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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文玉一颗心全扑在这样式新奇的桌案上,听得宋凛生的声音,反应了好一阵,才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声。


    “什么?”文玉抬起头,侧过身去看宋凛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原来是贾大人从一道屏风后跨步出来,他身后的小厮鱼贯而入,分为两列向席间行来。


    文玉眼瞅着捧着食盒的小厮在席间来来往往地布菜,出声向宋凛生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八冷八热四扫尾’?”


    “文玉娘子稍待,等菜色齐全了,凛生再为娘子一一讲过。”宋凛生含笑望着文玉。


    他二人不再言语,文玉目光流转,只直勾勾地盯着贾大人的动作。


    只见贾大人越过众多桌案,向文玉和宋凛生这桌而来。他人还未到,声音便已传了过来。


    “宋大人!”贾仁躬身向宋凛生见礼,一旁的祭神打扮的穆同也起身与贾大人相互见了礼。


    “请宋大人为水席开宴致辞?”贾仁客气地同宋凛生说道,“大人发了话我也好安排大家入席。”


    宋凛生颔首听贾仁说话,待解其意后,回道:“贾大人不必谦让,想来凛生到任之前,大人已同穆经历准备了许久,今日权当凛生是受邀来吃席的罢!”


    “就由贾大人代凛生致辞。”宋凛生推辞道。


    一旁的穆大人也附和着说:“宋大人既发了话,贾大人你就致辞开宴罢!别叫乡邻等久了就是。”


    贾仁听了宋凛生的话本欲再劝,见穆同也连声附和,便也就不再推辞,他复又向宋凛生见礼,之后便转身立于正厅上首,开口道:


    “正所谓生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维徽宁二十六年三月初三,来聚于此,是为禊祓、水席、祭神三样……”


    文玉听得贾大人的开场,生出些许疑惑,她倾身附到宋凛生耳边,问道:“宋大人说来聚于此,这个吃席的人是如何确定的?”


    文玉转头环视一圈,这正厅虽则宽大广阔,但绝不至于能容下整个江阳府的人。


    宋凛生却也不知道作何解释,他只记得少时每逢重三,江阳酒家便会提前些时日同各府下帖子,受邀的人家则赴宴。


    未有拜帖的人家便可参加其余诗馆、书院的水席,抑或是只凭自己的喜好,邀上三五好友在家中开席也并无不可。


    现下已过了许多年,他久不在江阳,如今的形制,倒也不甚清楚。


    他一时噎住,虽不十分情愿,但仍打算请教这位到任一年有余的穆大人。


    未等到他开口,一侧的穆同早已徐徐解释道:“现如今各大酒家饭馆、茶坊诗社皆可开办水席,只需提前将邀约的木牌挂出来,城中百姓凭自家的喜好,去往对应的店家门口领用便是。”


    “并不由店家单独邀请,而是先到先得,各凭本事了!”


    一言道罢,穆同为文玉和宋凛生二人斟起了茶水。


    文玉点点头,脑筋一转便又问道:“可我和宋凛生并未领到什么木牌呀!”文玉转头,用眼神询问宋凛生。


    “不消说宋大人现今是江阳知府,文娘子又是大人的贵客,便是有我三分薄面,也没谁敢将你们拦下!”


    “毕竟大人和娘子可是我亲自请来的!”


    穆同朗声回应,同文玉说着玩笑话。


    文玉叫他一副严肃认真却俏皮趣味的话逗得笑意连连,连带着肩头也耸动起来。


    此话落入宋凛生的耳朵里,却很是有些深意。他不禁想起那日洗砚送完阿沅弟弟后回府带回的小鱼灯,那时洗砚分明说是穆大人特意交代带回来给文玉娘子赏玩的……


    今日穆经历的言谈举止,又是送钗又是引路。嘴上说他是江阳知府,可他待文玉娘子分明比对他这个领头上司还要殷勤几分……


    宋凛生眼睫微垂,掩住眸中神色……


    “众位乡里乡亲、街坊四邻,今日除垢祈福、祭神迎春,官民同乐!”


    “各位不必拘束,大可尽兴!”


    随着贾大人话音落下,那布菜的小厮忙得也差不多了,四座皆举杯相贺、满堂喝彩。


    各式各样的菜色流水似的摆上桌案,小厮将那特制的碗盏轻轻摆入中央的流水之中,稍一使力,碗盏便随水而动,轻晃着往下游慢悠悠地传去。


    文玉安坐于这方桌案的中部,是以菜色刚上的时候离她有段距离,文玉只能伏在案上,倾身望着那碗盏,期盼能快些转到自己面前。


    “这江阳水席讲究八冷八热四扫尾……”宋凛生数着那碗盏数量,见菜色差不多也齐全了,便开口预备向文玉一一讲过。


    “对呀!正是八冷八热四扫尾。宋大人好眼力。”穆同接话道,“我头一回操办水席,还是贾大人同我讲了好些时候,手把手教我选的菜色!”


    宋凛生闻言顿住,待穆同一番话讲完,才预备开口。


    哪知这穆经历是个热心肠的,语毕又讲起菜色来。


    “这八冷八热四扫尾,讲的便是八个冷盘、八样热菜、四种汤水。”


    文玉扭头去看穆大人,听得津津有味,止不住地一面听一面点头。


    宋凛生一口气就这么吊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哽得难受。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打算压一压,方才送到唇边,又想起这是穆经历斟的茶水。他不知是跟谁置气,竟直直将那茶盏搁在案上,顿了片刻,又抬手将其推出好远。


    可穆经历的声音还是不断地从一旁传来,叫他躲也躲不开。


    “这八冷八热涵盖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其中最有江阳特色是是腌渍鲜鳜鱼、沃田鸡、芙蓉蟹、河虾豆腐羹……”


    穆大人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很难合上,文玉偏头听着,她初见穆大人时,只觉得他身姿挺拔、笔直如树,却不想还是个话篓子。


    但文玉听得很是沉醉,就等那美食传到自己面前,是以也不觉得烦闷。


    “还有各色鱼生……”穆同接着说。


    鱼生?文玉一听见鱼生便支起身子,旁的菜色她还未尝过,不知其滋味,但这鱼生嘛,已在宋凛生府上用过了,倒是晓得的。


    文玉伸长了脖子,打算看看鱼生传到哪儿了。


    要说这曲水流觞,确实风雅,但是分坐溪流两岸饮酒之时,本就乐得有那个闲情逸致,倒还适用。引申到这水席之上嘛,文玉心道,那人岂不是都饿死啦?不好不好,虽则风雅,却不实用。


    文玉一心专注地看那盛菜的碗盏,却突然听得叮地一声,拉回了她的视线。


    文玉低头,自己面前的食盘中正躺着一片莹白剔透的鱼生,入目的还有宋凛生那未来得及退回去的手和竹箸。


    原来是他为文玉布菜,却不知为何发出声响。前些时日文玉同宋凛生用饭的时候,他取箸用碗,可是轻柔仔细,绝不出声的。


    文玉心中有些疑惑,但他教养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怎可能有失态之举。文玉只当是他用不惯外边的竹箸,并未多想。


    她低头嗅了嗅这鱼生的鲜甜香气,那丝丝甘味便钻入心脾,游遍六腑,文玉满意地点点头,侧过头向宋凛生道谢:“多谢小宋大人啦!”


    宋凛生收回手,将竹箸搁下。他眼波转动,瞥了穆经历一眼。


    “菜色再好,也要尝过了才是。便是说得再如何活色生香,也不如吃进嘴里。”


    “穆经历觉得呢?”宋凛生话才出口,便后悔万分。


    他……在做什么?


    他初见穆同,只觉得此人颇为机灵、行事又妥帖周到,想来共事之时少不了相互请教。怎么今日却在这里,同人家争锋相对……


    穆同一愣,似乎没想到宋知府会有此一问,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回道:“宋大人所言极是。”


    “这道菜正是——”穆同接着说道。


    “腌渍鲜鳜鱼。”宋凛生接过话头,并未叫穆经历继续说下去,“所谓三鳜四鲥、八鲃九鲫。指的便是吃鱼的好时候。”


    宋凛生心下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愉色,不就是抢先几句话的事,谁人不会?


    “如今阳春三月,鳜鱼正肥,确实适合做这道腌渍鲜鳜鱼——”


    穆同闻言,只当是宋凛生对自己办差挑菜的称赞,便合手一礼,笑着答道:“多谢宋大人夸赞。”


    宋凛生一反常态,并未接话。他提起竹箸,又为文玉添了些鱼生和葱子在食盘中,只微侧身低下头去,低声嘱咐道:“鳜鱼虽性温、腌渍却寒凉,也不可多食。”


    “再者说,鳜鱼肉质紧密、油脂颇丰,其实清蒸最佳,腌渍次之。”宋凛生见文玉细细品味,无限回味的样子,接着说道:


    “改日回家我叫厨子做清蒸鳜鱼给你。”


    文玉两腮还塞满了鳜鱼生,葱子的香味在口中迸发,四散在唇齿之间,叫她很是满足。


    一听改日还有清蒸的吃法,文玉更是欢喜,对着宋凛生频频点头。她动作间仍不忘咀嚼,许是觉得不甚雅观,忙不迭地用双手捂住口周。


    宋凛生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文玉,并安慰道:“无妨,你只管吃得舒心便是,何必拘礼?”


    她二人一来一往,互动地好生热闹。


    只留下文玉身侧的穆同,他一颗心犹如风中沙石,四处飞走。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一向温和有礼的宋大人怎会如此将他晾在一旁,难道是嫌他菜色挑的不好?


    可他分明同贾大人商榷多次,才定了这道腌渍鳜鱼,听贾大人说,往年一直也兴这个吃法,乡里乡亲的无不夸赞呀!


    穆同将信将疑,正巧那道鳜鱼也传到了穆同面前,他提箸捻了一片鱼生,裹上葱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脑中的疑问一直盘桓不去:


    难不成真是清蒸最佳,腌渍次之?


    第32章


    穆同将那鳜鱼生含在口中反复咀嚼品味,入口鲜香清冽、薄如蝉翼,也没尝出个所以然来。心下不禁抱了三分怀疑之色,看来他哪天也该回家试试清蒸鳜鱼的吃法。


    穆同侧过头,见宋大人正与文娘子叙话,一面为文娘子布菜,一面讲那菜色的讲究之处。他眼角眉梢俱是温润的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一时间他与文娘子吃得好生热闹。


    丝毫不见对那菜色有何不满之色。穆同垂眸,眼波流转间便明白了个大概,他一时失笑,并未言语。


    一尾鳜鱼而已,又不是什么千金难得的珠玉珍宝,哪里就在乎什么清蒸还是腌渍?


    穆同只斟了杯茶水送至唇边,却不急着饮用,仿佛只为了将唇边的笑意遮盖两三分。他轻轻摇头,耳上的银珰随之漾动,碰撞间发出破冰般的声响。


    “今日席面上怎么不备酒水?”文玉咽下口中的河虾豆腐羹,眼神左右扫了一圈,颇为疑惑地向宋凛生问道。


    宋凛生欠身从桌案上取过茶水,为文玉斟了一杯,将那茶盏推至文玉手侧,劝道:“先用些茶水罢!”


    “先前的‘曲水流觞’是有酒水的,只顾着禊祓,倒忘了叫你取酒来饮用了。”


    “啊?”文玉杏眼圆睁,她倒是忘了,方才在后园的溪流边,确实只顾着把玩那兰草许愿,不曾注意到什么酒盏,只同宋凛生对饮几杯“敬亭绿雪”。


    文玉一时懊恼,垂下头,把着竹箸去捻菜。


    “约莫先前备了酒,席面上便不再有酒水了。毕竟水席主要是品尝菜色,更何况用过饭后,大家还要一道出城祭神,切不可贪杯误事。”


    宋凛生一番解释,宽慰着文玉。见文玉还是怏怏不快的样子,心下有几分无奈,他倒是没见过文玉这样的,仿佛是个酒瓮子变的。


    原先在上都城之时,城中显贵之家的娘子郎君常开宴饮,也会给宋凛生下拜帖。什么春踏青、夏观花、秋品蟹、冬赏雪,都是少不得酒水的。他虽也会饮,却不敢贪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酒有些畏惧。


    不似文玉娘子这般,分明方才尝过酒之滋味,却每每用饭之时,便开始念叨起来。


    宋凛生忍不住垂头一笑,又向文玉许诺:“我那后春山中的衔春小筑已差人洒扫出来了,院中有一株枳椇树,待到入了夏,摘些枳椇子存起来给你解酒。”


    文玉一双手捧着茶盏,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听得宋凛生的化为,原本还在点头,却在那句“解酒”落地之后,疑惑地抬头。


    “我当你要摘些枳椇子给我酿酒呢!怎得是解酒?不好不好!”


    宋凛生哭笑不得,“有有有,你想喝什么酒,我那酒窖都有。”


    他二人说话间,叫这水席吃了好些时候。


    一旁的穆大人提起竹箸夹菜,不再搭话。这般明显,他若是再无法窥见一二,倒真是白在府衙混这么久了。穆同面上是若隐若现的笑意。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旁人。


    一时间,这席面别无二致,三人却吃得各有心思。


    身侧的男男女女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一餐饭吃得很是热闹。


    “穆大人——”突然一声呼喊透过并列而坐的人群,绕到文玉面前,又传到穆同耳边。


    他应声望去,突如其来的呼唤叫他定在原地,手中的竹箸还夹着一片沃田鸡。


    “贾大人?”穆同见来人是贾大人,便将那沃田鸡并着一双竹箸搁下,取了帕子拭口,才开口问道:“贾大人可用饭了?方才没见着你在哪入席。”


    “还吃什么呀!穆大人,你得先去预备祭神之事,时候不多了!”贾大人颇为操心地说道,又补充一句,“这菜色我叫厨子都给你留着,你晚些再回来吃!”


    说着便上手来捉穆同,这穆大人哪里都好,行事果断、又周到妥帖,到江阳府任职一年有余,政绩颇丰,绝对是江阳府衙一等一的好“管事”。就是有时候莫名有些泰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的从容,旁人都急死了,他还是那般不急不缓的。


    贾仁每每都叫他气个半死,好在他二人虽有时候意见不合,却多数时候都能相处得很好。


    “同知大人,你别催!”穆同话虽如此,却还是叫贾大人拥趸着起了身,他一双手扶住高绾的发髻和满头的发冠珠翠,待整理好了,实在是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穆同五官柔和秀美,并不是硬朗的男子长相。扮起春神来,倒是十分合适。


    文玉停下竹箸,侧着头看他起身。


    “宋大人,文娘子。”贾大人回身同宋凛生和文玉禀明缘由,“二位慢用,下官先同穆大人出去,预备祭神的事项,以免误了时辰。”


    宋凛生轻轻颔首,贾大人便一面照看着穆同那拖地的衣袍,一面随在他身后出去了。


    文玉瞧着他二人的身影隐入屏风后,消失不见。


    她低下头,瞅着面前食盘叫宋凛生堆得满满当当的菜色,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这样好的水席,贾大人却不吃,有的人关在地牢,怕是想吃也没得吃。”


    她一想到此刻陈勉还在地牢关着,而河道水利一事,也还没有眉目,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下去。


    她说是来帮宋凛生,却好似什么也没帮上,还累得他抽空带自己四处闲逛。


    文玉越发气馁,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美味珍馐,也无半分胃口。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文玉这副样子,不必多说,也能猜中她的心事。从一开始遇见文玉娘子之时,她就是这样,在睡梦中对他连声致歉,也总是无端自责。


    宋凛生轻叹一口气,又为文玉捻了一片她喜爱的鱼生,劝慰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步一步办。”


    “今晨我从府衙出来的时候,正遇见贾大人去地牢给陈勉送吃食,想来陈勉不会受到太大的亏待。”


    宋凛生心下也有几分异色,贾大人既然那般严厉地捉拿陈勉,今日怎么又亲自去送食盒呢?但他强压下这分疑惑,继续柔声劝慰文玉:“你也先宽心,不若换个角度想想——”


    “嗯?”文玉闻言抬头看向宋凛生,双眸中盛满了不解的神色。


    “贾大人便是不吃席,也要先安排好祭祀春神之事,也是一位恪尽职守之人。”宋凛生向文玉解惑,同她低声谈论着。


    “事已至此,先用饭罢。”


    “稍后我们也同众人一道出城观礼。”


    文玉听罢,点点头,一切还有待查探,边走边看吧。


    许是因着还有祭祀春神的仪式要开,这水席并未持续多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并未再叙话闲谈,便都自发地退了席面。


    洗砚也收整完毕,来唤宋凛生和文玉出城。


    这祭祀仪式,要从城中一直演到后春山,由花车载着“春神”一路从江阳府四个街市游遍,又从中门出城。


    待出城后,“春神”便也不再乘车马,而是下车徒步行走,途中有两项事须得做,一是打春牛,劝春耕;二是怀抱柳枝向众人洒水,以示洗去污垢、传播福泽之意。


    城中游人颇多,很是拥挤,再者,如此佳节,自然是亲身体会最好。


    因而文玉同宋凛生也未驾车马,就信步跟着人流前进。


    “文玉娘子——”


    文玉听*得宋凛生的呼唤,便侧过头去,只感觉一顶帷帽突然落了下来。


    方才她用饭之时才取下的,许是落在了江阳酒家,没想到叫宋凛生又带了出来。


    文玉扶住帷帽的外沿,将薄纱翻起挂在帽沿上。


    “多谢小宋大人!”她方才还以为找不着了呢。


    她二人一路跟着人流四处转,却因为出门慢了几步便落在后首,这都逛遍了东西南北,也只是追着花车的尾巴跑,一直未见着花车上的“春神娘娘”。


    文玉呼出一口气,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贾大人要提前拉走穆大人了,她与宋凛生不过迟了片刻便落后这好些远。若是穆大人慢了,怕是这“春神娘娘”今日便是挤也挤不上花车了。


    眼看便要出城,她可不想连这花车的正面长什么样子都瞧不见,牵牛春耕的样子也看不着。


    文玉向宋凛生道了谢,眼珠一转,便问道:“小宋大人,你想不想去看看‘春神娘娘’长什么样?”


    “嗯?”宋凛生闻言轻哼,“方才‘春神娘娘’不是跟我们同桌用饭吗?你看的还不够清楚?”


    文玉一哽,却耍赖道:“我就知道小宋大人想看!”


    文玉一把抓起宋凛生的手臂,在手中握了握,打趣道:“走!我带你去前边儿看!”


    人流熙攘,却并不是人叠人的拥挤,是以仍有一人宽的余地。文玉眯眼打量片刻,这样子容她和宋凛生通行不成问题。


    文玉脚下发力,一把拽住宋凛生向前跑去。


    “欸——”宋凛生没想到文玉会突然动起来,叫她吓了一跳,方才迈出两步便忍不住想停下来。


    他在上都之时,在府中不是看书就是阅卷,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坐轿,鲜少在街市上抛头露面,更遑论这样放开步子地奔走。


    宋凛生一时有些不习惯,他欸了一声,想叫住文玉。


    “文玉娘子——”


    然而风声掠过耳畔,文玉飞扬的发丝随风而动,从宋凛生鼻尖抚过,留下缕缕发香。


    那淡香阵阵,摄人心魄,叫他一时有些迷惘……


    四周的人影急速倒退,日照的光影打在宋凛生的脸上,身旁的人声鼎沸渐远,仿若无息。他只瞧见文玉发髻上似乎将要飞走的银蝶,宋凛生忽然觉得:


    这样,也很好……


    第33章


    直至跑出好远,宋凛生的一颗心仍是飘忽不定,似乎是落在了绵软轻盈的云层里,一时找不着确切的落脚之处。他神思飞逸、头脑眩晕,直勾勾地盯着文玉的的后脑勺,那帷帽上的轻纱随风而动,叫宋凛生眼花缭乱。


    他心底无端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文玉的手有些冰凉,那温度隔着并不厚实的春衫一直传到宋凛生的手臂上,又钻进他的神经里,叫文玉捏住的地方衣料皱成一团,也不知是像谁纠葛在一处的心。


    文玉的发梢舞动,漫过宋凛生的袖口,那滑如锦缎的发丝铺了他满手,发丝叫日照暖过,并不似她的手一般冰凉。


    他莫名想要握住,却还来不及反应,那缕缕发丝便稍纵即逝,从他指尖滑过。


    他想起少时沈绰阿姊养了只通体明亮如雪的狸奴儿,因为毛色纯白如玉,取了个名字叫“霄飞练”。他那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阿兄却老爱拎个狐毛团子用长线吊住去逗弄人家,叫那猫儿扑也扑不着,却仍是止不住地追着阿兄的动作跑。


    那时他觉得,若这“霄飞练”是个垂髫之时的孩童,该叫他阿兄逗的多么的抓心挠肝。现下他却发觉,自己与当时的猫儿心境应是大差不差的。


    这一冷一热的感觉在宋凛生身上交错,搅得他如坠冰窟、似入熔岩,掉进了冰火两重天。


    “小宋大人!”文玉扭过头来,看着宋凛生慢半拍的样子,她眉眼弯弯如远山,笑声泠泠似清泉,扬声催促道:“快些呀!小宋大人!”


    文玉的面庞在帷帽的轻纱掩动下若隐若现,只瞧得见她一双杏眼,映射出粼粼波光,清澈澄明得好似一汪湖水,能倒映出宋凛生的影子来。待他想要瞧得清楚些,却又叫那薄纱掩去,寻不着了。


    宋凛生心下懊恼,今晨出门是为什么要戴帷帽来着?


    他喉头轻动,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应了一声“这就来!”,随即反客为主,翻过手腕将文玉的手握在其中。当他隔着衣料触及文玉的体温那刻,心下一动,虽犹疑一瞬,却又很快加重了力道,同文玉一道拔足狂奔。


    那些端方雅正、君子之仪,先叫他们休沐一日,明日再回来吧。宋凛生心想。


    抛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思虑,宋凛生只觉得一身轻松。他像是羽翼初丰的鸟,振翅一飞,便从上都的宅院中飞了出来,一路翱翔天际、掠过阴晴、不问路远,一直飞到了江阳府,落在了文玉的肩头。


    文玉只觉得臂上力道一重,抬眸看向宋凛生,他不似平日里玉雕石刻般的宋大人,此刻,他只是他自己,会跑会跳,同周遭笑闹青年男子没什么分别。


    倒也还是有的,文玉心想:宋凛生生的比旁人貌美多了。


    文玉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跑去,二人的裙裾随风而动,宋凛生的白裳同文玉的青罗偶尔交叠在一处,好似青湖涌动翻起白浪。


    不多时,他二人便穿过人海,来到那载着“春神”的花车身旁。宋凛生面上浮起几丝热气,胸中微喘。他鲜少这般动作,大约是身体有些受不住,不过他此刻只觉得四体舒展、身心顺畅。


    他停下脚步,回身去看文玉。


    宋凛生身量高出文玉许多,步子也自然迈得开些,文玉一路卯足劲靠着他手腕的力道往前跑,却不想他冷不丁地驻足,文玉一时收不住脚,竟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恰巧宋凛生转过身来,文玉躲避不及,一头扎进了宋凛生的怀中。


    温热的体感传来,文玉一惊,忍不住后仰,她头上的帷帽也顺势向后歪去,那帽沿前端翘起,正巧刮蹭在宋凛生的鼻尖上。


    宋凛生心中一乱,不自觉抬手将文玉环住,怕她再摔着。他低下头去,与正抬眼的文玉,二人目光相对,俱是无言。


    身侧人声沸沸,心中风月皆静。


    可终归身旁人头攒动,人流从文玉的背后袭来。将宋凛生和文玉拉回了热闹的街市,他二人俱是回了神,宋凛生率先错开了目光。


    他转过身立于文玉身侧,手却并没有放下,仍虚抬着护在文玉身后,恐有人冲撞了她。


    只是鼻尖有些发痒,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掩住口鼻、轻咳一声。


    文玉倒是动也不动,愣在了原地,她眼睫颤动两下,粉腮有如熟透的春桃,隐约可见的细小绒毛覆于其上,嫩得能掐出水来。


    真是叫人摘之不得,垂涎欲滴。


    宋凛生叫他这想法吓了一跳!咳了更重了。


    文玉这才回过神来,见宋凛生咳得止不住躬身,她毫不犹豫地便抬手抚上他的后背轻拍,想着帮他顺顺气。


    却不想宋凛生咳声不止,还赶忙直起身向一侧躲去,文玉疑惑地瞧过去。


    宋凛生不敢于她四目相对,只能垂眸左右轻扫,眼光四处晃动,他抬手以衣袖掩住下半边脸庞,只露出一双眼在外边。


    “我们到了,文玉娘子——”他想起一旁的花车,赶紧指给文玉看,“你瞧,那可是穆经历?”


    文玉顺势转眸,果然瞧见那花车上载的穆大人。与方才不同,现下他戴了一扇珠帘掩面,显得更加华贵高洁,还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此刻人流涌动,皆追随着“春神”的花车前行,想要一睹其风采。


    文玉心头一乐,果然观礼祭神还是得凑的近才有意思,那落后老远只能瞧见个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抬步跟上去,想看看这祭神仪式接下来会怎么演。


    宋凛生落后文玉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会儿倒不敢离得近了。宋凛生无奈摇头轻笑,他今日真是古怪得很。


    不多时,那花车从中门出了城,又横跨沅水河,来到阡陌交通的田垄之间。


    这才开春不久,田地里并未播种,所以一眼望过去,尽是裸露在外的地皮,湿润的泥土清香混杂着花草气息萦绕在游人周围。


    到此花车也便行不动了,“春神”下车徒步,随侍的贾大人便牵来一头高大健硕的黄牛,将那缰绳交到“春神”手中。


    “这便要开启祭神的第一道仪式了。”看着熟悉的祭神规程,宋凛生出言解释道。看来与从前他见过的祭神仪式相去不远。


    文玉和宋凛生先前那一顿疾跑,为她们赢来了绝佳的视野,现下他二人与穆同的距离适中,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毫无遗漏。


    文玉边听边点头,目光一直锁在那头黄牛身上。


    预备得很充分嘛!文玉心道,竟还牵了头黄牛过来。她不禁想起春神殿的敕黄来,也不知现下敕黄是在春神殿打盹儿,还是随师父到凡间耕种去了。


    现下开春正忙,又快到播种之时,想来他即便是睡也睡不安稳吧!文玉乐得一笑,两肩也随之耸动。随后她又撇了撇嘴,敕黄再如何也是陪在师父身边,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春神殿去呢?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文玉的目光,只当她是对黄牛好奇,便向她解释其中缘由。


    “关于春神娘娘的绮丽幻想多种多样,除却先前春神娘娘乃是迎春所化的说法。”宋凛生顿了顿,将前情说清,才又接着开口。


    “还有一说,春神乃牧童所化。”


    文玉闻言将目光从那老黄牛身上转到穆大人的脸上,吃惊地回道:“穆同?穆大人?”


    文玉难以置信,上上下下将穆大人看了个来回。


    宋凛生闻言,便知是文玉误会。笑着解释:“不是穆同大人的穆同,是‘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的——”


    “牧童?”文玉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只是一时听岔了,便接话道。


    “正是!”宋凛生颔首,“人们通常认为牧童是春神游历人间的化身,那祭神自然少不了他的‘坐骑’黄牛了。”


    文玉双手环在胸前,听得宋凛生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这样说来,由穆同大人演‘牧童’倒是十分贴切了?”


    宋凛生忍俊不禁,嗔了一句:“你呀!”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当,“春神”一手牵住黄牛,一手执鞭,将黄牛赶入田地。


    “入春人犯困,牛也懒洋洋。挥鞭打春牛,寓意着将人与牛的惰懒都赶走。”宋凛生适时开口。


    “提醒人们不忘农耕,以祈丰年。”


    文玉和宋凛生跟上人群,只听得前方歌声渐起、尾音悠扬。


    文玉一看,是穆大人领头在前边高歌,周边的百姓也随之唱出声来。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注】”


    这歌曲肃穆庄重又带几分婉转悠扬,从江阳百姓的口中唱出来,文玉仿佛能看见春阳熙熙,春水潺潺的画卷在眼前铺开。


    她对江阳的习俗一知半解,虽从书中学了些,但到底是不如宋凛生这个江阳人的。文玉偏头向宋凛生请教:“他们唱的这是什么?”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注】”宋凛生接着说道,“是前人所作《青阳》篇,乃是专为春神祭祀的曲目。”


    “讲的是开春万物和乐、生生不息。也是向春神祈愿的一种方法。”


    “是以会在祭祀之时咏唱。”宋凛生侧头见文玉目光亮亮,很是好奇。


    “不如,我来教你?”——


    作者有话说:1.霄飞练是只山东狮子猫(趴)


    2.《青阳》引用自汉代乐府诗


    3.留条评论吧客官~


    第34章


    不待文玉开口,宋凛生便轻轻吟唱起来。


    他的声线很特别,一开口那曲调便四面八方地将文玉包裹起来,将她团团围住。不同于平日里说话时的温润,此刻宋凛生的嗓音含了三分低沉、颇有些喑哑的意味,叫文玉不自觉地便随他一道轻哼起来。


    那歌声时而高亢似鹰吠、时而婉转如雀鸣,几经转变的调子萦绕在旷野之上,高低相和、男女同吟,将这春的气息唤回人间。


    文玉和宋凛生一路随着人流前进,待到青阳曲吟诵地差不多了,众人又跳起了舞来。


    这祭祀舞蹈看似简单,却极难仿。文玉瞧着身旁的姊姊们看了好一会,打算学来试试。她心中憋了口气,她才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她办不成的事!她可是吸纳天地灵气、享受万家香火而开灵智的精怪,自然是天赋异禀、悟性极高的。就连宋凛生那八口书箱的书卷古籍都难不倒她,区区一支祭祀舞蹈,还能将她难住不成。


    文玉一面跑动,一面挥臂学着身旁阿姊的动作。三两回下来,文玉已将这套祭神舞记了个七七八八,她眉头轻扬,果然,师父说了,她可是成仙的根苗。这等小事,哪能拦得住她?


    不过所谓熟能生巧,那不熟,自然生变。


    文玉虽学了个大概,却总归不如年年祭祀的阿姊阿兄们熟悉,是以总是在舞动之时,与身侧的姊姊相撞,不是碰到手,便是踢到脚。


    宋凛生一直迈步随在文玉身后,他微张着手,生怕文玉再跌着,一面注意文玉的状况,一面同周遭的娘子郎君颔首致歉。


    “小郎君,头回来看祭祀春神罢?”一旁的阿姊笑呵呵地同他们搭话。


    宋凛生原想开口否认的,他自小在江阳长大,水席既吃了不知多少回,那当然也不是头一回看祭祀礼。不过转念一想,文玉娘子是外乡来的,自然是不知道江阳习俗,也不曾看过春神祭祀的,这么一说来,倒也说得通。


    他轻笑着点头,回应那位阿姊。


    文玉正舞得起劲,听那阿姊说话,便赶紧央道:“对呀对呀!姊姊看我跳的如何?像不像?”她说着抬手为那阿姊演示一段儿。


    宋凛生含笑望着眼前的文玉,她举手投足之间灵动无比、清雅更甚,活像是山间的精灵一般。若她真是小仙子,应是如同书中所写的一样,朝饮玫瑰泣露、夕餐秋菊落英【注】。


    他头一回觉得,那些关于神仙精怪的绮丽情思,也并非全然是前人幻想所作。原来凡间真有这样的女子,懵懂却不笨拙、机灵却不落俗,仿若初生的精灵落入凡尘。


    文玉娘子的出现,叫他觉得,那话本所写,并非杜撰。


    “哪里是像?小娘子跳的分明与我等并无差别!”那阿姊笑意更甚,“倒是你,还生的美些!”


    那阿姊一语道罢,复向宋凛生喊话,“倒是小郎君你!还不将你家娘子看仔细!”


    “今日上巳,莫要叫旁的郎君相看了去!”那阿姊话音未落,便同身边的姐妹一齐笑起来。


    文玉一心扑在祭祀礼上,听了那姊姊的话,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宋凛生,落了个大红脸,他肤色原就白净,现下气血涌动、面色酡红,更是衬得他一张脸浑像半剥了壳的荔枝,莹白圆润的果肉掩映在鲜红欲滴的外壳之下,任谁瞧了都想尝上一口。


    “我不是……”宋凛生未经思考便开口否认,话音刚起,却又打了个转儿,等到再开口时,虽仍是磕磕巴巴的,语义却坚定多了。


    “是……是……多谢!多谢阿姊!”他同这阿姊又并不熟识,解释些什么呢?他不知解释些什么,也不想解释。


    文玉这时才收住手,凑了过来。见他向那姊姊道谢,便也一齐跟着说了句:“多谢阿姊!”她只当是谢那阿姊的夸赞,并未多想。


    谁料原本还算从容的宋凛生,却在文玉围将过来的时候,跨步上前,挡住了文玉的去路。


    “文玉娘子,前方便是后春山了!”宋凛生急急开口,同文玉说道:“怕是要开始沐春礼了,文玉娘子还不跟紧些?”


    文玉听得他的话,便不再向后去,而是转身向前边儿的穆大人望去。


    她这一路上同宋凛生吟曲,向阿姊学舞,倒忘了注意时间,竟这样快便走到了后春山下。


    前方的“春神”穆大人果然已经停下了打春牛的动作,那黄牛也还交给贾大人身后的侍从牵引。


    文玉心想,天上的神仙大多散漫自由,从无凡间这般繁复的规矩。不过反过来想,凡人既然愿意耗费这样多的财帛、精力来祭祀春神,那也说明了她师父句芒君在凡间颇有威望,不枉费他年年开春便游历人间,襄助耕种。


    接下来又做些什么呢?文玉踮起脚尖,远眺前方的穆大人。


    “稍后便是沐春礼了。”宋凛生仿佛能看穿文玉心中所想,适时开口道。


    文玉转眼瞧他,宋凛生总是如此,不必她问出口,便能很好的解答她的疑惑。这是奇怪,若不是文玉知道他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凡人。倒要怀疑是不是那株解语花修炼成精了呢!


    “祭神仪式流传百年,也累积了许多先前的叫法。”宋凛生悠悠开口,那一段段历史便化作了生动的语句,“譬如先前的禊祓因有净手的动作,又叫洗春。”


    “那水席多是采用春日里的食材,又叫食春。”


    “打春牛自然叫打春了——”宋凛生抬手一指,“至于以柳枝洒水嘛,就叫沐春。”


    文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穆大人扮的“春神娘娘”此刻怀抱一只玉瓶,足有小臂之长,看似颇为沉重,想来那玉瓶里边儿装的便是“沐春”所用之水了。


    他左手环抱着那只玉瓶,右手捻着一根细长的柳枝,抬手间,正将那柳枝浸润在玉瓶当中,带出一段露水,“春神娘娘”挥开右臂,那柳枝漾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连带着露水也向四面飞去。


    那露水洒向周边的百姓,人们都笑吟吟地伸手去接。


    “沐春之水,寓意能收到春神福泽庇佑,也有洗净去岁,迎接新时之意。”宋凛生抬步跟上文玉,于她并肩而行。


    “那还等什么?”文玉偏头看向宋凛生,她的发辫随着她转动间垂至身前,轻轻晃动。“我们也去凑凑热闹罢!”


    “欸!”宋凛生出声,似乎是想要阻止,可文玉像是支离弦的箭羽似的,转眼间便跑开好远。他瞧着文玉兴致颇高,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抬脚跟了上去。


    “春神娘娘——”文玉高呼着,朝高处的穆大人呼喊。


    她只觉得当真有趣,真正的春神远在天边,假扮的春神近在眼前。她未开化前日夜对着梧桐祖殿的春神像,只觉得春神生的极美,而后化了形,在春神殿跟着句芒君参悟仙法,才知道春神原来是男子。


    现如今,看着穆大人扮演春神,又是另一番意趣。


    上神端坐庙宇,护佑世人,凡人每岁祭祀,供奉神仙。穆大人扮演的春神娘娘,将那梧桐祖殿的神像具象化,走到百姓中间来,寄托了多少凡人的期许和愿景。


    文玉暗暗想到,天上的琼楼玉宇很好,地上的风土人情也不赖。


    穆同很显然听见了文玉的呼唤,原本还朝着一旁挥洒沐春之水的“春神娘娘”很快便回转过身子,面向文玉。


    若不是他扮着春神,便直截了当地应声了,穆同扫了一眼自个儿身上的衣装,只能轻轻以眼神同文玉示意。


    文玉与他四目相对,见他面上的珠帘随动作晃动,便举起双手挥舞,口中仍含了两分打趣地呼喊:“春神娘娘!春神娘娘!”


    穆同知道她是存心打趣,也不恼不怒,仍尽心扮演着心怀苍生、美目流转的绝美春神。


    他抬手将那细柳在玉瓶中浸润了好一会,待到柳梢喝足了水,才将纸条抽出来,直直向跟前的文玉挥去。


    福泽之水,自然要福泽万民,文娘子,也应当在其内。


    穆同面色不变,心里却忍笑忍得辛苦。


    文玉当然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连那柳枝在瓶中的时间也估得丝毫不差,不消多说,文玉也知道穆大人在想什么。


    她倒也不打算躲开,方才宋凛生不是说了吗?沐春可洗净去岁,迎接新时,是顶有福气的意思。既到了凡间,她不妨也遵从凡间的规矩,更何况穆大人洒的又不是冰雹,几滴水而已,她还是受得住的。


    文玉闭上眼,高举着两手,预备去接那沐春水。


    可是耳畔仍然是众人的喧闹,预料中的沐春水却未落下来。


    文玉蹙眉左右晃动了一下脑袋,狐疑地睁开一只眼——入目是一片白,准确来说是素白色的锦缎。


    文玉抬头往上,原来是宋凛生挡在自己身前。


    许是因为先前的跑动,他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松开了些,一缕鬓发叫水打湿,紧贴着他的额头,在他白净的面庞上蜿蜒成水墨画中的远山,连绵向下一直隐入脖颈。


    丝丝水珠顺着他的鼻尖落下,面上便是如此,更不消说他那湿了半边的脊背。


    文玉唇齿微张,穆大人是怎么做到拿根柳枝洒水却好像将宋凛生丢入沅水河里倒灌了一回的?


    文玉想开口问问宋凛生,没淋着罢?却又觉得多此一问。


    只是她想不明白,宋凛生既说沐春有福,怎么又来拦在她身前?——


    作者有话说:【注】引自《离骚》


    第35章


    “小宋大人,这下有福啦!”


    文玉一想到宋凛生所说的,沐春礼能辞旧迎新带来福泽,再加上他现下湿漉漉的鬓发,忍不住便想逗他一逗。


    宋凛生并未同她逗趣,只是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急急开口,问道:“文玉娘子!没事罢?”


    文玉闻言倒是一愣。叫那沐春水泼了满身的分明是宋凛生,又不是她,怎的宋凛生反过来问她有没有事。


    她浑圆的杏眼当中全是不解之色,满到将要溢出。或许是宋凛生的目光太真挚,文玉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打量了自己周身一圈,待确定是无碍之后,才又抬头向宋凛生看去。


    他身量高,立于文玉身前要高出个头来,文玉的颅顶堪堪比奇宋凛生的肩头。他此刻正垂目看着文玉,那双眼睫好似漆黑如墨的鸦羽,在他一双盈动如春水、深沉似秋波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文玉看得愣神,神仙精怪的面容即便是不满意,也可凭法力、修为,重新幻化,这宋凛生一介凡人,真难为他生的如此好看。文玉这般想着,一时倒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话。


    宋凛生见她不开口,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急忙开口追问道:“没淋着罢!文玉娘子!”


    “我……我……”


    “你身上有伤,见不得水的。”宋凛生继续说道,他记挂着文玉背上的伤口,也不知好全没有。


    他与文玉娘子男女有别,太刻意打探人家的伤情,原本就不合适。更何况,自阿柏阿竹入府之后,他……他更是没什么理由再单独过问文玉娘子的伤势。


    他前日原本想叫洗砚私下里问问阿柏,左思右想却还是作罢。因而不知文玉娘子的伤势现下到底如何,便是有了阿竹阿柏两个女使,他也总是不放心。


    还是莫要叫文玉娘子沾水得好。


    “啊?”文玉这才回过神来。


    随着意识回笼,她才想起背上的擦伤这么一回事。有些事,例如她背上的伤,不提便罢了,一提起来,她倒觉得哪里都不舒心了。


    文玉只觉得后背一阵发痒,许是伤口结痂所致。她那日为了能在宋宅多留些时日,并未动用法术疗伤,仅是用了宋凛生的药便算完。


    要不怎么说凡人就是凡人呢!若是受伤,便要忍受伤口上药、愈合、结痂等繁复的步骤,不似法术来的洒脱。文玉忍不住在心中叹口气,神仙不好做,凡人也难当!


    “我……我没事!”文玉忍不住动了动肩膀,“倒是你,淋得这样湿。”


    “你总说开春天寒,叫我别冻着,现下怕是你先受凉!”文玉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穆大人手劲也忒大了,竟洒出这好些水来!若是淋着她便还好,偏生遭殃的是宋凛生。好似自她下界寻到宋凛生以来,他就没遇到什么好事……文玉在心中暗叹……她得想个法子为宋凛生转运才好。


    宋凛生舒了口气,文玉娘子没事便好。


    他将目光从文玉的脸上移开,俯首左右扫过自己的衣袍。倒也还好,只是后背并发髻打湿了些许,算不得什么事。


    “要不我们回去罢!”文玉提议道,她虽想看祭神礼,但宋凛生既湿了衣衫,还是尽早回府得好。莫叫他害了病,照人间着治病抓药的功夫一阵捯饬下来,又得拖上十天半月。


    她今日行了禊祓礼,又吃了江阳水席,见过了穆大人扮的春神,同宋凛生一道吟唱,已经很知足了。


    文玉瞅了眼宋凛生单薄的身板儿,心道:可别将宋凛生的身子拖垮了。


    “回去叫宋叔煮热汤给你喝!”文玉说道,“你也得将着衣衫尽快换了才行。”


    说着文玉便抬手去捉宋凛生的肩膀,预备拉住他一道回程。


    “文玉娘子!”宋凛生反手握住文玉的小臂,示意她等等。


    他方才开口便顿了一顿,他几时竟这般熟练地便能不假思索便握住文玉娘子的手了……


    “一点水而已,不碍事的。”他出言宽慰文玉,轻柔的声线就像在水里泡过,带上了几分湿润和喑哑。


    “文玉娘子头一回来祭祀春神,我可不愿意叫文玉娘子败兴而归。”他笑意融融,开解着文玉。


    文玉原本都掉头往回走了,此刻只能停下身听宋凛生说话。她秀眉轻蹙,一双如水秋瞳染上几分迟疑的色彩。宋凛生说的话,她当然心动。只是……


    “你的身子要紧!祭祀春神虽难得,但是每年都有,不急一时!”文玉两相权衡下,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但你只有一个,最是紧要!”


    宋凛生闻言心头一紧,文玉娘子她说……我最是……紧要……


    心中的想法越盛,他一时怔住,动弹不得。


    而文玉浑然不知宋凛生心中所想,只当他顾忌祭祀之事。也对,凡人最重祭神之礼,将生平的大小全依托给天神,那般敬畏之心,可以想见。


    文玉也不由得思虑起来。师父啊师父,你博爱苍生、胸怀万民,又有梧桐祖殿香火无数,想必不差我这一次祭拜罢!待我重回春神殿,一定日夜苦学,继承您的志向,争取早日飞升!这不比一次祭祀来的划算?


    她心中好一阵念叨,继续说:“春神大度,最爱世人!你当也负载其中!”


    “祭神不在仪式,而在心中!你且放心,便是春神亲临,也是叫你先回去保重自身的”文玉又使力气去拉宋凛生,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凛生心中反复品味着那句“你只有一个,最是紧要”,早已神飞天外。无数的想法从心中里钻出来,那莫名的神思四处流窜,叫他抓也抓不住。脑海一片混沌,不似先前那般清明。


    直到文玉费劲地唤了他好些声,宋凛生才堪堪回神。


    “文玉娘子……”他清浅的声音响起。


    “嗯?”文玉抬头看着宋凛生,她倒是不知道,这宋凛生竟如此倔,是拉也拉不动,拽也拽不走。她倒想使个术法将他直接丢回府上。


    宋凛生瞧着文玉,他原想着,头一回带文玉娘子领略上巳日的风光,无论如何也该坚持到夜里放完灯才行,这才算有头有尾。


    几滴水而已,有什么要紧,便是伤寒风热他也受着。


    不想文玉娘子却如此在意他的身子,宁愿不看这祭神礼,也要叫他回府休整。


    他看着文玉,她细碎的发丝遮住了半边光洁如玉的前额,随风轻轻漾动。那一双眼生的灵动,好似八月桂花夜那漫天的星子全落入了文玉一人的眼中。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前人能在*情思缭绕时,遥望星河一整夜,直至天色破晓。


    宋凛生望着文玉的一双眼睛,心想:见着文玉娘子眼中的璀璨群星,便知前人所述不假。


    微风轻拂,文玉帷帽上的轻纱也晃出几丝波纹。那薄纱一角偶尔从文玉的眼前抚过,将她那一双眼半遮着,叫人看着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看在宋凛生眼中,便是那星子,看得见,抓不住。他手指微蜷……


    “宋凛生?宋凛生?”文玉抬手在他眼前晃动,“你要说什么?怎得不说话?”


    宋凛生这才发现,他竟入迷了。


    宋凛生抬手以袖擦过自己额前的水珠,含笑说道:“我是说,文玉娘子不必回去。”


    “此处已到了后春山脚,若是折返,耗费的时辰还长些。”


    宋凛生松开牵着文玉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拧了拧,又将衣料上的褶皱掸平。


    “不若我们继续跟着祭祀的仪仗走,上山去衔春小筑休整。”


    “衔春小筑?”文玉听得他的话,先前好像也提过一回。


    宋凛生见她那神色,便知她大约是记不着了,便又补充道:“衔春小筑已收整归置出来了,那处有些备用的衣衫——”


    “所以我们只需上山,还比回程快些!”文玉接过话头,忍不住打了个响指!一声脆响从她指尖跳出,文玉赶忙收回了手。


    她在天上总爱打响指来驱动术法、符箓,到了凡间这习惯还是改不掉。叫宋凛生看去,怕是要觉得她像个无赖泼皮,不讲礼数了。


    她从那里书卷里看到凡人讲究礼制,宋凛生又生在世家大族,想必更在意女子的德言工容。她若是想长留在宋凛生身边,还是守些凡人礼仪,将自己的习性收敛些地好。文玉将手往身后背了背……


    宋凛生自然也注意到文玉的小动作,他笑而不语,只觉得文玉天真烂漫、好生可爱。不似那礼教封住的闺阁女子,文玉娘子自是山间雀跃的鸟雀、旷野奔驰的灵驹,肆意潇洒、不受约束。


    “文玉娘子,所言甚是。”宋凛生的唇角旋开一个笑来,复又说道,“凛生自愧不如!”


    若是往日,文玉听他这般说话,定是要还他一句“小宋大人”来同他斗嘴的。


    只是现下不知怎的,文玉一瞧见宋凛生那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的发丝,便觉得无比刺目,叫她看也不敢看。文玉思前想后一番,觉得一定是宋凛生生的太过白净,白净的都有些晃眼了。


    文玉实在招架不住,只得错开目光,向穆大人所在之处望去。


    宋凛生顺着她的视线而去,前方穆经历已率众人拾阶而上,顺着那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向后春山上而去。


    游人攒动,惊起枝头的鸟雀,唤起鸟鸣声声,那婉转清脆的叫声从山间滑出来,落在众人的肩头。


    “文玉娘子,请罢?”——


    作者有话说:小宋此刻belike:我也不想啊可是她说我最紧要欸!


    第36章


    文玉和宋凛生迈步跟上周遭游人的步子,这下他二人并未如先前一般往前追赶穆大人。


    穆大人要领着众人向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而去,进行下一步的祭祀礼,而文玉和宋凛生须得先去山腰处的衔春小筑,是以中途横竖要分开,他们也就不再追赶穆大人的仪仗。


    虽不着急看祭祀仪仗,但文玉心中记挂着宋凛生那湿了半边的衣袍,因而心中紧张,脚步也快些,一路提着裙裾顺着青石板匆匆而上。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宋凛生紧随其后,他胸口起伏不定,有些微喘,细细的喘声从他喉头溢出,一张白玉似的脸也生出几分绯红。


    他鲜少这般劳累,今日又一直追着文玉娘子跑动,当时不觉得,现下过了竟觉得出奇地费劲。身上疲惫不堪,心中却雀跃无比,他今日还真是反常。


    宋凛生唤了文玉一声,抬眼望向她飞扬的发辫。


    但文玉娘子好似永远不知疲倦似的,还是那般有活力,宋凛生看在眼里,也不自觉地受其感染,觉得身上也松快了许多。


    文玉应声回头,她转身转地有些急促,连带耳侧的发辫也甩了一圈,晃动至前胸摇曳着。发髻上的那一双银蝶,因着精巧的做工,那翅膀随着动作上下煽动,两相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凛生!”文玉一手叉腰,一手抬起向下首的宋凛生挥动,“快些呀!”


    许是觉得有几分热气,她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来,就着那根锦绳将其背在身后,文玉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同宋凛生说完话,又转过去瞧了一眼身后的帷帽——


    还真像他师父在凡间游历时,背的斗笠呢!


    “文玉娘子慢些!”宋凛生抚着胸口,喘道:“慢些!等等我!”


    文玉瞧着宋凛生乏力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几步石阶而已,竟将宋凛生累成这样?


    她回头往山上望了一眼,现下她与宋凛生不过行了一半不到,莫说梧桐祖殿了,便是离衔春小筑也还差得远呢!


    文玉转身顺着青石板的路面向下行了几步,很快便来到宋凛生的身边。


    “你还能走吗?”文玉想起初见宋凛生的时候,她仿佛也说过这么一句话,现下不过短短几日,竟好似过了数年。


    想到这里,文玉便不假思索地问出口:“我背你吧?”


    宋凛生额前的那一缕碎发已半干,许是因着汗水的缘故,半干未干地垂在脸侧。一层薄汗铺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映衬着春光,显得他越发俊俏。


    他抬手捏住半边衣袖,以拭去汗水,却没想到他那衣裳还未干,一触及皮肉上,冰冰凉凉的。宋凛生叫那寒意刺了一下,他急速放下手,又轻咳一声来掩饰尴尬。


    “不……不必……”一抹绯红的轻云飞上他的耳廓,叫他双耳红霞渐染。


    文玉娘子怎么总是这般好,初见时他摔伤了腿,她便出言说要背他。现下他不过乏力了些,文玉娘子便又提起这茬。


    她真是心善,待他也是……真的很好很好……


    宋凛生这般想着,嘴上却不忘了连声否认。


    “怎么能叫文玉娘子背我?”那成什么样子,若是他有余力,倒是可以背文玉娘子上山。


    他在想什么?宋凛生心中一惊,男女有别,他怎么能这样想?实在是冒犯了文玉娘子。


    他一时感到万分羞涩,也不知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话,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那岂不是……岂不是……


    思及此处,宋凛生干脆闭口不言。说多错多,他还是消停一会儿罢!


    文玉敲他脸上风云变幻,几经起落,却好半天不再开口说话,便将他的心思猜到几分。


    宋凛生这个人,抛开他那世家大族的出身,一举高中的学识,受皇帝亲批的“文江学海,满腹珠玑。”,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论,便只看他读过的那些书,便也能知道几分。


    他有才学却不自傲,负盛名但不骄矜,实在是文质彬彬、翩翩君子。


    这样的人,怎么拉的下脸皮叫她一个女子背着?


    文玉初见宋凛生时不懂,现下将他那些书卷一一啃过,倒是明白了几分。


    既不愿意,那她便搀着他些罢!文玉心中想着,便伸手扶住宋凛生。


    “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文玉摇了摇头,她一手扶住宋凛生的小臂,暗暗向他输送几分法力缓解劳累。


    “那我们慢些走,反正也不急着去梧桐祖殿!”文玉出声宽慰着宋凛生,她方才走的那般快,全是无意识的举动,并非是急着追赶穆大人一行人。她只怕宋凛生误会,还卯足劲在后边儿追,将自己累个够呛。


    他……他不是不愿意……


    宋凛生在心中暗道。


    他只是不能。


    随着文玉的搀扶,宋凛生只觉得身子一轻,周身的疲乏都逐渐消散,胸口的气息也平顺许多。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似精神了许多。


    还真是神奇,宋凛生俯首状似不经意地瞥过文玉的手,玉指青葱,肤白如玉。他也只敢逗留一瞬,便匆匆别开了目光,忽而又想到了什么——


    “我衣衫凉。”宋凛生将衣袖从文玉手中抽出来,“莫要过了寒气给文玉娘子!”


    “女子娇贵,凛生万般冷热都受得,文玉娘子可不一样。”


    宋凛生唇角维扬,笑得温润如玉、皎洁似月。


    “我自己走罢!文玉娘子!”


    宋凛生的一番心意,文玉倒是能领会。可她看着落了空的双手,仍是有些无奈,她不过一根木头变的,哪里会怕冷怕热?更不会就这么着凉受病。


    但既然宋凛生都发了话,她也不好坚持。


    总不能跳起来说:我!千年的树百年的精!区区风寒何足挂齿?


    文玉收回手,迈开一步走在宋凛生高两级的石阶上,她踮脚朝山腰望了一眼,那衔春小筑掩映在草木之间,从此处望上去,压根儿瞧不见半分影子。


    若是寻常人,只得老老实实地随着青石板的指引走。


    但文玉是谁?她可是在后春山中扎根千年的碧梧,便是早些年灵智未开,但那些来往的鸟雀,上下的山狐,总是来梧桐祖殿蹭香火,便是从他们的闲谈中,也能将着后春山的境况摸个七七八八。


    更何况她化形以后,随师父来山中多次历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在山中穿梭如风。便是闭上眼,这后春山的山脉走势,精怪洞府也能浮现在它脑海之中。


    更不消说宋凛生那个衔春小筑了。


    文玉脑筋一转,便想到一条捷径,能叫她二人快速到达衔春小筑。


    文玉转身面向宋凛生,他白衣胜雪,将湿未湿,交叠的领口也不知是受水渍还是汗液的影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段极细白的脖颈。


    “小宋大人!”文玉眼中流光转动,星河熠熠,俏皮得眨了一下眼,“我知道有条小道,上山要快些!”


    文玉上下扫了一眼宋凛生的衣袍,颇为惋惜地说:“只是要委屈小宋大人随我做一回‘山野粗人’了。”


    宋凛生收到文玉揶揄的目光,不禁失笑,他掸了掸长袍下摆——先前沾了些水,又在一路上染了尘垢,缎面上暗绣的流云纹早已失了光泽。


    “还会有比此刻更狼狈的吗?”宋凛生向文玉做了个请的手势,自问自答地说:“怕是也难。”


    文玉勾唇轻笑,转身率先走在前头,一双手却背在身后,朝宋凛生招了招。


    “难或不难,立见分晓!”


    她高昂着头,挺着步伐向前而去。发丝扬扬,身量纤纤。那顶帷帽此刻就背在她身后,随着她一蹦一跳的步子,在背上晃动,帽沿的薄纱每每飞起之时,都叫其上的珠串压地落了回去。


    那珠串碰撞,发出阵阵悦耳清音。一不小心,就撞进谁的心头。


    宋凛生瞧她欢快的身影渐远,忙不迭地抬脚跟上。


    日头西沉,云彩也染上一层薄暮。草木勃发、无边青绿的后春山,此刻掩映在团云叠雾之间。后春,像是一位尽态极妍的少女,钻入她那青云织就的帷帽中,半遮半掩,欲语还休。


    祭祀礼的鼓乐声渐远,随之而出现在文玉和宋凛生眼前的,是几日之前她二人避雨夜、初相识的衔春小筑。


    宋凛生那一身白衣,险些看不出颜色。下摆沾了好些泥垢,半边衣袖也划破了,露出个难看的豁口,哪里还有半分锦缎华服的样子。


    文玉瞧着宋凛生狼狈的衣装,却并未掩盖他半分风姿,他仍是玉雕石刻般的模样,自在舒展,迎风而立。


    虽然早说了这条道不好走,但文玉自个儿也没想到,竟会这般不好走!她记得从前这里分明是条羊肠小道,方才走的时候,哪里还有路?林间草木纷纷,枝干横斜,她倒是不怕,就是苦了宋凛生。


    文玉挠了挠头,斟酌着开口:“你没事吧?宋凛生。”


    “一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事。”宋凛生抬起两手,左右环顾一圈——是破了些,幸而不碍观瞻。


    宋凛生抬脚上前,一面走着一面说道:“横竖来此,都要换下的。”


    文玉点点头,提起裙裾跟上,却看见宋凛生在门槛处停了下来。


    “怎么不进去?”文玉偏头瞧他,一脸不解,“不是要换衣裳吗?”


    宋凛生双唇蠕动,好半天想不出什么措辞来回答文玉的发问。他垂头瞧着文玉清澈见底的眼眸,知道她并无旁的意思,可宋凛生的一颗心杂念丛生,倒像要飞出来似的。


    “是!是要换衣裳!”


    “那就进去呀!”文玉仍是不解,再拖下去,怕是要着凉了。


    宋凛生见文玉并无在外等候的意思,仿佛要随他一道进去。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热,辨不出文玉的言语。


    “文玉娘子稍待!”宋凛生匆忙应声之后,赶紧跨步进了宅院,几番挣扎,还不忘将那门扉掩上。


    文玉倒并未跟上去,而是陷入了沉思:她方才见宋凛生面色潮红,难不成,他已经着凉了?


    第37章


    文玉一时有些泄气,早知会叫他着凉害病,她就该坚持让他回府休整,还说什么到衔春小筑来换衣裳的话。


    她瞧着半掩的门扉,将她大半视线遮住,已看不见宋凛生到底进屋了没有。


    文玉将身后的帷帽取下,握在手中,一个旋身往门前的石阶下走去。


    这衔春小筑宋宅差人来洒扫过,石阶上连半寸杂草也无,只是又有一层淡绿的苔痕附着其上,想来是难以彻底清除。


    行至一半,她索性撩起衣裙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文玉左手撑着腿,右手将那帷帽握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帷帽上的薄纱随着文玉的动作晃动,爬上她的鼻尖刮蹭着,弄得文玉有些痒痒的。


    春回大地,冰消雪融,虽不是顶热的天气,但这一日奔走下来,确实有几分困倦怠懒。


    文玉阖上眼,一手支着头,一手仍以帷帽为扇缓慢地扇着,薄纱漾动送来缕缕清风,很是舒爽,叫她有些昏昏欲睡。


    一时间,山岳无声,鸟鸣渐远。整个后春山像是温暖无边的襁褓,将文玉包裹起来,千百年来生出的安全感,叫她几欲酣睡。


    文玉只觉得周遭静极了,她好似能听见宋凛生在院内迈步的声响,不同于平日里的闲庭信步,今日他的脚步分明重了些,还带着几分慌乱匆忙……


    她静下心来,捕捉着耳畔的轻风,指尖的流云,那粲然花开、蝶蜂飞舞的声响交织,谱出春日的乐曲;那草木抽芽,柳絮飞扬的画卷重叠,绘成冬别的序章。


    她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仿佛回到了在梧桐祖殿做梧桐树的那千百年漫长时光,春神像是她的倚靠;山间的山狐狸猫做她的旧友;往来的游客权当是能为她带来凡间趣事的“说书人”……


    那时候真好,虽不能言语,更遑论走动,也无法化出现下这副貌美的皮囊,只是那时候无忧无虑、每日听雨看云、瞧凡人许愿……也很好……


    文玉不由得想起她师父句芒神君来,他虽爱逗趣,又总是看着自己念春神殿那数也数不完的书籍、经典,学总也学不会的术法、符箓。


    但他叫她在梧桐祖殿长了那些年,又助她脱胎化形,收她为徒,将她的原身移回春神殿。是师父和敕黄,叫她不再是孤零零的木头。


    若非她无端惹祸,坏了宋凛生的寿元枝。此刻她应该还在春神殿的三光神水池边同敕黄一道耍水,或是抱着脑袋仰躺在不死树的枝干上晒太阳……


    文玉几欲入梦,思绪也越飞越远,周遭的声音都逐步远去,仿佛将文玉拉入了无人的旷野,抬头是无边的天幕,俯首是广阔的燎原。


    最后一丝风声也混杂着思绪消逝,文玉正要跌入酣睡的梦境——梦中繁花迷迷、春草生生,文玉正要放空地朝那草木丛生的地面躺下,却听见那草丛中生出簌簌的声响——


    文玉一惊,那原本阖上的双眼圆睁,警惕地扫过四面八方的境况。


    她方才那梦境是假,而她听到的响声却是真。


    文玉坐直了身子,将那帷帽反手背在身后,悄悄地站起身。


    她原本想着在石阶上打发时间,等宋凛生出来,却不想一时入了迷,险些睡着。可即便是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她也不至于昏聩到分不清孰真孰假。


    刚刚那一声草木攒动,定是周边有什么走兽飞禽,听那声音,应该是——人?


    不对,不是人,至少……不是凡人……


    此刻游人皆随穆大人上山祭神去了,这衔春小筑在山腰,原本就与梧桐祖殿相去甚远,即便是走错路的百姓也绝不至于走到此处。


    更何况宋家乃百年世族,决计不会有寻常百姓前来叨扰。


    文玉向石阶下迈出两步,原想着出声问询,但转念一想,宋凛生还在宅内。她双手合拢于胸前,手腕翻飞间捏出个诀来,向身后的门而去,原本半掩的门扉立刻紧紧合上。


    她这才放心地向门前寻去,她倒要看看,今日是谁,胆敢惹上门来。她身上染了春神殿的气息,那个不长眼睛的要和她师父句芒君作对。


    那声音断断续续,并未随着文玉的醒来而止歇。倒像是专门引她过去,文玉捏了捏掌心,今日师父和敕黄都不在……她正好操练操练……


    她才不怕呢!


    衔春小筑,月出苑。


    宋凛生心绪不定,一路狂奔,几步跨过天井,好不容易才匆匆进了月出苑。


    他一手推开那六合的楠木格门,慌忙进屋,又忙不迭地回身将那门扉阖上,却并不急着往屋里去,而是自己反身背靠在门上。


    宋凛生微仰着头,浑圆的颅顶与门框紧贴着,许是力道太重,将他的发冠挤的往一边松去。


    一路上行得匆忙,以至于他喉头上下滑动,唇间溢出细微的喘息。他紧闭着双眼,面上的潮红仍未褪去。


    讨巧的春阳从窗棂的雕花里钻进来,映射在宋凛生的脸上,叫他半边面容透着微光,半边面容陷在阴影里。


    不似他往日里的沉静温和,倒有种忽明忽暗、模糊边界的美感。


    他今日,实在古怪。


    他想起文玉娘子澄明如水、皎洁似月的眼睛,便觉得久久不能平静。


    宋凛生猛地睁开眼,颓然地望着那雕梁画栋、描青绘红的屋脊出神。他不能闭眼,一闭上眼全是文玉娘子的一颦一笑,顾盼风姿。


    他仍保持着倚门的姿态,仰头向上望着,直至他胸前的起伏渐小,气息逐平,最终,宋凛生缓慢地长呼一口浊气,静了下来。


    他站直身子,绕过绣着碧梧苍苍的素色屏风,抬步向室内行去。


    衣橱里的衣衫摆放齐整,里里外外的行头都分门别类地归置着,多数是他一向爱穿的素白锦缎,流云外袍。


    宋凛生原打算随便取一件换了便是,却在抬手扫过那重叠的衣物时,顿住了——


    他的手停在一件天青色的衣袍上。


    此处的衣物都是前些日子宋叔新添置的,因着是些备用的衣衫,现下又非入夏时节,多数时候不在衔春小筑歇夜,宋叔来回禀的时候,他并未放在心上,甚至不曾亲自过目。


    也就不知这其中还有件天青色的袍子,瞧那锦缎上的花纹式样,同文玉娘子今日穿的那件衣裙应是同一块料子。


    宋凛生顿了顿,指尖在那衣袍上反复轻敲,半晌还是挪了手,取了一旁的月白色长袍出来。


    宋凛生立于屏风后,伸手解了身上那叫人目不忍视的外袍,将其搭在屏风上。他的中衣也沾了水,又裹上些许汗液,黏在身上潮得难受。


    宋凛生抬手欲将那中衣也一并换下,却在手伸到腰侧时,顿住了。


    吃饭穿衣,不过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往日还有洗砚随侍一旁,照顾他穿衣梳洗。他从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或是要避人的说法。


    可是今日,他一人在这月出苑,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外头门窗紧闭,离正门更相去甚远。


    他却反倒生出几分羞怯,竟不好意思在此处更衣了


    宋凛生回身望向屏风上的青苍碧叶,目光却并不落在那双面绣成的树上,而是透过那屏风,穿过门墙,好似要一直望到衔春小筑的外头去。


    即便……即便是文玉娘子在此处……倒也不至于……不至于如此罢?


    宋凛生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个激灵,他赶忙回身,垂眸望着自己的领口。他定定神,紧闭着双眼,索性一鼓作气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外袍、中衣、里衣,一件件地搭上屏风,下垂的衣摆将那碧梧刺绣遮了个大半,只听见室内一阵衣料滑动的窸窣声。


    好一会儿,宋凛生才从那碧梧春图后转出来,他抬手依次在两肩掸过,将那些许褶皱抚平,又躬身去将腰带、衣摆一一捋顺。


    即便是洗砚不在身旁,无人服侍,他的衣着也能打理得很好。


    宋凛生一手按住领口,细长洁白的脖颈左右转动,为身体留下活动的余地。


    正所谓君子正衣冠,宋凛生迈步向铜镜行去,他的鬓发又是淋水,又是叫他毫无顾忌地抵在墙上,早就松动歪斜了,更遑论他方才又换了衣衫,此刻发髻松散连发冠都要戴不住了。


    只是他衣衫齐整,鬓发却松散,若不论什么君子仪态,只观其形,倒是有种别样的禁欲之美。


    宋凛生窥镜自视,一双手将发丝陇于脑后,手指翻转间,便将发髻盘起,复又戴上那只象牙冠,将玉钗子发冠中穿过,固定好发髻。


    他抬手扶着发冠,轻微调整着位置,将其稳稳地戴在头上。


    拨正发冠的同时,宋凛生仿佛也将方才那些偏移的心绪扶正了。


    他望着镜中不过双十的自己,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加冠那日,阿兄说的话:既已加冠,就非少年。


    宋凛生想到方才自己的所思所想,笑意更甚——


    既已加冠,怎得还是少年心性。


    第38章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待宋凛生一番规整、穿廊过院地出来,衔春小筑的石阶上,哪里还有什么文玉娘子?


    宋凛生驻足于石阶上,左右环顾,四面风声细细,绿枝依依,鸟雀立于树桠的分叉上,流云环绕在葱郁的春山里,一切皆同来时没什么两样。


    却唯独少了文玉娘子。


    宋凛生慌忙撩起衣袍,三两步便下了石阶。他一头扎进院前的草地,四处寻觅着文玉的身影。


    “文玉娘子!”


    宋凛生一面跑走,一面呼唤着文玉的名字,随着那无人应答的喊声回响在山谷之中,弥漫重叠、相互交织,宋凛生的步子也迈得更大,他心下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初见时,文玉娘子便是在山中迷了方向,才爬上那样高的树去,险些摔着。


    文玉娘子一个弱女子,怎能独身处于这寂寂空山!他今日怎可将文玉娘子一人留在门外?真不知当时是如何想的,宋凛生心中懊恼万分。


    宋凛生的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全然不顾他方才更衣休整过。


    他此刻焦急中更添三分慌乱,满心满眼全是对文玉走失的焦灼。压根想不起,一刻钟前正是这位初见时便迷路的文玉娘子,带他从山林中的小道穿行上山,哪里有半分不熟悉的模样?


    春日多雨,山体又滑,他怕文玉娘子不熟悉山中地貌,遇上石流塌方;又怕她一个人担惊受怕,叫这山中的走兽吓着。


    他只能在心中祈祷,文玉娘子是随游人往山上的梧桐祖殿去了。


    宋凛生脚步匆匆,预备往山中主路上去,沿途找寻文玉的踪迹。


    他身形单薄,好似春日才抽条的柳芽,叫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地飘起,在山间横冲直撞、上下飞舞。


    说什么怕文玉娘子在山中迷路,事实上,自宋家迁出江阳府,往上都定居,已有十数年了。


    他这才初回江阳,对这后春山怕是也熟悉不到哪儿去,能不能赶上文玉十分之一倒还难说。宋凛生怕是忘了自己与文玉初遇之时,自己也是在山中转了好几个弯儿也寻不着出路。


    “文玉娘子——”


    这一声呼唤随风而传动至文玉耳边的时候,她正同先前那作祟的东西在一处。


    文玉瞥了一眼身旁,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她听见宋凛生的呼喊,想必是他已更衣出来,却在门前找不着她,文玉心下衡量一番,打算先回程去找宋凛生。


    宋凛生是个娇贵的,后春精怪颇多,还是莫叫他在山中胡乱奔走的好。


    文玉不再迟疑,一手撩了衣裙返身便往回走,她越走越快,到了后头索性使了法术飞身而起。


    听宋凛生那声音,应是已不在衔春小筑,文玉闭目静听,分辨着那声音传来的方位。


    “啊——”


    一声惊呼划破天幕,响彻整个山谷,毫无疑问也惊动了山中无数鸟雀,扑棱棱地声响随之而起。


    文玉闻声心中一紧,那呼声分明是宋凛生的声音。


    她飞身而去,直至离那声音近了才落在地面上,行走间更是步履生风。


    “宋凛生!”


    文玉大惊,瞧着宋凛生的身形从一个半斜着的坡面上跌落下来。


    许是山林间露水重,泥壤也比一般的田地更湿润些,宋凛生在山中追寻文玉的身影,约莫是踩空了,在那斜坡上站不稳,只得踉踉跄跄、半跌半跑地从上首滑行而下,几乎收不住脚。


    眼见着他如同熟透的果子一般跌落,险些真如果子一般滚成一片。在他将要倒下那刻,文玉抬手抚过空中,带起一股气流直向宋凛生而去,那气流在风中划出看不见的波纹,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垫在宋凛生后腰处,将他托住。


    与此同时,文玉快步向前,伸手环住宋凛生的腰身。


    虽有法术,但不可猖狂。这点道理,文玉还是懂得的。


    宋凛生毕竟一介凡人,若叫他发觉这样的“古怪”,文玉只担心将他吓着,到时候莫要再出个什么好歹来。


    她下界是为护宋凛生,可不是为了害他。


    文玉心下略带了几分得意,今日可算是“搭救”了宋凛生一回,总不至于一直为他带来麻烦了。


    宋凛生身量比文玉高出许多,此刻正以一个稍显拥挤的姿态仰躺在文玉怀里。


    文玉低头看去,许是受惊害怕的缘故,他紧闭双眸,眼睫轻颤,双唇泛白,不见一丝血色。


    文玉双眼一眨,不再想方才那些杂乱心思,只一心扑在宋凛生身上。她怕宋凛生叫吓出什么毛病,瞧着怀中跟个白瓷瓶一般细腻如玉却极易破碎的宋凛生,文玉柔声试探:


    “宋凛生?”


    他眉头动了动,而后缓慢地睁开了眼。


    文玉只觉得他睁开的瞬间,仿佛一块锦缎从妆奁上滑落,露出其间珍藏的宝石珠玉来。


    他双眸泛出波光,惊魂未定间,又蒙上一层雾气。宋凛生的眼中满是慌乱,他愣神好一会儿,直待文玉又唤了一声,那四散的视线才聚焦在文玉的脸上。


    “文玉娘子?”


    宋凛生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在文玉的臂弯之间。


    “你没事罢?宋凛生?”文玉复又开口,追问道,生怕他哪里摔着。


    “我!我没事!”宋凛生猛地回过神,从文玉怀中站直身子,退开一步。


    他方才在山中行得太急,一不小心踩在了满是青苔的乱石上,是以才站不住脚,滚落斜坡。


    宋凛生心中犹有些惊慌,一时连带反应都慢了半拍。


    “文玉娘子!你没事罢!”


    他还记得自己是出来寻文玉娘子的,现下文玉娘子不似有恙,倒是他出了洋相。宋凛生有几分羞赧,他垂目看向文玉,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我没事!我只是四处转转!”文玉应声道,“我该早些回去的!倒累得你来寻我!”


    “我……我……”宋凛生一听她的言语,更加羞起来,他寻人没寻出个名堂,是他累得文玉娘子来搭救。


    “文玉娘子救了我……”


    文玉闻言,倒想起一桩事来。


    她初遇宋凛生时,在树上绞尽脑汁想寻个法子,上演一起“美救英雄”的戏码,好寻机会留在宋凛生身边。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跌落枝头,还砸到人家身上……


    现下她这美救英雄的夙愿,总算也是达成了,虽来得晚些,文玉在心中嘿嘿一笑,好饭*不怕晚嘛!无碍!无碍!


    初见宋凛生时候没做成的事,现下还是叫她做成了。


    想到此处,文玉也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这就叫——美救英雄。”


    宋凛生抬手抚过发冠,也忍不住笑起来。


    “是是是,凛生无以为报。只好叫宋叔再多备些文玉娘子爱吃的菜色了……”


    文玉挥挥手,示意宋凛生跟上她的步子,引着他重回青石板铺就的正路上。


    “好啦!不论吃什么也得等回府再说。”文玉率先走在前头,一步三回头地看顾着宋凛生,“现下还是先去梧桐祖殿?”


    宋凛生抬眼瞧了瞧天色,日头越发沉了,这会儿上山去,约莫正好赶上放灯,他迈步跟上。


    “对了,你新换的这件天青色衣衫,同我的衣裙倒有几分相似嘛!”


    宋凛生俯首看着衣摆上绣着的唐草纹路,将这淡雅的天青色点缀得更加生动,他方才在月出苑,先是取了那件月牙色的衣袍,几经思考之后,还是穿了这件天青色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做。


    听得文玉娘子这般发问,宋凛生鬼使神差地应声;


    “嗯……院中仅剩下这一件衣服可供换洗……”


    “哦——”文玉拉长了尾音,打量着宋凛生,却不作他想。


    “很是衬你!”


    暮色宜人,鸟鸣山幽,林间不似白日里那般亮堂,只有些微光洒落,自枝叶疏落间穿行而下,铺在一层层的青石板上。


    文玉和宋凛生二人身形如豆,拾级而上,一前一后、相去不远地走着。


    林间偶尔传出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文玉的笑闹,宋凛生的打趣,衬得这寂寂春山更为幽静。


    后春山顶,梧桐祖殿。


    “你瞧!是穆大人!”


    不同于山腰的空山晦暗,梧桐祖殿此刻灯火通明,游人聚集在梧桐祖殿的各处焚香、点灯。


    一时间,梧桐祖殿香火缭绕、明灯万千。


    梧桐祖殿的门槛文玉不知迈过多少回,她率先一步跨进殿中,眼尖地瞧见上首的穆大人。


    宋凛生也随之而来,紧紧跟在文玉身后。


    “穆经历正张罗百姓同放祈愿灯。”宋凛生唤了文玉一声,“文玉娘子,且随我来——”


    他二人行至一旁,一方桌案上正摆着笔墨纸砚,桌下是各色花样的祈愿灯,倒比穆大人送回府上的小鱼灯、兔儿灯的门类更多些。


    “这是?”文玉从宋凛生身后探出脑袋,放灯便放灯,此处却摆些笔墨做什么用?


    “祈愿灯稍后是要放到天上去的——”宋凛生更进一步走到那桌案前站定.


    “你若不将姓名题上,春神娘娘哪里知道哪盏灯是你的?”


    第39章


    宋凛生挽起一只衣袖,抬手研墨。


    幸而这方砚台应是不久前有人用过,还残留着半干的墨汁,是以不消一会儿,宋凛生便放下了墨砚。


    他从一旁的祈愿灯中挑拣一阵,选了只硕大的五角灯,其内里用竹篾编制,外头是薄如蝉翼的纸面,用彩笔绘出一副菡萏图样,朵朵青莲绽开,别有一番清韵。


    宋凛生提笔在那空着的一面上刷刷写着什么,文玉跟上去双手撑着桌案,站在宋凛生的对面,凑过头去一看,他正写着:宋凛生,徽宁二六,三月初三。


    文玉一字一顿地念着:“宋、凛、生——”


    她想起那些书卷上,每逢宋凛生疑惑之处,或是他有不同的见解,总是会批注几笔,那字迹清雅隽秀,字段其后都缀着一个小小的“凛”字。


    正与这五角灯上的字迹十分相似,只是现如今宋凛生的字迹越发遒劲,比起年少时更添三分风骨。


    文玉念将下来,忍不住出声询问:“你这名字,可有什么兆头?”


    凡人多爱在姓名当中寄托对族中子弟的祝愿,望他们来日个个都成为人中龙凤,是以“康”“宁”等字最为常见,至于宋凛生这个名字,文玉确实还未参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直接开口问了。


    宋凛生手上笔触不停,一面同文玉说着话:“凛冬已逝,春意初生。”


    “正是凛生的名字。”宋凛生收了笔尖,将那狼豪搁置在一旁,捧着那盏五角灯,送至文玉眼前。


    “你瞧——”


    “凛冬已逝,春意初生——”文玉在口中复述了一遍,细细品味,“好名字!”


    宋凛生柔和一笑,初时他的父母双亲,并不指望他能入朝为官,便也没那份期许。同他取名之时,不过是为了纪念他的出生——


    “我生于二月,正是冬春交替之时,是以以凛生为名。”


    他上头还有位阿兄,正是生于初冬凛冽之时,便取了个名字唤作“霜成”,由此可见,宋家这一双父母,倒是个图省心的。


    宋凛生眉目低垂,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五角灯,仿佛在看他写的那题字。文玉隔着桌案只能远远地瞧见他挺立的眉峰,反衬地那双眼更像是盈盈湖泊,沉沉深潭。


    “那么,文玉娘子呢?”宋凛生忽而抬眸,深深凝视着文玉,他复又提起一旁的狼毫,一手托着衣袖,一手将那狼豪递将过来。


    “每日这么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地唤着,倒还不知,是哪两个字呢?”


    他笑容和煦,有如春阳,叫文玉只觉得眼前一晃。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那只笔已横亘在自己身前。


    文玉只得一手先接过来,待回过神,那只笔已在手中握着了。


    她心中叫苦不迭,若说她那日连啃八箱,通夜学书能叫她通晓这凡人文才,但这笔墨,她可仍是烟斗吹火——一窍不通。


    文玉将那狼豪紧紧攥在手心,半晌也无下一步动作。


    她死盯着那狼毫叫墨汁浸湿的笔尖,刚一抬眼,便对上宋凛生期许的目光。


    文玉心一横,罢了!写就写!


    文玉旋身绕过那桌案,在一旁的祈愿灯中左挑右选,最终提溜了一只画着牧童骑牛访春图的明灯来。


    这花样同师父和敕黄那头笨牛的样子很贴,稍后放上天去,她师父看了应该很是欢喜,文玉在心中默念,很是满意自己的选择。


    她拎着灯,在宋凛生身旁停下,将那祈愿灯搁在桌案上,她左手将那灯半斜着提起,只尾部虚靠在桌案一角,右手执笔,仿着宋凛生的样子下笔。


    “你瞧好了啊!我的名字——文、玉。”


    虽然以竭尽全力控制力道和笔触,但文玉一下笔,那墨迹便不受控制地晕开来,染了好大一片。


    她心下尴尬,却强装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还抬手将那歪歪斜斜的笔画指给宋凛生看。


    “你看,就是这两个字!”


    ——“又王”


    宋凛生偏头一看,入目的便是这两个字,他稍稍抬高了下颌,向风清月朗的天幕瞥了一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待他俯首向下看时,已将这两字猜了个八九分,虽叫墨渍染了,笔触又有几分颤动,但仍能隐约辨出,这约莫是——文玉。


    宋凛生颔首,示意自己已明了,“文玉。”


    宋凛生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字,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又追问了一句:


    “那个中含义呢?”


    含义么?文玉眼珠一转,她记得她灵智初开,是师父为她取了这个名字。那时候,师父说:文玉乃是梧桐树的别名,你的原身既是碧梧,倒与你十分相衬。


    文玉想也没想,就打算照搬师父的原话,但她聪明地省略了有关梧桐原身的内容。


    “文玉是梧桐的别名。”


    文玉清甜如水的声音在夜色中想起,有如潺潺溪流滑过人的心头,冰凉却并不刺骨,反而带了三分温润。


    “至于含义嘛,大概没什么含义,我阿兄未曾提过……”


    这么说算不得作假,他师父确实没有再提起多余的话了。


    “果然是梧桐的意思——”


    宋凛生一语未尽,从文玉手中接过那只笔,又在她的落款旁补上年月。


    “梧桐能安宅去祟、逢凶化吉,又是坚贞之树,是顶好的寓意呢!”


    “我原先猜测是梧桐之意,但又怕唐突了文玉娘子,是以未曾问出口。”


    文玉凝神瞧着那支笔在宋凛生手中似是活过来一般,在那访春图的后头为文玉添上年月,笔触灵动,字形飞逸。


    “这有什么?”文玉鼻间轻哼一声,不以为意,“你日后有事只管问来。”


    宋凛生轻笑颔首,搁下狼毫,一双手将那祈愿灯捧着,凑近跟前吹了吹那半干的墨迹。


    而后才将这盏灯交到文玉手中,自己则提起自己那盏五角灯。


    “文玉娘子,我们也去凑个热闹?”他扬了扬手中的五角灯,向文玉示意。


    文玉抱起自个儿的祈愿灯,率先跨出一步,向种满迎春的院中行去——那原本是她的栖身之地。


    文玉取了火折子,将自己那盏灯点亮,又偏头为宋凛生点灯,趁着空当,文玉出声发问:“宋凛生,你想向春神求什么?”


    她师父心善,年年少不了来梧桐祖殿,就坐在那神像前头的供桌上,倾听凡人祈愿,再勤勤恳恳地为她们一一实现。


    若有朝一日,他也能位列仙班,有了自己的庙宇,定也要如同师父一样,做个有求必应的神仙。


    “只求宁静见春,祉猷并茂。”


    宋凛生望向天幕,泼墨般漆黑的月夜叫祈愿灯照亮了大半,灯影绰约,恍如白昼。


    文玉双手托着她那盏明灯,跳动的火苗映射在她的鼻尖,熠熠生光,更衬得她精致万分。


    “那我就祝你凡有所求,皆能如愿。”


    宋凛生转过头来,看向文玉,浅浅开口:“文玉娘子,不为自己祈愿吗?”


    凡人求诸神仙,那她又该求谁呢?


    文玉舒了口气,坦然答道:“小宋大人不是也不曾为自己祈愿吗?”


    她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言语,一齐放飞了手中的祈愿灯。


    那灯盏盛满凡人的情思愿景,稳稳当当地向上飞去,各色明灯在浓黑如锦缎般的夜空相互照亮,结伴而行,好似开出色彩纷呈的花朵。


    今夜师父和敕黄有得忙了!这样多的祈愿,怕是数也数不完。文玉心想。


    宋凛生垂头,目光扫过那原先栽种着碧梧树的中庭,此刻叫盛放的迎春花挤得满满当当。


    为自己祈愿吗?他也曾有过一次的……


    他的心思很快被周遭游人的嬉笑声盖过,耳畔充斥着游人祈愿说话的声响,这些往日里的吵闹,放在宋凛生耳中定然是扰他清净的,只是今日节日喜庆,吵闹些也无妨。


    后春山寂静如深潭,梧桐祖殿喧闹似白昼,就好似春叶入水,在湖面翻起阵阵涟漪,后春山也做不到了无波澜。


    官安巷,宋宅。


    待文玉与宋凛生下山,已近亥时,山中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


    幸而银月生辉,流光倾泻,叫那青石板铺就的小道有如积水空明,为她们照亮一段回程的路。又有机灵的洗砚,早早牵了车马在山下等候,这才一路顺当地回了宋宅。


    文玉一头扎进观梧苑的院门,又退了几步出来,转头向送她回来的宋凛生问道:“今夜这么晚了,你总不至于还要去叨扰府衙的大人们?”


    今夜府衙的大人们,除开个别当值留守的,应是都归家团聚去了。现在过去,实在算不得叨扰……


    宋凛生犹豫着,他先前说要去府衙长住的决心,不知怎么就动摇了。


    “你就在府中住罢!这样晚了!别再出门?”


    文玉见他一时未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便趁热打铁地规劝道。


    一旁的洗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止不住地哈气。他今日在外头逛了一天,晚些时候又去接公子和娘子,现下实在跑不动了,便也连声附和:“是呀!公子!”


    “就在府中安置罢!”


    宋凛生最后的一丝纠结也叫洗砚的话语荡平,他心中理智的高塔轰然倒塌,扬起无边的灰尘,此刻若有一束阳光投下,定能看见其间尘雾弥漫,缭绕不息。


    “嗯……”宋凛生轻轻应了一声,哄着文玉。


    “快些进去休息罢!我不走。”——


    作者有话说:宋凛生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缓慢的俯下身字,在文玉的耳畔轻声说道:给我留评。


    宁静见春,祉猷并茂引自古诗文。


    第40章


    他二人正说话间,有人从院中迎了出来,文玉回身一瞧,来人正是阿竹,她手里挎着个深褐色的食盒,其上雕花繁复,精美得不似食盒,倒像个妆奁匣子。


    “娘子!公子!”阿竹咋呼的声音响起,语言中全是惊喜,“你们回来啦!”


    “宋叔说时间晚了,叫我去取些春卷回院里给娘子备下,正好公子留下来一起吃罢!”


    阿竹口中说着话,步履却未停,越过文玉和宋凛生,一面走还一面回头说:“我很快就回来!”


    文玉的目光跨过宋凛生和洗砚中间的缝隙,瞧着阿竹匆匆而去的身影,想到她说的春卷,便不自觉得抬手抚了抚扁扁的肚皮。


    夜里确实未用饭,先前又是题字又是放灯的,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闲下来,还真饿了。


    “春卷。”文玉念了一遍,想来肯定是什么上巳吃的特色小食,文玉招呼着宋凛生:


    “你先进来罢!一起吃点再回去休息?”


    宋凛生脚步停住,并未走动,他淡笑着,柔声同文玉解释道:“文玉娘子同阿竹、阿柏一道用罢!”


    “凛生还有些事务,还需得先回院子处置。”宋凛生婉拒道,又补充一句,“春卷也是重三的特色小食,但是冷食,有些寒凉。”


    春卷确实是上巳节的特色小食。用薄薄的一张小饼裹起三种一早便拌好的不同馅料,不必上蒸笼屉,冷食直接入口,油滋滋的只一口便叫人双颊生香。


    文玉还没尝到那滋味,光是想想,便已开始期待起来,面上挂满雀跃的笑意。


    宋凛生见她这副可爱的小模样也微微地笑,同后边迎上来的阿柏交代道:“文玉娘子用了春卷之后,记得煮些热茶暖身子。”


    阿柏屈了屈膝,连忙应下了。


    文玉听他一席话,很是纳罕。这宋凛生,难道是铁打的的不成?怎么吃食也不用一些,这样不爱进食,身体怎么能好呢?


    她心中悄悄嘀咕着,有些担忧,面上却并未说话,朝宋凛生点点头示意。


    宋凛生微笑颔首,出声提醒道:“快些进去罢!莫要在风口站着了。”


    阿柏闻言忙上来扶着文玉,挽着她一道进观梧苑去了。


    宋凛生眼见着文玉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那飞扬的衣角也见不着了,这才回身携洗砚一道往旁的院落而去。


    他的脚步落在平整的石子路上,脚步忽轻忽重,叫人听得深一声浅一声的,直至再也听不见。


    观梧苑与平日里的清雅宁静不同,今日的观梧苑,叫阿竹阿柏布置的热闹喜庆,跟过年也快没什么分别。


    文玉瞧着廊下挂着的小鱼灯,正随风转动,其上片片鱼鳞在火光的映射下,更显得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几对流苏从那小鱼灯的下腹垂落,在空中晃出水波一般的纹路。


    一旁的阿柏见了,忙招呼院外的小厮,将那小鱼灯摘下来给娘子赏玩。


    文玉还未来得及说叫他们别麻烦了,怪费事的。可话还没出口,阿柏以将那小鱼灯绑在了一杆细长的手杖上,递到了文玉面前。


    “娘子瞧——”


    节日的气氛喜人,阿柏的话也比往日里多了些,“这小鱼灯在家中等了娘子一日呢!”


    文玉同阿柏相视一笑,抬手接过那小鱼灯,在院中跑走起来,随着她的脚步,那小鱼灯内里的烛火晃动,明明灭灭。


    不多时阿竹也抱着食盒回了观梧苑。


    阿柏来请文玉进屋用春卷的时候,阿竹正拉着文玉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遥望漫天星辰。


    阿竹一手指着天幕当中万千繁星中的一颗,对着文玉说问道:“那就是春神娘娘的仙宫吗——”


    文玉顿了顿,仿佛有些回不过神,缓了片刻才回应阿竹:“是是是,你不如对着星子向春神祈愿。”


    “那娘子今日在梧桐祖殿,许了什么愿?”阿竹笑嘻嘻地挽着文玉,两人在石阶上相互依偎着,好似一对姐妹。文玉原本就不似凡人那般在乎什么主仆之分,现下同阿竹阿柏更是动作亲昵起来。


    听来阿柏来请,文玉便招呼阿柏来一道坐下。


    阿柏别无他法,只得回屋扯了件大氅来将文玉团团围住,又陪着她和阿竹一道坐在石阶上。


    她三人一道,共赏月明。叫欢乐围住的阿竹阿柏,并未注意到文玉的异样。


    一直瞧到明月钻入云层,阿柏才打发了睡得晕乎乎的阿竹,自己则扶着文玉回屋安置。


    原想着时辰晚了,该服侍娘子歇息的阿柏,正忙忙碌碌地为文玉整理床榻,却听见文玉在一旁唤她:


    “阿柏,你去帮我备些笔墨纸砚来罢?”


    阿柏手上的动作顿住,不解地问道:“娘子这么晚了,要笔墨纸砚做什么?”


    话虽如此问,阿柏还是很快在桌案上为文玉铺开纸笔,又研好墨汁,这才退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劝文玉早些安置。


    文玉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一心只扑在眼前的宣纸上。


    她不通笔墨,是以今日明灯题字,又在宋凛生面前闹了笑话。


    宋凛生虽未出声,也不曾打趣于她,更是护着她的心思,都不曾多看她那“墨宝”一眼。


    但文玉可是千年的树、百年的精,还是要讲究三分薄面的,否则日后传出去,她是个空识得几个字,文墨却不如何通的,叫她在东天庭如何做人?


    文玉从桌案边上摸了半天。翻出本宋凛生从前的字帖出来,而后她像模像样地提起笔,照着宋凛生的笔迹描摹起来。


    但转念一想,文玉怕是多虑了,宋凛生不过一个凡人,哪里能将她的这些糗事传回东天庭呢?


    手边的烛台上火光跳动,映照的影子也跃上纸面,随着文玉的笔触游走起来。


    文玉直起身子,瞧着自己不自觉间写出来的字,翻来覆去就是那两个,却无半个字与宋凛生的字帖有关。


    她忽而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


    文玉蛾眉倒蹙,一双杏眼中波澜四起,早已不复平静。


    虽说她长在梧桐祖殿,有千年之久,但事实上,从她开灵智、化人形,修功法、进仙道,皆有她师父句芒君保驾护航。


    她虽有一身法术,但对于此刻的文玉来说,她也不过是个刚入世的小娘子。


    文玉初时以为,凡人能有什么麻烦事,那些利禄功名、身康体健,对于神仙、精怪来讲,不过抬眼落手的小事罢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越来越复杂。


    这些事,到底是原本如此,还是她将宋凛生卷入其中呢?文玉在心底问自己,她越发不确定了。


    起先只以为,叫宋凛生无端受贬,重回江阳,已是她折断寿元枝的报应。


    可现下来看,文玉还真不敢一口咬定……


    文玉一把将那晕了墨迹的废稿掸开,重新铺出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来,她闭目凝神片刻,这才又提笔写起来。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笔尖摩挲着纸面,发出清晰可闻的沙沙声响。那笔触时轻时重,好似文玉一颗起伏不定的心。


    那沙沙的响声越来越急,又随着文玉的提笔骤然止住。文玉随性地丢了笔杆,两手将那纸张揉作一团,向一旁丢去。


    “欻——”


    半干未干的纸张混着墨迹滚落一旁,在织锦的毯子上旋了好几转儿。


    “公子!咱们要写到什么时候啊——”


    洗砚将那纸团捡起来,一一展开,又抬手抚平其上的褶皱。他努嘴将那墨迹吹了吹,长舒了一口气。


    将那展开的纸张叠到一旁,那儿已有一摞高的宣纸,想必皆是宋凛生的“杰作”。


    宋凛生眼皮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不停,那羊豪湖笔在他手下龙飞凤舞、笔走龙蛇,他书写的速度极快,不似先前在梧桐祖殿那般温吞缓慢。


    听得洗砚的疑问,宋凛生轻声回道:“你先回屋安置罢!这里我一人即可。”


    洗砚哈了口气,语含疲惫又不失风趣地应声:“公子不如说叫我收拾铺盖卷回上都去!”


    “只要我洗砚在这儿,必不可能叫公子一人的。”洗砚说这话站起身子,绕过书案取来砚石研墨。


    而后便是一夜无话,唯有烛火作伴。


    翌日,观梧苑。


    文玉一夜未得好眠,院中的梧桐树还未醒的时候,文玉便已起身了。


    又是三月青阳漫天,为观梧苑投下一方晴好。


    文玉穿戴好,又抬脚来到那方书案前,她凝眉瞧着那些废掉的笔墨纸张,静静的并未出声。


    一缕清风从半开的窗棂间卷进来,翻过那层叠的书卷,文玉那未收的纸张也随之翻出哗哗的声响。


    春光爬上桌案,将一半的桌角笼在金色的日头下,叫人在这屋中都好似能瞧见沅水河波光粼粼的景象。


    文玉抬眸望向窗外,那半掩的窗扉遮不住她的视线,她一路穿过花窗,透过院墙,仿佛一直瞧到城外的沅水河道……


    “吱呀——”


    身后传来门页开合的声响,文玉并未回头,能进得她这屋室的,想来不是阿竹便是阿柏。


    总不可能是那个端方守礼,因着她在府中便要拾掇着去住府衙的宋凛生。


    果然阿竹的声音响起:“娘子!阿柏姐姐去后厨看菜色了,我先来服侍娘子梳洗——”


    “欸?”阿竹瞧着文玉齐整的发髻,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娘子今日自个儿梳的头吗?”


    文玉昨夜几乎未阖眼,今晨又起得早。倒不必叫阿柏费劲为她梳洗,无人之时,只是捏了个诀就能解决的事罢了。


    她转过身去,交代阿竹道:“我今日有事出府,稍后阿柏回来你二人自去用饭罢!不必管我。”


    “啊?”阿竹不明所以,杵在原地由着文玉越过身子去,她只觉得娘子今日说话,不同以往,言语虽并无特别之处,却好似添了几分莫名的愁绪——


    作者有话说:洗砚将那纸团捡起来,一一展开,又抬手抚平其上的褶皱。


    他努嘴将那墨迹吹了吹,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那纸上满满的都写着两个字,洗砚看了又看,才将那两字看清:留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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