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宋子雲的府邸坐落在街角,是个算不上热闹的角落。今夜便是花灯节开市,府门高墙外时不时想起一两声鞭炮丝竹声,显得高墙的这一头冷清又安静。
夜幕降临,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他俩隔着一张大书案对坐,不是案上铺陈的不再是枯燥的政务奏折,而是大红洒金的婚帖样本、宾客名单、流程仪制图。
这几日大红的绸缎、精致的礼盒、各式各样的婚仪用品源源不断地送入宋府中堆满了偏厅。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和新绸缎特有的气味。
楚墨珣因为调查刺客一事心事重重,再加之大婚的各项流程也要他处处过问督办,心绪并不比做首辅的时候平缓多少,反观新娘子宋子雲倒是像个没事人一样,成日里游手好闲,时不时还笑话首辅大人小题大做。
可楚墨珣毕竟身居官场多年,城府与能力确实比常人更甚,他不会让宋子雲瞧出自己的担忧与烦恼,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安静地望着宋子雲的侧脸,偶尔地叹出一声。
宋子雲觑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大红色,婚帖的式样改了又改,原本初稿她倒是过目了几回,久而久之也没了耐心,丢给楚墨珣拍板。
她轻轻咳嗽一声,瞧楚墨珣的注意力仍旧在这喜帖上,便试探道,“花灯节过后便要成婚,首辅大人这几日是不是该回楚府安歇?”
笔尖一顿,宣纸上顿时化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宋子雲连忙解释道,“我可不是赶你走,只是我听说民间百姓大抵有这样的传言,说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倘若见了面,成婚之后的日子不顺。”
宋子雲倒是不信这些,可这几日楚墨珣刚沾了荤腥得了趣,食髓知味,总是变着法折腾她,委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离大婚之日还有些时日,羽南放心,对大婚不吉利的事,我可不能做,待新婚前夜我自会回楚府。”
宋子雲被一噎,自然不能再说什么,随意翻看一本京城最热门的话本,楚墨珣问道,“子时便是花灯节,殿下不想上街走走吗?”
“不去,街上人太多。往年要忙不停,今年总算有闲心能静下心来,”陪陪你。
宋子雲眼眸微抬看向楚墨珣,琉璃灯罩将她的脸照得过分明艳,红唇将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没有宣之于口,但楚墨珣却心领神会。
这几日别看楚墨珣面上无忧,其实宋子雲知道他心中的担忧,以前她最喜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钻,如今只想陪在他身边。
屋外春暖花开,春风习习,明月高挂,月光铺洒在院子,还真是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
楚墨珣嘴角翘起,执着紫毫笔,眉眼流转,如俊秀的书生一般,神情专注在一份极其重要的宗室勋贵名单上做着最后的勾画确认,侧脸显得柔和而光洁,却时不时地叹气。
“首辅大人怎么这般长吁短叹?有何麻烦告诉本宫,本宫替你解决。”
“倒也不是麻烦,只是这宾客名单上何人与何人坐需安排妥当。”
“这不是礼部该管的事,岂能麻烦首辅大人?”
“还不都是因为你,”楚墨珣那双书生气的眼眸微抬,嗔怪地睨了宋子雲一眼,白面书生这一眼还真是让宋子雲霎时又有种回到朝堂的感觉,“这一年你提拔不少年轻官员到礼部,大抵对过往的那些旧事不太了解,还是得我来把握。”
“一份宾客名单而已,至于吗?”
“羽南不可小瞧,这虽是一份名单,切不可乱了主次尊卑,也不能将交恶的两家安排在一起。”
宋子雲微微蹙眉,“何人交恶?”
“比如不能将梁国公与武威伯安排在相邻席位,他二人祖上有旧怨,怕是有些不妥。”
宋子雲闻言倾身过来看了一眼,楚墨珣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际,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感觉被他气息拂过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热。
“再看看这小公爷与渭南侯之子也曾因为一名舞姬大打出手,也不可……”
宋子雲微微蹙眉,“楚先生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楚墨珣浓眉一挑,“羽南是何意?”
“交恶就交恶,来参加本宫的大婚,必然要按照我的规矩座次,哪能让楚先生如此劳心费神?”
“话虽如此,可总是……”
宋子雲按住楚墨珣想要继续圈圈画画的手,目光无比认真,“你为了大渊劳心费神这么久,如今我可不想你为了这等小事费心神,这宾客名单便作罢了。”
“作罢?”
楚墨珣还未明白她的意思,宋子雲伸手过来将这份名单撕成两半,“我俩的婚事无需这些人参加。”
“这可是大渊长公主的大婚,没有宾客,羽南就不怕让别人笑话?”
从前宋子雲还在朝堂之时总想方设法讨好这些皇亲贵胄,生怕惹他们不高兴给宋良卿使绊子,如今她想起那些皇亲贵胄的嘴脸只觉厌烦,“不怕。为歌姬打架的人不能出现在我的婚礼宴请上,我瞧着膈应。”
她随意地将这份撕成两半的名单丢在桌上,目光下意识地跟着扫了过去,注意力却被另一份公文吸引过去,是万寿花灯节皇城外围布防图。
只一眼,宋子雲出于一种长期处于权力中心形成的本能,以及之前协助皇帝理政时培养出的敏锐,又或是因为湖匪案她格外关注,她嗅到了别样的气味。
“等等,”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疑惑,“那份布防图能否给我看看?”
楚墨珣抬眸见她神色有异,便默不作声地将那页纸递了过去。她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片刻,纤长的食指指向图中标注的其中一个区域。
那是连接西市与朱雀主街的一条重要通道,往年皆是重点布防设置多重哨卡之处。今年的哨卡数量和巡逻频次,为何比去年削减了近一半?
宋子雲又从喜帖下抽出一份防务名册翻看起来,负责此段防务的新提拔的将领?原在此处的老将呢?
她又快速翻看了其他几处,眉头越蹙越紧,“还有鳌山灯楼周边的制高点控制,预案中提到的备用瞭望点和应急人手配置,似乎也未能完全落实?还有这几处夜间照明图纸的标注与物资调配清单似乎存在出入?”
这看似周全的布防方案,细究之下竟存在好几处看似合理调整,实则可能造成防御漏洞的隐患,尤其是将熟悉防务的老将调离关键岗位,换上一批经验未知的新人,这在节庆日人员混杂的情况下,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方案是何时送来的?”
“是吗?”楚墨珣顺着宋子雲的目光看向图纸,沉默片刻才缓缓出口,“这不是我之前看过的那份布防图,有人偷偷篡改了原来的图纸。”
经他这么一提醒,宋子雲起身从书架上翻找出当初柳昱堂拿来的那份图纸,与眼前这份出入甚大。
宋子雲心神难安,“我瞎担心什么劲,陆魏林在,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宋子雲摆摆手,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楚墨珣,见他薄唇紧抿,“陆魏林和宋之派出去调查……”
楚墨珣的话说一半,宋子雲却听得心惊,“他俩不在京城?”
“还有几个时辰到子时?”宋子雲猛地从座上站起,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她抬头望天,今日花灯节,街上热闹非凡,全城只有这么几天没了宵禁,就连打更声也未曾听见。
楚墨珣茫然地摇摇头,宋子雲推开书房的门唤来下人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子时到了吗?”
或许被宋子雲焦急的模样给吓住了,香桃连忙说道,“约摸还有一盏茶功夫。”
“这么说来陛下已然到了城门口?准备站上城楼了?”宋子雲提起裙摆飞快往外走,“来人,备马。”
几乎同一时刻,楚墨珣身影如同疾风般卷入前院,他脸色沉凝如水,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凛冽,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温和,“不,既然改了布防,花灯节上肯定有陷阱,你不能出去。”
“近思。”
楚墨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宋子雲的手臂捏碎,“街上生乱,恐有刺客混入人群,目标很可能就是陛下,你不能去。”
“不!”宋子雲却猛地挣脱了他的手,眼中闪烁着惊惧,“我不能躲起来,那是我的弟弟,是大渊的皇帝。”
“陛下身边有护卫,有锦衣卫,”楚墨珣语速极快,拉着她就欲往府内深处走,“我会派人去查探,用不着你涉险。”
“不,近思,事态紧急,你是大渊的首辅,你比我更熟悉禁卫军调度和皇城城布防,你得速去皇城调兵,控制局面,封锁宫门,绝不能让刺客趁乱潜入皇城或逃窜,而我去城楼方向寻找陛下,设法与陛下汇合!我们分头行动,这才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这个方案无疑是最合理的,最大化利用了他们各自的优势和资源。但楚墨珣的脸色却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再次抓住她的手臂,几乎是将她箍在身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我绝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冒险,你想都别想!要么一起等消息,要么我立刻带你走!”
让他去调兵,放她独自前往那片危险之地,绝对不行!任何一丝可能失去她的风险,他都无法再承受。
宋子雲又急又怒,奋力挣扎,“近思,你素来最冷静最理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多耽搁一刻,京城的百姓就多一分危险,陛下就多一分!”
楚墨珣低吼道,“你答应过我的,不再过问朝廷之事,大渊少了你,天塌不下来。”
“是,少了我天塌不了,可……如今事态紧急,你一人分身不暇,如何能救得了京城的百姓?能救得了陛下?”
“我……”
“可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有你在,我岂会冒险?我只不过是去城门底下通知陛下,城门楼子底下站的都是皇亲国戚,他们贪生怕死,见到我自然不会登上城楼。”
两人在庭院中对峙着,一个眼中是家国责任与姐弟亲情燃烧的决绝,一个眼中是毁天灭地也要护她周全的疯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令人窒息。
下人们牵来两匹快马安静地在一旁候着,宋子雲趴在楚墨珣肩头细声说道,“你先去皇城调派禁卫军,我等你,你我马上成婚,我不会。”
楚墨珣不肯放开她的手,宋子雲又道,“近思,他是我弟弟,纵然有错,我也得救他。”
“你光顾着他,你想过我没有?”
“你这个人!”宋子雲牵着另一匹马给楚墨珣,双手捧着他的脑袋,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质问我想过你没有!”
“快去快回,我在城楼等你来接我。”
第92章
喜庆的锣鼓丝竹声不断响起,宋子雲急马奔驰,可越往城门楼的方向走,人群就越多,她只能舍弃快马挤进人群,顺着人流往城楼快速移动。
她仰着脖子密切注意着不远处城楼的一举一动。子时快到了,天空中不断响起炮竹声,惊得人群不停驻足,街道两旁挑担的小贩做着各式各样的生意,几乎每户摊位前都停留着三五成群的客人,挑选首饰,买冰糖葫芦,捏泥人的摊位前站满了孩子,花灯节京城红火得不成样子。
忽地漆黑的天空中出现一道又一道美丽绚烂的烟花,一位面容清秀的书生刚壮起胆子牵起一旁姑娘的手,听见这一声响又缩了回去,那姑娘倒是没在意书生的红脸,眼睛里满是天空中绽放的烟花。
宋子雲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天空,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不同于炮竹声的声响,她吓得缩了缩脖子,方才的绚烂烟火还未来得及熄灭,炮竹的焦灼味还没有及时散去,街上的人们都以为他们会迎来另一场新的烟火,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春风,宋子雲则嗅到了空气中一丝隐约的硝烟味。
她戛然止步,惊恐地看向离自己还有几步的城楼,天空中霎时一片漆黑,沉闷地犹如被漆黑的绒布笼罩了似地。
瞬间又响起一声爆炸声,这回比刚才那声更响更爆,夜空被不祥的火光映亮了一角,原本璀璨的灯海仿佛被泼上了污血,紧接着是由远及近的尖叫声。
“出事了!”
霎时精美的花灯被踩碎在地,如同破碎的梦境。
远处的人群向着她的方向蜂拥而至,近处的人还搞不清楚状况,便跟着一起尖叫呐喊,朝着这头狂奔而来。
宋子雲加快脚步拨开人群,如同逆流的鱼,艰难地冲破混乱奔逃的人群,向着骚动与火光最炽烈的中心突进,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哭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灯油燃烧的刺鼻气味。
“前方踩踏,不得上前。”
一声呵斥拦住她的去路。
宋子雲敏锐地瞧见几个布防点位上的人都是生面孔,这一声呵斥非但没有阻止她,反而越发让她加快脚步,却被两把明晃晃的长刀给拦住了去路。
那两个面生的士兵面色冰冷,几步走到她面前,“你不能上前,速速退去,恕你无罪。”
宋子雲目露凶光,抬起右手就是一巴掌,那士兵嘴角顷刻渗出血来,半边脑袋嗡嗡作响,他懵懵地看着宋子雲,似乎没料到这芊芊弱女子出手这么狠辣。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宫的驾?”
另一个士兵刚抬手拔刀想要制止宋子雲,刀尖碰触到一块冰冷的令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本宫是谁,胆敢阻拦我的驾,诛你九族都算是轻的。”
那人看了一眼宋子雲手上的令牌,原本嚣张的气焰全然消散,他忍不住回头望向他的长官,宋子雲顺着他的目光慢慢看去,“你们给我听着,我不管你们上面是谁,今日安的什么心,城门楼上的是陛下,本宫的禁军就在前方,你们胆敢胡作非为,回头清算的时候你们的主子或许能苟且活命,可你们人头落地时可没人护着。”
几句话直中要害,那长官细细琢磨宋子雲的话,顿时被吓出一声冷汗,“回殿下话,此人刚调来京城不久,不识得殿下,我等只是听令行事,还请殿下恕罪。”
“不识得本宫还不让开,耽误本宫救驾,你们有几颗脑袋?”
“是。”
宋子雲站在高处大喊道,“城楼守军听着,我是大渊昭阳长公主,城楼上的是陛下,今日从此刻起城门守军均供我调遣。今日护驾有功者官升一等,赏千户,胆敢作乱者诛九族,脑袋就挂在这城楼上示众。各位将士,你等听明白了吗?”
越来越多的士兵聚集过来,他们神色各异,但都面面相觑,宋子雲的命令似乎与他们之前号令不同。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听长公主殿下的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城楼的另一头响起,宋子雲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眯缝着眼睛看清来人,那人身穿紫色龙袍站在高处,身形与宋良卿无异,只是他不是宋良卿。
“秦王?”
宋景旭远远地朝着宋子雲拱了拱手,“是的长姐,是本王。”
宋子雲问道,“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
宋景旭嘲讽地笑了一声,望向被爆炸点亮的天空,“长姐,你瞧瞧这京城被宋良卿治理得如此,他不配做大渊的皇帝。长姐为何还要执意救他?”
“他不配,难道你配吗?”
宋景旭的龙袍干净整洁,爆炸的碎屑不染分毫,好似天上谪仙那般高高在上,不踏人间惨剧之中,他高傲地俯瞰宋子雲,“我会比他做得更好,我不会不信你,若是你我二人联手,大渊会更繁荣。”
宋子雲仰起脖子指着眼下的废墟,“可我看见的是哀鸿遍野,是民怨沸腾,看到眼前这些惨状,你难道就不会心疼吗?”
“这怎么能怪我?这些都是宋良卿作下的孽,长姐,你即刻跟我回皇宫,联系朝臣,待我坐稳这龙椅,大渊的江山你我共享,如何?”
“宋良卿在哪里?”
“长姐,切莫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的是你,我再问你一遍,宋良卿在哪?”宋子雲拔出佩刀对准宋景旭,“你若不说,你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刚才面生的军官走到宋子雲面前,也拔出佩刀与她对峙。
宋景旭只觉如今的宋子雲如被束手束脚的野兽,只能发出悲鸣,他无所谓地笑道,“退下。尔等怎么能对长公主殿下无礼呢。”
“长姐,宋良卿就在前面的城楼上,你只有自己找找了。”
宋子雲还来不及细想,离城门楼不远处又是一声爆炸,她亲眼看着城楼轰然倒塌。
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碎石木屑以及残肢断臂,如同地狱之火般喷涌而出,坚固的城楼一角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轰然坍塌,巨大的砖石混合着烈焰,如同陨石般砸向下方的街道和人群。
“不!宋良卿!”
宋子雲目眦欲裂,嘶声尖叫,她清楚地看到,爆炸发生的瞬间宋良卿所在的主台离城楼极近,恐怖的气浪如同实质的重锤,大渊的天空在她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长姐……救……救我……”一个极其微弱却如同针尖般刺入她耳中的呼救声,穿透了喧嚣的噪音,姐弟连心,宋子雲刹那间梦回五年前,五年前高廉逼宫时,宋良卿还是个孩子被吓得手足无措,他在梦中也是发出这般呢喃。
“良卿,你在哪里?”
宋子雲跑到废墟之中,鲜嫩的手指不停地扒开砖块土坯。
“良卿……”
“长姐……我在这里,你快来救我。”
“长姐……”
呼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废墟底下都是血块与哀嚎,宋子雲不顾一切地穿梭在其中。
“良卿坚持住,长姐来找你。”
声音越来越弱,弱到宋子雲几乎听不清,她发疯似地往前冲去,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救出宋良卿。
又响起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更加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头顶的正阳门城楼上炸开!
刹那间,地动山摇,仿佛天穹都被撕裂!
越来越多的人从宋子雲身边挤过来,模糊间她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可她来不及认清,或许耳边也隐约听见几声殿下,但她也来不及辨认,她只想救出宋良卿,只听见那一声声长姐的呼唤。
“殿下,这里交给我们。”
“陛下!陛下还未找到,”宋子雲双眸被一层层的灰蒙住,模糊又难受,说着说着流下两行热泪,她心中清楚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大家都指着她,可她还是忍不住,“你们是何人?”
“回殿下,我等跟着陆大人办差。陆大人临走前嘱咐我们得守住城楼,谁知今日戌时城门守军执了调令把我等调去了城尾。”
宋子雲点点头,心中燃气一丝希望,“不愧是陆魏林的人,从城尾到城头,动作如此迅速。”
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我等有罪。我等并未遵循调令,陆大人有言让我们便宜行事。”
宋子雲听见便宜行事这四字简直热泪盈眶,“你们做得好,待回宫本宫有赏。”
“请殿下示下。”
她发髻散乱,额角被飞溅的石子划破,鲜血涔涔而下,染红了半边脸颊,但她浑然不觉,她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的泪,目光死死盯着那一片火光冲天的城楼废墟。
“如今城楼爆炸,陛下下落不明,分一批人跟我寻陛下。”
“另一批人检查伤员联系医馆,老弱妇孺优先照看。”
“我等遵命。”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那人看着宋子雲摇晃的身形。
“长姐……救我……”
“陛下!我听见陛下的声音了,你们听见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殿下,刚才爆炸时陛下站在正中央,怕是……”
“殿下,你身子还坚持得住吗?”
宋子雲猛地推开搀扶她的锦衣卫,不顾一切地朝着宋良卿声音的来源冲去。
焦黑的尸体、呻吟的伤者、燃烧的碎屑无处不在。宋子雲不停环顾四周,热浪灼烧着她的皮肤,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个被压在废墟下微弱呼救的弟弟。
满地的废墟中她似乎隐约看见一只纤细的手腕,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宋良卿的手腕。
“陛下在那里!”
咔嚓一声,一段燃烧着的巨大梁木带着熊熊火焰,从半塌的城楼上轰然倒塌
“殿下小心!”
但宋子雲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宋良卿身上,她奋力向前一扑,想要抓住宋良卿伸出来的那只颤抖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弟弟的瞬间——
“轰!!!”
那根燃烧的巨梁终于彻底断裂,带着万钧之势,朝着她所在的位置狠狠砸落下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宋子雲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味,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地。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自己耳中,右腿传来一阵麻木后的钻心刺痛。后背更是火辣辣一片,仿佛被烙铁烫过。
她倒了下去,眼前都是晃动的人影,那些锦衣卫正焦急地从她身上搬开断裂的木头,可她似乎完全不感觉疼。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脑袋却异常沉重,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不是五年前的那个,而是从楚府出来独自去老虎山的那个雨夜。
那个杀手跪了一地,想要结果她性命的雨夜。
忽地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你们不怕死,大可上前来取我首级。”
“她不是宋良卿!你竟然不是宋良卿。”
“是的,不是宋良卿,是我宋子雲。”
……
“今日是楚墨珣让你们来杀我的?”
“原本我等得了令是前来刺杀宋良卿的。”
“为何?他现在得到的还不够多吗?为何要我弟弟的命呢?”
“长公主殿下都要死了,何必这么较真呢。”
宋子雲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痛让她几乎窒息,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吓得面无人色正呆呆看着她的宋良卿。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如同地狱般的场景……最终,所有的意识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吞噬了她。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暴怒吼声,以及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是楚墨珣……他来了吗……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可还是浑身发冷,像是被鬼魅吸干了身体似地,可更让她心痛的是她终于想起了所有事,她终于想起是谁刺杀她。
她抬头望向那人,她想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第93章
天空中闪出一声巨响,一阵惊雷响彻天空,震得脚下的青石板都仿佛在颤抖,随之而来的是豆粒般大小的雨滴,春雨贵如油,雨水好似要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洗净似地重重地砸在地上。
远处的火光让楚墨珣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一瞬间不安担忧都化作了噬骨的恐惧。
接近城门楼,惊慌失措的百姓、奔跑哭喊的孩童、残破的花灯与碎裂的瓦砾混杂一地,空气里弥漫着硝石和血腥的味道。
骏马疾驰,他伏在马背上,风声在耳畔呼啸,却盖不住他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眼前闪过的是她昨日试穿嫁衣时对他回眸一笑的模样,眉眼弯弯,顾盼生辉。那鲜活明亮的笑靥,与远处那滚滚升腾的黑烟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成婚前新人最好不要见面,不然不吉利。
那一刹那,从来不信鬼神的楚墨珣竟恨不能杀了自己。
不!
身下的马儿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焦急,越跑越急,近了,又近了,眼前仿佛浮现出宋子雲的笑容,他勒住缰绳,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看错了,没有笑容,只有她这样躺在废墟中,发髻松散,白皙的脸上满是灰尘,像是毫无生气的娃娃没有往日的神采。
雨顷刻间染湿了她的衣裙。
楚墨珣觉得自己的呼吸被生生掐断,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羽南,羽南,”他眼底一*片赤红,一遍一遍温柔地呼喊她的名字,“你这个骗子,你说你会平安的。我不该让你来的……”
楚墨珣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颊边沾血的发丝,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得让他心脏骤停。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言喻的哀求和无措,“我来了……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任何回应。鲜血从她的衣袍间渗出,浸湿了他的长袍,灼烫着他的胸膛,也焚毁了他所有的理智与从容。
他伸出两指朝她鼻下探去,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呼出一口气,慢慢抱起她,步伐前所未有的沉重,却又异常稳当。
“回府,让院首候在楚府。”
他冷声下令,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格外嘶哑低沉。马车疾驰,将皇城的混乱与哭喊远远抛在身后。
皇城内。
夜已深,烛火摇曳将宋良卿苍白而惊魂未定的脸庞映照得晦暗不明。
他哀嚎地躺在床榻之上,伤不算轻,但大都是皮外伤,只是右腿折了,需要用两块木板固定,比起这些伤的痛,他更不愿意见到宋子雲昏迷前的眼神。
方才爆炸发生时他眼前一黑倒在血泊之中,被突如其来的横梁砸得昏了过去,可模糊间见到了宋子雲,他听见宋子雲在喊他。
“良卿,你在哪里?”
“小弟,听得见长姐的话吗?”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喊他了。他睁开眼睛几乎看不见光亮,可喊声越来越近,他听得异常清晰,强忍着疼痛挥出虚弱的拳头,将挡在他身上的木板拍得粉碎。
他终于看见长姐了……
他躺在床榻上,右腿疼得嘶哑咧嘴,听闻长姐被楚墨珣直接带回楚府,“嘶……你们就不能轻一点吗?”
太医站了满屋子,见宋良卿疼得满脑门的汗,原本想要缠上的纱布又停了下来,他咬着牙说道,“别愣着,快点包扎。”
“臣等遵旨。”
崇善扯了一块干净的纱布轻轻地擦去宋良卿额头上的冷汗,“陛下息怒,先让太医诊治,荨麻散已经敷在伤口处,陛下暂且忍耐片刻就不疼了。”
“陛下别担心,几处伤口均已上完药。”
宋良卿只要一想到宋子雲最后那目光便心如刀绞,一行泪顺着眼角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崇善见了连忙低头避而不见,宋良卿不服气地抹去眼泪,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陛下可是渴了?”
“反了!他楚墨珣是要反了吗?”宋良卿没听见崇善的话,一把挥落内侍捧上的汤药,瓷碗碎裂声刺耳,“长姐重伤,理应立即回宫由太医署会诊,他首辅府再尊贵,能比得过皇宫大内吗?再说了,他已经不是首辅了,他凭什么扣着长姐不放?”
崇善瞧着宋良卿面露哀恸之色,哽咽着说道,“陛下关心长公主殿下,奴才能感受得到,长公主也能体会。可长公主再过几日便要与楚先生成婚,首辅大人……哦不,楚先生将殿下送往楚府并无不妥。”
“放屁,别说长姐还未与他成婚,就算是与他成婚了,她宋子雲也是我的长姐,何时轮得到他来做主?”
“是,老奴知道陛下关心殿下,可……”
“你……你快去!”
躺在床上的宋良卿不能起身,强忍伤口撕扯的疼,使劲推了一把崇善,可眼泪又流淌下来,他哽咽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长姐如今如何了,你去的时候把宫里名贵药材都带上……”
说到最后宋良卿几乎发不出声音,“你亲自去。”
“是,奴才遵旨。”
“陛下还是先顾自己吧。”
一批侍卫推门而入站立殿门口,一个冷漠的声音响彻养心殿,宋景旭站在屏风后,宋良卿感受到一股异常危险紧张的气氛涌入养心殿。
正在一旁商讨诊治方案的太医们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刀光粼粼吓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禁卫统领呵斥道,“还不快滚!”
“大胆!”崇善朝着禁卫军喊道,“此乃陛下寝宫,容得下尔等放肆?”
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在崇善脸上。
宋良卿还来不及看清事态发展,双喜笑吟吟地说道,“公公,陛下与秦王有要事相商,还是请公公退出去。”
“你们……双喜,你好大的狗胆!……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走……尔等竟敢擅闯养心殿,来人来人!”
双喜笑道,“人?我等不就是人嘛,公公莫叫了。”
宋良卿平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崇善的叫嚷声却无能为力,宋景旭踏入内殿见宋良卿平躺在床上。
时间静静地流淌,兄弟俩人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宋景旭隔着纱帐望着自家弟弟许久,宋良卿感受到他阴森的目光如冰冷的刀尖一刀一刀刻在自己身上。
“陛下不用担心长姐安危,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宋景旭终于开口了。
宋良卿发出一声冷哼,“兄长来得正好,朕还真有一事想问问清楚。此次花灯节爆炸案的部署如此精妙,是兄长的杰作吧?”
“陛下谬赞,正是在下。”
“朕早该想到的,”宋良卿的手懊恼地拍在棉被上,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软弱无力,“你建议改换布防,调镇北王的部队在城外驻扎时朕就应该有所警觉,真是糊涂啊。”
“陛下哪是糊涂,陛下是太想在长姐面前证明就算没了她,花灯节也能成功举办。”
“如今皇城外的情况如何?”
宋景旭随意地在宋良卿寝宫内走着,仿佛在欣赏殿内的布置,这是他做梦都想做的事,忽地一把冰冷的刀尖挑起纱帐,宋良卿终于看见宋景旭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他们体内流着一样的鲜血,有相似的五官,但气质却如此不同,宋良卿此刻才看清兄长脸上那淡淡的阴柔之色。
宋景旭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话家常,“陛下不妨猜猜?”
“这有何难猜。你已经紧闭皇城,让迟绪在京城之郊等候命令,若是皇城内有何异动,他便可攻入皇城,一举拿下我。”
“陛下好聪明,不愧是大渊的皇帝。”
“朕只是没有想到那般骄傲的迟绪会和你联手。”
宋景旭笑道,“任何事任何人只有筹码足够,便可以与之合作。陛下过于天真了。”
宋良卿说道,“朕很快就不是大渊的皇帝了,对吗,兄长,很快这张龙床就是你的了。”
“朕会好好做大渊的皇帝,弟弟就放心吧。”
“长姐呢?”宋良卿的目光淡淡地望向纱帐顶端,不知在想什么,幽幽地说道,“有长姐在,你休想。”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们还有一位能干的长姐,可她没有这么快醒来。”宋景旭拖了长音,“就算她醒来又能做什么呢?试图救你吗?五年前她救过了,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宋景旭的笑声回荡在养心殿里,慢慢凑近宋良卿在他耳边说道,“她不会来救你的。”
“她……”
“就算她来,我也有十足的准备,如今整个皇宫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就凭她再加上一个楚墨珣都已无回天之力。”
“为什么?兄长,为什么要这般处心积虑?父王待你不好吗?朕与长姐待你不好吗?”
“不好吗?”
宋景旭脸色一变,那双眼眸中流露出的凶残眼色几乎要将宋良卿撕碎,“别和我提父王,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我这个儿子。他是最虚伪,说什么一视同仁,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从未正眼瞧过我,瞧过我母妃,他只看重你母妃,看重你!”
“你胡说,父王对你宠爱有加,教导我们要互相友爱,是你,被权利蒙了心。”
“我比你年长,我的课业比你优秀,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将皇位传给了你?你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懦弱无能,凭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有那个宋子雲,竟能为了你冒险翻宫墙出去,就是为了你保住皇位!他们都太过分,从来都没看见我。他们都该死。”
“你……你想干什么?你想对她做什么?”
宋良卿惨白的手上刚刚裹上纱布,一双眼睛赤红赤红瞪着他,挣扎着拉住黄绸,想要爬起来,却被他轻轻一推跌回床榻之上。
宋景旭盯着宋良卿,语气又忽然变得轻柔,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你放心,长姐吉人自有天相,暂且死不了,我留着她还有用,她可是我最最关键的一步棋。”
“你今夜来这是想弑君吗?”
宋景旭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之前我倒是真这般想过,不过见了你之后我改主意了,我要让你亲眼见我坐上皇位。”
“来人!”
门口的禁卫军异口同声,“属下在。”
“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这养心殿就暂时由臣来守护。至于朝政……陛下受了惊吓,也该好好休养了。”
第94章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宋子雲被轻轻安置在寝殿的床榻之上,直至见到院首那双波澜不惊的双眼,楚墨珣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手死死攥住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茫然地看向院首,只见院首沉稳地坐在床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先处理伤口。”
楚墨珣站在原处,直到一旁的小厮拿出纱布覆上药膏轻轻盖在他额头,他才感受到一阵刺痛,恍然原来他额头上被划了一道长口子。
院首的目色冷静且寂静,瞧了一眼满是血污已经不省人事的宋子雲,香桃端着一盆热水静静地待在原地,她还是不敢相信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殿下如今像是毫无知觉似地躺在床榻之上。
院首身旁的小厮替楚墨珣上完药之后,拿着火烤过的剪子剪下一块一块纱布却被院首制止了,“殿下的伤口我亲自处理。”
说罢他又将目光落在香桃身上,香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终于在他的目光中明白宋子雲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她泪眼婆娑地失了分寸,大喊道,“院首大人你千万别赶我走,我要守着殿下。”
院首的那双老眼已有些混沌,他捻了捻胡须,轻轻叹了口气,“丫头,你这样哭可救不了你的主子,反而会影响我施针。”
香桃立刻抹干净眼泪,吸了吸鼻子强压住自己的情绪,“院首说的是,我不哭我不哭。”
“你放宽心与我这小厮去煎一副安神药来,要快,要烫。”
“是。”香桃爬起来又不放心地瞧着宋子雲。
院首道,“放心,羽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放任她在我手上薨逝。你去找两个靠得住的人守住门口,不得让旁人进来。”
香桃看了看一旁的楚墨珣,心下便明了院首有要事要与楚大人相商。
院首轻轻地坐在床边掏出自己的针囊,平铺在床沿,“此处有我,暂时用不上你。你先去外面冷静冷静。”
楚墨珣缓缓转身,那双总是蕴含着睿智与冷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血红的疯狂和冰冷的杀意。
“羽南……”他的声音猛地一哽,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才从齿缝间挤出更加阴寒的话语,“若有万一,我要所有与此事有牵连者,九族尽诛,为她陪葬。”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楚墨珣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如同蛰伏的受伤猛兽,舔舐伤口的同时,已磨利了爪牙,只待撕裂仇敌的喉咙。
院首沉着地取出一枚细针毫不犹豫地扎入宋子雲的太阳穴内,沉睡中的宋子雲微微蹙眉,口中发出短促的呢喃。
他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异常冷静,像是狂风之中的挺拔秀丽的青松一般,“你若还是冷静不了,如何处理京城眼下危机?”
“羽南躺在这,我管不了这么许多。”
院首又扎下一针,“羽南为何要去城门楼救陛下?”
昏暗的屋子内针落可闻。院首并不急于开口,只是静默地等着楚墨珣。
“我如今不想管,也管不了。”
院首继续说道,“她不就是想解决京城的危机,你如今这般,岂不是让她平白无故躺在这?待她醒来会如何看待你?这孩子已经承受得够多了,如今只有你能救大渊,别再让她难过了。”
“你出去吧,我需要给这孩子施针。”
“她……”
“你我都尽力吧。”
楚墨珣在黑暗之中站了一夜,终于在破晓时分院首推门而出朝他微微点头,他眼中的血丝未退,憔悴更深,但那紧绷的神经因院首的点头而略微松弛下来。他的双腿才渐渐有了知觉,鸦羽似地睫毛上早就挂上蒙蒙水雾,他顿觉寒意从脚起,身上像是被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层。
楚墨珣推开门,殿内弥漫着清雅的药香,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可呼吸绵长平缓,已不像昨夜刚回府时那般虚弱。
他坐在床边拧干帕子轻轻地替宋子雲擦拭脸颊,面前忽地闪过一片黑影,他定睛一看见宋之跪在青砖之上,“先生……卑职又来晚了。”
香桃说道,“先生不要责罚宋大哥,信是我昨夜发的,想来宋大哥一夜未眠才赶回京城。”
楚墨珣垂下眼皮,望着宋子雲侧脸,“守着她罢,别再让她受伤了。”
“是。”
楚之说道,“大人,门外秦王殿下的管家送来拜帖,言说请大人过府一叙。”
擦拭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楚墨珣连眼皮都未抬,声波透着一丝冰冷,“是吗?你回禀秦王,长公主重伤尚未苏醒,需要有人看护,我身为未婚夫婿,无法离府。还请秦王见谅。”
“奴才这就是去回。”
“秦王殿下驾到。”
一声尖锐的喊声响彻整个楚府,随即是更响的怒吼,是楚墨珣的家丁,“尔等放肆!胆敢擅闯楚府!统统给我出去!”
“蛮狠什么!你还以为你家主子是当朝首辅吗?立马让楚墨珣滚出来接驾。”
“尔等放肆!”香桃呵斥道,“如今楚先生虽不是首辅,但与殿下是未婚夫妻,这里自然也是长公主府,你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咱家看谁敢胡来!”双喜是识得香桃的,朝着她作揖赔笑,又忙不迭地在殿外说道,“首辅大人见谅,秦王殿下惦念长公主殿下,特亲自前来,还望首辅大人体恤姐弟情深,见上一见。”
香桃说道,“说了不见就是不见,难道秦王连长公主的命也不遵吗?”
宋景旭款款而来,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香桃妹妹为何待我如此?”
香桃恨不能此刻立即杀了宋景旭,“都是你害得殿下如此,你还敢来楚府?”
“非也非也,香桃妹妹对我诸多误解,”宋景旭不怒反笑,笑得毛骨悚然,一步一步靠近香桃,“城楼爆炸案都是陛下的错。”
香桃毕竟不是宋子雲,她见眼前如同恶魔般的人一步一步靠近,气势上自然少了几分,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双腿不愿后退又不得不后退。
宋景旭与香桃近在咫尺,他的声音却越过她对屋内的人说道,“楚先生对长姐情深义重,真是令人感动。只是本王挂念长姐,楚先生虽是准驸马爷,但也不能剥夺本王见长姐的权利吧。不过本王不想强人所难,那便请楚先生出来见上一见,好让本王得知长姐的情况,如何?”
宋之昨夜在老虎山得了京城爆炸的消息,便猜测宋子雲会出事,紧赶慢赶来到城下,京城城门紧闭戒严,他暗中窥探不远处又有镇北王的军队驻扎,他只能守在城门下待天亮寻得机会才偷溜进城。
错过守护宋子雲的机会,他本就懊恼万分,如今正一腔怒意没处发泄,谁料秦王竟敢登门,宋之寒光冷冷,“先生放心在此处照顾殿下,我去去就来,保管让他不得打搅先生与殿下。”
楚墨珣道,“还请秦王殿下前殿落座。”
宋之说道,“先生你还和这种乱臣贼子废什么话,待我去杀了他回来复命。”
“如今你杀不得了。”楚墨珣替宋子雲重燃安神香,又替她掩了掩被子角,“他今日不见到我怕是不会罢休,现在敌强我弱,不要做无谓斗争。让秦王稍等片刻。”
宋景旭坐在前殿等了许久,就在下人给他续了第五杯绿茶时,双喜忍不住呵斥道,“你们!大胆楚墨珣竟让秦王殿下这般久等,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楚墨珣府上的下人平日里皆是眼高于顶的,哪里瞧得上双喜这种狐假虎威的奴才,个个沉默不语,宋景旭倒是没什么脾气,“双喜,休要胡言。”
“小的气不过!”
楚墨珣特意命人打水沐浴,换了身墨色长袍,“殿下恕罪,臣昨夜因城门爆炸案,回府后尚未洗漱,刚才沐浴更衣。”
“不妨。”宋景旭温文尔雅,善待下人,平日里就有贤王美誉,如今值此时刻,他更要显得比宋良卿更气度不凡,“先生是大渊的首辅,本王等先生理所应当。”
楚墨珣说道,“秦王万不可这么说,在下已于前段时日卸下首辅一职,早就不过问朝中之事。”
“先生这般说倒是让本王心中难受,先生若不做首辅,对朝廷对百姓都是莫大的损失。”
“殿下谬赞,”楚墨珣叹了口气,抬起面前的盖碗轻轻抿了一口茶,“如今羽南这般伤重,我自顾不。今日殿下来探望羽南,在下替羽南谢过殿下。”
“其实本王今日前来除了探望长姐还有一事相求。”
“求?”楚墨珣面色平静波澜不惊,“殿下客气了,如今臣乃一介布衣,没能力能帮到殿下……”
“那是从前,”宋景旭打断楚墨珣的话,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帝王般的威严,“如今……若是先生想做首辅,依旧是大渊的首辅。”
“殿下这话何意,在下听不明白。”
宋景旭嘴角微微翘起,“先生是大渊最聪明之人,岂能听不明白?怕只怕先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站起身来朝楚墨珣深施一礼,“五年前先生救宋良卿于危难,宋良卿却恩将仇报,本王为先生鸣不平,如今宋良卿身受重伤,皇宫内外事宜暂且交由本王处理。”
宋景旭眼角偷偷观察楚墨珣,但见他脸上依旧讳莫如深,瞧不出个喜怒,心中越发焦躁。如今宋良卿与宋子雲都受伤,正是他最好的机会,虽然皇城由他节制,但朝中大臣以楚墨珣马首是瞻,只要楚墨珣站在他这一边,他便能即刻位登大宝。
“本王的意思,大渊首辅非楚先生莫属。”
“实非我不愿,只是羽南如今病重,床前实在离不开人,谢过秦王好意,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难道不明白有些事一定要先生做。”
“哦?我竟不知当今世上还有什么事非我一人不可的。”
见楚墨珣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宋良卿的目色渐渐沉了下来,半是威胁半是商量,“如今长姐昏迷,先生是长姐的夫婿,虽未成亲,可诏书已颁,先生便是我姐夫,就有代长公主行事之权,江南的钱袋子可都在先生之手,只要先生与本王合作,本王敢保证大渊只有一位首辅,那便是先生。”
楚墨珣嘲讽地哼了一声,“那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这是羽南的,不是我的,我可不敢擅动,怕羽南醒了无言面对她。”
“先生怕长姐,难道就不怕本王?”
“秦王放心,只要是众心所向,必当水到渠成。秦王为何还需如此大费周章?”
“你!”宋景旭眼中杀机毕露,“看来先生是铁了心要跟本王作对了?先生还是想想清楚,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我的禁卫军已进城,城外又有迟绪的镇北军,到时候本王一呼百应,你与长姐如何逃脱?”
“这些事无需殿下关心,在下自会料理。”
宋景旭狠狠地剜了楚墨珣一眼,“我容先生考虑一二,切莫意气用事。”
“恭送秦王殿下。”
楚墨珣冷静地看着宋景旭离开楚府,对宋之说道,“加强府内戒备,尤其是夜间,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所有饮食药物,必须经三人以上查验。”
“另外,”他顿了顿,“设法联系我们在宫中的人,我要知道陛下现在的确切情况,以及……秦王到底调动了哪些兵马,控制了哪些要害部门。”
“是,先生。”
第95章
宋子雲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挣扎了无数个昼夜,意识终于像一缕极细的游丝艰难地穿透沉重的迷雾。
棉被之下的食指微微一动,疼痛顿时蔓延全身,尤其是胸口和后背,火烧火燎般提醒着她曾经历过什么。浓重的苦涩药味萦绕在鼻尖,其间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
是楚墨珣身上的味道。
楚墨珣?
宋子雲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了一条细缝。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让她不适地又闭了闭眼,缓了片刻,才再次缓缓睁开。
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顶帐,而是陌生的纱帐,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花灯节……她亲眼看见骤然腾起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爆响,她亲眼见到城楼倒塌,巨大的冲击力撕裂般的疼痛,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宋良卿如何了?
她心中一急,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顿时痛得闷哼一声,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
一个沙哑得几乎变形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急迫。宋子雲循声望去,只见床榻边一个身影猛地靠了过来。
是楚墨珣,几乎让她认不出来。
宋子雲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素来爱洁,怎会如此狼狈?
一向熨帖平整的紫色朝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向来一丝不苟束着的发冠有些歪斜,几缕墨发凌乱地垂落额前,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那张清俊如玉的脸庞瘦削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唇色苍白干裂。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生怕眼前景象是虚幻的脆弱与狂喜。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连眨眼都舍不得。
“陛下安然无恙,只是断了一条腿,目前在床上静养。”
他知道的,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一股酸涩涌上来,宋子雲强忍住热泪微微点头,楚墨珣道,“我去喊院首。”
刚要起身,衣袍被牵扯住,楚墨珣低头一看是宋子雲的手,他回头撞见一双盈盈一潭秋水,他立刻俯身亲吻额头,“我不离开,我只是去喊院首。”
宋子雲无声地摇摇头,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你真的是楚墨珣吗?你说过永远不会骗我,可偏偏就是你。
是你策划了老虎山的刺杀事件吗?是你亲口说对我无意,如今这般深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还是说你就是如此,对我冷淡是你,对我热情也是你,这些统统是你的手段而已。
就在她思绪游离之际,一只温暖枯槁的手掌贴在她额头,楚墨珣勉强朝宋子雲挤出一丝笑容,院首抬头看向他,“好多了。”
那熟悉的老头嗔怪地看着宋子雲,“你就不能不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宋子雲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中被拉扯得生疼,院首三指搭在宋子雲纤细的手腕上,双眼锐利地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楚墨珣急切地问道,“可有不妥?”
院首脸上满是苍老的褶子,一道深一道浅,好像都在诉说着他的阅历与城府,只有那双经历过岁月的眸中藏有耐人寻味的味道,“还得劳烦先生取一碗温水,伴上些许蜂蜜为上。”
“我这就去。”楚墨珣不疑有他,抬脚便走,转身之际还不忘对床上的宋子雲说道,“我去去就来。”
宋子雲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后,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来,紧闭的双唇微微颤抖,腕上的指尖微动,院首道,“殿下才刚醒,心思忧虑郁结难舒对身子可无益处。”
宋子雲沉默不语,只是一味流泪,院首又道,“殿下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妨说来与老臣听听。”
宋子雲扯着嗓子沙哑地说道,“院首可曾毫无保留地信过一人?”
“有。”
“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他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
宋子雲瞪大眼睛惊悚地看向院首,见他眼中毫无波澜,“当真?”
“欺骗殿下等同欺君,老臣可不愿背这样的罪名。”
宋子雲咬着嘴唇,藏在被褥下的手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掌心,只是想到楚墨珣那双眼眸,拳头忽地松开,“我若下不了手呢?”
院首收回诊脉的手放进一旁的铜盆之中净手,“若是老臣猜得不错,殿下说的可是楚先生?”
“见殿下如今受了重伤,不禁让老臣想起五年前,殿下虽然年幼体弱却能有堪比男儿的魄力与胆识翻墙出来搬救兵。”
“院首是如何知道五年前的事?”
“殿下,虽然这几年老臣不问朝局,但五年前近思搬来的救兵确实是找老臣商量的。”
宋子雲猛然想到五年前朝中举重若轻的大臣皆听命于高廉,但凭楚墨珣一人扳倒此奸佞难于登天。
“我竟然不知院首是我宋家恩人,如今院首又救我一命,我不知该何以回报。”
“殿下不必谢。老臣当年并不想趟这趟浑水,”院首推开窗牖,目光深沉拉向远方,幽幽开口,“是近思跪下来求我,我才勉为其难。”
“他跪下,向您?”宋子雲实在想象不出那眼高于顶之人会下跪。“院首莫要玩笑了。”
“是的,”院首长长叹出一声,“原本我也以为是我玩笑了。可近思说他舍命也要护住殿下与陛下,若是我不帮忙,就算是要他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你。那般冷静自持的人竟能这般激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后来我想想若是让这般聪明之人舍了性命,怕是老天爷也不会宽恕我。”
“他……真的这么说?”
“老臣说这些并不是要殿下信任,信与不信就在殿下心里。”
“蜂蜜水来了,羽南快润润喉。”
院首的话戛然而止,果断站起身来给楚墨珣让开位置,“殿下已醒,老朽这就去开一副药来,殿下要遵医嘱。”
楚墨珣双手端着一碗蜂蜜水,单手扶起她,宋子雲见他修长的食指上又红又肿,还有一小滴蜂蜜滴在圆润的指尖,这双宋子雲最爱的手才短短几日便被伤成这副模样。
宋子雲定定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收回眼中的温情,像是一把利刃仿佛要剖开他脸上每一寸看似深情的伪装。那眼神,不再是依赖,不再是迷茫,而是像是看陌生人一样。
楚墨珣的手顿在半空,心头一紧,“怎么了,可还有不舒服?”
“没有。”
“羽南为何这般看我,像是不认识我似地。”
宋子雲想避开他炙热的目光,不小心扯动伤口,额头上蒙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楚墨珣拧干帕子温柔地覆在她额上。
宋子雲声音沙哑地开口道,“我的确有些不认识你了,楚先生。”
楚墨珣瞳孔骤然收缩,端着蜂蜜水的手轻轻一晃,“羽南,到底怎么了?”
“半年前老虎山刺杀行动,”宋子雲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向他,“幕后主使是不是你,首辅大人?”
楚墨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变得灰白,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甜腻腻的蜂蜜水溅湿了他的袍角和地面。
宋子雲不禁想起刚才院首的话,信不信任一人在于内心。可看楚墨珣这神态,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你……”他喉咙发紧,激动地说不出话,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羽南,你终于想起来了?你想起刺杀?”
“是,我想起来了。”宋子雲撑着手臂,艰难地想要坐起,因愤怒和激动而浑身颤抖,“我在临死关头曾问过那些刺杀我的人,他们说他们是为你效力。”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被最深信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
“所以你怀疑我?”
楚墨珣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他看着她眼中的恨意和泪水,听着她一声声泣血般的质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你不信我,却信那些亡命匪寇?”
宋子雲强撑着半截身子摇摇欲坠,楚墨珣不忍逼迫她,“你现在重伤未愈,我不与你争辩,待你好了再说。”
“不,你现在就*说清楚,楚墨珣,你当日是不是要杀了我,不对,听那些人说你要刺杀的对象是宋良卿,你要弑君?”
“弑君?你要我说什么?你昏迷这些天我夜不能寐,恨不能将自己的心都掏给你,你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质问我是不是要杀你,你让我说什么?”
“这么说来你是默认了?”
“默认?我楚墨珣办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长公主殿下若是有证据尽管拿出来交给锦衣卫,臣无话可说!”
“好,好你个楚墨珣,”宋子雲厉声喝道,眼神冰冷如霜,“从今日起,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婚约作废!待我伤愈,我定要查明真相,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臣领旨谢恩。”
楚墨珣踉跄后退一步,看着她眼中决绝的恨意,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碎裂。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幻象,都在她恢复记忆的这一刻化为齑粉。
他看着她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看着伤口处隐隐渗出的血色,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可见她那咄咄逼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目光又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熄灭他心中所有的热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深情是多么可笑苍白。
第96章
和楚墨珣大吵一架之后宋子雲强撑着身子即刻搬出楚府,可条件不允许,身上的伤好不容易止住血,实在不易挪动,院首都挡在殿门口阻止宋子雲离开。
可宋子雲像是一头蛮牛听不进任何人的劝,抬头望着香桃,“一盏茶时间,你去长公主府喊几人来,若一盏茶之后不到,我便自己走回府。”
香桃和宋之实在是拗不过她,宋之骑了一匹快马回去送信,冯二才驶来马车,众人七手八脚小心小心再小心挪动宋子雲,伤口还是在回到宋府之后裂了开来。
鲜血又一次浸染她的里衣,连日来用的止血散似乎作用也不大,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由着一块一块鲜红的纱布被从她身上取下,折腾到半夜又起了高烧,她迷迷糊糊地又昏了过去。
楚墨珣离去的背影一直像一道沉重的阴影压在她心头,她不止一次在睡意朦胧之间对那个背影茫然地呼喊他的名字。
“近思,别走,别走……”
一睁开眼,屋内空无一人,她不知是什么时辰。无尽的黑暗立刻吞噬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她只能漠然地在其中感受伤口的阵阵抽痛。
他临走时说的那些气话如同冰锥一样像一把把冰刀插进自己心口,扎得她遍体生寒。宋子雲不由地将被褥裹紧发冷的身子,她快要被他离开时的眼神压得踹不过气来,心中满是懊恼委屈。
她明明不想这么说的,她明明想听他解释的。寝殿内寂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映照着她苍白而失神的脸。
她闭上眼,失忆半年的场景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浮现,才发现楚墨珣出现的次数在她生活中越来越多,总是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像是神兵天降似地出现在她眼前。
还有这次爆炸,她昏迷的数日虽意识模糊,但偶尔清醒的瞬间,她意识涣散却能感受到身边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那紧握着她手的温度,那在她耳边压抑着痛苦的低声呼唤,那憔悴不堪、胡茬凌乱的模样……
宋子雲心中明了即便自己失忆了她还是会重新爱上楚墨珣,只是他这般深情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信任楚墨珣,而她的心却不断向他靠近,这两种意识在她心中如同两头困兽撕扯得她不得安宁。
“近思……”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轻若蚊蚋,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迷茫。
“殿下是不是又疼醒了?”屏风外的宋之透过屏风看向床榻的方向,“是否需要院首过来看看?”
宋子雲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帐顶。
“殿下?”宋之迟疑片刻,在确认屋内的人苏醒之后又问了一遍。
“宋之,你也是他的人,对吗?”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我近日多眠,闲下来总喜欢琢磨过去的事。五年前我被高廉的余党刺杀时你替我挡了一刀,其实那夜楚墨珣正想要把你举荐给我,是不是?”
“是。但殿下……”
“是你将我每日行踪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的吧。”
“不管殿下相信与否,卑职从未把殿下或是长公主府的事汇报给先生,先生也从未问过卑职这些。”
“我还真是天真,”宋子雲嘴角噙着笑,自嘲地说道,“我还真以为是你想要效忠我,其实你忠于他。”
“殿下此言差矣,卑职虽是先生的人,但自从跟着殿下那日起先生便对我说我是殿下的人,在卑职心中亦是这么认为。”
“说得真是好听呢。”
空旷的寝殿只有宋子雲自己的心跳声,她许久没有开口,宋之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侧耳听见她呼吸绵长,以为她又睡了过去,忽然床榻上的人说道,“宋之,我不能再留你,你回到你的主子身边去吧。”
“殿下,卑职和楚先生都没有背叛你。”
“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这一次,不再全然是恨,更多的是混乱是心痛。
一连几日,水墨色的乌云浮在天空中不上不下,压得人喘不上来气。宋子雲一直卧床,伤势在院首精心调理下渐有起色,已能勉强倚靠软枕坐起片刻。
这日午后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云层压得比前几日更低,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门房的小厮急急忙忙地挠了挠头,快步走到殿门口压低声音冲香桃喊了一声,“姑姑,小的有急事。”
香桃正伺候宋子雲喝药,眼前的主子平日里都和善有理,只是单单碰见这喝药一事就像是小孩心性,若是稍有不注意,她便会偷偷倒了,香桃可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香桃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宋子雲,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我这腾不开手。”
小厮挠了挠头,也不懂什么规矩,“水芳斋的掌柜派人来送之前预定的喜酒,不知……”
话还未说完,门猛然被推开,香桃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厮是新来的?怎这般不懂规矩?这些话不知不能在这里说吗?”
屋内躺着的人开口道,“香桃,他没做错事,你平白无故骂人作甚?”
“殿下,是奴婢不好,”香桃端着药说道,“这……我明明吩咐过不许在你面前提婚事……”
宋子雲勉强挤出一丝笑,“你不提就没有吗?傻丫头!你吩咐下去,预定的酒把上面的喜字撕了,统统放入酒窖,长公主府内所有贴了红喜的统统都烧了。”
“烧了?连喜服都……”
“都不成亲了,留着作甚?”
“是。”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府外的寂静,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直逼府门。
“圣旨到——宣长公主殿下即刻入宫觐见!”
尖利的宣呼声穿透朱门传入府内。
香桃闻声手腕一颤,药碗险些脱手,她缓缓放下药匙,脸上血色褪尽。
双喜尖锐的嗓子站在偏殿外只是欠了欠身,说的话倒是客气,“长公主殿下圣安。不知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宋子雲如今也懒得再行什么君臣之理,斜着眼睨了一眼双喜,慵懒地靠在软枕上,“多谢公公惦念,本宫还死不了。”
双喜似乎并不介意宋子雲这幅破罐破摔的态度,也跟着笑了笑,“殿下玩笑了。”
“公公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本宫所为何事?”
“殿下英明!陛下惦念长姐,特遣老奴请殿下进宫。”
“公公来得真是巧,本宫也想念殿下了,只是本宫伤重还不能轻易下床。”
双喜朗声答道,“陛下早料到殿下有此情况,特命工部打造了一把木椅,只要殿下坐在这把木椅上,老奴就能将殿下推进宫。”
“殿下,”香桃小声地凑到宋子雲耳边,“这个宋景旭为了让你进宫特制了一把有轮子的椅子,让您坐着也能行走。”
宋子雲噗嗤笑出了声,“他为了让我进宫真是煞费苦心。”
“是啊,”双喜说道,“陛下与殿下姐弟情深,是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分开的。”
前几日宫中传出的消息宋良卿已被软禁,不知在何处,所有后宫嫔妃均有专人看管,今日的圣旨究竟是何人的意思,她心知肚明。
自宋景旭来的那日,香桃便做好了准备,她小声说道,“殿下,奴婢给你换上奴的衣服,你从偏门出去,宋大哥会接应你的。”
“接应我?”
香桃愣了愣,“宋大哥会想办法帮你逃出皇城。”
“然后呢?”宋子雲问,“姑且不论他能不能推着我这废人出不出得去,就算我出去了,我又要去哪里?”
“管他呢,先逃出去再说。”
宋子雲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过她的药碗一饮而尽,又问,“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殿下不要顾着我,我自有办法。”
“有何办法?”
宋子雲虽气色不佳,但那双眸子早就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替我去死?”
“殿下,奴才生来就是殿下的人,为殿下去死又如何?”
“有你这句话足矣。”
“宋之已被我赶了出去,你切莫再提他。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五年前我不会,今天更不会。”
“殿下,你只有逃了才有机会东山再起。”
“更衣。”
“殿下!”
宋子雲语气平静,目光坦然,“陛下下诏,难道本宫抗旨不遵吗?这不是授人以柄,到时候公主府上下多少人得为我牺牲?宋家人宁可断头也不能贪生怕死偏安一隅。”
“可是这是鸿门宴,殿下进了宫,没人护着,危险重重。”
“我得护着弟弟,守住江山,即便是失去这条命,这是大渊长公主的宿命。”
宋子雲心中盘算她与宋景旭还没有彻底撕破脸,她尚且能在宫中周旋,或许能见到宋良卿寻得一线生机。若是真的出了城,待大事定矣才是无力回天。
香桃猛然起身,“我去找楚先生,他一定有办法阻止殿下进宫。”
“不许去找他!”宋子雲怒道,“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殿下!”
殿门打开,宋子雲身着朝服由香桃慢慢搀扶出来,笑吟吟地坐在双喜推来的椅子上。宋府众下人都看着这位伺候多年的主子。
宋子雲气度不凡,微微抬了抬手,“本宫今日进宫恐多日不归,今日叫香桃去账房取了银两送予诸位,从此之后你们就不是长公主府的人,出去自寻出路吧。往后生死便与本宫无关。”
转念又对香桃说道,“银两给足些,总得让他们能继续活下去。”
众人听了皆愣在当场,隐隐约约间听见人群之中有啜泣声,渐渐地哭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香桃扑通一声跪在宋子雲脚边,“殿下,我是殿下的贴身丫鬟,跟了主子这么多年,求主子不要赶我走。”
“你这个傻丫头,”宋子雲指尖狠狠地点了点香桃太阳穴,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这是在……”
院里的人纷纷跪下,齐声说道,“跟了主子多年承蒙君恩,不敢忘怀,求主子不要赶我们离开。”
第97章
皇宫内不复往日庄严肃穆,反而透着一股森然的压抑。甲士林立,目光警惕,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这已经不是宋子雲儿时长大的地方,而是被黑云压得密不透风的陷阱。
随着宫门重重关上,双喜推着宋子雲缓缓进入皇城。起初双喜还会讨好宋子雲而故意说些恭维客套的话,但见宋子雲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他的眼珠子朝上一翻,也懒得跟这失势的长公主计较。
忽得一道雷劈了下来,宋子雲静如处子岿然不动,双喜倒是被吓得一缩脖子,推着宋子雲的手也止不住地一颤。
“公公莫怕。”宋子雲目光定定地飘向远方,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幽幽响起,身后又是一道惊雷,“皇城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整个禁军都在皇城之中,谁也伤不了公公。”
“……是,殿下说得是。”双喜定了定神,“皇城之中没……没什么好怕的。”
“公公此言差矣,这皇宫里多的是腌臜事,”宋子雲抬起纤细的手腕指着前头阴影之下的枯井,“就好比前面那枯井之中有前朝妖妃的魂魄,据说是得罪了前朝皇后,好像也是被一个太监推下去。”
“是吗……”
换成平时双喜也不怕,可天空骤然灰暗,软禁宋子雲的寝宫地处偏僻,宋子雲的声音又软弱无力,“公公别怕,如今你跟了新主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种魑魅都会离你远远的。”
“借殿下吉言,”双喜道,“殿下金枝玉叶,有龙脉护体,自然是不怕的。”
“本宫不怕是因为生平没有做过亏心事,”宋子雲笑着扭头,“即便他们离我远远地看着我,我也不怕。”
白昼如黑夜,乌云密密麻麻倾倒下来,又是一道银色一闪而过,照耀在阴森的银甲之上,照射出每一张毫无生气怒不可遏的脸。
双喜再也不愿开口说话,加快脚步将宋子雲推至宫内一处偏殿。这偏殿非常隐蔽寂静,宫门刚刚打开,哗啦啦的大雨便砸了下来,宋子雲仪态万方稳坐在椅子上,双喜刚刚被雷惊着,又快步急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喘气。
宋子雲环顾四周,殿内陈设奢华,应有尽有,似乎是宋景旭早就给她备下的一样。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对背后的双喜问道,“秦王这是打算软禁本宫吗?”
“殿下说笑了,殿下是秦王长姐,如何会软禁殿下,只是秦王怕楚府不能妥善照顾殿下,这才把殿下请进宫来。”
“秦王何时召见本宫?”
双喜回,“殿下一路辛苦,秦王殿下在养心殿商议国事……”
话还未完,宋子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一发不可收拾,郎朗地笑了起来,在这寂静阴森的宫殿之中显得特别诡异。
“真是失礼,本宫想忍住不笑的,可公公说的话实在太好笑了,”她学着双喜的口吻重复道,“秦王,在养心殿,商议国事……哈哈……公公你觉得好笑吗?”
双喜强忍住心中不快,“殿下稍作休息,秦王……”
殿门开启,宋景旭身着亲王常服缓步而入,听见宋子雲的笑声脸色微僵,“长姐在聊什么,说得这般开心?”
宋子雲敛起笑容,微翘的嘴角又多了一份疏离,“没什么,我只是在和双喜公公聊些过去的旧闻。”
宋景旭那双阴鸷的眼扫过脸色煞白的双喜,虚虚地抬起手,双喜立刻退了出去。
宋景旭面露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停顿片刻,“长姐可安好?”
“托秦王的福,本宫还过得去。”
宋景旭仔细端详她的脸,“城楼爆炸一案还未追查到凶手,长姐进了宫在本王身边,本王才放心,本王已下旨着太医院的太医要尽心照料长姐。”
宋子雲神色淡漠,微微颔首:“秦王言重了。不知陛下何在?本宫要面见陛下。”
宋景旭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摆了摆手,立刻有内侍奉上香茗。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话家常,“城楼爆炸陛下受了伤,需要静养,暂时不便见人。长姐放心,陛下一切安好,毕竟是本王的幼弟,血浓于水嘛。”
宋子雲点点头,“陛下由秦王照看,本宫自然放心,那就劳烦秦王殿下了。天色已晚,秦王若是无事,本宫要歇息了。”
“……”
宋景旭一阵心虚,此时双喜端着两盏茶进了殿,正好掩盖了他的尴尬,宋子雲对双喜道,“不必奉茶,秦王如今诸事繁多,哪有空来本宫这里喝茶呢,撤了吧。”
双喜停住脚步看着宋景旭,宋景旭忍不住咳嗽几声,心道他的这位长姐就是有办法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双喜放下茶盏识趣地退了出去。
“其实本王前来还有一事想要长姐帮忙。”
宋子雲作诚惶诚恐状,连连摆手,“本宫如今受了伤,实在是破不了案,帮不了秦王,秦王另觅他人吧。”
“并非此事。”
“这群匪类选择花灯节动手,还伤了陛下,简直是畜生不如,就应该千刀万剐,”宋子雲眉头紧锁,像是猜不透宋景旭一般,“眼下还有何事比城楼爆炸案还要重要?”
刚刚抬起茶盏的宋景旭被宋子雲这般一说,一口热茶呛在喉间不上不下,止不住咳嗽起来。
宋子雲递了一块纱巾过去,“秦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如今秦王身系整个大渊,可得保重啊。”
“长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宋景旭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笑容不变,但原本温情脉脉的双眼中再无半分暖意,宋子雲却笑了,“秦王何意?”
“长姐是聪明人,当知眼下局势。陛下年幼,受奸人蒙蔽,以致朝纲混乱,社稷动荡。本王身为兄长,不忍见祖宗基业毁于一旦,不得已,只好站出来主持大局。”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她表情,见她面色沉稳,“如今,只需陛下下一道退位诏书,禅位于本王,便可免去刀兵之灾,保天下太平。长姐觉得呢?”
宋子雲心中冷笑,“立储继位自有祖宗法度。陛下乃先帝嫡子,名正言顺,并无失德之处,何来禅位一说?秦王这一说恐难服天下人之心。”
宋景旭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说,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长姐,天下人心,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至于陛下是否名正言顺……”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如毒蛇般缠上宋子雲,“那就要看,有没有人愿意替他正名了。”
宋子雲点点头,“如此甚好,秦王说得在理。”
宋景旭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没有想到宋子雲答应得如此爽快,“长姐……可是答应了?”
宋子雲两手一摊,“禁军在你手上,皇城也在你手上,我答不答应又有何用?我很识时务的,那便让陛下写吧,有了退位诏书一切都好办。”
宋景旭脸色有一瞬尴尬,他轻轻咳嗽一声,宋子雲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秦王连皇宫都能禁闭,让陛下写一份退位诏书易如反掌。”
“陛下还小,不懂这些事。”宋景旭的目光开始躲闪,让宋子雲瞧出端倪,这几日他不是没有劝说宋良卿写退位诏书。宋子雲非常了解宋良卿,知他平日里虽然混,但这般遭人唾弃之事他可万万不会做。
“长姐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本王想请长姐代劳。”
“原来是陛下不肯写。”
宋景旭也跟着笑起来,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宋子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口气却像从前那般亲昵撒娇,惹得宋子雲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长姐,听说前几日在楚府,你与楚墨珣之间似乎有些不愉快?”
宋子雲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不想被他察觉自己狂跳的心,可还是被宋景旭捕捉到她脸色僵硬。
“楚墨珣此人心机深沉,连枕边人都可算计,实在并非良配。他如今将你困在府中,看似深情,谁知是不是另有所图?长姐,如今这局面,谁能真正护你周全,想来也只有我这个弟弟了。”
“秦王,”她声音清晰而冷静,“本宫与楚墨珣之间是私事,不劳挂心。”
宋子雲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她的这位弟弟平日待下人宽厚,别人都道一声贤王,今日她才在他这般温柔的目光中看到一丝暴戾,她话锋一转,“秦王糊涂啊。”
“长姐何意?本王如何糊涂?”
“退位诏书何其重要,自然得陛下亲自写,我写你写都不行。”
“我有一主意,秦王愿不愿意听一听?”
“长姐请说。”
宋子雲的声音慢慢变冷,目光锋利又干脆,“你让我见一见陛下,我自有法子劝他写。”
宋景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宋子雲蹙眉,不满道,“怎么?秦王是不信任本宫吗?那为何要找本宫来?”
宋景旭眼中诧异消失不见,连忙解释道,“本王岂会不信任长姐,只是一时难以适应。宋良卿可是你的幼弟,你岂会?”
宋子雲抬起头,直视着他充满野心的双眼。尽管内心波涛汹涌,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你也是我的幼弟,不论你们谁做大渊的皇帝,我依旧是尊贵的长公主,我又何必要死扛到底?这对我没有好处。”
一连几日宋良卿虽然卧床不起,但每每有人逼他提笔写诏书,他便要咬舌自尽,宋景旭虽然恨不得他即刻去死,但也不愿自己落得一个残害幼弟弑夺君位的骂名。
“只要长姐肯劝劝陛下写退位诏书。本王许诺待本王登基,你依旧是尊贵的长公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本王也会给他一个安稳富贵的余生。”
她缓缓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单薄,但那股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度却陡然散发出来。
“成交。”
第98章
次日清晨宋景旭再次现身,身后跟着两名手捧空白诏书与笔墨的宦官,他急不可耐地与宋子雲一同去见这位昔日的陛下。
站在殿外宋景旭脸上依旧带着那温柔的笑容,和颜悦色地嘱咐道,“长姐,陛下年纪小,还需你这个做长姐的好好劝慰一番,本王就在此处等候长姐的好消息。”
宋子雲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挣扎,“秦王与本宫想到一块去了,放心,本宫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定当不辱使命。”
宋子雲终于见到了宋良卿。
“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殿门一推开,宋子雲便迎来了一只瓷碗,要不是躲闪得快,她险些被宋良卿砸中。
这几日不断有人提着笔墨进殿,一会唱红脸一会唱白脸,就差握着他的手写下退位诏书了。宋良卿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开始态度极其强硬,可他毕竟身受重伤,躺在床上看着太阳日出东方又坠入西方,心思难免涣散,心里隐隐察觉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说不定某日便会妥协写下这遗臭千年的退位诏书。
宋子雲的惊呼声让宋良卿猛然一愣,随即又眼前一亮,“长姐!”
宋子雲猛然上前几步,身后的小太监立马挡住她的视线。
“陛下!”
宋良卿仿佛瘦了一大圈,原本还有些稚气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惊惧与无助,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独自蜷缩在宽大的龙床上。
“长姐,几日不见你瘦了。”
宋良卿的一条腿断了,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这是他与宋子雲吵架之后第一次见,他想要扑过去抱抱宋子雲,想要告诉长姐他知道错了,他很想她,却被两名宦官冰冷的眼神逼退,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宋子雲。
“长姐,你可好?”宋良卿不想在这些傲慢的太监面前哭,可眼泪不争气地滴了下来,“我……”
宋子雲的心像被针扎般疼痛,强忍着酸楚走上前,依照礼数微微欠身,宋良卿说道,“长姐,你为何还来看我?如今我只是傀儡,就快不是大渊的皇帝了。”
“陛下切勿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长姐有伤,不必行礼。你的伤好些了吗?”
“无碍。”宋子雲目光快速而深刻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只那一眼便让宋良卿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夜晚,他们姐弟两被高廉的党羽逼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忽地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双凹陷的眸子瞪大,扯着嗓子冲殿外喊道,“宋景旭,我知道你在殿外,你让长姐来做什么?你逼她做什么?”
宋子雲连看也没多看一眼身后的宋景旭,语气变得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陛下,长姐今日来是有一事想与陛下商议。”
宋良卿收敛起那杀人的目光,愣愣地扭头看向宋子雲,“长姐,你说。”
宋子雲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缓缓道,“陛下,如今朝中大半已在秦王掌控之中。皇城禁军,亦多听其号令。我们姐弟二人已是瓮中之鳖。”
宋子雲话说一半,宋良卿的脸如同被雷击中,久久不能动弹,他怔怔地望着宋子雲,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这几日日日有人来游说他,可他不敢相信今日来的会是宋子雲。
宋子雲扬起高高的头颅,挣扎地从那张特制的椅子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她走得很慢,声音也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楚,“硬抗下去,只怕玉石俱焚。陛下年轻,尚有锦绣年华,长姐实在不忍见陛下遭遇不测。”
“宋子雲!”宋良卿大喝一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景旭制止道,“宋良卿你好大胆,竟敢直呼长姐名讳。”
宋子雲抬起手制止宋景旭,“这是我们姐弟之间的事,你给我闭嘴。”
她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话锋却在不经意间陡然一转,语气虽轻,却重若千钧,“然陛下是大渊的天子,是先帝钦定的江山之主,这龙椅,这社稷,是祖宗基业,是万民所系!万不能因一时之险,便轻言放弃。”
宋子雲只觉腿上一凉,似乎伤口又裂开一道口子,强烈的疼痛感却支撑起她沉重的身姿,她挣脱了小太监的钳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宋良卿冰凉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的目光灼灼,直视着宋良卿惊慌失措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陛下可还记得父皇教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宋家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今日若写下这退位诏书,他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宋子雲!”
宋景旭猛然上前一步,一把推开宋子雲,她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宋良卿双腿被木板固定住,他浑身剧震,双手抓着黄绸,想要翻身拉宋子雲一把,可宋子雲并未看他,而是看向站在一旁几乎要吃人的宋景旭。
“陛下,刀斧加身,不过一死,但天子气节不可丢,皇室尊严,不可堕!你若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若还认我这个皇姐,这诏书,绝不能写!”
“闭嘴!来人!”宋景旭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把这毒妇给我带下去。”
“陛下,你放心,我会找人来救你,我宋子雲就算是死也要护住你!”
宋子雲被宋景旭的人拖了下去,她慢慢闭上眼睛,长廊内传来宋良卿的喊叫声,她眼中带笑,“长姐放心,朕哪怕是死也不会写。”
拖回寝宫的宋子雲发髻散乱,伤口再次迸裂,宋景旭带着一股戾气,揪着她的衣襟,宋子雲转过身,神色淡漠地看着他,并未因他的怒气而显露怯意,她的那双艳丽的双眸因为激昂的情绪变得闪闪发亮。
她虽受了伤虚弱得无法动弹,但眼眸是那般明亮,是那般无所畏惧,好像是把炙热的火焰烧伤宋景旭。
宋子雲问,“怎么,秦王也想杀了本宫吗?来啊,现在就动手。”
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闭上眼睛,视死如归的模样逼得宋景旭不得不松手,他气得牙齿打颤,“我都不该相信你。”
“是呢,”宋子雲被关回了昨天的那所偏殿,“秦王怎么能相信我呢?不如就此杀了我。”
宋景旭痛恨这样的宋子雲,好像她永远高高地站在山顶,而自己只能俯趴在她脚下。他如今手握重兵,再也不是个看嫡长子脸色的庶子,宋景旭露出一个笑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好!好一个宁死不屈的长公主!”
他要击垮她,他要毁了这高山仰止一般的人物。
“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吗?”宋景旭咬着牙,口气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轻薄,“当初就应该错有错着,让你死在老虎山。”
烛火摇曳,映照着宋子雲苍白而疲惫的脸,可宋景旭的话像是一阵寒风让她猛然清醒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宋景旭踱步到她面前,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得意,“事到如今你已无利用价值,本王不妨告诉你,害得你受重伤失忆跌落悬崖是我干的。那场刺杀从头到尾都是本王精心准备的局!你或宋良卿随便一人掉入陷阱都是万劫不复……”
宋景旭很满意她震惊的表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本王的目的本是一石二鸟。若是能杀了宋良卿自然最好,若是你成了他的替罪羊,那些人自然会留你这个活口,顺势便将罪名扣在楚墨珣的头上,除掉他这个碍手碍脚的权臣。无论你是否失忆,这根刺总有一天会发作!你看,现在不是应验了吗?”
“原来是你。”
“你以为是楚墨珣吧,所以才从楚府搬出来。”
他摊开手,笑容猖狂而恶毒,“你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时间就认定楚墨珣是凶手,因为推下悬崖的痛太刻骨铭心了,本王甚至不用亲自出手,就让你们这对原本可能联手对抗本王的璧人自相残杀!精彩吗?我的好长姐?”
宋子雲只觉得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她踉跄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耳边嗡嗡作响,宋景旭那恶毒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一直以来坚信的真相割得支离破碎。
她想起他那日百口莫辩的痛苦,想起他眼中深沉的绝望,“我早该想到是你这个乱臣贼子,我要杀了你。”
“不好意思长姐,让你和楚墨珣之间产生了嫌隙。”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日她掷向他的那些绝情话语,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根钢针反噬回来,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痛苦与愤怒。
“为什么?”宋景旭冷笑,“当然是为了这江山,楚墨珣能力太强,有他在,本王如何能轻易掌控朝局?而你,宋子雲你太聪明,太有威望,有你辅佐宋良卿,本王何时才能出头?只有让你们互相猜忌,彼此争斗,本王才能渔翁得利!”
他看着宋子雲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快意,“现在,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你已经把他推开了,狠狠地伤了他的心。你以为他还会像五年前那样救你吗?就算他肯,你们之间,还能回到过去吗?”
宋景旭的每一个字都像雷霆万击砸在宋子雲的心上。她闭上眼,泪水无法控制地滑落。
宋景旭看着她的泪水,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转身离去,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泪无声滴落。原本精神奕奕的宋子雲瞬间失去所有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加绝望。
第99章
接下来的几日对宋子雲而言毫无任何知觉,伤口不疼了,眼泪也不流了,她好似浸泡在悔恨与绝望的苦酒之中不可自拔。
宋景旭的话如同魔咒日夜在她耳边回响。她一直自命不凡,可事实上她却是最无用的,她教导不好宋良卿,又愚蠢至极轻信小人,用最锋利的言语刺穿爱人的心。
如今身陷囹圂,弟弟朝不保夕,爱人离她远去,真是畅快的报应。
她平躺在青砖之上,双眸呆滞地看向房梁,如同快要熄灭的火苗那般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机。
明明是春意盎然的季节,如果说形势危急的五年前她还有一丝尚未泯灭的希望之火,那么今日她甚至开始想,若就此了结,是否也算一种解脱。
进宫前想要看一眼宋良卿,在确保他安全的情况下再想其他办法,可如今她睁着眼望着空洞的黑暗,意识昏沉,渐渐闭上眼。
夜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宫苑寂静得可怕,只有巡夜侍卫规律而冰冷的脚步声,提醒着这里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忽地一阵凉风扫过窗台,宋子雲并未在意,又听见一阵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像是夜鸟被惊飞扑棱起翅膀。
那声音听起来极远极轻,很快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大,宋子雲渐渐听见兵刃交击的锐响,又隐约间夹杂着些许压抑的怒吼与短促的惨嚎。
是喊杀声?
宋子雲捂着嘴巴竖起耳朵,宫殿内安静如同一座坟墓,清晰地听见殿外的声音。
难道宋景旭要对宋良卿动手了?
她心头一紧,挣扎着起身,但她迅速冷静下来微微摇头,不可能是宋良卿,如果宋景旭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果宋良卿,一定是悄无声息害怕别人发现。可殿门外的声音由远及近,如同骤然掀起的风暴,瞬间撕裂了皇宫死寂的夜幕。
“有刺客!”
“拦住他们!”
“来人护驾!”
“保护秦王殿下!”
“护驾?殿下在后宫好好躺着,你们护得哪门子的驾?”
“锦衣卫办事,挡者格杀!”
锦衣卫!
宋子雲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她猛地从榻上坐起,因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却顾不得许多,踉跄着扑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外面火光骤然亮起,映照出交错厮杀的人影,像是黑暗森林里点起的星星火把,虽然晦暗不明却带给人希望。一把把绣春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如同暗夜中涌出的鬼魅,势如破竹地撕开叛军的防线。
是他?
会不会是他?
不会的。
宋子雲轻轻摇了摇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他不会来了。
外面的战斗异常激烈,宋子雲嗅到焦胡的气味,火光冲天,似乎将整个黑夜点燃。殿外充斥着混乱又嘈杂的声音。怒吼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不绝于耳,火光渐渐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诡异的红色。
不知过了多久,宋子雲只觉比五年前那场等待还要漫长,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带着铁血秩序的寂静。
“砰”的一声,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宋子雲浑身一抖,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门外冲天的火光,出现在门口。
楚墨珣!
他依旧穿着那身紫色的官袍,袍角染满了暗红的血迹,衣襟有些凌乱,甚至脸颊上也溅上了几滴血珠,身后的火光肆意妄为,他双手上虽然没有任何兵器,周身却弥漫着未曾散去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如同披荆斩棘的骑士浑身上下镀上一层尽管。
几日不见他似乎更加清瘦,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但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里面翻涌着担忧急切的光芒。
四目相对。仿佛一切都安静了,宋子雲耳边听不见任何喊杀声叫骂声,春风吹来,他的目光如同五年前一样瞬间精准地捕捉到那个泪流满面的身影。
楚墨珣大步流星地跨入殿内,几乎是冲到她的面前,双手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上下仔细地打量她,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厮杀而沙哑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怎么样?受伤没有?他有没有对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宋子雲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勾住他的脖子,楚墨珣几乎失去平衡倒在她身上,又顾忌她的伤,单手撑着墙壁。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炙热的双唇,对方像是被什么怔住,只迟疑了一瞬又热切地贴了上来。
他比她更思念。
宋子雲只觉珍贵之物失而复得,似乎只有热烈的亲吻才能向他证明自己的爱意,向自己证明她手中紧紧握着的事爱人的手。
忽地她嗅到一丝血腥味,猛然清醒过来,她还来不及害羞忍不住拉开距离仔细查看,“你受伤了?”
宋子雲的手指从他脸上触摸,认真地想要摸到每一处,就在她的手越来越过分之时,楚墨珣开口道,“不是我的血。”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冤枉你,近思,我……”她语无伦次,只有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和胸膛下有力的心跳,才能确信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梦境。
“别说了,我从未怪过你。”
楚墨珣充满杀气的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软了下来,闭上眼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拢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没事了……”他低声呢喃,重复着,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了……我来了。”
“宋景旭控制了京城之中所有人马,你是如何找到救兵的?”宋子雲拽住他的衣袍,紧张地问道,“这里可是皇城,你单靠陆魏林可冲不进来,你别想骗我,我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楚墨珣但笑不语,抬手挽起她耳边一缕发丝,可宋子雲却焦急得无所适从,内心深处依旧不敢想象这是如何艰难的事,“你别笑,快点告诉我。”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对京城了如指掌,京城已无可隐藏的兵马,我又不是神兵天降又如何能调来这么多兵?”
“别卖关子。”
“这还得谢谢陆魏林,”楚墨珣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秦王控制皇城时,我无法调动正规禁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想了个法子,连夜提审了所有刑期在斩监候以上的重犯,悍勇亡命的强盗匪寇,走私盐铁的亡命之徒……拢共一千三百二十七人。”
宋子雲听得脊背发凉。昭狱她是去过的,牢房里那些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戾气的死囚,眼中迸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光芒。那是一群被从地狱门口拉回来的恶鬼。
“他们……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亦是亡命之徒。”楚墨珣眼神冰冷,“我让人打开了武库,将最锋利的刀剑、最坚固的甲胄给了他们。告诉他们,叛军身上有金银,宫中有财宝,杀敌即可取之。”
“那万一他们不受陆魏林节制怎么办,你岂不是有危险?你向来求稳妥,这次还真是凶险。”
宋子雲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口,哭花的脸上满脸愁容,他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你莫要急,听我把话说完才数落我可好?我让锦衣卫混编其中,督战队押后,退后者,格杀勿论。”
宋子雲瞪了他一眼,眉头渐渐松开。
皇宫内的厮杀声已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卫迅速控制各处的脚步声与喝令声。火光映照下,昔日繁华的宫苑处处可见狼藉与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味。
可宋子雲再也顾不上这么多,她只知道她现在紧紧贴着楚墨珣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
这时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地在他俩背后响起,宋子雲身形一僵,忙低头躲进楚墨珣怀里。
“先生,外面的叛军已经悉数剿灭,陛下那也受了惊吓,先生还是得先出去主持大局。”
楚墨珣的身子刚刚转过来,又被宋子雲牢牢抱住腰,“别走。”
“我已派人去请院首来,你乖乖等他来把脉,陛下那里有我,你且安心。”
腰上的手并未松动,宋子雲明知此时楚墨珣应该去处理大事,可她就是不愿意放手。
楚墨珣也不催就这般安静地等着怀里的人儿抬起头来,可窗外火光未熄,零星的反抗仍在继续,他们隐约之间都听见了一个疯狂的叫嚣声。
“先生。”
陆魏林又催了一声。
“楚墨珣,你不得好死!”
宋景旭被两名高大的锦衣卫死死反剪双臂押解着,踉跄地倒在青石御道上。他发冠脱落,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那身象征亲王尊位的蟒袍被撕裂了好几处,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污,狼狈不堪。但他依旧竭力挺直着脊背,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滔天的愤怒与不甘,那双阴鸷的眼睛赤红如血,扫视着周围正在清扫战场的胜利者们,充满了鄙夷和怨毒。
“楚墨珣,”宋景旭满脸血污,被陆魏林捆成了粽子摔在地上,他大声喊道,“你看似聪明,其实愚蠢至极。”
“楚墨珣,为了一个女人,竟敢擅闯宫禁,屠杀禁军,你这是谋逆!是死罪!你以为救了她,她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你以为你和宋子雲成婚就能坐稳首辅之位?你想得美,宋良卿生性多疑,他根本不能容忍你这个首辅大人,到时候你的结局会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你现在是被这个女人给蒙住了眼,殊不知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今日她能信你,明日就能因为别的猜忌再次将你弃如敝履,你等着!本王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看你将来如何被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宋景旭凄厉的声音在黑夜之中犹如魔咒,让宋子雲听得心惊胆战,“你们扶我出去,我去和他理论。”
楚墨珣眼中毫无波动,黑瞳中被些许闪烁的火光反衬得从容不迫,“不必,你好好歇息,我自会料理。”
忽然他俩听见一声年轻稚嫩的声音,“兄长,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江山社稷,非是一家一姓之私物,乃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你为一己私欲,构陷忠良祸乱宫闱,甚至不惜弑君杀亲,早已失尽人心,谈何能者?今日之败,非天不助你,实乃你多行不义,自取灭亡。”
宋良卿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玉磬轻鸣,平静得可怕,似乎前不久还焦躁得朝宋子雲发脾气的幼弟已不复存在,“至于我与楚先生之间不劳王叔费心。真心与假意,朕自会分辨。倒是兄长还是好好想想,到了九泉之下,该如何向列祖列宗,向被你辜负的先帝,忏悔你的罪孽。”
宋景旭被这番话噎得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还想再骂,却被身后的锦衣卫用巧劲一压,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你们以为高枕无忧了?没这么容易得事,我要死也要把你们统统拉下马。”
宋良卿道,“把一干人等拖下去入昭狱,朕要他活着供出其他党羽,这一次朕要斩草除根,不能再给他伤害长姐的机会。”
宋景旭啐了一口,“你休要在我面前当个贤君圣主,你宋良卿不是这样的帝王。”
“是与不是自有公论,无需兄长操心,”宋良卿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或许这是她们兄弟俩的最后一眼,“朕恩准太妃去昭狱见兄长最后一面。”
或许是想起自己的母妃,宋景旭眼中才闪过一丝柔情,可很快这一丝柔情被暴怒给吞噬,“不必了,母妃并不知我的所作所为,成王败寇我今日败了,但我无悔,自然……也无须见她一面。”
宋良卿冷冷道,“朕不是为了成全你的孝心,而是为了太妃的爱子之心。”
说罢他连看也不看宋景旭,任凭他被锦衣卫拖了下去。
陆魏林问道,“启禀陛下,这几日朝中谣言满天飞,还请陛下下旨让锦衣卫彻查此事。”
宋良卿双唇紧抿,好一会才说道,“朕病了这么多时日,谣言四起也是人之常情,传令下去但凡朝中大员不涉秦王余党之嫌皆可放宽心,无论这几日他们出于何原因投靠秦王,朕都不计较。”
宋良卿朝着殿内的楚墨珣作揖问道,“朕这样处理,不知楚先生还有何其他意见?”
楚墨珣说道,“陛下思虑周全,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各位小可爱看看这本,下一本写这个
《夫人又捡男人》文案:春霜在河边捡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悉心照料。
男人温柔英俊,对她呵护体贴。
春霜与他成了亲。
一天雨夜,男人不告而别。一夜间春霜失去了她的丈夫,京城多了一位摄政王。
裴知禹得知春霜命丧火海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伤感,不过几夜夫妻而已。
直到名满天下的好友携妻子进京,裴知禹瞧着眼前的嫂夫人,目光淡漠地问道:兄长与夫人是如何认识?
好友:某身受重伤,夫人捡之,悉心照料,故而动心。
裴知禹心里冷笑连连:呵,又重伤,又捡回家?
第100章
一夜过后,皇宫又恢复了它往日的肃穆。
一排小太监将木桶倾斜而下,清水哗啦啦地倒在台阶之上犹如激流的瀑布散向四方,已经干涸的鲜血被这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去不少煞气,两个小太监急忙提着木刷来回横刷,试图将黑色的血污擦拭干净。
宋子雲躺在乾清宫的龙床上呼吸绵长地陷入梦乡。昨夜肃清叛军之后她便昏迷不醒昏倒在楚墨珣怀里,众人快马加鞭请来了院首号脉才知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加上思绪过度导致的……昏睡。
这或许是这几日来宋子雲睡过的最安慰的一觉。
宋良卿与楚墨珣倒是一夜未眠,皆坐在文渊阁内等着陆魏林的连夜审讯报告。方才喊杀声肆起之时不觉时辰匆匆而过,如今阁内安静倒是让两人生出些许尴尬来。
但尴尬的沉默没有多久,两人又陷入了担忧。
城门楼子被炸了,若是放在平日,只需加强夜里驻防,加急修建倒城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此刻迟绪的五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地驻扎在不远处的城郊,而京城竟然连唯一防范用的城墙都轰然倒塌,这简直就是将一柄已经出鞘的宝剑剑柄塞进迟绪手中,而剑刃对准得则是宋良卿的脖子。
宋良卿止不住地看向楚墨珣,自打上次他反对楚墨珣与长姐的婚事之后,这还是他俩第一次见,他不敢率先开口。
“陛下心中疑惑何事,但说无妨。”
他略带尴尬地咬了咬下嘴唇,“楚先生以为镇北王此番是何意?”
楚墨珣并不是个急于袒露自己心中想法之人,他反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换作平日,宋良卿早就不耐烦地以为楚墨珣沽名钓誉,摆明了让自己求他,可今日他却并未有任何不愉快,“朕之前以为迟绪和宋景旭沆瀣一气,但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宋景旭在皇城内搅动得热火朝天,可迟绪只是单单驻扎在城外,并不动一兵一卒,很是奇怪。”
宋良卿眼角小心翼翼打量楚墨珣,见他脸上未见喜怒,一狠心咬牙说结论,“朕以为迟绪与宋景旭并非是一伙的,亦或是迟绪假意与他一伙。”
“陛下在如此危机关头,思绪还如此周全,真是不容易,”楚墨珣目光中有了些许赞许,“臣也以为迟绪此人看似暴虐成性,实则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与宋景旭不过是泛泛之交,犯不着为了他得罪陛下。”
话音刚落,宋良卿原本愁云惨雾般的双眸倏然一亮,他激动地站起身来,膝盖撞倒了竖在一旁的拐杖,摔断的腿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在楚墨珣面前喊疼。
楚墨珣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弯下身替他捡起那半副拐杖,宋良卿迟疑了一下才接过,“先生以为他想如何?”
“陛下不妨猜一猜他想干什么?”
“朕猜,”宋良卿搁下手中的热茶,拄着拐杖在文渊阁内一瘸一拐地踱步,不出几步,他便回头与楚墨珣四目相对,“他俩曾暗通书信,宋景旭或许对他承诺过什么,可迟绪并不相信他,他驻扎在城外只想坐山观虎斗,待到我与宋景旭两败俱伤之时他却能坐收渔翁之利。”
楚墨珣点点头。
宋良卿深吸一口气,“他想借机和朕谈条件。”
“陛下不妨稍等片刻,臣相信不日镇北王得了宋景旭被俘的消息自然会派信使入城来。”
不出楚墨珣所料,迟绪的信便送进了皇宫,信很短,只有短短一句话。
“陛下,臣的条件从一而终,愿以五十万大军为聘,求娶长公主殿下,结秦晋之好,共保大靖江山。若得允准,本王即刻退兵。”
“他迟绪真是反了!”
这已不是求亲,是赤裸裸的武力逼婚。宋良卿握着龙椅的手微微发抖,气得将手中的暖壶一并掷了出去。
他朝着崇善使了个眼色,阴冷地说道,“今日文渊阁内商议此事万不可让长姐知道,你去守着外头,若是传出去半分,我要你好看。”
“奴才遵旨。”
楚墨珣一夜未歇,他眼底一片青灰,挺拔的身姿如同暴风雨中不倒的青松,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冰寒刺骨,仿佛蕴藏着席卷北境的暴风雪。
宋良卿问道,“京城禁军经历内乱,折损不少,我们手上的兵不多,先生可有办法挡得住五十万如狼似虎的边军?”
楚墨珣回答得很干脆,“并无。”
“好。”宋良卿并没有因为楚墨珣的这一个丧气的回答而灰心丧志,反而好像有了一丝丝偏要迎难而上的勇气,“宣陆巍林,看来我们要好好盘一盘京城到底有多少兵马。先生放心,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以长姐一人做交换。”
“陛下且慢,”楚墨珣微微摇头,“这不是你一人性命,事关京城安宁,羽南可不会像陛下这般选择。”
宋良卿猛然站起身,眼眶瞬间红了,他像个孩子似地吼道,“朕才不会告诉长姐。朕要让全天地下的人都知道朕护着她,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丝伤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迟绪兵临城下,是瞒不住她的。”
“不,就算是绑着长姐,朕也不会交出她,把她交给迟绪。”
楚墨珣嘴角扬起浅浅的笑,“羽南若是听见你这么说会很高兴的。”
宋良卿终于忍不住性子,直言问道,“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该不会你也想把长姐交出去吧,她可是你的妻子。”
楚墨珣挑眉,一副你小子管到我头上来的表情看向他,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静和力量,“我要趁着羽南不知道之前解决此事。陛下放心,京城尚有可战之兵,民心尚未离散。我楚近思绝不会让大渊江山亡于这等逼婚篡逆之举。”
宋良卿稚嫩的脸上终于涌起一股血性,他重重一拍龙椅:“先生打算怎么办?朕与先生共进退!”
“臣打算去会一会迟绪。”
“什么?”宋良卿瞳孔骤缩,“不行!”
可能是觉得自己口吻过于强硬,宋良卿又道,“先生可曾想过他若扣下你,甚至杀了你,你怎么办?不成不成,你若有个好歹,我该如何向长姐交代?”
宋良卿想起宋子雲那张脸,连忙摆手,“我与长姐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一些,若是万一……长姐永远不会原谅朕。”
“陛下多虑了,”楚墨珣说道,“在得到明确的答复前,他不会杀一个前去谈判的首辅。”
“你俩还在此处商议何事?”宋子雲推门而入,质问他俩,“是不是该歇息片刻?陛下的身子还未痊愈呢。”
宋良卿刚才那据理力争的脸上瞬间挤出笑脸,“长姐来得正好,我与先生商量差不多了。长姐可好些了?”
“自然是好些了,”宋子雲朝着楚墨珣笑笑,冰凉的指尖握住他,与他并肩而立朝宋良卿行礼,“陛下可不可以把近思借给我用上半天,他要随我去一个地方。”
宋良卿叹了口气,“长姐自打有了先生,心上便没了朕。”
宋子雲还未来得及说话,楚墨珣倒是先开口了,“陛下此言差矣,花灯节上羽南可是不顾我反对执意要去城门楼上救陛下,想来在羽南心中我终究是比不上陛下的。”
“那是,我与长姐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相依为命的,”亲姐弟被宋良卿下了重音,“不论是你或是旁的人终究是外人。”
“陛下这般说,臣不太服气,羽南嫁给臣就是臣的人,说破天臣也不是外人,羽南你说是不是?”
“长姐,你评评理。”
“你俩别套我话,这理我可不能帮,”宋子雲笑道,“陛下,我与近思有些正经事要办,还请陛下恩准。”
“朕准了。”
走出文渊阁,楚墨珣问道,“羽南这是要带我去哪?我有一些急事要办,能否等我回来……”
“不行,”宋子雲像是任性的孩子不肯撒手,“我的事比较重要,我要先办。”
楚墨珣看着她认真的眸子不敢反驳,只能点点头,“我让人准备马车。”
“不用,要去的地方就在皇城之中。”
楚墨珣瞧见宋子雲脸上隐隐的笑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任由她牵着自己,穿过寂静无人的宫道,走向皇宫深处那座最为庄严肃穆的殿宇。
看守太庙的老内侍见到宋子雲与楚墨珣前来,默默打开了沉重的殿门。
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烛火通明,供奉着大渊朝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庄严肃穆,无声地诉说着江山社稷的厚重,安放在最前的牌位便是先帝。
宋子雲忽地松开他的手率先走上前,从案上取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苍白而坚定的面容。她恭敬地跪倒在明黄色的蒲团上,对着先帝的牌位深深叩首。
楚墨珣默默走到她身旁,也取香点燃,郑重行礼。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宋子雲直起身,目光依旧凝视着父皇的牌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清晰而平静,“还记得小时候,父王对羽南说过若是将来长大找到意中人一定要带给他看看。今日女儿便实行诺言。”
她侧过头看向楚墨珣,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如同破碎的星辰,“父王,我的意中人就是楚墨珣。”
“羽南。”
楚墨珣心中震动,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握住宋子雲的手,“近思,你可愿当着父皇和列祖列宗的面,承诺与我做一辈子的夫妻?”
他看着她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又无比强大的身影,一股混杂着痛楚和爱意的热流涌上心头。他撩起紫袍下摆,毫不犹豫地与她并肩跪在蒲团之上,目光灼灼地迎上她的视线,声音沉稳而有力,“我……先帝在上,我此生此世与宋子雲生死不离。”
宋子雲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脸颊,嘴角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凄美而绚烂。
“羽南怎么哭了?”
“胡说,我才没有哭。”宋子雲抹干眼泪,“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我宋子雲,”
楚墨珣与她十指紧紧相扣,声音与她重合在一起,如同最庄重的合鸣,“我楚墨珣,”
“今日在此盟誓,此生此心唯系彼此。福祸相依,生死与共!此情不渝,此志不改!”
炙热的誓言撞在冰冷的墙壁和牌位上此起彼伏地回荡,仿佛真的得到了冥冥中先祖的回应。
宋子雲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思,记住我们的誓言。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替我看护好这江山,看护好陛下。”
楚墨珣微微蹙眉,那双黑眸看向她,可不等他思索询问,宋子雲便拉着他起身,“既然你答应了,再也不能说辞官回家这样的话了,我父王看着呢。”
“原来羽南说的是这回事,我答应你便是。”
暮色四合,从太庙出来时天边云霞被染成一片壮丽的绯红,如同泼洒开的巨大血色绸缎,笼罩着皇城。
景色悲壮而凄美。
“好美的晚霞。”
走出太庙,撞见这般美好的晚霞,宋子雲拉着楚墨珣一同并肩坐在青砖之上,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沉入远山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而哀伤的氛围。
“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坐下去。”
楚墨珣牵着她的手,眼里有温柔的笑意,“这有何难,以后每一天在楚府我都坐在院子里陪你看晚霞。”
“当真?你这位首辅大人可是大渊第一大忙人,哪里有闲工夫陪我看晚霞?”
“那不一样,以前没有妻子,如今我有妻子了,自然要多陪妻子。”
宋子雲的眼角笑得弯成一条缝,心却犹如坠入冰窟,她望着晚霞西坠,喃喃道,“是啊,将来做你妻子是何其幸运之人。”
“羽南别失落,我么总有机会再看晚霞。”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宋子雲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那日我是不是难看极了?”
楚墨珣轻轻地抚起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任何时候都不难看。况且你我第一次见并不是五年前的皇城底下。”
宋子雲微微吃惊,“不是我向你求助的那夜?”
“自然不是。”楚墨珣眼底泛起回忆的波澜,紧绷的唇角柔和了些许,“是在一次外臣进宫朝贡的喜宴上,你领着陛下在文渊阁前胡闹,被先帝呵斥,那时我刚进翰林院,一眼便看见你这位调皮任性的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依稀片段,“原来你那时就与我见过*了。”
她一点点回忆着过往,那些被权势阴谋和误会掩盖的最初美好。仿佛从前的日子一页一页翻在他俩面前,仿佛这些不期而遇的日子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她像是在用尽全力将过去所有的温情蜜意都打捞起来重温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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