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娘子何日飞升 > 60-70
    第61章


    文玉应声望去,只见那神像后头还围坐着好些同阿沅一般大小的孩童,此刻正跪的跪、蹲的蹲,团团围在外边儿一圈,虽簇拥了些,却并不吵闹。


    其间横卧着的是一抹白色的身影。即使隔得远远的,文玉也能一眼瞧见她蜷缩在一处的身躯,整个人侧卧着,躬起身子护住自己的腹部,散开的鬓发遮住了半边面庞——


    虽看不清,但她身上那木生精灵的气味让文玉十分肯定地唤出了声。


    “枝白娘子!”


    文玉的心一沉,她快步上前,将那些孩子围成的半圆拨出一个豁口,示意大家稍远些。


    “阿珠,麻烦你带姊姊弟弟们出去,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接下来的场面,实在不适宜叫这一众孩童看见,文玉温声哄着阿珠,她看起来比阿沅还要小些。


    阿珠乖巧地回应,一面张罗着自己的伙伴出去,一面不忘回头看看文玉和洗砚这边。


    文玉转头看见正满脸关切地守在一旁的洗砚,她不自然地轻咳出声:“洗砚,你随阿珠一道出去照看孩子,这会儿天色亮了,你去招呼他们用饭罢。”


    “可是……文娘子……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行。”


    洗砚闻言便不再坚持,他虽一脸的忧色,却也不曾对文玉的话生出半分怀疑,他一步三回头地随阿珠往外头去。


    公子都相信文娘子,自己自然也该全然相信她,照顾孩子就照顾孩子,照顾孩子也很重要。


    洗砚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珠后头出了门,还不忘将落在他身后的彦姿招呼上。


    文玉亲眼瞧着那扇门在洗砚的身后合上。在最后一缕缝隙消失之前,那名唤彦姿的少年人似乎回头瞥了文玉一眼,文玉一心记挂着枝白,不曾看得分明,待她凝神望去之时,已是门扉紧掩、不见一人了。


    她回身将枝白揽入怀中,轻手轻脚地为枝白拨开额前的鬓发。


    枝白面上是一层薄薄的汗渍,触手冰冷潮湿,并无什么温热的气息。她面色死白、了无生气。


    “枝白娘子!枝白娘子!枝白!”


    文玉急促地唤了几声,不出所料的是,枝白并无一丝回应。空旷的房间内只有文玉的气息在回荡。


    手下传来一阵凉意,掺杂着黏糊浓稠的感觉。


    文玉先是一愣,随后她抬起手来,才瞧见自己满手是血——


    是枝白娘子的血……


    文玉彻底慌了神。


    枝白娘子与她同为木生精怪,乃是非人之所化,怎么会流血……


    难不成她已经修炼成人了么……


    文玉咬住下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眉头紧蹙,在额间堆起一座小山丘来。


    她道行虽浅,却最擅疗愈之术。


    文玉定定心神,闭上眼睛,她一手揽住枝白两肩,一手在前身虚划着,一道青芒自她指尖飞出,似莹莹流光泛出瑰丽的色彩,直直钻入枝白的眉心。


    她只恨自己在春神殿之时,总爱偷懒打盹儿,将这些术法练地不精。文玉屏息凝神,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只是一刻钟过去,枝白娘子仍是不见半分好转的趋势。


    文玉指尖一转,那倾泻而出的青芒更甚,似乎要将枝白娘子整个包裹起来。


    细细的汗珠自文玉的额角没入两鬓,她双目紧闭、峨眉轻拧,显然有几分吃力。


    “姑……姑姑……”


    一声轻吟划过耳畔,文玉蓦地睁开眼睛,她垂首向下,正对上枝白迷蒙的眼睫。


    枝白此刻正如同她的名字一般,面色灰白、毫无血色,她轻声唤着文玉,那声音极低极低……文玉几乎要俯下身去,才勉强能听个七八分。


    文玉的眉头越蹙越紧,心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焦灼。她师父曾说她体内灵力充沛,只需勤加练习、学会运用,定能有所大成,


    只是她现下仍不能很好地调控体内的灵力,为枝白娘子疗伤也是毫无章法,只一股脑儿地将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枝白体内。


    “咳咳!”过了好一会儿,枝白才缓过劲来。


    她抬手握住文玉小臂,止住她的动作。


    “姑姑,我已好些了,姑姑莫要再费力……咳咳……”


    “枝白娘子!”文玉大喜过望,一颗心这才稳稳落下。只是她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加重了灵力去探枝白腹中的孩儿。


    “幸好,幸好!”文玉大口喘着气,这才收回手,她整个人垮下去,坐在枝白身旁,与她相倚靠着,“孩子没事,且康健着呢!”


    一滴清泪划过枝白的眼尾,很快便隐入鬓发消失不见,她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百般滋味夹杂其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惊惶。


    她缓缓将头靠在文玉肩上,细细地吐着气。


    “幸好……幸好……”


    忽而,文玉仿佛想到了什么。她抬手一翻,手心里便出现一枚小小的丹丸。


    “这是我下界之前去太上老君那儿讨的灵丹,最能修养元气、护人心脉,你且服下。”


    文玉一面照料着枝白服药,一面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多谢姑姑搭救。”


    “你与我同为草木精灵,不必如此客气。对了……你流血了……”文玉这才想起方才的疑虑,当时一心记挂着枝白的伤势,此刻才顾得上相问。


    枝白眉目舒展,唇角微弯,似乎说着什么极为寻常的事情。


    “起初也是不会的,只是后来不知哪一日开始。”枝白轻抬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其下青绿的静脉走势如山,曲折蜿蜒,“这里头淌的便是血液,不再是碧色的汁水了……”


    “更何况,现下我怀了身孕,法里全失,更是与常人无异……”


    若是无法恢复,那她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了。


    文玉瞧她虽则怅惘,却并不后悔,她面上疲惫,双眼却极亮,盛满一片清明。


    “你且宽心,我定然寻法子为你恢复法力。”文玉出言安慰,“只是你往日一向隐蔽地极好,今日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阿沅赶到府上之时,可把我吓坏了。”


    文玉想起当时的感觉,便手脚冰凉、一阵后怕,若是阿沅不能早早赶到、若是她来得晚些,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枝白闻言登时坐直了身子,她勉强撑着,大口呼气,连忙问道:“是我叫阿沅弟弟去宋宅寻姑姑的,不会给姑姑添好些麻烦罢?”


    麻烦?文玉一愣,麻烦倒是不麻烦,毕竟她只带了洗砚一个,宋凛生还留在家中……


    宋凛生!


    一道白芒自文玉脑海中飞速划过,将她先前忽略的细节全部串连起来。她和宋凛生从未带阿沅回过宋宅,也不曾透露给他宋宅的位置方道……


    想必是枝白娘子一时情急告诉了阿沅,好叫他依路来寻她。只是,她都能想到的事,宋凛生必能猜到这其中的关窍,届时……


    文玉眼睫轻颤,强压下心中不安,她双肩垮下,无力地瘫坐在地面上,宽慰枝白的同时也宽慰着自己。


    “不麻烦!不麻烦!”


    “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今日缘何如此罢……”


    许是灵力消耗极大,叫文玉的脑袋有些昏沉,她阖上双眼,静候着枝白的后话。


    “今日阿沅说要去沅水摸鱼为我补身子,我劝阻不成,叫他领了彦姿两个人跑出去。”


    “初时我并未放在心上,阿珠说阿沅自小长在江阳、极识水性,摸鱼抓虾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后头他们入了夜也不曾回来,我便出去寻,谁知在在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


    她虽失了法力,可是那股子天生的机敏还是在的,那一路走的总是不安心,还未曾等她到那沅水河畔,身后的脚步声便越来越密集。


    “我身子笨重,又无法力傍身,便想着多绕几圈将身后的尾巴甩掉。”枝白的声音透露着一股子迟疑,她斟酌着字句,继续同文玉说道。


    “只是来人仿佛不少,我走得越快,他们便跟得越紧。”


    “我若是继续与他们纠缠,只怕引祸上身。”


    “什么?”文玉蓦地睁开双眼,“有人跟踪你?”


    “那便是他们与你起了争斗,害你受伤流血?险些伤了你腹中孩儿!”


    文玉腾地坐直身子,欲起身站立,“可看清是谁?我这就去将人绑来为你出这口恶气!”


    枝白好歹是修行百年的精怪,若不是怀孕致使她失了法力,又怎么叫一众凡人欺负了去!


    “姑姑!姑姑!”枝白扬手拽住文玉的衣角,忙不迭地补充道,“我并未与他们正面碰上!”


    “我若是不想办法脱身,只怕会将人招到这后土庙来,届时恐害了阿沅他们。”


    枝白口中细细喘着气,她方才恢复,身子正虚弱,说话都有些费劲。


    “我强行动了法术……一闪身便回了后土庙,叫那些人无迹可寻。”


    只是自她怀有身孕起,她体内便像是生了某种禁制,叫她无力施法。今日她强行冲破此禁,许是灵力动荡,反噬自身——


    她虽平安回了后土庙,却胎心不稳、陷入昏迷。


    想来她身上的血,便是后来流下的。


    “对不住,姑姑。那时我几近晕厥,只来得及将你的位置告诉阿沅,叫他去寻你一趟……”


    却不想为姑姑带来了麻烦……


    第62章


    文玉满眼心疼,赶紧回身跪坐在枝白身旁,轻抚她双肩以示安慰。


    她受了这样的惊吓和磨难,腹中的孩儿都险些受伤,醒过来担心的却是给文玉找了麻烦。


    枝白娘子在人间生活的时日比文玉要久好些,更何况她原本的修为也远在文玉之上。若不是她身怀有孕失了法力,就凭几个凡夫俗子,又能奈她何?


    文玉方才心中的担忧立刻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对枝白的同情和心疼。


    再者说,宋凛生并非是那不通情理的人。即便他真察觉出什么不对,想来看在枝白娘子身怀有孕、又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他也不会如何。


    至于自己……若是真的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文玉的心中划出一声轻叹,那声音极其细微,却撞击得她胸腔生疼。


    她并非凡人,此事恐怕宋凛生早晚会知道。迟一刻、早一时的,在枝白娘子的安危面前,仿佛也并没有那般要紧了。


    文玉与枝白相互倚靠,静默一瞬过后,文玉抽抽鼻子,不知是宽慰枝白娘子还是宽慰自己。


    “你这是哪里的话?”


    “且不说你我二人同为草木精灵。即便你只是凡人,与我素不相识,我也是会救你的。”


    文玉直起身子,一双手为枝白娘子拢了拢她散乱两旁的鬓发。文玉的指尖青芒盈盈,神奇的是,凡是她的指尖拂过之处,原先枝白面上的汗渍都不再湿润,奇迹般地全数干了。


    “更何况,你不是说了吗?你在我还是棵梧桐树的时候就见过我,我们也算是有些前缘。”


    “对吗?”


    枝白的脸上满是歉疚,她双眉微蹙,带起一阵忧虑和愁绪。听得文玉的话,枝白稍稍安定了些,她思绪流转,却仍是一言不发。


    “姑姑,你从宋宅过来,与那知府大人在一处,不知他可有提起过勉郎的情形……”


    过了好些时候,枝白干涩的话音才响起来,话里话外,却总离不开一个人——


    “你的勉郎没事!”文玉轻呼一口气,眉心一跳,颇有些无奈。


    “他人在江阳府的大牢,任谁也进不去,绝不会像昨夜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跟着你一般跟着他。”


    按文玉的设想,江阳府衙的地牢那般曲折难找、藏得颇深,又有众多衙役把守、轮值,便是只蚊子想飞进去咬陈勉一口,怕是也难。


    绝不会有外头的人对他不测。


    不过文玉思绪一转——只是枝白娘子的情形就不太好了。


    她身子笨重、形单影只,偏生又失了法力,一人在外实在是危险之极、步步惊心。


    可造成这一切源头的,难道不正是陈勉这个凡人?


    文玉双眉倒立,一股莫名的火气夹杂着不解从心底爬上眉梢。


    若非他同枝白娘子在一处,叫枝白娘子怀了孩儿,那枝白娘子又怎会身陷险境却毫无还手之力。


    凭枝白娘子从前的修为,岂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将那些人打个落花流水?


    何至于像昨夜那般,强行使用法力却遭到反噬,险些一尸两命。若是她和阿沅其中任何一个谁晚了一时三刻,岂不是酿成大祸。


    “值得吗?”


    “嗯?”


    枝白娘子疑惑的目光投来之时,文玉才意识到,自己心下将陈勉一通埋怨便罢了,竟直愣愣地问枝白娘子——值得吗?


    这……多不礼貌、多没规矩啊……


    叫师父知道了,定将她提到春神殿给她一顿数落。虽然他常称之为“爱之深,责之切”。


    幸而师父不在凡间。只是文玉一想,宋凛生那般清风明月的人,定然也是不喜欢她张口就来,冒犯他人的……


    其实不论是师父、抑或是宋凛生,都不是最要紧了,毕竟此刻他二人,有的远在天宫,有的尚在城内。


    最要紧的,是此刻久坐在文玉面前的枝白娘子。


    这下完了,文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重新生根发芽好了。化形下界数日,做人她是半点没学会,还是做棵树是她的老本行……


    她虽救了枝白娘子一命,只是她方才说的那话实在难听,什么值得吗?值不值得难道是她这个局外之人可以置喙的?


    她这般说,难免有托大之嫌。


    枝白娘子客气,才唤她一声姑姑,若讲资历,恐怕枝白娘子叫她一声木头疙瘩都叫得。


    文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此时洗砚能冒失一回,赶紧推门进来,打破这该死的宁静。若真如此,她今后再不说洗砚是空心脑袋了!绝不!


    “噗嗤——”


    预想中责问、诘难如同当头棒喝的场面并未出现,倒是谁情难自抑地笑出了声。


    文玉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再三确认才敢相信,这声轻笑竟真是来自于枝白娘子。


    这倒是真超出了文玉的想象,她脑瓜儿本就生的简单,现在更是只能呆若木鸡、三缄其口,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你呀!你只是不懂。”枝白的声音既柔弱又不失铿锵,“勉郎……他……”


    她面上浮起奇妙的光彩,让她毫无血色的脸庞都莹润生动起来。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枝白不再展开叙述,只是她两颊飞起的笑意却做不得假,不消多说,已胜过万语千言。


    文玉静默一瞬,自知不对。


    方才她全然忘了在东街市名扬铺子的后巷道里,她初见陈勉之时。


    陈勉顶着一副清俊瘦弱的身板,却勇敢地挡在她和阿沅身前。


    说起来,她和阿沅,一个是素昧平生的过路人,一个是无枝可依的流浪儿。就是这样的她们,怎么看都不值得陈勉搭上自己也要相救。


    若是他在自己和阿沅从房梁上跌落之时,趁乱逃走,再加上枝白娘子的聪慧助力,此刻他们说不定早已浪迹天涯、一走了之。


    到了另一番天地。


    哪里会像现如今一般,一人身陷囹圄、一人无端受难。


    文玉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她怎能将枝白娘子出事怪罪在陈勉身上。


    若他知道自家娘子出事,定然是心痛万分、焦急不已。


    “我……”文玉的言语变得吞吐起来,再无一丝气焰。


    她怎么能这么说陈勉,她不该这么说陈勉。


    “你如今不懂,不代表永远不懂。”枝白的眼眸当中浮出一层淡淡的水汽,扯出一个笑容来。


    “我瞧你同那宋大人整日在一处,总有机会懂的。”


    她笑意浅浅,目光深深地盯着文玉,就好像是在看着初入世的自己。


    文玉抱膝坐在地上,将头歪靠在左臂上,初闻时还有些不解,待枝白娘子一语道罢,她满不在乎:


    “我?你是说我和宋凛生?”


    “我和宋凛生呀!可跟你和你的勉郎不一样——”


    文玉羞愧难当的心随着枝白娘子的打趣慢慢放松下来,就连说话也大胆了起来,又恢复地如同她往常一般。


    “哦?”


    枝白眉头一挑,眼角眉梢都是不相信的神色,就像是在看一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并未将她的话当回事。


    “本就不一样——”文玉肯定地歪歪头。


    枝白娘子和陈勉有情,她因陈勉失了法力,也不觉可惜,更未生怨怼,这是自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古往今来的那些话本子里,不都爱这么书写人妖之恋、再将之在街头巷尾的茶室内、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反复咏叹歌颂。


    可是谁又能记得搁下话本之后那一声扼腕叹息呢?


    文玉在心中摇摇头。


    人总是贪心不足。


    人妖殊途、天堑难越,区区凡人朝生暮死如同蜉蝣一瞬,怎么能妄图以一己之力强留冥灵之长。


    枝白娘子和陈勉便是如此,即便此次劫难陈勉能安然度过,可是他和枝白娘子的结局,文玉闭着眼都能想到。


    无非就是一人垂垂老矣,而另一人,却依旧青春。


    而她和宋凛生,也是如此。


    却也不是如此。


    她是树精,宋凛生是凡人。这一点同枝白娘子和陈勉是一样的。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因何下界,又为何来到宋凛生的身边——


    她误折寿元枝、坏人命格盘。


    这是她欠宋凛生的,她自然应该陪着宋凛生,护他一生周全。


    只是宋凛生的一生,却不是她文玉的一生。


    如果宋凛生能顺顺当当过到白发苍苍,若是不加掩饰,那时候的文玉就仍是青丝飞扬。


    凡人的一生,不过是精怪的一瞬。


    这点,文玉很清楚。


    到时,待她将宋凛生一生的平安顺遂还完了,她仍是要回春神殿的。


    积攒功德、以待飞升,这才是她作为一个精怪,正经该做的本分事。


    她不会像枝白娘子一般,走到法力尽失的局面、走到难以割舍的境地……


    “反正就是不一样……”文玉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枝白娘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枝白但笑不语,瞧她那神情,便知道即便文玉心思宛转一言不发,枝白也将她的想法摸了个七八分透。


    只是枝白并未出声,也不曾反驳文玉半句,只是垂首淡笑着看着文玉。


    “姑姑,你我是否不该只归咎内因,也该往外想想?”


    “宁从他人身上找问题,也不从自己身上寻错处嘛。”


    枝白话锋一转,将文玉的话头盖了过去。


    “嗯?此话怎讲?”


    心思尚未收拢的文玉叫枝白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脑中登时嗡嗡作响、难以思考……


    第63章


    “姑姑怪罪陈勉,是因我失去法力之难以自保故,这便是内因,也是其次。”


    枝白的面色趋于平静,眉间却隐隐现出三分厉色。


    “而最主要的外因,是昨夜跟踪我的那些人……”


    这事实在不该怪到勉郎身上,若是她法力仍在,何惧几个乡野流寇,便是百八十个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枝白心下思索一番,因着她的身份,她与陈勉*在江阳府,一直是小心谨慎,从不强出头的。


    便是叫枝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她二人曾与谁结仇结怨、哪怕是拌几句嘴也不曾有的。


    又怎么会有人夜半跟踪?还是在勉郎身在牢狱、分身乏术之时?


    “姑姑觉得那些人,是何来路?”枝白将问题抛给文玉。


    一个人想不着,两个人总有办法。


    文玉闻言坐直了身子,不再似方才一般随性散漫。她眉心微沉,眼睑半敛。


    昨日她出府寻宋凛生,一路上也觉得不太对劲,只是她再三确认,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后头跟宋凛生在沅水河畔会合、落进基坑之时,听他说专挑休憩日出城,以防太过引人注目,况且他这几日总觉得有人跟着他。


    那时她只顾着同宋凛生打趣,倒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现下枝白娘子又无故受人跟踪尾随——


    文玉的心咯噔一声、一片清明。


    这种种看似细微的古怪之处,仿佛颗颗遗落之珠,散在各处之时,其萤幽微,但若是将其串将起来、连在一处,便大放异彩,将藏在其后的黑暗悉数照亮、显露人前。


    难不成,这些人是同一拨人?


    文玉心中疑惑更甚,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


    是谁不问缘由、强行带人抓捕陈勉于东市?


    是谁叫穆大人莫名出城,凑巧救她与宋凛生于夜半?


    是谁同陈勉有怨,竟要迫害他身怀六甲的妻室?


    是谁?


    是贾大人!


    是……贾大人么?


    文玉的脸色很难看,雾霭深重、乌云密布、阴沉得仿佛要掐出水来。


    她好似藏在烟雨之后的远山,叫水汽笼罩着,让枝白看也看不清楚。


    可是,贾大人当街抓人,这是她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而后边儿两件,她却无凭无据。


    兴许她一路出城,并没有什么古怪,只是她多心罢了。


    兴许贾大人真是一心为了城防,也是真的为了穆大人能做出功绩,好得宋凛生的赏识,这才叫穆大人出城巡防,这才凑巧救了她二人。


    兴许跟踪枝白娘子的是从别的州府过来的流寇贼匪,一时兴起便向犯案,事实上却与贾大人毫不相关。


    兴许……吗?


    “姑姑,是有什么猜想吗?”眼见着文玉的脸色几经轮转、变幻莫测,饶是枝白有再深的定力,也忍不住相问于她。


    文玉收拢思绪,抬眸与枝白对视。


    “或许,枝白娘子,你可知道——贾仁贾大人?”


    贾大人她是知道的,陈勉在江阳府衙做书吏,枝白又怎会不知贾大人?


    “他在江阳府供职已久,三年前我同勉郎成亲之时,江阳府的同知就已经是这位贾大人了。”


    枝白回想着当日她和陈勉结亲,是在家中摆的酒,那贾大人还带着贺礼亲自登门道贺。对于他的到来,勉郎貌似很是欣喜,引他入席又同他说话,陪侍了好些时候。


    “贾大人在江阳当差已有三年了?”


    “这个不好说,我原本长在后春山中,后头与勉郎结缘这才入江阳府的,因而之前的事我并不十分清楚。”枝白回想着陈勉任职的时候,贾大人已经在江阳府,补充说道,“只能推测贾大人的任期是远远不止三年的。”


    文玉闻言轻轻点头,这倒是,先前她看了江阳府衙官差的案卷记载,就连穆大人的上任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偏生缺了贾大人的那一页,叫她无迹可寻。


    现下虽也不是十分准确,但好歹知道了贾大人的任职时间是早于3年前的。


    “那贾大人待陈勉如何?”


    不知他二人私交怎样,文玉在心里盘算着,想来应该是不怎么好,不然贾大人怎么会闹到当街抓人的地步。


    “他二人私交不错,但也说不上哪般好。”


    “只是江阳府祭祀事宜较多,勉郎又是专做典礼、祭祀的书吏,办差的时候同贾大人往来更甚于普通衙役。”


    枝白似乎对于文玉突然提起贾大人有些不解,只是她仍将自己所知道的事照实说了。


    这就奇怪了。


    按枝白娘子的说法,陈勉与贾大人即便不交好,也绝对不曾交恶。


    贾大人像是隐于春湖之中的孤岛,既无船桨、也无栈桥,难以抵达,叫人看得见、摸不着。


    人间的烦心事还真是多如牛毛。


    她搅在这件事里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却也只得了一些算不得真凭实据的线索,只可推论,无法求证。


    不像她在春神殿之时,论道修炼只需依照师父定下的法子,循序渐进便是。


    可笑的是,那时她竟然觉得修炼不过轻而易举之事,总认为自己是这全天下最有灵性的梧桐,却原来下界之后才知道诸事不易。


    也难怪问道成仙,须得入世历练了。


    文玉愁得直叹气。


    “姑姑,是怀疑贾大人……从中作梗,还是……与此事有关?”


    文玉的心思叫枝白一语道破,枝白的直率反倒叫文玉更加羞于胡乱开口,她踟蹰着,同枝白解释:


    “我只是觉得贾大人与此事必有关连,至于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却还不能十分确定。”


    “依照姑姑的意思来说,昨夜里的那些人极有可能是贾大人派来的……”


    “勉郎也是受他构陷入狱的?”


    枝白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接连发问,只是还未等到文玉应声,她便又接着否决了自己的猜想。


    “我们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因何要害  勉郎入狱、又为甚派人跟踪于我?”


    是啊,正是如此,这也是文玉想不通的地方。这其中关窍,恐怕只有继续追查下去,看能否见分晓了……


    “此事未有定论,还须得往下查探。”文玉隐隐觉得有些头痛,整个人如坠云端,仿佛自己连起身的气力也没有。


    “只是现在是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外头了。”她的脸上尽是愧色,语带三分懊恼得同枝白说着话,“那日在后春山,我就该将你一道带回宋宅,或是江阳府衙也好。”


    “总不至于叫你一人在外头,还险些伤了性命。”


    文玉摆摆头,像将那眩晕的感觉赶出脑海,她极力克服着,安慰自己这感觉同醉酒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心中升腾。


    枝白娘子没有法力,与常人无异,自己又出现这样的古怪,更别说屋外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洗砚和一众半大的奶娃哇了。


    宋凛生,你怎么还不来啊……


    她勉强站起身,一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中轻揉着,还不忘伸出一手去扶枝白。


    “不管怎么说,你先同我回宋宅安置,先前我同宋凛生说过,我们同你一道住去江阳府衙。”


    只是眼下的情况,江阳府衙也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还是先回宋宅再说……”


    文玉的声音好似远山钟鸣,初时沉稳绵长,而后便渐渐衰微下去,只剩下稀微的空谷回音、久久传荡、逐步隐匿。


    “姑姑!”枝白疾呼一声,忙拖着沉重的身子站了起来,双手捧住文玉的手肘好叫她站稳。


    “姑姑!姑姑!”


    枝白的声音包含焦急,她怎么忘了,姑姑下界不久,原本不能消耗那样多的法力来救她的。至少得等到她适应凡间的四时变化、昼夜更替才行。


    “姑姑!姑姑一定是救我耗去太多修为!此刻神息不稳了!快坐下歇息!”说罢她便手忙脚乱地搀着文玉,又跪坐在方才的位置。


    也许……是罢?


    文玉有些后知后觉,不过枝白娘子肯定是慌了神罢?她哪里有什么神息啊?她不过是个刚化形的小树精罢了,即便身上有几分神息,那也是在春神殿沾了师父的光……


    她张了张口,却没什么声音。


    文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原来使用疗愈之术,会叫法力流失这般快,还是跟着师父混好啊,那就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一声声“姑姑”的呼唤不绝于耳,文玉无奈地一笑,抬手扶住枝白的手。


    “枝白娘子,你就别再叫我姑姑了。”


    枝白娘子化形、入世比她不知早多少年,真是折煞她了,她连施法救个人都这么费劲,实在没脸面当一声“姑姑”。


    “叫我文玉罢!”


    枝白面上的忧色不减半分,慌忙间也不同文玉推辞,连声便应下了。


    “文玉娘子,你别急,我送你回——”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怕是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刚缓过来一会儿,尚且不足半个时辰。


    文玉眉头紧蹙,鼻尖翻红,她大口呼吸着、止不住地喘气,她抬手拍拍枝白娘子的手心,想让她安定下来。


    文玉在怀中摸索好一阵,一枚青苏色的玉玦连着穗子就那么从她衣襟间划出,她赶在那玉玦掉落之前将其一把攥在手中——


    第64章


    是一枚环形的开口玉玦,其上花纹繁复,似乎是某种叶子的形状,那脉络根茎走向清晰,一看便非凡品。


    一股淡淡的青芒萦绕在玉玦中心,且有越来越盛之势头,文玉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整颗心便接着放松下来。


    她示意枝白靠着自己歇息一会儿,在枝白略带疑惑的眼光中,文玉缓缓闭上双眼。


    宋凛生快来了。


    昨夜的画面似一张画卷在文玉的眼前徐徐展开——


    官安巷,宋宅。


    “宋凛生!”


    迈开几步的文玉忽然折返回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叫住了宋凛生的背影。


    他闻声很快便旋过来同文玉隔着台阶对视,眼中盛着些微疑惑。


    只见文玉提着裙摆噔噔地跑上石阶在宋凛生身边站定。


    “喏!宋凛生,这个给你。”


    文玉展开手心,一枚环形青苏色玉玦正躺在她莹白的掌心,其下坠着芽黄色的穗子,更衬得那玉玦水灵润泽。


    “玉石最有灵性,能为主人避祸挡灾。”


    见宋凛生一双手抱着阿沅,实在腾不出手来接,文玉索性大剌剌地将那玉玦穿过宋凛生的腰带,牢牢系住。


    她一时没忍住,又习惯性地在那玉玦上拍了拍。


    “这个你带着,循着玉石的光亮便能找到我。”


    文玉又掏出一枚别无二致的玉玦来,拿在手中扬了扬。


    “这枚是我的,只要这玉玦在,便能保我们二人平安顺遂。”


    事实上,这双生玦原本就是一对,是她在春神殿搜罗来的法宝。


    只要两人分别配上,便能依照玉玦的反应知晓对方的位置。


    宋凛生是凡人,也许看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通过这玉玦知晓宋凛生的安危便好。


    文玉在心中盘算着,不待宋凛生回话,便转身又下了石阶。


    “一定戴好了,不可随意摘下!”


    文玉的招呼随风声远去,宋凛生只瞧得见她飞扬的缕缕青丝……


    江阳城外,后土庙。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环绕在文玉鼻尖的是泥土沉重的气息。


    后土娘娘破碎的神像掩藏在泥瓦的灰尘之下,静静地陪伴着文玉和枝白两人。


    “喀哒”一声,似乎是院外石子的滚动。


    随着这一声响,很快门扉上传来扣扣的敲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颇为沉稳。


    大概是洗砚领着孩子们回来了罢?宋凛生虽然快来了,倒也不至于这般快,怕是还要晚些。


    “洗砚,这时候还敲什么门啊……”文玉拖着虚弱的嗓音,赶紧唤道,“推门进来就是……”


    外头的人似乎愣了一瞬,并未立即应声,须臾,才有男子的声音从透过门扉而来。


    “只是不知道是否方便?文玉娘子?你同枝白娘子在里头吗?”


    文玉骤然睁眼,宋凛生?


    宋凛生的声音隔着门板穿透而来,不同于他往日的清冽,此刻他的声音好似煮沸的热茶,咕嘟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来的并非茶香,而是焦急。


    “宋……凛生!”


    文玉松了一口气,仿佛一直提着的那股劲儿终于可以放下。


    衣料同门槛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其自门口传来,朝着文玉她们的方向行进。


    宋凛生连那后土神像看也没看,急匆匆地从一旁绕过去,循声去寻文玉。


    入目的便是文玉同枝白娘子两个靠在一处的身影。地上半干的血迹,顺着文玉天青色的裙摆爬上去,将她的衣裙染坏好大一块。


    此刻她双目正与宋凛生对上,满眼都是不掺杂质的欣喜和难以掩盖的虚脱。


    “文玉!”


    宋凛生惊呼一声,不似他往日的云淡风轻,也抛却了时刻不忘的客套和礼节,那声音里有惊有怒,仿佛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疾步上前,飞一般来到文玉面前,挂在腰间的青苏色玉玦稳稳坠着,随他脚步移动左右摇晃。


    宋凛生在文玉的身旁蹲下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一旁的枝白娘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血迹比文玉娘子还多些。她面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此刻,双手正护着隆起的小腹。


    宋凛生的心一惊,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备,更遑论回避的话。


    “文玉!文玉!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早知道他就不该放文玉娘子和洗砚独身前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若有他同往,他势必以身护住文玉娘子,不叫她受伤!


    “往日跟你说了多少回,叫你不必客套。”文玉声音虽然柔弱极了,脸上却带着浅笑,说话也顽皮起来,“你咬碎牙也不听。”


    “总是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叫个不停……”


    “怎么今日……却突然改得过来了……咳……”


    文玉话说得多了,倒叫冷气呛着,咳嗽个不停,止也止不住。


    一丝可疑的红晕随着文玉的话音爬上宋凛生的耳朵,叫他一张脸憋得粉扑扑的。


    他抬手轻拍文玉的背心为她顺气,又莫名地吞咽一口,颇为艰涩地说:“今日是今日,往日是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他在说什么?


    宋凛生心中一顿,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话全然失了逻辑,乱七八糟地重复一通。


    他别过头,强硬地转了话题,想将此事盖过。


    “伤到哪儿了?怎么伤的?我带你们回去看伤!”


    文玉叫他这突然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可就凭文玉自个儿,压根儿想不到这其中的关窍,她只是呆呆地靠在宋凛生肩头,一时接不上话。


    只是叫一旁的枝白娘子看得分明,心中忍笑。


    她早说过,文玉君如今不懂得,不代表永远不懂得。瞧宋大人这架势,看来离文玉君那些人妖殊途的大道破功的那一日,也不远咯……


    “我没事,我……”


    “还说没事?哪有没事人浑身是血的?”


    宋凛生话赶话的,硬生生将文玉一句话分成了两截。


    “我真的没事,这血是枝白娘子的。”文玉双手撑着地面,想从宋凛生的怀中挣脱出来,“枝白娘子受了惊吓,胎心不稳,是得赶紧送回府中找大夫。”


    宋凛生这才想起来,先前在门口遇见阿沅时,他也说过是枝白姊姊流血了,他轻呼出一口气,是他关心则乱了。


    实在是有愧于枝白娘子。


    “枝白娘子,你无碍罢?还能走吗?我们这就回府。”


    现如今陈勉身在狱中,枝白娘子和她腹中的孩儿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


    原先他同文玉商量将枝白娘子接入江阳府衙将养,现在看来,还是先在宋宅安置更为妥帖。


    “或是我先回去,安排人手牵车架来。”


    枝白除了有些气虚,倒并无大碍。多亏方才文玉的疗愈,枝白如此想着,更是感激地凝望着文玉。


    她摇摇头,她与这宋大人并不熟识,只是若按照陈勉在府衙的职位论起来,这宋凛生还是陈勉的顶头上司。


    “宋大人,我没事的,只是文玉娘子方才为了救我,操劳过度,有些晕眩,还得多多休息。”


    “救……你?”


    宋凛生虽知道文玉娘子先他一步到来,正是为了枝白娘子,只是文玉娘子……


    “文玉……娘子,你……几时还通医理了?”


    她还真是叫人惊喜连连,宋凛生只觉得文玉是这世上最最聪慧的女子。


    文玉眼珠在长睫之下提溜一圈儿,忍不住扁扁嘴,颇有些心虚。


    只是疗愈之术费劲,胡诌乱编可不费劲,文玉两眼一闭便很是自信地自夸起来。


    “通!通得很!”


    若是疗愈之术也算的话,那她可不止通医理,她还能起卦算命、点石成金,修炼飞升、问道成神。


    文玉越想越远,险些收将不住。


    “你身子这样单薄,下回我得空了也替你医上一医。”


    “咳!”


    宋凛生冷不丁地叫文玉呛了一声,叫他也咳起来。


    文玉方才止住的咳嗽,倒叫宋凛生接上了。


    他脸色憋得通红,似乎要渗出血来,额角上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没入鬓发,直至消失不见。


    他到底哪里“这样单薄”?


    在宋凛生眼里,他虽是清瘦了些,但绝不至于担上“单薄”二字。


    却没料到,文玉……娘子竟是这般想的……


    咳咳,看来待此事了了,他还须得强身健体才是。


    他好歹是双十的男儿,怎好叫文玉娘子觉得单薄……宋凛生越想越羞,到最后更是说不出话来。


    他可一点也不单薄!


    文玉见他咳得停不下,便也学着他先前的架势为他顺气,心中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出声安慰道:“好啦!好啦!”


    “原来……这后土庙……便是阿沅弟弟的安身之所——”


    宋凛生别过头去,着急忙慌地企图转开话题。


    方才进来,只顾着看文玉娘子和枝白娘子的伤势,倒不曾将这后土庙看清楚。


    衰微、沉寂——


    是宋凛生对后土庙的第一印象,他久不在江阳,这后土庙早已没有往日他少时的风光。


    那些人来人往、香烟缭绕的繁盛景象,男女祈愿、老少同行的热闹场面,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再也没有人记得。


    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破碎的神像、布满裂痕的屋脊,在阿沅这般稍小些的孩子眼中,后土庙不过是“城外的破庙”。


    宋凛生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绪,从前,他阿父还在江阳任职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荒败颓唐的样子,那时候的同知,也并非现在的贾大人。


    “可不止是阿沅弟弟,他一众姊姊弟弟都住在这儿。”


    文玉接话道,这地方又挤又潮。文玉环顾一圈,不必问她也能猜到宋凛生在想什么。


    第65章


    “后土庙年久失修,瞧这四面漏风的样子,恐怕是冬日冷夏时热,阿沅他们不可再接着住下去。”


    不出文玉所料,宋凛生果然想着阿沅这些孩子的安身之法。


    “只是他们多数都是孤儿,无亲无故这才落到这后土庙里栖身。”文玉眉头一皱,“你若是将他们赶走,他们又该往何处去?”


    她知道,宋凛生是觉着此处荒废已久、又无人修,瞧那单薄的房梁怕是撑不过下个梅雨天。


    怎么看,都是个危房。


    只是,这些孩子的安置问题,可不是小事。


    宋凛生的面上浮起柔和的笑意,他初到江阳,对于民生之事,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也是他这几日一直挂心之事。


    他往日读书学字,讲经论道,到底只是学了些皮毛,哪里比得上躬耕实践?


    不过,虽然在治理州府、将养民生之事上他还有所欠缺,可他最不缺的,便是银两。


    “阿沅同他的兄弟姊妹,只管同我们一道暂时回宋宅安置。”


    宋凛生眉都不曾抬,仿若说的不过是砍瓜切菜的小事。


    “而后我叫宋叔支一笔银钱,将这后土庙重建,再绕着这周围的土地扩建出一所育幼院来。”


    他从前在上都便是如此,同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一处在东园念书习道。其间有教书讲学的夫子,有专管饮食起居的媵人,还有洗砚一般陪读的童子。


    即便他办不了东园那般的规模和水准,只要能保这些孩子吃饱穿暖,再开蒙启学,教些做人的道理,也是好的。


    “届时不只是阿沅和他的姊姊弟弟,江阳府任何孩子都可来此读书习字。”


    “除却外头请的夫子,若我得空,也可去兼任一门课目。”


    宋凛生越说越起劲,他仿佛看见重建之后的后土庙和育幼院在眼前拔地而起、巍然耸立。


    他那时写下《问蚕》、触怒天颜,毅然决然地离开上都,不就是为了回到江阳府,去做些真正利于民生的事吗?


    宋凛生隐隐觉得,自己总算不再高悬于空中楼阁,而是沉下心来离民生更进了一步。


    “宋凛生?宋凛生?”


    他几乎要沉浸于对之后的设想当中,就连文玉的呼唤也险些听不见。


    “嗯?”宋凛生一惊,来不及思考,只得慌乱应声。


    当文玉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一下子就望进了那双不掺杂质的眼。


    真像诗里写的——


    身上不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


    她忍不住有一瞬的愣神,宋凛生一个凡人,竟然能有这样一双超凡脱俗、毫无欲念的眼睛。


    从前在梧桐祖殿,师父说凡人皆有所求,那一条条挂在她身上的丝带都承载着凡人的心愿。


    难不成,宋凛生竟真的没有什么私心?


    “你说什么?文玉……娘子?”


    文玉拢住心神,眨眨眼,唇角忍不住破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来。


    “我说——”


    “宋凛生,你真好。”


    宋凛生瞳孔微缩、双眼一滞。


    她说,自己很好。


    宋凛生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沈绰阿姊的霄飞练,他总觉得自己身后仿佛马上就要长出毛茸茸的尾巴,然后得意地左右摇晃、随风摆动。


    他一双手慌忙按住两膝,将衣摆都压出了皱褶,仿佛急于按住那并不存在的尾巴。


    “尘雾之微,亦可补益山海;荧烛末光,犹能增辉日月。”【注】


    “我只想叫万民皆有所养,孩童不再丁零。”


    即便他只有一个人,他也会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


    宋凛生偏头看向文玉——


    更何况,他并非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既然已经做了这江阳知府,便会将江阳底下的各路州府一管到底,绝不懈怠。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前最紧要的,还是一道先回宋宅罢?”


    宋凛生搀着文玉起身,他二人又一左一右地扶住枝白娘子,又因怕伤了枝白娘子,很是费了些劲。


    文玉一手扶着太阳穴,她还是有些止不住的眩晕,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不提,否则,宋凛生的话头又该收不住了。


    她故作轻松地同宋凛生打趣:“那便劳烦小宋大人去叫洗砚进来,帮孩子们拾掇一番,咱们休整片刻便动身回府罢……”


    文玉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止息。因为她清晰地看见宋凛生转过来的目光从恍然大悟逐步演变为满含疑惑,像是听见什么闻所未闻的事情。


    “洗砚?”


    宋凛生一手攥着衣袖,另一只手捂住口鼻,难以抑制地轻咳着。


    “是呀!我方才叫洗砚去外头暂避,想来领着孩子们在院外用饭罢!”


    或是玩耍也说不准?洗砚本身是个纯善的人,和孩子们待在一处,定然能说得上话。


    “哪里有什么洗砚?”


    宋凛生古怪地问了一声。


    他这才想起,方才文玉娘子和枝白娘子那浑身是血的场面给他的冲击太大,叫他一时忘却了还有个洗砚和文玉同行。


    可是他从外头一路进来,除了是在这正殿门前听见有人的响动,别处一概寂静无声、不似有异。


    “你这一路没瞧见洗砚?”


    宋凛生垂眸一想,这后土庙的规模本就不大,他从前门进来,也不曾见有其余的院落,更不曾见过洗砚,更别说孩子们。


    宋凛生的沉默叫文玉和枝白都明白了几分,她的心跳也不禁漏了一瞬。


    “确实……不曾见洗砚和孩子们的影子……”


    宋凛生的喉间感到一股莫名的艰涩,好不容易才说出个囫囵话,只是他沉吟片刻,还未察觉有异。


    “许是洗砚带着孩子们出去用饭了罢?”


    方才文玉娘子不是也说,她叫洗砚带孩子出去用饭么?


    宋凛生不作他想,也不愿作他想。


    只是文玉和枝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对方眼里看见深深的担忧。


    洗砚领着一些半大的孩子,能去多远用饭?更何况这离城门且远着呢!他总不至于带着孩子们入城去用饭了?


    至此,宋凛生若是再看不出个所以然,倒也白读了那好些书卷了。


    他心中浮起隐隐的猜想,却又不能十分确信。


    “不好!”文玉率先呼出一声,她松开扶着太阳穴的手,快步向门口走去。


    她不该叫洗砚和孩子们出去的,天色才将亮,况且距离枝白娘子遇险不过几个时辰,那些贼匪说不定根本不曾走远,而是就在某处,暗中窥探、伺机而动。


    文玉心中焦急万分,她步履不停、越走越快,好几次都险些踩中脚下的衣裙,最后三两步几乎是飞扑至门前。


    身后的宋凛生扶着枝白缓步跟在后头,枝白身子重,实在不可与身轻如燕的文玉相比,是以她二人只得落后几步。


    “文玉娘子!你当心些!”宋凛生的提醒叫文玉背在身后,恍若未闻。


    洗砚、阿珠,还有那些孩子们!怎么会不见了!


    文玉脚步一顿,她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古怪——


    不对,还有那个彦姿……


    方才她一心挂念着枝白,倒是没怎么看清那名唤彦姿的少年,只是他身上那股微妙的氛围总叫文玉觉得不对劲。


    她原想着枝白娘子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其余万般琐碎皆可容后再议的。


    可现下一转眼,他一行人却不见了,难不成彦姿此人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文玉的心沉了半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跌宕起伏的状态,实在是比在春神殿修炼还刺激。


    “吱呀”一声,文玉夺门而出,却因走的太急,脚步虚浮,忍不住踉跄起来。


    她为救枝白,原本就耗去大半法力,现下实在不应该强撑着出门。


    文玉驻足片刻,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的状况。


    她一个刚化形不久的小妖精,哪怕有春神殿的神息护体又如何,根本改变不了她道行尚浅、法力不足的事实。


    只是现在情形危急,她就算再怎么虚弱、再如何不好,也不会比手无寸铁的洗砚和无法自救的孩子们更差。


    “文玉!”


    “文玉娘子!”


    身后是枝白和宋凛生的呼声,那急促的呼唤分明在制止文玉强行前进,只是文玉知道她绝不应该止步于此。


    她就是来得晚了,才叫枝白娘子流那么多血,险些伤了性命,现在洗砚和孩子们下落不明,她绝不可再晚片刻,叫洗砚他们的危险更多一分!


    文玉强忍不适,倔强地将喉中的腥甜咽下,压制着胸前的气血翻涌,抬步向外院走去。


    她下界之初,只想着守护宋凛生一人便好,其余她绝不插手,待他顺遂平安、寿终正寝,她就可以重回东天庭,随她师父潜心修炼、早日飞升。


    原本来说,不论是枝白、洗砚,还是阿沅的兄弟姊妹们,都属于这个除开宋凛生之外的“其余”,她本不该插手。


    凡间种种,自有定数,她师父掌管东天庭的不死树,晓万般生死、知八方时运,尚且不妄动凡人命格。


    她一个初生的小妖,坏了宋凛生的命格已是犯了大忌,便是下界补救都是偷偷为之,更何况插手枝白、洗砚之事……


    文玉咬咬牙,她不是不怕,相反,她怕极了。


    师父常说天有道,自有轮回,不论神者、仙者、妖者或是精、怪,不论法力高低、修为多少,只要坏了天道,必会遭到孽力回馈。


    她不过是刚化形的树精,除却春神殿的几缕神息,她可以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长,若真的受了天谴,怕是灰飞烟灭也不为过。


    文玉前行的步子迈下,在地面上磨出簌簌的声响,那声音坚实有力,每一步都踏在文玉的心上。


    天若有道,自不会不辨是非。


    她是为救人命,并非生祸端,又有何不可为?


    天若无道,她文玉甘愿受罚。


    第66章


    平江街,江阳府衙同知院。


    春光熹微、天色明朗,日头已很足了,似乎是连日来天气最好的时候。


    缕缕金光铺陈在主屋那六扇镂花楠木门上,将其照得熠熠生辉。透过门去,那面菡萏出水的屏风仍旧收拾得不染纤尘。


    同知院内时有鸟雀鸣叫之声响起,此起彼伏地,将这寂静的清晨点缀得更加趣味十足。


    小院左侧置有一方小小的石桌,却不知为何不似旁的一桌配二椅的惯例,而是摆了三个浑圆的石凳儿,其桌案上是一个极精致的食盒并几个小小的瓷白盘盏。


    一道清脆的男声适时响起,将这宁*静打破——


    “贾大人?贾大人?”


    原来是阳生在唤,他一身靛青色的长衫,同色的缎带将发丝束于脑后,打扮得很是朝气蓬勃,充满了年轻人的光彩。


    阳生前边儿的衣摆叫他提了起来别在腰间,露出双腿便于行走,手肘间还挎了个半大的水壶,其上长长的壶嘴尖儿上生着个莲蓬似的喷头用于浇灌。


    他此刻正提着那壶在院中的花草之间行走,颇有闲情逸致地这里看看、那里弄弄,一面时不时给花草浇些水,一面向着主屋内说话。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只有三两声鸟雀鸣叫,不叫他显得孤单。


    阳生倒并无半分孤单的样子,他耸耸肩,面上满是笑意,提高了音量喊道:


    “阿爹!阿爹?”


    无人应声,他倒更加玩心大起,胆子也不由得大起来,嘴上也就更没了遮拦。


    “我说阿爹啊——”


    只是话还未说到一半,便叫人打断。


    “浑叫什么?”


    那声音沉稳有力地从主屋堂前的菡萏出水屏风后传出来,话虽严厉语调却并不苛责,而后随着脚步渐近,一袭墨色的缎面衣袍从屏风后展露出一角。


    正是贾仁贾大人。


    他鬓发梳理地极其平整、一丝不苟,并无半点邋遢、不洁之处。


    只是他眼下青黑一片,衣角也有些不合时宜的褶皱,倒不像是方才晨起梳洗的模样,反倒像是——


    枯坐一夜,片刻不歇只来得及重梳了个头便起身出门了。


    贾大人三两步从屏风后转出来,跨步出了主屋,迈进庭院,行走间疲态尽显却仍无半分虚浮无力之迹,他在阳生身前几步远的位置驻足停下。


    不待贾大人开口,阳生便将那水壶搁置在地上,又将两手在腰间擦了擦,抹干水渍,这才接话说道:“阿爹,你就别忧心了!”


    贾大人的目光一滞,仿佛还未曾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待他反应过来,旋即双目圆睁,微含不悦地睇了阳生一眼。


    “你?你说什么?”


    似乎是不明所以,不知所云。


    阳生心里跟明镜似的,原本他也不晓得,昨夜连他新鲜现煲的鱼汤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阿爹便急匆匆地叫他集结人马,随其出府。


    只是现下他可不是蒙了皮的鼓——一无所知了。


    “阿爹啊,今晨我听昨夜随穆大人出城的衙役回来说,咱们知府大人和他那位小娘子已安然回府了!”


    阳生拍拍双手,又将院内的花草环视一圈,颇为满意的笑容自他脸上升起。


    这同知院的花草亏得有他嘛,不然就阿爹那个样子,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泡在议事厅,不是看卷就是巡防,哪里有时间照看花草?


    要等他来侍弄啊,这些花儿非得枯死不可!


    只是未听得贾大人应声,阳生想当然地以为他还在等着自己的后话,便接着说道:“是真的!还是穆大人亲自送他们回府的,听说就差送进屋了!”


    知府大人的宅院在那官安巷上,据那来回禀的衙役说,都送到官安巷的巷口上了,那可不就是就差送回屋了吗?


    “阿爹也就不必再忧心了!先收拾收拾用些早饭罢?”


    阳生挑眉,往左侧石头打就的桌凳上望了一眼,努嘴道:“喏——我都给你端来了!”


    “我就是在小厨房做了点,你也别嫌简陋。”


    “今日便是休憩的最后一日,夜里厨房的婶子就要回来了,明儿就不必吃我做的‘粗茶淡饭’了。”


    阳生自顾自地说着,一面说一面往那石桌边上去,两手配合着开始布菜,不过是些清粥小菜并几只腌蟹,倒叫他弄出好些盘盏跟摆宴席似的。


    忙碌的阳生丝毫未注意贾大人眉头紧蹙,神情古怪地杵在原地。


    “阳生,你——”


    他想说阳生在那叨叨什么?叫他一头雾水。


    “快过来!阿爹,你再晚些这菜都凉了!”


    贾大人喉中的话一哽,实在是险些气急败坏,饶是他再好的修养也快破功了。


    他长舒出一口气,躬身将衣摆的皱褶捋平,这才迈步往那石桌走去,待他完全到了那石桌边上,更是眉心一跳——


    不过是几样腌菜,两只醉蟹,一看便是厨房的阿婶一早便备下的,阳生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腌菜再凉能凉到哪里去?


    贾大人的鼻息更甚,似乎成了疏解他心中无奈的出口。


    他抬首看了阳生一眼,此刻阳生布完菜,正垂首立于一旁,一双眼满目期待地盯着自己。


    贾大人将那竹箸握在手中,停顿片刻,便一手撩着衣袖,一手前去夹菜,只是那竹箸方才碰到碗沿,便收了回来,又被搁置在筷托上。


    他不知怎么地,就是毫无胃口。


    一旁的阳生倒是满脸的了然,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颇有些洋洋得意。


    “阿爹!我都说知府大人已安然无虞、回府休整了!”


    “说不准儿,这会儿知府大人都用过饭不知多久了,你干嘛还担心他担心地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贾大人眉梢一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这小子一早上叽叽喳喳地叫他用饭,却是以为他是为了宋大人和那文娘子的事……


    “咳咳!你浑说些什么?”


    贾大人断过碗盏旁的茶水啜了一口,稍顺些气之后,颇有些无奈:


    “谁同你讲,我为他二人挂心?”


    “与宋大人和文娘子无关。”


    “无关?怎么会无关?”


    阳生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双目睁地滴溜圆,其间盛满了疑惑不解和难以置信。


    “若真是无关,阿爹你昨夜会直冲冲地带人出去?又转了几道弯地去麻烦人家穆大人?”


    要知道穆大人虽然来任职的时间短些,又比阿爹矮半级,不过人家能力卓越、办差出色,可不是轻易能支使的。


    说话间,阳生便大剌剌地在贾大人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隔着那茶水氤氲的淡淡热气与贾大人对望。


    他神情坦然,满不在乎地念叨。


    “再说了,什么无关的人,值得您挂心到彻夜不眠,在那榻上枯坐一宿啊?”


    阳生回想着昨夜在城门口接应上穆大人,将那拨人交给穆大人过后,他便回了府衙,过这同知院进来回禀之时,阿爹便坐在窗前的榻上,就着月色和一支烛火过夜。


    今晨他进去叫阿爹起身,竟然见他还坐在昨夜的位置动也不动,只有熄灭的烛火和化开的蜡油结成的朵朵灯花,昭示着时辰的逝去,至于阿爹——


    很显然是一整夜不曾合眼。


    “您可别告诉我,您起了个大早在那儿打坐呐?”


    贾大人气结,他发现阳生这小子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实在是口无遮拦,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惹上口舌之祸。


    只是……倒也还聪慧,不是个笨嘴拙舌的……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面对着阳生,是夸也不是,贬也不是。


    阳生看着沉默不语的贾大人,心中也不免觉得古怪,他跟着阿爹这么多年,许久不曾见阿爹这么记挂他人。


    知府大人来任上这才几日,即便是阿爹的顶头上司,也不至于叫他挂心至此罢?


    他阿爹哪里是那样攀附权贵、甘愿折腰之人?


    更别说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文娘子了。


    他思前想后,也不觉得阿爹有什么讨好他二人的必要。


    他阿爹是堂堂正正的江阳府同知,即便比不上知府一职,也好歹是躬身于江阳十数年之久,好不托大地讲,他阿爹也算是江阳府的半个父母官罢!


    原本他阿爹急着出城巡防,连饭都不曾用,他还不知道所为何事,直到今晨听了衙役来禀,才知道是为了知府大人和那文娘子。


    阳生更是觉得不悦,此事竟然连他都不知,起先他同阿爹之间,哪有什么秘密?


    只是不知阿爹是否一早就是为救知府大人和那娘子而出城的。


    自从这知府大人来任上,阿爹说话办事似乎不像从前那般游刃有余、闲适得当了。


    他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难不成是这位知府大人年纪轻轻却从天而降,叫阿爹有些仕途上的压力?因而才有这种种不对劲之处?


    阳生点点头,仿佛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个合理的解释,不至于胡乱猜忌自己的阿爹。


    他不愿,也永远不会猜忌自己的阿爹。


    阳生眉目舒展,嘴巴也不再撅得老高,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胡乱点什么头?小鸡啄米呢?”


    贾大人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也不知这小子自己嘀嘀咕咕地想什么,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窃喜的,那脸上神情变幻比走马灯还精彩些,此刻若是夜里,他这同知院该不必点灯了——


    光看阳生这小子的脸色便好。


    原来他只当自己昨夜未眠,是为了宋大人和文娘子。


    贾大人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他哪里是为了宋大人和文娘子?


    第67章


    他初时交代阳生带人同穆大人一道出城巡防,虽然给阳生带了好些人马,他却总是不放心,怕阳生经历的世面少,镇不住底下那些干得久的老油子。


    即便有穆大人在场,他也总是担忧得睡不下。


    这才未歇息,只坐在窗前,想着看他什么时候回得来,就怕路上有耽搁或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他未曾想到,阳生这小子压根儿就没跟着穆大人出城去。原本打算叫他跟着穆大人历练历练,倒也落了空。


    待阳生回了府衙,他一颗心才揣回肚子里,其后才记挂起宋大人和文娘子来,虽然是有那么几分担忧……


    只是,哪里有什么记挂宋大人记挂得睡不着觉?


    贾大人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


    “我且问你,昨夜为何一个人先行回来了?怎么不同穆大人出城去?”


    穆大人年轻有为,办差做事又实在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妥帖利落,很有个人的风格,不是他这个老古董能跟得上的,阳生多跟着穆大人见识见识,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贾大人双眉倒立,故作威严地瞪了阳生一眼,非叫他交代清楚不可。


    只是,若是阳生还是小时候的阳生,怕是会吓得哭鼻子,而现如今的阳生,早已将贾大人的脾气摸了个透。


    管贾大人吹胡子瞪眼八百遍,阳生只管嘻哈一笑,就是犯了天大的错处,阿爹也不会罚他的。


    “我原本是要去的嘛!我都集结人马候在城门口了,又怎么会不去?”


    若是不去,他一早便留在同知院喝汤了,哪里会白跑那一趟?他可不是那汲汲营营、投机取巧之人,更是可惜了他刚煲好的鳜鱼汤和清蒸鱼了!


    他连香味儿都没闻够呢!阳生忍不住在心中哀叹。


    “只是在城门口同穆大人会合之后,都已经整装预备出发了。好端端地他突然吩咐,说叫我回府衙等他消息。”


    “还说不可无人留守府衙,说咱们不必都出城去,叫我回来好生守着阿爹你便是。”


    贾大人闻言眼睫微动,眼波回转间,搁下手中的茶盏,言语之中不乏疑惑:


    “守着我?守着我作甚?”


    难不成穆大人看出来什么古怪之处?照理说不应该啊,更何况,倘若穆大人真看出什么端倪,何不派个亲信来他身边查探?


    就叫一个阳生回来“守着”他?


    穆大人莫不是不晓得阳生是他的人,还是个痴傻的。


    贾大人侧目睇了阳生一眼,确是个痴傻的没错。


    与其叫阳生守着他,还不如叫个石头来守。


    只是……


    贾大人神色不变,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穆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阳生是他同知院里的人,知道阳生同他要比一般衙役亲厚些,知道他想叫阳生跟去。


    所以,他回绝了。


    不是叫阳生回来“守着”他,而是叫阳生不同他一道出城去。


    贾大人的指腹在那茶盏上来回摩挲着,他动作极轻,仿佛生怕在那釉面上留下一丝刮痕。


    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没有气急败坏,也并非恼羞成怒,他只是忍不住在心中赞叹。


    穆大人,真不愧是穆大人。


    “那我如何得知?怎么,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阳生头也不抬地同他阿爹搭着话,脸却埋在那盛着醉蟹的碗盏里。


    那香醋和酒糟加上各种香料腌渍而成的醉蟹,并非整只,而是一分为二,其豁口上满是肥的流油的蟹黄,泛着盈润诱人的光泽。


    阳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酒香丝丝入扣、沁入心脾,叫人不饮自醉。


    叫阿爹自己吃,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他只顾着说话,倒像是不知道饿似的。阳生忍不住腹诽。


    他先是用帕子净了手,而后取过一旁的剥蟹工具,仔细地将碗中的醉蟹一一剥开,将蟹肉同那蟹钳蟹腿一道摆出两只螃蟹的样子来,只不过一只乃是全乎的蟹肉,另一只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贾大人垂眸盯着阳生手上动作,他十指飞舞,极为熟练,将那长柄斧和剥蟹钳运用的很好,总算不至于失了饮食上的礼仪教养。


    他感到很欣慰,这小子,不枉费他的教导,有时候还能算得上端正——


    比如现在。


    阳生搁下剥蟹钳,再次用帕子净了手,这才一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面前盛满蟹肉的碗盏往贾大人面前推去。


    “阿爹,你快用些!”言罢又盛出一碗白粥送至贾大人面前,不忘劝道,“蟹肉很是寒凉,别忘了用些热粥垫垫。”


    贾大人提起竹箸,慢条斯理地用起蟹肉,其口感鲜嫩、肉质紧实,香气更是扑鼻而来,叫人不饮自醉。


    这罐醉蟹还是厨房的婶子腊月里腌下的呢,如今正是食用的好时候。


    只是他一口还未咽下,便眼见着对面儿坐着的阳生——


    他双手捧了半只醉蟹,一头衔在嘴里,一头捏在手中,正用舌尖舔舐着蟹黄,吸溜得滋滋作响,满口流油,指尖更是裹满了香醋和酒糟的气息,萦于鼻尖,久久不散。


    “阳生!”


    “嗯?阿爹?”他嘴里含着吃食,说话也咕噜咕噜地听不清,“你说……你说什么?”


    贾大人眉心蹙起一个“川”字,仿佛山势变化,向他眉间聚拢。


    他侧过脸,对阳生的吃相好似有些目不忍视,忍不住啐了一口:


    “谁是你阿爹?”


    阳生满不在乎,面上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带着少年人的三分娇嗔:“阿爹!此处不过就你我两个人而已!何必拘礼呢不是?”


    “哎呀!你放心,若是出了门,酒肆应酬、各家席面,我保证绝不如此!”


    瞧阳生满脸的酱汁,贾大人便是再好的修养,也要绷不住了。他没好气地睇了阳生一眼,很快便破了功。


    “你晓得便好!”


    阳生仰面一笑,又乐哈哈地埋头嗦蟹,一时间只听得他吃得滋滋声。


    良久,醉蟹的香气也流窜到整个同知院各处,随着偶尔响起的碗盏竹箸碰撞声响,气氛平和下来,这一餐饭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总算是吃完了饭,不至于他阿爹彻夜不眠,还饿着肚子,阳生将手擦净了,这才递给贾大人一根干净的帕子。


    “阿爹,你昨日是否早知知府大人有难?”


    他方才便想着要问一问此事,只是又想叫阿爹先用过早饭再说,现在正是时候。


    “别总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地叫,我听着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贾大人两手捏着帕子轻轻拭过嘴角,将那不小心沾上的酱汁一一擦干,言语无波地应声。


    “人家姓宋,你别失了规矩。”


    阳生撇撇嘴,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同贾大人辩驳,他很快便改了口:“好,那阿爹是否早知宋大人有难?”


    他总觉得,昨日阿爹从沅水回来之后,便心神不宁,在屋内坐了半日,都不曾有什么响动。


    入了夜突然冲出来就说集结人马,要出城巡防?岂不古怪?


    他阿爹从不是这般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他从来循规蹈矩、未雨绸缪,是个走一个看两步想三步的人。


    即便是要出城巡防,又怎么会拖到夜里,要知道上巳休憩,可从来没有拖到夜里才去巡防的。


    往年他阿爹为保上巳祭祀、休憩能顺利进行,总是提前半旬便检查各处城防的。昨日上巳祭祀已过,怎么会拖到昨日夜里。


    阳生不知道阿爹会作何反应,只一双眼牢牢粘在贾大人身上,期盼他的回应。


    “我怎么会一早知道宋大人有难?”


    他又不是大罗金仙,能知过往那个、晓将来?


    “若一早知道,我又怎会叫宋大人深陷险境?”


    一早知道,那便一早救了便好,哪里需要拖到穆大人去救。


    贾大人面色坦然,双目清明,有些不明所以地瞥了阳生一眼。


    这小子脑子里想什么呢?真是古怪。


    阳生得了贾大人的回应,却突然像是松了口气,他脸上笑意又起,乐呵呵地岔开话题:“待会儿我将院内的花草侍弄完,再去将您的菡萏屏风擦一遍,免得落了灰!”


    在他心里,他阿爹就如同那菡萏屏风上的图样一般,正所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便是对他阿爹最好的写照。


    “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还没等阳生在他的沉浸遐想里回过神,便叫贾大人一语问住。


    “啊?哦哦哦!”阳生不作他想,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我只是觉得阿爹料事如神,叫穆大人出城巡防,穆大人便正好救了宋大人!”


    “故而有此一问,不过幸好阿爹昨日能想到巡防之事,不然宋大人可有罪受了。”


    “我听来回禀的兄弟说,那宋大人不慎落入原先淘金未填的基坑,冻了一宿,幸而穆大人到得及时。”


    贾大人凝眉不语、敛住心神。


    春寒料峭,入了夜更是有如隆冬,江风拂面堪比刀割,


    宋大人……那身子自然是受不住的。


    他看起不不过比阳生稍大几岁,说到底也算是个孩子。


    至于他身旁那个文娘子,一个女娃家,虽然嘴巴厉害了些,可身子大约也是不经冻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贾大人心中不免感叹,只是他垂眸之间忽而心中一凛,很快便止住自己的心思。


    一旁的阳生早已起身,拾掇着  石桌上的碗盏、食盒,他随手将那食盒跨在手肘间,迈步便往院外去。


    “阿爹,我去将这些碗碟涮了再回来!”


    “明日休憩结束,宋大人想必要来府中,你带人将议事厅、府经厅各处洒扫一遍……”


    “是是是,贾大人!小人得令!”


    不待贾大人吩咐完毕,阳生便主动接过话头,喜滋滋地领命去了。


    留下贾大人一人独坐院中,他目光沉沉,漆黑如墨,不再似方才一般有喜有怒,叫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阳生脚步轻快,一路轻哼着小调,待行至院门前,推门出去了。


    那门扉将阳生的面容渐渐掩盖,重新合上——


    第68章


    与此同此。


    文玉一路冲到外院门前,只见那门扉紧掩,漏不进一丝风声。


    原本一路疾步而走,几欲飞奔的文玉,却突然在门前驻足——


    墨色的门板上只挂着两枚褪色的铜环,甚至没有丝毫摇动的痕迹,莫名的寂静之中透露着十足的古怪。


    很静,可就是太静了……


    按说,这后土庙在城外僻静之处,没什么人声喧闹倒也合理,只是也不至于静到如此地步,简直是落针可闻……


    “宋凛生,你进来之时,可关门了么?”


    “不曾。”


    宋凛生几乎没有迟疑,极为确切地回答了文玉的问题。


    她想也是——


    她先前同洗砚进来之时,一心只想着往里走,心急火燎地去寻枝白娘子,哪里想着关什么门?


    得到宋凛生肯定的回答之后,文玉的心不禁悬了起来。


    她回身往了一眼,宋凛生搀着枝白娘子一道站在她身后三两步的样子,此刻正蹙起双眉、满眼担忧地望着自己。


    宋凛生大概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文玉为何会问起此事。只是文玉瞧枝白的神色,她约莫猜到了八分。


    她毕竟是妖,既便失去了法力,却仍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和警惕。


    枝白娘子白着一张脸,与文玉四目相对间,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动作看在文玉眼里,仿佛在鼓励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宋凛生,你扶着枝白娘子再退远些……”


    文玉的声音很轻,在这春日里,却仿若片片鹅毛飘落于雪地之上,隐入霜色、消融不见。


    她转身面向那扇紧闭的门,将宋凛生探究、关切的目光隔绝在脑后。


    宋凛生的目光在文玉和枝白之间逡巡一圈,还未开口,便叫枝白娘子一语打断:“宋大人,你且往后退些罢。”


    言罢,枝白挺直身子,两手护住自己的小腹,站在原地并未挪动半分。


    显然,她的意思是叫宋凛生自己往回退些。


    宋凛生虽不能十分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瞧文玉和枝白的架势,分明是有了麻烦。


    他也不多说半句话,只抻直了衣袖垫在手上,而后扶住枝白娘子的臂膀,将其往后扶了几步,站的离文玉稍远些。


    枝白初时还有几分讶异,只是她身娇体弱,又是个伤号,自然还未来得及挣脱便由着宋凛生扶了过去。


    “枝白娘子在此处稍候。”宋凛生温声细语地说着话,言语之间不见丝毫慌乱。


    便是入世已久、见过大风大浪的枝白也不由得呆了一瞬,这宋大人,眼下是什么情境,竟能沉静至此?


    话音未落,宋凛生一个旋身,霜白的衣袍在他脚下转出层叠的雪浪,他步履不停,连着迈步走到文玉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文玉娘子,你莫怕,我同你在一处。”


    宋凛生言罢又上前一步,半个身子拦在文玉眼前,叫她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仿若以他一己之力便可承担起雷霆万钧。


    不同于他往日云淡风轻的做派,这时候的宋凛生,看起来极沉稳有力。


    文玉面上微微一笑,眼睛却止不住有些酸涩的感觉。宋凛生这样护在她身前,她竟然有点想哭。


    不知道是不是下界有些时日了,还是此刻失了太多法力叫她有些虚弱所致。文玉鼻头一酸,她有些想春神殿了,想师父、也想敕黄君。


    只见宋凛生凝眉一瞬,便抬手要去推动那门扉——


    文玉心中一动,脚步也随之跟上,一步跨在宋凛生身前,抬手将他拦住。


    她绝不会叫宋凛生以身犯险。


    这门不会是无缘无故自个儿合上的,她虽不能断定必有古怪,只是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文玉眼尾一扫,示意宋凛生不要轻举妄动。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伸手缓慢靠近在门页,最后双手紧贴在其上,一时间只觉得指尖传来阵阵冰凉。


    若是真与那彦姿有关,那他绝非普通凡人,届时若有打斗,还须得避开宋凛生才是。


    文玉咬咬牙,心一横,她伸出双手握住门环,将那朝内开的门一把拉开。


    似乎是一副画卷的两轴缓慢展向两侧,露出其间的画面一般。那门页开合,将门外的场景尽数展现在文玉一行三人的眼前。


    “洗砚!”


    文玉呼吸一滞,饶是她心里早有预见,却在看到门外的景象时,仍然感到心惊。


    先前在宋宅一直听宋叔讲江阳府是何等富庶的州府,便是时有洪涝也不曾叫百姓缺衣少食。


    民风更是淳朴安乐,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是说得的,丝毫未有一丁点儿夸大其词。


    只是现在,文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身后的宋凛生更是直呼出声,焦急万分地唤出了洗砚的名字——


    洗砚受人钳制,双手叫人反绑在身后,一身蓝色的衣衫在灰褐的人堆里,显得尤为扎眼。


    他鬓角凌乱、额前也擦破了皮,一缕血线蜿蜒而下,染红了他半片眉角。平日里总是嬉笑玩闹的生动面容现下绷得紧紧的,连嘴唇也抿成了一条挺直的线。


    “公子!文……文娘子……咳……”


    他说着话却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声音也时断时续,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


    洗砚鬓间的汗珠顺着脸侧滑下,直至下颌,滴落在那柄抵住他咽喉的弯刀上,透明的汗珠将那刀尖映得锃亮。


    文玉心中大惊,忙不迭地提起衣裙三两步迈出门槛,宋凛生紧随其后,两人脚步凌乱、衣角翻飞,却谁也顾不得打理。


    “洗砚!”


    “站住!”


    一道厉喝生生砸在文玉和宋凛生的脚下,叫她二人顿在门前的石阶上,即便是心急如焚,也再不敢前进半步。


    那柄弯刀的主人,长着满脸络腮胡,一道旧疤横亘在他脸上,直穿面中,两鬓凌乱的发丝留出一绺挂在额前,其余的随意拢在脑后。


    “你可想清楚!再往前不迟!”


    随着他话音落下,从他身后渐次闪身出现另几个男子,在他两旁分别而立,而他们手中挟制着的——


    正是阿珠、彦姿和其余几个孩子!


    “文家姊姊!文家姊姊!阿姊!”


    阿珠的呼唤充满惊慌,眼泪鼻涕更是抹了一脸。


    此刻阿珠的安危在身后的大汉手里攥着,捉着她仿佛逮了个小鸡仔一般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阿珠!”


    文玉双拳紧握,欲抬步向前,却在看到那叫人拎着衣领,弯刀钩住脖颈的孩子们之时,又极力忍耐着,只得驻足原处,不得动弹。


    一旁的宋凛生上前一步与文玉并肩而立,他擦身经过文玉身旁之时,不似他往日的犹豫和迟疑,翻手便握住了文玉的手,将那青葱指尖包裹住,似乎想要传递一丝安定的力量。


    江阳府治安一向很好,他虽在上都,可也有十数年未曾听说江阳府生什么匪祸了。


    即便这后土庙荒废的时日久些、距离城内又稍远些,也总不至于有人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


    “你们是什么人?”


    他与洗砚时隔数年初到江阳,这才过了几日,更不会在江阳结下什么仇家。可即便是他阿父在江阳任职之时,在他的印象中,也从未得罪过什么人。


    宋凛生将所有的可能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再一一排除,虽不知这些人是何来路,只怕不是冲着洗砚本人的……


    瞧他们身上的装束打扮和那周遭的气势,莫不是这一带的流寇山匪?


    江阳富庶安乐,一向是各路州府眼中的香饽饽,若是被有心人盯上,想将江阳变成盘中餐也说不一定。


    宋凛生凝眉,只紧紧盯住那人脸上的刀疤。


    他家中父兄没有一个武将,而他自己又是在墨汁砚台里长大的,这样的场面见得少些。


    只是,他一想到身侧的文玉娘子和背后的枝白娘子,却觉得他什么也不怕。


    文玉的心思稍静,她一手回握住宋凛生,他应当有些怕罢?文玉的手指紧了紧,将宋凛生牢牢攥住。


    东天庭住的都是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许是东天庭的青帝治下有方,又或者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各路仙家从不曾生出龃龉,更不会大打出手,哪怕是比试切磋文玉都没见过。


    她五行属木,学的又大多是那些疗愈之术,至于如何与人斗法,她只学了个一知半解。


    唯恐掌握不了力道。


    现下面对凡人的真刀真枪,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文玉背过一手,暗自将灵力往指尖聚拢——


    找准时机,除掉他们的兵器便好,绝不伤人性命。


    “道上的事我劝你少打听!”


    那刀疤脸一开口便驳回了宋凛生的话头,半分有用的讯息也不曾透露。


    他瞧着宋凛生瘦弱白净的面庞,一副见风就倒的身板,只当是不知哪里跑出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并未将其放在眼里,随意地嗤笑一声。


    “我只问你,庙中是否还有一女?”


    文玉闻言眉头一皱,事实上,她双眉自见到门外景象之后,就一直没舒展过。


    “哪还有什么一女?”


    文玉拦头一语,极快地反驳那刀疤脸。


    枝白娘子身怀有孕,胎儿又不甚稳当,昨夜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叫她出半点事。


    只是,这歹人,莫非是冲着枝白娘子而来?


    “这后土庙内只有我二人,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里来的一女?”


    文玉言之凿凿,坚称再无第三人在院内。


    只是她涉世未深、心性至纯,在揣度人心之上,却是比不混迹市井、阅人无数的刀疤脸。


    她越是极力否认什么,就*越是像刻意遮掩着什么,叫那刀疤脸心中疑云丛生。


    更何况,他既挟制了人质在手上,哪里会轻易相信文玉的话,她不扯谎骗取信任,以保人质的安危,那才有鬼。


    “我劝你少睁眼说瞎话,还是想想清楚再回我!”


    果不其然,刀疤脸是半点也不相信文玉所言,他手下力道加深,那刀尖更近半寸,舔舐着洗砚的脖颈,一道血线立马浮现,将那刀尖也染得猩红。


    “洗砚——”


    第69章


    文玉和宋凛生的声音同时响起,交叠在一处,皆是对洗砚安危的忧心。


    她与洗砚结识的时日短些,尚且不忍心洗砚受挟于这来路不明的歹人。


    他虽则时而顽皮了些,又爱碎碎念,粗枝大叶地叫她和宋凛生在沅水冻了一夜。


    可他毕竟是个很好的人。


    文玉侧身看了一眼,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宋凛生?他与洗砚一同长大,又一路相携着来江阳任职,那是何等的情谊。


    先前在后春山中,洗砚将宋凛生又是换药又是包扎,照顾得那般妥帖。


    如今洗砚命悬一线,宋凛生当是比她更焦心百倍。


    不若,就是此刻!


    文玉指尖轻动,将灵力聚拢一处,如此危急关头,即便是在人前露了法术也不要紧,没什么比人命更加要紧。


    便是日后回东天庭,师父要罚她,她也认。


    “你们若是不愿说也无妨!”


    那刀疤脸恶声恶气的,不怒反笑。他向左右使了个眼色,那手下心领神会,俱提刀往阿珠一众孩子喉间而去。


    “若是这人不值得你们说实话,我还有旁的人——”


    刀疤脸将尾音拖得老长,人质嘛,他多的是。


    文玉见势不好,身后指尖翻飞,便想将指尖的灵力打出去。


    只是她眉间一拧,这才发现,对面好半天没动静,预料当中的众人定住、兵器碎裂一概不曾发生。


    她使不动灵力了?


    文玉心神一慌,难不成是她方才耗力过度?怎么感觉体内灵力不似往日充沛,更是难以受她趋使?


    她不禁攥紧了两手,忙乱间就要从宋凛生手中抽出手来。


    宋凛生察觉有异,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文玉的面庞,复又重新握住文玉,并在她手背上轻拍。


    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文玉叫那匪首拆穿,心有惊慌,便握住文玉的手,想要安抚她片刻。


    “你别乱来——”宋凛生沉声道,“不论何种缘由,什么要求,你尽可直说。”


    若是普通的流寇贼匪,绑了洗砚和阿珠他们,想来不过是以此为要挟,贪些钱财,绝不至于闹出人命。


    只怕他不是为了洗砚,而是另有所图,还是先探一探虚实,稳住此人,再做打算。


    “金银?财帛?若我能做到,自然全数满足于你。”


    那人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宋凛生的不知深浅。


    若他要钱,只管路上随便抓几个过路的富商或者客船也行,将人一刀砍了,那不论多少钱不都尽数落入他的腰包?


    哪里需要费劲巴拉地在这儿绑了这好些人?


    他避开宋凛生的话头不谈,只一心追问道:


    “江阳府衙有个叫陈勉的小吏,你可认得?”


    宋凛生心中一凛,同文玉对视一眼。


    却原来,这人是为了陈勉?


    那他绑了洗砚同阿珠一干人等,不过是幌子罢了。


    只是这人无端问起陈勉,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现下他身陷牢狱,自顾不暇,瞧这人凶神恶煞的,总不可能是来搭救陈勉,劫狱的罢?


    “不认得。”宋凛生说话干脆利落,不假思索便出言否定,“且,从未听过。”


    不论他是何意图,与其有牵扯,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不若先行否认,叫他放了洗砚一行人,无功而返最好。


    宋凛生心中的盘算,文玉不消多说便可意会。


    只是不知怎么事事都有陈勉牵涉其中,若是这样下去,仿若水面上的冰山一角,看不见的水下还不知潜藏着多少事端。


    看来陈勉的事还须得尽早解决才好。


    “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陈勉,我们都不认得。”


    原先叫他落个空,自然去别处寻,只是没想到,文玉同宋凛生否定的回答对那刀疤脸来说貌似反而正中下怀。


    他朗声发笑,脸上的神情极其肆意猖狂,两颊的横肉颤动,就连带着手中的刀柄似乎也狂傲到握不住的地步。


    那刀尖也随他手上动作上下轻颤,来回扫过洗砚的咽喉,看得人胆战心惊。


    “不认得?”他笑意更甚。


    文玉扭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认得岂不是更好?”


    刀疤脸收住笑容,面容冷峭,有如叫寒霜染过,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


    “你们既然同陈勉不认得,那便交出他老婆来保命!”


    “我兴许放你们一马。”


    陈勉的老婆?


    他是说陈勉的娘子枝白?


    文玉想到身后的枝白还在院内,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宋凛生那边靠了几分,企图以她二人的身形,拦住对面那些歹人的视线,不叫他越过自己和宋凛生往院内看去。


    “什么陈勉的老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文玉不肯承认,更遑论交出枝白,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尖轻动,企图再次聚拢灵力,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尽力一试。


    “丫头,我劝你别跟我兜圈子。”那人见文玉年岁不大,模样又稚嫩,便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你们身后护着的,院子里那女子,就是陈勉的老婆。”


    “交出来,我放了你这些弟弟妹妹!”


    他仿佛在说着一场很划算的买卖,将人命视如草芥,认为人命是可以交易的物品一般。


    文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直至他再三重复什么“陈勉的老婆”,这才叫文玉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根本认不得枝白娘子!


    至少他是不晓得枝白姓甚名谁的,总是以陈勉的老婆来代称枝白娘子,只说明一件事,他是冲着陈勉而来。


    他要的是陈勉的老婆,而无关乎枝白本身。


    只是陈勉那样文弱的书吏,据枝白娘子所言,是个与人为善、很好相与的人,怎么会同眼前这刀疤汉子惹上关系?


    “怎么样?”刀疤脸并未给文玉留下太多思考时间,便追问道。


    话音未落,他便将手上的弯刀更抵近洗砚的脖颈半寸,顿时,那方才干涸些的血线处又冒出汩汩热流。


    “你住手!”


    随着文玉一声惊呼,她再次抬腕施法,只是同先前一般,她周身灵力悉数不听调遣,丝毫施展不出来。


    文玉迟疑着捏了捏手心,难以相信自己现下法力不受控,竟与普通凡人别无二致。


    既然没有法术压制,尽管她并不想一直纠结于无用的口舌争辩,但也只能尽力拖住他,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旁的破绽。


    只是她这一动作,虽然旁人看不出来,或是身侧的宋凛生注意不到,却难以瞒得住身后的枝白娘子。


    文玉的动作尽数落进了枝白眼中。


    “少在这里跟老子废话,赶紧把那娘们交出来!”


    刀尖越逼越近,几乎没入洗砚的皮肉,他前额汗珠密布,大如点豆,却强忍着惊慌与恐惧,不曾说出半句求饶的话来。


    “公子……不必……管我……”


    这人来路不明,莫名掳了他和一众弟妹,目的恐怕不只是枝白娘子那么简单。


    枝白娘子是陈勉的妻室,更是沅水工防一案的重要人证,绝不可轻易交到这人手上。


    洗砚挣扎起来,更是试图用脖颈去撞那刀锋,眼下他只会阻碍公子的决断,与其受人掣肘,不如一死了之。


    君子死节,他不能拖了公子的后腿。


    “洗砚——”宋凛生看清洗砚的动作,心中一痛。


    幸而那刀疤脸眼疾手快,迅速将那弯刀向前一别,而后收在身侧,只以手臂箍在洗砚前胸。


    “你这兄弟宁死也要保你,你倒确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叫他丧命?”


    “你可想好,交是不交!”


    见洗砚无碍,文玉同宋凛生皆松了口气。可那一颗心仍是高悬着,不得安定。


    洗砚不可不救,孩子们更不能放弃,只是枝白娘子也决计不能交到这些人手上。


    文玉反复捏着诀,试图调动体内的灵力,却总觉得有气无力。她体内的灵力仿若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抑或是感受到她此刻的虚弱,强行凝住保护她自身。


    她脑海中更是阵阵眩晕袭来,那感觉有如入夜的浪潮,一波一波卷上河滩,一浪更比一浪高。


    文玉强撑着,仍是矢口否认。此刻,她也别无他法。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


    “我在此处!”


    只是文玉的话叫一道绵软却坚持的女声打断,那声音清晰可闻地传遍这后土庙门前门后、院内院外。


    文玉循声猛地回身,只见那半开的门页被彻底打开,枝白娘子双手扶住腹部,就那么清雅淡然地立于门内。


    她白净秀气的面庞上不见惊慌,满目净是坚定的神色。


    她太过温柔,以至于她素白衣裙上沾染的血迹也叫人不觉得可怖,反而像是从雪地里开出极其殊丽、尽态极妍的花朵。


    比起她的原身栀子,文玉倒觉得,此刻的枝白更像是一株绽放的垂丝海棠。


    那样的艳丽夺目,又高悬枝头,难以触碰。


    “陈勉之妻就在此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枝白的话音清清淡淡,直惊得文玉混沌的脑子一个激灵,她快步回身拦住枝白,压低了声音唤道:


    “枝白娘子!”


    她出来做什么?


    “你快些回去,此处我来处理。”


    枝白却不为所动,她同文玉面对面,柔和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颇为艰涩,也有几分勉强。


    正好借着文玉的身子挡住了宋凛生望回来的目光的空当,她嘴唇轻动。


    “文玉,我都看见了。”


    她不再多说,文玉却很快领会到她的意思——


    她是指文玉现下调遣不了灵力的事。


    文玉一噎,仍想说什么,劝枝白娘子回去。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枝白抬手轻拍拍文玉的肩头,越过她向前走去。


    “枝白娘子!”


    第70章


    文玉抬步跟上,与宋凛生一左一右护在枝白两侧。


    文玉万分警惕,眼下对方人多势众,又挟持了洗砚和阿珠一干人等。


    而她们几人,枝白失了法力,她灵力停滞,宋凛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看着实在不像能与人动拳脚的。


    文玉感到有些头痛,是否应该传讯给师父?可她偷摸下界,若是叫了师父来,待此事平息,岂不是要叫师父将她捉回去……


    两方的对峙最终还是由那刀疤脸打破:“你就是那陈勉的老婆?”


    他浓眉粗得好似狗尾草的绒毛,声音也粗声粗气的:“叫什么?”


    “枝白。”


    “怎么是个大肚婆……名字也怪里怪气的。”


    那刀疤脸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脸皱成一团,好似颇为纠结。


    最终他似乎下定决心,狠声道:“那你过来!我便放了这小子!”


    枝白将他的话听在耳中,却并未立刻有所行动。这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晓得,却要来抓自己,难道只因为她是“陈勉的老婆”?


    看来此人与勉郎被害入狱,也脱不了干系。


    枝白心下一片清明,一手轻轻覆上腹部,她不怕,只希望她腹中的孩儿也莫要怕。


    昨夜她强行用了法术躲回庙中,又动了胎气,已是退避忍让。今日他还追上门来,若是再躲,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与其被动防守,不如掌握先机,她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枝白冷静自持,强自镇定:


    “你找我,是为何事?”


    枝白的视线从刀疤脸上扫过,她从不记得有这号人物,更遑论与其有什么瓜葛、过节。


    不止是她,就连勉郎这些年来交游的书吏、街坊之中,也绝没有这人。


    他到底为什么指明了要找自己?


    “废话少说!”


    “我看你们分明是想拖延时间。”


    “我可告诉你,今日休憩,江阳府那些酒囊饭袋可不会出城来救你们!”


    宋凛生眉梢一挑,江阳府的酒囊饭袋?


    他惯性地向身侧的文玉看去,只是她猫着脑袋不肯与他对视,只用手轻轻刮着鼻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凛生不由吞咽了几下,又回过身来。


    酒囊饭袋是其次,只是这人对江阳的习俗探听得倒很是清楚。


    按说今日并不休憩,“重三”仅有上巳那日休憩罢了,不过江阳历来习俗如此,这才休憩往后多延了两日。


    这人……对江阳颇为熟悉。


    宋凛生转眼看向文玉,将文玉眼中的了然看得分明。


    “你只管走过来!我便依照约定放了这小子和那些奶娃娃。”


    刀疤脸向左右一瞥,示意手下将刀举起更逼近众人喉头。


    枝白深深吐出一口气,见那人不愿多说,怕是只有跟他走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探听消息。


    她抬手覆上小腹,默默在心中念道:孩儿,你坚持些,随母亲一道想办法救你爹爹罢。


    枝白抬脚便欲向前,只是一只修长细白的手突然横亘在身前。她不禁顺势往一旁望去,却原来是宋大人。


    “且慢——”


    宋凛生上前一步,不怒反笑,唇角透着淡淡的温和,那神色,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于他。


    “阁下虽然不为钱财,但总不可能完全无所图谋。”


    他冷不丁地抛出这句话,倒叫对面的刀疤脸同他一众同伙愣住片刻,然而那刀疤脸很快反应过来。


    那刀疤脸双眼如鹰,似盯着猎物一般紧盯着宋凛生,倏尔发笑,那笑声似铜锣声响,震耳欲聋。


    他收住笑意,眉目阴郁,沉声道:


    “你,让开——”


    他只要那陈勉的老婆。


    宋凛生不为所动,仍旧挡在枝白和文玉身前。


    “虽不知阁下寻这位娘子是所为何事,只是这娘子身怀六甲、行动不便——”


    “我看诸位兄弟皆是身着短褐,想必时常往来奔走。”


    “带着这位娘子,不知是否方便?”


    宋凛生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言语之间尽数是为刀疤脸一行人思虑考量,就好似同他们是一伙儿的弟兄一般。


    文玉站在落后宋凛生半步的位置,不明所以地瞥了他的侧脸一眼,宋凛生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


    却没想到那刀疤脸果然脸色一变,凝眉不语,似乎正思考着宋凛生的话语。


    宋凛生眼尾轻扫,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并追加道:


    “更别说这位娘子腹中的孩儿看着月份大了,经不起折腾。”


    “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是一尸两命的事。”


    一尸两命,不是小事。


    那刀疤脸抬头盯住宋凛生,双目阴沉,脸上更是乌云密布,却并未出言打断宋凛生的话。


    “想必对阁下来讲,死人怕是远不及活人有用罢?”


    宋凛生赌他寻枝白娘子一定不是为了寻仇,若是寻仇,只管将在场的一干人等杀了便是。


    可他守在这后土庙门前许久,却不进去抓人,反而是抓了洗砚和孩子们以作要挟,来换枝白娘子。


    要么就是他不知道这庙内的情形,不敢贸然进入,要么,就是他只想要活的,或者暂时必须确保是活的。


    宋凛生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一寸一寸掠过那人脸上的疤。


    怎么看,也不像是第一种可能,那想必便是第二种了。


    “既然费尽周折,阁下总不想带回去个脆弱易折的,恐误了阁下大计。”


    刀疤脸的嘴角抽动,那面容好似精致的面具裂开了纹路,露出他真实的面孔来。


    他缄默不言,似乎想看看宋凛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玉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难不成宋凛生来时还留有后手?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苦苦思索之际,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只是,当文玉想要出言阻止之时,却仍是慢了半拍。


    “不若就由我来换这位娘子罢?”


    宋凛生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现下不过是一杯茶一卷书、和三两友人闲谈而已,哪里见得要将自己交出去,同一群来路不明的歹徒为伍?


    文玉上前半步,还没开口搭话,便见宋凛生背过身后的手轻轻地左右一晃,分明是叫文玉莫要冲动。


    “你?”


    那刀疤脸语带疑惑地问出了声。


    文玉瞧他满面疑云、不似作假。


    很显然,他并不识得宋凛生。


    “陈勉不过一个小小的书吏,书吏之妻,于阁下而言尚且有用。”


    “宋凛生——”


    文玉一声低喝,她早已猜到宋凛生想干什么,忙出声制止。


    只是宋凛生并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他侧头对文玉一笑,双目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像是两道弯钩高悬天际,勾得人难以自抑地愣神,叫人心驰神往、无法自拔。


    “我乃江阳新任的知府,宋凛生。”


    “不知可比得上书吏之妻在阁下心中的分量?”


    文玉心神一紧,她倒是能懂得宋凛生以自己换枝白娘子的好意,只是哪有以人换人的道理,和这土匪似的歹人讲什么公平?


    “宋凛生——”文玉低声唤着宋凛生的名字,想要说什么却又叫人打断。


    “哈哈哈哈哈哈。”


    那刀疤脸似乎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一般,笑声高亢难以停息。他抬手摸了一把脸,就像是笑出了眼泪花儿一般,一面摇头一面哭笑不得地说:“你瞧我身着短褐,便真以为我是那脑袋空空的莽汉?”


    “这陈勉的老婆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我拿了她,即便是今日报官,后日都不见得有人来管。”


    “你?你一个掌管江阳的知府,怕是我前脚捉了你,后脚江阳府那些个狗腿子便要带人围剿于我!”


    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他可不是睁眼瞎。


    “你少在这里费口舌!一换多,划算得很!”


    他仿佛铁了心要叫文玉和宋凛生用枝白换洗砚一行人的性命,言罢又紧了紧臂膀,将臂弯里的洗砚挤得喘不过气来。


    “你!”


    文玉气极,她哪里经受过这般的待遇?


    从她还是棵梧桐树的时候便享有后春山内最好的香火和灵气,化形之后在东天庭又受尽师父的照拂,还有敕黄一天到晚陪着她四处玩闹,不知有多逍遥恣意。


    现如今不过暂时失了灵力,竟叫一个凡人欺压至此?


    说着文玉便迈着步子往前冲,她便是强心拼尽最后一丝灵力,也不叫这人再猖狂半分。


    还想绑走枝白娘子和宋凛生?叫他做梦!


    只是文玉方才擦身越过宋凛生的一瞬,便感觉叫什么强行拉住。紧接着便是一个旋身,原地转了大半圈,叫文玉脑子懵了一瞬。


    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陷在宋凛生的怀里,她的鼻尖轻轻蹭在宋凛生的肩头,相隔极近,似乎能闻见他身上阵阵幽深的冷香。


    越过宋凛生的肩头,枝白娘子一双美目微微圆睁,似乎也叫惊了一下。不过她目中那些微讶异很快便化为了然的笑意,似乎见怪不怪一般。


    “宋……”文玉喃喃出声。


    宋凛生并未答话,他的小臂紧贴着文玉的后背将她环住,手在她肩头缓慢地轻拍两下。


    不知为什么,文玉也说不出话来,竟莫名地静了下去。


    “阁下莫急,阁下方才不是说了,江阳府那些酒囊饭袋,哪里来的那般快?”


    宋凛生轻笑一声,他这话,似乎将自己个儿也骂将进去了。


    “便是真的追来,你大可手起刀落给凛生个痛快。”


    他话音一顿,眼尾轻扫,毫不避讳地望进那刀疤脸的眼里,不知是轻慢还是挑衅一般地补上一句:


    “相信阁下的刀,总是不会慢于江阳府那些办差的罢?”


    那刀疤脸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未有片刻迟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声:“那是自然。”


    连带着他脸上神色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说不定真是这小知府更有用些……


    “这便对了,便是他们真追上来,阁下手里攥着我的性命。”


    宋凛生一副言辞恳切的样子,就像是不掺杂半分私心,只满脑子都为那刀疤脸考虑一般。


    “届时就算是碍着我朝廷命官的身份,也要忌惮阁下三分的。”


    宋凛生面上笑意更甚,仿佛被捉去不是入了什么险境,反而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的日子在等着他。


    那刀疤脸听完宋凛生的话,一颗心更是摇摆不定,侧身同左右的手下商量着什么。


    好一阵,那窃窃低语才止住,似乎已有了确切的结论。


    “哼!行,你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我得给你这个机会。”


    刀疤脸横了身侧的手下一眼,那人便立马拽着阿珠和彦姿上前几步,走到两方中间。


    “别说咱们道上的人不讲义气,你过来,我立马放了这小子和这些小娃娃。”


    他脸上浮起得意的笑,仿若胜券在握。


    宋凛生面色不改,仍是冷静自持:“凛生谢过阁下。”


    他捏了捏手中的衣袖,将掌心的汗渍拭去几分,这才往上抚住文玉的后脑勺。


    宋凛生动作轻柔缓慢,似乎生怕拨乱了文玉的发髻,动作间他垂下头靠在文玉耳侧:


    “回去找穆经历来增援,我不要紧。”


    他出城时,曾给宋叔留了话,若是他未按时归家,便叫宋叔去找穆经历。


    想来穆经历也快收到消息,不过现下看来是拖延不得,无法在原地接着等穆经历来援。


    毕竟已耗费这好些时候,若再拖下去,只怕这些人恼羞成怒、反而激情杀人。


    “只是这人十分熟悉江阳的情形,还穆大人尽早查清,恐生后患,祸及他人。”


    他的声音极低,在旁人看来,似乎只是将要远行的郎君,亲昵地靠在娘子肩头,帮这小娘子理了理发髻一般。


    那刀疤脸放下弯刀,将那刀刃搁在眼前轻吹一口气,仿佛看戏一般瞧着宋凛生和文玉二人的热闹。


    “宋凛生……”


    文玉的声音闷闷的,又极其低,叫宋凛生要更低下头才听得清。


    “嗯?”宋凛生不慌不忙,极有耐心地应声。


    “文玉娘子可害怕吗?”


    宋凛生轻抚着文玉的发丝,那青黑如瀑的发尾似极光滑的绸缎一般从他指尖滑过,叫他不由得片刻愣神。


    看着空空如也、唯有一息发香尚存的指尖,宋凛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别怕,我相信文玉娘子想做的,一定可以做到。”


    “嗯,我不怕。”


    文玉将下颌靠在宋凛生的肩上,在他怀中轻轻点头,而后抽身往后退开半步,正对着宋凛生的眼睛。


    她眼神坚定,传递着不必言说的绝决。


    “所以,我替你去。”


    她早说过,她绝不要宋凛生以身犯险。


    若是此刻没有更好的办法,非得要有人去做人质,落在那些歹人的手里。


    那这人不可以是枝白娘子,更不能是宋凛生。


    她是最好的选择。


    文玉毕竟不是普通的凡人,更不像枝白那般法力全失,她现下仍有神息护体,灵力也只是暂时运转不了,不代表永远消失。


    或许过个一时三刻便能好转,这更坚定了文玉替宋凛生的决心。


    因着她的缘故,宋凛生已经承受了变化的命格,又时不时地卷入这许多波折当中来。


    他原本顺遂康健、富贵滔天的命格,是叫她毁了的。


    如同先前文玉同枝白娘子说的一样,这是她欠宋凛生的,她要还给宋凛生的。


    “什么!你们当老子是白痴?搁这儿耍我呢?”


    那刀疤脸一听文玉的话,登时大怒,他脸上不满的神色就像是沸水开了锅,煮的咕咚冒泡,将要溢出来,很是气急败坏。


    显然,他对文玉的提议并不认同。


    “文玉——”


    宋凛生语调微变,面色一凛,不似方才的处变不惊。他唇齿之间染上了显而易见的焦灼。


    他伸手握住文玉的手腕,拉住她不叫她再继续上前。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直愣愣地僵在原地,死死地拽住文玉。


    “你不能去。”


    千般言万种语,最后那些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话,只能化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听在文玉耳中,却仿佛重如千斤,比再多的话都更动人。


    文玉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异样,就好像被人揪着一样疼。


    她不禁有些疑惑,师父说木石无心,木头也会疼……么?


    容不得文玉多想,她回身望向宋凛生那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故作轻松地耸肩笑道:“叫你平日里唤我文玉就好,你偏不听。”


    “今日这拢共才唤了两声,亏了罢?”


    说话间她也学着宋凛生的样子,拍拍他额前的鬓发,又抚平他胸前的衣襟。


    “这下轮到我说了,回去找穆大人。”


    “文玉——”


    “宋凛生,你相信我的,对吗?”


    文玉不知他是否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想来是不能的。可她又不能直接挑明说“我是妖精”这样的话。


    或许叫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能让他放心些。


    文玉不再想身份败露会带来的麻烦,或是会承受的异样眼光,又或者被师父抓回东天庭不叫她再打扰宋凛生……


    她什么都想不起,只一心想着怎么样能叫宋凛生安心些、再安心些。


    “文玉,你不能去!”


    文玉强忍下心中异样,她狠下心来,将宋凛生的话充耳不闻,更是伸手极力从宋凛生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就抓我去罢。”


    “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位宋知府可不是个痴傻的,你抓了他,只会是自找麻烦。”


    文玉的眼神在那刀疤脸一行人身上逡巡一圈,试图稳住那人的情绪。


    不能将其触怒,恐生祸端,文玉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们凡人讲究盗亦有道,想必土匪也有其规矩方圆。


    “我既不身娇体弱容易闪失,也不过分聪明给你添乱。”


    “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文玉——”宋凛生的声音染上几分厉色,再不似先前一般坦然。


    “文玉娘子!”枝白语气焦急,同宋凛生一道唤道。


    从头到尾,这都是她自己的事。


    先是因着勉郎之故,在后春山中装神弄鬼引文玉现身,后又叫阿沅弟弟去麻烦文玉娘子……


    如此种种,实在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枝白神色惶惶,急切地唤着文玉的名字。


    “让我去,你不能同他去。”


    宋凛生语出慌乱、极力争辩,说话言语间也不再有什么章法,他似乎想极力证明,这刀疤脸抓了自己远比抓个文玉用处大些。


    只是那刀疤脸的目光在文玉同宋凛生之间转了又转,却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气急败坏,反而莫名地笑起来。


    “我当知府已是最大的官儿,捏在手中用处极大。”


    刀疤脸的话音一转,极尽狡猾。


    “却没看出来,你这小娘子才是最要紧的角色。”


    他冷眼瞧着,那小子对这丫头颇为上心。与其将他抓了,不如抓这丫头,好叫他为自己所用。


    若他真是江阳知府不假,那么放他回去远比捉了更有用。


    刀疤脸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啪拉地响,那算珠简直都快蹦出来了。


    “行,就听你的!你跟我走!”


    文玉眉梢一挑,没想到这刀疤脸答应得如此轻易。


    她只当是自己的说辞触及对方的利益,将他打动,那人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自己。


    这样也好,免得叫宋凛生受难。


    这人看起来不甚精明的样子,文玉转念一想。即便是她暂时灵力停滞,想必也应付得来。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


    宋凛生疾步上前挡在文玉身前。


    他的气度修养、雅正礼节,有如长堤溃败、城墙倒塌,叫他片刻间方寸大乱,竟无半点方才的镇定,反倒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直愣。


    “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那刀疤脸显然已经转移了目标——


    现下,文玉才是他眼里那块肥肉。


    文玉伸手拉住宋凛生,目光却聚焦在那刀疤脸的刀尖上。


    “只是,你先放了洗砚和孩子。”


    那人闻声上下打量了文玉片刻,嗤笑一声,别开他手中的弯刀,一把将洗砚退了过来。


    “我只能先放一个,你最好别耍花招。”


    洗砚像一只断了线的蓝色风筝从空中落下一般,晃晃悠悠地往文玉和宋凛生这头倒来。


    他脚步虚浮、绵软无力。


    想来也是,洗砚从小到大受的最重的罚,不过是和宋凛生一道挨了几下手心。


    哪里又经受过如此的险境?便是个胆大的,也受不住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


    “公子,文娘子……”


    许是惊吓得很,*洗砚的话音也干涩无力、极其虚弱。


    “文娘子,你……你不能……”


    他宁愿做那刀下亡魂,也不愿累及公子和文娘子。


    如今文娘子因他之故以身做饵,他实在是该死。


    洗砚心中懊悔万分,正欲出言再相劝,却叫文玉一把扶住。


    “洗砚,你没事罢?洗砚?”


    文玉关切的眼神将洗砚包裹着,并未有一丝责难,更不曾埋怨他未照料好孩子们。


    洗砚一时热泪盈眶,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文娘子……娘子……我没事。”


    “没事就好。”


    宋凛生也微松了一口气,可是孩子们还在那刀疤脸手里攥着,他方才放下的心未安稳道片刻便又悬起来。


    “洗砚,没事就好。”文玉一顿,侧着身子躲开宋凛生的目光,“你顾好你家公子,还有枝白娘子和孩子们,带他们回城去找穆大人,好吗?”


    “文娘子交代的……洗砚……洗砚一定办到。”


    洗砚再不似往日里嬉闹之时的顽皮活泼,此刻的他沉下声来,由内而外都透露着值得信赖的妥帖感。


    文玉安抚地朝他一笑,摇头表明自己没事,扶住洗砚站好之后,便想依言往那刀疤脸那边走去。


    阿珠和彦姿,还有其余的弟弟妹妹,还在他手上。


    “文玉!”


    宋凛生的呼喊在身后响起,那声音很快便越来越近,仿佛就回荡在文玉耳侧。


    她闻声一转头,果然是宋凛生追了上来。


    “你不能去,让我去。”


    宋凛生是知道文玉的,他们相识日子虽然短,却足以知道,文玉是个多么热心肠、又聪慧勇敢的女子。


    枝白娘子的事,既然她管了,就会一管到底,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只是……


    “若是你一定要去,那我也须得与你同行。”


    这不是场面话,更不是什么客套话,宋凛生喉头滑动,这是他此刻真正的心声。


    他或许说不出什么巧妙的话来,甚至不敢多说一句担心,生怕在文玉面前漏出了半点马脚。


    只是他一定用行动证明,自己定然与文玉同进退、共患难。


    他不该独自放文玉和洗砚两个出城,既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也不曾与他们同行。


    出了这样大的事,是他没考虑周全。


    “同行什么同行,你这人怎么是个叽歪的!老子可没说带你!”


    那刀疤脸双眉蹙起、一脸不耐,似乎宋凛生的话语即将将他最后一丝耐心耗尽。


    文玉动也不动,背对着那刀疤脸。


    她抬眼望向宋凛生,片刻后又将目光下移,直至落在那青苏色的玉玦上。


    “宋凛生,还记得我说的吗?”


    文玉的眼神在那玉玦上流连,却不想表露太多情绪。


    只要这玉玦在,便能保他们平安顺遂。


    听得文玉的话,宋凛生的目光也聚焦在腰间的玉玦上,先前文玉所说的话,也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这话还有后半句——


    顺着这玉玦的光亮,便能找到我。


    那后半句,当时他不解其意,现下瞧见文玉的神色,宋凛生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想。


    他迟疑地抬眸,正好与文玉对视上。


    “可是……”


    “宋凛生,你相信我吗?”


    不待文玉的话音落下,宋凛生急切的答复便响在她耳畔:“那是自然!”


    文玉面上浮起温柔和煦的笑意,似乎是春风过境、万物复苏。


    与其他的妖物精怪不同,花妖极擅魅惑人心、鬼怪专取凡人肝胆,而文玉身上总是有那令人安定、叫人信服的力量,充满了生机,似乎顷刻间便能叫草木勃发、春山在望。


    文玉望着眼前的宋凛生,缓缓伸出一手,示意宋凛生同她握手。


    方才宋凛生为了叫文玉安心,这才未经允许,擅自握住了文玉的手,那是一时情急。


    现下却不相同。


    宋凛生凝视着面前白如葱段、细如玉脂的手——


    这双手的主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步,实在是触手可及。


    况且,这是在文玉愿意的情况下,主动牵他。


    宋凛生似乎来不及思考,脑子还未动,那手便不听使唤地伸了出去。


    即便是推脱、礼让,或者羞于情面客气一声也不曾有。


    好似他心中演练千百遍的画面,忽而就显现在眼前,如此难能可贵的机会,他自然是像演习过千百遍一般,毫不犹豫便伸出手去。


    当他的指尖触及文玉的手心,只感觉一阵温热传来,那暖融融的温度瞬间从指尖游遍他全身,便是发根也不曾放过。


    宋凛生只觉得身体一阵酥麻,而后便不能动弹。自己浑身的力量都在悄然流失,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


    那感觉,仿佛掉进了温暖的床榻之间,叫人困觉非常,只想闭上眼睛酣然睡去。


    “文玉……文……”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连抬起眼皮的力道都没。眼前是叠在一处的重影,就好似面前站了好些个文玉一般。


    “睡吧,宋凛生。”


    文玉的话叫宋凛生心中忽而一片清明,他好似全然都明白了。


    他深深地望了文玉一眼,眼下这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好似也能说得通了。


    恍惚间,他只瞧见文玉同洗砚说着话。


    “洗砚,顾好自身、也顾好你家公子。”


    而后她不知同枝白娘子说了些什么,便转身离去,一直向那手持弯刀的刀疤男子而去。


    宋凛生用尽全身的力气,这才堪堪抬起一手,他想似方才一般,握住文玉的手,叫她停下、叫她别去。


    可他终是连文玉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她步履缓慢沉重、走得极其慢,似乎每一步都很是艰难。


    “文……文玉……”


    宋凛生的声音低沉喑哑,几不可闻,隔着稍远的距离,文玉只能听个大概。


    她喉头轻动,咽下了未完的话,不再回头看半眼,狠下心将宋凛生抛于脑后,径直向刀疤脸一行人过去。


    “放了阿珠和彦姿他们,他们只是孩子。”


    文玉摸不准这人现下的想法,只能试探着开口。


    他初时一口咬定非要陈勉的娘子,还不知到底为何。而后三改主意,从宋凛生又换到他,真不知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若是什么深仇大恨,是决计不会同意更换人质这样的条件的。


    在文玉看来,根据他显露出来的讯息,这人不像是筹谋已久的蓄意报复,倒更像是漫无目的的激情作恶。


    “于你而言,并无用处。”


    “少跟我拽那文邹邹的话,我们道上的人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那人带着极重的鼻音嗤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文玉的说辞。


    他下巴微扬,左右便有人领了命疾步走到文玉身旁,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麻绳将文玉双手背在身后捆住。


    那手下三两下将文玉绑了,抬手便是一掌击在文玉后背心。


    文玉原本耗尽心神,又灵力停滞,身子已是十分虚弱。哪里守得住这样的力道?


    她不由得往前踉跄了三两步,站不住脚,险些摔在地上。


    “啧!”那领头的刀疤男人,发出不悦的轻音,似乎很不满意手下的做法。


    “这是咱们的贵客!少毛手毛脚的!”


    只是他话虽如此,动作上却并未轻柔半分,仍纵着手下动作粗鲁地推搡着文玉。


    可见,他不过是道貌岸然地吹嘘两句,满足自己的私欲,并非真心为谁着想。


    文玉叫那手下控制着,与阿珠和彦姿擦身的功夫,那些孩子便被推了出去。


    正好与文玉短暂地停留在一条分界线上。


    他们朝向的一面,是宋凛生和洗砚的照顾;是即刻便可回江阳府安置的平安;更是远离刀光剑影的祸乱争端。


    而文玉朝向的另一面,却是未知的前路;是暗藏的危机;是不知下一刻去往何方、又生何事的层层迷雾。


    文玉银牙一咬,旁的也就罢了。她只恨这人实在粗鲁,这麻绳粗糙不堪,将宋凛生赠与她的衣裙都要勒坏了,着实讨人厌得紧。


    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文玉心中很是愤慨。


    待她灵力恢复了,定要叫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才能让他们知道,什么人可以动,什么人动不得。


    “文家阿姊,文家阿姊!”


    阿珠惊惶不定的哭喊像是决堤的洪水,激流勇进、滔滔不绝。


    许是压抑太久,她索性放声哭起来。


    “文家阿姊,你别走,你别走!”


    阿珠想冲上来拥住文玉,却叫洗砚拦腰抱住,生怕她这般哭闹会惹恼那刀疤脸。


    此刻,他们还是不要给文娘子添乱最好。


    “别怕,阿珠,和洗砚哥哥回家去看你阿沅哥哥啊。”


    “别怕。”


    别怕,宋凛生。


    只是这句话文玉并没有说出口。


    她渐渐开始怀疑,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宋凛生的寿元枝上原本就写好的,如今不过是循规蹈矩、循序渐进地发生了。


    还是那寿元枝受她损害之后,无端变化、不受控制所生出来的变故。


    多日来,这一连串的灾厄,都是她带给宋凛生的吗?


    是因为她在宋凛生身边,才叫宋凛生如此命途多舛、屡陷险境吗?


    文玉只觉得自己的猜想,远比此刻绑在她身上的绳索更加可怕。


    绳索尚可挣脱,而加诸在宋凛生身上的厄运,却无法可解。


    文玉正想着,却突然听见一声哨响——


    那刀疤脸将两指放入口中,不知怎么吹出一段哨音来。紧接着,一匹马领头,后头好些马群随之而来。


    蹄声不绝,尘嚣四起。


    那马匹循声而来,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马儿,奔跑起来也很有章法、绝不紊乱。


    这人,仅凭哨音便能操控马群?


    看来,他并非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流氓贼寇。


    文玉虽然猜不着,却也估摸能估量个大概。这话还是宋凛生同她讲的呢——


    正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文玉眼波一转,她一定有机会,叫这人露出马脚。


    那马匹从远处的山岚而来,随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响,很快便奔到了文玉等人的面前。


    那刀疤脸随意地在地上啐了一口,抬手便将弯刀收起,别在腰间。


    他拍着手将缠绕在手臂上的布带子重新绑紧,迈着粗放的步子走进文玉。


    文玉只觉得一个旋身,便叫他抄起扔在了马背上,那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马鞍硌得文玉心口生疼、几近震裂。


    可真是有意思,她昨日不过才跟着宋凛生学了一把骑马的架势,这么快便又得了机会“骑”马——


    若是趴在马背上也算骑的话。


    只是这马儿并不温顺的脾性和马背上的粗制滥造的马鞍与穆大人的宝马相比,还是差的太远。


    果然人只要见过了好东西,便不肯屈就于次品,精怪也是一样不能免俗。


    还未待文玉稳住心神,适应着翻天覆地一般的冲击。


    这马儿便像是蓄意一般,原地踱了几步,颠得文玉几乎要将一颗心吐出来。


    “文……文玉……”


    宋凛生透过指缝,只依稀看见文玉叫那人扔上马背,他心下焦急担忧,忍不住唤出了声。


    他的呼声落进文玉耳中,自然能也逃不过那刀疤脸一行人的耳朵。


    “你小子真是有福,这丫头竟愿意替你遭罪。”


    那刀疤脸不知是计谋得逞还是胜券在握,竟有闲心说笑起来。


    只是倏尔他眸光一冷,透出深沉如海的寒气,仿若叫妖精抽去了生机一般,只麻木地盯着宋凛生,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是,若并无庇佑苍生的本事,就不要强出头,到最后叫女人来收尾——”


    他一顿,似乎思索了片刻,勾起了他对于什么前尘往事的回忆。


    “只不过是害人害己。”


    刀疤脸深深地凝视了宋凛生一眼,那眼神极尽纠葛,仿佛在看宋凛生,又好像透过他在看着什么其他人。


    他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甚至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仍旧逃不过文玉的眼睛,尽管她是倒挂在马背上的。


    时空交错、人影重叠,那刀疤脸晃神片刻,一言不发。


    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照出他面部五官的粗犷,又显得那陷在阴影里的眼更为沉郁。


    他别开眼,一把拽住缰绳,毫不犹豫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动作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一手将那缰绳缠在腕上,向后一拉,马儿吃痛地朝后仰头,半抬起前腿在空中蹬动,待到平息才又在地面上转了两圈。


    动作间他掉转马头,靠近文玉所乘的马儿,狠狠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那马儿吃痛,挥蹄便狂奔起来——


    向着来时的山岚而去。


    宋凛生已是累极,他双眼半阖,几乎睁也睁不开。只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掐住掌心,试图利用疼痛来保存一丝清醒。


    他眼见着那驮着文玉娘子的马匹似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心急如焚身体却无法挪动半分。


    从他张开的手指缝间溜走的,不止是那驮着文玉的马,还有文玉的安危。


    “文玉——”


    那领头的刀疤脸正欲离去,却叫宋凛生的喊声叫回了头。


    “我怎么险些忘了,这位宋大人你——”


    他眼中精光乍现、带有难以掩饰的怨毒和愤恨,又或许他甚至懒得掩饰。


    “劳烦你回去带句话,就告诉那个姓贾的——”


    “就说,故人请见!”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