


    他二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前胸起伏不定,似有万千风雨涌动。


    偶有夜风袭来,搅动着窗棂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哀鸣。


    贾仁顺着风来的方向望去,窗缝中隐约能辨别出守在不远处的人影。


    同知院,早已受控,不让人随意出入了。


    最终,贾仁还是在阳生澄明炙热的眼光中,败下阵来。


    “还说没胡闹。”贾仁一叹,“此事与你无关,今日是我太过冲动,失手伤人,本就该向宋大人请罪。”


    敢做,就要敢当,寻常而已。


    只是贾仁并未将后半句说出口,他话音一转,安抚似的同阳生说:“我不过例行检讨,待送呈宋大人,便无事了。”


    岂料阳生双眼圆睁,压根不相信贾仁的话。


    “无事?怎么会无事?”阳生趁其不备,一把抢过桌案上的纸张,“这叫无事?”


    “你可知写不写这东西,明日宋大人来了府衙,你都一定会受审?”


    阳生将那公文举在身前,难以克制的劲道让那公文在手中颤动。


    “但你写了这封公文,无异于大喊着叫宋大人快来抓你。”


    阳生的指节泛白,其上丝丝青筋暴起,显得尤为可怖。


    他一手指向窗外,同方才贾仁看的方向一致。


    “你打开窗户看看,外头有多少人守着,不说宋大人,穆经历早已带人将此处围了!”


    贾仁默不作声,好似身处悠然南山之下,而非烈火寒冰之上,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感。


    阳生看了更是气急攻心,他双手撑着桌案,隔着一堆笔墨纸砚同贾仁对视。


    “阿……贾大人,你说话啊!”


    而对面的贾仁不为所动,不急不徐地铺开另一页纸,手起笔落,书写半生。


    “你这脾性,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一遇到正事便又急又燥,以后得改改。”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又有谁来包容他的气性。


    贾仁的声音淡如流水,阳生的心绪却好比热油。


    他全然未将贾大人的语重心长听出分毫,只一心想着劝阻他不要写什么劳什子的请罪书。


    “那人不过一个作恶多端的流犯,形迹品行一无是处,良心善意更是没有。”阳生死死盯住贾仁挥动的笔尖,似乎下一刻就要奋起将那狼毫夺去。


    “他从前逃匿,今日惹祸,死了就死了,哪里值得要为他请罪?”


    “杀了他,只不过是他罪有应得。”


    阳生的话有如掩藏在乌云之后的闪电,越演愈烈,逐有破空之势,直逼贾仁面门。


    贾仁心绪渐乱,手上失了寸劲,笔尖也跟着一颤——


    墨汁滴落,在他方才写好的公文之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么?


    究竟是谁,罪有应得呢?


    一声嗤笑从唇齿间逸出,贾仁无奈摇头,真是稚子无意,乱我心曲。


    “未知全貌,休要妄言。”贾仁凝了凝神,抬手将那公文合上,“我是怎么教的你,将你教的如此悖逆无常、满口胡言!”


    阳生见他合上公文,未有丝毫停手的打算,他眼睁睁地看着贾大人即将将那公文揣入怀中。


    他不欲继续同贾大人辩驳,他是贾大人教出来的,论嘴上功夫,他又怎么可能辩得过自己的阿爹呢。


    趁贾仁俯首掀起衣襟的一瞬,阳生出其不意地伸手,横穿过桌案之上,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公文。


    不待阳生有片刻得逞的欣喜,甚至未来得及缩回手,便叫贾仁反手扣住了手腕。


    “给我!”阳生一急,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不会叫你将这公文在明日的审理中送呈宋大人的。”


    这公文有一百种送法,却绝对不能是在明日的公堂之上。


    那是什么地方,只要此公文一出,将此事捅到了明面上,那他阿爹便是无罪也是有罪。


    阳生用力去拉,贾仁也紧抓着不放手。


    “你拿一封,我写一封便是。”


    “你拿十封,我明日亲去请罪更好。”


    他二人僵持不下,难分胜负。


    听闻此言,阳生更是心急如焚。


    他平日爱玩爱闹,爱耍滑头,可他从不敢真正的忤逆自己的阿爹,他爱他敬他,对他就像对自己的生父一般。


    可今日不同,他在江阳府衙长大,可以说是在官场泡着长大的。


    若一切捂在江阳府衙之中,即便有宋大人,只要他肯高抬贵手,此事照样可以揭过。


    可若是此公文一出,就如同口供一般,无疑是坐实了贾大人的罪名。


    百姓本就不忿,届时公堂之上,岂非是群起而攻之,那更是百口莫辩。


    若真到了那时,即便宋大人有心伸手,却未必真能施援。


    阳生心一横,当即便做好了决断。


    他咬紧牙关,手肘用力,整个身子将那公文往自己怀里带。


    贾仁没想到阳生竟会真的铁了心与自己作对,更何况他年纪轻,又是个不知轻重的,一番动作下来,贾仁一时不察,那公文便脱手而去。


    阳生也不知自己究竟使了几分力气,只觉得手上拽着的力道一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混乱之间,他的手肘扫过桌案,将上头的笔墨纸砚尽数打落在地,那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在应声落下之时随成两半,其间的墨汁也流淌了一地。


    破空之声似一柄锋利的刀刃,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划开一道豁口,呜咽不止的风声不断从窗棂往里涌,从他二人之间穿过。


    寒风吹彻,怒火将熄。


    点点墨色在地面浸染,逐步渗透到铺陈的地毯之中,那颜色由深至浅渐渐扩散,变淡的汁液在即将爬上阳生的脚尖之时缓缓停住,不再向前。


    阳生吞咽一口,下颌上挂着的汗珠早已抵挡不住,直直滑落下去,正坠入那墨团之中。


    分明是无声无息,阳生却觉得似有惊雷在侧。


    他喉头滑动,在那墨点溅起又落下的空当,连忙抬首望向桌案后头的贾大人。


    “我……阿爹……我……”方才的怒火在一瞬间止息,夜风拂面,让阳生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看着阿爹一手撑着桌案,一手还保持着与他争抢的姿势,只是那手中空无一物,转头来,公文正好好地躺在自己手中。


    贾仁一双眼喜怒难辨,怔怔地望着自己落了空的五指,丝丝凉意在掌心流转,他不由得抬眼深深地望着阳生。


    风云乍起,变幻莫测。


    阳生捏了捏手中的公文,打定主意,可迫于阿爹的震慑力,还是不禁冷汗直流。


    “阿爹,你早些休息,别再伤神。”阳生悄然后退一步,见贾大人并未有追究的意思,便又试探着连退几步,他生怕他阿爹一个暴起便要来夺这公文。


    好在贾仁并未有所动作,他本就不欲与他争辩,正如他先前所说。


    阳生取走这封,他还会再写十封八封,同知院不缺这点笔墨,更不会少这一方砚台。


    横竖他明日亲自送呈宋大人便是,当堂请罪,正中下怀。


    阳生见阿爹没什么反应,几步之后便火速转身,两步并作两步往屋外疾奔而去。


    他要去求见宋大人,他一定要说服宋大人,此事绝不能像阿爹公文中所写的一般,全书栽在阿爹头上。


    他不答应,也不允许。


    难道一人强出头,承担下所有的罪责,便真能算什么所谓的大英雄?


    他不要他阿爹做英雄,只要他好好活着。


    阳生的身影消失在同知院,只留下院中的花草摇曳,证明方才有人步履生风地离去。


    远远望去,贾仁身形如豆掩在桌案之后,似一卷展开的画像,静止不动。


    他缓缓闭上眼……


    ……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贾仁两臂酸涩、腿脚发麻,他深深埋在手肘之间的头也不曾抬起。


    方才发生的争执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回响,那画面似走马灯一般,占据着他整个心神。


    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阳生说过的话,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能止息。


    直至夜风轻动,吹得来人衣袍翻飞,发出衣料摩梭的声音,而后一阵轻缓却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最后停驻在他身侧。


    贾仁仍维持着抱膝坐在地上的姿态,头颅深埋着,叫人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深知此番动作,并不雅观,却毫不在意,更没有丝毫要起身整理的意思。


    “宋大人既来了,便请上首安坐罢。”


    贾仁的声音自他袖间传出,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忽视的嘶哑。


    宋凛生一顿,往日威风八面、气势迫人的贾大人,此刻就蜷缩在地上,好似一把枯瘦的骨架。


    虽着衣装,却难掩森然。


    他身旁分散滚落的是一方分裂两处的墨砚,浓厚的墨香在屋内游走,毫无顾忌地爬上了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并未开口答话,他侧身下蹲,一把将那两块砚台捞起,而后分握两手之中,再并拢两手之时,那墨砚也合二为一。


    只是砚台易合、裂痕难消。


    手腕翻转,那砚台上墨迹已干,即便宋凛生就这么赤手握着,也并未沾染分毫。


    他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砚台,抚之细腻温润,叩之有金石之声,是产自明淮府的苴却砚。


    贾大人,也是风雅之人。


    宋凛生眸光一转,敛去眼中神色,双手将那砚台安置在桌案之上,而后负手立于一旁,未有动作。


    半晌,贾仁终于动了起来,他缓慢起身,又细细地整理衣摆,待形容规整之后,这才对上宋凛生的眼睛。


    “宋大人——”


    第114章


    是夜,江阳府衙中庭。


    疏落的星子高挂于浓稠的天幕,又将点点光亮自四角的屋檐中落下,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月色。


    眼见着宋凛生的身形隐没在门页之后,再瞧不见半片衣角,文玉眉头一皱,旋身问道:“怎么不让我与他同去?”


    视角转动,立于文玉身前的男子淡笑不语,一身沧浪色的衣袍衬得他越发周正,发间飞扬的缎带好似东方之既白——


    正是半日未见的穆经历。


    文玉见他不答话,忍不住偏头往后望了望,方才宋凛生离去的方向正是贾大人的同知院。


    她可不想宋凛生一个人去会那贾大人,贾大人说她牙尖嘴利,照她看,贾大人恐怕也不遑多让。


    而宋凛生那样文雅秀气的读书人,若是辩不过他该如何是好,她可不愿意叫宋凛生落了下风。


    “文娘子勿怪。”穆同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文玉一转头,便瞧见他两手合拢、礼数周全地同她说着话。


    “下官贸然将文娘子拦下,自然是有要事相商。”


    穆同语气淡淡,就如同他整个人带给文玉的感觉一般,像隐于山林之间的树、落于百川之中的水,看似瞧得见,却又总感觉雾蒙蒙的,叫人捉摸不透。


    “哦?”


    文玉两手扣于身后,犹豫着要不要使三分灵力跟着宋凛生,答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穆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有什么事不会去问宋凛生那个知府?却要来问她这个“一无所知”的受害人?


    文玉猛地一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穆同,不敢有丝毫闪动。


    不好,宋凛生先前说过,是洗砚和穆大人一道上山捉了程廉剩下的那些手下,可那些人是她捆住的,宋凛生不曾追问,可不代表穆大人不会发现。


    天地良心,她被抓这几日,过的是什么日子,穆大人该不会是想抓着她审问一番罢?


    文玉喉头轻动,心底升腾起叫人难以忽略的紧张,眼见着穆大人一言不发地向自己逼近而来。


    他步履沉稳,面色不变,只有身后的发带随着夜风轻扬,搅动文玉的心思。


    “穆、穆大人,我……”文玉心虚更甚,脚下却如同千斤,似灌了铅一般无法挪动步伐,瞧着穆大人笑意盈盈的笑容,她却总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耳畔风声皆静,文玉心如擂鼓,似受不住穆大人的威压,她不受控制地往后仰身而去。


    “穆大人有什么事,直说便好,直说便好……”


    随着文玉的声音落地,穆同的步子也终于停了下来,他身量高出文玉许多,此刻居高临下地瞧着文玉,却一言不发,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文玉的心绪也越发局促,她两手蜷在身后,不知该如何动作。


    捏个诀打晕穆大人?这是可行的吗?


    “文娘子,”正当文玉悬心不已之时,穆同总算是开了口,“那位申公子,自河滩回来之后一直不言不语,更别谈饮水用饭,怕是不太好。”


    申公子、申公子,文玉在心中默默复述着穆同所言,不自觉地跟着点头称是。


    “等等,你说申公子?”莫不是她带回来的申盛罢?


    穆同颔首,肯定了文玉的说法,“若是寻常的人、事也就罢了,本不用来惊扰文娘子。”


    “只是那申公子是重要的人证,若这么一直不吃不喝,恐怕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穆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文玉已然听不清,只晓得他并非是对自己生疑,那自己这一颗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文玉长舒一口气,连带着身板儿也挺直了些,再抖落抖落两侧那有些皱巴的衣袖,转眼间已不见丝毫囧态。


    “原来穆大人是为了申盛的事找我?”


    穆同眉尾轻抬,似乎对文玉的话感到意外,“自然,不然文娘子以为下官是为何事而来?”


    文玉一噎,穆大人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反倒让她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便急忙抬步越过穆大人,向他来时的路走去。


    “无事、无事,怎么可能还会有别的事。”文玉率先走在前头,“我是说申盛的事可是大事,耽搁不得。”


    “穆大人,快跟上!”


    瞧着眼前的身影越走越远,那着急忙慌的步子和左右晃动的衣角,穆同禁不住一笑,只是很快便收住了,似风不留影、燕过无痕,更叫已踏出门槛的文玉无从晓得。


    ……


    府衙偏院,连廊。


    申盛早已换下了白日里湿透的衣袍,此刻身着一袭墨色,几乎要隐入夜色当中,与廊柱融为一体。


    若不是就着些微月光,文玉还真是险些找不着申盛在何处。


    她远远瞧着,申盛坐在廊下,一双眼无神地望向天幕,身侧是早已冷掉的吃食,寂静地躺在食盒当中。


    白日的情景浮现在文玉眼前,那程廉既捉了申盛当挡箭牌,自然是没想过他的死活的,想来申盛是叫那势头吓着了。


    可是申盛肉体凡胎,哪能不吃不喝呀?再这么下去,只怕是没吓死,也得饿死了。


    文玉叹了口气,随即又收拾好心绪,故意重重地喊了一声:“婶婶!”


    申盛叫这声呼喊一惊,也终于收回目光往声源处投去,文玉蹦蹦跳跳的身形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


    “文……文娘子……”他并不与文玉计较称谓,反倒起身相迎。


    “听说你从白日里到现在滴水未进,我来看看你。”文玉抬脚跨过横栏,在申盛身侧坐了下来,“怎么回事?”


    比起文玉的随性散漫,一旁的申盛倒拘束得多,全然没了先前与文玉一同靠着车架时的闲适。


    他双手拢于袖中,身子好似笔杆一般绷得笔直,局促地立于一旁。


    “我,我知道赵……程大哥的事必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申盛喉头滑动,这话说的很是艰难,“队伍中随行的弟兄都被官府控制起来,我是、我是托了文娘子的福,还能有处院子安身……”


    “你在说什么呢?”文玉出言,打断了申盛的话头,若再叫他这么说下去,她恐怕就变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白日里那程廉企图让你做肉盾,我们都看在眼里,更何况你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自然是应该好生安置。”


    文玉一顿,知道申盛在想什么,便接着出言宽慰道,“至于其他人,你放心,宋大人定然不会是非不论,一概处死。”


    “只待事情查清,他们自然也会有他们的去处,你无需担心地饭也吃不下。”


    申盛却是摇摇头,极目望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只是在想,与我相识多年、收留我至今的赵大哥,与今日船上的程……程大哥,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陡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带给他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甚至要比程廉拉他垫背一事更令他难以接受。


    这些年商队来来往往,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行过的路程难以衡量,他们这些兄弟朝夕相对、密不可分,可他竟然不知,赵大哥的身上竟有如此多的秘密。


    他究竟是谁呢?


    是赵阔,还是程廉?


    思及此处,一声沉闷的叹息重重落下,申盛原本仰起的头,也垂了下来。


    只是斯人已逝,再纠结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是与不是,全在人心。”文玉轻声说道。


    “人心?”申盛的疑问在夜色中飘荡。


    “对,人心。”文玉抬眸与申盛对视,“给你生路收留你的是赵阔,给你似路拉你垫背的是程廉,是与不是,全在你如何想罢了。”


    “我如何想……”申盛喃喃,他往日自然是全心全意只当他是赵大哥,而今日他被抓去拦在那人身前的时候,是真的不知该将他当作何人。


    这是赵大哥吗?不是。


    可这是程廉吗?他却又不愿相信。


    他追随赵大哥多年,却没想到到头来竟会受到此番对待,难不成,从多年前赵大哥收他做管账的时候,就想好了会有今日吗?


    “人若是一心想着昨日之事,便无法腾出手来过今日。”文玉的声音好似山林之泉,淙淙有声,“不论他是赵阔还是程廉,对于你来说,收留你是真,让你送死也是真。”


    “可你不能一直沉溺于这真真假假之中,水也不喝、饭也不吃。”文玉伸手,在那食盒边沿轻叩两下,“难不成你真打算怀念昨日,荒废今日,今日过了没明日?”


    凡人之命,不过匆匆几十载,哪里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呢?日落西山,还会见面,海水东流,再难回头,待到光阴消逝,怕是悔之晚矣。


    “我……”


    “你有些伤怀实属常事,换做任何人,如你这般突逢变故,都会接受不了。”


    文玉话锋一转,接着说:“但人能回头看,却不能回头走,你得想想脚下的路。”


    “我有什么脚下的路,原先不过是跟着赵大哥维持生计,现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是回原籍……”


    后面的话,申盛没有说出口,想来这些事生的匆忙,他恐怕还没有想过后头的事。


    文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有不忍,“我有个办法!”


    “你通文墨,又有学识,先前不过是暂时跟着商队做营生。”文玉想起先前在后土庙同宋凛生商量的事,一时间有了想法,“不如趁此机会,别再做什么账房了。”


    “宋大人与我打算修一间书院,让家中的弟妹们也能识文断字,你既是个有学问的,不若来做教书先生?”


    申盛眸中光亮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文玉,说道,“教书先生?”


    “是呀!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想考取功名、报效家国,日后你若进京,我和宋大人给你准备盘缠。”


    文玉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注意自己话里话外,早已将她和宋凛生捆在了一处,全然不觉得有何不妥。


    第115章


    夜色渐浓,星子稀疏,本就寂静的同知院在虫鸣风动之下,更是落针可闻。


    内室,上首空无一人,宋凛生和贾仁分列两侧,不知何时到来的穆经历垂手而立,不偏不倚地正站在二人当中的空地上,却也是不置一词。


    丝丝凉意顺着扶手爬上宋凛生的两臂,他翻转手掌正习惯性地往桌案上去取茶盏之时,却扑了个空。


    回想起头一回来贾大人这同知院,宋凛生的眼睫敛着,眸光轻动——


    那时候院中的贴梗海棠开得正盛,这内室更是茶热水温、香雾缭绕,一派春风得意的势头。


    今日却是席冷榻凉,连个看茶的也无。


    是了,今日贾大人身旁那个阳生不在,自然无人料理这些事务。


    宋凛生眉心一动,照说阳生从宋宅出来,早该折返,这会儿应该已然回了江阳府衙才是,他离去得早,没理由会落在他和文娘子后头。


    不知道他人现下在何处……


    宋凛生面上不动,双手状似不经意地理了理衣袖,动作间,目光撇过地上那摊墨渍,继*而扫到贾大人的脸上。


    “凛生记得,那日似乎就是在这个位置,贾大人收到了那封写着‘贾仁吾兄’的书信。”


    宋凛生话口一顿,却是不再看贾大人,微微侧着头,两指轻叩着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作着,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回想那日的情境。


    “当时贾大人对于信中所写,可是‘毫不知情’,”宋凛生手上动作不停,似乎此事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难题,“可今日之景,在座的你我皆已得见。依那人同大人的熟稔来说,看来——”


    “贾大人所言不实。”


    至少,并非半句虚言也无。


    宋凛生的话音落地,似乎上下回弹了几瞬,叫那尾音颤动,萦绕在他三人之间。


    这话扫进一旁的穆经历耳中,他仍是不动声色地站着,并不偏帮宋凛生或是贾仁两者当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他来江阳任职这一岁有余,所认识到的贾大人,似乎并不会做出今日之事。


    思及此处,穆同也不由得转动眼睫,将目光向右侧的贾大人投去。


    只见贾仁身上不见往日里的神采,如今看来总有种叫人难以忽视的颓然之气,不过好在他坐得笔直,身板仍是十分端正。


    “呵——”


    一声轻笑自贾大人唇齿之间逸出,似乎再也忍不住般,片刻停顿之后,他索性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宋大人好记性。”


    “既然是好记性,想必宋大人还记得,那日在此处宋大人不也说,文娘子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


    言罢,贾大人充满戏谑地睇了面对着的宋凛生一眼,这位宋知府出言如刃,他也不会落于下风。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动。


    那日他为保文娘子清白,并未据实相告,确有此事不假。


    而今日,文娘子却现身于河滩之上……


    宋凛生也笑了起来,笑意较之贾大人更甚,他二人一派轻松,好似寻常的谈天说地一般,全然没有丝毫针锋相对的意思。


    穆同就这么杵在中间,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这一回合,看来是难分伯仲。


    正僵持着,只见宋凛生从袖中抽出一封公文,泰然自若地翻看,似乎也并不打算接话,更不预备解释。


    那副悠然闲适的模样,令穆同也不禁咋舌,宋大人此番情态,若是换了躺椅,怕是能摇晃起来。


    他正如此想着,贾大人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大人一定以为,贾某欲擒故纵,剑走偏锋,面上是请罪求罚,内里是躲避责任。”


    贾仁面色平静、双目无波地盯着宋凛生手中的公文,不消辨认,他也能看得出来那正是他方才写下的辞官公文。


    隔得这样近,似乎纸页上新写就的墨迹还透着缕缕残香。


    “凛生,并无此意。”


    “下官,正有此意。”


    宋凛生停下手中动作,抬首对上贾仁那一双变幻莫测的眼。


    “贾大人此话怎讲?”


    “下官未经查证、擅用私刑,以致重要人证命丧当场。”贾仁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与他毫不相干之事,“叫下官以命相抵也不为过,何况只是辞去同知一职。”


    “若是大人首肯,对下官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那贾大人以为,凛生会否应允此事?”


    宋凛生不知可否,并不直截了当地与他分辩白日之事,而是将话头抛了回去。


    “允不允的,本就没什么要紧。”


    “下官写下这封公文,便没有为自己争辩的打算。”贾仁言行坦荡,未见踟蹰,说话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不论是免官流放,还是以命相偿,贾某都无话可说。”


    毫无求生的欲望,也没辩白的心思,贾仁一副任由宋凛生捏圆搓扁的姿态令一旁的穆同有些看不透。


    他似乎……生怕宋大人应允,言语之间极力触怒宋大人,想叫宋大人盛怒之下将其……将其处死?


    不应该啊,今日之事众人有目共睹,贾大人即便处理失当,可千钧一发之际,他出箭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从这一层为自己争辩两句,总不至于走到人头落地的下场。


    贾大人一心求死的背后,只怕还潜藏着令人难以直视的真相。


    “贾大人,何须着急?”宋凛生合上公文,将其置于一旁的桌案上。


    屋外冷月寂寂,偶有三两声虫鸣点缀着夜色,急一声、缓一声的,叫人心烦。


    宋凛生偏头瞧了一眼,目光便扎进了无边的浓绀之中。


    “夜还长得很,闲坐也无意趣。”宋凛生将视线移到长身而立的穆同身上,“不若请穆经历为我二人说段故事如何?权当消磨时间。”


    “明日恐怕还要公审,宋大人竟有闲心在这儿同下官逗趣。”贾仁目光微动,总算不再如同方才一般了无生气,“大人还是还家休憩,想想明日如何处置下官罢!”


    不知怎么的,他好似对穆同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有所感应,总也不愿叫他张口,只盼宋凛生能直截了当地将自己发落了,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贾大人不必紧张,明日之事便明日再说,今日还是先听听穆大人的故事如何?”


    宋凛生不再搭话,只朝向穆同颔首示意,“穆大人,请罢?”


    “是,下官领命。”穆同应声,原本站的端正、不偏不倚的身子,也随着话口微微变动,面朝着贾大人往宋凛生的方向侧了两步。


    “近日来,下官受知府大人所托,整理新编府衙历年来的札记,却在早些年的案卷之中发现了这么一件有趣儿的事来。”


    穆同两颊含笑,似乎真有什么别具意趣的事要讲。


    贾仁眉心微沉,双目一眨不眨地锁在穆同身上。穆同此人从不是个爱显摆卖弄的,今日怎会无端地说起书来。


    说起来,从前他除开公务,一向是深居简出,可自打宋大人到任,这穆同行事似乎高调了起来……


    也不知他和宋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案卷记载当中是这么写的,说是早些年的时候,江阳府衙曾有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案。”


    穆同话音一顿,颇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


    “其涉案之深、牵连之广,难以详谈。”


    江阳府虽则富庶,却距上都有千里之遥,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早些年的管辖并不健全,疏漏之处颇多,以致江阳府深受流寇侵扰,此案也正是发生于此时。


    “据记载所述,此案错综复杂,恶劣至极,若是处理不好,为江阳府带来的影响将是难以挽回的。”


    “不过此案却也让当时的府衙经历名声大噪,可以说是其一生功绩的起点。”


    “穆经历没头没尾地说些什么?”贾仁冷不丁地出声,岔开了话头。


    “贾大人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如何?”


    “穆同!”


    “贾大人,凛生倒是很想听听后头故事,不若大人稍待?”宋凛生不焦不躁,三言两语便将贾仁的话堵了回去,随后又示意穆同接着往下说。


    穆同心领神会,轻咳一声,“当时的江阳府匪祸不断,这位经历大人当机立断,亲自带人镇压剿匪,虽说死伤重了些,但结局是好的,也算是功德一件。”


    穆同一顿,若有似无地扫了贾大人一眼,“因而这位经历大人直接便受提拔做了同知一职。”


    “论功行赏,倒也不奇怪。”宋凛生笑意淡淡,不辨喜恶。


    “是呀,奇怪的是,此人如此手腕令下官倍感佩服,正欲再详细查看一番之时,却无论如何也寻不着具体的卷轴记载了。”


    穆同扼腕叹息,似乎很是可惜,“这寥寥数语想必是写不尽其波澜壮阔的一生的。”


    “若无卷轴也不要紧。”宋凛生点拨道。


    “自然,再详尽的卷轴也是人写下的,若有知情的人能询问一二,还要什么卷轴?”


    “穆同!”贾仁一声轻喝,似乎已被磨没了最后的耐性。


    “欸!贾大人!”穆同不羞也不恼,反倒像是找到了什么突破口,欣喜地向宋凛生施以一礼,“我怎么忘了贾大人呢!”


    “宋大人,贾大人在江阳任职十数年,经年累月的,便是看的江阳月夜、吃的腌渍鳜鱼也远胜你我二人。”


    “不若向贾大人请教一二,或许还能知道些内情,望大人允准。”贾大人任同知一职,可比他高半阶,他自然是不能直接拿问的。


    穆同礼数周全,言行得当,宋凛生自然也没有理由阻拦,更何况这本就是顺了他的意。


    只是一旁的贾大人却不好商量,“穆同,你从哪里看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便去哪里问,缘何要来问我?”


    “自然是要问你——”一道清丽穿透门扉,直向内室而来。


    宋凛生闻言侧过身子,虽还未见到来人,却是认出了这道声音——是文娘子。


    第116章


    穿墙而入的女音娇俏清丽,直透人心,一时间,引得室内三人皆转身望去。


    只见她衣袂翻飞,难掩急促。


    文玉一脚踏进内室,半个身子还在门槛外的时候便着急寻宋凛生的身影。


    方才在申盛那儿耽搁了,竟叫宋凛生一人来了这同知院,待她安顿好申盛之后,便是紧赶慢赶地往此处来了。


    “文娘子?”最后回身的穆同却是最先唤了文玉一声,只是他一早便知晓文玉的行踪,此刻现身于此,并不稀奇。


    眼见宋凛生和贾仁分列两侧,呈对立之势,穆同立于正中,文玉顾不上寒暄,毫不犹豫地便走了过去,护在宋凛生身前,那一双灵动清澈的杏眼直视着贾仁,反问道:“不来问你,倒去问谁?”


    见来人是文玉,原本有些讶异的贾大人松了眉头,并不接话,反而问起文玉来。


    “文小娘子今日受了惊,怎么不在府中将养。”


    虽是同文玉说着话,贾仁的目光却悄然转向了她身后的宋凛生,话音一转,意味不明。


    “我这同知院如今乃是非之地,你来此走动,若是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文玉起初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见贾仁一直盯着宋凛生看,似乎也能领会一二。


    凡人最讲究名节、礼法,想必是在她被俘的时候,宋凛生说了什么来维护她,她虽不甚在意,却也不能叫宋凛生露了马脚。


    思及此处,文玉挺直了身板,毫不露怯,“贾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既有这空闲,不若好好想想穆大人所述之事。”文玉双手环胸,颇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模样,“还是说——”


    “这些事对贾大人而言,早已是烂熟于心,有如亲历?”


    文玉此话一出,堂内无人接话,静得连半缕风声也无,只不过宋凛生并穆同二人是沉着的静,贾大人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贾仁一顿,随后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这丫头说话办事倒是直来直去,有他当年的风范。


    想当初,他初入江阳,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誓要涤荡江阳风气,树立官府之威,只是后来的结果……


    不提也罢。


    “一派胡言!”


    就在文玉以为贾仁会沉默以对之时,他却乍然开口,话音高扬,很是激动。


    “你这丫头,空口白牙地编些故事,宋大人尚未发话,由得你胡言乱语?”


    文玉闻言侧身看了宋凛生一眼,见他轻轻颔首,便如同得到了什么首肯一般,转身直面贾大人。


    “是呀。”


    她的语气轻的好似漂浮在天上的云,与之相反,那话中意味却是重如千斤。


    “宋大人尚未发话,由得你胡言乱语?”


    “这话,我也同样送给贾大人。”


    “你!”一时间,贾仁噤声,不再言语。


    文玉得了空当,这才一一详说起来。


    “不如就让我这个‘丫头’来为贾大人讲讲这个中原委,若有错漏之处,还请贾大人指正一二。”


    言罢,也不等贾大人有所反应,文玉便开始说了起来,有些话,她确实憋了许久,如今大家都在,她正好说上一说。


    “穆大人方才所说的匪祸,不是别人,正是程廉。”


    “当年程廉聚集了一伙人手盘据一方,干的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而遭他毒手的往来商客,以江阳府水路的商船最多。”


    而当年王朝初建、百废待兴,原先的江阳知府,也就是宋凛生之父受调遣去了上都任职,江阳府的知府一职自然空缺,府中人手本就丁零,这下江阳府通府便只剩余下了个经历。


    “江阳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否则他今日敢劫商船,明日就敢拦百姓做营生的渔船。”


    文玉负手而立,在堂内来回踱步,动作间,倒真有几分气势。


    “因而江阳官府与程廉之间,自然是势同水火。”


    “江阳府衙自原先的宋大人调职之后,便一直没有能主持大局的为首者,直至一人的出现。”


    文玉目光回转,在贾大人身上轻扫一圈之后,对上了穆同的双眼。


    “那人便是穆大人所说因剿匪一事声名鹊起,做了同知的前经历。”


    “正是。”穆同赞同地点点头,“群龙无首的江阳官府在程廉之事上,一向主张招安劝降、徐徐图之,只是这位经历却力排众议,坚持派兵镇压、武力剿灭。”


    宋凛生指节微蜷,轻叩桌案,听凭文玉和穆同二人你来我往地接话,而他并未出声。


    似乎只要文娘子在,就没有什么翻不了的山,过不了的关。


    只要文娘子想要做的,就一定能够做到。


    宋凛生唇角微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然生出了某种“与有荣焉”的感受。


    “招安固然保守,剿匪却也激进。”文玉一顿,“官府的行为彻底触怒程廉,致使他铤而走险,竟想出挟持城中老小,以达到叫官府退兵的目的。”


    文玉涉世未深,道行也浅,却也明白老弱易控制,官兵难抵挡的道理。


    程廉此举,不过是想以小博大,赌官府不敢冒险罢了,只是……


    “只是显然他赌错了。”文玉话音刚落,一旁的穆同便接上,“若是他赌成了,自然也不会有后头剿匪成功、经历受擢之事。”


    文玉颔首以示赞同,“没想到当时的经历大人当机立断,亲自带一路官兵直捣程廉老巢,另一路凫水的好手,却趁其不备摸上了程廉藏人质的货船。”


    程廉再勇猛,也不过是个大老粗,他哪里斗得过熟读兵法的经历,他那草台班子,又哪里是正经受了训的官兵的对手?


    “一番争斗下来,人质得救,程廉的同伙也被捉的七七八八,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这对江阳府来说,是幸事一件,对朝廷来说,更是敲山震虎的好机会,因而这刚上任不久的经历,一跃便成了江阳府同知。”


    “这位同知大人,一时间声名大噪、风光无两……”


    这与穆同查卷所获不谋而合,正好相互佐证,宋凛生适时开口,他要让这火烧的更旺一些才好。


    “既是如此,那程廉早该下狱受审,缘何如今又现身江阳?”


    他拿话问着文玉,一双眼却并不看她,只紧盯着坐在对面的贾大人。


    “此事恐怕只有问问当时的经历大人,也就是后来的同知,你说是不是——”


    “贾大人?”


    文玉此言一出,除了宋凛生之外,一侧的穆同也将目光投向对坐的贾大人。


    又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偶有夜风透窗而来,文玉肩上一凉,顺着风来的的方向往外望了望。


    这沉默正如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只是天色终将破晓,而贾大人的的沉默却不知会到几时。


    在这个当口,出言反驳或是暴跳如雷,似乎都只会成为一场笑话。


    贾仁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如同先前一般闲适。


    起初,文娘子所说的话只叫他有如烈火烹油,可夜风阵阵,他一颗心也逐渐沉着下来。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贾仁这一问,却有些打乱了文玉的话头,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来描述贾大人听到她这些话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他会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玉反问,他?是指程廉吗?


    “呵。”贾仁轻笑出声,只是不知是在笑文玉,还是笑自己,“文娘子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作甚么?”


    “下官又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同知,你问我算是问错人了。”


    无凭无据四个字叫他咬得极重,便是文玉也能听得出画外音。


    “你——”文玉下意识便要上前,只是堪堪跨出半步,便强忍着不忿收住了脚,她不能乱。


    “我方才所述,皆是程廉的供词。”文玉双拳紧握,掩于袖中,“也就是说,我原本是有凭有据的。”


    只是她的证人,今日正死在贾仁的箭矢之下。


    可偏偏,贾仁是为了救她才放箭的!


    文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场面僵持不下,胶着得很。


    “咳——”一声轻咳响起,文玉应声回头,原来是宋凛生。


    只见他眼波流转,示意一旁的穆同,穆同当即会意,悠悠然开口说道,“也不算是无凭无据。”


    “府衙所有的官吏均依律记录在册,只要将那册子寻来,贾大人是否是当年的同知大人,自有分晓。”


    话说到此处,他一众人等皆是心中有数,关于贾大人就是当年的同知大人一事,也约莫是八九不离十,只是他们确实还需要一点“凭据”。


    “此事不难,我已遣洗砚去取了。”宋凛生淡笑道。


    对坐的贾大人却也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原本微微前倾的身子往椅背靠去。


    “府经厅与我这同知院,有些距离,还望大人的手下快去快回才好。”


    只是,恐怕是镜里观花、水中望月,一场空而已。


    那记录籍册里有关于他的那一页,他早已撕下藏好,必然不会叫宋凛生找到,如今宋凛生的手下去府经厅,不过是扑个空。


    宋凛生眉尾一挑,不必思虑便晓得贾大人心中所想,只是他并不直截了当地戳破,只是故作惊讶地回道;


    “多谢大人挂心,不过洗砚去的可不是府经厅。”宋凛生一顿,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觉便立时而生。


    贾仁身形一僵,方才松快些许,此刻却如坐针毡——不是府经厅?


    “洗砚去的是大人后头的院子,据此不过百十来步罢?”宋凛生颔首,“想来很快便回来了。”


    此话听的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她同宋凛生一道在府经厅查过卷轴,自然是知道府经厅什么都没有的,只是贾大人的院子又有什么呢?


    文玉有些想不通。


    第117章


    宋凛生满眼肯定地望着文玉,似乎在叫她不要忧心。


    自从那日他与文玉娘子一道查阅了府经厅的各类卷轴,叫文玉娘子发现了贾大人的记录消失之时,他便一直留心查探那半卷残页的下落。


    如今,总算叫他有些眉目。


    “去我……去下官的院子作甚么?”贾仁一嗤,“下官虽有罪,也毕竟还未受审,宋大人遣个小厮便可擅入下官的宅院么?”


    “贾大人何须动怒?”穆同轻言细语地劝道,“若是怕洗砚轻慢了您,那下官去也成。”


    说罢,穆同作势抬脚便走,甚至不给贾仁辩驳的机会,他倒是也想跟上去看看洗砚究竟能否寻到卷册。


    “穆同!你——”贾仁话至一半,不由气结。


    穆同此人,从前只一心为公务,从不在府衙内行拉帮结派之事,可如今这架势,看来是一头扎进了宋大人的阵营。


    这样也好,宋大人年轻有为,又是江阳知府,穆同跟着他必能施展抱负,总比跟着自己这个碌碌无为的同知强。


    宋大人是朝阳初升,而他,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不提也罢。


    “两位大人都静一静罢。”宋凛生出言止住穆同和贾仁的话头,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是一道屏风,洗砚还搬得动。”


    屏风?


    贾仁心中一动,任他再如何有所准备,预先写下请辞的公文,打算接受律例的审判,可到如今却还是有些坐不住了。


    “欻——”地一声,随着衣料的摩擦,贾仁站起了身。


    “什么?屏风?”穆同脚步一顿,旋身便往回走,“哦——我想起来了。”


    “早听闻贾大人有一道双面苏绣的屏风,技法精湛、巧夺天工。”


    穆同一面回忆着,一面作苦思冥想状,“下官还曾有缘得见一回,上头的图样似乎是,是——”


    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不过是从前拜会贾大人时,偶然见过,本就不是十分留意,如今突然想起来,却想不到当时所见的究竟是什么图样了。


    “菡萏出水。”宋凛生眼见贾大人起身,他却云淡风轻、岿然不动,仍端坐于案前。


    一侧的穆同喃喃道,“菡萏出水?是菡萏出水么?”他有些记不清了。


    只有与宋凛生相对的贾仁目光如刃,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盯着宋凛生。


    是菡萏出水不错,只是,他可从未邀请宋大人来过他的后院。


    那么,宋大人是从何得知自己堂内屏风的图样?


    “两位大人请稍安勿躁,待洗砚将屏风搬来。”宋凛生语气淡淡,无甚波澜,“想必——”


    “是非曲直,就在其中。”


    “不必了——”沧桑无力的男声开口,正是站在对侧的贾大人。


    他虽是站立着,可两肩却下沉得厉害,似乎叫人抽走了浑身的精力,一股颓然之气油然而生。


    穆同本想说道两句,不过一瞧见贾大人这架势,便本能地噤了声。


    就连从头到尾都端坐着的宋凛生,听到贾大人出言制止,也不禁倒抽了口气,不过他动作细微,难以叫人察觉。


    只有离他最近的文玉双耳轻动,将这声响一丝不落地收入耳中。


    宋凛生似乎有些……紧张?


    文玉在心中摇头否认,怎么会?他一向是从容有度,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堂内四人各怀心思,或坐或立,占与一侧。


    仿佛是为了合群似的,宋凛生也拾掇着衣衫起身,一改方才闲适到几乎懒散的姿态,他身量高,长身玉立于厅堂之内,那派头仿佛此处是他的宋宅一般。


    “贾大人似乎有话要说?”宋凛生语气淡然,“既如此,便请罢。”


    一口浊气自贾仁口中逸出,在风送虫鸣的夜晚,这声叹息显得尤为刺耳,似乎能直直地穿透耳膜,往人的心里去。


    贾仁环视一圈,方才在立于厅堂正中的穆同,不知何时已经偏向宋大人那侧,更不必提一向与宋大人同进同出、如影随形的文家小娘子。


    他一人占据着厅堂右侧,距离宋大人他们不过几步之遥,可他却晓得,这短短几步横亘着的是无形的鸿沟,而他如今是真正的孤岛。


    与其等洗砚回来,落得个当堂对峙的下场,不若早些交代,尚能留存几分颜面。


    正好现下阳生那小子不在,不至于叫他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否则怕是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


    他不过是写封公文,阳生便死活要面见宋大人为他求个“公允”,若是叫阳生听见接下来自己要说的,哎——


    他可以走,但阳生还得留在府衙当差才行,切不可因为他的事开罪宋大人。


    阳生没有分寸,他却不能不考量。


    “宋大人——”思及此处,贾仁快速开口,“叫大人的人回来罢,不必去了。”


    “穆同说的没错。”贾仁一顿,而后提起一口气接着说,“我确是卷轴所记的江阳经历,也正是因当年剿匪一事,擢升为同知一职。”


    一时间,室内风声皆静,先前你来我往的争辩不复存在,随着贾仁的话音落地,似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可文玉知道,到此处,事情还没完。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贾仁目光一转,疑惑的视线将穆同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从前的卷轴我早已在穆同到任之前全部封锁,虽然是置于府库之中,可绝无可能叫人这般轻易便寻到。”


    这也是当时穆同到任,他能放心将府经厅的一应卷轴喝门牌钥匙交给穆同的原因——


    府经厅根本没有从前的要事记载。


    见话头转向自己,穆同眼睫微抬,陪着笑道;“贾大人,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嘛,何必计较这些。”


    他生怕贾大人抓住此事不放,非要同他辩白,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语道罢之后,贾大人似乎真的不感兴趣一般,不再追问。


    “也就是说——”宋凛生开口,及时将话头拉回正题。


    “也就是说,我与那程廉,确是旧识。”


    “前头的事,与文娘子和穆同所说相差无几,我便不再赘述。”


    贾仁脊梁一挺,似乎有一股力量顺着背心而上,叫他一扫颓靡之气,重新端正起来。


    他双手合拢,规矩地向宋凛生施以一礼,才接着说道,“我便只讲讲这后头发生的事罢。”


    “我虽主张镇压,却也是以解救人质为先,因此当日八成的兵力都在程廉藏匿老弱的货船。”


    而他,只带了两成的兵力围剿程廉。


    “是我轻敌,以致于最后人质虽然悉数得救,却叫程廉趁乱逃走,未能将他缉拿归案,我有罪。”


    幸而朝廷宽仁,以营救民生也算功德一件为由,进了他的官职,至于他未能擒获程廉一事,另作处置。


    “自然有罪,若是当时能抓住他,也不会有今日之事。”文玉向前一步,有些后怕,“是我也就罢了,若是他此次挟持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孩童,难道贾大人要如同当年一样,再剿匪一次吗?”


    当年能保人质全部获救,可不一定今日也能做到,若是伤及无辜,到那时说什么也晚了!


    文玉轻呼一口气,有些庆幸起来,幸而遇到此事的是她和宋凛生,只是若有下回,文玉偏头一看——


    最好莫要牵扯到宋凛生了。


    宋凛生轻轻颔首,给了文玉一个令人心安的眼神,而后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


    “当年之事,朝廷和官府自有定论,如今再去追究,也失了应有的效用。”


    他要做的,是查清今日之事,缘何而起。难道仅仅因为当年是贾大人带兵剿匪,便叫程廉冒着被抓的风险现身江阳?


    “凛生想知道的,是程廉铤而走险,再度现身,究竟为何?”


    眼睫半合的贾仁忽而睁大双眼,面上浮起的疑惑之色不似作假。


    “此事,我也不知。”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追寻程廉的下落,不只是江阳,周边的各路州府他也与其协同查过,只是始终没有程廉的踪迹。


    时间久了,便也只在江阳境内防范,只求相安无事。


    直至那日一封莫名的信送进来,见了信上所写的“贾仁吾兄”,他才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程廉回来了。


    见贾大人没了下文,甚至还有些神游天外,文玉轻咳一声,打算开门见山。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一些。”


    一想到此事的起因,文玉真是没好气。


    果然师父说的没错,这世间本就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的,种了什么样的因,自然结什么样的果。


    见堂内众人的目光皆汇集在自己身上,文玉也不卖关子,将她从程廉身上搜罗来的前情一一道来。


    “他原本改名换姓,藏身于一路商队之中,这些年一直在边境游走,你抓不到他的踪迹实属正常。”


    “这回他途径江阳,原本不欲作为。”文玉眉头一皱,直视着贾仁,“是你咎由自取。”


    贾仁眼中疑惑更甚,一侧的穆同和宋凛生也向文玉投来不解的目光,只是不等他几人问出口,文玉便接着说了下去。


    “你打马过闹市,当街捉陈勉的时候,没想到会因此招致程廉罢?”


    “陈勉?”贾仁喃喃道。


    “正是陈勉,你无缘无故抓了陈勉,本就落人话口。”文玉轻哼一声,“此事在百姓当中议论纷纷,传到程廉耳中,他便想趁乱杀掉陈勉家的娘子,再伪装成她是受你所害,坏你官声。”


    “只是中途出了许多事,却叫他阴差阳错地抓了我。”


    不过这话倒说远了,抓她并没有什么紧要的。说到底,程廉做这些事,最终的目的还是在贾大人身上。


    “当年我带兵剿匪,叫他难以再得势,还要东躲西藏、惶惶终日。”贾仁一默,呼了口气接着说,“他恨我也是应当。”


    “若是如此,他此次作乱,也说得通。”


    “并非如此!”


    文玉一转脸,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贾仁,那些萦绕在她心头的话,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他是为你杀他妻小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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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文玉之言掷地有声,叫堂内众人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就连平日里最擅搭话的穆大人也噤了声。


    此刻似乎谁也不宜开口,除了贾大人这个当事人。


    文玉斟酌着,思索是否要再次开口,这番话她原本不知该如何问出口,可没想到方才话赶话就那么说了出来。


    她拿眼角瞄了几眼对面的贾大人,只见他怔愣许久,似乎深陷泥潭却无法挣扎,那向下垂敛的眼角、遍布青筋的前额,每一寸皮肤都在昭示着贾大人此刻的煎熬。


    这话她迟早都得问出来。


    文玉深吸一口气,平复这心中的不安。


    今日她在船上听的分明,程廉质问贾大人害他妻小一事。原本她与那程廉达成交易,程廉听她的往江阳府衙送信,而她配合程廉在船上演这么一出,达到他见贾大人的目的。


    只是,先前文玉并不知程廉所言半真半假,他仅交代了贾大人带兵剿匪一事,却并未提到他与贾大人之间还有这么一层私仇。


    想来是怕文玉晓得了,会偏袒贾大人,从而阻止他的动作。


    文玉见她身侧的宋凛生也不发话,便侧头去瞧穆同,不过她与穆同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穆同面色凝重,更甚方才,按文玉料想,许是此事牵扯甚广,叫穆同也难办。


    众人各怀心思,只有屋外的夜风单纯,怀抱着丝丝凉意,直透过窗棱往屋里钻。


    文玉抽抽鼻头,倒吸一口凉气,正当她以为贾大人不会答话之时,却听见贾大人了无波澜的话音。


    “是,当年确实我杀了他妻小。”他的语气很淡,似乎在述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而今日,我又亲手了结了他。”


    “我无愧于江阳百姓,总算将这恶贯满盈的凶犯法办。”


    “呵——”贾仁嗤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悦之事,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形若疯魔,状似癫狂。


    “倒叫他一家三口团聚了。”


    贾仁的笑意淡下来,伴随着夜风的吹拂渐渐凝固,那一丝生硬令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加冷峭。


    看着他这副样子,与当初打马长街判若两人,文玉只觉得喉头哽得难受,忍不住吞咽了好几口。


    “你这不是法办,是私刑。”文玉的声量弱了下来,早没了方才的气场。


    揭穿贾大人的真面目,为陈勉洗刷冤屈,帮宋凛生查办此案,这一直是她想要并为之努力的。


    只是,真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刻,亲耳听到贾大人认罪,她却无半分欣喜,不知为何,反而觉得悲从中来。


    这就是师父说的因果循环么?


    可叹,可叹。


    “法办也好,私刑也罢。”贾仁麻木地复述着文玉的话,“我认罪。”


    “你不是一直想要救陈勉么?只要请宋大人将我依律查办,流放也好、抵命也罢——”


    “届时你便能如愿。”


    文玉不知如何接话,事到如今,她真的能如愿吗?


    她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凛生,只见他眼睫微垂,喜怒难辨,不过从他周身的气韵来看,文玉嗅不到半分案件侦破的畅快之色。


    这是为何?


    一声轻叹自文玉耳侧传来,那温温热热的细浪,深深浅浅的雪松香,是宋凛生。


    “贾大人,做了这许多年的同知,可知执法为公?”


    与贾仁的寒气迫人不同,即便是此刻,宋凛生也好似一朵温润的玉兰,说话办事不急不徐,从不以气势压人。


    可他的劝慰,换来的确实贾仁的沉默不言。


    “今日,你是射杀程廉不假,可事出有因,此其一。”


    虽则此因究竟是否单单为了救文娘子,还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还需细查。


    “二则,当初你有否真的杀他妻小,却难保属实。”


    至少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此事作伪的可能性更大。


    “你不争不辩,悉数承认,是想将此时尽快了结。”宋凛生似乎猜到贾仁的心思,思忖片刻,“而我却不能叫你冒认了半件并非你做下的事。”


    这世上,便是牢狱之中的囚犯,也应有为自己辩白的权利,为的不是颠倒黑白、糊涂是非,而是不叫他多承受所犯之罪以外的责罚。


    宋凛生的话好似惊雷一道、闪电阵阵,照的堂内亮如白昼,在这一番话之下,贾仁的说辞无所遁形。


    他怔愣片刻,掀起的眼皮重如千斤,只觉得使足了浑身上下的力气,才能将对面的宋大人看清楚些。


    “当年之事,乃我亲身经历,若是我不知个中真相,又能有谁知?”


    贾仁微微躬身,对着宋凛生又是一礼,只是这动作间,相较上回,竟多了些示弱的意味。


    “如今我既已认罪,就请宋大人依法处置。”


    他……竟一丝松口的迹象也无。


    宋凛生心中一叹,不知作何感想,他不再言语,只向一旁的穆同颔首示意。


    穆同见状,旋即领命上前,面对眼前梗着脖子要宋大人处置自己的贾大人,穆同也是满心叹息。


    “贾大人,又何须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见贾仁满眼防备,不与多言,穆同也不再空口争辩,只伸手从怀中摸出半页纸张来,一面展开一面说道:“程廉之妻是否尚在人世,我倒并不十分清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程廉之子当年确实活了下来。”


    闻听此言,贾仁心头一沉,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立刻抬首往穆同的方向望去。


    一张清秀面容赫然映入眼帘,画中的人面容素净娴雅,在泛黄的纸页上也依稀能辨其风采。


    “这,这是——”贾仁双唇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当年有关于程廉的通缉案卷里夹的画像,经查,画中人正是程廉之妻——陈三娘子。”


    穆同紧盯着贾仁,不愿错过他丝毫的情绪,见一旁的宋大人并无动作,便接着说:


    “陈三娘子与书吏陈勉原是远房表亲,虽隔得久了些,不过程廉应是晓得此事的,这也是为何他会盯上陈勉家眷的原因。”


    文玉渐渐听的入了迷,只觉得纸上女子的那一张脸似乎与陈勉重叠了起来。


    远房表亲?


    像,又不像。


    难怪先前听枝白娘子所言,陈勉到江阳当差不久,绝不至于招惹土匪歹人,却原来,早在此处,便埋下了祸根。


    只是这位“远房表姐”的脸,文玉总觉得并不十分像陈勉,倒是像谁……某个熟悉的人。


    那人的姓名仿佛就在唇齿之间,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就是在这样的关头,文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贾大人看这陈三娘子的容貌,倒像是谁?”


    穆同的语气很奇怪,不似发问,倒有一股子不容置喙在其中。


    他这一问,叫贾仁更加沉默,只是保持着唇齿微张的样子,阐释着他的讶异。


    文玉心中越发觉得古怪,视线在贾仁和那画像之间来回逡巡,电光火石之间,文玉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一个众人都不陌生的名字就那么脱口而出:


    “阳、生——”


    文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白日里程廉见岸上有人围过来之时的困惑、激动,不顾一切的张狂,质问贾仁的疯癫,似乎都有了解释。


    他不是怕围困,他是因为见到了为首的阳生!


    无数个念头在文玉脑海之中快速窜动,陈三娘、阳生、贾大人、程廉,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关系?


    若阳生真是陈三娘之子,那便是程廉之子,可他却与贾大人同吃同住、亲厚非常。


    难不成,他是贾大人之子?


    文玉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赶忙收住心思,看向身侧的宋凛生和穆同,他二人倒是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想来是一早便知道此事。


    只是,对面的贾大人,看着并不好受。


    文玉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无异于惊涛拍岸。


    似乎所有的谜题都即将揭晓,所有的谎言都快要被戳穿。


    既然阳生犹在,那么贾大人杀程廉妻小一事,就并不成立,至少,不完全成立。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阳生的眉眼与这画中女子像了个十成十,想来阳生是陈三娘之子一事,不会有错。


    眼见贾大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几经辗转,竟成了颇有些欣慰的神色。


    正当文玉欲出言之时,贾大人却率先开了口。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阳生那小子往日总是同他寸步不离,今日吵过嘴之后,不知去何处委屈了。


    倒也好,省的叫他听见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否则,不知又要如何“胡闹”。


    “阳生——”贾仁话口一顿,只觉得唇齿之间酸涩无比,“确是程廉之子。”


    当潜藏多年的秘密暴露于阳光之下,从不曾说与人听的往事落入众人耳中。


    这短短的一句话,似乎要将自己全部的气力抽干才肯罢休,贾仁一叹,一种虚无的幻灭感自发顶而下。


    在宋凛生等人惊诧却又早有预料的眼神中,往事渐渐浮现,像是永不褪色的画卷一般,在贾仁面前展开。


    “当年,程廉遭受夹击,已是穷途末路之际,走投无路之时,他竟狠心将妻儿抛下,一人独自逃命去了。”


    贾仁轻声叙述着当年的纠葛,面上浮现出一股奇幻的色彩。


    “也正是那时,我追捕程廉不得,却正好碰上了他的妻小——也就是陈三娘子和阳生。”


    只不过,待他赶到之时,陈三娘子已是梁上的一缕芳魂。


    “我勉强将其救下,却已是回天乏术。”


    “她临终有言,程廉罪无可恕,她愿以死谢罪,只求我能放过她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


    “那孩子就是阳生?”文玉问道。


    “正是。”贾仁应声,“父之有罪,岂关乎子?正所谓稚子何辜,程廉所犯罪责本就与阳生无关。”


    “所以,大人收养了阳生?”穆同接过话头,似乎能捋清楚这中间的关系。


    “是。”贾仁一默,叹了口气,“只是今日到河滩之前,我心中虽有猜测,却并不肯定来人便是程廉。”


    若是一早晓得,他决计不会让阳生在程廉的眼皮子底下现身。


    “这、这与你射杀程廉,有何关系?”文玉仍是不解,即便阳生乃是程廉之子,又如何呢?


    “阳生的容貌酷似其母,自他与程廉在河滩上遥遥一见,我便知道,程廉必是认出了阳生。”


    这个中纠葛他从未对阳生说起,阳生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他收养。


    若是断然叫阳生知道这些事,他能否接受不说,贾仁自己是第一个不同意,当时河滩之上,官兵、民众诸多,不可以百十计,他决不同意程廉在那般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阳生的身份。


    这对毫不知情的阳生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阳生从前无父无母,倒也习惯了,可如今冒出个逃犯阿爹,他又会因此遭受何种冷待?


    贾仁心中一凛,他不允许这样的状况发生。


    因而当时他甚至没有多想,便放了箭。


    而纵使是现在当堂受审,他也不后悔。


    “可是,阳生乃是程廉之子,你做这番决定,可有想过阳生的想法?”


    宋凛生的这一问,毫无疑问是点燃了贾仁仅存的理智。


    “他不会知道!他也不能知道!”


    随着贾仁话音落地,寂寂无声的院落却忽而传来“哐当!”的一声——


    一时间众人皆惊,反应最快的文玉率先往外走去。


    “什么人!”


    第119章


    文玉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去,只怪她一心扑在贾大人的事上,竟然放松了警惕,失去了作为精怪最基本的敏锐,就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江阳府衙人多眼杂,如今又是旧案重提、新事不断的关口,此刻若是有人听墙角,怕是没怀什么好心思。


    思及此处,文玉越发焦心,就连身后的宋凛生也顾不得等,闪身便来到门前,长袖一挥,门页便退向两旁——


    花纹繁复的食盒侧翻着躺在地上,其间各色菜肴散落一地,盛菜的碗盏四分五裂,每一片都泛着冷光。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副景象,文玉心头一跳。


    再往前看,一袭白衣团簇着,缩在地上,侧躺的身形肩细腰圆,背对着文玉,叫她看不清脸。


    可那衣装、体态,文玉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向前迈步的同时,文玉惊呼出声:


    “枝白娘子——”


    随即便是衣袂翻飞之声,文玉的身影快如流云,叫后头的宋凛生追之不及。


    “枝白娘子?”宋凛生喃喃道,加快脚步追了出去。


    一侧的穆同快步跟上,似乎也有些不解,“陈勉的家眷?怎会在此处?”


    只有贾大人抬起的脚尚未落下便缩了回去,他伫于原地不动。


    贾仁僵直的身子微动,往门外望了一眼,距离有些远,外头又黑,他压根瞧不见什么。


    他想,他是应该随宋大人一道出去看看的,只是,他押了陈勉,又……


    他有何面目出现在陈家娘子眼前呢?


    待到近了,文玉才发现,枝白的裙摆沾染了好些菜汤汁水,想来是令她跌倒的原因。


    “枝白娘子——”文玉急促地唤了一声,旋即将枝白一把抱在怀中。


    枝白现如今有如凡人之躯,早先就因强行使用法术受了重伤。如今不明不白地躺在地上,文玉顾不得那许多,仿佛忘了身后追上来的宋凛生和穆同,慌乱之中,正欲使出法术去探枝白的气息,却被一只手按住。


    “文玉,文玉。”枝白双眉紧蹙,勉力睁开眼,“别,别费劲。”


    她手上几乎没有一丝力道,却仍坚持按着文玉。


    “我、我只怕是要、要生产了。”枝白喘着气,说话间已是有些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


    文玉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即便她是根木头变的,却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要在鬼门关走个来回,所受的磋磨非亲历不可描述。


    人是如此,妖也不例外。


    她的指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双唇微张却不知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文玉闭了闭眼,忍住眼睫的颤动,抬手将枝白抱得更紧。


    严格来说,枝白是她在人间结识的第一位道友。她虽然从未见过人生产,更别提接生这活,掌心传来指甲嵌入的痛感——


    “我决不让你出事。”


    话音刚落,宋凛生和穆同也到了文玉身后,月色下两人的身影盖在文玉和枝白身上,似乎带来了一丝温度。


    文玉见了赶忙回头,急促道:“宋凛生,枝白要生了!”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并没有让宋凛生有任何的措手不及,许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的默契,宋凛生几乎没有停顿便领会了文玉的意思。


    “穆大人,速去请稳婆来。”


    宋凛生撩开衣袍,蹲下身从文玉怀中接过枝白,一面快速与穆同交代着,一面抱着枝白起身。


    “还记得我初到江阳,你为我安排的院子?”宋凛生抬脚便走,不耽搁片刻时间,“我带枝白娘子去那里安置,等你带人来!”


    “大人放心,我速去速回。”


    穆同也不含糊,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岂会怠慢,几乎在宋凛生话音出口的同时,他便转身往院外走去。


    文玉起身追上去,她倒不知道府衙内还有宋凛生的院子。


    “你慢些!别颠着她。”文玉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紧跟着宋凛生和枝白。


    “自然。”宋凛生小心地环着枝白,“你没去过那处院子,我现在带你过去。”


    “到那处,你照看好枝白娘子,等穆大人带稳婆回来,我遣人去府里寻洗砚和阿柏来陪你。”


    宋凛生虽行走地快些,却很是稳当,他一面走,一面同文玉嘱咐着。


    “我去地牢救陈勉,枝白娘子如今的境况,得有他陪在身旁才好。”


    宋凛生说完这话,又怕自己一下子说的太多,无形中平白给文玉施了压。


    他稳了片刻,郑重又细致地问道:“小玉,能做到吗?”


    文玉一怔,一股莫名的被信赖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我能做到。”


    “多、多谢——”枝白已是大汗淋漓,额前的鬓发也已湿透,“我……”


    许是有些力竭,枝白娘子慢慢地不再出声。


    “只是洗砚不是去了贾大人的院子,怎么这般快便回了宋宅?”


    文玉话一出口,几乎是同一时间,脑中灵光乍现:


    洗砚根本不是回了宋宅,从一开始,洗砚就并未随他二人一道来府衙。


    方才宋凛生所说,言不符实。


    不过现下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文玉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抛诸脑后。


    月色如练,高悬于顶,将同知院的一行人照的清清楚楚。


    文玉几人身形如豆,似流水般前后出了同知院,只留下一院的寂静在身后。


    不复方才的热闹,此刻的同知院中,仅有敞开的堂屋门投出来一片方形的光亮,与月色一冷一暖、交相辉映。


    摇曳的烛火,叫那亮光忽闪忽闪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被拉长的人影从门内冒了出来,他似乎在门槛前踟蹰了片刻,却最终没有跨出半步。


    ……


    是夜,知府别院。


    院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与方才的同知院大有不同。


    往来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文玉站在门口招呼着,片刻也不敢松懈。


    室内时不时传出枝白痛苦的呻吟,叫文玉无比煎熬。


    府衙她不甚熟悉,宋宅之中又没有这么多的女眷,这些人都是穆大人从外头请来的,文玉松了口气,穆大人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宋凛生不过交代一句叫他去请稳婆,谁知他办事竟然妥帖至此。


    当文玉看到穆大人光是接生的产婆就请了五个,一旁帮忙打下手的丫头更是十数往上,文玉当即放心了不少。


    人家说一,穆大人便能想到二三四五,行动力强又不死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洗砚同阿柏去厨房管着药汤补品,穆大人在这院外守着,文玉扫视一圈,与穆同点头致意。


    “那这外头就有劳穆大人了!”


    “文娘子,安心进去罢,这外头一切有我。”


    文玉得了话,便一头扎进了这临时产房。


    “枝白!”


    文玉绕过屏风,室内丫鬟婆子挤了一屋,虽则忙了些,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生产准备。


    “枝白,你感觉如何?”


    文玉紧握着枝白的手,触感冰凉,竟毫无热气。她心中一急便运转法力,不过片刻之间,源源不断的热力便自掌心传入枝白的身体。


    “我没事。”


    枝白虽然苦痛,却强忍着,回握着文玉的手,动作间还不忘用宽大的衣袖掩住文玉的指尖。


    “我,我这样的人,比旁人冷些也是常事,你莫要太担心。”


    她是指自己乃是栀子所化一事,文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花木精灵的体温,比寻常的动物都要低上些许。


    只是现下枝白情况危急,文玉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灵力,以期能减缓她的不适。


    “啊——”枝白另一只手快速覆上小腹,那里一阵一阵地疼着,那感觉有如刀绞,叫她难以承受,忍不住叫出声来。


    “娘子莫急,娘子莫急。”床尾的产婆安抚道,“娘子暂且忍忍,少叫些,定要留存气力啊!”


    “是啊,娘子放宽心,胎儿的位置正的很,想是这娃娃懂事,不会叫娘子遭太多罪的。”


    产婆的话虽是在安慰着枝白,同时却也为文玉宽心不少。


    文玉胸口起伏不定,总也不能平息,此情此景要是叫她师父瞧见,恐怕要笑话她就如同自己生孩子一般了。


    想到这,文玉会心一笑,总算轻松了些许。


    生产的事她不懂,就交给经验老道的产婆,但她懂现如今枝白最关心的是什么,恐怕她现在生死一线、疼痛难忍之际,最记挂的还是她的夫君陈勉。


    “你放心,宋凛生已经去地牢救陈勉了。”文玉捏捏枝白的掌心,怕她痛到直接晕过去,“你好生保重自己,待诞下孩儿,一家团聚的日子就在眼前。”


    枝白反手托住文玉的指尖,也捏了捏文玉作为回应。


    “我、我晓得的。”


    “多谢你为我筹谋,姑姑——”


    枝白两颊绯红,身子却冷,冷热交替之间,她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


    文玉赶忙掏出手帕,过了热水替她拭汗。


    “怎么又叫姑姑,你我一早说好,唤我文玉便是。”


    文玉手上动作不停,将那帕子又过水拧干,佯装生气道:“你这样叫我有什么脸面担得起你一声姑姑?”


    “你是为我送饭来的府衙,谁料想叫你受了惊,这才叫你动了胎气,是我害了你。”


    文玉自顾自地说着,她和宋凛生今夜不曾去饭厅用餐,许是枝白不晓得洗砚单独送了饭食给她,这才带着食盒来府衙寻她的。


    不巧的是,却叫她听见她们的谈话,文玉顿时觉得不奇怪了,若是枝白的话,她一时没注意到来人也没关系。


    不过大概是话中谈到关于陈勉的事,叫枝白郁结许久的心事有了宣泄的出口,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动了胎气。


    “我、我,啊——”


    第120章


    枝白的声音凄厉尖锐,似鸮鸟夜啼。


    文玉不用多想,也能想象到枝白的痛苦。文玉避开床尾众人的视线,双手拢于袖中,仍坚持为枝白传输法力。


    “你快别说话了,留存体力准备生产。”文玉只当枝白又要同她说些千恩万谢的话,赶忙劝道,“只待熬过这关,你们便可家人团聚了。”


    文玉一面说着话,一面照看产婆那头的情况,正说着却忽而发觉腕上一紧——


    枝白使尽浑身的力气拉住文玉,文玉顺着手臂看下去,只看见枝白双目坚定,似有话不说不罢休。


    “不,文玉。”枝白疼得直抽气,却仍勉力说道,“那食盒不是、不是我带来的。”


    文玉耳边似有声声轰鸣炸响,所有的疑点齐齐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入夜洗砚送与你和宋大人的汤饭,还是我帮忙搭手准备的。”枝白咬紧牙关,“我怎会在此时又送来食盒?”


    枝白后头又说了些什么,文玉就像听不见一般,只喃喃道:“不是你、不是你又会是谁……”


    ……


    江阳府衙,地牢。


    宋凛生甫一进入地牢,便有极重的血腥气铺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的,直往他鼻孔里钻。


    他心中一沉,极其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促使他加快脚步朝关押陈勉的最深处走去。


    地牢里暗得很,混着昏黄的烛光,像是给人的眼前上了一层蜡。


    宋凛生双眉紧蹙,好让自己集中精神,待他行过最后一道转角,终于在天窗上漏下来的几缕微光之中,瞧见了陈勉瘫坐一团的身影。


    “是谁将你打成这样?”宋凛生一惊,连忙叫一旁的狱卒开门,“陈勉?陈勉?”


    一阵叮铃哐啷的钥匙清鸣之声过后,宋凛生跨步进了牢房,三两步便到了陈勉身前。


    他一袭单薄的衣衫裹着血渍,早已破烂不堪,难辨其貌,就连它原本是什么色彩也看不出。连日来不曾打理的鬓发夹杂着地上潮湿发霉的草屑,叫陈勉早不见了当日在长街上的风采。


    纵使如此……不雅,宋凛生却无半分为难。


    他抬手将陈勉的头枕在自己臂环之内,只是却又不敢大力晃动,恐伤了陈勉,只得轻声反复确认地唤道:“陈勉?陈勉?”


    “呃……”


    陈勉不发一言,只有长久的低吟回应着宋凛生的呼喊。


    长期缺水叫他的喉头似久不见甘霖的土地,裂成一块一块的样子。尽管他使出了所剩不多的全部力气,却也只能发出轻微的响动。


    “陈勉?”宋凛生一面唤着,一面去检查陈勉身上的伤口。只见他裸露出来的肌肤无半寸完好之处,纵横交错的鞭痕更是叫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怎会弄成这副样子!”宋凛生语气一沉,怒意渐起,“他不过是嫌疑之人,又不是板上钉钉的有罪之身。”


    “怎么会上如此之重的刑?难道江阳府衙之中,一贯是酷刑加身、屈打成招吗?”


    宋凛生此言一出,即便他并不是怎样的疾言厉色,可对于牢房外躬身站着的狱卒来讲,仍无疑是雷霆万钧、大难临头。


    这位宋大人虽是新到任的,听说教养极高、很好相与,可他们到底是没有同宋大人接触过,摸不清他的脾性。况且他的身份在那里摆着,终究叫人生畏。


    只听得又是一阵的钥匙清鸣,那外头的狱卒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为首者正是掌管地牢钥匙,方才为宋凛生打开房门的那人,“小人是昨日才被调派到地牢当值的,原本在……”


    他原本在何处当值并不要紧,宋凛生眸色一淡,只听得那半句“昨日才被调到地牢当值。”


    话说到此处,又何须接着往下说呢?


    显然,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蓄意谋害陈勉,在尚未论罪的情况下私刑加身,叫陈勉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后又掐着时间,将涉事的狱卒尽数调离,叫他无法直接抓着线索。


    想必那人是料定今日他会重问陈勉之事,即便不是因为枝白娘子生产来找陈勉,也会因为旧案重提来提审他,因而提前一步便布好了局,及时抽身。


    宋凛生心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程廉之事查起来顺风顺水,叫他总以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贾大人竟还在此处有这么一手。原以为贾大人为程廉一事,乃是真心悔过,可他对于陈勉的所作所为,倒是叫宋凛生越发看不清了。


    只是,如今去想这些又有何用?


    宋凛生呼吸紊乱,失了分寸。若非他大意,怎么会叫陈勉落到如此境地?


    当初既然知晓此内有冤情,自然该派人护住陈勉才是。怎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未有定论之事,不会有甚意外?


    正当宋凛生心中一片兵荒马乱之际,喑哑干涩的嗓音有如摧枯拉朽一般落入宋凛生耳中。


    “宋……宋大人……”


    ——是陈勉。


    宋凛生闻言立即伸手去探他鼻息,还好,还能感觉到些温热触感,虽然气若游丝,终归是留住了性命。


    “陈勉。”宋凛生不再去计较当值之事,此刻陈勉的身子最重要,“陈勉,你听我说。”


    “枝白娘子要临盆了!你们的孩儿将要落地。”宋凛生手上提起劲儿,将陈勉拉着坐起身,“你保重些,我这就带你出去。”


    说着,宋凛生便欲带着陈勉起身。只是原本瘦弱的陈勉,此刻身受重伤失了力道,却反而重如千斤。加之宋凛生不敢轻易挪动,恐叫他伤上加伤,只得顺着他复又蹲下身。


    “陈勉?你感觉如何?”宋凛生压下身子,凑近去听陈勉的回话,“还能走吗?”


    “是宋……宋大人么,我娘子她……”陈勉的声音断断续续,细若蚊呐,“我娘子她还好吗?”


    陈勉强撑着一口气,想睁开眼看看。些微光亮穿过他纵横凌乱的发丝,照在他的脸上,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是眼睛隐约见些清冷的颜色。


    是月夜罢?


    连日来,他早已日夜难分,时辰莫辨。如今也只能依靠这光亮的冷暖来猜测一二。


    “还好,一切都好,如今由文玉娘子照料着。”宋凛生出言宽慰,“你莫要忧心。”


    “想必很快,枝白娘子便能诞下孩儿,与你一家团圆。”


    “嗯……娘子,孩儿……”陈勉喃喃道,忽而一顿,像是方才反应过来似的,紧接着便挣扎着要起身,“我要去看我娘子。大人,我要去看我娘子。”


    动作间,他身上的伤口开裂的开裂,流血的流血,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肢体顷刻间又添上新伤,叫血腥气包裹着。


    “你当心!”宋凛生心中一紧,赶忙搀扶着陈勉。


    “嘶……宋大人……”不知怎么的,陈勉伤重至此,却真的勉力站起身来。


    “走,宋大人。”陈勉说着便迈步向前,“我随你去,只是不知我娘子现在何处?”


    宋凛生松了口气,若是还能行走,至少说明陈勉的身体状况还不算太糟糕。听他问起枝白娘子的所在,宋凛生答道:“就在府衙先前派给我的那处院子,你我现下一同过去——”


    “轰——”地一声将宋凛生的话直接打断,他未尽之言就那么生生地咽了下去,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快到宋凛生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看见陈勉的身影*崩如山势、轰然倒塌。


    “陈勉!”宋凛生一声惊呼,连忙伸手去捞住陈勉,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竟连他半片衣角也不曾捉住。


    宋凛生眼见陈勉倒下的身躯蜷成一团,那样子似乎回来了婴孩最初始的模样,是瑟缩,也是自我保护。


    “速去请郎中进府!”宋凛生心中一紧,顿感大事不妙。


    方才陈勉起身,宋凛生还以为是他身子尚能支撑,却没想到转眼却如风筝断线一般。看来,他是为了见枝白娘子,勉力吊着最后一口气强迫自己行动,反而透支了身子。


    一旁的狱卒缩着脑袋,却迟迟不动身,“大人,夜已深了……现下、现下去请郎中怕是……怕是……”


    “你只管去请,态度恭敬些,再付他十倍诊金便是。”宋凛生抬眼扫过跪成一排的狱卒,“留下两个寻副担架来,其他人都去请郎中,分散到城中何处,务必给本官将人带回来!”


    “是!是是!大人”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鱼贯而出。


    宋凛生看着不甚清醒的陈勉,心中一叹,他如此境况,恐怕不宜挪动,只能先等郎中看过再说。


    “去取保暖的衣物和热水来。”宋凛生吩咐道。


    门外的狱卒领命而去,一时间室内只留下了宋凛生同陈勉二人。


    宋凛生眉心紧蹙,纵使他往日里再如何淡然,现下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伸手去探陈勉的前额,只觉得滚烫无比,看来是伤口炎症导致的发热,得尽快医治才行。


    四方的天窗漏进来些微弱的亮光,色泽清冷,与地牢内昏黄的烛火相互交错、对比鲜明。


    宋凛生顺着月光望出去,只瞧见四角的漆黑。不知道文玉那头,一切进行得还顺利吗?


    知府别院,产房。


    “顺利得很呢!娘子,再加把劲,我已瞧见娃娃的头了!”一名接生的婆子惊喜地说道。


    文玉闻言紧张的心也终于是松泛了片刻,“一切就拜托嬷嬷们!”


    方才的事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由头,文玉索性不再纠结,只一心专注在枝白生产上。如今,这才是头等大事。


    “你听见了吗?”文玉捏了捏枝白的手心,轻声安慰着,“嬷嬷说看见孩子的头了,你放心,没事的,会没事的。”


    “嗯!文玉、文玉。”枝白冷汗岑岑,疼痛难忍,“啊——文玉,我害怕……”


    文玉眼睫颤动,嘴唇颤抖,她知道枝白怕什么。


    枝白是妖,乃是山中栀子所化,而陈勉却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


    她与陈勉的孩儿,不知会是何形状……


    文玉修行时日尚浅,见闻也不多,可也曾经听说过有的道行浅的妖精会诞下人面兽耳的孩子,或是初始是人形,渐渐的难以维持,也就显作了原形。


    枝白此胎究竟如何,文玉也难以预料。


    不过现下这个当口,她不能叫枝白分心。


    思及此处,文玉俯下身子贴近枝白耳侧,“你只管放心,万般有我。”


    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她必定用法术维持住孩子的容貌,叫她与常人无异。至少一时半会儿,不叫周遭的人发觉,至于后头,她再回春神殿请师父帮忙便是。


    说完文玉安抚地拍拍枝白的手,叫她莫要忧心。


    枝白轻轻一笑,有了文玉的应承,她总算安心了些许。


    只是,她只觉得指尖越来越重,半分力气也无,就连眼睫也控制不住地想阖上。


    原来,人一旦心中最害怕的事解决了,就会失去强撑的那最后一口气,妖也不例外。


    她早先怀有身孕失了灵力,又为躲避那伙贼人强行冲破禁制、动用法术,遭受妖力反噬,命悬一线。幸而得文玉搭救,可也不过只是拖延一时而已,现下临盆,气血翻涌,她只觉得妖力越发不稳,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在人间这些年,见寻常妇人生产,无一不是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只是当时并未亲身经历,总是不能领悟的。


    如今,她终于知道这是何种滋味。


    枝白紧闭双眼,凝住精神,仔细听着产婆的指挥,她不再思索旁的事,只随着产婆的节奏用力。


    ——这是她仅剩的力气。


    “娘子!别睡,再用力些!”那产婆喊道,见枝白闭上眼,她连忙从床尾起身来到文玉身前。


    “这位娘子身体太虚,如今恐失了力气,不如用些催产的汤药罢?”她两手皆是血迹,昭示着生产的不顺。


    文玉忙点头回应,起身往桌案又去,汤药穆大人也预备了,方才便遣人送了进来,现下正在炉子上温着。


    温度正正好,多一分嫌热,少一分怕凉。


    文玉片刻也不曾耽搁,端着药碗喂枝白服下。


    “枝白?枝白”枝白是饮一半洒一半,将就着喝了些。


    药一入口,枝白便察觉到不对。仿若灵力入体,叫她周身充满了力量,温热的感觉在她气海游走,顷刻间便消去她的疼痛。


    “这、这是……”枝白感到一股灵力在助她修复妖力,“啊——”


    枝白痛呼一声,文玉以为药力太猛,她实在承受不住,便赶忙伸手为她注入灵力,以期减缓枝白的痛楚。


    ——不是文玉。


    枝白分明感觉到文玉的灵力进入体内,可与方才那道,并非一脉。


    一冷一暖交织着,虽不相融,却也并不冲突。


    她觉得奇怪,却没力气深究。


    正当她感觉腹中平稳之时,忽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叫她不自觉收紧四肢。


    “生了!生了!”


    产婆惊喜的叫唤传进文玉耳中,一心扑在枝白身上的文玉这才抬头,她还没忘了答应枝白的事。


    可是入目的却是产婆怀中用襁褓裹着的小婴儿,她满头满脸的猩红之气,还未来得及清洗。


    可即便如此,文玉还是看的真真切切,除却额间一点淡青色的胎记,那分明是个与常人无异的小孩儿。


    文玉终于松了口气,庆幸的同时也生出丝丝难以置信,枝白修炼成人了么?她与陈勉的孩儿,竟不是妖精。


    “恭喜娘子,明珠入拿,生了位小千金呢!”那产婆乐滋滋的,将孩子抱上来给枝白和文玉看。


    文玉扶起枝白,叫她倚靠在自己的臂弯中,“枝白?”


    枝白悠悠转醒,有一瞬的茫然,而后才转脸看向她拼命生下的孩儿。


    先是凝神紧张,在见了孩子康健无虞,形容正常以后,枝白才松了口气。


    只一眼,枝白便生出了无限留恋,从此,她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份连结。


    这孩子,生的不像她,倒像极了勉郎。


    勉郎……


    “文玉。”枝白转开脸,似乎多看一眼便会落下泪来,“叫她们先出去罢,我想同你说说话。”


    文玉闻言,并未多问,而是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而后交代道:“嬷嬷辛苦,先下去休息罢。”


    那产婆“诶!”了一声,便领着屋内一众丫鬟婆子出了门。


    文玉只听得屋外传来众人向穆同道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明状况的穆同忙不迭地解释,或无奈、或娇俏的音色交织着,众人都在为新生命的降临感到欢快。


    而屋内却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文玉一默,屋外的笑闹事源于众人的不知情,心知肚明的文玉自然笑不出来,这孩儿的父亲陈勉,如今身在狱中,不知境况如何。


    这般想着,文玉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向屋外投去,只是在撞上紧掩的门页之时,才哑然失笑。她在想什么呢?她可还没练出缩地千里、隔空视物的法术。


    宋凛生怎么还没带陈勉回来?


    府衙,地牢。


    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陈勉只觉得眼睫重如千斤,叫他怎么也睁不开,只得一直陷在睡梦之中,梦中有幽深的青山,有清脆的鸟鸣,还有清凉的野泉,和……和半开的栀子。


    他遨游其间,虽然心中分明晓得是梦,却仿佛真的能闻见阵阵栀子浓香。


    伴随着那香气,而渐渐浮现的,是一张极其秀美清灵的面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他的娘子,枝白。


    他自然而然地往枝白的方向靠去,可是距离越近,反而越是看不清。


    “娘子?娘子?”陈勉撩起衣袍去追,“娘子你在哪儿?”


    可他步伐越快,山间的雾气便越盛,他紧赶慢赶,最后却迷失在一片不辨方向的白茫茫之中。


    陈勉心中一紧,挣扎着便要一头扎进雾气之中。


    “娘子——”


    “陈勉?”


    一人的声音打断了这绮丽又怪诞的梦境,陈勉从昏睡中抽出身来。


    他甫一睁眼,昏黄的光亮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刺得人双目胀痛。


    陈勉不自觉便伸手去挡,直到一阵疼痛席卷全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周身的伤口,怕是难以行动。


    他眯着眼,从缝中瞧见不远处的两人。


    其中一人背对着他,只见清瘦挺拔的身姿,看不清正脸,不过从他的形容气派来看,应当是宋大人。


    而另一人,面对着他,他倒面生得很,认不出什么。


    只见那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向宋大人行过礼之后便退下了,身子隐入转角,再也看不见。


    “陈勉?”宋凛生轻声唤道,他方才似乎瞧见陈勉睁眼了。


    陈勉只觉得宋大人的身形朝自己走了过来,不过影影绰绰的,他看不十分真切。


    “宋……大人……”


    陈勉这般唤着,想着哪怕身在牢狱,也不能短了礼数,便挣扎着想起身向宋大人见礼。


    “你快些躺着。”宋凛生扶住陈勉的肩膀,将他按在临时搭建的床榻之上,“你伤重至此,不可轻举妄动。”


    宋凛生看着清洗过后的陈勉,方才他一身脏污反倒看不出来,原来他身上的伤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宋大人,我娘子她……”陈勉身子不肯放松,仍是挣扎着,虽然虚弱,却有三分劲道。


    宋凛生不敢同他生犟,只得出言安抚。


    “有一事你还不知,我要同你道喜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唤醒陈勉生的意志。


    “枝白娘子生产顺利,我还没恭贺你弄瓦之喜呢。”


    仿若活水入死潭,风声啸山川,陈勉像是一棵几欲枯死的树,宋凛生的话无疑是为他的枝叶重新妆点上碧绿的色彩。


    他灰暗的双眸亮起生的光点,几乎要照亮同样灰暗的牢房。


    “是女儿?是女儿!”陈勉不再挣扎,泄了气一般躺了下去,喃喃道,“是女儿好,女儿生的像娘子。”


    说着,陈勉又挣扎了起来,“我娘子她如何了?她如何了?”


    宋凛生甚至怕他将那副身子给挣散架了。


    “放心,生产顺利,母女平安,枝白娘子并无大碍。”宋凛生出言宽慰,“有文玉娘子照料着,你放心。”


    宋凛生重新拧了帕子,将陈勉头上那块换下,温度好似比方才更烫些。


    他心头一默,再开口时已是轻松的语气。


    “你外伤极重,实在不宜挪动,待你好些,我便带你回去看望她们,如何?”


    久久无人答话,叫宋凛生的话音孤寂地飘荡着。


    “陈……”


    宋凛生正欲开口之际,陈勉终是出声了。


    “宋大人,我还能回得去吗?”


    “自然能,为何不能?你好生将养,枝白娘子和孩子还在等你回去一家团圆……你——”


    “方才那人是郎中罢?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热入肺腑,回天乏术。


    场面再次静了下来,幽暗潮湿的地牢由这一分静更生出三分沉闷。


    这回,就连能言善辩的宋凛生,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陈勉虽不通医术,却也知道,要人命的不是皮肉伤,是伤后感染引发的高热。


    连日来的灼烧,他的五脏六腑怕是早已毁坏。


    他这幅形容,又该如何去见娘子呢?他不愿吓着她,也不想叫她心疼落泪。


    “你放心,你有今日皆因我的疏漏。”宋凛生的话音不怎么高,却仍是掷地有声,“我已派人遍寻名医,一定要治好你。”


    他已修书一封,请兄长在上都请郎中前来看诊,还有沈绰阿姊,定能为他调来太医。


    无论如何,陈勉不能有事。


    “宋大人,不必这样紧张。”


    陈勉的声音平平淡淡的,除了有些喑哑,听不出旁的心绪。


    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旁的心绪。


    在狱中的时日,他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


    并非紧张他自己,而是怕那日他买胭脂迟迟未归,叫娘子忧心;怕他连日来不见人影,叫娘子生气;怕他不在家中忙活琐事,叫娘子操劳;也怕他不在身边,娘子会有什么意外。


    可如今,听宋大人亲口说,自家娘子平安无事,还顺利诞下孩儿。


    他所有的紧张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只要娘子一切都好,那他便也很好。


    陈勉侧过头,往那漏着微光的天窗望去,就连额前的帕子掉落也浑然不觉。


    丝丝夜风越过窗棂,凉意贴上陈勉的面颊之时,他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宋大人,不若我为你讲个故事罢!”陈勉缓缓开口。


    是他与枝白的故事。


    从前,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如今……宋大人和文娘子是值得托付的人,他想说给他们听一听。


    光影晃动间,宋凛生身形微动,在陈勉的榻前靠坐下来,同陈勉一般向外望去——


    “凛生,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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