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文玉呆住了,只拿头顶的发旋儿对着宋凛生的目光。
宋凛生盯着她浑圆的脑袋,也不禁生出几分羞涩。
她应是察觉到不妥了罢?他又该如何退开,才不叫文玉娘子感到冒犯呢?
无论如何,他不能叫文玉娘子难堪……
况且他……他也并不懂得该如何是好。
若说读书论道,讲经考学,他宋凛生是上都城一众世家子弟当中的佼佼者。不管是什么文试,他总是一马当先、拔得头筹。
只是那书卷、经典从没教他,该如何应对自己这萌动勃发、难以自抑的一颗心。
宋凛生喉头轻动,微不可察地吞咽着。正当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文玉却抢先开了口——
“宋凛生,你一定很冷罢?”
……
这话真是出乎意料,打了宋凛生一个措手不及。文玉娘子……怎么会突然说这个?他百思不得其解,全然失去了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气度。
这边文玉一语毕,不待宋凛生回话,她便一把扯过肩上那件外袍,一双手绕到肩头各执一处将其展开,干脆往宋凛生怀里一扑,双手抓着衣领往宋凛生身后绕去。
那外袍紧紧将文玉和宋凛生裹在一处,外袍底下的热气瞬间传遍宋凛生全身,身前是文玉娘子身上暖呼呼的体温,宋凛生顿觉周身都热了起来。
“这样就不冷了!别怕!”
文玉顺势又将双臂紧了紧,环住宋凛生的脊背。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慧机敏,脑袋灵光极了。这样好的法子,叫她两个人都不会冻着!
她不禁挑了挑眉梢,有些沾沾自喜。这般处理简直两全其美,回去说与师父听,师父一定是连声夸赞的。
“……”
宋凛生浑身僵直、是动也不敢动。这是……
他以为文玉娘子会急得弹起来,回过身躲着他;或是语无伦次地解释,说只是一时惊慌才会有那般举动;或者……
他在心中料想了无数可能,只是唯一没有想过,文玉娘子会是这样——
只担心自己可会冻着,可会冷。什么男女之防、祖宗礼制,在文玉娘子眼里全然不及他重要……
宋凛生低垂着眼眸,视线缓缓下移,他只能看见文玉头顶蓬松的鬓发。
与往日里不同,文玉娘子今日的发髻梳得更加精巧些,不似江阳时兴的式样,倒同他二人在后春山中初见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他与文玉娘子现下贴得极近,宋凛生唯恐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传到文玉的耳中,他脑中还在思索,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错开半分。
“你别动!好不容易才暖和些,莫叫热气儿全蹿走了!”
宋凛生方才有几分动作,便叫文玉出声打断。
文玉想不通,这才暖和几分,瞎动个什么劲儿?但她可不会对宋凛生语出责备,最多是腹诽几句,这疑惑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
她又紧了紧手臂,将后退的宋凛生拉回来,锢在怀中。
宋凛生叫她拉地一趔趄,身子越发僵了。他放缓呼吸,颔首向文玉看去,见她神色不变、泰然自若,最后更是索性闭上了眼。
许是有文玉周身安定气息的感染,宋凛生也慢慢放松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那件外袍之下。
他试探着将双臂从文玉的环抱中抽出,动作轻柔而舒缓,不似方才那般僵硬,待到抽出来他反手将文玉环住,叫文玉身子的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
“我方才梦见涨潮,将我整个人都淹了……”
文玉仍闭着眼,往宋凛生怀里钻了钻,喃喃道。
宋凛生闻言轻拍着文玉的脊背,像适才那般为她顺气,安抚着文玉的情绪。
“莫怕,现下约莫戌时了,便是要涨潮,也还早的很。”
还有时间,若是洗砚能赶到的话。
只是确实有些紧张,宋凛生不由得仰面朝上望去。
不过这话,他不会同文玉娘子讲,不然她又该害怕了,她方才发了噩梦,又何必去增添她的烦恼。
宋凛生望向洞口,开始考虑若是自己站直,将文玉娘子托在肩上,能不能将文玉娘子送出去。
宋凛生眉头轻蹙,颇有些为难。按理他就该起身去瞧瞧那岩壁是否湿滑,能不能攀岩,看看是不是有出去的可能。
只是……
他低下头,深深注视着怀中人。不过片刻而已,他就已经开始眷恋这温暖的怀抱,是一丝一毫也不想退让、一刻半刻也不想离开……
“再等一会儿,天色已晚,你我都不曾回府,洗砚定会带人来寻。”
宋凛生这话说的心虚,全然是安慰文玉娘子。洗砚虽然妥帖,却也时常是粗心大意的。
从前在上都时,有一回出门,他同一众世家子弟约在东园讲经论道。临出门前,阿兄招呼了不知多少遍,出门要带雨具,洗砚连声应下。
只是夏日晴雨变幻莫测,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骄阳杲杲,待他从东园出来,便是狂风大作,雷雨阵阵。却不想洗砚哪里带什么雨具,全然忘在脑后,他二人只有顶着雨帘回到车架上,皆淋得不成样子。
洗砚也由此险些遭了阿兄的责罚,全靠他拦下。他二人年岁相仿,洗砚甚至还小他一岁,不过都是半大的小子罢了……
那后来,洗砚总算办事妥贴些,却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宋凛生眉头轻跳,可千万别挑今天作那个“百密一疏”。
“洗砚啊……洗砚不会在那水池里,洗了一整日的笔罢……”
文玉的声音怏怏的,提不起什么兴趣,说话的神采也弱了几分。
她已经打定主意,就再等他半个时辰,若再不来,她就要打晕宋凛生直接扛回宋宅,不能叫他这么冻下去。
宋凛生没有答话,他的眉心染上几分忧色,衬得他那白净如玉的面庞有股子文弱的美感。他抬手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也不知是在安慰着文玉的情绪,还是舒缓自己的忧心。
一时间,他二人皆不曾开口说话,夜晚又重新静下来,只有几声虫鸣偶尔将这寂静打破。
“宋凛生,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文玉闭目养神,几欲睡去,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她突然出声,说了句没厘头的话。
“嗯?”
宋凛生轻声应答,却是一头雾水。他凝神倾听片刻,这才又回道:“一些虫鸣罢了,并无什么旁的。”
文玉虽说着话,身子却并无动作。她原本不必真如同凡人一般吃饭睡觉。自入府以来,她跟着宋凛生的作息,这不过几日的功夫,人竟越发怠懒了。
到了这个时辰,竟然是动也不想动,只一心想着困觉。
“不,就是有声音,你听,已越来越近了……”文玉嘟嘟囔囔地说着,极力同宋凛生分辨,却是脸眼皮都懒得抬,仍阖着眼靠在宋凛生身前。
……
宋凛生随听不出个所以然,但既然文玉娘子如此发话,定然有她的道理。宋凛生对于文玉,那是全然的相信,因而他又静心凝神下来,仔细分辨着周遭的声音——
“上巳休憩——尽早归家——”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回荡在江滩上,响亮的声音叫江风吹的老远,一直吹到了宋凛生的耳畔。
确实有声音!
宋凛生心中大喜,却还是极力抑制住,想要确认了才好,正当他想要再听听的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
“上巳休憩——尽早归家——”
是有人在喊巡夜的号子!
宋凛生这下听得分明,确实有人在巡夜,他还当今日全城休憩,不会有人出来巡夜喊号呢!
宋凛生心中大喜过望,只待那声音更近些,便开口唤道:“有人吗——帮帮忙——”
“帮帮忙——”
风声裹挟着宋凛生喑哑的呼唤,将求救的讯息远远送出去,很快便引来了巡夜的人。只是那人到了基坑洞口,俯首往里边儿一探看,内外的人皆有些吃惊——
“宋大人!”
“穆经历?”
宋凛生隔着夜色瞧见那从洞口冒出的一双眼睛,和他低头间顺势滑下来的缕缕发丝,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可听那声音极易辨认出那人是穆经历。
穆经历平和的眼眸此刻似乎也染上七分讶异。
很快上边儿又传来欻欻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围了过来,众人手上高举的火把顷刻间照进这黑嗡嗡的基坑底下,又暖又亮、恍如白昼。
“穆经历怎会来此?”
“宋大人!怎么是你!”
他二人从片刻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很有些默契地一齐开口。
宋凛生原以为是城外巡夜的打更人,正还有些奇怪。照例说,全城休憩,打更人也不必出来上工,却没想到来者竟然是穆同经历。
他心中一面涌上得救的放松和愉悦,一面不由得想起另一桩事,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吗?
有趣。
“先不说这些,后头有的是时间叙话!”
“我先救你出来!”
上头的穆同一声招呼,他身后的随从便匆匆动将起来,将一把绳梯从洞口缓缓投下。
穆同眼见手下的人将绳梯固定在稍远些的巨石上,又亲手试了试牢固程度,便率先顺着绳梯往基坑里去了。
宋大人在此处滞留不知多久,他还是先下去看看为好。
第52章
“宋大人莫慌,下官这就下来救你!”
穆同一面说着,一面顺着那绳梯往下探去。他不过落下洞口半个身子,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将他往下拉拽。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底下这样冷,也不知宋大人已叫困住了多久……
思及此处,穆同的动作便更快了,他定定心神,三两下就下了绳梯的大半,直至落尾时,他索性一步跳了下去,正停在离宋大人几步之遥的空地上。
“宋大人!”
穆同抬脚向宋凛生而去,一面出声唤他,一面伸手要去将他扶起来。
宋大人将外袍反扣在身前,也不知是什么穿法,显得颇有些怪异。穆同轻瞥一眼,很快便错开目光,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宋大人,显然并不妥当。
待他走近了,确定只看见宋大人一人跪坐于地上,穆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波澜,他不着痕迹地往周身瞄去——
宋大人,竟是孤身一人在此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穆同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宋凛生身前的那件外袍瞥去,随之眉头一挑。
“宋大人,下官扶您起来。”
只是这时,宋凛生却仰面轻扫穆经历一眼,用眼神拦住他的话头。
正叫穆同不明所以之时,宋凛生低下头去,他一只手从那衣袍里钻出来,那双手清瘦俊秀、白如葱段,段段分明的骨节处染上几分嫣红,只将那外袍摊开一丝小小的缝隙。
宋凛生伸出手后,并未有什么动作,似乎是怕将怀中人惊住了,他停顿片刻过后,这才将那外袍掀开半截,露出掩在其中的文玉娘子来。
她玉雕石刻般的清丽面庞就这么露了出来,在洞口漏下的些微火光的映射下,更添三分柔和的光晕,将她衬托得明晰如玉、清隽似水。
她长长的鸦羽轻颤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宋凛生连呼吸都放缓了步调,动作更是轻的带不起一丝微尘。
他仿若怀抱着这天地间最珍贵的至宝,想揭开帷幕叫人看清她的光华,却又在揭开的时候想将那帷幕盖上,也好私藏起来,不叫任何人觊觎、窥探。
就比如,身侧这人——
他瞥见身旁微微扬起的那片衣角,芽黄的底色上满绣着月牙色的花朵,为穆经历此人平添了三分俏皮活泼。
宋凛生收回目光,只专注地看着身前的文玉娘子。现下既有人前来搭救,自然是不急于一时。可就这么放任文玉娘子接着睡去,终归也是不好,便是不为穆经历带来的弟兄考虑,也得为文玉娘子的身子着想,这么冻下去,实在是要不得。
思及此处,宋凛生出声轻唤了一声:“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立于一旁的穆大人,此刻真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还说宋大人一人在此处,怎么掀开个衣裳就变出个文娘子来?
他二人如此这般……穆大人眉头一蹙,正要往洞口望去,便紧接着听到上头有人出声问询:
“大人!知府大人如何了?”
这情形,也由不得宋大人叫他不出声了,只怕出声稍晚些,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便要探头往这下边儿望,甚至下来查探了。
“无事!尔等将那巨石守住,其余人等皆往后退,莫守着洞口!”
“大人?”上头的随从疑惑地唤了一声,不过很快便接着应道:“是!大人!”
穆同一语毕,便不再出声,他垂手立于宋凛生和文玉二人身侧,静候差遣。
这不是逗趣的时候,这点他还是能分清的。
许是穆大人的那一声将文玉诧着了,她眉心一拧,眼睫轻动,嘟囔着便要醒来。
宋凛生俯首瞧着文玉水蜜桃一般的两颊,其上嫣红片片正像是熟透的桃尖儿,距离得近了,甚至能瞧见丝丝细小的绒毛。
她的呼吸渐渐紊乱,是要苏醒的前兆。
“文玉娘子?”宋凛生复又唤了一声,温柔似水的声线几乎要将人淹没。
“唔……”
文玉应声而醒,无意识地发出阵阵呓语。
她睁着朦胧惺忪的睡眼,眼睫上还挂着细密的雾气。文玉两眼无神地望向前方,似乎还未从酣梦中回过神来。
“洗砚……洗砚来了么……”
“来了也该打!竟拖到这样晚……”
文玉喃喃道,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非是洗砚,是穆经历……”
宋凛生将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那陷下去的浅浅梨涡,蓄满了宠溺包容的笑意。
文玉的眼皮缓缓阖上,无精打采地应声,“哦……是穆经历……”
忽而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是穆经历!穆大人?”
文玉直起身子,连带着那半截衣袍也顺势滑下她的肩头,在她肩背上滑出曼妙的流线。
宋凛生看在眼里,只觉得一件袍子罢了,竟也能如此婀娜多姿……
文玉双眼迷蒙,就像有什么东西拦挡在眼前似的。她眨巴着眼睛,左右环顾一周,找寻着穆大人的身影。
“哪里有什么穆大人?”
“咳——”
正当文玉疑惑不解之时,穆同适时的一声轻咳,很好地为她答疑解惑。
文玉循声望去,她和宋凛生身侧垂手而立的竟然真的是穆大人!
他身穿芽黄色的长袍,满头乌丝以一同色的玉簪挽在脑后,端的是一派飘然出尘。不似他往日在江阳府当差时打扮的那般板正,倒像是昨日祭神时穿的行头那般式样,衬得他整个人俊逸灵秀。
“穆大人!”
文玉惊呼一声,便着急忙慌地起身,她两手扶住鬓发两端就要站起,还不忙同穆大人说着话。
“穆大人!你怎么来了!”
“不过来得正好!”
“宋大人已在这儿冻了一天了,你快将他救出去送回府中!”
不过是个起身的功夫,文玉一连串儿地交代了好些话,一字一句全是关乎宋凛生,倒是自己半分也没提及。
只是她忽略了自个儿在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也坐了整整一日,又方才困觉醒来,哪里经得住这样猛地起身?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脚下一软,阵阵发麻,那酸涩的感觉自脚心窜上小腿,又游遍全身,叫她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去。
“啊——”
说时迟、那时快。宋凛生掀开那剩下的半截衣袍,张开双手便预备去接,只是他跪坐一日,双腿同样是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他不过刚起身分毫,便毫无形象地跌坐了回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的穆经历身形微动,轻飘飘地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文玉娘子捞住,他那截芽黄的衣袖就那么穿过文玉娘子的腰身。
那明晃晃的颜色,实在是碍眼,叫人看了心烦。
宋凛生暗暗呼出一口气,不过幸好,文玉娘子未曾摔着就是。
宋凛生没发现的是,他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头,面上绷不住的神色更是精彩万分。他似乎比从前在上都的时候,更加情绪化,或者不妨说,更加生动了些。
他这副样子叫一旁的穆同瞧在眼里,更是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他似乎……发现了宋大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早先州府的消息传过来,说是朝廷委任了一名新知府,叫宋凛生。他一早便想着这位宋大人,该是何等的人物。
没想到,宋大人也会使小性子?
穆同垂眸瞥了一眼怀中的文娘子,不禁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这个中缘由,已然明了。
“文娘子,你没事罢?”
穆同一手扶住文玉的腰身,一手虚握着她的肩头,帮助她重新站稳脚跟,而后很快便收回了手。
“久坐之后不能起身起得这样急促,再歇息片刻罢……”
穆同轻声提醒,言语间端方守礼,并无什么逾矩的动作。
文玉一手叉腰,一手拍在脑门儿上,口中喘着又惊又惧的热气,在春寒料峭的春三月,竟呵出层层细腻的白雾来。
她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原来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竟是……如此可怕……
她从前太过依赖法术,在春神殿横着走也不怕。现今下界做了几天凡人,竟这样快就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待她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同穆大人道谢。
“多谢穆大人出手相救……”
她慢吞吞地说完这句,不只是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补充一句。
“不只是方才!”
若不是穆大人赶到,就凭洗砚那个脑袋瓜,等他想起来,她和宋凛生早冻成冰锥子了罢!
她今晨出门时怎么说的来着?哦,洗砚是个空心脑袋!
穆同会意,不消多说便知道文娘子所说的还有他前来搭救之事。
文玉待眼前层层叠叠的星星消散了些,这才俯身去托住宋凛生,缓慢地护着他起身。
“宋凛生,你慢些!再慢些!可别学我!”
文玉一面念叨,一面将宋凛生扶起来,见他完全起身了,这才长舒了口气,全身心都放松下来。
脑子一松,便想起先前顾不得问的话,文玉朱唇微启,直愣愣地便问出了口:
“穆大人怎会夜半来此?”
第53章
文玉一语道罢,整个基坑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一瞬,叫这拥挤逼仄的狭小空间内的气流生出了片刻的停顿。
宋凛生轻垂着眼睑,半扇漆黑的睫毛将他眸中情绪遮住,他转动眼珠,那眼中的流光便从眼头滑向眼尾,最终又堪堪收住。
文玉娘子心思纯净、从不作伪,是以说话也总是这般直来直去,心中想什么,口中便可问什么。
只是穆经历……又会如何回话呢?
宋凛生轻轻转过目光,往里收了收下颌,不着痕迹地留意着众人的反应。
“文娘子唤我?”
穆同快步行至那绳梯旁,双手拽住两端使劲儿往下拉了一把,心中估量着这绳梯的承重能力。
听见文玉的发问,他颇为诧异地应了声,似乎是没想到文玉会有此一问。
“说来也巧——”
穆同手中松了劲儿,两手拢在一处拍了拍尘土,一面示意文玉和宋凛生上前,一面语调平缓地向他二人叙述。
“今日正好休沐,我在家中蹉跎一日,临到入夜才想起贾大人。”
文玉一手搀着宋凛生的左臂,让他随着自己的脚步往绳梯的方向挪,闻言略挑了挑她那春风裁成的柳眉。
“贾大人?想起贾大人做什么?”
又干他何事?
这后半句,文玉不曾问出声来。她一听见贾大人的名号,便有些急切,只是她再如何急切,也不会那般轻易便显露出来。
不知穆大人是否身涉其中、参与多少,她只知道在宋凛生到任之前,穆大人已在江阳府当差一岁有余……
她不待穆同说完,一下便从他的话语中抓住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步伐动身,听她说完,便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文玉只隔着衣料感受到一阵不重的动静,她俯首瞧了瞧,而后又上移目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她二人立即明白了对方。
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文玉在心中揣测到,不禁有几分奇妙的欣喜涌上心头。
真是怪事,她怎得没来由的欣喜,瞎高兴什么?
“咳。”
穆同轻咳一声,向文玉与宋凛生二人示意,同时也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宋大人,文娘子,此处……貌似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是先出去再说罢?”
他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双眼都眯到一处,单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凛生抬眸从穆同脸上扫过,正对上他弯成月牙的眼。宋凛生那深如古井、久无波澜的心不禁泛起一丝涟漪,出口却仍然是温文尔雅、端庄有礼的语调。
“穆经历说的是。”
只是他……为何要卖这个关子……
宋凛生撇下心中所想,眼下这事确实不是最紧要的,他侧身往一旁让去,叫立于身侧的文玉完全露出来。宋凛生一手挽住那绳梯,同文玉示意道:
“文玉娘子,你先请罢?”
文玉转眼一看,她想着叫宋凛生先出去最好,他不过凡人之躯又体弱单薄,冻了一夜哪里能受得了?只是她正欲推辞之时,宋凛生仿佛猜透她心中所想,抢先一步便拦道:
“文玉娘子,不必时时看顾于我。”
“你是女儿家,自该请先的。”
一旁的穆同见状,眉心止不住地跳了跳,叫宋大人同文娘子这么谦让下去,不知会耽搁到什么时辰去。他略显无奈地搭话,出言相劝。
“文娘子请吧!上边儿都是府上的衙役,还有好些我府中的人,动作快些,”
文玉闻言一边转向宋凛生,一边抬步向他走去。她快些上去,在上头也能拉他一把。
文玉不再推辞,她两手拽住绳梯,手中捏着劲儿,试了试这绳梯的承重。待心中约莫有个底以后,便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
她的衣裙也随之漾动,好似飘浮的云逐渐远去,叫人看得见、抓不着。
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不深不浅的基坑,她与宋凛生二人却硬生生困于其中大半夜,平白耗去好些时辰。
文玉有些气闷,下回再有此事,还是委屈一下宋凛生,将他扛回府中罢!
她身形纤细、体量轻巧,爬个绳梯本就不费工夫,更遑论她有神力护体,此事便更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文玉很快便顺着绳梯出了坑洞。
她随意地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随穆大人一道而来的官差、仆从,果然听命,站得位置距离文玉有些距离。
在漆黑如墨、点灯似豆的夜色里,那火把上跳跃的赤色光焰在江风的吹拂之下忽明忽暗,照耀在他们的脸上,叫文玉依稀可辨。
此刻,他们正静默垂首、随侍一旁。
文玉眼珠一转,这穆大人可真是御下有方啊!同是江阳府衙的官差,穆大人领的这一帮子人,显然也学到几分穆大人的风度,看起来顺眼多了。
江风抚过,官差手中纸糊的灯笼也随之而晃动,水墨写就的“江阳”二字遒劲有力,与薄如蝉翼的纸面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横纵交错的竹篾在橘色的烛光映射之下,投下片片菱形的光斑。
文玉抬眼往天幕望去,只觉得这无边的夜就像是叫人扰了酣梦的远古神兽,那官差手中拎着的小橘灯,就是它懒懒睁开的双眼,冒出不耐的金光。
天高地阔、江水不竭,在这深远的天地之中、宽广的沅水河畔,她一行人不过点豆大小,尽显渺小与无力。
可是,那又如何?
文玉不禁释然一笑。饿了吃饭,困了睡觉,闲暇了可去凑热闹,落难了又有人搭救——
她的目光又在那一众官差身上扫过,随之耸耸肩,面上也浮出轻快的笑意。
文玉回身,半蹲着身子,俯在坑洞边缘向下望去,朗声唤道:“宋凛生!快上来呀!”
只是此刻洞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宋凛生与穆同二人静默不语,毫无文玉那番感慨的心思。直到文玉清亮的嗓音自上而下的穿透而来,好似落入春池的花叶,打破了这水面一般平整的沉默。
穆同转眼瞧见宋大人脚步不动,立于原地。他心下思量片刻,难不成这宋大人是想同他谦虚推辞一番?
他正欲开口相劝,想叫宋大人不必管他,先行上去即可。只是不待他话说出口,只见宋大人面色不变、眉尾轻扬,同文娘子应声道:
“我这就来!”
“文玉娘子,你退开些,当心脚下!”
说话间,宋凛生便顺着绳梯而上,只余下穆同一人与这满洞空寂为伴。
穆同不自觉地抬袖在鼻尖蹭了蹭,心中也有些发愁。他总觉得宋大人与在江阳府衙初见时不同,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先前宋大人待他客套有礼,现下却平白添了三分……疏离?
也许是他会错了意,宋大人今日约莫是过于劳累了。穆同并非会难为自己的人,想不通便忘在脑后,不再去想。
“宋大人当心!当心啊!”
穆同只将目光紧紧投在宋大人身上,确保他安全无虞地离开才行。
“宋凛生!”
守在洞口的文玉瞧见宋凛生往上的身影,首先入目的便是他饱满的颅顶和柔亮的发丝。
宋凛生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唤抬头,露出上半张脸来。那一双湿润的眼,横卧在远山似的眉宇之下,如同会说话一般。
文玉一手将衣袖挽起,毫不犹豫便伸出手去——
“我拉你上来——”
***
“我拉你上来!”
稚嫩的童声朗朗,在轻柔的夜风中划过,叫寂静的夜晚也添*了三分活泼之气。
出声的是个约莫十来岁左右的半大小子,身上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衫,双脚没在高过脚踝几寸的水流之中,一手拽住水边横斜的树干,一手向水中伸去。
顺着他的手臂往边上望,便能瞧见一个浑圆的脑袋,头上顶着小小的发髻,用一根蓝色的布带扎了,显得格外精神。
只是那人身量不算很高,又很是瘦小,瞧着比岸边那孩子还年少些。此时他正背对这岸边的伙伴,佝偻着身子躬身在水面上,双眼是眨也不眨地牢牢锁住水面。
对于身后的呼唤,他置若罔闻,甚至不曾哼出一个鼻音来。瞧那架势,似乎生怕惊着什么。
“快些上来吧!时候不早了,天都黑透了!”
岸边的少年复又将手往前伸了伸,试探着唤道,出言相劝。
“哪里摸得到鱼啊?阿沅!”
那水中的小小身影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来,那眉目眼睛,果然是文玉同宋凛生先前遇上的阿沅不假。
只见阿沅竖起一指覆在唇上,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应道:“夜里鱼儿最爱在浅水区觅食,这会儿正是摸鱼的好时候!”
“咱们明个儿白日里来也成啊!阿沅,你瞧这一片儿乌漆嘛黑的!咱们回去罢!”
水边的少年仍有些踌躇,不死心地劝道,言语之间全然是对阿沅的关心之意。
“白日里吵闹,鱼儿更是游得找不着了!”
阿沅回过身去继续躬着身子,做好万全的姿势和准备,时刻凝神预备下手。
“再说,咱们得快些抓到鱼回去给阿姊补补身子呀!”
“快别说了!鱼儿都被咱们吓跑了!”
阿沅嘘了一声,便噤声不再出言,只专注地盯着水波轻扬的湖面。
水边的少年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挽起衣袖,又将裤腿提高了些,试探着往阿沅的方向走去。
“那我来帮你!”
第54章
“不用了,你在边儿上待着就行!当心些!”
阿沅聚精会神地将目光锁在水面上,夜晚的轻柔雾色将水面浅浅地笼上一层薄纱,明暗交错的波光在阿沅的瞳孔中流动。
湖水湿润,阿沅的眼睛却倍感干涩,但他一想到阿姊,便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紧水面。忽然间,阿沅眼尖地瞧见一尾肥硕的鲫鱼。
阿沅心中大喜,事实上,他见识不多,心中也不能十分确定那就是鲫鱼。
只是总算叫他等到一条,说什么也不能叫它溜走!
阿沅不再犹豫,眼疾手快地向水下扑去,几乎半个身子都要没入水中。
“阿沅!”
身后的少年惊呼一声,叫这阵势吓住了。他原本比阿沅的年岁大些,只是有些怕水,便没有冲在前头,哪里知道阿沅竟落入水中去!
早知道他一定不叫阿沅夜里来摸鱼!
“阿沅!阿沅!”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高亢,到最后还夹杂着焦灼和哭腔,一面高喊,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阿沅那头奔去。
“哗啦——”
水花伴随着这声响动向四面八方撒去,高高的飞起,又浅浅地落下,水珠入水,自然是消散得无影无踪。
从这水声中钻出来的,正是双手紧抓着鲫鱼的阿沅。
“我在这儿!彦姿!”
阿沅的回应是掩不住的喜悦,他将手中的鱼儿牢牢箍住举过头顶,向伙伴示意。
那鱼儿鲜活灵敏,片片鱼鳞之间带起晶莹剔透的水珠,它不住得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将尾巴上的水甩得阿沅满头满脸。
“你吓死我了!”
同阿沅说着话的少年见他起身回应,顿时松了口气,夹杂着三分未平的惊慌嗔了阿沅一句。
语罢,他摸着黑趟着水又向阿沅靠过去。
阿沅双手捧着鱼儿,腾不出手来,只能扬起胳膊用身上的衣袖抹了把脸。他眨眨眼睛,甩了甩额角的水。
“你别过来!我马上过去!”
阿沅的声音上扬,饱含胜利丰收的喜悦,出声制止着伙伴的行动。
正在这时,阿沅的话音刚落,便从远方传来一阵模糊的呼喊——
“阿沅哥哥!阿沅哥哥!”
那声音稚嫩柔弱,其中的焦灼、忧虑随风而来,不一会儿便传到了阿沅的耳中。
“阿沅,你听!什么声音?”
阿沅侧耳倾听片刻,便认出了来者,他脱口而出:
“是阿珠!”
他将那尾鱼儿捧在胸口紧紧箍住,一手拨开水波向岸边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淤泥里,还不忘出声应和道:
“阿珠!别跑那么急!当心些!”
阿沅二人在水中翻腾出哗啦的声响,将远方传来的少女呼喊生生淹没,叫人听也听不清,只依稀闻见几缕模糊的余音。
不一会儿,还没等到阿沅和彦姿到岸上,伴随着鞋履与路面沙石摩擦的簌簌声,那瘦弱的人影很快便出现在阿沅的视线之中。
“阿珠!我和彦姿摸到鱼儿了!”
阿沅急着同一路跑将来的女孩儿报喜,一时竟未留意她脸上细密的泪珠。
“对呀!咱们这就回去给阿姊煲鱼汤喝!今日真是多亏了阿沅了!”
那名唤彦姿的少年扬了扬手,言语之间满是对阿沅的夸赞和崇拜。
只可惜,岸上的小丫头一听他二人的话语,面上非但没有一丝喜色,反而是眉毛一撇、嘴角也耷拉下来,活像只叫人捉了尾巴的兔子——蔫了吧唧的。
“阿姊……阿姊……”
阿珠的声音弱弱的,逐渐带上几分哭腔,连带着自己也抽噎起来,再说不出一句半句完整的句子来。
“阿姊怎么了!”
阿沅见状不对,逐渐察觉有异,语速飞快地追问道。
彦姿也在一旁帮腔,只是见她那泪珠满脸的样子,便出言劝道:“别急,你叫阿珠慢慢说与我们。别再吓着她。”
只是这话不知哪里刺激了阿珠,叫阿珠直愣愣地哭出声来!她哭得抽抽嗒嗒的,嗓音也变得沙哑干涩,喉头更是一阵一阵地难受。
“阿姊肚子疼!阿姊说她肚子疼!”
阿珠一股脑儿地喊出来,这才如释重负得接着哽咽。
“哗啦——”
应声而响的是鱼儿落水,激起的水花四溅,点点水珠荡在阿沅那湿透了的衣衫上,已留不下什么痕迹。
阿沅愣了一瞬,低头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十指之间只残留着几丝透明的水迹。
“你说什么?”
阿沅不可置信的发问,心思全然不在那尾伺机而动的鱼身上,他手上失了力道,叫那鱼儿趁机一溜烟儿地逃走,没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姊说她肚子疼!人已经昏过去了!我叫也叫不答应!”
阿珠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解释了一遍,她双手撑着两膝,躬着身子深深地喘着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阿沅!我们快回去!”彦姿闻言,动作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放开手脚、迈开步子向岸边走去。
阿沅默不作声,双眉拧到一处,虽然是小小年纪,却能看出几分沉着。只是额角细密的汗珠夹杂着湖水,暴露出他极力压制的不安。
也难怪,他毕竟也不曾经历过这些风浪。
阿沅加快脚步,往前凫去,他比彦姿更熟悉水性。不消多时,竟比彦姿还要先靠岸。
他顾不上将衣摆的水渍拧干,便拔足狂奔,一路向阿珠来时的小道跑去。
阿珠和彦姿也紧随其后,三人前前后后奔走在狭窄的路上。
如水的夜色倾泻而落,铺陈在三人的脚下,叫他们仿佛踩在盈盈生光的绸缎上,一路向瞧不见的远处而去。
***
沅水河畔,是夜。
寒风阵阵,在早春三月显得尤为刺骨,一片漆黑宁静的河滩上,跳跃着三三两两的火苗,将河滩照出一小片光亮来。
手持火把的官差围出宽敞的空地来,长身玉立与其中的,正是宋凛生并文玉、穆同三人。
“下官来得匆忙,未曾备下轿辇车架。”
穆同转身瞧着一旁整装待发、打算打道回府的仆从,又粗略瞧了一眼马匹。现下加上宋大人和文娘子,他们这么些人,不论怎么匀也只能匀出一匹马。
他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逡巡一圈,这怎么好请宋大人回府呢?这原也怪不着他,他不过是想着休沐日也不能疏忽了安防,打算带人出来巡视一圈,以防百姓有难不能及时得救。
哪里晓得,这一巡视,就巡到了宋大人和文娘子两个?
穆同轻吸了口气,斟酌一番,还是将话说出了口:“不知可否请宋大人与文娘子同乘一匹马?”
若是不愿,那他只得先行回江阳府衙去,再赶车架过来迎宋大人二人了。只是这一来一回,实在不知又耽搁到什么时辰……
穆同本就是做一步看三步想十步的性子,一直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奉为圭臬,往常在江阳府衙办案的时候便总是不出一丝纰漏,如今也想着如何才能寻得个万全之策。
“自当如此。”
宋凛生的话如同铁锥破冰一般将穆同脑海中那些思虑的心思全然打破。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一道便都能回去,不必落下了谁。
如此,便最能确保他一行人皆安全无虞。
宋凛生从牵过一旁随从递上来的缰绳,偏头仔细瞧着这匹马。
显然,穆经历是将最好的马匹给了自己,宋凛生只需一眼便能从这马儿的毛发、眼睛,周身的肌肉走势看出来。
宋凛生抬手拍了拍马儿长颈,其上满是红棕的鬃毛,柔顺光亮,必是有人常常打理、照料。这马儿似乎颇通人性,看起来倒也还温顺。
他侧身向文玉示意,邀请她与自己同乘一匹。宋凛生并未多说什么言语,却感觉又像是说了无数的话,他的眼神牢牢锁在文玉的身上,忽而又像是烫着一般旋开目光。
“请文娘子同宋大人同乘一匹,一道归家罢?”
穆同叫这微妙的气氛烤着,见无人先开口说话,便忍不住在一旁帮腔道。
文玉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一面含糊地同穆大人应声,一面环抱着手臂朝宋凛生走去。
便是现下这场面,却也不忘打趣宋凛生一句:“原来宋大人还会骑马?我还以为你总是坐车坐轿,便不会骑马呢。”
宋凛生怔愣片刻,旋即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生动了起来。
“君子六艺,五德四修,自然不会落下骑射的。”
“请吧!文玉娘子!”
“那便有劳小宋大人了。”
说话间文玉便翻身上马,在宋凛生的帮扶下在马背上牢牢坐稳。她原先做木头的时候,鸟儿成天地歇在她头上,哪里轮得到去骑别人?后来在天上只骑过敕黄那头牛,马儿倒是不曾骑过,顿时只觉得无比新鲜。
很快他一行人便由穆经历领头出发向城中而去,宋凛生和文玉紧随其后,身后跟着的是府衙的一众官差。
伴随着一声声训马的声音,马蹄声逐渐远去,荡起阵阵沙石尘烟在夜色中飘荡。
只是这尘嚣太甚,便也将河滩上那丛生的灌木林里隐匿的踪迹遮盖地严严实实……
第55章
江阳府,平江街。
眼看再过几处路口便要到宋宅所在的官安巷,穆经历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显然,他是打算将宋大人同文玉娘子送到家门口。
天幕低垂,更深露重,街道两旁相互倚靠的铺面依次排开,粉墙青瓦浸泡在如水的夜色中,闪烁着柔和的光亮,城中寂寂无声,偶尔一阵夜风拂过,带动屋檐下蜡油渐干的灯笼,在路面上晃出摇摆的影子。
这时候,繁星消散,光影稀疏,怕是连打更人也早已酣睡入梦。
宋凛生一行人在街上行走,尽管他们已经放慢了脚步,马蹄踏在路面上声音却仍是清晰可闻。正所谓以动衬静,如此这般,倒显得城中更加安静了。
这平整如水面一般的安静,叫宋凛生率先出声打破,犹如金石入水、叠浪千层。
“今日多亏穆经历出手相救,不然此刻我与文玉娘子恐怕还不曾脱身。”
“宋大人哪里话……”
宋凛生此人,是讲究先礼后兵的。同穆大人道过谢之后,便直截了当地抛出了现下最紧要的问题。
只是言谈举止、行为处事是讲究方法的。他在上都长大,虽则方才入仕便受贬谪,但他从小跟着父兄见得多了,便是看也看会了三成。
“穆经历夜半出城,定是有要务在身罢?”
不待穆同有所回答,宋凛生的夸赞之语便如同江水不竭、无穷无尽一般淌了出来。
“如此勤于公务,实在堪当江阳府衙众吏之表率。”
他倒不急于探究穆同怎会恰巧出现、又是如何能将他与文玉娘子恰巧救上来。
穆同若真有要务在身,夜半行动却执火骑行,未免张扬;可若是并无什么要紧差事,反倒更显鬼祟。
这个中缘由,还真是耐人寻味。
“哈?”
穆同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轻拂衣袖,实在有些忍俊不禁,除开微扬的嘴角,那轻颤的双肩也出卖他。
“宋大人,你是同下官说笑罢?”
文玉的目光在穆同的脸上来回打转,她明白宋凛生话里话外的意思。虽则是穆大人救了他们,但是江阳府衙今日休沐,穆大人也该一早便归家休憩去了。他今夜出现的时间、地点都未免太及时也太凑巧了些。
若早一时,说不定能叫她二人免于受难;若晚片刻,兴许她二人已叫漫上来的河水淹了。
却是不早不晚的正正好,既搭救于她二人,却也叫她们吃尽了苦头。
文玉眼睫轻阖,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这样看来,穆大人身上真是有些疑点。
他像是一棵树,站在雾霭沉沉的山林之间,木入山林,好比水落百川,实在是好梦易碎、踪迹难寻。
她想起在名扬铺子的后街巷上初见穆大人的那回,他同自己讲到:锄强扶弱,并不止倚靠官职大小。
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会是……
不会。
文玉在心中告诫自己,无凭无据切莫妄加揣测。她是想查清真相,只是她绝不愿意对穆大人生出莫须有的怀疑。
她的心里,对穆大人有着天然的信任。
这正是文玉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地方,难道说她收了人家的鸣昆钗,便总是自顾自地为他遮掩、辩白不成。
文玉眼波横扫,竟莫名生出几分心虚。
“穆大人此话怎讲?”
她定定心神,顺着穆大人的话头便往下说去。
殊不知她这一番动作尽数落进了宋凛生眼中,他虽在文玉身后,只能将她的后脑勺瞧个囫囵。只是看她时而扬起、时而低垂的脑袋,宋凛生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是等不及他去深究,穆同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看来贾大人说的果然没错!”
“贾大人?”
“贾同知?”
不待穆同的话音落下,文玉同宋凛生的声音便互为应和、双双响起。
文玉扭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她分明将宋凛生眼中的疑虑瞧得清清楚楚,不消多说,文玉便回头向穆大人追问。
“你是说贾大人?贾大人同你说什么了?”
文玉的心悬了起来,此事怎么又和贾大人扯上了关系,她急不可耐地想快些知道答案。
比如,穆大人其实与此事无关的答案。
穆同轻笑一声,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仿若此刻不是夜色浓重的月夜,而是春风拂面的清晨;面对的也不是文玉和宋凛生的追寻与探究,而是相识多年的旧友重逢,随口的闲谈小聚。
“今日全城休沐,我原本在府中侍弄花草,权当逗趣。”
穆同将今日之事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打算说与文玉和宋凛生听。
“只是记起往年这个时候,也不曾见贾大人归家,想来今年也是一样,便想着去府衙看看贾大人,免得他一人守着府衙那空架子,多孤单呐。”
贾大人休沐日不归家么?
好像一阵白光在文玉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待她想要抓住之时,却又像空花焰阳一般转瞬即逝。
她也并不追究,只是接着同穆大人问道:“然后呢?你去了府衙找贾大人?”
宋凛生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起,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终日同文玉娘子一处,今日不过是出府半日,文玉娘子同穆经历几时这般熟捻了……
只是他这九曲回肠的心思,穆同和文玉二人浑然不觉,仍你来我往地说着话。
“是,也不是。”
穆同的眼神从文玉面上拂过,突然间心思回转,他联想到文娘子先前的疑问,再将宋大人的话结合起来看,真是一线串珠、灵光乍现。
他单手握住缰绳,卖起了关子。
“是?也不是?”文玉抬眼扫过熟悉的街巷,这穆大人怎么突然吞吐起来了,再这么下去,可没两步就要到宋宅了。
届时穆大人要打道回府可怎么办?
“正是!”穆同语调轻快地应声,他扬起一手将滑落前身的发丝拨于脑后,随着马匹的脚步颠簸,他随风飞扬的发丝在夜风中划出宛转的弧度。
文玉瞧他漫不经心的做派、气定神闲的气度,忽然之间,她悬而未决的一颗心也安定下来。
她知道,穆大人话虽未尽,意思却已经很清楚,此事定然与他无关。只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文玉转念一想却被自己噎住。
反正她就是知道!
“穆大人——”
“穆大人就别卖关子了。”
宋凛生的话音响起,适时地将文玉刚起的话头打断。
分明是打趣的话语,却叫他说得平淡如水、不起波澜。宋凛生的声线好似松间雪山,裹着一层薄霜从寒气逼人的冬腊月一直传到现下的春三月。
那凉意冻得文玉打了个莫名的寒颤。
她觉得宋凛生有些古怪,却不敢回头去看。文玉就这么梗着脖子,同闻声而看过来的穆大人对视一眼,干笑两声。
“宋大人说的是。”
穆同见好就收,不再放肆。他一本正经地摆正脸色,强忍着不叫自己笑出声来。
“下官确实整装出府,也确实出了门向江阳府衙而去——”
穆桐一顿,瞥了一眼宋凛生的脸色,心道少见,宋大人周身的气场降到了冰点,好似开在春寒料峭里的玉兰——白玉无瑕,一尘不染。
玉兰也会有如此郁结的神情么?
“只是出府还不到百十来步,不过转个街口的功夫,便遇上了——”
文玉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闻及此处,便不由得脱口而出:“贾大人?”
穆同于她目光交汇,并未言语,而是肯定地颔首示意。
他出门时已过了晌午,日头西沉,暮色四合,街上飘着的是左邻右舍家中厨房传来的香气。他特意不曾用饭,想着去府衙同贾大人蹭上一口,因而记得十分清楚……
“用饭?”
贾大人从街角转出来,与正欲去寻他的穆同撞了个面对面,听穆同简单讲明意图之后,贾大人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
“饭什么时候用不成?”
只是他话锋一转,便接着说道:“你若有这闲工夫,不若出城巡防两个时辰。”
穆同不明所以,只当贾大人是为了不叫他上门叨扰的推托之词。
这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到江阳府当值一载有余,从不见贾大人同谁走近或是亲厚些。一是府上的官吏不多,他总不能终日同些衙役厮混一处,二则贾大人的脾性貌似独来独往惯了,除了他身边那个叫阳生的小厮还能同他说几句话,至于旁的什么人穆同倒是一概没见过。
思及此处,他便又出声劝道:“贾大人何必客套,若是不愿我去你的府宅,不如和我上我家去。”
穆同回身一指,百步之遥的穆府灯火渐燃,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是家中的仆从在一块过节热闹。
“重三刚过,全城休沐,哪里需要什么巡防?往日也并无此事要忙的……”
只是穆同话音未落,便叫贾大人接过话去。
“往日江阳府安生得很,自是不需巡防。只是安生久了必会生乱,若是此刻有贼人作乱,或是失足受难的百姓,若无巡防,我等反应必会滞后,届时非酿成塌天大祸不可!”
第56章
贾大人一股脑儿絮叨,将此事的弊端说了个十成十,倒像是他平日里火急火燎的作风。
穆同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仍是不为所动。照贾大人往日的行径,重三休沐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有空到这街面上来,他倒要看看贾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大人见穆同毫无反应,轻咳一声便将这事翻了个面。他毕竟浸淫官场多年,便是再迟钝,也能从穆经历的反应中察觉到几分不对。
“穆大人,往上说,宋知府初到江阳,这可是表现的大好时机。”贾大人语气渐缓,反倒不急了,“自然,我晓得穆大人当差并非为了讨好上级。往下想,我所说巡防一事,可真是为了百姓安危。”
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穆同的心中早已有了盘算,他表面推脱,其实不然。这不过是同僚之间的客套罢了,事实上,不论贾大人如何分说,他都预备应允此事。
“那好,看在街坊邻居的面子上,那我便跑一趟。”穆同应声,转而又接着说,“你可别忘了请我用饭。”
“上回问你鳜鱼到底是清蒸好还是生腌好,你还不曾回答呢。倒叫我在宋大人面前出糗!”
穆同轻拂衣袖,掸掸那并不存在的尘垢。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尝一口不就知道了么?
他转身便想打道回府,只给贾大人丢下一句:“那待我回府安排些人手便整装出发。”
他一向洒脱惯了,出门入室从不带小厮、仆从,是以现下只得拐弯儿回府一趟。
“穆大人——”贾大人的声音比穆同的脚步还快,他尚未走出咫尺,贾大人便出言制止。
“府衙中但凡轮值的、住家近些的衙役,我都已差阳生清点好了,这会儿约莫在城门口等着了。”
“穆大人快些去罢!免得耽搁了时辰,早去也好早回。”
说话间便将穆同推搡着出了巷口,不待穆同反应,不过个转角的功夫便和一张马脸撞了个面对面。
高大的马匹身上缀满红棕的鬃毛,一张脸拉得老长,粗大的鼻孔不住地往外冒着热气,扑得穆同满脸都是。
确信了,是真马脸。
穆同愣神一瞬,随即抬袖掩面,不解地睇了贾大人一眼。这贾大人,还真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
“这是我来时所骑之马,便借与穆大人罢!”
说话间,贾大人便将那马儿的缰绳解了一把塞进穆同的手中……
……
“所以这是贾大人的马?”
文玉一手仍抚着身下马儿长长的脖颈,感受那柔顺光亮的鬃毛在手间划过的微微粗粝,以及其颈下那凸起的血管持续跳动的脉搏。这一路进城,她已习惯了马儿跑走起来的颠簸感,现下入了闹市,竟然也走得更加平稳了些。
听得穆大人的讲述,便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
既然官差是贾大人遣人安排的,马儿也是贾大人借给穆大人的,要将它同文玉和宋凛生身下这匹马联系起来,也并非难事。
更何况,这马儿健硕挺拔却不清瘦,肌肉饱满又不肥腻,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的官差能驱使得了的。
先前她不曾多想,直以为是穆大人家的马,现下来说,若是贾大人的,也说得通。
在文玉疑惑的目光中,只见穆同轻轻颔首以示赞同。
“确是贾大人的马,诺——正是文娘子骑的这匹……”
“欸!”文玉小声轻呼一声。
不知是不是城中的路面太硬,叫这马儿硌了脚。她方才觉得进城后平顺些了,便被颠了一下。
文玉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饱满软润的后脑勺正正撞在宋凛生那清瘦挺直的肩膀上。
“宋凛生!你没事罢?”
她赶忙回身望去,只瞧见宋凛生绷得紧紧的唇角和棱角分明的下颌。
见她回身过来,宋凛生缓慢地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文玉一心系在贾大人的事上,得了宋凛生的讯息便也不纠结,很快便回身过去,同穆大人说着话。
只是她看不见的是,在她扭头回去的一瞬,宋凛生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将他现下的愉悦尽数展现。
他又想起沈绰阿姊的那只名唤霄飞练的狮子猫,只要顺着皮毛摸摸它的后颈,它便会惬意地伸懒腰,再满足地轻轻摇动它那毛茸茸的尾巴。
宋凛生觉得,此刻他就是霄飞练那只狮子猫。
他唇角的笑意很快便隐匿不见,至少他认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只是文玉瞧不见,却不代表旁人瞧不见。
宋凛生这边的风吹草动尽数落入了一旁的穆同眼中,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同文娘子说着话,心下却更加开怀。
玉兰就是玉兰,便是郁结片刻,稍失神色,也不愧是凌寒之花,实在是洁白高雅、见之可怜。
“也是贾大人叫你出来巡防的……”文玉将心中所想复述一遍,同穆大人确认着。
“正是。”穆同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他笑意深深,存心同文玉和宋凛生二人玩笑。
“不过,贾大人所言非虚啊。”
“下官不过是恰巧出城巡防,也不过是顺手救了文娘子和宋大人罢了,却能得宋大人一句‘勤于公务,堪为表率’的称赞!”
“这一趟实在来得值了!”
穆同的脸上笑意融融的,说话也是不急不徐,明明是略带夸张的打趣,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真诚无比。
宋凛生不动声色,只在一旁静默着看穆经历一个人唱独角戏。
“我得回府将这八个字临摹出来,做成牌匾挂在书房里!时时牢记宋大人的点评,叫我当差更加勤勉才是。”
“只是该临摹哪位大家的字帖呢?”
穆同的独角戏并没唱多久,因为,很快文玉便加入了这场戏码。
现下虽还需再捋捋,只是大部分的线索却早已经浮出水面,此事并非穆大人自导自演,贾大人才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推手”。
那么穆大人自然就与此事无关。
文玉更是放宽心地同穆大人攀谈起来。
“照我说,哪里需要什么大家?咱们小宋大人的墨宝可也是一绝!”
文玉压抑了一天的心思、倦怠了半宿的身体,终于在确定穆大人与此时并无瓜葛之后,彻底松泛下来。
她是木头,不是石头,更何况她入春神殿时日尚短,也不过是个会疲惫困乏的普通精灵罢了。
身子笨重,心却轻盈,她此刻仍有心情和穆同逗趣。
“更何况,既然是宋大人的锐评,自然是要与宋大人的亲笔相配才最好——”
文玉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了一直未出声的宋凛生。
“宋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宋凛生面上升腾起可疑的酡红,连带着呼吸也慢了半拍,他垂眸瞧着文玉灵动的双眼,仿佛今夜不曾出来的星子尽数落进了文玉娘子的眼中。
他极不自然地一撇头,轻咳一声,推脱道:“官安巷到了……”
文玉这才记起,她转脸一瞧,果然马儿不知何时停下,她一行人已到了官安巷口,再往深处去灯火稀微之处,便是宋宅。
她们到家了。
文玉叫她这想法吓了一跳,内心慌忙纠正:是到宋凛生家了。
她心中的古怪心绪一闪而过,便也不再打趣宋凛生,反倒是急速翻身下马,提起裙裾往箱子里冲。
“欸!文娘子!”
“文玉娘子!”
宋凛生和穆同同时疾呼出声,他二人立高望远,一早便瞧见箱子里闪动的黑影,只是还不待他门出声提醒,心虚的文玉便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当文玉撞得满头包的时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待她两眼恢复清明,却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空心脑袋”——
“洗砚?”
“你做什么!灯也不点一盏!”
只是洗砚却对她的抱怨置若罔闻,他只胡乱将乱了的衣衫抹了两把,问道:“文娘子?怎么是你?文娘子你没事罢?”
说话间他便瞧见巷子口处在些微光亮之中的宋凛生,他面上顿时满是喜色,不待文玉回答,洗砚便直直地向宋凛生扑去。
“公子!你没事罢!公子!”
“公子!我怕带着家丁仆从四处奔走,太过引人耳目,因此只身出来寻公子!”
“公子!你叫我好找!呜呜呜……”
文玉回身瞧见垂头站在人高的马儿身旁的洗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找?找了整日就找到巷*子口的好找?
宋凛生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洗砚向来如此,在细心妥帖和粗枝大叶之间来回横跳。
今日若不是穆经历出手相救,他和文玉娘子若是等着洗砚,实在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只是现下穆经历同一众衙役还在,洗砚这般确实不妥。
宋凛生翻身下马,安抚了洗砚几句。
“无碍,我和文玉娘子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一切回府再说……”
说着便领着洗砚同穆经历告辞,往文玉的位置追去。
随着宋凛生的脚步,他的身影也从巷口的光亮下渐渐消失,逐步没入黑暗,在他彻底陷进去之前,却被身后的穆同冷不丁地叫住了。
“宋大人——”
宋凛生闻声回望,出言道:“穆经历?若是为了题字……”
“宋大人可喜欢玉兰花?”
第57章
宋凛生没想到穆经历会这么问,实在是叫他有些猝不及防。
三更半夜、月明星稀,怎么都该是归家困觉的好时候,穆经历却立于街巷之中问他喜不喜欢玉兰花?
穆经历可真是闲情逸致、风雅非常。
宋凛生的双脚还踩在昏黄的光影里,头肩却已经没入稍暗的另一头,叫穆同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什么,只是春寒三月,正是玉兰开花的时节,宋大人莫负春光,抓紧欣赏。”
穆同接着补上一句,并未有等宋凛生回话的意思。
一语道罢,不待宋凛生再追问,穆同便领着众人回府,掉转方向兀自往平江街的另一头去了……
宋凛生在原地停顿片刻,便加紧脚步向文玉走去,他二人并上洗砚一道往宋宅正门而去。
“公子,院子里的玉兰开了几株,我折一枝搁在书房的桌案上罢?”洗砚听见穆大人的问话,又想着今日没能早些寻到公子,便主动进言想叫公子开心开心。
什么玉兰花?
宋凛生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往日他最爱奇珍异草,在外头搜罗了不少,通通养在观梧苑好生照料着,甚至自己动手学着培植。
是以院中也栽种了好些玉兰,约莫这几日正是开花的日子,只是事务繁忙、不得空闲,到如今也不曾注意……
可今日听见洗砚这话,宋凛生却并不觉着欣喜,莫说折回来摆在案边,便是叫他隔着窗棂远观一眼,他也是丝毫的不愿意。
“丢出去!”
宋凛生没来由地扔下一句,便自顾自往前快走了两步,那纷乱的脚步和翻飞的衣袂简直跟逃跑也没什么两样。
洗砚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公子,我还没折啊……拿什么丢出去啊……”洗砚一人小声嘀咕着,望着宋凛生渐远的身影,他无奈地瘪瘪嘴,一面摇头一面说道:“失态!真是失态!”
文玉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不止如此,方才穆大人所说的话她也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白玉兰?
她是知道的。
白玉兰盛开于春寒三月,开花时满树清白,芽黄茎红,很是喜人,是极有寓意的清丽孤傲之花。
她不由得想到宋凛生莹白的面庞和时而生出的浅浅酡红……不消多想,便也能将穆大人的意思领会个七七八八。
穆大人瞧着一派正经,没想到说起话来,倒爱打哑谜,真是有趣。
文玉会心一笑,望向正在门前石阶迈步的宋凛生,他青髻微松、发冠却戴得稳稳当当,并未随他急促的脚步生出一丝晃荡,还真是端方有礼、濯濯公子。
文玉朝宋凛生的方向努努嘴,强忍着笑意朝一头雾水的洗砚说道:“喏,玉兰走了,还不追去?”
洗砚眉间的疑惑不减,听了文玉话后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迟疑地跟上去,嘴上却是急促地呼喊着:“公子!公子!”
文玉抱着双手立于原地,好整以暇地瞧着宋凛生和洗砚一前一后地走着。洗砚喊得越急,宋凛生的步子就迈得越快,最后两人竟像是在你追我赶地跑走似的。
天幕染着深邃的墨色,像是一张四方的绸缎遮盖在月牙之下。文玉扭动着脖颈,活络筋骨之时,仰头望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她最初下界的目的,便是在人间寻着宋凛生,护他周全,保他一生无虞。
只是,像今日之事,坠入坑洞原本就是由她而起,而她非但顾及颇多,无法出手相救,还要宋凛生解下外袍来照料她。
文玉的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腾起一丝疑惑:是否她最初就不该现身。
若是她隐于暗处,便可为所欲为。莫说使个术法救他于危难,叫他平安顺遂,便是他想建功立业、想造福百姓,不论他查什么案子,或是抓什么人,她都可以先他一步将涉事之人捆了丢在江阳府衙大门口,不叫他费神费力。
文玉头一回如此深刻地感到“悔意”二字,之前她后悔在后春山的树上掉下来,也后悔没想个更好的由头解释自己的来历。
不过同此刻的感受比起来,那些气馁、懊恼,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那时不过是说话太急了些,三句话就像是捕鱼的网——到处是洞。事实上,除了显得她不怎么聪明之外,却并不造成什么影响。
现如今她却是只能眼看着宋凛生受困而无法有所行动,文玉的心中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或许真的不该现身……
文玉轻呼出一口浊气,她抿着唇,张开双臂伸展,感到肩上一阵松快。
她收回目光,一垂首视线正与石阶上的宋凛生和洗砚对上。宋凛生立于上级,洗砚要矮他几步,两人一上一下垂手而立,正回身望着文玉。
“文娘子!想什么呢!咱们快些回府罢!”
洗砚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文玉却不为所动。她只看见宋凛生人畜无害、甚至有几分文弱的面庞,只是他头正肩直、长身玉立,不但将那文弱之气补足,反倒添了几分清俊挺立,傲然于天地之间。
此刻他正安静地同文玉对视,那一双宝石般的眼横卧在有如层峦远峰的眉下。宋凛生轻轻颔首,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便向文玉流淌过来。
“快过来罢!文玉娘子。”
所谓境随心转,然而宋凛生从上都繁华之城迁来这小小的江阳府,文玉并不曾在他身上看见半分气馁、倾颓之色。
他身上仍是那股温和坚韧、兼容并包的向上之气,仿若迎风挺立、高悬枝头的玉兰,得意时傲然绽放,即便是零落成泥,也坦然面对。
文玉的心放松了下来。宋凛生一个凡人都不曾自怨自艾,她又何必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
不论将来如何,此刻,她并不后悔来到宋凛生的身边,至于命格变化、时运改写之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来啦!”
文玉仰面一笑,双眼弯弯好似新月,她提起裙裾便向宋凛生跑去,耳后的发尾随着她轻快活泼的步伐轻轻漾动。
夜色浓重、露水湿寒,前路就好似这看不穿的天幕,与其踌躇,不如亲自走过。
届时,它是好是坏,不必分说、不辨自明。
宋宅门前的这盏油灯,自会为她们指明方向。
“阿姊!阿姊!”
文玉一只脚正踏进宋宅的大门,还未曾进门,却听得一声呼喊在身后响起。
那声音清透响亮,很是童声稚气,似乎是个小娃娃的喊声。
阿姊?文玉左右扫了宋凛生和洗砚一眼,这儿能被称作阿姊的人除了她文玉,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罢?
文玉颇有些疑惑,正欲回身查看,便听得那声音又唤了一声。
“文家阿姊!”
“阿沅?”
待文玉看清那从夜色中涌现出来的身影,他熟悉的小脸儿上纵横的水渍还清晰可辨,便是隔着石阶的距离,文玉也能瞧见那水迹微微的反光。
“阿沅?你怎么湿透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文玉撩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下了石阶,跨到阿沅面前半蹲着身子。
离得近些,文玉将阿沅看得更清,他的额上上满是细密的水珠,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累极而产生的汗,就连额前的鬓发也结成一绺一绺的,湿漉漉地垂在眼前。
“阿沅?你怎么了?阿沅?”
文玉有些不知所措,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她记得出门的时候,阿竹替她预备了汗巾在荷包里。
可是她怎么摸也摸不着,待她垂头一看,腰侧空空,哪里有什么荷包?早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给——”
文玉闻声而转,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横在她耳畔,手中静卧着的是宋凛生随身携带的锦帕。
她抬首望去,宋凛生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侧,此刻正微躬着身子将那方手帕递给她。
“我叫洗砚进去拿毯子了,很快便回。”
文玉心中一暖,宋凛生,你不愧是宋凛生。
她将那帕子接过,也不同宋凛生客气,便抬手为阿沅擦拭脸上的水渍。
她一面动作轻缓地为阿沅清理,一面柔声细语地接着询问:“阿沅,和阿姊说说,你这是怎么了?在哪儿弄的?”
文玉不由得想到先前在街市上头一回见着阿沅时,她二人一同经历的窘境,心下也开始胡乱猜测了起来。
“阿沅,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找你的麻烦?”
“哇”地一声,阿沅竟放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将文玉方才擦拭过的脸颊又糊了个遍。
他一面跟个拨浪鼓似的狠狠摇头,一面断断续续地颤抖着说话。
“阿姊!阿姊……阿姊快不行了!”
文玉转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不解的神情,文玉不禁哑然失笑。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阿沅的后脑勺,摸了满手的水。
“阿姊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文玉伸出一指刮过阿沅的鼻尖,笑意满满地同他对视。只是文玉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她的唇角僵直,面色越来越凝重,笑得比哭还难看。
“阿沅,你是说?”
第58章
文玉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那感觉丝丝入扣将她缠绕其中,逐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她头顶落下,把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她仿佛能将阿沅所说猜透:阿姊,能叫阿沅称之为阿姊的人,确实不止她文玉一个。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文玉的脑海中浮现,她的心脏慢了半拍。今日她与宋凛生所遇之事,难道不过是漫长的命格乐章中一阙短暂的序曲。
阿沅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文玉的衣袖,他冰凉的体温隔着衣料仿佛有着莫名的穿透力,将文玉冷得如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感觉不但冰凉,还带着深厚的湿冷。
阿沅手中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加重,文玉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又捧到面前不住得呵气,期望能叫阿沅暖和些。
很快文玉便发现,这一点点呼吸带来的热气,不过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根本对此刻正快速失温的阿沅起不了任何作用。
文玉身形一顿,她不再迟疑,手中便暗自运转灵力,源源不断的热流便从自己的掌心同阿沅交叠之处,往阿沅的身体钻去。
然而阿沅接下来的话,却是叫文玉如坠冰窟,非冰凉二字可比拟。
“是枝……是枝白阿姊!快救救枝白阿姊!”
阿沅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颤音,整个人也抖得像筛子一样,双肩不住得上下耸动。
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像是平地起惊雷一般,将文玉和宋凛生二人平静无波的心湖炸得游鱼逃散、水花四溅,荡起久久不能平息的纹路。
“枝白阿姊快不行了!”
文玉心中一惊,仿佛是什么在水底潜藏已久的猛兽突然冲破水面拔地而起,将那粉饰太平的表面宁静撕个干净。
“血……白阿姊……流了好多……好多血……”
阿沅毕竟年纪小,或许是没见过那般血腥的场面,叫吓得不轻,早已不似方才在湖边小大人似的沉着冷静。
他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话抖落个囫囵,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文玉只好一双手将他的手捧着。
“你是说……枝白姊姊流血了?”文玉将阿沅的话重复一遍,向想同他确认。
枝白身怀有孕,从她们二人在后春山中相见那日的情形来看,枝白腹中的孩儿已然足月,即便文玉估计得不准确,也相差不了多少。
此刻见红,绝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文玉渐渐发觉不对劲,阿沅的反应逐步慢下来,在说完方才那句话之后,仿佛将他整个人的力气抽干了一般。
他手上越来越重的力道,也并不是他想紧紧抓住文玉,而是意识慢慢剥离、身子缓缓沉下来的重量。
“阿沅?阿沅?”文玉急促地唤了两声,企图将他叫醒。
只是随着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土崩瓦解,阿沅的紧张的神经如同绷紧的琴弦,演奏到最高亢之处骤然断裂,他毫无生气地往前倒下,尖尖的下巴正好搁在文玉的肩头。
文玉只觉得肩上被硌了一下,随后一阵湿意透过衣料直穿肌肤,文玉心神一凛,双睫颤动,她的声音也染上积分嘶哑。
“阿沅?阿沅?你醒醒,阿沅?”
不见任何回应,只能依稀感觉到微弱的鼻息在文玉的后颈扫过。
“洗砚!洗砚怎么还没来!”
任文玉再怎么镇定,此刻也有些绷不住了,眼下枝白受难、阿沅昏迷,这桩桩件件将方才平息下来的气氛点满,又将众人拉入一个无比紧张、忧心高悬的境地。
“来了!我来了!”
洗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待文玉回身去看,宋凛生便匆忙将那毯子接过往阿沅身上紧紧一裹,他将阿沅打横抱起,以便文玉的肩膀能放松下来。
“我先带阿沅进去安置,再差宋叔去请个郎中!”
宋凛生眉头轻拧,语速飞快,神色与他平日全然不同。
枝白娘子乃是陈勉之妻,现下陈勉身在牢狱,她怎么会在此时出了岔子?
他同文玉娘子方才商议将枝白娘子接入江阳府衙照料,还不曾有所行动,结果先是他二人受困,后是枝白娘子遇险……
“先进去再说,稍后我同你一道去寻枝白娘子。”
不论如何,得确保枝白娘子的安全才是。
“来不及了!”
文玉出声打断宋凛生,她猛地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脑中一阵白光闪过,叫她原地踉跄了两步。
“文玉娘子!”宋凛生手中还抱着阿沅,实在腾不开,见文玉身形微晃,只能焦急地呼唤一声。
“我没事!”
文玉双眼眨动,缓了片刻眼前才恢复清明,她心下略一盘算,便有了大致的方向。
枝白是陈勉之妻,陈勉现下又是江阳府衙水利一案的当事人,身陷囹圄、受困牢狱。
不论是出于陈勉妻小的保护,还是看在她与文玉同为木生精灵的份上,文玉都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枝白与她初次见面时,还自谦地唤她一声姑姑。
若不是枝白怀孕致使她失了法术,就凭文玉这样初生没多久的精怪,道行时决计无法与枝白一较高下的。
这般想着,文玉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来不及了,宋凛生。”
“阿沅约莫是从家中来的,他住在城外聚集区的哪间庙宇之中,枝白娘子先前同我见面时,也曾提起她在一处庙宇栖身。”
她虽不知阿沅今日是怎么和枝白娘子扯上关系的,但由此看来,不难猜测的是枝白娘子所暂住的居所,恐怕正是阿沅的家。
“洗砚!”文玉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急速闪过,她匆忙喊了洗砚一声,“先前你送阿沅回去,可还记得他住在何处?”
洗砚见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瞧着公子和文娘子的面色凝重,便也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不再同往日一般嬉闹、莽撞,而是面色严肃地点头示意。
“自然记得的。”
“宋凛生,此事事关人命,刻不容缓。”
“你带阿沅回府医治,我同洗砚一道先行出城去寻枝白娘子。”
文玉略一沉吟,宋凛生的身子并不十分强健,今日又挨饿受冻一整日,现下不适宜出门行动,还是留在府中照看阿沅最为妥帖。
“你……”
文玉开口有些迟疑,她知道她这样说宋凛生不会同意,他是江阳府的知府,是陈勉一案的主理,他是宋凛生,是为人正派、一心为公的宋凛生,只是……
正和她所想一般无二,宋凛生出声接上了文玉的话头。
“文玉娘子,我知你忧心枝白娘子,你要去我绝不阻拦,只是你和洗砚只身前往恐有危险,我须得与你同去。”
“或是我差人去追回穆大人与我们一道出城寻枝白娘子,加派些人手,也可保你安全无虞。”
“此刻若是枝白娘子真的身有不测,我们若是携了穆大人同去,他那随行的队伍里可不止他府中的仆从。”
还有好些是贾大人清点出来的官差,若是此刻去请穆大人,他周身耳目众多,恐会惊动府衙的人。
文玉适时地将后半句话隐去,俗话说隔墙有耳,现在他们立于四面空旷的长街之上,更是得谨言慎行。
文玉相信宋凛生一定懂得听话听音,她的未尽之言、未完之意,宋凛生必定能够领会。
“届时枝白娘子的情况尚未可知,若是兴师动众,只恐有人浑水摸鱼。”
若是有人趁乱对枝白娘子不利,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石阶之上的宋凛生旋身回望,他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和缘由,只是深更半夜叫文玉娘子和洗砚两个出城,他实在不放心。
文玉娘子一个女儿家,在外行走本就不易,偏生洗砚从前也不过是在深宅大院里给他做做伴读、随侍,并无什么出门在外的高绝技能傍身,又如何能护文玉娘子周全……
“宋凛生……”文玉紧盯着宋凛生的眼睛,不错过他眸中任何一缕神采,“相信我。”
宋凛生轻舒口气,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眉头轻蹙,目光坚定地看向文玉。
“你们且先行出城,待我照料好阿沅,随后便去寻你们会合。”
“你一人前来?我和洗砚尚且有伴,你——”
“文玉娘子。”宋凛生将怀中的阿沅揽紧,神色清明地回望文玉,他周身散发出一阵令人安定的力量,“也相信我,好吗?”
文玉先是一愣,随后便心领神会地一笑。这宋凛生,还真是……她郑重地点头示意。
“嗯!”
“只是你也不曾去过阿沅家中,叫洗砚——”
“前几日我叫洗砚去送些开春的衣物,曾问起过,阿沅家中的方道我是知道的。”
文玉原想说叫洗砚誊抄一份给宋凛生,现下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什么放不下的疑虑,却说不清……
“文娘子,你便放心罢!公子从小在江阳长大,便是不识得上都的路,也不会找不着江阳的北。”
洗砚适时插话进来,却意外地解了文玉最后一丝担忧。
隔着几级石阶,文玉目光深深地凝望了宋凛生一眼。
这世上的事,本就不尽如人意,就好比她原本不想离开宋凛生半步,想终日护他周全,可现在她却因着现实因素主动要求分头行动。
只不过,他们是为同一件事的不同面而奔忙,这样,就已经很好。
就像是约定好似的,文玉和宋凛生没有再多说半句话,两人各自转身,一人入府,一人出门,在宋宅门口的同一条路上走向两头……
第59章
江阳府,是夜。
洗砚领着文玉在城中穿梭,疾步而走,两人一青一蓝的身影倒映在长街上,叫月色拉得老长。
看月色约莫已过了后半夜,不多时便要天亮了,当街纵马本就不妥,更何况是人皆酣梦的夜里?是以文玉和洗砚两个也不曾骑马,只加快脚程向江阳城外而去。
“洗砚。”文玉出声唤道,她好似想起了什么。
“啊?文娘子。”
洗砚的脚步丝毫不敢慢下来,他虽不十分清楚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阿沅他是认得的,深更半夜阿沅竟然浑身湿透地倒在了宋宅门口,这横竖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快步走在前边,在文玉前头半步左右,听见文玉的呼唤,洗砚连忙应声。
“上回你家公子叫你去送阿沅回家,可看见他家是个什么情况?”
关于枝白的栖身之所就是阿沅的家一事,说到底也只是文玉的推测,她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是上回在后春山见枝白娘子的时候,听她说在城外的一处破庙栖身,之前阿沅也说住在城外的庙里来者。
就是不知这江阳府城外,除了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也就是供奉她师父苟芒神君的庙宇之外,拢共还有几座庙宇。
“那实在算不得是阿沅的家,只能勉强说是个能避风雨的地方。”洗砚斟酌着,尽量将先前见到的情形用中肯得当的词句描绘出来。
“那里是处没落了的庙宇,疏于打理,是以有些破旧,里边儿挤着十来个阿沅一般大小的孩子……”
早先送阿沅回去的时候,许是时候不凑巧,倒也没见到那么多孩子。倒是上回公子遣他去送衣物,他那几日又忙的很,直到落日时分接近夜幕之时才得空去了一趟,正正好遇见那帮孩子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夜话,这才叫他看见。
“没落的庙宇?”文玉疑惑地出声询问。
那是处庙宇她是知道的,只是怎会是处没落的庙宇?
人间修筑庙宇道观,在请神入主,以香火供奉,祈祷能得神仙庇佑,这是凡人历来就有的习俗。
就好比后春山上她师父句芒君的梧桐祖殿,江阳百姓以香火供奉春神,她师父也时常躲在那春神像后头倾听凡人的烦恼、心愿,尽力帮他们实现。
因而她师父也得了“有求必应梧桐殿”的美称,闻讯而来的游人香客便更是前呼后拥、络绎不绝,除开江阳府的百姓,还有不少人远道而来只为祈愿。
这样一来,梧桐祖殿的香火便更加旺盛。
不知洗砚所说的庙宇是在哪路神仙的名下,怎么会沦落至此,以至于洗砚竟用上了“没落”二字。
“文娘子,你有所不知——”洗砚步履不停,并没有因为同文玉说着话便慢下来,显然也为枝白娘子一事忧心不已,“江阳府从前供奉的神仙除了春神娘娘之外,还有一位后土娘娘。”
文玉眉心一跳,后土娘娘?
“相传她与春神娘娘同为上古五地之神,又是私交极好的姐妹。春神掌管人间草木,后土守护三山五岳,都是极受人敬仰的女神仙。”洗砚记得,在他少时,后土庙和梧桐殿都是香火极旺盛的庙宇。
除了这个“私交极好的好姐妹”文玉有些不置可否之外,其余的部分她倒是听说过一些。
从前她在春神殿叫师父押着诵读那些经典时,曾看到过有关五方之神的记载,她师父木神句芒君和金神蓐收居于东西,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分列南北,而镇守中央之地的,便是洗砚提到的这位后土娘娘。
照说后土上神位居中央、统领四行,其身份地位应是高于她师父句芒君,更何况她师父乃是男身,怎会与后土君成了“私交极好”的姐妹。
文玉心中腹诽一番,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间流传的神仙故事、精怪轶闻,果真是半真半假。
“那后来呢?”
既然都是受人景仰的女神仙,又是如何演变成今日这样,一人端坐香火旺盛的后春山上,一人却日渐衰微,逐步没落?
“早先后土庙和梧桐殿的香火那时平分秋色、难较高下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民间盛传后土庙失了灵,后土娘娘气极出走,不再庇佑江阳。”
洗砚眉头一皱,显而易见的疑惑爬上眉梢。
“再加上梧桐殿的春神娘娘一向是有求必应,百姓自然就更偏向上后春山去向春神祈愿了,后土庙逐渐式微,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洗砚企图将记忆中的后土庙同他前些日子去看阿沅瞧见的场面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将其重叠到一处。
“只是我也没想到,我随公子一道迁至上都也不过十数年而已,后土庙竟然已是如此境地……”
洗砚的脸上尽数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落在文玉眼里,也叫她感慨万千。
她在东天庭也只是从书中看了些关于后土上神的描写,那只言片语不足以叫她能对后土上神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更何况她们从未碰过面。
一般来说,凡人供养神明,神明自然也该反哺人间。就像她师父,年年开春,她师父便游历人间、不论是春耕播种还是别的什么心愿,只要不扰乱人间秩序,她师父必定出手相助,顺道积攒功德。
这位后土上神不知是怎么回事?既然受了香火,怎可对凡人的祈愿充耳不闻、仿若未见。
现下后土庙的情形,她到底知是不知?
文玉打定主意,待枝白娘子的事解决之后,她必得抽空传讯给师父,或是亲自回一趟春神殿,叫她师父同后土上神说道说道此间情形。
她心下尚在盘算后头的事,便听得洗砚的声音再度响起。
“文娘子!你瞧!”
洗砚的步子渐缓,直至停下,他在先于文玉三两步的位置站定,抬手向前方指将过去。
天边翻起雾蒙蒙的白光,日光熹微从云层之中钻出来,投射在无边的大地之上,倏尔又爬上庙宇破烂的房梁,从屋顶的瓦缝儿之间漏下去
文玉抬眼看去,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虽隔得有些距离,文玉却依稀能看清在日头照射下飞舞其间的尘土,漫漫扬起、久不平息。
是尘土的热闹与喧嚣,也是后土庙的孤寂和衰老。
她原先想过,没落衰拜的庙宇总该不是富丽堂皇的样子,只是文玉想不到,竟会是眼前这了无生气的景象。
天界众神,不可能每一位都如同她师父句芒君那般受人尊崇,享有人间最旺盛的香火。
这其间自然不乏无心功德、法力不足或是逍遥世外、不问人间的仙家,更何况凡人祈愿历来都有选择,财神殿前踏破门槛、姻缘庙内喜笑开颜便是缘于此。
因而,势必有门庭冷落的庙宇和受人遗忘的神仙。可即便如此,就文玉所见过的庙宇道观来说,其总是与神仙气运有所连结,只要神力充沛,庙宇也不至于衰落。
实在不行,自个儿捏个诀洒扫一番也是有的,就当全了自家的脸面。要知道,神仙当中也不乏好面子之人嘛。
这位后土娘娘,竟然能眼睁睁见着自己的庙宇落魄到只剩个木头架子,也不出手修一番。
依照文玉所想,要么这位后土娘娘着实是超凡脱俗,不问人间事、只做逍遥仙;要么就是其受了什么难,神力衰微,已无福泽可滋养庙宇、庇佑世人。
文玉心中一惊,若是如此,她得赶紧将此事上报给师父,请他定夺才好。
“这便是那后土庙,也就是阿沅同他的姊姊弟弟栖身之处。”
说话间,洗砚领着文玉继续前行。他们走了没几步,不过转个弯儿的功夫,文玉同洗砚两个便到了后土庙门前。
远看只觉残破衰败,近了瞧瞧却也还算得上整洁,一看便是有人生活居住的模样,台阶上更是一抹青绿也无,叫人踏得生出白光。
文玉散出灵力去探寻枝白娘子的踪迹,同为草木精灵,况且前不久才见过面,文玉很快便感知到她确实身在后土庙中,只是……气息极弱……似有若无……
按说只要有门便是人家的居所,该是非请勿入的,只是此刻文玉顾不上敲门,她的一颗心像是浮在飘泊不定的空中,一把利刃高悬于顶,不知何时就会忽然落下。
她三两步跨上台阶,越过洗砚上前,甚至忘记同洗砚招呼一声。
只是她正预备推门而入之时,那门却突然从内里打开了,从门框边上探出半个脑袋。
是个看着比阿沅大些的男娃娃,他疑惑的目光带着些许防备,在文玉和洗砚之间来回打转,只听得他怯怯德问:“你们找谁*?”
文玉正欲开口解释,却又从门内探出个小女娃,她的目光直直地越过文玉,看向她身后的洗砚。
“洗砚哥哥!”她的声音充满惊喜和一种得救的释然,“你来了洗砚哥哥!”
唤过洗砚之后,而后她才好似后知后觉似的,重新将目光转回文玉的脸上。
“你一定是文家姊姊!是阿沅哥哥去找的文家姊姊是不是!”
第60章
官安巷,后半夜,宋宅。
“文家姊姊!文家姊姊!”
宋凛生的目光应声而转,只见榻上的阿沅不住地低喃出声,也不知是不是发了噩梦,一直在梦中唤着文玉娘子。
宋凛生起身缓行两步,将炉中的炭火拨了拨,叫其烧得更旺,又躬身将方才搁置在一旁的水盆端至榻前,将帕子打湿为阿沅擦着手心。
“姊姊!姊姊!”阿沅的呼声十分急促,像是有人一把掐住他的咽喉,叫他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伴随着嘶哑、干涩,又越发的激昂、紧张。
宋凛生捏住被角,正欲往阿沅的肩头再盖上一盖,却不料阿沅竟然直愣愣地坐起了身子,一头扎进宋凛生怀中。
阿沅的额角遍布着细密的汗珠,鬓发也仍带着一缕湿润,他从宋凛生的怀中抬首,那满是雾气的眼便与宋凛生四目相对。
“阿……阿兄……”阿沅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发热湿寒的喑哑。他是认得宋凛生的,先前东街市上匆匆一见,便是这位阿兄叫洗砚哥哥送他回家的。
听洗砚哥哥说,这是江阳府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阿沅犹豫着,十分怯懦地喊了一声:“宋……宋大人……文家姊姊呢?”
宋凛生将那帕子重新换了条干爽的来,继续为阿沅擦拭额角和手心,他动作虽略显生疏却十分轻柔,听得阿沅言辞之中的羞怯,宋凛生更是放软了声音,安抚道:“你文家姊姊已出城去寻枝白娘姊姊了,你且放心,不必担忧。”
“至于我,你还是唤我一声阿兄便好,你说好不好?”
宋凛生一面说着话,一面抬手去探阿沅的额头,一阵颇为明显的低热透过宋凛生的手背又传到五指。
这是发了热,不可再盖得如此厚实了。宋凛生心下有个七八分的底,便起身去橱柜里挑了件更为轻薄的锦被出来,这才回到阿沅的身边。
阿沅一双手紧紧拽着被角,将其拽出了好些皱褶,直到宋凛生要为他更换被子才松开。他坐在榻上,却并不倚靠身后的软枕,整个人端坐的身形显得尤为笔直,不必说一句话便将他全然的局促和不安暴露在宋凛生的眼中。
阿沅缄默不言,并没有回答宋凛生的话。
“你不必害怕,你不是来寻文家姊姊吗?既然相信文家姊姊,也就不必怕我,对吗?”宋凛生循循善诱,小心地舒缓着阿沅的紧张。
阿沅再次抬眼和眼前的阿兄对视,他眉目生的柔和温润,很是好看。自己也并不是怕他,初见时他便为自己和文家姊姊安排去处,又叫洗砚哥哥送他还家,还出银钱给他的姊姊弟弟看病抓药。
这位宋家阿兄……应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只是从未在这般暖和的屋子里待过,还躺在这样柔软的榻上,甚至有人为自己的状况专门更换合适的被子。
阿沅有些无所适从,他鼓起勇气同宋凛生说道:“我确实是来寻文家姊姊的……阿……阿兄……”
宋凛生抬手轻轻捏了捏阿沅的掌心,报之以温和的笑容。
阿沅总是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家的阿兄宋霜成,他二人少时也是如此,若是自己有个病痛伤寒,阿兄就会用一方小帕子给他擦手心。
宋凛生面色不变,手上的动作也不停,状似不经意地同阿沅闲话着。
“夜里不曾落雨,你怎么一身湿透地过来?”
阿沅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在烛光的照耀下十分清亮,他犹豫一瞬,便将先前在河道里摸鱼的事尽数告知。
“我也是想给枝白姊姊补补身子,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流血……若我能早些知道,我一定不会跑那么远的!”
阿沅的眉目染上焦急,全然一副懊悔万分的模样。
宋凛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而后接着问道:“这么说,枝白姊姊确实暂住在你家里?”
这样便好办许多,稍后他只需循迹而去,便能很快和文玉娘子会合。
阿沅闻言点头称是。
得到阿沅肯定的回复之后,宋凛生的心这才略微安定了些。
“那你怎么会寻到这里来?”
先前洗砚送阿沅还家之后来回禀过,说是一切都已安排妥贴,还特意交代了阿沅日后若有需要可到江阳府衙寻他和洗砚。
依照洗砚的性子,他既这般说了,就决计不会再向阿沅透露宋宅的位置。宋宅毕竟是私宅,若是公务,到江阳府衙显然更为合适。
“是枝白姊姊叫我来的。”阿沅显然比先前松快了些,同宋凛生说话时也流畅了许多,“枝白姊姊说她与文家姊姊是旧识,她只相信文家姊姊。”
忽而阿沅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着急忙慌地补上一句,“当然,阿兄……阿兄也是好人……”
“我先前也没想到,原来枝白姊姊和文家姊姊是认识的啊!真是奇妙!”
“枝白姊姊给了我这儿的地址,叫我照着来寻文家姊姊,只是没想到,这里也是阿兄的家。”
阿沅笑得颇为羞赧,面上也染上一层薄红。
“枝白姊姊她腹中还有弟弟妹妹,我哪里照顾得好?现下有了文家姊姊和阿兄的帮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宋凛生面上笑意不减,颔首称是。
此时屋外正好响起宋叔的声音,待宋凛生首之后,宋叔才推门进来从屏风后疾步而来。他手中端着的是一木制承盘,汤碗药匙卧于其上,他步子虽急,那碗中汤药却很是稳当、一滴未洒。
“二公子,郎中吩咐的药煎好了。”宋叔一面同宋凛生回禀,一面才瞧见坐起身的阿沅。
“哟!这小孙孙醒啦!”
宋凛生颔首致意,叫宋叔将那承盘先行搁下,而后转身同阿沅说话。
“既然是阿兄的家,你且安心在这儿住下。你受了凉,就叫宋叔照顾你喝药,好好养着。”
“阿兄得先出城去寻文家姊姊和枝白姊姊,好不好?”
阿沅很是乖巧地点头,向着宋叔唤了一声伯伯,又不忘叫宋凛生仔细些。
宋凛生冲他柔和地笑笑,双眼弯弯好似月牙,待宋凛生同宋叔嘱咐几句过后,他便快步从内室退了出来。
随着“吱呀”地关门声响起,那雕花繁复的门页在宋凛生的身前合上,他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也叫关在了门内,瞧不见了。
宋凛生背过身来,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匿、消失不见,恢复了一派平和的容色。
他眼睫轻垂,投下一方阴影将眸中的神色掩住,他静默着立于原地,内心却已无法做到不起波澜的平静。
他与文玉娘子,从后春山初见,到入江阳府安置,前后不过数日的事……文玉娘子怎会成了枝白娘子的旧识?又是如何深厚的情谊以至于枝白娘子说出“她只相信文玉娘子”的话?
不过是上巳那日见过一面罢了……
难道文玉娘子与枝白娘子真是故交?
宋凛生自顾自地摇头,企图将这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文玉娘子说过,她在江阳举目无亲,就连自家的兄长都找不见了,哪里会同枝白娘子是故交。
他相信文玉娘子。
过了良久,风声渐息,宋凛生的心湖才趋于安宁。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总会见分晓的。
宋凛生不再纠结,此刻最要紧的显然是枝白娘子的境况和文玉娘子的安危,自然,洗砚也不能出事。
他三两步快速下了台阶,匆匆往院外行去……
***
“快进来!快进来!”那后探出头的小女孩连忙将门扉打开,迎文玉和洗砚进去。
这丫头洗砚是认得的,她便是阿沅的妹妹——阿珠。只是她身旁的小子,洗砚却是不曾见过的。
“洗砚哥哥,这是彦姿,是阿沅哥哥的朋友。”
洗砚轻轻点头回应,目光旋即转向文玉同她示意。
文玉并没说话,只是跨步进门的时候侧目扫了那名唤“彦姿”的少年一眼,这娃娃给她的感觉……很不一般……
只是当下要紧的是枝白娘子,文玉眼波横扫、敛住心神,不再去看彦姿,她快步进门,紧跟在阿珠的身后。
这后土庙不算很大,进了门是个四方的小院儿,跨过院子才是祭拜后土娘娘的正殿。只是那正殿也不过是一间屋子大小,文玉左右环顾一周,这地方貌似还赶不上宋凛生的观梧院。
更遑论和她师父那动辄修缮的梧桐祖殿一教高下了。
殿中端坐的是后土娘娘的神像,其上有好些斑驳的痕迹,虽则残败,却依稀能辨认其上描金画红的纹样,宣示着后土娘娘曾经的风光。
“文家姊姊,我阿沅哥哥呢?”
文玉看得出神,冷不丁叫阿珠一问,她倒没有立时反应过来,还是洗砚接了话同阿珠解释一番。
阿珠显然对洗砚是极为信任的,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不再追问。
阿珠领着文玉和洗砚从那后土神像绕过去,转至神像身后,她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文家姊姊,我们到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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