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什么胭脂水……水粉……”文玉醉态初现,说话也断断续续,“我没钱买什么胭脂水粉……嗝!”
她说着话,尾音颤巍巍的,末了又打了个酒嗝。文玉立马抬手交叠着捂住自己的嘴巴,憋得两腮鼓囊囊的。
阿竹和阿柏对视一眼,向文玉解释道:“那送东西来的店家说是公子今晨定下的……”说完,便垂头不语。
文玉转过身,偏头看向宋凛生。今晨?
宋凛生颔首以示肯定,他目光扫过那层叠的脂粉奁,同文玉说道:“今晨我去那名扬铺子后巷查探陈勉之事,看那铺子生意兴隆,脂粉做得应当是很不错的。”
“便进店采买了些,想来文玉娘子是用得上的。”
阿竹阿柏默不作声,见宋凛生和文玉说话,便悄然退了出去。
文玉眨巴着眼睛,脑袋重若千斤,说话也迟钝、吞吐了起来。
“嗯……嗯……”
文玉想说些感谢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思绪混乱,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不过几日,她好像化了宋凛生不少钱,该想个法子报答他才是。
她记得后春山中有一株发财树,其枝干并不生钱财,而是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在凡人的铺子里价值千金,因而也称之为发财树。那树精比她早些年便得道成仙了,回头她得去找他讨要一根发财枝来赠与宋凛生……
想到这儿,文玉便乐呵呵地笑了,笑意渐盛,文玉越发控制不了自己的步子,只左右摇晃着入了内室。
宋凛生赶忙向前护住文玉,但在分隔内外室的屏风处停下了脚步。
踟蹰间,宋凛生见文玉一步三倒,在桌椅、柜角上磕磕绊绊,走的很是艰难。
他不再多想,抬步便跟了进去。宋凛生扶着文玉,将她送到榻前。
文玉沾床便倒,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不住地用头去蹭被角,还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宋凛生半蹲在榻前,替文玉捏了捏被角。他静静注视着文玉的睡颜,那般纯真恬静、憨态可掬。
她对自己如此不设心防,倒叫宋凛生不知说什么好了。
文玉右脸贴着软枕侧卧,左边的鬓发垂下,从鼻尖爬过,横亘在文玉脸颊中间。
宋凛生静静看了片刻,他抬起右手,微蜷的两指朝文玉而去,打算为她拨一拨发丝。
可还未曾触碰到,便听见文玉唤了一声:“宋凛生……”
宋凛生惊了一下,急速收回右手背到身后,却见文玉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方才不过是梦中呓语罢了。
他呆了呆,而后不禁哑然失笑,他在躲什么呢?那声轻笑,竟不知是在笑说胡话的文玉,还是做贼心虚的自己。
“宋凛生……”文玉喃喃着,又唤了一声。
“嗯?”他耐心地应着,即便是梦中的低语,也绝不敷衍。
“你为什么……去住府衙?”文玉一句话分成两半,拖延了好半天才抖落清楚,“你就在家住……好不好?”
宋凛生侧耳凝神听着,才判断出文玉所言。他回正身子,沉静地注视着文玉。屋内烛光摇曳,灯影在宋凛生的眉骨上跳跃,反衬得他五分温柔更甚十分。
“好好好,都听你的。”宋凛生满口应承下来。他知道,酒醉之人最易说真话,只是没想到文玉娘子会如此挂怀此事。
宋凛生垂眼望向文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伸手轻轻地为文玉拨正散乱的鬓发,这一次他心如擂鼓却动作镇定,不再似方才慌乱。
“嗯……你答应我……”文玉的声音软软糯糯,含了三分醉意、七分慵懒。
宋凛生眉目舒张,神色温柔,生怕打搅了文玉的酣梦。他细声细气地哄文玉:“我答应你。”
文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换气声都重了几分。宋凛生知道她是酒劲上头,昏睡过去,便不再多留。
宋凛生缓缓起身,绕过那绣着初生碧梧的屏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夜色渐浓,凉意四起。
宋凛生抬头望向天幕,繁盛的星子散落其间,叫这长夜少了几分寂静。
他回身将门扉带上,而后便微撩着袍子,下了台阶。
“公子——”侯在门前的人影迎上来,轻声唤道。
“你回来了。”宋凛生抬眼看清来人,“洗砚。”
洗砚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屋内,“文玉娘子歇下了?”
宋凛生颔首,接着向外走去。
洗砚随侍一旁,跟上宋凛生,接着问道:“那公子今日……”
宋凛生脚步不停,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去府衙安置。”
他知道文玉娘子的好意。文玉娘子可以不在意,但他却不可以当真不管不顾,唐突了人家。连夜去挤府衙的结果并未改变,但宋凛生却觉得不知哪里与昨日不同了。
他脚步轻快、内心充盈,竟未听得洗砚唤了自己好些声。
“公子?公子?”洗砚一路小跑地追上宋凛生。自家公子这是怎么了,竟全然不似往日稳衬,去府衙安置也能如此兴冲冲?洗砚很是不解。
“嗯?”宋凛生这才原地停住,思绪也收拢回来。
“你方才说些什么”待洗砚喘气略平顺些,宋凛生便开口问道。
洗砚一手叉腰,一手抚着领口,向宋凛生回话。
“我与穆大人带人在城中寻了一整日,并未见到那枝白娘子的踪迹。”
“便是城外有人居住的各处也询问过了,无一人见过那枝白娘子。”
宋凛生听得洗砚的回话,双眉微蹙,放缓了步子,一边思考一边向外走去。
身怀六甲的妇人,绝无可能凭空蒸发。现下既无踪迹,便有两种可能,一是已遭人暗害,二是她仍躲藏于城中某处。
“明日再增派些人手,掘地三尺也要将枝白娘子找到。”
无论陈勉之事真相如何,他是不是真有罪责都不要紧,这些并不妨碍枝白娘子和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他宋凛生不能叫人无端受难。
洗砚连声应了,又开了别的话头,“今日趁着寻枝白娘子之便,穆大人也一道核实了文玉娘子阿兄的户籍。”
宋凛生脚步一顿,急忙问道:“哦?可有音信?”话说出口,方觉失态。他是不是过于急促了些?
好在洗砚是个粗脑筋的,并未追问,而是接着说:“穆大人说了,江阳府拢共也没有一户姓文的人家,倒是有户同音不同字的‘闻’姓,家中有一子,正是双十年纪。”
“闻?闻名天下之闻?”闻姓不多,他似乎在哪里看过。
宋凛生面上生出几分讶异,竟无一户文姓人家吗?莫不是文玉娘子的阿兄早已迁出江阳府?
“正是!”洗砚为宋凛生讲述着白日里的见闻。
“那闻家古怪得很!穆大人亲自上门询问,不过是想确认那家是否与文玉娘子有亲。”洗砚言语间也是疑惑重重,“可那闻家竟连门缝也不愿开,只隔着门扉说不认得什么叫文玉的丫头。”
按理说穆大人在江阳府为官时日久,百姓怎会如此不买账?洗砚摇了摇头,苦思冥想却毫无结果。
“是以寻遍了江阳,也未寻得个叫文宋的公子。”也就是没找到文玉娘子的阿兄。
“不过穆大人说了,待他回府再仔细查阅一遍户籍簿,兴许有遗漏之处。”
“嗯……”宋凛生沉吟片刻,抬步出了后院。
洗砚瞧着公子的脸色,又补充道:“公子不必忧心,穆大人说了,叫公子和文玉娘子耐心等候便是。”
宋凛生不再回话,只在前走着。不多时便出了宋宅乘车向江阳府衙而去。
翌日,观梧苑。
微风习习,吹响香樟簌簌,清晨的第一缕金光唤醒了整个院子,却唤不醒酒醉贪眠的文玉。
文玉半边玉臂划出被褥,垂落在榻前。软枕横躺在地面上,与两只绣鞋相互倚靠着。
文玉仍沉浸在睡梦中,裹着被褥喃喃低语:“你答应我……答应我啊……”好似在与人对话。
不知梦中人回应了些什么,文玉痴痴一笑,点头如捣蒜。
“嗯嗯!你答应……就好!答应就好!”
梦中的文玉似乎很是满足,她不禁挥舞着双臂,翻了个身。
只听得闷闷的一声响动,文玉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惊坐起身,一手护住自己的后脑勺,左看右看才看清楚状况。
原来是她不知怎得从榻上翻了下来。
俏丽的五官皱成一团,文玉裹着被褥在地上呆坐。宿醉的后劲渐起,叫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阿竹闻声进屋来,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娘子!”阿竹赶忙小跑着来到文玉身边,急急唤道:“娘子没伤着吧!”
“阿柏!阿柏!娘子摔了!快进来!”
文玉任由阿竹和闻讯赶来的阿柏七手八脚地将她架回榻上,她只觉得头脑昏沉,反应迟钝。
文玉闭上双眼,待缓过劲来,才同阿竹阿柏说道:“我没事,没事啊!放心!放心!”
阿柏看起来更为娴静,不似阿竹一般咋呼。她见文玉摆手,便叫阿竹去打水来为文玉梳洗,自己则捧出新的衣裙来,预备服侍文玉更衣。
更衣?
文玉听见捧着衣裙站在自己面前的阿柏说完,便从榻上弹了起来。帮她更衣?洗砚这哪里是找人来服侍自己?分明是找人来约束她呀!
左右无人时,她尚可偷摸使些法术,像梳洗更衣这般微末之事简直是小菜一碟。现在阿柏就站在跟前儿,她如何是好?
“你……你先出去吧!”文玉实在不想叫人服侍自己穿衣,便打发了阿柏。
幸而阿柏并未坚持、也不多言,很快便退了出去。
文玉一直到关门的声音落下,才瘫倒在榻上。她不想起身,也不愿梳洗……她只想赖在柔软暖和的床榻上……
她满足地闭上眼,打算回味梦中所见,她记得梦中人答应她……
梦中人?
文玉猛地睁眼,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梦中人?宋凛生?
第26章
梦中宋凛生答应她在府里住的!
文玉急忙下榻,身上仍披着昨日的衣裙,发髻耷拉在脑后,随意地趿拉上鞋子便往外冲。
她要去看看宋凛生住在哪个院子!若是在隔壁最好,这样方便她平日里保护他。那寿元枝折断,宋凛生的命格也随之变化。现下她不确定到底会给宋凛生带来什么样的灾厄,就一定得随时待在他身边,再寻机会化解。
文玉推门而出,正巧碰见端了面盆进来的阿竹,她不作他想,预备绕过阿竹去。
“娘子?娘子去哪儿啊?”阿竹将面盆放下,迈步向文玉追来。
侯在门外的阿柏见了,赶忙进了内室抄起先前为文玉备下的外衫,也随阿竹一道追着文玉小跑。
“我去找宋凛生!”文玉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文玉鞋袜不整,不小心踩上裙角绊了一下,这才停住。
“你们不必跟来!”
她向前躬身,双手抄起裙摆将其抱在身侧,正抬步欲走,却见宋叔招呼着一大帮子人,浩浩汤汤流水似的往观梧苑来,为首的宋叔已到了院前的垂花拱门下。
宋叔已瞧见了院中的文玉,忙转身勒令身后的一众随从停下,又叫众人背过身去。宋叔虽然背对着文玉,却仍未懈怠了礼数,合手向前一礼。
“文娘子,我等奉公子之命来给文娘子送东西。”
这话落到文玉的耳朵里,她倒不觉得奇怪。这两日宋凛生前前后后为她添置了许多物件,她早已习惯了。
只是这宋叔怎么杵在门前不进来,还带着侍从们背过身去。
文玉正想开口叫他们进来,却被一旁终于赶上文玉的阿柏拦下了。阿柏将手中的外衫掸开,一把将文玉围在了怀里,那外衫将文玉裹得紧紧的,从头到脚不见一丝缝隙。
“阿竹,叫宋叔领着他们走远些!”阿柏喝了一声,阿竹也不似方才咋呼,而是反应极快地朝宋叔而去。
文玉原地愣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有些不解。文玉的视线在阿竹和阿柏之间来回打转,最后定格在阿柏的脸上,她方才叫阿柏不用侍候,阿柏还不怎么多言语呢!怎么这会儿这般有气势?
文玉暗暗佩服,她得跟阿柏好好学学,待日后她守着宋凛生平稳一生,功德圆满后重回春神殿时,便也拿出阿柏这样的架势去逗敕黄。
想到届时敕黄吃瘪的样子,文玉不禁笑出声来。
“娘子还笑?”阿柏瞧文玉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些什么,嗔怪道。
阿柏一手拢了拢外衫领子,一手护住被她裹得跟蚕蛹似的文玉,搀着她缓步向屋内走去。
“娘子,我们先回屋梳洗,稍后再出来见宋叔吧!”阿柏低声向文玉解释。
“宋叔就在院外,唤进来见了便是。”文玉不解其意,说道:“我是要去见宋凛生。”
“娘子莫急!咱们先梳妆!”阿柏细致地为文玉提起裙摆,以免她上台阶再踩着。
“便是不见宋叔,只见公子。”阿柏一边推门,一边将文玉让进屋内,“也不能就这副样子呀!叫人看了去!”
文玉闻言,低头瞅瞅自己这副尊容,阿柏将她捂得就是根行走的木桩子嘛!她一时失笑,凡人到底为何这样在意衣着打扮。虽然她也爱极了绫罗绸缎,但是事急从权嘛。
文玉从不是憋着疑惑不问出口的性子,她瘪瘪嘴,绷着身子往前跳了两步。
“看去便看去!一副皮囊而已!”文玉满不在乎,一个旋身将外衫转开,层层叠叠的裙裾飞扬,似起伏不停的波浪。
阿柏掩面轻笑,她真没想到,文娘子竟如此语出惊人。
“那哪儿成?”阿柏一双手将文玉扶住,牵引着她在妆奁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头油和梳篦,为文玉装扮起来。
“男女有别,娘子万不可再像方才那般了!”阿柏低声同文玉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不停,“宋叔一干人等,是府中仆役,更是不能冒犯娘子的!”
文玉瞧着镜中的自己,墨发叫阿柏挽起来,梳成她之前的式样,脑袋两侧各一个圆圆的发髻,耳后编出几股辫子来垂于肩头,很是清丽可爱。
对于阿柏的言论,文玉是没怎么往心里去的。师父说过,神本无相,更无所谓男女。她将来是要修仙道、成神工的,就应该如师父所说,何必在意什么男女之防?
文玉只顾着照镜子,还不忘左右瞧瞧两鬓,文玉正沉醉间,阿柏取了干净衣衫过来服侍她更衣。
“娘子,咱们今日穿这件吧?”阿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文玉从镜中能看见她捧在手上的碧色衣衫。
文玉打算想个法子支走阿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见阿柏就掸开衣衫行至文玉身旁。
“啊!”文玉弹身从妆奁前起来,转身面对着阿柏。文玉往后退退,后腰抵上梳妆台的边角。
“我自己来吧!你先出去吧!”文玉双手横在身前,不愿阿柏帮忙。
阿柏闻言将衣衫搁在文玉手边,行过礼后打算退出去。她本不是多言之人,不像阿竹那样咋呼,却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娘子对着宋叔他们一群臭男人都说得出皮囊而已,怎么见了我倒羞起来了?”阿柏说完,小跑着出去,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留下一路笑声。
文玉闻言登时红了脸!
不正衣冠和身无寸缕的区别!她还是分得清的呀!这阿柏,倒打趣起她来了。
文玉探头瞧着屏风后,待关门声落下,才抓起一旁的衣裙。文玉左手倒右手捋了好些时候,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穿衣的想法。反正阿柏也出去了,文玉抬手打了个响指,那衣裙便贴了过来,平顺得穿在了文玉身上。
她满意地转了一圈,这不比一件一件地穿更省时省力?文玉将耳后的编发捋到身前,便抬脚出门去。
“这下可以带我去宋凛生的院子了吧?”文玉从门内探出头,向侯在门口的阿柏问道。
阿柏屈膝行礼,回道:“娘子,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不在府中又在何处?”她分明记得昨日宋凛生答应将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就在家住呀?这人又哪里去了?
文玉一拍脑门!不会真是梦吧!
文玉摇摇头,仔细回忆着。她昨日贪杯,却不似之前的一杯倒,不但自己回了院子,还同宋凛生说了许多话……
嘶……记忆模糊,与梦境纠缠交错。文玉一时有些分不清。
“公子昨夜携洗砚去府衙安置了。”
府衙?怎得又去府衙?不是说了在家住吗?文玉眉头一沉,唇瓣微撇。
文玉转头就想进屋,没走两步便被阿柏叫住。
“娘子,宋叔还在院外候着呢!”
文玉的脚步应声而停。对哦!还是先见宋叔吧!至于宋凛生,有什么好生气的!山不过来,她还不会过去吗?
她这么一想就好受多了。待她见过宋叔,再去府衙寻宋凛生。
文玉转身出来,快步下了台阶,边走边喊道:“宋叔——”
垂花拱门下的阿竹听了文玉的声音,拨开挡在眼前的藤曼,探头见文玉衣着得当,这才唤宋叔一行人回身。
宋叔方才转过来,文玉便到了他身前,宋叔赶忙行礼。
“文娘子,这是公子前日吩咐拿来给娘子的——”宋叔让至一旁,露出他身后侍从带来的书箱。
整齐的书箱一字排开,足足有八口。
文玉愕然,一时没有出声。
“公子说娘子想找些书册来看,这里的老奴拣选过的,囊括史学、人文、诗集、词曲等等。”宋叔将其中的一口箱子打开,向文玉示意道:“还有好些公子的私藏呢!皆是公子少时读过的。”
文玉点点头回应宋叔,她倒是说过要读些书,却没想到宋凛生能给她搜罗来这么多。果然从前不爱读的书,日后都是要补上的!
文玉抬脚绕着那些书箱走了一圈。暗暗数了一遍,这些加起来估计不下百本。没关系,她将这些书读完,必能积累好些学识,待到重回春神殿之时,惊艳众人!叫她师父和敕黄开开眼!什么叫白丁下凡,鸿儒飞升!
文玉安慰着自己,毕竟她只是不爱读,不是不会读。精怪五感超凡,记忆力更甚凡人百倍。既然是宋凛生少时读过的书,她也一定能读完。
“多谢宋叔!这些书我都留下,叫人抬进去吧!”文玉向宋叔致谢,不等她开口招呼阿柏,阿柏便自发地领着众人将书箱抬进院子。
宋叔和善地笑着,同文玉说:“娘子不必客气!”
他照看着书箱都进了观梧苑,便叫一众侍从退去。宋叔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抬在身前,转身行至文玉身侧,拱手说道:“娘子,公子昨夜留话,说是今日府衙事务繁杂,不回府同娘子用膳了。”
“不过娘*子想用些什么只管同我交代。”宋叔一番话说完。
文玉杏眼圆睁,疑惑地开口:“不回来啦?”她很是惊讶,昨日去府衙安置也就罢了,怎么今夜也不回来!
文玉向前两步,又倒回来同宋叔说道:“那我也不在府中用饭!我去府衙找他!”说着便又抬脚出去。
“娘子!”宋叔唤道,“公子说了,明日便是上巳节了,他一早便回府来接娘子。”
“公务枯燥乏味,叫娘子不必去府衙空待。若是无趣,可研读那些书卷,明日……”
文玉见宋叔一言未尽,便追问道:“明日如何?”
“明日公子要考娘子呢!”宋叔说完,忍不住笑了。公子才学俱佳、一举登科,却要考文娘子,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过这话,他可不会说给文娘子听。
“考我?”文玉柳眉微挑,不再坚持去府衙。原地思虑片刻,文玉转身进了观梧苑,向躺在庭院中央的书箱而去。
宋叔瞧着文玉的背影,只听见一句。
“那便叫他考!”
她才不怕呢!
第27章
天色破晓,晨曦初开。观梧苑在鸟鸣声声、春叶沙沙中醒来。
院中的仆役来来往往,忙着上巳日的洒扫、挂灯之事。前几日穆大人赠的那盏鱼灯此刻正挂在廊下,随风轻轻摇晃,虽未点着,却已能想象其入夜熠熠生辉的模样。
较之热闹喧嚣的院子,文玉安置的寝室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过境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文玉四仰八叉地睡在榻上,被褥上、床榻周边皆是半开的书卷,证明着文玉一夜的挑灯苦读。
“娘子!娘子!”
文玉睡眼惺忪,恍惚间听得谁在唤自己。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会儿正是春困的好时候,文玉蒙头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打算起身。
阿柏瞧着缩成一团的文娘子,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一旁的阿竹见了,示意阿柏往旁边让让,只见阿竹躬身半蹲在榻前,凑到文玉面前说了句:
“娘子!公子回来啦!”
公子回来了便回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文玉蹭了蹭软枕,心道。
不过片刻,文玉便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来,散乱在榻上的书册也随着她的动作哗哗地坠了一地。
“谁回来了?宋凛生回来了?”文玉翻开被褥下床,双脚刚落地站起,便又跌回了床榻上。
文玉摇了摇头,她昨夜将宋叔送来的那八口箱子的书卷一一读过,便是宋凛生做的那些注解她也没略过。
现下她这颗脑袋里不说天文地理、博古通今,却也是有些墨水的。文玉喜滋滋地想,她倒是要看看宋凛生能考她些什么。
“娘子!你没事吧!”阿竹见文玉身子往后跌去,忙不赢得扶住她,关怀道。
“娘子许是彻夜苦读累着了!”阿柏补充道,“娘子莫要忧心,公子兴许只是随口一言,不会特意考娘子学问的。”
她与阿竹进府时,听洗砚说过,公子乃是当今新科状元,学识是一等一的好,曾得天子朱笔御批“文江学海,满腹珠玑”。公子这样的才学哪里会真的考娘子,约莫只是想督促娘子学书罢了。
“娘子放宽心!”阿柏见文玉眼下一片青黑,心疼地安慰。
文玉闻言,站起身向妆奁走过去,满不在乎地驳了一句:“我才不怕呢!”
“他在哪?待我梳洗了去见他!倒要看看他想考我什么!”
文玉阔步而去,挺立前胸,活像只耀武扬威的花孔雀。待她一屁股在妆奁前坐下,才从镜中窥见阿柏和阿竹二人仍杵在原地。
“快过来呀!”文玉向她二人招招手,呼唤道。
阿柏和阿竹对视一眼,脸上均带了三分笑意,快步向文玉走来。她二人一人为文玉篦发,一人帮忙打理衣装。
阿竹半蹲在文玉身侧,替她捋着衣角。她轻靠在文玉膝前,咯咯笑道:“娘子!公子就在前厅。”
文玉端坐着,阿柏在为她梳头,是以她只能盯着镜子不敢胡乱转动。听得阿竹的声音,文玉只能动动眼珠去瞄阿竹。
“我和阿柏姐姐就等着娘子在学问上大杀四方!将公子打个落花流水啦!”阿竹嘻嘻哈哈的,忍不住打趣文玉。
“那当然!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过目不忘!”文玉梗着脖子,一边瞧着镜中自己的鬓发渐渐梳起,一边同阿竹说着玩笑话。
她可是享万家香火,纳千年灵气才开了灵智的文玉!先前她涉猎不广,有个把字不识得也是常事。现下她既然已经通读了那八口箱子的书,若是再败给宋凛生,她如何有脸面再回春神殿?
她这辈子也别修仙道了,找个坑给自己埋了,修她的木头道吧!
不多时,文玉便在阿柏阿竹的帮助下收拾齐整,她快步从内室出去,一头扎进了院子中央,打算去前厅寻宋凛生。
“文玉娘子——”一道男声随风而来,止住了文玉的脚步,她抬眼一看。
“宋凛生?”文玉又惊又喜,什么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这山不是已经来了吗?
“你怎么过来了!”她一面问道,一面提起裙裾朝宋凛生跑去。
宋凛生笑吟吟的,负手立于垂花拱门下,轻柔的细丝藤曼从他额前抚过,宋凛生抬手将其拨开,笑意温和地在原地等文玉。
待到文玉到了身前,宋凛生才从容不迫地开口:“我见你许久未来,我便过来看看。”
“可都拾掇妥帖了?”
文玉俯首将自己今日的行头看了一遍,阿柏为她梳了个新式样的发鬓,未着珠翠,只将全部的发丝归拢到一处,辅以青绿的缎带编成发辫,从右耳垂至身前,别了两只蝴蝶式样的银簪于其上,很是生动有趣。
她朝宋凛生点点头:“嗯!一切都妥帖。”
宋凛生双唇轻抿,嘴角忍不住上翘。从身后摸出件形状怪异的物件来,他一手托着,一手将其打理好,伸手为文玉带上。
两片素色的轻纱从后颈绕过又覆于面上,将文玉的视线遮了个严实。她伸手拨开,从这个尖角形状的空隙里问道:“这是何物?”
宋凛生将那两片轻纱别起,向文玉解释:“开春风凉,今日又要出城去,戴上这帷帽可遮挡一二。”
“帷帽啊?”文玉眼神向上瞟,这帽子以竹篾编制,外侧是素色的轻纱,帽檐上以珠串装饰,煞是好看。倒很像师父在凡间游历时背上背的斗笠。
“这能遮住什么风?”这素纱轻飘飘的,文玉捏在手中把玩。
“本就不遮什么风!”洗砚从宋凛生身后探出头来,忍不住插话,“我看公子是想遮住文玉娘子才是!”
一语道罢,洗砚和文玉身后的阿竹阿柏均垂下头去,掩面笑起来。
文玉不解,遮住自己做什么?她脸上也没花啊?依照她的法力总不至于当众现原形吧!
宋凛生轻咳一声,面色飞上一缕不自然,他抬手轻刮鼻尖,说道:“你可还记得?今日要去江阳酒家吃水席的,届时人多眼杂,又多儿郎。凛生怕他们唐突了文玉娘子。”
宋凛生一口气说了好些话,竟是连半分停顿也无。一番话说出完,宋凛生估摸着逻辑自洽,在心中暗舒一口气,也不知是说给文玉听,还是说给自己。
文玉听他说话,原本还在点头赞许,待他说完了却忍不住反问一句:“你不是说上巳日不讲究男女之防吗?”
宋凛生闻言噎住,喉头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倒是阿柏赶忙拉着阿竹退下了,洗砚也连连退了好几步,不忍心看自家公子这副窘态。
宋凛生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文玉娘子若是不喜欢,尽可摘了……凛生……”
“没关系!我都戴上了,再摘下来多费事呀!”文玉满不在乎,调皮地轻吹那素纱,素纱扬起,在文玉的面前微微浮动,倒像是谁的心湖。
面上流纹轻漾,水下波涛汹涌。
宋凛生抿唇不语,文玉率先一步出去走在前头,打破了平静。
“我倒是听宋叔说,有人想考考我的学问——”文玉把玩着自己的发辫,故作疑惑地接着说:“是谁呢?是谁来着?”
“是你吗?洗砚?”她路过洗砚身旁,打趣道。洗砚连连摆手,狡黠地挑眉示意文玉正主在后头。
宋凛生见文玉的身形渐远,才舒了一口气,在原地反复吐纳几回、心绪平稳后,才抬脚缓步追上去。
“不才,是凛生要考考文玉娘子。”
文玉闻言回身,与他面对面对视,脚步却不停,倒着身子走着。
“哦?那就请小宋大人出题吧?”文玉神采飞扬、信心满满。马上她就会让宋凛生见识到什么叫天纵奇才!文玉转念一想,果然凡人和妖精的天堑无处不在。
“昨日宋叔送来的书卷,文玉娘子读了哪些了?”宋凛生预备先打听清楚,文玉都看了些什么,再从中出题,也不算太欺负人。
“逐字逐句、无一遗漏!”文玉伸出一指左右摆动,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宋凛生眉头一挑,眼中扫过几分惊诧。那书是他叫宋叔去挑的,全是他府中私藏,还夹杂着不少他从前读过的,加起来不下百本。
文玉娘子竟一夜之间,全数读过了?
“那好!”宋凛生沉吟片刻,打算出个至浅至深的题目,“这第一问便是‘何为君?何为民?’。”
何为君?何为民?这是他开蒙时,先生留的第一问。说浅也浅,说深也深,其中论道正在他少时读过的书卷上。倒不知文玉娘子会如何作答。
文玉听他发问,仍是缓步走着,一面走一面思考,很快便回道:“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是《荀子》中的论道,在位者如船,老百姓似水,水既能叫船安稳行于其上,也能将船一浪没之。”
“不过要照我说,孰船孰水,未有定论!”
文玉答完,便仰头一笑,颇有等着宋凛生夸赞的意味。
宋凛生闻言不语,文玉娘子真是叫人惊喜连连。后春山初见时,她尚且不认得衔春小筑的全名,这会儿先是一夜便读完了八口箱子的书卷,后是对其间记载的论道倒背如流,还能添上自己的见解。
不过好在他也未真的要考文玉娘子,否则真是羞愧了。宋凛生哑口失笑,待回过神来,便连声贺道:“文玉娘子进步神速!凛生自愧不如。”
文玉蹦蹦跳跳地来到宋凛生身侧,转身同他并肩而行,眼中精光闪过,徐徐开口:“我见你少时读过许多杂记,讲的是精怪鬼神之说,还做了诸多注解。”
“那我便也来考考你?”
第28章
宋凛生闻言谦逊一笑,他少时读书不挑门类。只要是自己感兴趣的,都翻来读一读。当中确实有些妖神杂记,倒不知文玉娘子说的是哪一本。
他笑而不语,只是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文玉出题。
他二人脚步不停,一面走着一面交谈。文玉仰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松开手中的发辫,两手在身前一拍,问道:
“那你便来说说‘何为精?何为怪?’”
文玉很是好奇,像宋凛生这般生于世家大族、长在高门深院的公子,也会喜爱妖神之说吗?她还以为他只会读圣贤书、进仕途道呢!
宋凛生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轻摩挲着下额,做思考状。
文玉的问题仿佛一把将他拉回了七八岁的孩提时代。那时候,他听了父亲的话,说梧桐树生来有灵,可驱妖邪、镇宅院,他便一直嚷着说要见这位梧桐化的神仙,叫神仙保佑他日后考取功名、以身报国。
父亲却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告诉他,神仙之说只能遥想,不可尽信,求神拜佛不如求诸己身。
若要功名,不如刻苦学书。
宋凛生将他父亲的话,听了进去,却未完全听进去。他四处搜集有关神妖之说的杂记、残本,企图在其中寻找梧桐仙者的踪迹,从书卷中记载的只言片语来证明妖、神是真实存在的。
思及此处,宋凛生唇角蓄起三分笑意,摩挲下额的手顺势垂下,负于身后。
“精者,活物所化,纳天地灵气、本源至纯。木行植被生之最多,其心性多数向善,却好迷惑人。”宋凛生出言徐徐道。
“怪者,死物所化,受日月精华蕴养而生灵智。常与妖相连,非惟奇特、怪异不可称。”
宋凛生一语道罢,只笑意连连地瞧着文玉。
文玉听完他的论道,赞许地点点头,宋凛生说的倒是大差不离,她文玉便是梧桐所化,乃是一只梧桐精。
不过倒也不十分正确,文玉心下颇有几分得意。神妖精怪的区别,乃是她化形的第一日,师父就讲给她听的。她记得可清楚牢靠,现下正好拿出来,在宋凛生面前显摆显摆!
“对!也不对!”文玉出言纠正,“我见你在书中也是这般注解的,但这并不十分恰当。”
不等他发问,文玉接着说道:“不论精怪、生者、死者,皆应是非人之物。”
“人生时入魔、死后化鬼,也是有可能的。”
“而精嘛,确实是木行植被最多,就好像我——”文玉一时嘴快,险些露了马脚。
只见宋凛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见她停住,便眼含三分疑惑地瞧过来。
文玉话头一转:“就好像我在书中看到的一般!”
宋凛生闻言颔首,他并不记得他那些书卷中曾记载文玉娘子所说的细小区别。但他也没有追问下去,文玉娘子既说是书中看的,那便是书中看的吧。
他二人说话间,很快便出了宅邸,洗砚早已先一步出府套了马车等着。待宋凛生和文玉上车后,洗砚招呼着车夫启程,向江阳酒家而去。
出了官安巷,汇入东门街,一路上游人熙攘、车马不绝,上巳日的热闹非凡由此可见一斑。
街道两旁的铺子依次排开,门廊下皆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只待入夜点亮,便能照耀整个江阳府。道路中央的男男女女俱是打扮得体、神采飞扬,瞧这架势,皆是向江阳酒家而去。
在离江阳酒家还差两条街的样子,车马便走不动了,在拥挤的人流中止步不前。
文玉趴在窗棱上,抬手掀开坠着流苏的布帘,一面探头出去看热闹,一面呼唤宋凛生。
“我们也下去同他们一道走吧!”
奇妙的氛围在人群中萦绕着,文玉很受感染。她从前在春神殿,仅有师父和敕黄两人陪着,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此刻见到如此盛况,恨不得立即加入其中。
宋凛生开口应了,便率先起身出去,又将文玉扶下了车。文玉一路蹦跳着在前,宋凛生携洗砚他们款步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便汇入人流。
文玉一路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对万事万物都觉得新鲜。不长的两条街,她们反倒走了好一阵,才渐渐瞧见江阳酒家的门匾。
“宋大人!宋大人!”远远一道稍带倦色的男声传来,随着声音靠近,那人也到了宋凛生和文玉的面前。
“贾大人?”宋凛生这才看清,来人便是贾仁贾大人,宋凛生与他互相见了礼,才开口问道:“贾大人也来此参席?”
贾仁朗声一笑,向宋凛生回禀:“宋大人有所不知,今早天还没亮,下官便侯在这江阳酒家门前督工了!”
宋凛生与文玉对视一眼,贾大人也似乎看出她二人的不解,又开口解释一句:“往年的上巳祭礼,原本是由陈勉打理,今年突逢变故,便交给穆经历来主持。”
贾大人一语道破前情,接着说道:“穆经历忙着春神祭祀的事,下官怕他顾不过来,便先来盯着水席的事。”
宋凛生闻言,回道:“贾大人辛苦。”
贾大人一面摆手谦虚,一面迎了宋凛生和文玉进去。
江阳酒家乃是江阳府上规模第一的酒家,其历史悠久、声名在外。他的席面,便是在周边的州府,也是赫赫有名。
从前宋凛生的母亲宋夫人,与明淮府的陆家夫人,就爱极了这家的厨子。两人竞相抬价,想将这厨子请回去,最后人家却是哪边儿也没选,坚持在江阳酒家开席面。
由江阳府衙出资的上巳水席,往些年也一直由江阳酒家承办,这一日乃是官民同乐、州府共庆的好日子。
贾大人领了宋凛生和文玉入内,便退出去忙别的事务。
“这贾大人,看起来还挺热心!”文玉颇为古怪地撇了贾仁远去的身影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宋凛生立于文玉身侧,瞧她目光所视的方向,轻声叹道:“人呐!可不是一撇一捺那么简单。”
时候还早,宋凛生不打算就此入席,他方才到任不久,于江阳府的百姓来讲,还是生面孔,而对于此刻的宋凛生和文玉来讲,这正是美事一桩。
他二人便可肆意混入人群,不必顾忌些什么。
宋凛生同文玉绕过众人宴饮的水席正厅,来到江阳酒家的后园。
文玉望着眼前的花木流水、亭台楼阁,以及缓步行于其间,分坐流水两岸的男男女女,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这江阳酒家后园,更是别有洞天!”
宋凛生远远瞧见那一曲流水蜿蜒而过,汇成一汪活水清湖,精巧的水榭立于其上,游人正在其中焚香品茗,颇有雅趣。
“这江阳酒家,可不只是寻常酒肆。”宋凛生出声为文玉解惑,“除开席面的‘八热八冷四扫尾’不说,其点茶、焚香、插花也是一绝,城中文人墨客多聚集于此,实为风雅之地。”
“哦——”文玉听了宋凛生的回答,拖长了尾音回应他。
宋凛生见文玉嘴上应着,目光却牢牢锁在溪流边对坐饮茶的男女身上,众人将衣袖挽起,手执兰草,没入溪流之中清洗。
“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讲的——祓禊仪式。”宋凛生示意文玉走在前头,他紧随其后,“通过洗濯双手,来洗去灾妄、病痛。”
“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文玉语调轻快,她头一回见凡间祭拜春神还有这样的讲究,眼中全是满满的好奇。
他二人在岸边的一方矮几边停下,其上摆有各色瓜果、茶点,以及祓禊仪式所用的兰草。
文玉率先取了兰草握在手中,却并未动作。
宋凛生也随之取下兰草,行至溪边,他仔细地挽起衣袖,双手合十将那兰草捧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紧接着一双手连那兰草没入水中。
清泠的溪流从他指缝划过,泛起几道波澜。
文玉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兰草捧在身前,她不知道宋凛生方才说了什么,不过想来应该是祈愿的话。
凡人有所求,可以求神拜佛,文玉心想,那她呢?她又该求哪路神仙呢?
文玉想了一圈,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她上东天庭的时日不久,相熟的神仙拢共也没几个。她思来想去,还是求自己的师父吧!到底是自家人!
求是春神保佑!叫宋凛生一生顺遂、平安无虞。
文玉念完,粲然一笑。师父!你可得给我开个后门!先保佑我啊!
她将双手浸入水中,洗濯片刻,随后放开那兰草叫它随水而逝。
“文玉娘子——”
文玉闻声回头,原来是宋凛生在唤她。
他在方才那方案几旁席地而坐,此刻正提着茶碗斟茶。他维扬手中的陶壶,向文玉示意。
“来啦!”文玉提着裙摆起身,两步便过去坐下。
只见宋凛生率先斟了一碗,并拢两指将其向文玉推来,待茶碗停在文玉面前,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是凛生没看错,这茶是今年新出的敬亭绿雪,产自明淮府,可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呢!”
“敬亭绿雪?”文玉眉头一挑,赶忙将茶碗端起,置于口鼻间轻嗅。
宋凛生一双手捧着茶碗,慢悠悠地说道: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宋凛生话音未落,便叫文玉接了过去。
“诶!这句我知道!我昨夜才看过!”文玉笑意盈盈,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行走的国学宝库,信心满满地说道: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她学着宋凛生的语调,将这诗句的下半句对了出来。耳畔是游人的嬉闹,唇边是茶水的清香,这一切都叫文玉觉得刚刚好。
“小宋大人!请!”
第29章
宋凛生含笑望着文玉,他二人手中虽是茶碗,文玉却一副敬酒的做派,端起茶碗与他相碰。碗盏交错间,发出醇厚而不沉闷的清响。
文玉与宋凛生对坐饮茶,听琴看花,好不恣意。
周遭的男女三三两两结伴而坐,或溪边净手、或吟诗作对,各有闲趣。
她活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对万事万物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总是止不住左右探看,发辫摇晃起来跟拨浪鼓似的,不得安坐。
宋凛生瞧她那模样,真是同自己五六岁初次随父亲造访江阳酒家时别无二致。
“真是好生奇怪!”文玉探着身子观望着,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嗯?”宋凛生茶碗方到唇边,听见文玉说话,便停下回她。
“那日洗砚带小鱼灯回来的时候,分明说穆大人相邀的?”文玉眉目圆睁,视线扫过前后错落分布的人群,就是不见那个笔直如树一般的男子。
“更何况,你我二人同去江阳府衙的时候,他更是当面说请我们来江阳酒家吃席的呀!”文玉几番搜寻不见,便转头将这疑问抛给了宋凛生。
“怎么这会儿我们来了许久,穆大人却不见人?”
宋凛生闻言,也偏头逡巡一转,确实是未见着穆经历的身影。便推测道:“穆经历主持祭祀一事,杂务颇多,兴许是一时走不开呢?”
“方才贾大人不是也说,他是来帮穆经历盯着场子的吗?”
宋凛生出声打趣文玉:“你呀!倒不知是记挂穆经历,还是惦记着人家说的水席!”
文玉朱唇一撇,仿佛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佯装满不在乎的语气,反驳道:“我分明是怕穆大人错过这样别开生面的趣事,哪里是惦记什么水席不水席的。”
一言未尽,文玉瞧着宋凛生似笑非笑的神色,又磕磕巴巴地补充道:“我哪里……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一说起口腹之欲,文玉的思绪便飞回了前几日,想起那“夜会鱼头精”的噩梦来,登时心虚不已,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哦?”宋凛生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浓得化也化不开,“这么说来,文玉娘子对上巳水席定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了!”
“不若你我二人这便出城往梧桐祖殿去,候着祭祀礼,也不必用饭了!”
宋凛生端起茶碗,送至唇边,以袖掩面,轻轻吹散碗中的浮沫,清亮的茶水面上倒映出他深入水潭的梨涡。
“那!那怎么行!”文玉想也不想便出声反对,话已出口,文玉才发觉自己太急性了。
“你不是说上巳三月三,祭祀有三件,祓禊水席拜春神,护我无灾无病身吗?”
宋凛生将茶碗搁下,又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起茶水来,只以轻轻颔首来表示文玉所言不差。
文玉见他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那我们才刚做了祓禊仪式呢!怎么能漏掉吃水席这关键一步呀!”
文玉只听宋凛生说什么八冷八热四扫尾,便觉得好奇不已、垂涎欲滴,方才一颗心全悬在对上巳水席的期盼中,哪里能轻易放过?
宋凛生将茶碗倒扣在案几上,又将茶盘等一应器具归位,他一直都有这样的好习惯,叫各类摆件儿物什各归其位。
文玉不知他为何不答话,只顾着收收捡捡,便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的动作。
待收整好了,宋凛生在文玉疑惑的目光中撩袍子起身,他掸掸衣袍,同文玉说道;“好啦!我不过是同文玉娘子玩笑罢了。”
“时候差不多了,文玉娘子随我回前厅入席吧。”宋凛生不再逗她。
上巳三大件,祓禊是洗去灾妄,是为过往;祭神是求得庇佑,是为将来;而这上巳水席,是为品味佳肴,是为现下头一等重要之事。
他怎么会叫文玉娘子吃不着呢?宋凛生心道。
文玉闻言便立马起身,眼角弯弯,眉梢带笑,动作间她那漆黑如墨的发辫轻轻晃动,其上的银蝶发簪振翅欲飞,生动至极。
“文玉得令!小宋大人您请先!”
文玉双手抱拳,学着府中衙役的姿态向宋凛生见礼,古灵精怪的样子让宋凛生忍俊不禁。
宋凛生转身背对着文玉,抿唇轻笑,又努力收住了。
他侧过身,带了三分戏谑说道:“文玉大人还不跟上?”便迈开步子。
文玉“欸”了一声,便小跑着随宋凛生而去。
宋凛生话是那么说,却还未走出两步,便将文玉让到了身前,他则缓步跟在文玉后边儿,不过半步之遥。
“文娘子!”
一声呼喊,叫住了文玉和宋凛生两人。
一名装扮亮眼的女子向他们行来,身形渐进,未见其面容,文玉首先看清是她的衣着。
真是一等一的超凡脱俗、高雅出尘。
她云鬓高挽,锦缎加身,不似寻常人的打扮。那通身的气派,明艳迫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便是这园中所有女子加在一块,也不减其半分色彩。
待走得离文玉二人越发近了,她身上的钗环珠翠叮当作响,其声音之清泠有如山间寒冰初开、雪水潺潺。
一眼望去,裙摆上绣满了春叶萌发、清溪渐渐的纹样,往上是腰间的珍珠玉带,行走间珠光宝气、令人瞠目。
她肩头披着一件绣着菡萏花纹的坎肩,两侧各有三对青绿的流苏垂下,一直坠到裙摆下头。
文玉的目光往上,那发饰更是讲究,头戴一只缀满珠翠的冠子,双鬓各一对春桃式样的绒花。双耳带着浑圆的银珰,其下各垂坠一缕琥珀与青绿交杂的流苏直到胸前。
文玉的目光停滞,直直粘上那女子,一时呆在原地,抬不动脚步。
只是那女子越近,文玉越是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她受身上的华服所累,行走地非常之缓慢,却仍是身形挺立如松、迎风微扬似树。
“文娘子!”
那人终于到了文玉和宋凛生跟前,又开口唤了文玉一声。
文玉只觉得好生奇怪,她仿佛回到了最初还是棵灵智未开的梧桐树那时候,不能动作,也无法言语,只能呆在原地。
只见她又向一旁的宋凛生颔首致意;“宋大人!”
“今日我此番打扮,便也托大一回,就不同宋大人见礼了!”
文玉总觉得不对,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伴随着这句攀谈越发强烈。
她脑中灵光一现!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眼前这位神仙似的阿姊,竟长着一把男人的嗓子,虽不粗犷,却极易分辨!
“当然!今日该凛生见礼才是!”宋凛生端方有礼,客气地回道,语罢竟真的作起揖来。
文玉的眼神在他二人间逡巡一阵,又紧锁在这男声女相的“姊姊”身上。
她峨眉宛转,朱唇潋滟,美貌摄人心魄,骨相却有七八分像……
“穆大人!”
文玉惊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口鼻!
“是你!”
文玉心湖掀起巨浪,有如排山倒海之势。
她是真的料之不及,眼前这位顾盼生辉的姊姊竟然是那清冽如树的穆大人。
怪不得她先前还说找不着穆大人,原来在此……在此做什么?
文玉偏头,一缕疑惑之色爬上眉梢。
“穆大人这是什么打扮?”
好生美丽!文玉在心中止不住地夸赞。
文玉低头将她身上的青绿衣裙环视一遭,原本是为了上巳出行专门挑的颜色,与穆大人的装束站在一块儿,她这倒是十足的“粗布麻衣”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银蝶,眼睛却直溜溜地盯着穆大人发间的攒珠发带、各色钗环。尤其是那两对绒花春桃,神形俱佳、色相兼备,倒真像是刚结的果子。
文玉不禁吞了吞唾沫。
“是我呀!文娘子!”
“姊姊”低头笑望着文玉,见她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不消多说便也能将她的心思猜中几分。
穆同伸出手*抚上脑后的发鬓,在满头珠翠间摸索一阵,取下一根发钗来,呈到文玉眼前。
“文娘子!可喜欢这支?”
入目是一支青黄相济的宝石发钗,底下是成团绿松石点缀而成的枝叶,繁茂的鸡油黄翡翠缀成花朵模样覆于其上。式样简单,工艺却繁复。很是精致生动、光彩夺目。
文玉并未接话,而是拿眼角偷偷瞄着宋凛生。
“文娘子!你看宋大人作甚?”
“只管说喜不喜欢?”
文玉支吾着,双颊飞上红霞。她与宋凛生有些前缘,但是与这穆大人却并不相熟。是以文玉有几分羞赧,吞吐着说道:“这……这是……”
穆同双手托着那根发钗,将其中的奥妙娓娓道来:“这叫黄葩乘绿浪,文娘子瞧,这像是什么式样?”
文玉方才只顾着赞叹其上宝石莹莹,倒忘了观其全貌。这下仔细一瞧,不难看出——
“这是一簇迎春花?”
“正是!此钗唤作‘鸣昆’,正是照着迎春花的样子打的。”穆同像文玉解释道。
一旁的宋凛生此刻也接话道:“春草发发、地势坤坤,青黄便是这其间最为出挑的两色。”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正是人也迎春、花也迎春。”
穆同又接着宋凛生的话头,说道:“是以人们通常认为春神娘娘便是迎春花所化,尤爱以迎春花迎春神,便衍生了许多钗环、衣裙的式样出来。”
他将那“鸣昆”往前递了一递,复言:“此钗便赠与文娘子讨个彩头吧!”
文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踟蹰,正如她先前所说,她与穆大人并不相熟,他怎么会将此般贵重的鸣昆钗赠与自己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
第30章
文玉不知为何倒羞起来,她盯着那鸣昆,心中垂涎不已,手脚却重如千斤,动也不动。她一双手掩在袖中,俩个指头替来换去地交缠在一处,止不住地打转儿,心如擂鼓,面色也羞赧。
穆同见她半晌未有动作,心思一转,上前半步,劝道:“文娘子为何不接?难不成是不喜欢我这鸣昆钗?”
“不是!”文玉还未抬头,便开口连声否认,“我很喜欢……”
“那便收下罢!今日三月三,也算讨个彩头!”穆同朗声一笑。
“真的赠与我?”文玉一双杏眼盛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这钗……这钗……”
一旁的宋凛生猜中文玉心思,便接着说道:“这钗如此贵重……”
“欸——”穆同闻言出声打断文玉和宋凛生二人的对话,他声音婉转,拖长的尾音一直在风中打了几个转。
“我可算知道您二位在想什么了——”穆同笑意更甚,一手捧着那鸣昆钗,一手扶住因笑意颤动的满头珠翠。
“宋大人,我身上这身行头,样样数数可都是跟府衙备过案的,唯独这支‘鸣昆’——乃是我自个儿出资打的。”
“可不能说我贪墨啊!宋大人!”穆同将这“鸣昆”的来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通。
原来这位穆大人与宋凛生虽然同在府衙为官,可是不同于宋凛生喜爱书卷,穆大人最爱的便是流光溢彩的物件儿,大到摆件儿、景观,小到钗环、扳指,穆大人都颇有研究。
“而这‘鸣昆’便是我亲手所造!”穆同为文玉二人解惑道,他眉目间神采飞扬,很是引以为傲。
“我既是它的主人,当然可以将它赠与文娘子啦!”穆同语调轻松,语罢又将那钗递给文玉。
文玉不等他话音落地,便伸出双手将那鸣昆钗接了过来,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欣赏其风采。
迎春花的样子并不难仿,难的是以珠玉来打造其神韵。这鸣昆钗不仅做到了形似,更是在青绿两色宝石的交相辉映下做到了神似。
真是华彩流光、巧夺天工!
“多谢穆大人!”文玉不再客气,喜滋滋地同他道谢。
“文娘子不必客气!今日是上巳佳节,权当给文娘子的见面礼!”穆同言语间十分潇洒,丝毫不在意自己随手就送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宝钗。
他二人一来一往,聊的热闹。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宋凛生冷不丁地插话道:“那便多谢穆经历好意,回头凛生差人折了银钱送到穆经历府上。”
文玉闻言点点头,这样也好,下回她去后春山讨发财枝的时候,再多讨些回来给宋凛生。
穆同却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送文娘子的钗,又不是送宋大人的钗。”
“宋大人做什么付我银钱?”他面上是吓了一跳的神情,夸张至极。
反倒叫宋凛生不知该说什么好。穆经历此话——对、也不对。对的是他为何要替文玉娘子付银钱呢?不对的则是他这几日一向如此,见着什么好的、合适的、需得用的,便只管通通买回去给文玉娘子。
穆经历这一问,他倒确实没有想过。宋凛生心中正估摸着怎么措辞回话,却听穆同接着说道:
“文娘子喜欢,这便是鸣昆同文娘子的缘分,宝钗再好,也须得懂得欣赏它的人!”
“文娘子只管收下!谁也不准再提银钱的话!”他一口气直接将宋凛生的话头堵死,不叫他再有开口的余地。
文玉摸索着自己的发髻,比划一阵,便抬手将那鸣昆钗别入发中,那青绿相间的迎春在文玉的发间肆意盛开,与她的衣裙也很是相衬。
她一颗心扑在新得的鸣昆钗上,并未注意到宋凛生和穆同方才的气氛微妙的言谈。
文玉再三确保这发钗在头上别稳了,才落下手。向宋凛生和穆同问道:“好看吗?”
宋凛生眼睫轻闪,思绪回笼。他瞧着文玉的模样,容色清丽、神情生动,那发钗流光漾动却并不掩盖她半分风姿。
当得是国色清清,兰味馨馨。宋凛生心道,真是……
“真是好看!”穆同先宋凛生一步说出口,夸赞的语句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我早说鸣昆与文娘子有缘,你戴上真的别有风采!”
宋凛生一时气结,也不知是为何,他无端生出几分怪异的心思来,搅得他心湖翻涌,横生波澜。他一向温和娴雅,鲜少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今日眼看着穆经历夸赞文玉娘子,他总觉得心中古怪。
“比起我今日这身打扮,也丝毫不逊色!”穆同的不吝赞美,叫文玉心中一乐,眼神也顺着他的话头又重新聚集在他身上。
文玉这才想起先前的疑惑,遂开口问道:“对了!穆大人今日怎么做这副打扮?”
穆同闻言低头环顾一周,又抬起双手顺了顺耳上银珰垂坠的流苏,将其捋至前胸,这才解释道:“此事宋大人应当知晓?我写了折子呈上去的。”
宋凛生闻言一顿,他昨日只顾着翻阅卷宗,还未来得及处理堆积的公文。穆经历所言,他自然是不知晓的。
宋凛生极力平复着心绪,淡笑着回道:“事务繁杂,凛生许是看漏了。还请穆经历解惑。”
穆同闻言颔首,便接着说道:“往些年祭祀春神一事皆是由陈勉操办,今年陈勉……便由我暂代此事。”
言到此处,他眉头蹙起,轻叹一声:“从前这祭祀春神的人选,是由江阳府公开大选,适龄女子皆可参选。”
文玉听到这儿,便疑惑更甚,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今年选的是谁?”
穆同闻言一噎,并未立即答话。
宋凛生思绪一转,便已猜了个大概,他侧身笑看文玉,提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文玉听宋凛生一语道罢,来回打量了眼前一圈,除开她与宋凛生二人,便只余下——
“穆大人?”文玉的思路活络起来,询问道:“今年选的是穆大人?”
文玉双眉高挑,心中好生惊奇,不是说叫适龄的女子参选吗?穆大人可是男子呀!
穆同轻咳一声,面上浮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来,这才解释道:“说来惭愧,我一心安排着禊祓、水席、乃至祭祀规程之事,却将这祭神人选给忘得一干二净!”
“到头来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上了!”穆同顿了顿,又补充道:“宋大人,是下官失职。待此事一了,明日我便向大人请罪。”
宋凛生闻言,轻轻摇头,宽慰穆同:“哪里就这般严重了?竟还要闹到请罪的地步。”
“我看穆经历面容秀美,到很像梧桐祖殿的春神像。由穆大人祭神,再合适不过。”
穆同闻言松了口气,听宋凛生此般话语,又连忙否认道:“我一介凡人如何与春神娘娘相提并论?宋大人说笑。”
“你若不信,便问文玉娘子,是也不是?”
文玉听宋凛生这么说,便偏头仔细端详着穆大人的面容,她一手托腮,一手支着手肘,止不住地连连点头。
“嗯——”文玉一面将穆大人的相貌与春神像比对,一面想宋凛生的话,“倒是真有几分相像!”
梧桐祖殿的春神像不过凡人所造,全是依托人们对春神的绮丽遐想。因此与她师父真身并不十分相像,可穆大人能与春神像有几分相似,倒也是难得。
“大人、娘子,您二位莫要再打趣我了!”穆同这才说到他此番过来的要紧事。
“原本江阳酒家交由贾大人照看,我思前想后,还是亲自过来一趟,毕竟一早便邀约大人和娘子来用水席不是?”
“水席?”文玉很会抓关键,她惦记了许久的水席终于要吃上了!
文玉双手提起裙裾,正欲迈步,却又停下,抚了抚发间的鸣昆钗,这才向前走去。走出两步,见宋凛生和穆大人还在原地,便喊道:“快来呀!”
宋凛生闻言轻笑,正欲抬腿跟上,却只听得身旁的穆经历应声道:“文娘子稍待,我来为文娘子引路!”
“那就有劳‘春神娘娘’啦!”文玉的嬉闹声传入宋凛生的耳朵,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那腿脚便自发停下,转眼就落后他们几步之遥。
宋凛生垂眸掩住神色,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舒了口气,预备跟上去,却听见文玉的声音。
“宋凛生!快来呀!”原来是文玉见他迟迟不来,便停在原地转头招呼他跟上。
她笑靥如花,抬手挥舞着衣袖,露出半截细白如春笋的玉臂。
宋凛生心神一动,面上的梨涡这才若隐若现,他扬声道:“来了!”
文玉却仿佛嫌他走的太慢似的,几步回来绕在宋凛生身后,拥趸着他往前走去。
“小宋大人!您请先!”
宋凛生瞧她这架势,一时忍俊不禁,打趣道:“文玉娘子,平地也要当心摔跤!”
文玉闻言,一双手赶忙松开,只立于宋凛生身侧与他并排走着。她一听见宋凛生的话便想起前几日在府衙摔了个大马趴,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可不想颜面扫地。
她手脚安分,嘴上却不甘落了下风,嗔道:“小宋大人提醒的是!”
一时间她二人赶上穆大人,一道回正厅去了。
时刻将近,后园中的游人也结伴往前厅而去,三三两两地一道入席。
文玉在席间安坐,宋凛生和穆同各分坐两侧。面前是一方木制桌案,长约八尺,其案面中央凿空,以流水灌之,再辅以花木景观。
后春山中奇花异草无数、深涧溪流更多,文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她倒是头一回见到将这山水景致搬到了食案之上。她一时觉得新鲜,便只顾着垂头去看那桌案的布置。
文玉瞧得入迷,只听见一旁的宋凛生轻声说道:“文玉娘子,你瞧——”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