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姓贾的?
宋凛生心中一惊,江阳府衙任职的官吏拢共加起来也找不出第二个姓贾的,不过也就只有同知院的那位大人一个——
正是贾仁,贾大人。
言罢,那刀疤脸拉起缰绳掉转马头,一溜烟儿便扬长而去,只留下阵阵尘嚣昭示着这里所发生过的事。
可是,又是从何说起的故人请见?莫非这人竟与贾大人有些旧交……
难怪,他会对江阳府衙的休憩时日,了解地那般清楚。
宋凛生脑中思绪万千,百般猜想浮浮沉沉、难以辨别。原本就莫名沉闷的脑子更是混沌不清,他的意识开始逐步抽离,就连最后一丝清明也无。
只是他阖上眼之前,陷入无边黑暗之际,却怎么也想不通一件事。
到底为何,事事都与贾大人有牵扯?
若说陈勉身涉府衙中的案子,合该由他负责便罢了。江阳府的城防事宜他身为同知派穆大人去巡防也说得过去。
只是今日不过是突生的祸端,实在可算得上是万般无二的巧合,竟然也能同他有说不清的关联。
除非,这并不是巧合,恐怕这中间确有其事。
他的脑海越发昏沉,这一切像是理也理不清的线团,交杂在一处让他毫无头绪。
宋凛生强行支撑的最后一缕意识也随着文玉消失的身影而溃不成军。
他很想出声再唤一声文玉娘子,就像是往日里无数次那般寻常,只是他唇齿微张,终究是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耳畔的马蹄声渐远,只是不知那马匹会将文玉载向何处……
宋凛生只听见洗砚在他耳边的声声呼唤。
恍惚间,他想起文玉先前的话,便抬手去够腰间的那块玉玦,只是他手无寸劲,显得费力非常,随即他便双眼一沉、陷入无尽的黑暗。
这江阳府好似一张巨大的黑网,说是网,却是密密麻麻毫不透风。
宋凛生就像那春日蝴蝶,振着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生生落进了那早已织好的黑网之中。
当他凝视着这张无边的网,却毫无预兆地卷入其中。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灭亡吗?宋凛生指尖蜷缩,眉心蹙起——
他绝不相信。
“公子!公子!”
“宋大人!”
“哥哥——”
伴随着宋凛生的昏迷,一时间,洗砚和枝白并阿珠几个孩子的呼喊交杂在一处。
那声音惊了屋檐上的鸟雀,扑棱棱地飞起来好大一片。
洗砚回头望向那鸟雀远去的暗影,瞧上去就好好像是两笔水墨般的一撇一捺。
远处是沐浴在金光之下的山岚,近处是残破不堪、默然伫立的后土庙,两厢映照、相对无言。
尘烟不息之下,已然望不见那歹人挟持文娘子离去的身影。洗砚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地憋得难受。
他很是气闷,整个人耷拉着,颈间的细长血线已经干涸,凝成个项圈儿似的挂在他脖子上,看起来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只是,当他想起文玉的交代,便又觉得仍有事可做——
至少,先带公子和枝白娘子回去找穆大人,还有阿珠妹妹这一行人的安置问题,眼下这后土庙是万万待不得……
与此同时。
文玉匍在那马儿的背上叫其驮着不知跑出多远,再者,那刀疤脸是个狡猾的,半路曾停下来在文玉的脸上绑了厚实的粗布麻带,将她双目遮住。
这一伙人小心谨慎,不曾同文玉讲过只言片语,便是她问什么话也不见得有人应声,只撂下她一人唱独角戏。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文玉不由得在心中戏谑一声。
偏生她灵力运转不顺畅,无法隔物探视、窥得前路,是以,她也不知现如今到了什么方位、哪处地界。
只是这一路上,皆是春芽破土、杏花重叠的香气,那气味叫风浪吹拂着,一一钻入文玉的鼻尖,似乎在同她传递着无声的答案。
想必是离后土庙越发远了,怕是差不离行至郊野村落。
文玉的脑海中浮现先前同宋凛生一道在穆大人的府经厅看过的江阳府州志,照那上面的舆图记载,从后土庙出来,无论从那个方道行走,个把时辰是出不了江阳府的。
再加之这刀疤脸虽是白日行凶,却未掳走她们所有人,想必有所忌讳。那他必定绕路而行,不敢堂而皇之地走官道,如此这般路途便翻了好些倍,更是绝了逃奔出江阳府的可能。
更何况,他方才同宋凛生说有话要带给贾大人。那既然是“故人请见”,总没有前脚请见,后脚逃奔的道理。
这些人势必在附近某处有落脚点,意图暗中窥伺、闻风而动,想办法同贾大人见上面。
文玉的心好似春风过境的沅水河面,几经波澜吹皱之后却又忽而平静下来。
现下洗砚早该带着宋凛生和枝白娘子,还有阿珠和彦姿一众弟妹回城了。
只要他能同穆大人碰头,那想来是平安无虞的,只要他们无碍,文玉也就放心许多。
文玉一个人同这伙人缠斗,倒还叫她更放松些,不必考虑手段,更无须顾及方法。
他们以多欺少,那就不能怪自己对凡人动用法术,即便是被师父捉住,也左不过是挨一顿训。
她救了宋凛生,叫他幸免遇难,便是挨训那也值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行人快马加鞭的步伐总算是慢下来些许。
文玉这才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从前总是认为诸神有仙法护体,自然是长生不老、高坐云端,而凡人却不过身着寸缕,合该是生老病死、命薄易折。
万事万物自有定法,各在其位、各尽其事。
只是自她下界以来,却屡次将自己的认知亲手打破。
就好比此刻,她灵力不灵、精不成精,就和这世间万万千千的凡人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叫人绑了手脚便动弹不得,蒙了双眼便难以视物,她本为精怪,却阴差阳错做了回“凡人”。
可见,世间万物并非总有定法。即便是做凡人,也得亲自做了,才明了个中滋味。
耳畔是寥寥风声吹拂,卷起文玉鬓边的碎发,那毛茸茸的发丝掠过面颊,挠得她好生痒痒。
再加上她这一路颠簸,身下的马儿似乎是跟那刀疤男人串通好似的,恨不得将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文玉暗自运转灵力,试图找到灵力阻塞的原因,以谋后着,只是她脑中时不时浮起阵阵眩晕,叫她思绪也断断续续、不得连贯。
只朦胧中听得一道男声的呼唤随风而来:
“当家的,你这是?”
那声音爽朗干脆,听起来是个年纪较轻的男子,只是那说出口的话语似乎尤为诧异。
随着这道声音同时而来的,还有丝丝缕缕的热气拂面,略显嘈杂的窃窃人声,时而有三两声虫鸣交织其间。
文玉叫那布带子遮住了双眼,耳朵和别处的感官却仿佛反而更加机敏,哪怕是一丝细小的声音她也绝不轻易放过。
热气、人声、虫鸣……
文玉只觉得两颊发烫,很是烤人,这感觉……是火光罢?而那絮絮低语的人声,约莫不下十余人,再加之先前在后土庙时的十余人,这刀疤男人手下少说也有三十余口可供他差遣。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从何处网罗来这许多人为他办事?
便是早先在东街市上遇到贾大人捉拿陈勉,也不过是几个江阳府衙的官差,不曾见这样大的阵仗。
若说是流寇贼匪,他似乎又总将“道上的规矩”挂在嘴边,可若说是什么正经马队——
文玉睁开眼,望着眼前这黑蒙蒙的布条,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哪里像是正经人做得出来的事?真不知他走的是哪条“道”。
至于那稀疏的虫鸣声声——
文玉在心中无奈摇头,就算是宋凛生的观梧院,也少不了虫鸣鸟叫的。
如今上巳重三都过了,更莫说惊蛰,蛇虫出动、鸟鸣声声实属常事。
就凭这两声鸣叫,她实在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紧接着便是有人翻身下马带起那马鞍上的装饰叮当作响。
有人起了头,众人便纷纷下马休整,高低错落、重音起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却并无文玉想象中的尘土飞扬、灰扑满脸的事情发生。
那么她至少可以知道,这里的浮尘远比后土庙一路上过来要少些,即便是脚步从高处踏下,也不会带起尘雾。
土地潮湿、丰润,难道此处靠近水源?若是水源,是否还是同沅水河在一条道上?
有此地貌,又在江阳府境内的地方,在文玉脑海中倒是有一处……
只是不待文玉多想,一道男声便接着响起。
“嘘——”
这声极其短促,带着命令的意味。与方才那道干脆的男声不同,这道声音干涩粗放、也更沉稳——
文玉熟得很,便是蒙着眼也认得,是掳她的那个刀疤男人。
听这声音,同文玉似乎离得极近,仿若就在她身侧一般。
不过在这声嘘声之后,他二人便一齐噤了声,不再吐露半个字。
文玉想再听听声音来辨别方位,却也是不能了。
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文玉心中一片清明,如今她受制于人,本就弱势,若再叫他们牵着鼻子走,那倒是完全不像是她文玉会干的事。
她在东天庭犯了事尚且不怕,又怎么会怕这区区几个凡人?对,就是区区凡人。
文玉双目紧闭,生怕眸中的心虚跑出来,此刻她不由得有些感谢这块蒙眼的布条子。
“阁下既已下马,不若叫我也别在马背上待着了?”
第72章
耳畔无人应声,文玉凝神静听,只是除却风声轻荡,余下的尽是哔剥的响声,听起来似乎是火星子炸开的声音。
“这位……大哥?”
她试探着开口,语调迟疑轻缓,毕竟如今她只身一人,实在没必要将其惹恼。
那人似乎同一旁的兄弟絮语几句,声音叫他压得极低,让文玉怎么也听不清。而后他似乎交代完毕,含糊不清地嗤了一声:
“将这丫头放下来,找个地方绑住。”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领命上前来,文玉听那脚步离自己是越来越近,那人却紧接着又补上半句:“手脚麻利些,把人给我看住了。”
上来的人连声赔笑,忙不迭地应声答是。
文玉倒挂在马背上,只觉得这人说话的派头同那刀疤脸不太一样,似乎少了几分凶狠和凌冽。
那人的衣料摩擦着马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动作间文玉眼前的布带子便悄然滑落,想来是那人解开的。
疏落的光影在文玉的眼前浮现,她所猜测的不假,周遭火光跳跃映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烤得暖融融的。
隔着她错落的发丝望出去,周遭的人零散地分布在各处,三五人围坐一团,总的来说,规模不小。
倏尔一张人脸倒挂着出现在文玉的视野中,将她吓了一跳。那人生的还算端正,只是出场的方式未免特别了些,文玉暗暗腹诽。
“你没事罢?”
难以想象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文玉有没有事?一时间文玉也有些发懵,他们将她绑了,却问有没有事?
文玉不由得就着这颠倒的方位再仔细凝了面前的男子一眼——
他生的消瘦看起来却十分精干,一双下垂的眼看起来人畜无害,不像是什么行凶作恶的人。
说着他便伸手要来解文玉手上的绳索。
“我……”文玉出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等她话音落地,一道凌厉的男声却横亘在她和身前这男子之间——
“乱来什么?”
“叫你找个地方把她绑了,不是叫你给她松绑!”
文玉眼波一转、循声望去,果不其然,说话的正是那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
“我只当当家的叫我把人放下来,就想着先松了绑再说……”他语带三分疑惑,声音也温吞了下来,“却不知当家的……”
他话锋一转,随即说出口的话叫文玉也目瞪口呆。
“这位娘子难道不是当家的救回来的么?”
救回来?救谁?文玉脑中一个转弯儿,不会是说的救她回来罢?
若不是碍着现下的场合与时机,文玉倒真想问问,这位兄台可见过哪里有人将人绑了救回来的道理?
文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歪了歪头,看着眼前天地颠倒、暮色移位的画面。在马背上倒吊着这好些时候,她似乎都快习惯了,脑袋也不再昏沉、更无半缕眩晕。
只听得那刀疤脸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不该问的别问。”
他迈着步子越过那年轻一些的男子,直直向文玉走过来。
“他不晓得,你该是晓得的。”
刀疤男人话外有话,只消他一句话,文玉心下便明了如镜。
只是她心思一转,却明知故问起来:
“晓得?晓得什么?”
“丫头,我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做客的。”
他嗤笑一声,眼角眉梢俱是冰冷的寒意,似乎是三九天里蒙上的一层霜冻,面色阴沉之下,更显得他脸上那道疤诡异可怖。
文玉心思一沉,那因为失重感而懵懂的脑子又快速活络起来,她现下摸不准这人到底有何意图。
今日他不论是捉了自己还是枝白娘子、抑或是宋凛生,到底是有何居心?若说单单是为了见贾大人一面,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直截了当地去江阳府衙找人岂不是更便捷些……
文玉凝眉不语,她并不想在此关口同这人逞口舌之能、惹他不快。
一时间,众人皆静,只余下火舌舔舐柴堆的撩撩声。
文玉瞥见眼前的男人,他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浓黑的眉一直没入鬓发,更衬得他粗犷非常。
就在文玉思索之间,他抬手动作起来,只见他将手臂上缠绕的布带解下,又仔细地重新缠紧。
这一动作叫文玉很是疑惑,看不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很快便为文玉做出了解释——
只见他高扬一手,稳稳地落下,直直向文玉而来——
“啊——”
江阳府、穆宅。
“啊!”
一道惊呼响起,将房内往来忙碌、流水似的郎中、小厮都定在原处,众人皆转目向屏风后的床榻望去。
西侧的窗棱边,靠墙摆着几张矮榻,其中一张叫一袭蓝色的布衫盖住半边,往上看竟是跪坐其上的洗砚——
他此刻正叫穆大人按着包扎脖颈间的伤口。
是公子的声音!公子醒了!
洗砚不顾身上的伤口,闻声便支着手肘要起身上前,却叫穆大人一把按住。
穆大人面色不变,只是他紧蹙半日的眉头却终于舒展开来,默默昭示着他此刻好歹松了一口气。
“浑动什么?你颈间这伤口颇深,喉咙还想不想要了?”
他语气不善,带了三分气恼似的责备。全然不似他往日里云淡风轻、又爱玩笑的脾性。
穆同心下微动,洗砚随宋大人到江阳任职不久,自然与他也没打过几次照面。
只是他今日拖着伤病,竟生生将宋大人背到了自己宅院门*口,还拖着身怀有孕的陈娘子和一众不知哪里来的娃娃。
可见其心志坚定、绝非常人,倒是个忠义的,实在叫穆同刮目相看。
是以在照看他的伤口之时,也更为在意。
洗砚叫他这一声惊了一下,登时愣在当场,只呆呆地任由穆同按住。若是洗砚往日里的那三分顽皮劲儿,定是要说好些话来同穆大人逗趣的。
只是今日洗砚却尤为沉闷,他蠕动着双唇,轻声同穆大人回道:
“穆大人……我家公子……”
他想先看看公子。
今日在那后土庙,公子许是叫这祸乱横生的场面惊着了,那歹人抓走文娘子之时,公子竟气急晕倒。
他一路背着公子回城,路上耗费的时间里,公子一回都没醒过。
后头他依照文娘子所说,带公子来找了穆大人。穆大人为他们请了好些郎中,那人跟流水似地一趟一趟进了这院子,诊也看了、药也灌了,可是公子还是不曾睁过眼。
洗砚越想越心惊……
“好了,我替你去看。”穆同的声音柔和浑厚,仿若自带三分沉稳,叫人不自觉得便舒缓下来,“你好生待着叫大夫包扎,不可妄动。”
言罢,穆同便旋身越过屏风往床榻之间而去。见他过来,屋内的郎中、小厮自发地退让两旁。
没了众人的遮挡,视野自然而然地开阔起来,露出榻上全貌。
宋凛生仰面躺在榻上,他柔亮顺滑的鬓发此刻散作一团,额角的细小绒毛也叫汗水沾湿,挺立的鼻梁好似连绵的远山,即便是躺下也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约莫是醒了罢,方才那声分明是宋大人的呼喊。
穆同抬步再走得近些,却惊奇地发现,宋凛生双目紧闭,唇角也绷得直直的,哪里是醒来的迹象?
“宋大人?”
穆同撩起衣袍在榻侧坐下,抬起手背便探向宋凛生额间——
莫不是发热了罢?
触手的温度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带三分冰凉,并无什么发热的痕迹,穆同隐隐松了口气。
“啊——文玉,文玉……”
阵阵低喃传来,那语气当中的焦急难以掩盖,随着那喊声逐步急促,宋凛生的胸膛也越发起伏不定。
“宋大人,宋大人,醒醒。”穆同轻声唤道。
宋大人怕不是梦魇住了,这可不是好事。穆同一面唤着宋凛生,一面从旁边取了帕子来为他擦拭额角的汗珠。
“啊!”
伴随着最后一声惊呼的响起,宋凛生竟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
“宋大人——”穆同见状赶忙围上来,生怕他再出些什么意外,这样骤然惊醒,很是容易心绪紊乱的。
“宋大人,你怎么了?”
宋凛生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滞地转身,顺着话音看去——
是穆经历。
他缓慢地环顾一圈,这屋子雕梁画栋、妆点地极耀眼,比之他的观梧院还要富丽百倍。
如此风格,想必……
“这是下官的宅院。”穆同见他左右打量,便连忙应声答复。
穆经历的宅邸,那他已回城了?
“宋大人,方才可是发了噩梦?我听你在梦中……”
呼喊文娘子的名讳。
只是这后半句,穆同却适时地隐去了。一男子在梦中唤别的女子的全名,似乎有些不妥。他话大可不必说的那般绝对,恐怕冒犯了宋大人。宋大人是个聪明人,想来能听明白。
“我梦见……”
梦见那伙贼人将文玉绑了推下山崖。
宋凛生背心冷汗涔涔,此刻透得他浑身上下尽是冰凉,屋内的火炉中升腾而起的热气似乎也不能为他缓解半分。
随着梦境的重现,宋凛生的意识也开始回笼,先前发生的一切好似走马灯一般在宋凛生的眼前放映——
连夜出城,庙前遇袭,洗砚受困,文玉、文玉……
宋凛生一时惊怒交加、悔恨万分。
穆同瞧他话说一半,显然是不愿多言,他也不过多探究。窥探他人隐私,并非君子所为,穆同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宋大人昏迷了好些时候,怎么会……”
他的后半句话,宋凛生并未听清。他只是一听见昏迷二字,便不由得想到在后土庙前,他不知怎的忽而失了全身力气,紧接着便是头晕目眩、不省人事,竟叫文玉落入贼人之手。
“那时,我突然失了力气。”宋凛生低声答道。
“哦?怎么会如此?”
第73章
穆同一双眼睁得浑圆、双眉斜飞,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大人府上的宋管家先前来找过下官,说是受了大人的交代。”穆同眼尾一扫,凝神将先前所见一一复述出来。
“若是大人过午不回,便叫他先来找我。”
他当时虽然得了消息,却并无什么头绪。事急从权,他只得先差了好些人一同出城探看,只是还未到那宋叔说的庙宇,便在回城的路上碰见了背着宋大人的洗砚一行人,这其中自然还有陈娘子和那一众眼泪鼻涕满头满脸的弟妹。
却唯独少了文娘子。
便是这般,他们才一同先回了穆宅。
虽然他从洗砚口中将事情的原委也问了个大概,不过不知洗砚是否有何顾及,个中细节却总也说不清。
他别无他法,也只得暂时搁置,一切等宋大人醒了再说。
现下宋大人总算清醒,虽没说上几句话,但好歹是有个线索。
毕竟当时何种情境怕是只有宋大人自己清楚,不过他也不好多问什么,在一声疑问之后,便收了声。
“那时,我不知怎么的,只是同文玉……”
宋凛生眸色沉沉,似是掉入了无边无尽的深渊之中,意识也逐渐抽离,就好像要从他身体里飞出去一般。
“文娘子?”
坐在一旁的穆同很快便抓住了宋凛生话中的重点,随即便问出口。
“同文娘子怎么了?”
“同文玉……”宋凛生的声音极轻极浅,有如柳叶儿旋过湖心、双燕划过天际,不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他断续着说话的声音却在穆同的发问之后戛然而止——
宋凛生转目向穆同的方向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不置一词,只是那么沉默地看着。
宋凛生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说是大胆,其实他早有猜测,只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去验证一番。
今日,他似乎是同文玉娘子的指尖一接触,便有一阵奇异的感觉游遍全身,起初只觉得温暖无比,好似三月春阳,而后便是叫人手脚麻木、力气全失,毫无一丝挣扎的余地,是完完全全的动弹不得。
若是旁的人瞧见,哪怕是洗砚这般与他亲厚之人,想必也只当是他受不住吓,一时惊惧交加、难以承受,所以突生昏厥——
只是,他自己心里却明了如镜。
他虽是单薄些,不会什么拳脚功夫,但他和兄长自小都是同明淮府的陆家大郎一同长大的,那陆家大郎乃是威名赫赫、年少有为的陆小将军,跟着他的那些时候,宋凛生便是没学些舞刀弄枪的本事,却也长了不少见识。
因而,他绝不至于叫人拿刀一吓,便能倒头晕过去。
宋凛生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起文玉娘子的那双手来——
细腻如脂、洁白似玉,握在手中柔弱无骨,却又让人感受到无尽的生的力量。
会是他所想的那样吗?
宋凛生眼睫轻垂,遮住眸中大半情绪,他神色与往常无异,叫人难以轻易看出端倪,只是他轻颤的眼睫,还是从细微处出卖了他此刻心虚。
穆同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并未多言。
他在一旁瞧着,总觉得宋大人此刻就像是沅水河道堵塞的堤坝——
或许急需疏浚,而后便又是滔滔不绝的碧水长河,或许只能就这么阻塞不通,随即水涨、堤破,引发一场前所未见洪涝灾害。
而这个中关窍,只怕只有他自己可以把握。
宋凛生脑海中百转千回,确如即将决堤的湖水,在那水波一泻千里、冲破堤坝之时,宋凛生亲手为那河堤添上一块砖瓦,将那决堤之势扼杀在幽微之中、止息于未生之时。
不论实情如何——
宋凛生抬眸向那镂花的屏风望去,似乎在探寻其后那纷叠的身影当中有没有洗砚,只是那视线不经意扫过穆同之时,叫他很快便移开了。
且不论实情如何,他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以防有暴露的风险,再招致灾祸。即便是洗砚也不能说,更别说眼前的穆经历。
宋凛生缄口不言,不再赘述先前的话题。
“多谢穆经历照拂,叨扰多时,凛生先告辞了。”
他话音未落,便抬手去掀身前的锦被,不待穆同出声便想下地行走。
宋凛生左右一瞥,室内已燃了灯,想必快入夜甚至入夜已久,那距离文玉被抓已过了不下三个时辰,他必须尽快带人去各处搜寻文玉娘子的踪迹。
希望不会迟,他绝不能叫文玉娘子出事。
只是他双脚方才沾地,还来不及起身,一只手便横亘在他身前——
是穆经历。
宋凛生循着那霜色的衣袖往上去,正对上穆经历张口欲言,却不知他想要说些什么。
宋凛生默然,静候着穆经历的下文,却在他开口之际,先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
“公子,公子!”
那声音干涩喑哑、似乎叫火烤过,叫人听起来也一股燎人的焦灼感。话虽如此,却仍是极好辨认,是从小便跟在他身边的洗砚。
“洗砚?”宋凛生试探着唤道,双目也牢牢地锁在那声音传出的屏风上。
果不其然,宋凛生的话音还未落地,洗砚的靛蓝衣袍便从屏风后转出来。
洗砚身上穿的仍是白日里那件长袍,只是他身上四处沾的都是灰尘、草屑,衣摆下还破了好几个洞。
他浑身上下,倒只有面中与脖颈间还稍显干净些。此刻,他那细长的脖子正好生待在层层缠绕起来的纱带之间。
一看便知是方才处理好了伤口,便急不可耐地寻进来找宋凛生。
“公子!你没事罢?”洗砚步履不停、一个飞身便扑至榻前。见着宋凛生好端端地起身坐着,他终于松了口气,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公子,可算是醒了……”
“我来之前,已同宋叔说过,公子若是再不醒,我就修书差人回上都请大公子带都城的大夫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似乎毫无罢休的意思。
宋凛生颔首垂眸瞧着匍在他膝前的洗砚,便是他的话又多又密,可宋凛生一时间也说不出制止的话来。
今日之事想来是将洗砚吓着了,毕竟那弯刀可是货真价实地架在洗砚的脖子上,他也是真真地见了血。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口,抬手抚在洗砚肩头,出言安慰:“洗砚,我没事,我这不是醒来了?”
“倒是你,伤口如何?可伤着要害?”
不知会不会叫洗砚日后说不了话,或是一直这么喑哑着嗓子。洗砚就好似后春山中的鸟雀一般,生平最爱叽叽喳喳,若是叫他失了一副好嗓子,恐怕叫他往后都不得欢愉。
洗砚抽噎着,试图通过不住的吞咽来润喉,好叫他回答公子的问话,只是他方才不觉,还一股脑儿地说了好些话。现下再想要张口,却一时说不出了。
“公……公子……”
他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叫他好生情急,一张脸憋得通红,甚至颈间的伤口包扎处都有隐隐的血线渗透而出。
“你莫急。”宋凛生见状赶紧伏下身子为洗砚顺气,一手搭在他肩上以示安抚,“别急着开口,有话慢慢说。”
“洗砚的伤不妨事,伤口虽深了些,却并未伤着要害。”立于一旁的穆同适时地接过话头,洗砚的伤口是他同郎中一道处理的,他心中有数,“仔细将养着,很快便能痊愈。”
宋凛生转头颔首,轻声向穆同致谢:“多谢穆经历照拂。”
“今日多亏穆经历。穆经历搭救我与文玉娘子在先,如今又看顾我同洗砚在后。”
他说话间双手交叠,便要向穆同见礼。
“欸——宋大人不必多礼,跟我客气什么。”穆同一见宋凛生的动作,便赶忙迎上来,一双手将他托住。
而后不知怎么的,他竟顺手拾起散落一旁的锦被,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盖在宋凛生的腿上。
“我来罢……”
洗砚偏头望了一眼这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锦被,很快便伸手从穆大人手中接过那锦被一角,仔细为宋凛生掖了掖被叫角。
这穆大人……还真是细心。
穆同手中一空,不由得呆愣一瞬——
他似乎,越界了。
眼前的宋大人低垂着眉眼,静默不语,他双眉好似沅水河畔那芦苇上初生的绒毛,浓密干净、并不繁杂,其下一双澄明似月、清透如水的眼掩映在微弯的眼睫之下,忽明忽暗、似见不见。
他约莫在瞧着洗砚的发旋儿,许久也不曾抬头。
一丝古怪的氛围随着屋内的烛光升腾而起,萦绕在他三人之间。
穆同轻咳一声,试图将这微妙的寂静打破。他与宋大人,相识的时日极短,又只不过是上下级的关系,若是脸皮厚些,勉强称一句同僚尚可。
像他方才的动作,却实在有些冒犯。
“只是有好些事,还等着大人醒来定夺。”穆同退开一步,负手立于一旁。
“同洗砚一道回来的陈娘子和那些弟妹暂且在我府中安置,听洗砚的意思是等大人醒了再一道回大人的宅邸。”
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更何况陈娘子一众人都还安全无虞,在他府中或是跟宋大人回府安置并无什么两样。
只是——
“文娘子……我已派人去寻,暂时倒是还不曾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穆同心下回转,不由得染上几分焦心,自他遇上洗砚和宋大人,又请郎中来回折腾了好些时候。过了这么久,他派出去的人竟还无丝毫消息。
“嗯……”宋凛生沉吟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同便接着原先的话头说道:“还有一事,倒要先请示过宋大人再作定夺。”
“洗砚所说,事关贾大人……”——
作者有话说:大家好,我是秦始皇,给我留评论帮助我回秦朝,到时候封你做大将军!(振声)
第74章
室内燃着暖黄的烛光,灯影摇曳间将他三人的身形铺陈在地上,拉出好长。
穆同适时地收了口,似一盏挺直的灯挂一般,静默着立于一旁。
他到江阳府任职的时日也不长,却好歹同贾大人共事一载有余,而今宋大人之事却与贾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先前他见着洗砚一行人,不必多说便能看出一定是招了什么灾祸。因而穆同为他们打点好食宿又请了郎中之后,便想起去一趟府衙,欲将此事说与贾大人。
事关宋大人,更是牵扯到江阳安防之事,同贾大人说一声,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宋大人是从上都来的,说是钦差也不为过,这刚到江阳这些时日,便闹出这么大的事,实在是恶劣至极。
再加上他一早便晓得宋大人来历不小,出身极高,此事若是传回上都,上头追究下来,他和贾大人便是十个脑袋也担不起这责。
只是洗砚百般不愿,横竖要将他拦下,说什么也要等到宋大人醒来再做定夺,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讲明个中缘由,只说是事涉贾大人,那就必然得等他家公子醒了再说。
穆同早先同洗砚共事过,前些时候一同寻过人。他脑筋一转,这才想起,那日他同洗砚在城内城外找了整日整夜也没找着的“枝白娘子”,不正是今日随洗砚一同回来的陈娘子么?
陈勉之妻,他是知道的。
那日遍寻不着,今日却和宋大人在一处……
穆同神色未变,眉尖都不曾动半分,只是他眼底却悄然掀起一丝波澜,好似雁过长空、风声入境,虽真实存在却很快便消散不见。他那情绪转瞬即逝、了无痕迹,叫人难以察觉。
撇开这事不谈,从那日同洗砚一起办差的经历来看,他绝不是个死板、固执的人。而他今日非得等宋大人醒来,恐怕……另有隐情。
既是如此,那他还是不要过多插嘴才好。
穆同抬眼轻瞥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宋凛生,只见他眼睫低垂,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
感受到穆经历投射过来的目光,宋凛生似乎叫人架在火上烤。
他早该起身同洗砚走一趟江阳府衙,只是如今穆经历问起此事,他总不好半句话不说就直截了当地离开。
毕竟是他一早交代了宋叔,来找穆经历,洗砚也是得了穆经历的照拂,才保了他这一行人的安危。
宋凛生心中千头万绪尚且理不清楚,现下却好像又陷入了如何同穆经历解释这一难题。
今日那伙人,来路不明,又突然行凶,看起来不像是早有预谋。
从他们的出身查起,或许有用,只是太慢了些。
他们虽然嘴上高喊着要抓“陈勉的老婆”,却又在他和文玉娘子的几番说动之下,竟轻易改了主意,换了文玉娘子去。这便说明,无论是捉了谁,对他一行人隐藏在杀人越货的表面之下的真实目的并无影响。
从这受害的对象,既然不具有特定的性质和目的,那么约莫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宋凛生眼底涌上层层叠叠的雾霭,那积蓄已久的情绪将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衬得更加幽深,仿若寂静空山中人迹罕至的千年寒潭,泛着微冷的波光。
那余下的便只有——
只有那刀疤男人临行前撂下的那句话:回去告诉姓贾的,就说……
故人请见。
宋凛生眉心一沉,那人的目的,非是有预谋的作恶,也不是向陈勉一家寻仇,更扯不上同文玉娘子有什么过节。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江阳府衙那位好同知大人——贾仁。
“宋大人?”
身侧传来穆经历的轻声问询,打断了宋凛生片刻的愣神。
他将目光上移,直至和穆经历那一双眼对视上。
穆同一双眼生得极温和,便是目无表情时也犹带三分笑意,叫人不自觉便生出几分好感。
此刻,他眼神清亮、眸色浅浅,似乎正等着宋凛生回话。
这位穆经历,比他到江阳任职的时间久些,会否知道些有关贾大人的事?
只是,便是知晓,他又可愿意如实相告……
宋凛生的心揪起来,他只觉得这江阳府早不似他父亲在时那般清朗,此刻的江阳府有如面上平静的沅水,其下是不知深浅的波涛、亦不知何时汹涌的浪潮。
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读书论道、讲经学字,自以为将书学透了,却并不能将这百般繁杂都学尽,诸事万物还须得亲历亲为、才能一探究竟。
宋凛生轻呼出一口气,仿若那压在他胸口的巨石落下,随即粉碎、叫一阵风吹得消散不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既选择了叫宋叔来报穆经历,又让洗砚将枝白娘子和阿沅那些弟妹托付于他,便早该有相信他的打算,否则他势必不会作此决定。
如今也是一样,既然选择相信穆同此人,便不必对他有所隐瞒。
“穆经历……穆大人——”宋凛生目光灼灼,很是坚定地凝视着穆同,“先前多有……冒犯,凛生向穆大人致歉。”
穆同闻言双眼微微睁大,他似乎叫宋凛生惊了一下。宋大人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宋大人几时冒犯过他了?
倒是他,先前打趣宋大人,拿人家同玉兰作比较的事宋大人尚未追究,他才是十足的冒昧。
不过想来宋大人心胸宽广、气度非凡,不会同他一般计较,他才一笑置之。却没想到,宋大人倒先向他“致歉”来了。
穆同一时嘴慢,尚未来得及谦虚两句,却又听得宋大人的话音响起。
“如今,文玉娘子受难,还请……”宋凛生蓦地起身,他膝前那方才盖好的锦被又斜斜滑下,“还请穆大人助凛生一臂之力,与我共同营救文玉娘子。”
“欸——”
眼见那锦被滑落,穆同匆忙瞥了一眼——
宋大人双手合拢见礼,两腿站得笔直好似雪中青松一般。
穆同来不及反应,他脑中第一想到的却是宋大人方才没捂一会儿的热气儿,怕是都跑光了。
他正叹息着,躬身去拾那锦被,动作间才将宋大人的话听清。
穆同动作一顿,那捉着锦被一角的手也僵直些许。
却原来,宋大人以为,只有涉及文娘子的事,他才肯出手相助么?
不过很快,他恢复如初,一手捞了那锦被起来,将其置于一旁的榻上。
穆同掸了掸衣袖,拂去其上并不存在的尘屑,不同于他往日爱调笑喜逗趣的做派,他尤为郑重地回以一礼。
“宋大人,下官乃是江阳府衙的经历,自然也是大人的经历。”
于公,宋大人如今是江阳知府,他合该听从调遣、服从安排的。
于私……
“大人有需得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同自当往矣。”
穆同一顿,似乎还有话没说明白,想来宋大人的话定是误会了什么,若不说清楚些……
“今日莫说是文娘子有难,便是洗砚、陈娘子,或者外头不知姓名的任何一个,同都该尽全力搭救。”
意思是说,他并非是只为了文娘子,换做旁人,穆同也会尽力相帮。
宋凛生抬眸与穆同隔着见礼的手相望,在对方的眼里都看见了肯定的意味。
却原来,穆经历对文玉娘子并非……
是他……多想了么?
“宋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同向你保证,绝不会流传出这间屋子。”
穆同眼尾一扫,方才看诊的郎中小厮早已叫他打发出去。
现下这屋内,不过他同宋大人、洗砚三人。
穆同此话,便是对宋凛生最好的回应。不消再多说些什么,也不必表什么忠心。
“好。”
宋凛生抬步向屋中的桌案走去,穆同顺着他的动作一望——
那桌案上边儿摆着各色果盘并一壶热茶,壶嘴上还止不住地氤氲着袅袅白雾。
“宋大人可是渴了?我来罢。”说着,穆同便快步跟上,欲与他斟茶水。
只是宋凛生动作更快,他一手护着衣袖,一手翻了茶盏过来,便提壶斟茶。
伴随着那茶水入杯盏的潺潺声,水流在杯壁激荡有如湍急的长河。小小杯盏、方寸之间竟也有如此大气之势,可见诸事皆由幽微而生、后发于盛景。
在那水声掩映下,宋凛生清浅似水、冷静如冰的声音响起:
“先前之事,恐怕洗砚已与你说得七七八八,只是还有一着……”
宋凛生一语未尽,那茶水已满,他复又翻过几只茶盏,一字排开,逐个斟起茶水来。
“宋大人,不必为我——”
穆同开口便要婉拒,可他的话音却在看见宋凛生制止地一抬手之后戛然而止。
“那人掳走了文玉娘子,不为勒索钱财,也并非杀人害命,只留下一句——”
穆同凝神听着,宋凛生话至结尾便收声,那几只茶盏正好都斟得八九分满,留有一丝余地。
只见宋凛生一手捏住衣袖,一手伸出两指,在其中一茶盏之中蘸了蘸,抬手便在桌案上写下几字——
故人。
故、人,穆同心中默念,脑中登时一片清明,那些洗砚不曾言说的事情像是层层叠叠的迷雾,如今叫宋大人一语拨开,露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故人,什么故人,谁的故人。
穆同见宋凛生一番动作,便是再迟钝,也能领会到,更别说穆同一向机警非凡、处事得当。
他同宋凛生一样,也抬手蘸了茶水,在那“故人”二字之后添上:
有旧。
既是故人,势必有些旧交。
宋凛生沉默不语,接着便在那水迹半干的“故人有旧”之前添上一字:
贾。
“既如此——”
“还请穆大人随我走一趟江阳府衙。”
宋凛生和穆同一齐开口,他二人倒想到一处去了。
是非真假,善恶虚实,还需得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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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露水沾衣、夜色重重,低垂的天幕仿若一块玄冰色的绸缎,铺陈在众人头顶之上,更衬托出朗月疏疏、繁星点点。
视线下移,一片寂寂山林沉默不语地伫立在星月之下,春风微动、树影摇晃,遥遥望去便可依稀看见些微火光生于其中,似乎时而有人声响起。
“啊!”
文玉一声惊呼,她眼见着那刀疤脸的手向自己袭来,来不及动作便只能紧闭双眼。一片黑暗之中,文玉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方位。
那刀疤脸猛地一动便扯着文玉的臂膀,将她调转了一圈儿,毫不犹豫地拉下马背,向一旁的空地搡去。
她哪里受过如此待遇?
文玉自化形以来,先是在春神殿受尽优待,师父和敕黄君都对她疼爱有加,后是在宋凛生身边又得他诸多照拂,便是洗砚、宋叔、还有穆大人也总是让着她。
更何况,她今日灵力耗尽、又虚弱至极,受这一路颠簸下来,早已是头晕目眩、天地颠倒。猛地叫他这么一拽,文玉还真是难以反应过来,她手脚像是失了力气一般难以动作,只得叫那刀疤脸跟捉小鸡仔似的将她丢开。
真疼啊……
她一直在地上翻了两圈才堪堪稳住身子,地面上的碎石、枯枝混着泥土沾了文玉满身,将她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滚得灰扑扑的。
这可是宋凛生送给她的,文玉心中大痛,这在凡间得费不少银钱罢?真是暴殄天物,她随即蹙眉斜了那刀疤脸一眼。
可那人对文玉的反应视若无睹,他自顾自得抹了一把额前的发丝,指尖划过面中的疤痕之时明显一顿,不过很快便向上抚去,将那鬓发捋到脑后。
这一丝变化,叫一旁心细如发的文玉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显然,他这疤痕之中怕是有些不寻常。
只见他两手一路抚过头顶,而后急促地在发间抓了抓,瞧着似乎一脑门儿的官司,叫他头痛万分。
他匆忙地扫了一眼文玉,登时跟想起来什么似的,立马将面色绷得挺直,连带着唇角也向下垂去,不见一丝一毫的弧度扬起。
“丫头,你叫甚么?”刀疤脸不以为意地将头转到一边,粗声粗气地问道,而后不等文玉开口便有自顾自地接上,“文玉,是罢?”
“行,把她给我看好了。”
那刀疤脸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他步履沉重、行得缓慢,鞋底在地面的土砾之上磨出欻欻的声响。
他前脚一走,身后的那些弟兄后脚便连忙牵了马匹跟上,往更深处的火堆方向去了,想来那后头便是他休整歇息的去处。很快便没了人影,只留下他们腰间弯刀碰撞发出的叮铃声一路摇晃。
只有束手束脚的文玉和先前那年纪轻些的男子留在原处,她二人一个摔倒在地,一个杵在旁边,就那么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地对视着。
那男子状似有些呆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文玉,却并无动作。
文玉双手双脚先前都叫那刀疤脸捆了,眼下动弹不得。她长呼一口气,侧着身子歪在地上,紧接着别开视线转头眼瞅着自己两鬓落下来的发丝染上尘土。
不过是眼前的布条子总算取下了,好歹能看见不是?再怎么着也比两眼一抹黑好得多?
她还真是会苦中作乐,定是从宋凛生那里学来的,毕*竟他总是云淡风轻、娴静似月、高洁如竹。文玉想着想着,却没来由的想到前日里穆大人的话:宋大人可喜欢玉兰花?他哪里是问宋凛生喜不喜欢玉兰,他分明是拿宋凛生同玉兰作比、打趣人呢。
文玉思及此处,只觉得心中一暖,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
她如今这幅身子,按人间的说法,至多不过双九年华,是以连带那嗓音也十分动人,婉转如莺啼、清亮似雀鸣,一串串笑声从文玉的唇齿之间溢出来,难以止歇。
“啊……”
那男子似乎在神游之中叫文玉惊了一下,他乍然出声,脸色涨红,在他粗粝的面容上透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他忙伸手向文玉围过来,屈着一腿蹲下身子,双手着急忙慌地便去解文玉手上绑着结的绳子。那麻绳又粗又糙,绑得还紧,勒得文玉双手生疼。
那男子躬身一面解着麻绳,一面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这位娘子,你还好罢?”
“你莫急,我这就帮你解开绳子,不过你莫要动。”他嘴上说着话,还不忘时刻回头瞥一眼那后头的动静,“这叫牛劲结,结实着呢!你越是挣扎,它便收得越紧。”
他的说话声极小,似乎顾及着什么一般。
说话间,他动作不停,那绳结在他手中,仿佛听得懂话似的,三两下便叫他一一解开,那绳索刮过文玉的衣袖发出簌簌的声响。
“牛劲结?”
文玉松动着手腕,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生疼,这牛劲结,还真是“结如其名”,真是劲道大如牛。
“对,娘子是女儿家,兴许不知,这牛劲结在往来商队中用的最多。”他提手将那绳子从文玉袖间抽走,握在手中缠成环状收起来,“用来困扎货物,最是牢靠。”
商队?货物?
文玉心中一凛,极快地将这新出现的词句记下,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
这男子起身,将方才收好的绳索跨在左肩上,继而退开一步,同文玉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知方才娘子可看清了?我只能为娘子解开手上的绳结,至于……”他吞吐片刻,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憨笑道,“至于足下,我就不方便了。”
“娘子请自便。”
文玉一挑眉,眼底泛起诧异的神色。
他这是,害羞了?要同她避嫌?
文玉默不作声地缩回脚,转转手腕便伸手去解束缚在脚上的绳索。人间的好些事对旁人来说可能见怪不怪,可她来说却都是新鲜至极,不过好在她汲取知识、学习技法的能力远胜凡人百倍,她可是过目不忘,是以这男子虽只示范了一遍,文玉却早已烂熟于心。
她一面解着脚上的绳索,一面却止不住地生疑。
真是古怪,那刀疤脸那样粗鲁无礼,一副强盗做派的人,竟然有这样知礼节、晓分寸的手下?
文玉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正所谓“以不动为主动”,方可以静制动,她打算静观其变。
“那你们也是往来的商队么?”文玉状似不经意地发问,还不忘时刻瞧着那人的脸色。
他面色未变,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似乎文玉所说,并不是什么十分机密、不可言谈之事。
可他也并未接话,叫文玉的话落了满地。
他莫不是生了疑。
“我只是听你说这牛劲结……”文玉脑筋一转,话音也跟着转了九曲十八弯,“不过这牛劲结倒真是结实。”
她一把将那绳索抽出,学着这男子先前的动作,将绳索捆了一把递将过去。
“喏,还你。”
文玉眼波流转,面上是十足的狡黠。
他这会儿不说也罢,自己可同他多套些近乎,他这人与那刀疤脸显然不是一路。他既可做出为自己解绑的事,保不准一会儿也能将个中隐情和盘托出?
“我姓文,叫文玉,你叫什么?”
“啊?”
他迟钝的回音响起的时候,文玉便知道,这人准是又愣神了。
怎么他那“当家的”刀疤脸说话厉声厉气、动作蛮横生风,他这手下却总是神思散漫、反应迟钝?
“我……”
他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手还挂在文玉还未曾放手的绳索上,正欲接走,听得文玉的话,硬是生生顿住。
“我叫……我叫申盛。”
他不知怎么的,忽而局促起来,一手将肩上挂着的绳索拽了又拽。
“婶婶?”文玉一时错愕,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师父曾说,凡人不同于神者、仙者,拥有叫天地变色、日月移转的能力,更不可知晓自己命运变化、前途何在。
无力改变,因而更喜欢在姓名、小字一类的伴随此人终生之物上,寄托对一个人美好的祝愿和无尽的爱意。
可不论是求仕途顺利,还是求平安康健,怎么看都不会叫“婶婶”啊。
文玉心中一默,强压下这些微的古怪,试探道:“婶婶啊……婶婶好,好名字。”
“噗嗤——”
那“婶婶”忍不住笑出了声,叫他那一双下垂的眼更显得温顺柔和、露出几分老实憨厚来。
“什么婶婶,不是婶婶。”他笑着抹了一把眼睛,“是申盛。”
风乍起,丝丝凉意裹挟着露宿于山林的众人,叫文玉和申盛也身陷其中。那风声卷着火舌,使得焰火苗上下窜动,映照在众人的面庞上。
大伙儿循着风来的方向望过来,文玉和申盛就那么直愣愣地暴露在众人打量的目光当中。那视线满含探究和审视,好似毫不避讳地将文玉和申盛扒了个干净。
申盛立刻收住笑意,他伸出一手,示意文玉向前走,还不忘恶声恶气地喊了一声:“走!快走!”
文玉当即心领神会,她耷拉着眼皮,作凄苦状,再添上两滴似真非假的眼泪珠儿,更显得情真意切、心神惶惶。
她乖顺地在前头走着,不敢有所动作,连反驳一句也不曾。
申盛则更在后头,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快些走!你给我老实点儿,当家的可说了,咱们请你可不是来做客的!”
伴随着申盛的嗓门,周遭那一众侧目的弟兄便不以为意,盯着看了片刻后旋即转头回去,又围着柴堆烤火取暖。
文玉猫着身子路过众人,到一个稍微背人些的转角,这才直立起身。她松松筋骨、抬手抹掉面颊上的珠泪。
“你这么做,不怕你们当家的追究?”
第76章
周遭堆满了车架,其上鼓鼓囊囊的包袱里也不晓得是装的什么,一摞更甚一摞高,静默地停靠在一旁。马儿松了绳索在边儿上吃草,咀嚼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里清晰可闻。
申盛背过身从车架的缝隙里往外探看了一眼,只见弟兄们烤火的烤火,闲谈的闲谈,无人注意到他同文玉这边。
这才从那车架间回头应声:“当家的说话粗放了些,文娘子你别在意。”
“我不过是解了你的绳索,又不是放跑了你。”申盛一面伸手在那包袱之间摸索着什么,一面同文玉说这话,“哪里就会追究我了。”
文玉柳眉一抬,不知可否地瘪了瘪嘴。申盛这样的说法,她是不信的,谁爱信谁信去。
那“当家的”不知当的的何方家,行的是哪种道,今日挟持弱小幼儿、又抓了她,偏生还是个没由头的,不知怎么就胡乱抓人,此般种种,在她看来分明和打家劫舍并无两样。
“呼——”
文玉长舒一口气,不过申盛的话也不难理解,她不过是毫不相关的路人、无足轻重的人质,这申盛既然能大着胆子为她松绑,想必在那刀疤脸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同他实在算得上“自己人”。
只是文玉脑中的弯弯绕还没转完,便听得申盛低声窃笑起来,却并不叫人反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话音一顿,手也终于从那一众包袱里收了回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喏给你。”
文玉定睛一看,却原来,他摸索好半天摸出来一件毯子——
以红棕做底,其上以金丝织就的团状纹路,瞧那花色样式,同先前她在宋宅见过的都不甚相同,颇有些异域之风。
申盛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微风拂过,荡起那毯子一角,叫下边儿点缀的流苏左右摇晃,似乎有阵阵暗香袭来,文玉鼻头一动,轻嗅到。
他做什么给自己一条毯子,文玉有几分迟疑,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么处处透着……古怪?
哪有人老大将人绑了,手下却又送毯子的?这不是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吗?
这话是这么说的罢?
“拿着呀!夜里露气重重,有你用得上的时候。”申盛复又将手往前递了递,他眼中流光熠熠,瞧那神色不似有假。
文玉不再多想,伸手便将那毯子接了过来,三两下裹在肩头,自顾自地靠着车架一角滑坐下来。
她先是在沅水河道的基坑当中冻了一夜,方才回了宋宅,热茶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又匆忙往后土庙赶,随后施法救人、散去大半灵力。同那刀疤脸你一眼我一语地争斗许久,却还是只有叫他抓了,还在马背上颠簸了半日,震得她肝胆俱裂、五识涣散。
这么个活法,就是铁打的也吃不消,更何况,她不过是木头变的。
她现下非常需要静坐一会儿,以待灵力恢复。方才同申盛一路走过来,她分明瞧得清楚,这林间一草一木、哪怕一块石头沙砾她都不曾漏下——
此处,分明是后春山的后山脚下。
这样最好,此处靠近梧桐祖殿,离师父的神像随有些距离,却总算能摸个边儿。
靠着师父神力的滋养,想必她很快便能勘破,使灵力运转顺畅、不再滞塞。
文玉自顾自地想着,心思全然扑在灵力恢复之事上。
只是她沉默不语,垂目沉思的样子落在申盛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文娘子,可是在忧心?”
文玉叫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打断,便停下了思考,转眼向申盛看去。
只见他局促地立于一旁,看到文玉望过来,更是手足无措地抓了一把后脑勺。
文玉不禁哑然失笑,她没记错的话,被抓的是她、被“看住”的也是她,怎么这位“婶婶”倒紧张起来了。
“你不必忧心,当家的只是看起来……嗯……略有些粗犷。”他双眉蹙起,似乎在心中搜罗着适宜的措辞,“其实为人还是不错的。”
看起来粗犷,为人不错?
前半句是显而易见的,文玉已亲身领教过,可是这后半句……文玉歪了歪头,耳侧的发辫顺势而动——
有待商榷。
见文玉仍是沉默不语,申盛似乎急于论证自己的观点一般,又紧接着念叨:
“是真的,至少依我之见是真的。”
“哦?”文玉一双手紧了紧身前的毯子,故作难以置信的模样,眼尾更是带上三分疑惑之色。
“当……当然,不能叫他看见我私自把这毯子拿给你用了……”
申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面颊也逐渐热了起来。
若说什么短处,当家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将这些往来的货物看得极紧。这毯子他原本不该拿出来,不过他瞧着文娘子穿得单薄,借她用用,想来是不妨事的。他只需赶在当家的发现之前归于原处便是。
申盛这般想着,便也不自觉放松下来,他又回身在下边儿的一个包袱里摸了又摸,这回耗时短些,很快便取了东西,顺势坐在文玉身侧稍远的位置。
听着耳畔簌簌的声音,文玉忍不住偏头一看——
却原来,申盛从包袱里取出来的是一册什么书卷,此刻正打开三两页,随意地任夜风席卷、乱翻书页。
文玉扯了一把身上的毯子,不禁计上心来——
他们的来路恐怕轻易问不得,不过这毯子难道也不能问?
“这毯子有什么稀奇?照我看,不过一块过时的布料罢了。”文玉鼻尖轻哼,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抬起衣袖一角,就着月色端详起其上的暗纹来。
“现下街市上都不时兴这样的料子了,你们当家的做什么那么宝贝?还叫人碰不得?”
文玉竖着耳朵,聆听着耳畔的流云与风声,更是不能放过申盛哪怕一个呼吸停顿的变化。
“娘子哪里的话,我们是商队,做的就是这行的营生。”
申盛眉目舒展、面色沉静,一面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书卷,一面向文玉解释着。
“有些货是买家一早定下的,有的是顺路采买的,带回去再一并售出。”
似乎看到了什么高深之处,他周身的气场不似方才平顺,眉头也禁不住地蹙了起来。
“毕竟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是以当家的将这些货看得紧些,他这般做也在情理之中,无关于时兴与否、贵重哪般。”
那他看这娘子衣衫单薄、挨冷受冻的,将毯子借她一用,也不算情理之外。
“这回我们一路在外头巡游,采办了不少东西,最近才折返回来。”这毯子便是其中一件。
商队。
文玉深思一动、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比洗砚更不设心防之人。
和申盛比起来,洗砚那漏勺的美名实在受之有愧,干脆他将这称号双手奉上,赠与申盛罢了。
他说起话来实在四面漏风、八方散漫。
不过她听这申盛说话的语调、神色,包括一些惯用的习性,却与那刀疤脸一干人等,不甚相符。
倒像是……
文玉目光一转,瞧他清瘦的身形和端正的五官,最后落在了他手中摊开的书卷上。
倒像是宋凛生那般的读书人。
今日跟着那刀疤脸的一行人,全是配的弯刀。这申盛,浑身上下看起来却并无一件称手的兵器。
“当家的……说话办事是不甚讲究。”申盛低着头,文玉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可若是事事讲究,这一路上我们恐怕早被山贼水匪劫掠过不知多少回了。”
“那还做甚么营生,大家伙儿都收拾包裹各自归家,食夕风、饮朝露罢。”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之处,双肩上下耸动。
文玉瞧他眉眼弯弯的,捧着一卷书,周身浸在轻盈的月色里,仿若置身于月华织就的楼阁殿宇之中,全然不似身在山野。
文玉不知他在笑什么,听他一番话,文玉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山贼水匪?
哪有山贼水匪这么说自己的。
这申盛,莫不是……
他难道瞧不出,今日文玉是叫他那当家的绑回来的?
怎么看,山贼水匪也是他们自己。
文玉不知可否,并未出言反驳。
照他此番行径,要么他同那领头的就是一丘之貉,眼下这些话不过是唬着文玉玩儿;要么,就是他并非这“商队”的核心人物,对更深层是事知之甚少,因而说出来的话与文玉所见有出入。
“阿盛——”
远远一道男声传来,那话音钻过层叠的包袱和错落的车架,稳稳地落到文玉和申盛二人耳中,且有越来越近之势。
有人来了。
文玉缩着脖子,往一旁蜷去。她现在可是“人质”,可不是来“做客”的,那她自然该有个做人质的样子咯。
一旁的申盛自然也听见那人的呼喊,他急忙起身,一把胡乱地将那书卷合上藏于身后,急促地应声:
“欸——在呢。”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落在地面上,同零落的春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躲什么呢?”那人声音浑厚、语调轻松,同申盛打趣着,“念你的书,没人管你,我是来叫你去吃些东西。”
那人脚步顿住,并未接着上前,许是看到申盛起身,知晓他已听到自己所说,便索性撂了话就往回走。
“念书也不点个火,小心书没念成,先坏了眼睛。”他嘀嘀咕咕的数落着申盛,话虽絮叨,却能听出几分真情实感来。
文玉听着那人远去的脚步,连带他的低语也叫文玉尽收耳中。
商队里照说都是些采办货物、归置押运的武夫,怎么会掺进去一个念书的?
第77章
那人的身影渐远,只留下申盛和文玉一站一坐地在原处。
他落在风中的话就好似春风拂柳、满枝新芽一般逗得申盛面红耳赤,申盛一手攥着书卷,一手不住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旁的文玉。
申盛并未跟上那人的脚步,反倒是折身回到文玉旁边,复又盘腿坐下了。
文玉同申盛方才说过两句话,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些微来往,在那人的一番动作之后,显然戛然而止。
一丝微妙的沉默在她二人之间游走,任谁也不先开口将此寂静打破。
那人分明来叫他去吃东西的,他这会儿却无动于衷,反倒一屁股坐下是什么意思。
文玉抬起头,漆黑如墨的天幕像一位寡言少语的友人,与文玉相对沉默,无法解答她心中的疑惑。文玉拿眼角偷瞄了申盛一眼。
他莫不是怕自己跑了罢?
想来也是,他愿意为自己松绑,却不代表他真傻到能不顾当家的吩咐,擅自把自己放了。
他方才的语气神态,分明是将那刀疤男人看得很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信仰、百般维护。
“你不去用饭吗?”文玉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见申盛闻言望过来,她眉尖一扬,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示意,“他不是叫你去吃东西吗?”
申盛还未开口,文玉倒先怕他有什么顾虑了,她忙接着说道:
“你若是不放心,再将我绑起来就是。”
绑就绑了,她若是能因此一个人待会儿,修养片刻,兴许对她运转灵力更有益处。
只是文玉的如意算盘还没打两回,就叫申盛的话歇了心思。
“我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娘子多虑了。”申盛话音一转,手上翻动书页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只是这会儿诸位弟兄都要用饭的,挤得很。”
“我不爱热闹的时候,等再缓片刻我就去,正好也给娘子带些回来。”
说着说着,申盛似乎想起来什么,他从书页里抬起头,踟蹰地盯着文玉。
“娘子可是饿了?那我现在就去……”
说着他连手上的书卷都不曾搁下,便要起身。
“欸——”文玉急忙出言阻拦,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若是要去,自己当然可得休养的机会,但他不去,那岂不是更有利于打探消息。
“不必不必,只需按你的安排,我也随你一道便好。”
文玉连连摆手,若是叫他过去再被那当家的瞧见,换个人过来看她,那可就不一定是什么境况了。
“啊?那……那好。”
申盛闻言顿住,停在原地。听得文玉一番话,他这才迟疑着坐下,将他握在手中的那卷书摊开捧在两手之间。
一时间,又是无尽的沉默。
更甚至,连山野林间的鸟雀也归家回巢、不再鸣叫,显得夜深人寂。
文玉转动手腕,试着将灵力凝聚于指尖,只是那灵力仍然溃散于她周身各处,似一股激流般四川逃窜、难以聚拢。
她不禁一叹,师父呀师父,您老人家就算分我一丝半厘的神息也成啊,徒儿且等着救命呢。
文玉仰头望那幽深难见的后春山顶望去,层层叠叠的草木似碧色的雪浪隐匿在月夜之间,看得迷离、瞧不真切。
莫不是此处,离梧桐祖殿太远的远的缘故罢?
不能如此,文玉收神一想。
既然灵力暂时无法恢复,那她得想个办法继续挑起话头才是。说多错多,定要叫申盛再说些什么出来。
夜风轻动,卷起申盛手中的书页一角,文玉循声望去,接着她目光一转——
妄、瑕。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着那卷起来的书页上书“妄瑕”二字,文玉随即心念一动。
真是多谢宋凛生前些时日送来的那八口书箱的经典诗集,此刻既能派上用场,也不枉费她挑灯夜读、鏖战通宵了。
思及此处,文玉心思一转——
只是不知……宋凛生现下可有平安回府?
文玉一顿,止住心中所想。
“你看的可是前人所著《妄瑕》?”
文玉的声音好似珠玉落地、静湖生波,直直将这寂静的夜色搅动。
申盛闻声而动,他先是略带压抑地看来文玉一眼,而后又将那书页合上,仔细看了外侧的题字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娘子读过此篇?”
申盛的脸上风云变幻、几经更替,最后化作一种得见知己的喜悦之情。
他起身便往文玉身旁挪挪,又在适当的距离之内停下来,支着身子往前,将那书卷递到文玉面前。
文玉见状,却也不急着去接。若是直截了当地接过来,那还怎么证明她“读过此篇”?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文玉眼波流转,似乎在思索着,“骊龙之珠……亦有微類。”【注】
“我记得是有此一句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正是此句。”申盛忙不赢地应声,话音都比先前更活跃了些,“娘子读过此句。”
往来先贤,所著名篇有如繁星点点,映照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叫人数也数不清、读也读不完。
因而多数诗篇都会叫那夺目的光芒掩盖,鲜少有人提及。
而他平日最爱搜罗些冷僻的诗文来读,看的人少、能谈论到一处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今日这娘子,竟读过此篇,还能准确地吟诵其中几句。
申盛一时大喜过望,更是一副登时就要将文玉引为知己的架势。
文玉听得他连声应是,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是自然,文玉她过目不忘,记得可牢靠着呢。她十分确定,这两句就是妄瑕此篇之中的句子,问一声是也不是,不过是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与认同罢了。
“是,此句道理深入浅出、笔意清俊隽永,我尤为喜爱。”
这世上,不论是什么再好、再美的物件、东西、甚至情感,都没有十全十美、令人全然满意的。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时间万事万物,留有一丝余地,才最是不完美当中的完美。
“正是,正是!”申盛连声附和,似乎文玉所说正说到他心坎上一般,“即便是荆岫那样的名家大师所作之玉器也不能保证了无瑕疵……”
那人们所看到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见之物、所识之人,便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
这也正是申盛的人生态度。
他今日竟能与这新相识的娘子谈到一处,无端叫他对眼前之人生出一股亲切感。他本就不是多思多虑之人,即便当家的态度貌似不太明朗,他却也未对这娘子有什么旁的看法。
现下既是同好,申盛一颗心就放得更宽了。
“娘子怎么会读得此篇,实在有缘。”
文玉笑声泠泠,她眉宇间流光熠熠、颇有些狡黠的意味,“我不过是闲暇之时翻阅几页罢了,又不是考状元。不过能和你读到相同的篇章,确实有缘。”
“正是,正是。”
申盛收回手,捧着翻开的书页,视线一遍一遍在那古朴深邃的文字上游走,仿若看着他此生最珍贵的至宝。
“那你呢?你是因何而读到此卷的?”
文玉轻声发问,她探头往申盛手中的书卷上望去,见字里行间满是细小的批注,想来是申盛所作。
这人,倒是和宋凛生的习惯有些相似。
“我?我自幼学书,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报效家国。”谈及此处,申盛话头一顿,“只是暂且未能如愿就是了。”
考取功名?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
“那你缘何不在家中温书,像现如今这般四处奔走,岂不是难得闲暇?”
文玉抻长脖子往后头瞄了一眼又迅速猫下身子,那后头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的莽汉,此刻一面吃喝、一面说着话,好不热闹。
她又瞥了一眼面前身形消瘦、五官端正,独坐于车架之下的申盛。
“我看你和那些弟兄有些……不甚相同,怎么会与他们在一处做活计?”
申盛闻言,抬眼看了文玉一眼,而后又顺着她的视线往后头众人聚集的柴火堆——
那处你来我往、人声熙攘,与他这边相比,仿若是另一个天地。
“我……说来惭愧,家中双亲不在、也无家眷。”申盛仿佛说到难为情处,将那书卷合上攥在手中,一双手捏了又捏,“若是在家中温书,怕是闲暇易得、衣食难寻。”
文玉一哽,喉头发涩,就那么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忘了这里是凡间,并非仙界。天上琼楼玉宇、十方宫阙,自是金碧辉煌、闲适无比的,哪里犯得着操心什么衣食住行,莫说各路仙家修行已入化境、根本不必进食,就算是有此番需求,也不过衣袖一挥的事……
天上的万般仙境暂且不谈,就说人间。即便是她此番下界,遇着宋凛生,可她也忘了,凡尘俗世、人如点豆,世上万万千总不可能都是宋凛生。
宋凛生出身不凡、门楣高贵,他前呼后拥的仆从、成箱成柜的绫罗、深门阔院的家宅,都缘于他祖上的世代累积。
然而这世上,多的是平头百姓、多的是处于申盛这样的境况之人。
文玉自觉失言,心头一时酸涩无比,是她想当然了,竟然问出如此何不食肉糜的话。
她……竟然可以感知到如此多的情绪了吗?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文玉怯懦着开口,语带十二分的不自然。
“没事,事实如此。”申盛的面色已归平静,似乎并未将文玉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有一丝的尴尬,“我从不为自己的出身羞怯,也不会感到被冒犯。”
第78章
一时间四下无声、风月皆静,文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用指尖划着膝盖骨,在上头来回打圈儿。
“人生天地之间,就算当不得顶天立地,也该是行端坐直。”申盛语气淡淡,似乎并未因文玉的不当言谈而生出愠色,“若我因出身便畏首畏尾,连生计都羞于启齿。”
“此般心境,还谈何读书论道、考取功名,日后更不能指望造福于黎民、建功于家国了。”
申盛一番话说下来,十分有条理。这样的胸襟气度,叫文玉更觉得羞愧难当,她踌躇着,想再同申盛致歉。
若叫她师父知道,她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在不知个中真相之时便妄下定论,早该罚她了。
更何况,她自己也实在觉得不妥,莫说师父,便是宋凛生,她也是不愿意他知道的。
“我……”
只是文玉刚起了个话头,申盛恐怕早料到她后头的话,他索性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与商队在一处,平日里管账对账,比起一路押运,算不得多劳累,又得弟兄们诸多照顾。”申盛的声音厚实有力,仿佛载满了对现下的满足,“还能得空看书,实在是多亏当家的收留。”
他这样的独身人,形单影只、了无牵挂,在旁的商队是不常收的。只因无牵挂,便易生变故,若是做到中途使性子离开,商队缺了人手便不好了。
当家的能越过这层,不对他有所偏见,反倒收他管账,他很是感激。
这话落到文玉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却原来,他一行人真是商队?而申盛便是其中的“帐房先生”?
究竟是货真价实的商队,还是装扮掩饰的……
那“贼匪”二字哽在文玉心头,却叫她不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轻易想当然了。
若是她一早便预设好了答案,那么她的一切推论便都是她自己的先入为主。
她一早认为那刀疤脸一行人是贼匪、强盗,便总想找出线索论证自己的看法。
可是,偏生这群人里杀出个申盛。
文玉一偏头,正瞧见申盛又将头埋进了书卷之中,只留个梳起的发髻在头顶。
这样的人,会同贼匪为伍吗?
会有一心向学、书生意气的强盗吗?
那所谓的当家的,先前又为何劫持了洗砚和阿珠他们,又为什么分明不认得枝白娘子,却又扬言要陈勉之妻呢?
若说他有备而来、早作计划,却为何又改换了她和宋凛生。
文玉有些看不懂、想不通了。她是不是应该退开些,跳出此事之外,再来评判?
申盛不再接着说话,风清月朗之下,偶尔传来他翻阅书页的簌簌声*,耳后人声沸沸、柴火燎燎,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止息。
那声音忽而离文玉远去,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文玉仰头向无尽的天幕望去、入目的是繁星闪烁,月色低垂,周身是夜色撩人、水软山温——
如此种种,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父,您老人家托个梦,给徒儿指条明路罢。
与此同时,同一方天幕之下。
江阳府衙、议事厅。
入夜已久,府衙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议事厅流水般的仆从小厮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各自忙碌着却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众人来来往往的走动,将因休沐之故而寂静的议事厅点缀的好似一副动态的画卷,一直从堂屋展开来,流淌到外头的院子里去。
迈过门槛、进入厅堂,其上首的桌案方才擦过,在烛火的映射之下,闪动着莹润的光芒。
一墨色身影立于案旁,他背对着正门,正小心仔细地俯首查看着什么。
鱼贯而出的小厮中间忽而冒出个领头的,他一身靛青色的衣衫,逆着人流而来。
“收好了便出去罢!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各自散去歇着。”
那人声音清亮,十分精神,丝毫不见劳累半日的疲惫和倦怠,仿佛一身的力气用也用不完——
正是方才在外院忙完的阳生。
阳生一面招呼着众人回去歇息,一面往堂内走来,他步履轻快,时不时回望着门口,待一众人等皆散去以后,这才更往内迈了几步。
“阿爹——”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阳生的声音却没来由得染上几分稚气。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
那被唤作“阿爹”的墨色身影回转过来,却是贾大人。他话语虽略带责备、仿佛稍显不耐,面上却并无一丝不悦的神色。
“在外边不能叫您阿爹。”
这话阿爹不知说了多少回,阳生也不知听了多少回,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现如今阿爹一张嘴,他便晓得又是这句话了。
只是现下这议事厅,他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仅有他二人罢了,这可算不得“外边”。
阳生这般想着,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一丝得意之色,像只嘴角抹蜜的狸猫,看起来颇为狡黠。
“这里又没有外人。”阳生满不在乎地说道,紧接着不待贾大人答话,他便三两步上前,顺着贾大人的视线整理起那桌案上的书卷来。
贾大人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是口中叹气,面上却仿若铺了一层极薄的喜悦,不仔细看还真是难以瞧得出来。
“你呀……你呀……”
不避口舌,恐遭灾祸。
贾大人的视线越过阳生的肩头,直直向堂屋外望去,眼见院子里的众人皆已散去,连一片衣角也瞧不见了。
他这才有些许放心,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微不可察地扬起。
“外头都归置好了?”
贾大人见阳生忙着拾掇上首桌案,便移步至下方的其余桌案、矮榻,动手整理上头的笔架、摆件一类。
他先前交代阳生带人将府衙内外洒扫一遍。原先想的是赶在宋大人到任之前将府衙该修的修、该翻新的翻新,只是哪成想宋大人比原先预计的时间到的早了许多,这院内外都未曾来得及修整。
就连安置给宋大人的那处院落,也是陈年闲置下来的,先前叫穆经历安排给宋大人,不晓得他可曾添置些物件进去。
今日正好是重三休沐的最后一日,明日想必宋大人一早便会来府衙办公,他着人将府衙内外全部洒扫一番,也算是有个春三月的新气象。
春,万物之始也。
人们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那他也期盼着今年春日能给江阳府整年的民生开个好头罢。
贾大人脸上浮起不自觉的笑意,那笑容极浅,只是眉梢稍微上扬了些许,他那紧绷的唇线还是拉得笔直。
不过宋大人那处院落,今日倒不曾去规整过。
若是早先宋大人未到江阳之时,他还可同阳生一道进去收拾一番。
只是宋大人既已入住,便不是十分合适了。宋大人连日来归家休憩、不在府衙,他与阳生自然不该不请自入,恐怕冒犯唐突了宋大人。
阳生手脚麻利,不消多时便将上首的桌案重新归置一番,那桌案先前便有人擦拭过一回,又经过阳生的归置,此刻显得更加整洁,仿佛被梳洗装扮过的少年郎,正静默不言地安静坐着。
“都收拾好了,我办事,您就放心罢。”阳生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之色,显然早已将贾大人安排的活计全数完成,“上到每一处屋檐瓦角,下至每一块青石砖缝,便是一丝尘土、半缕青苔,我都扫过了。”
“我保证宋大人明日来了,眼中只有窗明几净四个字。”
阳生摇头晃脑的,信步走到贾大人面前,连忙拦在他身前,手中更是一把便将贾大人手上的活计抢了过去。
“我保证啊,明日宋大人来了,一定对阿爹刮目相看。”
谁说洒扫庭院便不是功绩一件呢?
阳生如此这般地想着,他旁的不会,若是能帮阿爹在那宋大人面前长些气势,也是好的。
哪怕是些洒扫的微末之事,他也是愿意的。更何况万事万物皆生于幽微、发于毫末,谁说微末之地便不可盖起万丈高楼呢?
他便要来做这第一人。
“我来罢,阿爹,你上边上歇息去。”
阳生在外头忙了整日,又是上房盖瓦,又是下地除苗的,上蹿下跳活像个身形灵动的猴儿,分明是极累人的活计,却好似不知疲惫一般,此刻还要抢着做贾大人的活。
“哪里用得上你,难不成我连几张桌案都归置不好?”
贾大人横眉一竖,颇有几分威严,仿佛置气似的训了阳生一句。只是他面色严厉,语气却如往常一般平和,对阳生也并无真的责备之意。
早先便说好了,外头上上下下的,又要翻瓦又要挂灯,阳生这孩子总说他腿脚不好,非要抢着做外头的活。
贾大人眼角扫过自己的衣摆下方,他哪里腿脚不好?只是他犟不过阳生,便随他去了。
那他便带人收拾几处堂屋内,一应笔架、挂画、桌椅、矮榻都重新摆放过,只是还有些先前堆起来的书卷未曾归置回原位。
这这么点活,阳生还要同他抢着干,还叫他去边上歇息?
“不是,我精神头好着呢!你就交给我罢!”他三两下干完,他与阿爹也好一同回同知院了不是?
“你放着,我来。”贾大人不肯退让,双手仍捧着那书卷,他眉头一扬,向屋外示意,“你若是闲不住,出去院子里打一套拳去。”
说着他便不顾阳生的阻拦,自顾自地将那书卷归位,将阳生晾在一旁。
阳生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十指之间漏过缕缕烛光,将他一双手投影在贾大人的长衫之上,仿佛十条蜿蜒的长河顺着那衣角的褶皱流淌着。
他顿时玩心大起,弯曲着手指,登时那影子也随之而动,就好似将贾大人的衣袍捉在手中一般。
“我可不去打拳,我这胳膊腿儿且酸着呢。”
阳生嘟囔道,一面甩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只是他一时不察,便叫心里话顺轱辘爬了出来。
他连忙两手将嘴捂住,双眼睁得滴溜圆地盯着贾大人的背影。
贾大人头也不抬,连身子也不曾回转过来,只是一声极浅的轻笑从他身前滑出来,他手上动作不停,那桌案上的书卷逐步归于整齐。
“酸?晓得酸还不算傻,还抢着干活,一边歇着去。”
“我、我——”
阳生闻言一顿,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方才算不算在阿爹面前扯谎?还是扯了个一戳就破的谎。
他那不是想叫阿爹多歇歇么?
阳生在心中小声嘀咕着,这样也不算扯谎罢?
“别在那我我我了,随便坐。”贾大人加快了手上动作,早些归置完,也早些叫阳生去歇着。
阳生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他不累,酸就酸罢,这算不得什么。
阿爹对他的照拂,他看在眼里,更是记在心中。
哪里有阿爹在一旁忙碌,自己去溜边边去歇息的道理。
“我不坐,阿爹。”阳生转念一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我去给阿爹泡壶茶来,加些参片煮了,稍后您喝了也好入睡些。”
他阿爹的睡眠似乎一向不怎么好,平日里便时常夜半惊厥,虽然从前阿爹不叫他在同知院歇夜,只是他惯常留意着,便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昨日夜里,瞧他那架势更是彻夜未眠、不得安睡。
今晚可不能叫他再熬那么久,参片泡茶,最是有安神益气之效,此刻煮来,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阳生心中这般想着,不由得连面上也乐滋滋的,有他这样贴心的孩儿,阿爹怕是想睡不着也难。
往后再叫他阿爹,看他怎么再驳自己的话。
不待贾大人应声,阳生拔足便走,直愣愣地往堂屋外冲去。
他去小厨房煮,待会再端过来就行。
“慢着。”
贾大人的声音在堂屋内响起,话音传递到阳生的耳边,将他直直拦在了堂屋门口,他一只脚挂在门槛上,不进不出地就那么回身望着贾大人。
“阿爹?怎么?”阳生语带三分疑惑,却是不急不躁地停在原处等贾大人的吩咐,却并未再三追问,只是同他对望着,静静地候着贾大人接下来的话。
贾大人捋了一把衣袖,将其翻过来层叠着挂在手臂上,免得在桌案上拂来蹭去,倒刮花了。
他手上动作暂缓,望着门槛上的阳生——
他额上还有些微的汗珠,腋下和腰腹上的衣衫也沁湿了不少,身前的衣摆叫他提起塞在腰间,露出他一双腿来,里边的裤脚也不知在哪蹭的黑乎乎的。
少年人本就容易出汗些,更何况他上上下下地在府衙中忙碌了大半日,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沥了一回似的。
“你去哪?回院子?”
阳生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是他下意识便先回了话,“去小厨房。”
“小厨房还在后头,离这儿且远着。”
小厨房平日里就做几个轮值的人的饭食,是以离后院歇息处更近些,他门如今在的议事厅,坐落在府衙前厅,两者相隔甚远。
贾大人上下扫了阳生一眼,隔得远不说,他忙了一日本就劳累,何苦叫他再跑一趟。他这样汗津津、湿漉漉的,来回一趟又该受风寒了。
“这议事厅后头不是也能煮茶?随便煮些暖暖身子就成。”
贾大人抬了抬下巴,往上首桌案一角旁的小门房一瞥,示意阳生回来。
阳生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不似他往日里对贾大人言听计从的模样。
“煮是能煮,只是这头恐怕……”
府上管事的少,在宋大人上任之前,府衙拢共就他阿爹一位、穆大人一位,两个人能说得上话,做些决断。
两个人哪处议不得事?
往日里不是在同知院,就是在穆大人的府经厅,有事登时就议了,根本用不上这议事厅。
是以这议事厅闲置了许久,这后头煮个热茶尚可,只是恐怕参片……就不见得有了。
不消再多说什么,贾大人眼皮都不曾抬,便知道阳生在想些什么。
“恐怕什么?白水就喝不得了?”面前的桌案也收拾完毕,贾大人移动步履转向一旁的另一桌案,“只要是热的就成,你多喝些,发发汗。”
见贾大人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模样,阳生知道自己也不必再犟,非要去小厨房。
阿爹既然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阳生不再多想,他挠了挠后脑勺,也不顾手上的汗水便在头上抹。
只是在触及贾大人的目光之时,便立马将双手放下,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连声笑道:“我这就去净手,这就去,绝不会沾湿茶叶,绝不。”
阳生步履加快,在越过贾大人之时更是一闪身便溜了,似乎生怕贾大人将他捉住教训。
眼瞧见阳生那汗湿的衣角逃也似的隐入小房门的木质门框之后,再也瞧不见了。
贾大人这才扬起嘴角,似乎再也止不住了一般,轻笑一声。
什么茶叶不茶叶的,他那句话说他在意什么茶叶了。
只是阳生这小子,手上汗津津的却又在发间去胡乱薅什么薅,多不干净,届时头发也乱糟糟的,活像路边捡来的。
捡来的?
想到此处,贾大人心神一愣,什么捡来的,怎么他的心也乱糟糟的了。他迅速将脑海中这荒谬的想法连根拔起,彻底清除。
说话间,手上的书卷又收拾完毕。看着那书卷整整齐齐码在一处,叫人心神也愉悦起来。
他就说,不过几卷书罢了,他还是收拾得来的。
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在贾大人胸前升腾,堂前是他在归置书卷的脚步声,堂后是阳生架火烧水的走动声,虽然听不真切,却依稀能想象到,那声音两相应和,将这寂静的府衙点缀的生动起来。
就这样,似乎也很好。
贾大人捋了捋衣袖,将那滑下来的袖口复又叠上去,转身背对堂屋口,往另一侧的桌案走去,还差两张,便可拾掇完毕,他得加快些。
只是,正当这时,层叠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那声音越来越重,向贾大人逼近。
他双耳微动,显然听见了这声音,只是不知是哪位不同寻常、夜半造访的不速之客。
贾大人心下一思量,却也说不好来人是谁,只好转身查看。
不过不待他转身,一道男声便远远传来,跨过门槛,直直传到贾大人的耳畔——
“贾大人——”
他应声回头,却是一惊。
“你……”
堂屋后院,小偏房。
阳生忙碌于一室热气之中,他方才架了火,这会儿正拿茶壶烧着水。
虽了入了春,只是三月毕竟还有个倒春寒,是以连日来白天春光既盛,早晚却还是寒气袭人,冻得人直发颤。
现下入了夜,更是冷,人说话的时候还有白色的哈气,一圈圈从嘴里冒出来,就好像层层叠叠的霜雾一般。
壶嘴里跑出来的水汽也不例外,遇着夜里的寒气,一冷一热对撞,撞出一室的白雾来,环绕在阳生身边将他紧紧笼罩其间,叫他如梦似幻,仿若置身仙家秘境一般。
“呼——呼——”
阳生将那风箱拉得呼呼响,只想叫那柴火烧的更旺些。
快些叫水滚起来,也好快些煮茶,好端回去给阿爹。
想到此处,阳生只觉得自己胳膊也不酸,腿脚也不痛了,他更加卖力地拉起风箱。
当那纯白的雾气升腾至最高处的时候,壶中的水也终于冒出了第一个咕噜泡,那声音从壶嘴跑出来,发出高亢短促的急鸣。
“开了!”
阳生一把松了风箱拉手,将手在腰间搓了搓,正欲去提茶壶,却又生生顿住了。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净手。
待他又一转去净了手回来,这时候水也完全开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响不绝于耳。
阳生从橱柜里寻来茶叶,打开一瞧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毛尖。
平日里他一向在同知院活动,偶尔去府经厅跑个腿,这议事厅他来的少,因而对个中情形掌握得不甚清楚。
这毛尖……怕是存了有好些时候,他阿爹平日里不怎么用毛尖,他也不知该煮还是该泡。
阳生急得直挠头。
不管了,先泡了试试,能不能饮用还是一说,这时候还讲究什么喝法。
他三两下便将热水和那毛尖分别取器具盛了,同方才洗好的茶具一道装入承盘,再配上一段茶巾等等用具,预备得很是齐全。
阳生一把将那承盘稳稳地托在两手之间,用脚将门页踢开,身形极其灵活地闪身出去,往堂屋前而去。
他步履匆匆,从小偏房同堂屋相连的小院跨过,几步便回到了堂屋后头的小门,也就是他出来的地方。
这方才滚开的热水,实在是烫人,隔着承盘都叫他觉得烧得慌,只想赶紧回堂屋放下。
他走的急,快进门时便再也忍不住了,大剌剌地疾声唤道:
“阿爹!阿爹——”
第79章
阳生的话音像是一击锋利的闪电,伴随着轰隆声将堂屋内的寂静划开一道豁口,沉闷的热气在屋内四处流窜,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涌而出。
分明是春三月,却好似夏五天,诡异的气氛在他话音落地的那刻终结。
“嗯?鬼叫什么?”
贾大人身形不变,只是此刻正背对着阳生,他闻讯回头,疑惑地问了一声。
不过那语调却不似先前平和,反而带上三分倦意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啊……没事没事,我是说,水烧好了。”
阳生一顿,愣神间只觉得手上的承盘重如千斤,那极炙热的温度像是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一般,他一时不查,就那么生生捧着承盘呆立在原地,直至贾大人再次出声询问。
“那还不快搁下?不烧得慌?”贾大人不明就里地睨了阳生一眼,这小子怎么回事?方才还大剌剌地往里冲,这会儿反倒杵在门房口不进来了。
直到贾大人话音落下,阳生这才猛地回神,他双手托着承盘,虎口叫那木质的棱角磕得生疼,此刻那钻心的疼痛正顺着小臂爬遍他全身。
“哦,就来就来。”他囫囵应声,抬脚往里走去,却是低垂着脑袋,只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壶中的沸水。
热气氤氲,好似在阳生的面前展开了一副山水画,连绵的远山在他眼前徐徐铺陈开来,浓白的雾色环绕其间,叫他只能依稀见其走势,却无法细观其脉络,无论他如何走近,也不能将其看清。
阳生俯身将那承盘搁在桌案上,背身处在贾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手上动作迟缓,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方才……”
在寂静无声的堂屋内,阳生的话音显得尤为清晰,像是迎面而来的风,叫人避无可避。
贾大人显然也听见了阳生的话,只是他并未立刻作答。
这里四下无人,按照他与阳生那不成文的“约定”,不论他允许与否,阳生都该像先前那般,毫无顾忌地唤他一声阿爹。
贾大人环顾一眼,更是将视线越过门槛,投向院外,外头除了一地的月色,再无旁人。
怎么现下,却端端正正地叫他大人了。
他的视线仿若不经意一般从阳生的身上扫过,只是阳生背过身的角度叫他无从探寻。
“方才,方才如何了?”
他言语无波,一如往常,和平日里那稳如泰山的模样别无二致。
这点确实值得自己好生学学,阿爹……平日里风波骤变、面色不改,不像自己,在外头还能保持三分风度,到了阿爹面前却总是咋呼……
方才如何了……么。
阳生眼睫轻闪,他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叫热气腾了眼睛,方才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分明瞧见半片玄色衣角从正门一闪而过,隐入夜色消失不见了。待他一眨眼想要再看清楚些的时候,已是空寂无人、月色沉默。
可是阿爹那神色半分惊动也无,就好似从没有人来过一般,就连他露出的疑惑,也并未见有什么回应,反倒是问他“如何”了。
难不成,真是他忙糊涂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
他无端猜测些什么,夜色沉郁,许是他看错了也有可能。不过是一个并不肯定的猜想,却叫他在这儿万般为难,他还真是活干少了,还有精神胡思乱想。
“啊,没什么。”阳生回过神,忙不迭地应声,“我是说方才在后头找到些毛尖,也不知搁了多少时候,阿爹你试试。”
阳生将那茶盏拿水沁了,在另外的沸水中滚过一遭,又将茶叶滤过头一回水,这才拿滚水泡了,斟在茶盏中。
他一双手将那茶盏捧至贾大人跟前,仍如同往日一般毕恭毕敬地半俯着,将茶盏高举过身前。
瞧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丝丝波澜在茶盏中游荡,吹起那茶沫和叶芽,直至止息、平静下来。最后一个旋儿在杯中消逝的时候,贾大人才开口。
“你……先回去歇着罢,倒腾了一日。”再不歇歇,人该垮了。
贾大人上下扫了阳生一眼,他身上的衣裳半干,依稀能见浸过汗水的痕迹。
言罢,贾大人伸手将那茶盏接过,却并未直接饮用,而是就那么双手捧着茶盏,动也不动。
直至目光触及阳生那紧紧盯着他的眼,才无奈叹气,赶忙撇开茶沫啜了一口。
“得令!我这就回去歇息,我那床榻恐怕想我得紧呢。”
阳生眼见着贾大人喝下茶水后才松口,而后得了贾大人的首肯才退着身子跨步离开。
走到门槛前,他不忘回身叮嘱几句,叫他阿爹早些回屋歇息,直至贾大人再三保证之后,阳生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直到他出了堂屋正门,越过院子离去,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贾大人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瞧着手中的茶盏,方才他动作晃荡间,那归于平静的茶水又泛起了层层涟漪,像是谁无法止息的一颗心,总是在半空中悬吊。
贾大人退开一步,滑坐在身后的矮榻上,不似往日里刻板端正的跪坐,他以股着地、两腿撑开,一双手搭在膝头,无力的下垂着。
阳生的离开,似乎将贾大人周身的力气也一并抽走,顶着他那根脊梁的力道四下散开、消失不见。
他瘫坐在榻上,失了往日的神采,双目也暗下去,远远望去,叫院中的月色照得灰白。
若是阳生走得晚些,抑或是此刻折返回来,说不准便能瞧见他阿爹不同往常的样子.
不过,又该去哪里找那么多的若是呢?
贾大人遥望着堂屋正门,面上带着三分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眼眸微动,倒映出方才的情境来——
那男子应声而来,一身玄色装束隐没在夜色里,看起来倒是颇为高挑,不过瞧得并不真切。
他半个身子遮掩在门框之后,只露出半张脸来,低声唤道。
“大人——”
贾大人闻声而动,略有些仓惶地往后屋扫了一眼,而后快步迈出门去,就着门框的遮挡,微惊:“你……你怎么突然……”
“大人,属下有急事相告。”
那男子面色不变,仍是滴水不漏的深沉,叫人猜也猜不出这事到底“急”到何种程度。
贾大人闻言复又往前一步,同他靠得更近些。不同于同阳生说话时的平稳温和,此刻贾大人的声音显然是急促而又喑哑的。
“何事,不能留待——”
不待他话音落地,那人的话口像是极快的风上赶着迎面而来。
“宋大人见了血,叫他身边那个叫洗砚的亲随拖着进了穆大人宅邸。”
这话若真是风,那必定是寒冬腊月的朔风,吹得贾大人面颊生疼。
“然后呢?”贾大人此刻顾不得旁的,诸多顾忌也叫他抛诸脑后,他只想知道后头还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入夜,都不曾见人出来。”
那玄衣男子眉目低垂,这会儿若还无人出来,怕是今夜也不会有人出来了,是以他守了这好半夜,又片刻不停地来回禀贾大人。
不曾见人出来……
难不成……
“宋大人因何见血?”贾大人的话音一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伤了他?”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他的预料。宋大人不是已安然回府,此刻合该在家中休憩才是。怎么小半天的功夫,竟然说宋大人见了血?
“不是属下,我怎会。”他先是反驳,而后生意又弱了下来。
“不知……”那男子语带踌躇,似乎怕贾大人怪罪,“昨夜回了府,只当他已无恙,便……”
便没再看着……
也怪他松泛了些,未能及时跟着,待他后头在城中遇上宋大人一行人的时候,只见他身上见了血。
隔得又远,今日城中往来商客不多,他若是贸然上前,恐生事端,因而也就看不真切。
贾大人经过一日的忙碌,已是身心俱疲,方才在堂屋中规整之时,精神头都有些涣散。
此刻,在听闻此消息之后,却忽的一惊,整个人都绷直了。
宋大人……怎会见血,伤在何处?因何而伤?又怎么会叫洗砚拖进了穆同的宅邸……
一连串的疑惑在贾大人的心底升腾而起,似乎又一层白雾蒙在他眼前,那解答疑惑的谜底似乎就藏在层叠的雾气之后,只是叫他莫也摸不着,拨也拨不开,难以探寻那求之不得的真相。
“大人勿怪……”那男子半晌不见贾大人应声,便先起了话头,“属下……”
贾大人一抬手,止住那人的话头,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贾大人沉吟片刻,似乎在捋着什么头绪,他那眉头蹙起又展开,如此这般往复好几遍,这才开口:
“再——”
只是他话音未落,身前的男子却已闪身动作起来。
贾大人见状也惊醒几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后头传过来,想来是阳生要回来了。
此刻不宜多言,贾大人抬手一挥,那人便领命离去,像来时那般,从夜色中来,又隐入夜色中去。
“阿爹——”
身后,阳生的声音恰巧响起。
回忆在此刻收尾,堂屋内没有沉默的黑衣男子,也没有闹腾的阳生,仅有一身墨色枯坐于榻上的贾大人。
夜色已深,院外的月色却越来越亮,银光点点铺陈下满地芳华,空灵似水、影影绰绰。
月色斜照,几缕冷色爬入屋内,同即将燃尽的烛光混在一处,撞出冷暖交叠的光影,晕出一小片界限不明的昏黄。
贾大人就坐在这片昏黄底下,这一夜,怕是又要枯坐到天明了……
第80章
翌日,穆宅。
山川移转,日月不衰,时光轮回间,将月色替换成晨光,把繁星吹散作流云。
当第一缕微芒从天边徐徐升起,洒落在穆宅的时候,院中万物也随之苏醒,各色花卉尽态极妍,百般鸟雀争相啼叫,来来往往的仆从小厮更是流水似的进出忙碌着。
宋凛生衣衫规整,仍是前日里所穿的那件素色圆领袍并里头一件雀头色的内衬,一段光滑洁白的脖颈从那衣领口钻出来,更显其修长莹润。
只是再往上,却是一脸的倦色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屈膝跪坐在榻上,静沐在一室薄金之中,
宋凛生周身浸润在缕缕金芒之间,却并无半点生气,全然不似他往日里温和平顺的气度,此刻的宋凛生,看起来是那般的冷峻、清雅。
他身侧的洗砚伏案而眠,一手枕着下颌,另一手还持着半块墨石。虽则是阖着眼,可眼下亦是一片青黑。
另一侧的穆经历一手支着脸侧,倚在案上,亦作闭目养神状。
宋凛生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或者换种说法,是唯一一个整宿都不曾阖眼的人。
他坐得端正,未有一丝偏斜,叫人难以寻到他整夜未眠的痕迹来。
身前那方桌案,此刻叫零落的宣纸铺满,横七竖八地不见一丝缝隙,只有洗砚落手的地方染上不小的一块墨渍。
宋凛生轻垂眼睫,凝视着那纸上各不相同的人像来,为首的那一幅是个面相极恶劣的男子——
那墨色尚新,半干未干的,其上还有些湿润的痕迹。
宋凛生右手执笔,那豪尖吸满了墨汁,他落笔于那宣纸上,端的是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登时,一道狰狞的旧疤横穿过那男子面中,叫人光是看一眼,便觉得十分可怖。
宋凛生提笔,视线从那画像上的每一寸细细描过,同脑海中的印象作比对。直至再无一丝的错漏之处,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松快下来。
只是,不知是宋凛生崩得太紧,还是熬得太久,还未待他舒一口气,一个不留神,他指尖握着的笔便滑落在地。
只余下一声脆裂的轻响。
一声响,两人忙。
洗砚和穆同均叫这断笔之声惊醒,穆同轻揉着耳侧的穴道,尚未出声,倒是洗砚圆睁着双眼,先唤了一声:“公子?”
宋凛生对洗砚的轻唤仿若未闻,只一心盯着下首分散两处的狼毫,真是一首一尾、难再齐聚。
断了,笔断……必断……么?
那墨汁四处溅开,晕在地面上好似水中绽开的墨莲一般,分明是极深的玄色,宋凛生却无端瞧出一阵华彩来。
他眼前好似叫什么东西掩住,像是方才落了一场烟雨,叫这池水也雾蒙蒙的,笼在层叠的水汽之中,盖过那墨莲,任他如何也无法瞧得真切。
宋凛生心头一闷,一时沉溺于某种心绪难以自拔,他清楚地知道眼下并非伤春悲秋的好时候,却仍旧止不住自己这莫名的心慌。
周遭的一切似乎正以极快的速度远*去,宋凛生仿佛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旷野之中,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远处是难以窥见的变数,望不着边际的尽头潜藏着无尽的危机。
宋凛生的呼吸越发急促,连带着胸口一阵起伏,难以止息。
“公子,公子?”
洗砚急切地唤道,宋凛生的异常也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公子分明睁着双眼,该是醒着的才对,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却好似梦魇一般,难以脱身。
光是呼喊怕是无用,洗砚心中一急,忍不住上手捏住宋凛生两肩摇晃。
“公子!”
这声音好似锋利的刀刃将那张把宋凛生困得密不透风的网划开一道豁口,清冷的风忙不迭地便灌了进去。
宋凛生这才堪堪回神,他眼见着跟前满脸忧色的洗砚,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已呆了多长时间。
“洗砚……”他喃喃道,目光从洗砚身上移开,复又投下桌案上的画像。
“宋大人,一支笔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穆同的声音在一侧响起,他方才早已醒来,只是见宋大人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恐出言将他惊着,要是再断了他的思路那边不好了。
是以穆同一直在旁假寐,直至宋凛生误折了那豪尖,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将他唤醒。
睁眼便看见宋大人垂首去瞧那笔,是动也不动。原先他想不过是支笔罢了,折了便折了,正欲开口同宋大人说明,却发觉宋大人好似出了神。
待洗砚唤了好些声宋大人才勉强醒过来,他便出言解释。
宋凛生颔首示意,将视线从那一分为二的狼豪上收回来。
笔断,却绝不是必断,他不会叫那样的事有发生的机会。
宋凛生抬手那铺陈在桌案上的宣纸收拢于一处,略微整理一番,复又简单地排开。
“穆大人,洗砚,你们来看。”
宋凛生的手在那排列成行的画像上拂过,一一为穆同和洗砚指示着,不漏过每一张脸。
“这是……”穆同是视线紧跟着宋凛生的动作,在那画像上依次扫过,不曾落下每一处细节。
“这是白日里那伙人的画像。”
洗砚紧接着便为穆同释疑,他上前一步,将那沾染了墨渍的宣纸撇开,收归在侧,不叫其碍着公子和穆大人的眼。
“正是。”宋凛生点头称是,而后又指着正中那幅,“此人是为首者,面若刀刻,习性粗犷,这一道贯穿面中的刀疤极好辨认。”
看他那阵仗,想必是领头的不错,他身后那一众下属,皆听命于他,不会有假。
穆同抬手将那刀疤脸的画像单独拎出来,细细看过。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普天之下,各路州府,除却相距极其近的地方,各道五处的人皆有其面貌特点。
就好比提起南方,便叫人想到水乡、蓬船、温声细语的女子,说到北边,便叫人忆起大漠、风沙、笑意爽朗的好汉。
只是这人……
虽则宋大人说这伤疤极好辨认,不过,好辨认的也仅仅是这伤疤罢了。
穆同盯紧了手中的画像,这人的面貌毁坏过,从这贯穿面中的刀疤来看,还并非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伤口,这疤痕摧毁了他大半面容,叫人难以辨别。
眉目尚且可粗略瞧一瞧,要想再有什么信息,却是难了。
穆同心下一转,思忖着。
不过除去这为首者,其余的人倒是面目完整,若是按其余这面貌去查,想必也能有所收获,定能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也不枉费宋大人熬这一宿。
“好,好好好。”穆同朗声应答,他话语中不自觉得带上几分欣喜,“有了这画像,我们查起来必定事半功倍。”
洗砚闻言,赶忙动手将那画像拾掇到一处,收拾规整之后,将那层叠的宣纸抱在怀中,便急匆匆起身。
“公子,那我们不若此刻便去府衙罢?”
平日里洗砚虽偶尔莽撞些,却大多数时候都是极为妥贴的,也很少有如此这般情急的时候,竟不待宋凛生回话,便一股脑儿地往外头去。
“欸,洗砚——”开口的却是穆同,他眉心一拧,在洗砚和宋大人之间环顾一眼,抬眉示意洗砚,“你先回来,莫急。”
一夜都等过去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宋大人既不动,自有他不动的道理。
洗砚闻声回头,却依然杵在原地,直至见自家公子确实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眉头一皱,堆起疑云,这才慢吞吞地折返回来。
“公子……”
宋凛生并未出声,也不见丝毫响动。他指尖微蜷,倒扣在桌案上,敲出一段断续的轻音。
这声音落在洗砚耳中,听得他心焦。
“公子,我们……”
“等。”
宋凛生唇齿微启,却只吐露了一个字。
这一个压在洗砚头上,却叫他云里雾里,越发迷糊。
昨日夜里,公子同穆大人一番盘算,分明已说定要同去府衙寻贾大人来问话,而后非但并无动作,还叫穆大人寻来纸笔作画。
他只当是有了那伙歹人的画像再去府衙,可现下既已有了,公子却为何仍是不动身?
洗砚不明就里地看了宋凛生一眼,只见他极为专注地跪坐于榻上,面色虽无大的变化,额前却隐隐渗出了丝丝汗迹。
显然,公子此时心绪,并无他一个“等”字那般轻巧,只是……
洗砚百思不得其解,文娘子不知所踪,恐怕这屋子里最着急的便是公子,可他现下此番情态,却实在叫他看不懂了。
他转眼便去瞧一旁的穆大人,以问询的目光向他探过去。
入目的是穆大人清朗的双目,此刻正微微摇头同他示意——
穆大人约莫也是不知。
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压抑的气氛在他三人之间游走,直至最低处,洗砚终是憋不住了。
他探头瞧了一眼外头的日色,昨日是休沐的最后一天,今晨公子就该去府衙当值,现下已晚了好些时候。
即便不去寻贾大人,公子也该动身了。
再往后拖,恐怕府衙便会着人来问,届时去了宋宅找不到公子,岂不是更麻烦?不若先去府衙,再做定夺。
免得叫那贾大人看出端倪,毕竟公子自上任以来,从未晏起晚到,更不曾无故缺席。
“公子,咱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慌忙道:“画像也有了,依凭也有了,如今更是有穆大人相助,咱们还是先……”
宋凛生十指蜷缩着,忍不住将手收回衣袖之中,好掩盖他掌心渗出的丝丝凉意。
“等他像你这般着急的时候……”
“他?”
洗砚一顿,视线在宋凛生和穆同之间逡巡着,一副难以肯定的模样。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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