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想开口劝娘子用过饭再出去,可待到她转身之时,室内早已无文玉的身影。
阿竹摸摸后脑勺,一时找不着北。她回身见桌案上宣纸飞扬好似白雪纷纷,便赶忙上前收拾规整。
娘子昨夜不会一夜未睡,就忙着练字罢?
阿竹心中不禁夸赞起文玉来,娘子先有通夜学书,后有达旦写字,真是个奋进的女子呢!她回头定要同阿柏姐姐说,跟着娘子好好学学,将她们两个从识文断字教到谈诗作赋,不为过罢?
阿竹一面想着,一面去收拾桌案。
她将静静伏在地上的纸团捡起,摊开来一看,其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个字——
枝、白。
阿竹歪了歪头,一时想不明白,枝白是什么?
是人名还是花草别称?
她见一旁堆满了先前宋叔送来的字帖、书卷,更是不解其意。若说娘子练字,怎么不摹些公子从前的诗文,写这“枝白”是何意?
阿竹不禁摇摇头,若说娘子在面前还好,她还能问,现下娘子既不在,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还不如早些收拾完桌案,也好去叫阿柏姐姐用饭。
屡屡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钻进来,爬上桌案、爬上阿竹的裙摆。她忙碌于一室薄金之中,初阳斜照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宋宅,中庭寻芳水池。
文玉一路脚下生风地出了观梧苑,她在宋宅这几日已将其进进出出的院子、从观梧苑出门的小道记得很清楚,是以现下不必要人引路,也能很顺畅地出来。
待到中庭,路过一汪水池,那水池约莫是人为建造的景观,周遭以假山碎石围住,未见波澜,不似活水。
阵阵清风拂过,卷起枝头的春梨叶子,划入水中,激起层层波澜,如同失了方向的船儿,在荡漾的水面上打着转儿。
文玉远远瞧见一人伏在水池边上,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并不打算上前询问,她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正当文玉准备绕过那人,直直出门去,那人却抬头唤了一声:
“欸?文娘子?”
“文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文玉循声望去,却是洗砚倚靠在那石岸上,周遭摆满了砚台笔墨等物件,洒落一地,看起来像是还未收拾好的样子。
“洗砚?”文玉惊呼一声,疑惑道:“你不去跟着你家公子?却在此处作什么?”
洗砚眼下一团青黑,显然也是未得安睡的样子,但他面上却挂着讨巧的笑意,朝文玉扬了扬手中的羊毫。
“公子一早便出门去了?他叫我嘱咐娘子一句。”
洗砚将那羊毫浸入水中,又挥手拨动着笔杆,那吸饱了墨汁的羊毫一见水顷刻间在池中绘出一朵墨色菡萏来,好似名流大家笔下万金难求的水墨图画。
而后那墨色又极快地散开,氤氲出丝丝缕缕的痕迹,像是长长的鱼线,一头连着笔尖,一头钻入水下,消失不见……
文玉瞧在眼中,那分明是极美的图画,却无端生出几分惋惜来。
凡人总是无意之间便能创造出妙绝的事物,只是,却无力将其永远保存下来,总叫它转瞬即逝,不堪留用。
也许,这就是凡人与神仙精怪最大的不同之处吗?
不是寿命、不是法术、也不是什么容颜,而是面对万事万物时,神仙尚且能求得转圜余地,而凡人总是无能为力……
文玉垂下头,自嘲地笑笑,她在想什么?她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轻则叫他命格变化,重则使其短命早夭,她不是一样的手足无措吗?
可见她同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还说洗笔结束过后去观梧苑请见娘子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
洗砚的声音将文玉的思绪拉回眼前。
洗砚将那羊毫从水中捞起,举在眼前看了看。而后才在身侧前后甩动,将上边儿的水甩出去。
文玉缓步过去,见洗砚身边除了那砚台、羊毫,还有重重叠叠的纸张铺在一旁,有的甚至还透着半干的墨迹,可见其主人耶方才写完不久。
“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
文玉半蹲着身子,随手抄起最上边儿的一页来,其上字迹潦潦,虽不似往日里的齐整秀气,却仍能辨出是宋凛生的字迹。
洗砚回头瞧了一眼文玉,动作未停,转身又将那砚台搁入水中,一面清洗那方砚台,一面同文玉接话:
“君子不苟求,君子不虚行……”洗砚将这词句倒背如流,毫不费劲地便接了后两句。
文玉吹了吹那半干的墨迹,心中不禁生起几分疑惑来。
要不怎么说洗砚是个机灵的,还未等文玉问出口,他便忙不迭地接起话来。
“昨夜里,公子一回房就着急研墨铺纸,恨不得将府中的宣纸都给写完。”
洗砚搁下手中的砚台,拾起一旁叫微风卷走、四处飘散的纸张。
“您瞧,这好些都没干呢?我原想着洗完这些,便摊开来晒晒——”
文玉瞧那阵仗,也赶忙搭手帮洗砚收拾,好不容易才归拢到一处。
“您是不知道,昨夜我险些将那方墨砚给磨穿了!”
文玉忙乱间,不慎将那墨汁沾了半点在指尖,那微凉的触感,惊得文玉低头去看——
墨迹都未干,这得是写到了什么时候啊……
“你家公子,可歇下了?”
依照宋凛生的性子,不像是白日里蒙头睡大觉的人,但他通宵达旦地抄书写字,怎么能完全不阖眼,凡人之躯,哪里能承受得住……
“歇下?”洗砚将那收拾出来的纸张叠成一摞,用手拍了拍,“公子天一亮便出门去了,哪里会歇下?”
他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文娘子怎么听岔了?
文玉闻言,柳眉倒蹙,心下更添三分焦急。
这人怎么这样?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熬了一夜,竟不曾阖眼便出门去?
文玉这般想着,全然忘了,是谁在观梧苑写了一宿的字,不也是天色初白便跑出来了。
“他可有说去何处了?”文玉赶忙出声追问,只盼他莫要去什么远处,也好叫她追回来。
洗砚摇了摇头,公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那倒没有。”
“不过公*子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洗砚面上并无忧色,他家公子单薄的是身子,又不是脑子,能有什么事?
是以洗砚回过话后,仍悠哉游哉地伏在池边洗笔,并未注意到文玉的神色。
文玉抬腿便走,不欲与洗砚多言,他是个空心脑袋,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她还是赶紧出城,待事情办完,再早些去寻宋凛生,莫要再无谓地耽搁些时间。
文玉身形渐远,独留洗砚一句“娘子还没说你去哪儿呢!欸!”飘荡在风中,回转升腾直至消失不见……
江阳城外,沅水河道。
文玉一路出来,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前几日方进城的时候,这江阳府分明游人往来、摩肩擦踵,好不热闹。昨日上巳更是锣鼓喧天、万人空巷。
怎么今晨她这一路走来,皆是闭门关窗、无人出游?
文玉一路疾行,眼瞧着沅水河道近在咫尺,她脑海中不禁升腾起昨日所见……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还不速速现身!叫你姑奶奶好找?”
文玉拿腔拿调地喝出一声,她身上沾染的是她师父句芒君的神息,后春山又是她师父的地盘,她倒不信,还真有人胆敢冒犯。
文玉追着那道簌簌的声响,一直钻入密林,周遭是直冲云霄的乔木丛,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正是藏身的好去处。
她一面将双手背过身去护住背心,一面环顾四周,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
文玉活像只纸扎的老虎。
她虽是千年碧梧所化,可实在缺乏历练,在春神殿的庇佑下,交战经验更是少得可怜。说她是纸扎的老虎,却是不算夸大。
若只是山中精灵同她逗趣还好,若真是什么猛兽、魍魉……
文玉紧了紧手心,心中默念道:师父,救命……
周遭一时静了下来,先前那扑簌的声响也消失不见,听不着了。
文玉凝神倾听,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她是木行的精怪,若说五感,绝对是精怪中的上乘,那划过她末梢的微风、流云,没一个逃得过她的耳朵。
只是现下她竟然听不出对方的方位……
文玉的心思沉了几分。
若对方真是妖神、鬼怪,不说在她之上,那法力也绝对是百年的道行。
文玉常说自己是千年的木头,其实那不过是她真当木头的时间,她修行时日不久,不足百年的。
她缓步在林中前行,双耳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她久在后春山,还没听说过什么不认得的精怪,今日还真是喜鹊落头上——鸿运到头啊……
山林寂寂,更显得文玉脚步匆匆,那鞋底摩挲着地面上重叠枝叶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文玉的心上。
文玉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懈怠——
宋凛生还在衔春小筑等她回去。
她心中忽而生出些懊悔,她为什么要追上来呢?平白管这等闲事。
文玉一颗心越发紧绷起来,几欲飞出她的身体。
正在此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压低了声音呼喊道:
“姑姑!姑姑救我!”——
作者有话说:1.文中的君子四不取材于古籍。
2.现在状态还是很差,反复高烧不退,所以写完这周榜单估计明天也会停更。不好意思大家。
3.然后下周在康复以前会按照榜单更新,至少每周1.5w,等我好些一定爆更。
4.你的一颗心越发紧绷起来,几欲飞出身体。正在此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压低了声音呼喊道:“给我留评!”
第42章
文玉警惕回头,还未看清那人的身形,只能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匆匆上前,扑通一声在文玉身前跪下,快的叫文玉看都看不清,只听她声音急促,似乎带着几分哭腔。
文玉低下头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娘子。她原本手中带了三分力道,此刻也在看清来人之后收起。
原来,是个凡人吗?
她心中一惊,顾不上细想,便赶忙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娘子莫急,有话慢说。”文玉出声安抚道。
那娘子眼尾带泪,扶着文玉的一双手臂起身,口中仍旧反复着那几句姑姑救我。
文玉有些奇怪,这是什么称呼?
她这幅身子是新化得的,容貌不过十七八,哪里就当得一声姑姑了?
文玉凝眉,打算等这娘子心绪稳定些,再好生问清楚。
渐渐的,那娘子止住了哭声,复又唤了文玉一声。
“姑姑……”
文玉仔细打量了她一阵,还是没想明白。
她是梧桐所化,并无父母亲族。
在东天庭也只单单认得她师父句芒君和敕黄君两位神君,却并未听他们说过家中有什么小辈。即便是哪家仙友的亲眷认错了,也决计不会认到她头上来。
她如何托大成人家的姑姑?
文玉别无他法,只能出声询问:“这位娘子……我不过双九,如何就是你的姑姑了……”
那女子泫然欲泣,虽然神色惊慌哀戚,言语却有条不紊,一看便是个爽利开朗的性子。
“姑姑!我乃是后春山中的一朵栀子所化。”那娘子语出惊人,极快地为文玉解释。
文玉扶她的手一时愣在原地,栀子所化?
可她分明未感觉到半缕妖气……
方才她只当是什么功法修为远在她之上的妖神精怪,现下她却从这人身上探查不到一点儿非人之力。
状似凡人,却坚称自己乃是栀子所化……
文玉双眉蹙起,这人……跟她说相声逗趣儿呢?
“那日在梧桐祖殿,姑姑在庭院中的树上,我是知道的!”
“我就在树下呀!姑姑!”
这娘子紧接着的话语更是让文玉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日?哪日?
她在梧桐祖殿爬树掏鸟,下水摸鱼的事做的不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那么囫囵个过的日子更是数不胜数……
实在是想不起哪日……
似乎看出了文玉所想,那娘子接着又说:
“便是宋知府宋凛生初到江阳府那日!”
文玉心中一紧,抬眸之间那视线又重新聚焦到身前这位娘子的脸上。
她短眉蹙起,一双美目带泪,面上白润丰腴,是善良无害的长相。
只是,她怎么会知道,宋凛生的名讳,还能说得出他到江阳府的时日。宋凛生身份特殊,又与她有些因缘,她万不能叫旁的妖怪缠上宋凛生。
文玉心下狐疑,却并不急着开口,她秉持着后发制人的心态,缄口不言。
那娘子瞥了瞥文玉的神色,方才堪堪站起的身子,又止不住往下滑去,口中也凄凄哭诉道:“姑姑!”
可怜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行动已经很是艰难,却在这里跪来跪去。
那股酸涩游走在文玉心头,她忍了又忍,终是将万般理智抛诸脑后。什么凡人妖怪、因缘纠缠,她不过一个有孕妇人,能有什么威胁。
即便真是有千年道行的妖怪所化,她也认了。
文玉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搀扶住,手中使着劲儿将她往上带,一面扶着她两只臂膀,一面轻拍她后背心为她顺气。
“你且莫急!有什么事由慢慢说来……”文玉轻声安慰着,生怕她哭的背过气去。
那娘子抬袖抹了一把眼泪,才些微止住些抽噎,她不待再缓缓,便急着同文玉说话。
“我知后春山乃是春神洞府,又从姑姑身上感知到些春神殿的神息——”她在山中年月颇久,对于文玉生灵智化人形的事,虽不是百分清楚,却也略知一二。
她在后春山修炼,已有五百年的道行。从她知道梧桐祖殿的碧梧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已能将来龙去脉猜个七七八八。再加上那日,她同郎君来梧桐祖殿上香拜会,她一早便感知到树梢上那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是她一向是个洒脱的,只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何必将人家戳穿?是以并未惊扰树上的文玉。
而如今……她却是别无他法了……只能向文玉求援……
“如今我身怀有孕,法力全失!实在是别无他法!是以向姑姑求援!求姑姑救救我的夫君!”
是了,文玉的视线向下扫去。她身子重,应是已成婚了。可是又是怎么弄得法力全失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不甚重要,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你夫君是哪个?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文玉柔声问道,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难,等她问个清楚,再一道为这娘子解决了。
那娘子一听文玉这么说,便知是有戏。赶忙同文玉说道:“我夫君乃是江阳府府衙书吏——”
“陈勉!”
她一双手仍搭在文玉手上,说到动情处,甚至抬手轻晃着文玉的指尖。
文玉只觉得初春骤开,惊雷炸响,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陈勉?文玉猛地抬眼,与那娘子深深对视,她的夫君竟然是陈勉,那她岂不是……岂不是……
文玉双唇蠕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询问:“你的夫君是陈勉?那你……”
“姑姑!我叫枝白!”
竟真是她!洗砚和穆大人在城中里里外外搜寻了几日都未曾找到的那位娘子!陈勉之妻——枝白娘子。此刻就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除却有几分惊慌,并不见有什么其他的异样。
文玉暗暗呼出一口气。先前她与宋凛生一心怕枝白娘子叫歹人掳了去,用作要挟陈勉、威逼他就范的筹码。现下看来,起码她行动自如,不似受控。
“原来……你就是枝白娘子。”文玉喃喃道,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要对枝白娘子说。
“是,枝白正是我的名字。勉郎在江阳府衙当差,宋大人又是新上任的知府,想必姑姑跟着宋大人,对勉郎的名字也是能知道一二的……”
枝白急于辩解,言语慌乱、神色紧张地同文玉说着话。她说话就像倒豆子,完全不讲逻辑,更无从说什么章法,应是受了惊吓,又大急着了。
绵密的汗滴从她鬓发间滑落,一直淌过额角,又顺着耳发滚入脖颈去。她一番言谈下来,口中微喘着气,一手仍牵着文玉的小臂,一手捏了帕子抚在心口顺气。那白净的棉布帕子上有一角绣着尽情绽开的白栀子,花白叶绿,生动喜人。
文玉瞧在眼里,这才想起枝白所说的,自己是后春山中栀子所化之事。她将枝白上下扫了一眼,神色间含了三分打量,虽然感受不到枝白身上的妖力,但据文玉推测,这枝白修为绝不在她之下。
她是托生了梧桐祖殿的福气才开了灵智,又在师父的帮助下才勉强化形,若真要算起来,她的修为并不稳当。
而这枝白娘子,不知道行多少,竟可以完全掩藏了身上的妖气,更是能同凡人一般孕育生子,实在是不简单。约莫是她动了思凡之心,才出山同陈勉在一处……
“你既说自己是栀子所化,又为何落入凡尘俗世?”
文玉想到此处,便出声询问。如果枝白仅仅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那她大可将她带回江阳府衙去找宋凛生,或是带回宋宅安置也不成问题,再想法子为陈勉洗刷冤屈便是。
只是她竟然是精怪所化,便会将事情复杂化,她还是莫要贸然行动得好。需得打探清楚,再做打算。
不知为何,原先还有几分焦急的枝白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为文玉讲述前情。
“我原是山中栀子所化,已有五百年道行,曾受勉郎遮风挡雨之恩泽。待我化形之后,与勉郎两心相许,是以结为夫妇,在江阳府过老实本分日子。”
“他在江阳府衙当差,我平日里就在家做些绣样,本来是十分和顺的。”
枝白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脂粉奁子来,她一双手将那脂粉奁子捧到文玉眼前。
“姑姑,您瞧?”
那交叠的色彩、熟悉的纹路——
文玉一眼便认出了,那是那日陈勉在名扬铺子买下的脂粉奁,在府衙官差的纠缠之下,遗落在地上,而后陈勉也不曾捡回去的那只……
当时文玉也未去拾起,后来同宋凛生说起这只脂粉奁的时候,宋凛生连夜去了名扬铺子后巷找寻也寻不见踪迹。
原来,是叫枝白娘子收走了?
“这我认得,陈勉那日,说娘子在待他归家去,想来便是买给他娘子的……”
文玉口中说着话,转头环顾一圈,见不远处有一废旧凉亭,那檐角高低相连、错落有致,掩映在丛林之中,飞扬的青黛瓦从枝叶冲穿出,很是肆意。
文玉扶着枝白起身,叫她将半边身子都压在自己的手臂上,缓慢托着她往凉亭而去。
枝白就着文玉的搀扶,好不容易才重新安置着坐下。她双手捧着那脂粉奁出神,也不知听见文玉的回话没有……——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12-2120:25:22~2022-12-2621:0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妖不吃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那飞扬的檐角,将青葱掩映的碧空划为八份,各挑起一端,直入云霄而去。
枝白倚靠在八角亭的廊柱之下,双眼温柔仔细地注视着手中的脂粉奁子,她的视线一道一道从那脂粉奁子上头滑过,仿佛正描摹着陈勉的眉眼。
“那日,勉郎说要出去给我买些新的口脂,正好我也快临盆,快用得上了……”枝白的声音淡淡的,仍带着几分哭腔,致使她尾音都轻微上扬了些许。
“我便在家中浆洗孩儿要用的衣物。我便一直等啊等啊,如同往常一般等勉郎归家,只是一直等到日头西沉,也未等回半个人影……”
枝白的声音抽抽噎噎的,越发哽住了。
文玉双眉一沉,那日确实是日暮时分撞见贾仁在东市捉拿陈勉一事,时辰是对得上的。
“待到入夜了,我越发觉得不对劲,却也未作他想。”枝白话锋一转,“毕竟当时快到上巳了,他身为礼官,筹措祭祀事宜通夜忙着走不开也是有的。我只当他是公务繁忙……”
枝白忽而一双手捉住文玉的衣袖,紧紧攥在手中,双目划出两行泪来。
“我便上江阳府衙去问,可是门口的同僚说,说勉郎过了正午便出了府衙,没见着回去。”
“我心中顿感不妙,想起他说的买口脂的话,便一路径直去了名扬铺子,在那处后巷寻到这脂粉奁子。”
枝白复又将那脂粉奁捧起,示意文玉再仔细看看。
“我顺着勉郎的气息寻去,只看到这只脂粉奁子。万物有灵,这上头还有几分残存的神息,同姑姑身上的气质一般无二。”
“是以我猜测兴许是当时姑姑也在现场,所以一直想同姑姑说句话,问问当时的情境。”
只是人妖有别,文玉一直同那宋知府待在一处,叫她不敢上前叨扰。她虽为精怪,却入世许久,在凡间久了,自然知道凡间的规矩的。
今日她追随文玉的脚步,在这后春山中跟了许久,直至听她二人说宋知府要去衔春小筑更衣,才叫她抓住半分机会,伺机在院落门口制造了些动静,将文玉引出来……
“这便是你装神弄鬼,引我出来的原因?”
文玉的眉梢染上一层寒霜,她冷眼瞧着枝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姑……”枝白也注意到文玉的脸色,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确实作祟在先,只是事出有因,不知姑姑是否能体恤……
她来寻文玉,实在是只凭着头脑一热。事实上,她与文玉虽然皆是木生精灵,却到底没什么至亲瓜葛……
她唤文玉一声姑姑,不过也是想显得亲近些,更因着文玉春神殿的出身的缘故,尊称三分。并不是真与文玉有亲。
想到此处,枝白的心思越发虚了,不敢再多言半句。
“你身怀有孕,行动不便,尽可直接唤我。”文玉心中捏了把汗,犹有些心惊,“你可知道若是我贸然出手,怕是会将你伤着!”
文玉急的不行,却无他法,只得原地跺脚来表达自个儿的不忿,待一通撒气,这才撩了袍子在枝白身旁坐下。
她反手将枝白的手握住,安抚般地拍了拍。
“你既是栀子所化,便应能看出我的真身是梧桐祖殿的碧梧树,你我同为草木精灵,我不会放任你的事不管。”
文玉的话无异于是给枝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只见枝白连连颔首,微松的鬓发垂在她耳侧,更添三分疏落憔悴之感。
“还劳烦姑姑,将那日所生事端如实相告……”
不待枝白的话说完,文玉便开始回想那日的事。从东街市初遇贾大人,到后来的名扬铺子抓人事件,还有落尾的穆大人解救、陈勉自首一事事无巨细一一同枝白娘子讲了一遍。
“我同宋大人已去地牢看过陈勉,他对你很是忧心,是以宋大人才派人在城中寻你……”文玉解释道。
枝白听闻陈勉身陷牢狱、境况堪忧,她唇瓣一撇便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她双手交叠,暗暗使劲捏住虎口,才迫使自己没落下泪来。
“勉郎迟迟未归,我心知许是生了事端。姑姑也知道,我身份特殊,只怕叫人拿住,因而在寻到这脂粉奁子之后,便连夜离家,不再回城中了。”
是以穆大人同洗砚在城中遍寻不着。枝白是妖,便是身怀有孕、行走不便,但若是存心要躲开几个凡人,还是不在话下。
枝白一番解释下来,便再向文玉开口央求道:“姑姑,陈勉此人疏朗如月、澄明似星,决计不是贪赃枉法、随波逐流之辈。”
“求姑姑救救勉郎!”
宋凛生是新任的江阳知府,陈勉之事便是江阳之事,无论如何说,也是在宋凛生的职责范围之内的。若说是这层关系,那也该求到宋凛生面前去。
文玉觉得有些奇怪,枝白为何不直接找上宋凛生,此刻他应在衔春小筑,一逮一个准儿的。怎么枝白还要专门将她引出来,特意避开了宋凛生呢?
文玉的思绪也混乱起来,她想不通枝白的意思。
“枝白娘子,我初入尘世,而你久在人间。按说,你的修为绝对在我之上。”文玉斟酌着开口,想着如何用词会叫她好接受些呢?
“只是你方才出现,直至现在,为何周身一丝妖气也无?”文玉最终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你既是花妖,何不闯了那江阳地牢,直截了当将陈勉救出?”
而后带他远走高飞、再寻个山清水秀的州府,隐姓埋名,重做夫妻便是。
文玉想得简单。
枝白凝神倾听文玉的发问,到最后只轻轻抽噎了一声,便抬袖拭去眼角的泪意,强撑着同文玉解释。
“我久在后春山,那时你确实还是一株未开化的碧梧。”
枝白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却并不尖细,若不是此刻她心神不定,定是个爽利明朗的女子,其一颦一笑仍可窥见一二。
枝白一手滑到身前,在腹部止住,她俯首望向自己的身子,仿佛正温柔注视着自己腹中的孩儿。
“姑姑有所不知,凡妖精怪者,自有其命数,但这万般命数中,并无一条是同凡人结合。”
文玉听得双眉蹙起,这是自然。即便是她化形不久,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人与妖其间相去甚远、天差地别,实在不是简简单单的天堑二字便可概括得完的。
“我逆天而行,以花妖之身孕育子嗣,竟叫我法力全无、妖息散尽。”枝白嘴上说着难以置信的话,语气却淡淡的,并无什么纠结伤心之态。
“是以姑姑方才一时分辨不出我到底是凡人还是精怪罢?”
枝白向文玉发问,却并不为了她的回答,答案显而易见、昭然若揭,是否由文玉再亲口说出来,并不重要。
枝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既然法力全失,便更无法肖想独身闯江阳府衙的重重地牢了。”
“若我一人倒也还好,不过我现下并非只此一身,还要顾及腹中的孩儿才是。”
至于带陈勉远走天涯一事……枝白低垂着头,轻摇了摇。
“命数天定,你我岂可随意扰乱。”
“我若将勉郎带走,我倒是落个轻松,而他要面对的是背井离乡、失去他久耕不辍的江阳。这并非我想要的……”
这是他的人生,枝白并不想替他做任何决定。
“我有想过去求宋知府,只是我见宋知府终日与姑姑在一处,想来您二位交情是极好的。”
她想着自己总算是同文玉皆是草木精灵,希翼她能看在同源的份上,搭救一把。这才央求到文玉面前。可是现下,文玉久在眼前,枝白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踟蹰着,犹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宋知府终归是凡人,而姑姑周身仙气缭绕,想来是已拜入春神娘娘座下。我只求姑姑……救救我的夫君!”
“他是冤枉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枝白的求告萦绕在文玉耳边,文玉又何尝不是认为陈勉是遭人诬陷,只是现下局势僵持不下,贾大人一口咬定,陈勉又不辩白,确实有些棘手。
文玉别无他法,只得先安抚枝白道:“枝白娘子莫急!你先缓缓神!”
“你放心,即便你今日不来寻我,我与宋大人也决计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
枝白一双盈盈泪目深深凝望着文玉,俯身便欲拜下去。文玉眼疾手快,一把将枝白拦住。她身怀有孕,还是不要频繁动作得好。
师父说过,行善积德、心存好意,是每位修道成仙的精怪的必学之课。她若是这半点觉悟也无,倒也不必说什么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
枝白娘子大受感动,她怕是也不曾想过,自己不过误打误撞地来“攀亲戚”,却能遇见同为木行精灵且如此热心的文玉小友。
文玉忽而想起来什么,便接着开口说道:“对了!这几日你不在城中,那在何处安置歇息?你身子重,怕是诸多不便。”
“我当日只怕有难,便先退出城外了。”枝白面上一红,颇为难地向文玉解释道:“起先在山林中栖身,只是现在不比有法术的时候,后来我便在城外的破庙中休整。”
破庙?
文玉一听见这两字,便不由得想到了什么,她心思一转……
第44章
文玉最终也没说什么。
山风簌簌,林声寂寂,幽深的后春山此刻也闭目不语。春叶从林间穿过,打着旋儿从上飘落下来,抚过文玉的鬓发,叫她只觉得后脑一阵发痒。
真有意思,这就叫树叶儿落在树脑袋上。文玉不知怎么回事,思维一时发散开来。
文玉仰头,顺着那枝叶剥落的方向望去,忽而听见一声:
“文玉娘子——”
文玉应声回头,大概是宋凛生换好衣裳来寻她了。她俯首望一眼枝白娘子,随后半躬身子同她说着些什么。
一番交代之后,文玉折身往回走。
这便是先前后春山中的一段奇遇,想到宋凛生的声声呼唤,文玉的思绪回笼。
她脚步慢下来,一面走一面查探着沅水河道的境况。只是,她怎么觉得方才宋凛生的呼声越来越真切,不似回忆中的声响。
文玉缓步而行,脚下是沅水河床上潮湿的沙石,耳畔是悠悠抚过的江风,入目的是方才开春,冰消雪释的沅水河道。
渔船三三两两地靠在岸上,船头拉纤的水绳挂在木桩上打着结,仿佛守候渔人的避风港。
现下上游冷的地方怕是还没裂冰,是以附近的渔民还未下水。沅水河往来的航运水路也尚未开航。
文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河滩上,遥望着沅水河道内淤积的沙砾。由于河道多年来未曾改道,流水终年冲刷河床,在河水中央冲积成了三角的环岛,有些水生的绿植长在上头,甚至还很是葱郁,并不疏落。
这样程度的淤积,若不尽早疏浚,等到入了夏,来了雷雨季节,怕是更难处理。届时出水口堵塞,河水倒灌,周遭的田地约莫都要遭殃。
文玉一面观察着沅水河道的境况,一面暗自将这些疏漏之处记在了心中。待到回了宋宅,她再仔细讲给宋凛生听,待陈勉的事一了,他们便着手疏浚河道,务必赶在入夏之前完工,也好叫渔民能下水打渔。
文玉这般想着,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当中。竟听不得身后随风而来的响声……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江风猎猎,伴随着初春的寒意刮过耳畔,搅得文玉不得片刻安宁。
她今晨起得早,未叫阿柏进来梳头,只是随意地将乌发拢于脑后扎了个马尾,此刻发丝飞扬,高悬于混杂的风声之中。她的衣裙更是叫风吹得紧贴在腿上,文玉双手忙不赢得去理那衣角,仍勉力坚持在河岸上走着。
这江阳府从她到来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应是很是富庶的州府,田肥土沃、百姓和乐。那贾大人应是有几分功劳的,更不消说连上巳日这样的年节祭祀都亲自操办、跟进。
他行事作风这几日文玉看在眼里,已对贾大人的印象有三分改观。也许真如宋凛生所说,饭一口一口地吃,事一件一件地办,先前是她操之过急了。
可是这样妥帖为政、勤勉为官的贾大人,为何会独独疏漏了沅水河道的治理之事呢?
不说陈勉只是个小小书吏。即便他真是负责水利工防的漕运官,也应属于贾大人这个同知统管,怎么可能嘴皮子一张一合便将所有罪责推卸到陈勉一人头上。
无论如何,贾大人难辞其咎。
文玉也不愿就凭着猜测便为谁定下了生死的罪责。若真是那般,那她同先前的贾大人也没什么分别……
文玉又想起枝白娘子的话来,她说陈勉是个如星如月的人物,断不会贪墨怠工、随波逐流。
她一手撑着手肘,一手在下巴上来回摩挲着,文玉每逢思考的时候,便总爱做出这个动作来。
文玉心中像是有根素净白练的琴弦,随着她的思考,那琴弦也渐渐撑开,一直挂在她心上两端。随着脑海中天人交战,那琴弦越绷越紧,文玉纷飞的思绪像是无形的手,在那琴弦上来回弹奏。
只听得忽而急促高亢、忽而婉转悠扬,那琴音有急有缓,先后交错,未成曲调却先有情调。
一直到最高昂的那瞬间,只听得“诤”地一声!那琴弦竟然一分为二、从中断开。
文玉心中大痛,猛地回过神来。
她方才太过入神,叫什么声音忽而打断,脑中的思绪全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阵心悸。文玉仿佛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且那声音越来越真切。
文玉回身左右环顾,这河道宽阔平整,一望无垠,就连风声都极易消散,更不消说微弱的喊声。
她凝了三分心神,仔细辨别着周遭的声响。
“文玉娘子——”
文玉循声望去,一个霜色的身影在风声萧瑟中向她行来,那人步履匆匆,走得艰难。许是江风太盛,他以袖掩面,时不时轻咳几声,还一面挥舞着手臂,消瘦的身形立于河堤上,遥望着坝下的文玉。
那是,宋凛生?
文玉眯了眯眼,耳畔是江风呼啸而过,轰隆的风声好似呜咽着,呜呜的声响不绝于耳。她听不清宋凛生在说着什么,只看见他那件霜色的外袍,叫风灌满了,鼓起两个多么大的包来。
待看清了来人便是宋凛生之后,文玉顾不上先前纷杂的思绪,也来不及去想宋凛生现下怎么会在这儿,她只想着快步走到宋凛生身边去。
他生的文弱,倒像是一阵风便能刮走似的。
“宋凛生——你说什么?”文玉捧起双手,围在唇边说话,好将自己的声音送的远些。
天水一色,摊开的河岸向两头延展开来,一眼望不尽头。文玉和宋凛生两人身着一月白一霜色两件衣裳立于风露之间,互相朝对方的位置行去,缓缓靠近。
犹如一叶擎雨盖上的两滴水珠,滴溜溜地便滚落一处。
文玉听不清宋凛生的呼喊,眉宇之间便生出了两分焦急,她一手撩起衣袍,快步跑走起来,打算尽快走到宋凛生的跟前。
可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即便文玉是颇有些修为的树*精也不能例外幸免。文玉不知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只觉得脚下一软,不似先前那鹅卵石硬挺的触感,此刻脚下完全是绵软的泥陷,她的身子也止不住向一旁倾倒。
“啊——”
文玉惊呼一声,若是这意外再来得早些——也不用太早,只需在宋凛生现身之前便好。只要无人瞧见,她便只用捏个诀飞身上去,只是现下宋凛生就在不远处,文玉却是无法动作了。
她方才,是为什么想要寻到宋凛生来着?文玉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她看宋凛生能跑能跳的样子,不似有碍。她只能心中暗暗叹气,不过片刻,她倒是快“有碍”了。
“文玉娘子——”宋凛生的急促的呼喊打着旋儿飞至文玉耳边,她总算听清了宋凛生的话——
“当心脚下!”
当不当心的也不要紧了,文玉感受着自己身体轻飘飘地倒下,如同风中残叶一般,她在心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宋凛生,就是她的劫!
宋凛生见文玉一脚踩空,便奔走得越发快了。他疾步上前,原想着能一把捞住文玉,却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半片衣角。
他来不及多想,心一横,便纵身随文玉而去。两个人跌倒总好过一个人坠落,底下那么黑,他担心文玉娘子一人会害怕。
“诶哟——”
文玉应声倒地,高呼一声,还来不及吆喝她后腰的疼痛,便听得另一声“咚”地一响——
不是罢……该不会是宋凛生罢?
文玉僵直着脖颈,缓慢转头一看。只见宋凛生眉头轻蹙,几缕松散的鬓发咬在口中,纠缠着他微粉的唇齿。他一手扶着前额,似乎是哪里磕伤了,整个就是一衣冠不整、很是凌乱的做派,哪里像是江阳府衙办差的那位宋大人?
文玉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心中只觉得无语凝噎。
她摔下来不打紧,只当是不叫宋凛生看出什么端倪。但只要宋凛生还在外头,且又是亲眼看着她落了下来的,必定会差人前来施救。
现下宋凛生跌坐一旁,她二人都落在这不知道是基坑还是什么东西当中,又该如何向人求援?况且她今日一路出来,早觉得江阳府街市上空无一人,更不消说这城外的沅水河道了,哪里能指望有个过路的游人?
文玉眼前越发黑了。
她要怎么给宋凛生表演个仙女出洞?还是就等着入夜洗砚发现他们久不归家再带人出来寻?
只是入夜寒凉,那时候她与宋凛生早不知冻成什么样了罢?
“宋凛生?”文玉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也不知他摔着没有?周遭黑嗡嗡的,只有文玉的声线漂浮在空中,伴着几声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
宋凛生仿佛这才从疼痛的钝感中回过神来,他来不及起身,便就着跌坐在地上的动作往文玉这边够了够。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宋凛生急急出声,问询着,“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我……我没事……”但他们两个这么下去,迟早有事,文玉暗叹一声,未将自己所想说出口。
宋凛生仿佛轻呼了口气,那口气混杂着对文玉的担忧,和方才疾行的喘息,各种心绪齐聚,都叫他悠悠地吐了出来……
第45章
宋凛生一颗心悬在胸口,终于在听到文玉娘子无碍之后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文玉瞧着宋凛生的神色几经变幻,最终稳定下来。
他站起身,先是将散落在面上的鬓发捋开,又将自己的衣袍理顺。看得文玉不禁感叹,宋凛生就是宋凛生,即便不是江阳府衙正襟危坐的宋大人,也是宋宅深门高院、亭台楼阁养出来的二公子。
时刻不忘正衣冠,是好习惯。
赞叹的同时,文玉心中掺杂了几分无语凝噎。她环顾周身一圈后仰起头,他们现在所处的大约是个什么坑洞,四面无风、八面无光,只有头顶上方才她二人坠落的坑口,漏了些日光进来。
那光线清冷无波,从上方投射进来,仿佛能看见一束束的光线分离开来。坑洞边缘偶尔有碎石子落下,在下坠的过程中发出“呜”地一声,落地时又“叮叮”响。
这坑洞足有三四人之高,若是不借助法术,仅仅以她和宋凛生两人之力,即便是将她胳膊腿儿拆咯再叠起来,也是够不着洞口的。
文玉只消瞥一眼,便知那不是可达到的高度,便也不菲那个劲去试探,只盘腿坐在原地。
文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动作,便也索性放宽了心,宋凛生不急,她便也不急。
只见宋凛生站在原地犹疑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在那儿自顾自颔首,便反手解了外袍,他手肘上挂着那件霜色外袍便向文玉行来。
“沅水河道素有金水银河之称,不但是指河道水利漕运能为江阳百姓带来诸多便利、贸易往来,更是指的字面意思。”
宋凛生不急不徐地开口,即便身处暗无天光的水坑之中,也能保持朗月入怀的风度。
“字面意思?”
文玉重复了一遍宋凛生的话,哪个字面意思?宋凛生的话在文玉脑中过滤了一遍,很快她便品味出其中关窍。
“金水银河?”文玉试探着发问。
“正是——”宋凛生接过话头,说话间,他已行至文玉身旁,将那霜色外袍披在文玉肩头。
“你可知沅水河道这水岸为何如此之宽?”
文玉双手搭上衣襟,想着宋凛生身子单薄,还是莫要他的外衫。只是宋凛生的动作却不容推拒,文玉也只得受了。
“方才说到金水银河,怎么又无端提起水岸宽度?”
宋凛生挪开半寸,紧挨着文玉坐下,声线清浅地开口为文玉答疑解惑。
“沅水既能通渔船、往来航船也不少,百姓何不将水岸挖了,拓宽河道,也好多些航道。”
不待文玉开口接话,宋凛生便接着说下去。
“只因为河床下皆是沙金,轻易挖不得。需要特定的工队才行。”
“更何况金银应皆是收归公有的,江阳府在我任前连个知府都没有,自然是无人能主持淘金之事。”
文玉越听越迷糊,只抓住了一个关键字词,那便是——
“淘金?”
文玉不禁咋舌,这江阳府说是富庶还真是保守了,这河床地下竟是黄金?
“文玉娘子可记得那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宋凛生一语未毕,便叫文玉接过来。
“这我知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嘛!”她的诗书颇有进益,现下宋凛生已然不能轻易考到她了。
宋凛生待她说完,止不住地粲然一笑,他轻轻颔首示意文玉答的极正确。
“正是这句,这句便是写的淘金的过程。”
“早些年江阳府也是主持过淘金一事的,后来大约是搁置了,因而河岸上还残留着些淘金所留下的基坑未填——”
宋凛生环顾一周,此处阴暗潮湿,又久浸河水,幸而现下不是丰水季,否则他与文玉娘子怕是难以熬过夜。
“所以,我们是掉进了人家淘金的基坑?”
文玉杏眼圆睁,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她两道弯眉忍不住向下撇成一个八字,双唇也抿在一处。旁人看了,一定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只是她并不想落泪,她只是有些想不通一件事——
怎么淘金没她的份儿?落进淘金的坑倒叫她赶上了?
文玉的两腮憋得气鼓鼓的,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她师父最爱金光闪烁之物,春神殿堆积的宝贝更是随处可见,就好比凡间鳞次栉比的农田一般叫人见怪不怪。
文玉在春神殿养出一副高品位的眼光来,轻易瞧不上凡间的东西。更不是贪图那一星半点的沙金,她也说不出,缘何如此气恼。
“现下来看,约莫如是。”宋凛生面上是劫后余生的快意,他语调忽然变得很轻快,“方才我在远处,见文玉娘子在此走动,我便知你可能会踩中基坑——”
“因而我在远处便向文玉娘子招手致意,想叫你莫要随意走动。”宋凛生回想起方才他与文玉娘子相隔甚远地打哑谜,便觉得一阵好笑。
他们两人,当真是有趣。
文玉闻言,面上浮起几分羞赧,风声那样大,她方才哪里听得见?她还当宋凛生是唤她快些走呢!
“那你为何随我一道下来!你留在上头找人援手不好么?”
文玉犟了一句,她倒并无指责的意思,只是宋凛生笑意盈盈的样子实在晃眼,好比山河常在、日月无休。叫她忍不住便想顶嘴,好使他莫要再笑得那般肆意。
宋凛生果然如了她的愿,收声不再淡笑。
嗯……他为何要追随而来呢?
起初他只是想出声提醒文玉娘子,当心脚下,可是还未待到走到文玉娘子眼前,老远便瞧见她脚下打滑,身子也歪斜了。
他只担心文玉娘子摔着,便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想要拦住,其实并未多想。当时只觉得一股气儿直冲脑门,不消多说,脚步便先于大脑做出了选择。
现下反而被这么一问,宋凛生这才反应过来。
是呀!若是他留在上头,此刻还可回城去寻些帮手来搭救文玉,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与她同在洞中面面相觑。
宋凛生不禁生出一份心虚来,他抬手刮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企图借此来掩盖些什么?是一闪而过的心慌?还是他竭力藏住的羞意?
宋凛生轻咳一声,很快便将自己说服。
做了便是做了,气恼什么?他当时只想着不能叫文玉娘子孤身一人落入险境,便追随而来,未来得及顾虑那么多。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世上万般事,难道事事都要讲道理?件件都要寻缘由?
他便是做了不讲道理,不问缘由的事,又当如何?答案显而易见,并不如何。人生在世,有两样事最是简单:一则穿衣吃饭、二来说话办事。若是从这微末处都不能顺从己心,人活一场就当真是无半点意趣了。
宋凛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便不再纠结方才文玉的话语。
甚至满意地颔首点头,面上也扬起一丝莫名的喜色。
文玉瞧他脸上走马灯似的神情,倒比上巳日放灯的时候还绚烂些,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文玉见好就收,不再追着同他犟嘴,只拿眼角余光偷瞄着宋凛生的神色。
“你且放心,待时候晚些,洗砚定来寻我们。届时我们自然获救。”
文玉听得宋凛生一席话,又想起今晨出门时,洗砚的话来,两相对照之下更是叫她忍俊不禁。
“那我可得问问二公子——”文玉说话间尾音扬起,将声调拉得老长,吊足了宋凛生的胃口。
“您今个儿出门,可有同洗砚交代去往何处呀?”
宋凛生原本做着十二分的准备,只等文玉发问,却没想到她一语戳中要害,宋凛生只觉得讪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他今晨出门出得急,确实并未同洗砚交代去处。眼下要先等洗砚发觉不对劲,再带人出来寻他与文玉娘子。这……怕是且还有得等呢!
宋凛生低下头去,面上浮起两分可疑的红晕。他吞吞吐吐地开口:“倒是不……不曾……”
“诶哟!”文玉故作惊叹,凑近了宋凛生跟前,去探看他的脸色,语调也带上几丝夸张。
“二公子这是怎么啦?”文玉眼见宋凛生面上红霞渐染,却明知故问,实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二公子,莫不是害羞了罢!”
“二公子不好意思咯!”
此刻莫说这基坑中,便是方圆十里怕是都只有他二人,文玉说些逗趣的话倒也不打紧。
串串笑声有如悦耳银铃一般从她唇齿间滑出,文玉一个禁不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情态好生夸张。
“你便……你便笑罢!时间还早,总有你……总有你笑不出的时候。”
现下洗砚便是他二人得救的唯一可能,只可惜洗砚昨夜熬了一宿,今晨忙完书墨的事怕是得昏睡一日,什么时辰能醒来倒还说不一定。
宋凛生的气势弱下去,说来也怪,每当宋凛生同文玉在一处的时候,宋凛生的气焰总是弱些,总叫文玉压一头。
文玉渐渐止住笑意,想起来时的景象,忍不住便问出了口:“难不成你我今日只能等洗砚前来?我一早出门,见街市上一个行人也无,这里人烟稀少,更怕是没可能遇上了。”
宋凛生点头称是,“上巳虽然指的是三月三这一天,但江阳百姓每逢三月三的时候,一般是休沐三日。”
“这三日里,民不出门,市不易货,全城老小不论职业皆在家休整,是以街上是瞧不见人的。”
文玉一面听宋凛生的解释,一面点头。
“哦——原来如此。”文玉话锋一转,打了宋凛生一个措手不及,“那为何二公子一早连同洗砚交代都不曾便出了门?”
“二公子怎么不在家休沐?”
第46章
“二公子?二公子?”
文玉学着宋叔的语气,将宋凛生唤作二公子,逗得他接不上话。
眼见着宋凛生在文玉的逗趣之下,面中带绯色,两颊生霞光。那冷白的面容上有些微微充血,反衬得他脸色鲜红欲滴。
这就叫苦中作乐!文玉心想,她还真是好心态啊。这就叫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我……”
宋凛生说话间带上几分羞赧,说话竟打起了磕巴,不似他平日里那般言语流畅、幽默风趣。
“我今日有事务在身,这才一早便出了门。确是凛生之误,委屈文玉娘子在此处稍待……”
宋凛生一手抚上领口,踟蹰半天,过了好些时候才试探着说道:“文玉娘子若是觉得冷……”
“嗯?”
文玉不知他此话何意,只是原本没什么感觉,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凉意。文玉不禁紧了紧身上的外袍。
“我身上这件……也尽管拿去……”宋凛生将话说完,作势便要去解那衣裳。
文玉一见他这动作赶紧连连摆手,一手按住宋凛生的小臂,将他的手止住。
“我要你那么多衣裳做什么?你已将外袍给了我了。”文玉仰头瞧了一眼天色,复又开口说道,“我不冷,你且放心好了。”
宋凛生的手从身前滑下,垂至身侧,他掩面轻咳一声,不再言语。
文玉见他一番动作,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先前她出门的时候碰见洗砚在院中的水池洗笔,还叫她瞧见了宋凛生忙活一夜誊写的“君子四不”。文玉思及此处,她本就不是什么话头都往心里憋的人,索性直接问出了声。
“你昨夜抄了一整夜的书,听说你整宿都不曾阖眼,怎么这样早就出门来?”
“你……文玉娘子你是如何得知……”
宋凛生不答反问,他面上红晕更甚,幸而这基坑底下视线不是十分明朗,否则叫文玉看去,又该逗他笑了。
“我今晨出门的时候,在中庭遇着洗砚了。”
文玉一手挽起身前的缕缕发丝,绕在手指上弯成旋儿玩,她想起宋凛生那乱了方寸的墨宝,不由得玩心大起。
“我不但遇着洗砚,我还看见有人亲笔写下的——”
“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
文玉故作思考状,貌似十分疑惑地开口问道:“也不知是谁写的!”
宋凛生手指微蜷,并不急着答话,按他的猜想,文玉的话头绝不会止步于此。
果不其然,还未等宋凛生说话,便又听得文玉的声音响起。
“不会是你罢?二公子?”
她的一番话已叫宋凛生猜了个七七八八,宋凛生面上并无叫人戳穿的气恼,也没生出什么羞涩,他面色如常,想来是那“君子四不”的一番熏陶,叫他修养更上了一个层次。
宋凛生眉眼含笑,忍俊不禁。他原本不想叫文玉娘子知道,他昨夜抄书的事。只是她既然已经知晓,他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读书写字能静心凝神,又能学到前人说话办事的道理,何乐而不为呢?”
“静心凝神?二公子做了什么需要静心凝神?”文玉听他的一番话后,随口一问。
不成想,正是她这状似不经意的一问,倒真将宋凛生问住了。
他……做了什么呢……
他昨夜同文玉娘子放完灯,从后春山上下来,便不记得什么白日里忙碌一整日的劳累、疲倦,他只觉得心绪不宁。
一直到回了宋宅,将文玉娘子送回观梧苑落门口的时候,他心中那一股气不知怎么的,仍是不能平息。
他等不及叫文玉娘子回院子,而后步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头扎进书房便不肯出来。他心乱如麻,只求能在提笔写字的时候寻求片刻平静。
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不只是书上学来的道理,更是他以身遵循的准则,是他对自己的期许和要求。
也许宋凛生不得不承认,不只是梧桐祖殿放灯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是江阳酒家逗趣吃席同穆经历争锋相对的时候,也许是出去名扬铺子办差还要为文玉娘子带胭脂水粉的时候,更甚者,或许更早,也许是后春山中遥遥一见……
谁说得一定呢?
宋凛生,你的心,早就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了。
等他再出门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了。
他写了一页的“君子四不”,却无法劝服自己的一颗心。
“静心凝神”四个字,他没能做到。
“没、没什么……”
宋凛生极力掩盖着自己的心虚,只想当作平日里的寻常对话一般,生怕叫文玉看出了端倪。
“闲来无事,随便写写罢了。久不动笔墨,会生疏的。”
宋凛生一面答话,一面借着头顶倾泻的天光去瞧文玉的脸色,不想叫她再多想。
只是多想的人怕不是文玉,而是宋凛生自己。文玉是个木头变的,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她听得宋凛生的解释,更是全然信以为真,不作他想。
“好啦!”文玉念叨一声,“不逗你了!”
文玉正了正脸色,清丽俏皮的声线也沉着三分,一本正经地同宋凛生说起话来。
“你既说重三休沐,江阳府衙应该是没什么公务要办的?你今日一早出门,到底所为何事?”
文玉可不相信,宋凛生抄书写字熬了一整夜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在这满城歇息的日子出门,难不成他来这沅水河道边上,是为了吹吹风、看看景?
他势必有什么更紧要的事,才致使他不曾阖眼便出门直奔沅水。
宋凛生也收起先前的淡然,凝眉道:“正是因为府衙无事要办,府衙中的一众大人又皆在休沐期。”
“我挑在此时出府,正是绝佳的时机,既不引人注目,行动也方便自如。”
文玉听他一言道罢,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原来如此?
“你是觉得有人跟着你?”
文玉很快便想到关窍所在,压低了声音问道。话才出口,便想起此处就他二人,哪里来的什么旁人?怕是方圆十里也找不出一只活物,文玉不禁又放开了嗓门。
“无凭无据的,这倒不至于。”宋凛生倒是波澜不惊,仍如同先前一般说着话。
文玉不解其意,怎么就不至于?她听宋凛生那意思,分明就是觉着有人暗中跟着他,这才专挑城中百姓休养的日子出门。
忽然,文玉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瞪大了双眼,一手捂住口鼻,惊呼一声!
“宋凛生!你说的那人,不会是指的我罢?”
不待宋凛生回话,文玉又紧接着辩白道:“我今日原本就有出门的计划,还是在中庭遇着洗砚,才知道你也出了门的。”
“你可不能胡乱怀疑到我头上!况且我问过洗砚,你连去哪儿可都不曾同他交代!我更是无从打探了。”
宋凛生无奈地笑睨了文玉一眼,止不住地摇头。他当然是不会疑心文玉娘子的。
“这我自是知晓,凛生也从未对文玉娘子有过半分疑虑。”
“只是没有根据的话不好多说,是以我才未过多解释。”
宋凛生抬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按住了文玉的小臂。宋凛生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他幼时对待沈绰阿姊的霄飞练一般,若说起来,文玉娘子额前的细碎发丝毛茸茸的,倒真有三分像那霄飞练的长相。
他怎么又想远了?宋凛生以袖掩面,轻咳一声,貌似每当他见到文玉娘子,他的心思总是极其容易发散出去。
“我今日是想着趁府衙休憩,正好来查探一番沅水河道的境况。若是平日里来,少不得引人注目。”
而现下官民皆在家中闭门不出,正是给了他活动的好时候。
宋凛生盘腿端坐在地面上,周遭黑黢黢的环境映射出些微光亮,铺就在他霜色的衣袍一角,两相对比之下,却难掩他半分华贵。
他深深地瞧了文玉一眼,斟酌着开口问道:“文玉娘子,可是家中待得烦闷无趣?出来放风的?”
“说起来都是凛生的不是,只顾着府衙的事,却忘了替文玉娘子寻些开心的活计打发时间。”
文玉屈起两膝,以手臂环抱着膝头,将下巴支在上头,脑袋随意地歪向一旁,她脑后的发丝如同散开的绸缎一般铺下来,泛起柔亮似月的光泽。她见宋凛生如此坦白,将什么都说与她听,心中更是纠结。
到底该不该将自己昨日遇着枝白娘子一事,告诉宋凛生知晓呢?
文玉并没有过多纠结,就凭宋凛生的信任,她也不该这般吞吞吐吐。文玉在心中暗暗组织了一番语言,便开口唤了宋凛生一声。
“我……我昨日遇着个人……”
在宋凛生略带三分疑惑的目光中,文玉徐徐将昨日在后春山遇见枝白娘子的事如实说了,只是很巧妙地隐去了枝白娘子是栀子所化一事。
她说了,却没将实情完全说出口。文玉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不算唬人,反正是不算坦诚相待了。
文玉有几分心虚……
第47章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文玉一语道罢,又补充了一句,“那人便是陈勉的娘子——枝白娘子。”
宋凛生沉吟片刻,修长白净的指节在膝盖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隔着衣料与骨节碰出沙沙的声响,在寂寂无声的基坑里回荡,倒显得几分清晰了。他神色如常、沉静似水,那双眼好像是千年无波的古潭。
文玉偷摸瞧着他那半垂的眼睫,在他眼下投射出一小段阴影,盖住了其眸中的神色,叫文玉看不出宋凛生在想什么。
“竟然是枝白娘子——”宋凛生低低开口,意味不明,“起先洗砚同穆经历在城中寻了整日,几乎将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也遍寻不得的枝白娘子……”
文玉闻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怎么听宋凛生说这话,她倒如此心虚。分明栀子化的是枝白,又不是她文玉,干她何事?
心下那莫名的情绪越来越浓,文玉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是了,今日她所隐瞒的是枝白娘子真身为妖精一事。可她又何尝不是妖精,对身为凡人的宋凛生来说,花妖与树精,真的有分别吗?
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宋凛生幼时对神仙志怪心驰神往、向之往之,可如果将枝白娘子乃是一株栀子之事摆在他眼前,他又会如何看待枝白娘子呢?
又会如何看待她……文玉呢?
文玉勉强地扯开嘴角,咧嘴干笑着,附和着说道:“是呀!正是如此说呢!”
“却恰好在你我上山拜神之时,自发地出现在你眼前,更是偏挑了你我分散两处的时机——”
要不怎么说宋凛生“文江学海,满腹珠玑”,除了同文玉说话时他时常磕巴,旁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思路清晰,环环相扣。
他仍维持着盘腿的姿势不变,只以手背轻掸衣角的灰尘,动作轻柔缓慢,并不急躁,仿佛他口中说的不是他二人近日追查之事。
“你是觉得有何错处吗?”文玉一颗心十分忐忑,试探着开口询问。
从她内心来讲,必然是愿意相信枝白娘子的,她二人同为草木精灵,文玉没有理由将枝白的事置之不理。
只是宋凛生是凡人,是以此事不便相告,少了这层关系,他难免从常理进行推断,也少不得对枝白娘子抱些怀疑的态度。
“错处……不至于。”
宋凛生终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脸与文玉对视。他微蹙的眉头在目光碰到文玉的时候,蓦地舒展开来,轻声说道:
“只是略有些地方,想不通而已。”
他眉眼弯弯,像半圆的河堤围着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向文玉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文玉忽而想起方才在沅水所见的那方沙地,河堤围着水,水流绕着堤,真像是宋凛生眉眼的样子。
就在她的神思将要飞远的前一刻,宋凛生清浅如山泉水般泠泠作响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就好比……身怀六甲的妇人如何躲过官兵的盘查顺利出城?她既身子重,又是如何上山下山引你会面?山中更深露重,她有孕在身是怎么躲过风寒高热的?”
宋凛生一口气说了好些话,这才停下来喘了一声。
“桩桩件件,皆有疑处。”
“这……这……”文玉的指节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她相信枝白虽然失了法术,但说到底是非人之物,终归要比凡人强些。躲避追踪、上山下河应该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同宋凛生解释。
“起先,我只担心她受人胁迫,身陷囹圄,危及自身的同时,也成为了有心人掣肘陈勉的利器。”
宋凛生的眼中浮起一丝疑虑,使得他神色不复先前那般清明。
“只是现下她好端端的,我倒是更放不下心。”
她到底是否安全无虞,可有人私下为难过她?她是一直都顺顺当当地躲过了官兵追查,还是落入他人之手却又好生生地出现在文玉娘子面前?
毕竟她身怀六甲,怎么会行动如此灵活……
这其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这些话在宋凛生的脑海里左右盘旋,挥之不去。可是他却并未开口说与文玉听,他一是怕文玉知道了忧心不已,会怀疑她帮助枝白娘子的一片善心,二是不想将他忧虑多思的样子暴露出来,他怕会讨文玉娘子的嫌。
“好端端的,不是更好吗?”文玉不禁坐直了身子,向宋凛生的方向倾去,“陈勉还在牢狱之中,我们无论如何也该保护好他的妻室,不是吗?”
文玉扑闪着一双眼,满含期盼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看。宋凛生既说得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样的话,就说明他不是那古板呆滞、不通情理的人,想来是不可能对枝白娘子的事袖手旁观的。
宋凛生叫她瞧地一滞,反倒不知该怎么反应好。他双睫颤动,见文玉靠过来,便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半寸,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顿住了。
文玉娘子的话自然在理,宋凛生也随之颔首给予肯定。
“那是自然,不论疑惑或是忧心,哪怕是有千万种古怪,也不能忽略其中首要的第一件事——”
宋凛生一手支在腰后的地面上,仍维持着后仰的姿势,接着说道:
“那便是枝白娘子身怀有孕,乃是个手无寸劲的妇人。妇幼孩童,自是该护的。”
“那便好!”
文玉的唇角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来,听得宋凛生的一席话,她忍不住两手一拍,这才回身又坐下。
“我还怕你要让穆经历接着追查枝白娘子的下落,将她捉回江阳府衙受审呢!”
见文玉的身子坐正了,从自己的胸前离开,宋凛生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他既觉得放松,又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他动了动撑在身后的手,手掌已叫地面的沙石磨得有些发麻,丝丝痛感自掌心游遍全身,刺激着他的神经。
“怎么会,难不成在文玉娘子心中,我便是那动辄审问的昏庸知府?”
宋凛生半开玩笑地嗔了一句,语调轻松地安抚着文玉。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文玉连连否认,生怕宋凛生误会自己的意思,回头再生一台闷气可不好。
宋凛生见她那急急否认的小模样,活像是没得草吃、四处乱转的兔儿,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那枝白娘子现下在何处安身,可还*周全?”
待宋凛生笑过了,却也没忘记正事。
“枝白娘子同我说,她在城外的一处庙宇安身,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哪处庙宇……”文玉这才想起来,她先前的猜测只当猜测,不能十分肯定。当时听得宋凛生在山中寻她,她急着回程,倒忘了同枝白娘子问清楚些。
“江阳府城外稍近一些的庙宇只有一处,叫做后土庙,供奉的是后土娘娘。”
“相传后土娘娘乃是中央之神,掌管三山五岳、地势变化,同后春山上梧桐祖殿里供奉的春神娘娘私交甚好、情同姐妹”
后土娘娘,文玉闻言便思索起来。后土娘娘的大名她倒是听说过,从前师父那比山还高的典籍当中曾有记载,“掌阴阳、育万物”寥寥几语便将其刻画得十分生动,叫文玉记得牢靠。
不过若是城外只此一处庙宇嘛,她倒是有几分印象……
宋凛生正同文玉解释着,说着说着他不由得思绪一转,便想到了先前的事,转头便同文玉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
“莫不是——”
“是阿沅弟弟栖身的庙宇!”
一语道罢,文玉和宋凛生皆惊叹于二人的默契,便十分相衬地笑起来。
若是阿沅弟弟的栖身之处,那她二人定能寻到。毕竟洗砚可是亲自送阿沅弟弟回过家,总不至于这般快便忘了。
“庙宇是供奉神明之处,虽不至于落败,但往来香客众多,难免扰人。”宋凛生说话有理有据,为文玉分析其间利弊。
“枝白娘子身怀有孕,极易疲惫,需要安稳之所休养,哪里能在庙宇长久借宿?”
文玉闻言,支着下巴思索片刻,接着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不若我们将枝白娘子接回江阳府衙,好生将养着。”
文玉听这话,不消片刻便想明白其中关窍。文玉双手托腮,将手肘支在两膝上,狡黠一笑,向宋凛生问道:
“那你是觉得怕有人对枝白娘子下手,更怕此人正是府衙中人,便更放心大胆,堂而皇之地将枝白娘子请回府衙放在眼皮子底下?”
“届时谁人有异,其一举一动都在你掌控之中,将其起获更是轻而易举!”
文玉忍不住拍拍巴掌,为宋凛生的巧思感到惊叹。她还以为,宋凛生会将枝白娘子接回宋宅照料,将她藏匿起来,叫谁也找不着。真没想到他反而要将枝白娘子迎回江阳府衙……
“抓获有异心之人倒是次要,只是将枝白娘子接回府衙,正应了那句——”
宋凛生两肩一耸,眉眼俱是狡黠的笑意。
文玉只觉得眼前的宋凛生倒像是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色泽纯净,心却极黑,那左右摇晃的狐狸尾巴都快要翘上天去。
宋凛生吊足了胃口,这才慢悠悠地出口说道: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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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文玉对上宋凛生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只觉得她与宋凛生的默契,援引个不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一番,那必然是——臭味相投。
她在春神殿时,满心满眼都是些玩闹的歪心思,而人间的宋凛生,面上生的是芝兰玉树,可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或者用洗砚的话来说,这叫智计无双。
他不动声色间便能将事情原委捋一遍,又总是能想出些异于常人的法子来解决难题。
文玉忍不住垂眸一笑。他不过是个凡人,便如此机敏,若是做了神仙,只怕能上东天庭,同她师父句芒上神一般,做个一方天神。
她在想什么呢?
宋凛生哪里能上东天庭,他不过肉体凡胎,现下寿元枝受损,能活到什么时候还尚未可知,说什么做不做神仙的话。
文玉不禁哑然失笑,待整理好自个儿胡乱发散的心绪,这才接着宋凛生的话头说道:
“好啊你!小宋大人果然睿智!”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府衙中人手众多,倒是能让枝白娘子好生将养……”文玉一面思索,一面同宋凛生说着话。
“只是……”她稍顿片刻的语气透露出些许迟疑,将她的心绪展露无遗。
“只是府衙大多皆是男差,想来是没有能照顾人的女使的。”
宋凛生一眼便将文玉的疑虑看了个透彻,紧接着她的话头便替她说出了后半句未尽之言。
“正是如此!”文玉抬手便打了个响指。
她心情激动的时候总是爱打响指,好在她现下灵力不高,不至于随手便将法术丢出来,否则她可是万万不敢如此随性的。
“这倒也是……”宋凛生眼尾一抬,似乎在想着什么法子。
“这也简单!”文玉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如此这般正合她心意,便主动请缨,“便叫我也搬去江阳府衙与枝白娘子同住!”
“也好有个照拂!更何况你一向在府衙安置,你那院子多我一个总不至于挤不下罢?”
文玉俏皮地一眨眼,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意味。
她倒是真觉得自己想到了两全的法子。
这一来是照看枝白娘子,她虽为妖精心,现下失了法力却是凡人身,又身怀有孕,确实离不得人。
二来嘛,自从文玉住进了观梧苑,宋凛生总是夜夜去江阳府衙安置,第二日又要回宋宅同她一道用饭。这来回奔波不说,最最紧要的是妨碍到文玉照看宋凛生。
他现如今命格变化,可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文玉须得盯紧些才好。
她这提议,实在是照顾枝白娘子为辅,将就着宋凛生为主。
文玉颇有三分得意,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前些日子叫他在府中安置他不肯,上巳那日好不容易留在府中了却练了一夜的字。
既然山不过来,那她难道不会过去吗?
现下有照看枝白娘子的要务在身,宋凛生是万万不会拒绝她的提议的。若只是她一个人,想必宋凛生那阻拦之语例如男女有别恐会冒犯、不如在家宽敞适宜的话又像倒豆子一般出来了。
宋凛生没有说话。
文玉抬起一手,葱段般白净透亮的指尖滑过眉尾,顺着那弯眉的长势前后来回摩挲。她轻垂眼睫,状似不经意地撇过衣裙下摆的褶皱,实则借着手掌的遮挡悄悄去瞧宋凛生的神色。
她希望他答应,又怕他一口答应。
答应了自然是遂了文玉的意,但若是一口答应,倒显得他先前那些担忧、回避是假的似的,反而有些不在意了。
这是什么古怪的心思?文玉暗暗皱眉,都说木石无心,她不过一株梧桐树,竟也生的出这别样的情绪来。待她回了东天庭,定要好生同师父和敕黄君炫耀一番。
谁说木头便无心无情?
文玉仍保持着抚眉的姿势,静待宋凛生的回答。
等了好些时候,也不知宋凛生究竟在想些什么?丝丝气流在他二人之间盘旋,文玉的耳朵动了动,仿佛能听见空中的浮尘晃动的声响。
正当她以为宋凛生是以沉默委婉地表达拒绝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斟酌着说道:“倒是可行……”
“只是——”
“只是府衙当中多得是男丁,比宋宅只多不少,文玉娘子一个姑娘家,只怕是诸多不便……”
文玉闭上眼,都不用想,便能学着宋凛生的语气将他所思所想一溜串儿地说出来,那眼角眉梢的神色倒真同宋凛生有七八分像主要是将他的气韵学了个十成十。
“……”
宋凛生仿佛叫文玉的话噎住了,他唇角勾起,眼尾上扬,面上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原先想着府衙的官差多是莽撞汉子,怕冲撞了文玉娘子,只是她这般坦言,十分率真可爱,倒叫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更何况文玉娘子不是那几句话便劝得住的人。宋凛生在心底轻舒了口气,他遵循礼制,先前是必然不能与文玉娘子同住一屋檐下的。
只是现下事出有因,应是能够这般安排的……罢?
他的内心,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
恰逢这时,文玉的声音又适时响起——
“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江阳人,那些个虚头巴脑的声明我不在乎!”
文玉见宋凛生的脸色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便打算趁热打铁。她伸出一双手捉住宋凛生的衣袖来回摇晃,颇有些他不答应自己便不停手的意味在其间。
“更何况,不是有你与我们同住府衙吗?既然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凛生可是江阳府的知府大人,哪个不长眼的会胆敢对她和枝白娘子不敬呢?文玉满心欢喜,这下他该没什么拒绝的由头。
宋凛生半阖着眼,敛去眸中神色,他的视线一路往下,瞧着文玉隔着衣料扯他那半截袖子。
文玉的指节生的极美,像是白玉精雕细琢而成,既有玉石的莹润,又有透着血色的光泽。宋凛生在一旁瞧着,不由得想到昨日他们还牵着对方,一道在街市上奔走。
他心如擂鼓,呼吸也急促了几分,那一颗跳动的少年心仿若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似的,周遭寂静的氛围,叫他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想伸手去捂心口,却又后知后觉地响起,声音又不似旁的物件,哪里是捂便能捂得住的呢?
“好不好嘛!你便应了罢!”文玉央求道,一双手更是坚持不懈地晃着宋凛生,叫他身形都有些微晃。
“咱们不是还托了穆大人帮我寻我家阿兄吗?届时我搬到府衙,也可同穆大人一道去寻,有个帮衬不是?”
最终还是宋凛生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好好好!你想去便去罢!回头叫洗砚将你一应物件搬到府衙安置便是。”
宋凛生勉强将自己的衣袖从文玉的手中解救出来,一双手横亘在身前笑着摆手,同文玉认输。他哪里受得了文玉这般动作,怕是文玉再摇几下,他非但同意,还要连夜替文玉娘子收拾细软搬家。
只是,先前洗砚来回话,说是遍寻整个江阳府也找不着文玉娘子的阿兄——文宋公子。此事他还不曾同文玉娘子说过……
“耶!”文玉兴高采烈地将手举过头顶,身子也直立起来,一双手挥舞着,传达着她的雀跃。
“这下只消接上枝白娘子与我一道回江阳府衙就是。”文玉口中念叨着,已然开始安排后头的事宜。
宋凛生仰头瞧了瞧天色,从那天坑了漏下来的光开始变弱,日头怕是已经过了正午,再过些时候便是落日斜照。
“这倒简单,洗砚送阿沅弟弟回去时,去过那间庙宇。”
“届时只需由洗砚引路,领我们去便是,定能寻到枝白娘子。”
那光打在宋凛生的脸色,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绽开个笑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看来即便是向下走的春阳也不可小觑。
文玉瞧他半眯着眼,也顺着宋凛生的目光向上而去,这坑深以她的能力要说出去那是小菜一碟,但以她二人之力是出不去的,再加上宋凛生那句话,更是叫文玉哭笑不得。
“简单?”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毕竟你我谁也不知道,洗砚什么时辰才能将我们从这基坑中救出去不是?”
文玉伸出一指,端端地比划在宋凛生的眼前左右摇晃,示意他此事并不简单。
宋凛生见状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笑意更甚,发稍都止不住颠起来。
“文玉娘子,所言甚是!”
他两手合拢向文玉作揖,心甘情愿地捧着她,同她逗趣。
宋凛生拢起衣摆,不动声色地向文玉身旁靠过去半寸。现下时辰还早,文玉娘子看着倒是精神,只是稍后日落西山、河滩薄暮,她难免想休憩片刻。
届时也好叫她能靠着自己,宋凛生如是想。
更何况,若是拖不到入夜还好,若是拖得入了夜,江风寒凉,还有潮涨潮退、河水倒灌的危险……
纵使是宋凛生这般泰然的个性,也不禁有几分忧虑染上眉梢。
他不为别的,只是怕冻着文玉娘子。
宋凛生仰头望着坑洞的边缘,在心中张量着高度,估量自己顺着壁沿爬出去的可能性。渐渐地,他想得有些入神……
他二人依偎着,头顶的洞口灌进来阵阵江风,划过他们的鬓角发梢。
不说话的时候,一阵疲乏悄然涌现,叫他们不知不觉便放空了身心,反应也迟缓下来……
自然也就注意不到离这基坑不远处的江滩上,半人高的芦苇随风而动,掩盖了其后人影攒动的痕迹。
第49章
平江街,江阳府衙。
斜照西沉,日头也在走下坡路。整条平江街都沐浴在金色的春阳之下,将街市烤得暖烘烘的,中和了街面上少人烟的萧索气,只叫人觉得杲杲春色、青青人间,实在是烟火十足、美不胜收。
因着众人多数皆还家休沐,是以江阳府衙门前只有两座威严壮观的石狮不辞日夜地坚守着。今日,并无轮值的官差在门口当值。
直入了府衙后院,各处大人暂歇的院落也多数闲置着,就好比知府大人的院子,此刻就空无一人。
过了宋知府的院子再走一段路,是个修式样大差不差的另一座院落,其檐角高低勾连,脊兽端坐其上,从那屋脊便能看出院子的宽敞明亮,也昭示着其主人身份的非同一般。
那院落的大门敞开着,正对着主屋的六扇镂花楠木门,从院外便可一眼瞧见主屋的那一面绣着菡萏出水花样的蜀绣屏风。
如今方才开春,并非菡萏盛开之时。而入目的这扇屏风,正所谓“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单看那栩栩如生的丝线走势,便好似真能闻着那荷花香气一般,叫这院子荷香满园。
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正捏着一方软布,轻轻擦拭着那屏风四角的绣面连接处,为屏风除尘。
他将袖口挽起,就着门口斜照进来的缕缕金光,半蹲着身子查看着那犄角旮旯最是容易积灰的地方。夕阳从云彩中漏出,将他的发髻身形投影在屏风面上,勾勒出小半片阴影,颇有些名画大家的俏皮意味。
他正瞧得入神,却晃然间觉得头顶一暗,怎么也看不清那榫卯相接之处,接连着屏风上的阴影也铺陈了好大一块,远远盖过了他先前的身形。
那小厮这才回身查看,只见一人正负手立于他身后。
这人身着一袭藏蓝色的长衫,深沉无匹,一瞧便不是什么活泼好动的人物。他满头发丝皆拢于脑后,扎成发髻以一同色的布带束起,倒没什么旁的装饰,只是两鬓有些微的霜色隐匿在满头青黛之间。
他面色深如古井无波,瞧不出什么喜怒。
他一惊,连忙收拾好手中的帕子挂在一边的手肘上,起身站直了。这才眉开眼笑,面上颇为惊喜地唤了一声:
“阿爹!”
来人不动声色,迈步便往屋里走,一面走着,一面随风飘来一句,“谁是你阿爹?”
“我说过,不叫你这般唤我。”
那小厮并无尴尬之色,面色不变地快步跟上去,嘴上也是讨巧地不行,丝毫不在意前人那了无波澜的语气和神态。
“今日府中各处的大人都归家休沐了,没什么人!不会叫人听去的!”
他十分自然地接过那人褪下的披风搭在手上,却正好盖住了他先前擦拭屏风的软布,他拿眼尾偷瞥了前人一眼,蹑手蹑脚地将那方软布抽出来搭在另一只手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前人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那人不置可否,倒是没有再接着驳回他的话。
这小厮嘿嘿一笑,倒并不狡黠,反而有几分老实憨厚的意味在其中。
“阿爹今日不是说去沅水垂钓吗?收获如何?”
他见阿爹两手空空,连个鱼篓都未曾瞧见,更觉得疑惑重重,不过转念一想,许是入府直接连鱼带篓丢去了小厨房也说不一定,他这么想只觉得很是合理,便还是开口问道。
近些日子开了春,正是鳜鱼肥硕的时节,若是能钓得几尾鳜鱼蒸了来吃,那他今日可有口福了!
那人进了内室,一路熟门熟路地往里,直至走到窗前的矮榻上才停住脚步,显然是对这院子颇为熟悉。
四方的窗扉并未阖上,而是以一横木支着,有半边儿阳光漏进来,斜阳渐晚,薄薄地在榻上铺了一层。
他掀起衣袍,一个回身便坐在了矮榻上,半边脊背融在阳光下,正脸却陷在房间内的阴影里,这两种颜色以一种极为巧妙又混杂的方式融合起来,一体两面,竟无半分怪异之处。
他虽然坐着,身子却并未放松,绷直了脊梁。待他俯首而坐,将衣袍又盖回两腿之上,整理好之后,这才抬起头来——
浓眉大眼,很是英武的长相。
虽有些暮气沉沉,但终归能瞧出其年轻时的风采。
这人正是江阳府衙的同知,贾仁贾大人。
他眉头微沉,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扶额,半晌不理睬那小厮的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爹?阿爹?”
这小厮倒不羞也不恼,好似永远是那么精神一般。他回身将贾大人的披风展开抖了抖,摊开来挂在屏风上,想着先叫室内的炉子烤一烤祛祛寒气,稍后再收将起来。
而后他又行至桌案前,抬手便抄起桌案上那一只陶炉里拿水煨着的茶水来,又取了茶盏,一面斟茶,一面乐呵呵地同贾大人说着话。
“阿爹,喝口水!这是我一早便热着的。”
“这虽开了春,但沅水风大,外边儿冷,阿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阳的天气就是如此,虽然总的来说天朗气清的日头多,可是风声啸啸的时候也不少。他从小在江阳长大,早对这儿的天色见怪不怪、了如指掌了。
贾大人一手接了茶水,方才送至唇边,却又生生顿住。他眉宇间忧虑丛生,只是不晓得在为什么事烦恼。
最终,贾大人也没能饮下那杯热茶,他几次欲饮,却还是放下了茶盏,将其推至一旁。
“阳生,我将钓来的鱼同那一应钓具皆搁在小厨房了,你想去看便去罢!”
“稍后记得将渔具捎回来……”
原来那小厮名叫阳生,贾大人简单交代几句,便打发了他出去,似乎是不愿多言,说话间皆是叫他先去小厨房待着的意味。
阳生见贾大人并不饮用那茶水,原先还氤氲的热气在缭绕片刻之后,便缓缓消散了,直至最后,一丝温度也无。
一壶水尚要拿陶炉煨着才能勉强保持滚沸,一杯水自然是无力招架春日的寒凉了。
他抬手便拿起那茶盏,倾身探出窗外,将那冷下来的茶水泼到墙根脚下。一番动作完成,才将那茶盏又搁在茶盘里头。
“果真?可有鳜鱼!”
阳生面上又惊又喜,一双人畜无害的荔枝圆眼生的很是灵动。瞧他的容色,也不过十七八的模样。
他收回摆弄茶盘的手,将不小心沾染上的水渍毫不在意地在身上擦了擦。也许是心思简单,他并未察觉贾大人神情有何不妥,只是一心扑在他挂念的鳜鱼上。
“鳜鱼只有一条,剩下的是几尾青鱼……”
贾大人的声音有些空,干瘪地陈述着今日垂钓的战果,却没什么垂钓者的喜悦之情,似乎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只是喃喃地说道。
阳生止不住语调升高,急匆匆地说道:“甚好!甚好!那我先去小厨房看看。”
“阿爹,你要喝水就从炉子里的茶壶里倒,莫要喝那凉水——”
他话音拖得老长,话的尾音还未落地,人便已一溜烟儿地闪出屏风后,消失不见。
他行动间带起一阵微风,叫那搭在屏风上的披风衣角轻轻晃动,屏风绣面上的菡萏出水图样在披风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贾大人一直盯着那随风而转的衣角,衣角轻盈、向来无根,是以风动衣角便动。那人心呢?所谓心随境转,他心中的那把衡器也左右摆动……
人心,也如此容易摇动吗?
是夜,江阳府衙,同知院。
暮色四合,日月交替,同知院上方四角的夜空也拉起了浑黑的天幕。一抬头便瞧见星繁月朗,随性地闪耀其间,叫夜色也活泼几分,不显得那般沉郁。
阳生拎着食盒往同知院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番景象。他将食盒提起与面旁同高,用鼻子轻轻去嗅,只觉得鲜香四溢、扑面而来。
今日小厨房的婶子也归家去了,他便自己动手,将那尾鳜鱼清蒸了,再淋上些豆豉汁,不用再额外加什么佐料就已经是鲜美无比。
剩下的几尾青鱼叫他片了些鱼生,其余的都一锅炖了。煮的咕噜咕噜冒热气儿的时候再撒上一把小葱子,葱青汤白、热气袅袅,这时候便是出锅的绝佳时刻。
他连偷嘴都不曾,便一齐打包进食盒,想着端来同知院和阿爹一道用饭。
现下上巳的热闹还未完全过去,府中各处的大人皆归家休沐,就连小厨房的婶子也回乡里看孩子去了。这一整个江阳府衙上上下下恐怕也就只有他和阿爹两个人,不免有些清冷,他得去同知院陪阿爹热闹热闹。
阳生脚下步履匆匆,他怕走得慢些饭菜便都凉了,一心只想叫阿爹吃口热乎的,是以双手捂着食盒将其贴在胸膛上取暖,步子迈得更开了。
他正专心致志地闷头往同知院赶,正要跨步进院门,却瞧见一个人裹了墨色的斗篷疾步出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借着院内挂着的灯笼散出的光亮去看,来人却原来正是他的阿爹贾大人——
“阿爹!你去何处!我煲了汤,还蒸了鳜鱼——”
他的声音脆脆的,将浓墨般的夜色划开来,在寂静的同知院显得尤为悦耳。
他一语未毕,便叫贾大人打断:
“先搁在屋里,你去将原本该轮值的官差通知一遍,家住近处能叫的全叫上,随我一道出府!”
阳生“欸!”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这清蒸鳜鱼凉掉了多可惜之类的惋惜之语,便只见阿爹如同箭羽离弦一般冲出去的身形。
他来不及多言,三两下搁下食盒便追出去!
“贾大人!你等等我!”
第50章
是夜,江阳城外,沅水河道。
正所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即便是沅水河道和江阳府衙并不在一处,头顶上高悬的却是同一轮明月。
如今方才过朔日不久,月儿正弯,似一只小船倒映在漆黑如墨的天河里,摇摇曳曳地缓慢划行着。只是与水中渔船不同的是,月儿船并不会留下那轻轻荡漾的水波纹尾迹。
沅水河道入了夜江风更甚,只听见风声呜咽,来回飘荡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浪花叫江风垂吹皱,一齐滚上河滩,激流勇进又缓缓褪去,如是重复着,似乎不知疲倦、不眠不休……
再往河滩里走,飘荡的芦花也进入了梦乡,一丛一丛地靠在一处,随着江风轻轻摆动身躯,外边儿风吹得紧,而它梦中却酣睡正香,不知同谁诉说着喃喃低语……
无边的寒气倒灌,争先恐后地涌入文玉和宋凛生所在的基坑,将他二人紧紧裹挟。再加上倒春寒的助力,实在是风霜刀剑一般的湿冷和刻骨,令人难耐。
她和宋凛生一整日未曾进食,又没什么厚实衣物御寒,这样下去恐怕会很快失温……
文玉不由得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宋凛生的外袍,正欲去查看倚靠在一旁的宋凛生,却忽而双耳微动。
她原身是梧桐树,生的是枝繁叶茂,从前在山中的时候,每一片枝叶都是她努力生发的神经末梢,能帮她探听许多消息。是以她化形过后,五感六识便越发敏锐,哪怕是一丝的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文玉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呼——呼——”的,忽急忽缓、一阵一阵的回荡着。凝神静听又十分有力,像是什么猛兽的怒号,直直冲击着河滩,拍打在乱石之间……
河滩?什么兽群会跑到河滩上来。
文玉这般想着,心中猛地一惊!糟了——
不是猛兽,是潮水漫上来了!
她和宋凛生若是不赶紧离开这儿,只怕那潮水涨上来会直直将她二人淹了。
文玉心中一时又急又怒,早知道她便将宋凛生一棍子敲晕,先扛回宋宅再说。哪怕他事后想起来会追究,自己只管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是,也好过他二人在这基坑里听了头顶上一日的虫鸣蛙叫,如今挨饿受冻不说,竟还有叫潮水倒灌,生生淹没的风险!
就这么办!文玉一狠心,依据这周遭的情境快速做了决定。就先将宋凛生敲晕,把他扛出去。现下这情况,洗砚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文玉一面想着,便一面转头去看身旁的宋凛生——
哪里有什么宋凛生?
四周隐没在无尽的黑暗里,绸缎般的夜色湿滑冰凉,将文玉紧紧围住。她想向周遭探看一眼,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只能勉强转转眼珠,粗略地瞥上一眼。
莫说宋凛生,便是连宋凛生的一片衣角也无。
文玉的一颗心蓦然缩紧,宋凛生怎么找不着了?她僵直着身子无法行动,只能试探着开口唤道:
“宋凛生?宋凛生?你去哪里了?”
响彻耳畔的是虫鸣声声,却无人应答,她单薄的声音回荡在这基坑当中,渐渐消散,更添几分寂寥的意味。
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她此次下界本就是孤身一人。若不是宋凛生接纳她,又迎她入府,为她置办衣食住行等一应器具、物件,她早就如同这会儿一般,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身处这无尽的旷野之中……
她修为虽低,却也不用进食,更不在意衣物是否保暖,可是她现下却觉得饥寒交迫、身心俱疲,只一门心思想要寻到宋凛生,她二人再一齐回府吃顿热乎的饭菜。
文玉心下酸涩难言,她口齿也逐渐不清晰起来。
“宋……宋凛生!你在哪儿啊!”
文玉一颗心又酸又涨,更添三分忐忑、七分惊慌,她若是找不着宋凛生,又该如何是好?
文玉运转灵力,想要极力挣脱这莫名的束缚,却是徒劳无功,她不知是被什么困住了,那灵力郁结在一处,不听召唤,导致她周身一丝法力也无!
她的心绪越来越急,细密的汗珠自前额淌下,浸润了两旁垂下的几缕耳发,又沿着下颚一路往下,一直隐入那洁白细腻的脖颈之间……
“啊!”
文玉一声惊呼,蓦地坐直了身子!她脑中空空,掺不进半分思绪,只觉得一盏炽目的白灯在眼前晃动,照地她睁不开眼。
她大口喘着气,好似怎么也呼吸不够。前胸随着她吸气的步调高低起伏,久久不息。
忽而,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抚上她窄小单薄的脊背,含这三分安抚的意味轻轻拍着。那动作虽轻缓,却很有节奏,莫名携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文玉跟随那只手的步伐,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她细细地喘着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渐渐松弛下来。
不待她回身去看,只听得一道温润清浅有如松间泉水的声音响起——
“文玉娘子可是发了噩梦了?”
这声音……文玉猛地回头去看。
也不知巧还是不巧,她这一回身动作太大,宋凛生为了给她顺气又靠近她半分,文玉飞扬的发丝从他脸颊上滑过,只留阵阵发香还萦绕在鼻尖。
他二人离得极近,文玉的鼻尖堪堪划过宋凛生的下颌……一时间,文玉的鼻尖阵阵发痒,叫她眉头一蹙。
文玉与宋凛生俱是一愣,僵直着杵在原地,是一动也不动。气温升腾,丝丝古怪的氛围就这么将他二人包裹起来,好似打造了一口奇异的暖炉,将她们烤的热乎乎的,两颊皆升起片片红霞。
只是文玉的欣喜还是占据了上风,她杏眼亮亮,似盛进一整个星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静。
“宋凛生!”
文玉顾不得什么仪容形象,她眼角还带着方才梦魇的湿意,她却擦也不擦,张开双手便向宋凛生扑将过去。
宋凛生还沉浸在方才那氤氲的氛围当中,他只觉得脸颊发烫,见文玉扑过来,来不及多想,那双臂便自顾自张开去接。
衣袖带起来的丝丝凉意,叫他们都清醒了三分。
文玉同宋凛生拥了个满怀,她横冲直撞的力道*,叫宋凛生稍稍往后仰了半分,不过很快便止住,牢牢地将文玉拥在怀中。
“宋凛生!还好你还在!你都不知道!我方才——”
文玉一面嘟嘟囔囔地说着,一面将眼角的泪意往宋凛生的衣襟前蹭去。她是真的怕了,那梦实在太真,纵使她有灵根仙法,却也难辨真假……
“我知晓的。”
文玉的动作太大,那原先披在肩头的外袍松松垮垮地往下滑去,倒像是死物生灵,见不得她二人拥在一处而要早早退场似的。
宋凛生极自然地拎起那衣袍掸了掸,又重新盖在文玉身上,他举起手在空中一顿,最后轻轻地落在文玉的后背心上,缓缓地拍着。
宋凛生语气肯定,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回答文玉的话。
“你方才梦魇住了,在梦中寻我,许是梦见我找不见了?”
文玉从宋凛生的怀中抬起头,愣愣地瞧着他,就连眼角的泪痕都还那么敞亮地挂着,不加掩饰。
“你、你怎么知道?”
宋凛生俯首瞧着文玉,一手仍轻轻环着她,腾出一手来在怀中摸出一方锦帕来。他将那帕子对折了,一点一点地沾上文玉的眼尾,将那泪痕慢慢拭去。
待到全都清理干净之后,他神色如常,自然而然地将那帕子又收入怀中。
若是洗砚在场,瞧见这副情状,怕是要惊得直直跳起来。他家公子什么时候会将一方使过的帕子再收在贴身的衣物里。
只是洗砚不在,文玉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这不重要,文玉娘子。”
“重要的是,凛生绝不会弃文玉娘子而去。”
“在为文玉娘子寻到阿兄之前,凛生一定竭力照顾文玉娘子。”
宋凛生与文玉四目相接,眼中俱是满满的诚意,那一双少年眉目是那般清澈动人,真挚无边。
至于寻到文玉娘子的阿兄之后……宋凛生心想,他的话仍然作数……心意……心意也不变。
分明只是心中所想,又没叫他说出来,宋凛生却还是羞得不行,连带着为文玉顺气的手也迟钝下来。
这话文玉听了只觉得长舒一口气,是梦啊……幸好是梦……
放松下来的文玉身心皆轻,她懒懒地往下靠去,却觉得面上一凉——
却也不是完全的冰凉,是一层薄薄的凉意包裹着丝丝温热,那热度穿透那凉意、渐渐传来,贴到文玉的面上。
这感觉……好像是……
文玉一抬头,这才发现自个儿是将脸埋在了宋凛生的胸膛上。他原本就穿的单薄,一早又将外袍披在了文玉身上,空吹了大半日的江风,此刻身体早就有些冰凉,隔着那层衣料,只余下淡淡的薄温了。
一时间,他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暧昧的氛围渐渐将文玉和宋凛生之间并不宽敞的缝隙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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