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昭阳殿内烛火愈显昏黄。宋景旭离开之后宋子雲依旧独自坐在窗边,她像是行走在漫天黄沙的戈壁滩上永无止境似地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宋景旭刚才那番充满野心与蛊惑的言论,如同污浊的粘稠墨汁泼洒在她本就沉郁的心境之上,让她感到一种更深重的疲惫与厌恶。
殿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檐角,发出轻微的呜咽。
宋子雲抱着双膝仰头看天,“父王母后儿臣想你们了,早知道这么难,当初儿臣就应该随你们而去。”
忽然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叩门声响起。
“母后?”
宋子雲微微一怔,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是父王母后听见她的哀求来看她了,可高挂的灯笼微微摇晃,她很快就恢复冷静是有人在敲门。
这个时辰……还会有谁?
“何人?”她清了清嗓门,擦干脸颊上的湿润,又恢复以往那高傲的模样,好像刚才那软弱哭泣的女孩不是她。
门外静默了一瞬,随即一个低沉熟悉又带着能令人心悸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入室内,“我。”
宋子雲心中一跳,眼中一滴晶莹终是忍不住滴落在手背上,怔在原地无法动弹。一时间百种思绪掠过心头,他怎么会这个时辰入宫?他就不怕被人发现惹人非议吗?他还嫌他身上的脏水不够多吗?
宋子雲莫名地有些紧张,双手指甲扣在红漆之上,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开门,羽南。”
“开门。”
那声音听着一点也不焦急不激动,宋子雲抬眸之间甚至能穿透殿门看见那张俊逸非凡的脸。
宋子雲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首辅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开门,羽南,”楚墨珣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想见见你。”
“只是因为这事?”宋子雲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她忍不住叫嚷,“你!”
宋子雲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身为首辅,到底知不知自己目前的处境?你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此处?你可知刚才在楚府我为何要进宫?”
隔着殿门宋子雲的话像是吃了炮仗似地往外冒,“就为这无关紧要之事何须此刻来见!你……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
原本惨白的脸憋得通红,又不敢高声叫嚷,怕夜半三更惊扰旁人,闲言碎语传了出去,明日早朝楚墨珣又被御史大夫参上一本。那些担忧惧怕统统化成怒意,笼罩在她头顶。
“此言差矣。”
楚墨珣抬头看一轮残月泛着幽幽的暗光,嘴角微微上扬,“见你便是我此刻最重要的事。”
赐婚不重要,与宋良卿之间的博弈不重要,此刻最重要的是见到你,确认你安然无恙。
宋子雲内心的褶皱难过像是被烧烫的熨石熨平。
门被轻轻推开,楚墨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宋子雲身上,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他修长的手指撩拨宋子雲额前碎发,指尖轻抚她眉宇间,似要将她未能完全掩饰的郁结与疲惫悉数消散。
他微微蹙眉,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太多情绪,却让她莫名感到一种被彻底看透的微窘。
宋子雲腼腆地偏过头去,楚墨珣佯装不见,反手轻轻合上门,动作从容仿佛这里不是戒备森严的皇宫内苑,而是他自己的书斋。
楚墨珣伸出手紧握住宋子雲,温热的大手瞬间融化她的冰凉,“你站在此处多久了?夜凉如水,要随时带上暖炉。”
“已过了立春,哪里会冷?”
宋子雲的眼睛慌忙掩盖害羞的神色,却压抑不住心中扑通乱跳的小鹿。楚墨珣像是变戏法似地从怀里变出一只小炉,“虽熬过冬日,这时节也比不上夏日,你还是得多保暖。”
“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楚墨珣牵着她的手走进内殿,她松了好几次都未曾松开,他问,“为何要进宫?你被关在这四方天地之中该多难捱。”
“你还说我,要不是我,你是不是真想与宋良卿的禁卫起冲突?”
“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
“我如何不担心你!”
宋子雲灼灼的目光撞上楚墨珣,楚墨珣眼角带笑,声音比平日似乎柔和了半分,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冷静基调,“秦王方才来过?”
“你怎么知道?”宋子雲抬眸看他,没有否认,只是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首辅大人消息灵通。秦王见我心情郁闷特来纾解一二。”
“这么大半夜来?”楚墨珣眨巴眨巴他无辜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秦王与殿下真是姐弟情深。”
这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刺痛了宋子雲,楚墨珣脸色一僵,语气又柔和了几分,“这昭阳殿如金丝鸟笼。陛下之心反复无常,猜忌日深。秦王虎视眈眈,迟绪最近也是深居简出,瞧不出个心思,殿下留于此地,无论愿与不愿,终将成为各方博弈之棋子,漩涡中心之标的,不得安宁。”
宋子雲心脏微微紧缩,攥紧了袖中的手,面上却依旧淡然,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近思未免危言耸听。本宫乃长公主,陛下亲姐,居于此地名正言顺。倒是你这个外臣可不许再有今日这样的事。”
“名正言顺,却未必能得顺心顺意,更未必能得平安喜乐。”楚墨珣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无形的压迫感悄然弥漫,“你如此冰雪聪明,当知我所言非虚。今日有禁卫强闯臣府邸请殿下回宫,明日便可能以其他名目,行逼迫胁迫之实。陛下如今长大了,朝中各项事宜都有自己的主意,心思也更深,有时以其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你,实则将你置于更险之地。”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宋子雲低头沉默。
“事到如今,并有良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有一策。”楚墨珣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与挣扎,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深夜鬼魅的魔咒一般蛊惑人心,“或可助你彻底跳出这樊笼,远离这些令人作呕的倾轧与算计,得一真正的清净自在。”
宋子雲倏然抬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你有主意?快点说说看。”
楚墨珣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迎着她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提议,“与我成婚,你若点头,明日我便能请得圣旨。”
“什么?”
宋子雲倒抽一口凉气,凤眸骤然睁大,脸上血色尽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你胡说什么呢。”
对宋子雲的态度楚墨珣虽心中有准备,但他的眸光还是有一瞬的暗淡,“我并非胡说。羽南你先别急着拒绝,如今这条路是你我唯一的出路。”
宋子雲噗嗤一声乐了起来,“近思你如今是越发会危言耸听了,怎么就是你我唯一出路呢?”
楚墨珣不为所动,冷静地继续阐述理由,仿佛在分析一件政务,“其一,你与我成婚便可名正言顺离宫,居于臣之府邸。楚府你也是住过一些时日的,大抵是住得惯,若是住不惯,我便把整个公主府搬来。最关键楚府有锦衣卫可保殿下周全,无人再敢以皇命或亲情为名,轻易打扰殿下清静。陛下亦再无理由强留殿下于宫中。”
“其二,成婚之后你便是我妻,我自能护你余生无忧,羽南大不必再困于这四方宫墙,也不必再违心周旋于君臣姐弟之间,不必再成为任何人争权夺利的筹码。”
“说了半天都是有利于我的,你可说这是你我的唯一出路,你我成婚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
他微微停顿,目光深邃地望入她的眼底,语气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陛下大了,自花灯节之后臣打算将政务一并交还于陛下,与羽南成亲也是为了我的私心,自古位极人臣鲜少善终,若得羽南垂青,我可全身而退。”
“什么?你打算让宋良卿亲政?”
宋子雲猛然看向他,宋良卿如今就连她也猜忌如此之甚,更何况是楚墨珣这样的外臣。
楚墨珣笑道,“羽南为何要这般吃惊?”
宋子雲不语。
“羽南,于你而言,成亲不过是个逃避皇宫的好法子,而于我而言是有性命之忧。”楚墨珣垂下眼皮,柔和地朝她浅浅地笑了笑,“其实你不愿我也能理解,毕竟我这也是一招险棋,他日若陛下迁怒于我的家人,你若与我成亲……”
“我也定能护住你。”宋子雲的手掌认真地握住楚墨珣的手腕,只一下又松开,“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和你成婚,我也能护住你。”
内室烛火噼啪作响。
宋子雲的双颊泛红,心脏狂跳不止,目光却不停地躲闪这个让她始终看不透的首辅大人。这绝非简单的男女之情,这更像是一桩政治同盟,一次冷酷的交易。
“近思,”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沙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的婚事,关乎国体,岂能……岂能如此儿戏?”
“绝非儿戏。”楚墨珣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灼灼,“正因关乎国体,正因你身份尊贵,才更不能沦为权力祭坛上的牺牲品。”
宋子雲的脑袋像是刚刚饮过酒晕晕乎乎,与楚墨珣成婚,她……根本没有想过。可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眼神坚定而深邃,
“此事不急于一时,婚姻大事,羽南大可好好考虑。”
“此事……”绝无可能。
可这四个字尚未说出口,楚墨珣赶紧加了一句,“如今陛下对你也是半是猜忌半是重用,不知花灯节之后我的命运该是如何,罢了,一切皆有定数。”
“你先别急着下定论,先容我想想。”
楚墨珣微微颔首,“臣静候殿下佳音。此事,唯天知地知,殿下知,臣知。”
第82章
秦王府的书房处处透着雅致与底蕴,紫檀木书架上垒满古籍,此刻烛火通明却驱不散主人眉宇间的阴霾。
此刻的书房内张扬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躁动,宋景旭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方才昭阳殿宋子雲的训斥音犹在耳,那些诱人同盟与锦绣前程被她用最犀利的言辞彻底粉碎,俯趴在地胆战心惊的他还未从长公主的呵斥中缓过神来。
夜色已深,窗外月色凄凉,泛着阴森的冷意,映照着他那张此刻毫无温润只剩下算计与挫败的脸。
怪不得不论宫中奴才还是朝中百官,都对这位长公主殿下敬畏三分,她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能让自己如此惧怕。
宋景旭面色阴沉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此刻才深刻感受到这位长公主比宋良卿更有帝王的不怒自威。
不知不觉中他紧紧攥住那枚印章,脑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既然宋子雲不识抬举无法拉拢,大可必备在意,只能彻底毁掉,他的计划蛰伏已久,是时候该继续执行下去。
他低声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想着再过几个时辰便天明,他可以派人去请母妃过来商议,想着宋子雲那张义正言辞的脸,许久他才缓缓哼出一声嘲讽。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书房外传来心腹管家极度压抑、甚至带着一丝惊惶的急促敲门声,“王爷,府外来了一位贵人坚持要立刻见您。”
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在深夜异常清晰地传入他耳朵,与脑中被训斥的场面夹杂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
他眉头一皱,心中透着焦躁反感,不见二字刚想出口,书房的门却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股夜间的寒凉之气瞬间涌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裹着玄色绣金斗篷、身形略显单薄的身影。
“贵人稍等片刻,诶……你怎么……”
宋景旭立马收敛起脸上的阴鸷,换上一副担忧而又略带疲惫的神情,抬眸望去又是那待人宽厚的模样,“是哪里的贵人?”
宋良卿看起来面容憔悴,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他苍白眼窝深陷的脸,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一丝求救般的急切光芒。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便装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御前侍卫,如同门神般堵在了书房门口,隔绝了内外。
宋良卿对两位侍卫小声吩咐道,“尔等先退下,没有我的令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书房。”
“是!”
““陛……陛下?”宋景旭惊得手中的田黄石印章“啪”地掉在书案上,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愕与恰到好处的惶恐,连忙绕过书案就要下跪,“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臣的管家真是越来越不会治家,怎么陛下来了也不禀报。”
“不知者无罪,是朕非要擅闯你府,你也别怪罪下人。”
宋景旭慨叹道,“陛下真是宅心仁厚,万世之君。”
听见这些无关痛痒的歌功颂德,宋良卿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宋景旭一眼便看出了这位少年天子心情郁闷,“您……您怎么深夜出宫了?这要是让太后和朝臣们知道……”
“兄长不必担心,朕既能出宫肯定是有万全之策,”宋良卿甚至没等他行礼,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臂,手指冰冷且用力,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焦虑,“长姐怎么说?”
“陛下……”他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望着宋良卿,“臣兄原本打算明日再进宫禀告陛下的,如今天色已晚,不如陛下暂且回宫,明日再……”
“是不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重重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一副欲言又止痛心疾首的模样。
宋良卿一看他这反应,心中那点不确定立刻变成了肯定的恐慌,抓着他的手更紧了,“长姐她说什么了?她是不是恨极了朕?她是不是……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朕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
宋景旭心中冷笑,面上却满是沉痛,他扶着宋良卿坐下,亲自斟了杯热茶塞进他冰冷的手里,语气沉重道,“长姐情绪确实非常激动,这也难怪长姐,毕竟伤重未愈,又经白日那般惊吓,言语间难免有些怨怼之气。”
他观察着宋良卿越来越白的脸色,长叹一声,“长姐反复提及湖匪案提及陛下在明知她受难时的……猜忌。她说……她说身心俱伤,对陛下……已是心寒彻骨,不愿再见。臣弟苦苦劝了许久,说陛下您如何后悔,如何忧心,她却只是冷笑说……”
“说什么?!”宋良卿急切地追问,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宋景旭面露难色,仿佛极不愿复述那些伤人的话,最终艰难地道,“她说……说陛下您……优柔寡断,耳根子软,易信小人,非明君之相……说先帝若在天有灵,见您如此对待护驾有功的胞姐,定会……定会失望透顶……”
宋良卿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茶盏拿捏不住,啪地摔在地上,热水和碎片四溅,宋景旭的话成了最刺人的利剑如同一柄利剑精准地捅向他的心窝。
这便是他夜不能寐,一直害怕的事,他害怕迟绪手握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直指京城,害怕楚墨珣功高盖主联络朝臣架空自己,害怕宋子雲背信弃义废除自己重立新君,说到底他就是害怕五年前高廉逼宫之祸重演。
“她……她真这么说?”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长姐这是在气头上,说的话做不得数。”
宋良卿的身躯犹如将顷之厦摇摇欲坠,宋景旭见状连忙搀扶起他,“长姐伤得重心里苦,臣是能理解的……只是,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尤其是……若是让楚先生知晓长姐对陛下竟是如此看法……那后果……”
宋良卿双目赤红,五雷轰顶,“她竟然如此看朕?陛下都如此低姿态了,她怎能……怎能丝毫不顾念姐弟之情呢?”
“长姐性子刚烈,吃软不吃硬,也就和我自家弟弟发发牢骚,陛下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宋景旭缓缓道,“陛下是最了解长姐脾气的,说不定过几日长姐想通了,气也就消散了。”
可宋景旭何尝不了解自家弟弟,他知道他越是这么说,宋良卿心绪越是难安。
宋良卿一把抓住宋景旭的手,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兄长,朕该怎*么办?楚墨珣若是知道长姐厌弃朕,他一定会趁机发难的!朕……朕不能失去皇位!”
宋景旭眼中闪过一丝窃喜,又仿佛被他这惊恐失态的模样吓住了,“陛下不可浑说,首辅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岂会有如此担忧?”
“忠心耿耿?他忠心的不过是宋子雲罢了,”宋良卿嘴角哼出一声苦笑,递过来一张纸条,“兄长可知这是何物?”
宋景旭狐疑地看着这一方小纸条,宋良卿说道,“你打开看看。”
宋景旭连忙摇头,“这是呈给陛下的秘奏,臣如何能看?”
“准你无罪,你看。”
宋景旭慢慢打开小纸条,凑近烛火细细看来,上面虽然只有五个字,但他看得心惊肉跳。
首辅夜会雲。
这么说来他走后不久,楚墨珣便进了宫。堂堂大内皇宫,楚墨珣进出如入无人之境,这还不是最令宋良卿忌惮的,最令宋良卿心惊担颤的是楚墨珣与宋子雲的交谈内容他竟然无法得知半句。
“其实朕早就瞧出来楚墨珣的心思,只不过是江山社稷一直横在他俩之间,长姐一直护着我这个幼弟才让他束手无策,如今宋子雲与朕这般,倒是让楚墨珣有了可趁之机。”
“陛下说得什么话,臣怎么听不明白?”
“兄长你心思通透,不要告诉朕你不知这其中利害关系,只不过尔等都不愿告诉朕罢了,可你们不说,朕不能不认清现实。”
“陛下!”
“兄长,朕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明白朕的意思?”
宋景旭焦急地说道,“陛下莫慌!为今之计,切不可再刺激长姐,更不能让楚墨珣抓到任何离间天家的把柄。”
宋良卿微微点头,“兄长,如今我只剩下你一人,你一定要帮我。”
“为陛下分忧是臣兄分内事,”宋景旭思忖良久,“时间紧迫,臣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依臣愚见,此事可徐徐图之。”
“兄长何意?”
“长姐气长姐的,但陛下是天子,自然得有天子的气度,对长姐需以柔克刚。明日陛下可下一道明旨,严惩今日擅闯楚府的一干人等,并特允长姐于昭阳殿静养,无您手谕,任何人不得打扰。此举是要向长姐表明陛下悔过之诚心,姐弟之间留有余地,这是在给她台阶下。”
宋良卿思忖片刻,觉得宋景旭说得在理,“朕这就下旨,兄长接续说。”
“其二,”宋景旭声音压得更低,在茫茫深夜中透着一丝诡秘,这其二才是他的计划,“陛下需立刻下一道亲笔手书,把柳昱堂宣进宫来。”
“柳昱堂?翰林院那个?兄长怎么会想起柳昱堂?”
宋景旭茫然忧郁的眸子在漆黑的夜里更显得诚恳热切,“臣这也是在为陛下分忧。”
“分忧?”宋良卿不明白地望向他。
“陛下担心长姐权势过大,这事臣还未想得良策,但此事不急于一时,长姐这几日心情不佳,陛下何不找一位佳婿人选陪伴左右,解解长姐的郁闷?”
宋良卿猛然站起身来,原本颓丧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宋景旭,“这万万不可,长姐就是因为朕撮合她与镇北王而与朕闹得不愉快,如今又来一个柳昱堂……”
“陛下莫急,先听臣把话说完。”宋景旭早料到宋良卿会一口回绝,“陛下既然害怕长姐与首辅,就得把他俩分而划之。再者全京城都知道长姐在未失忆前是如何钦慕忠烈公的,这又不是陛下故意撮合……”
“朕担心适得其反。”
宋景旭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就把心放进肚子里。臣还听闻前几日柳昱堂曾将长姐的玉佩退回,长姐并没有收下,可见长姐对柳大人还是余情未了。”
“真的?”
“再者,陛下也没有下圣旨赐婚,马上是花灯节,陛下担忧长公主忙不过来给她寻了个帮手罢了。”
“届时臣再将他俩好事将近的谣言传出去,陛下到时再下旨赐婚顺水推舟,若是长姐与柳昱堂成了婚,柳昱堂在朝中并无根基,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忠烈公罢了,长公主手上的权势自然而然地就削弱了,楚大人是效忠陛下还是为了长姐与陛下反目,他也要掂量掂量。”
第83章
今日清晨柳昱堂就被一道圣旨给请进了宫。御书房内那番推心置腹的嘱托犹在耳边,站在昭阳殿紧闭的宫门外,柳昱堂将那卷刚刚从内务府取来的厚厚一沓花灯节布防草图与流程预案向上提了提,他的额头上已蒙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手心烫得吓人。
阳光洒落在朱红的高墙和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光,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温柔又暖和阳光,却照不进他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天子的话语婉转动人体恤臣子,如同最精巧的锁钥打开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之门。
“爱卿做事妥帖细致,如今花灯节迫在眉睫,你是不二人选……”
“臣没有督办过这般大型盛会,臣怕臣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请陛下另请有经验之人。”
“彦博不用这般有压力,上次秋闱事宜甚得朕心,你心思通透,和长姐配合得也很好,如今这小小花灯节不在话下。你仔细办,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为陛下办事是做臣子的本分,臣不敢讨赏。”
宋良卿和他弯弯绕绕了半天一直进不了主题便有些不耐烦,却又不能显露出一丝不悦,他单刀直入,“彦博你喜欢长姐吗?”
柳昱堂猛然抬头撞见宋良卿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双颊一片绯红。
“你这般推脱难道是不想与长姐朝夕相处吗?”
是想的。
文渊阁内针落可闻,柳昱堂却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内心深处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彦博要替朕好好配合长姐。”
柳昱堂还是听出了宋良卿的弦外之意,那句或许更能宽慰长姐之心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他内心深处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
聪慧如他岂会猜测不到帝王之心。
陛下与宋子雲关系紧绷,与楚先生更是暗流汹涌,他明知往前一步便是陷阱是深渊,一旦落入陷阱便陷入党争,此刻手握花灯节图纸的他被推到这风口浪尖,他本可以明哲保身,他明知道自己肩上是整个柳家的兴衰。
然而能正大光明靠近她,能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确保她安危的机会,像炽热的火焰足以让他暂时压下所有的不安与警惕,他明知前方是泥潭是沼泽,他也想踏进去试一试。
柳昱堂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官袍和幞头,确保自己此刻看起来足够沉稳可靠,上前一步对殿门声音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劳烦通禀,下官柳昱堂,有紧要事务需当面请示长公主殿下。”
“柳柳昱堂?”门内传来一声陌生的疑问,随后是片刻的停顿,“是哪里来的柳大人,可有手谕?”
柳昱堂说道,“回姑姑的话,是翰林院柳昱堂,奉陛下旨意而来。”
殿内一片安静,像是门内人消失了一般,柳昱堂没等多时,又听见一阵小跑,是熟悉的声音,“柳大人万安,长公主殿下在静养,敢问柳大人是何事要见殿下?”
柳昱堂听出了来人,“香桃姑姑,下官真是有急事要求见殿下,是总筹万寿花灯节布防事宜。”
门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但柳昱堂直觉香桃并未离开,他继续说道,“往年都是殿下督办,有些事她最是清楚,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大渊离了殿下是一天也不能的。”
片刻香桃打开了殿门,侧身让开通道,“殿下请柳大人入内叙话。”
柳昱堂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殿内光线比外面稍暗,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冷寂的气息,与他想象中后宫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更像一处被精心隔绝起来的静修之地,甚至带着一丝无形的压抑。
暖阁窗前宋子雲依旧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清丽秀雅的五官略施粉黛便能如此绽放光芒,远远望去仿佛一株兰花亭亭玉立。
柳昱堂鲜少见到如此不刻意打扮的宋子雲,在他的记忆里,那位高贵傲慢的长公主每次见他永远是鲜艳的牡丹,娇艳欲滴性格霸道,让人不可凝视。
可自打她失忆之后很少会花心思这般打扮才见他,柳昱堂心中一阵失落,但又觉得此刻的她更鲜活动人,好似一只向往自由的鸟儿,让人挪不开双眸。
宋子雲的注意力并未落在他身上,望着窗外庭院中那一方被高墙框住的天空。
柳昱堂一时间忘了避讳,怔怔地望着她的脸。一旁香桃轻微的咳嗽声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茫然地低下头,耳朵一片绯红。
“臣柳昱堂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依礼深深下拜,声音控制得平稳而恭敬。
宋子雲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清冷如水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寻常的奏事官员。
“起来吧,柳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柳昱堂站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双手将手中的卷轴呈上,“陛下命臣总揽万寿花灯节筹备与布防之事。臣并无经验,想了半天还是得来还是得求助殿下。”
“求助我?”
宋子雲莹白的指尖接住卷轴,随手放在一旁的茶几之上,“本宫这几日有伤在身,不想劳心费神,布防之事,柳大人与兵马司、锦衣卫指挥使商议妥当即可,至于花灯布置需得向工部请教一二。本宫一个养病闲人无甚意见。”
“你的伤还没好?”
宋子雲第一次瞧见柳昱堂用这般热切关心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毫无避讳地上前一步,“怎么会还没有痊愈?那些匪盗可是惯用毒药?锦衣卫可调查清楚了?你会不会……”
就连柳昱堂都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长长的睫毛犹如跳动的翅膀蒲扑闪几下不敢看宋子雲,“臣的意思是……有些毒物虽然毒性不强,还是会对身子有所亏损,殿下要特别小心,吩咐太医着重关注。”
宋子雲的目光再次疑惑地落回他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柳昱堂眼中掩藏不住的紧张关切以及那份努力维持的恭谨下的炽热并不是来自强权之下的压力,而是真心实意的。
“有劳柳大人费心,本宫会和院首说明的。”宋子雲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陛下已下旨让本宫在这昭阳殿中好好休息疗养身子,柳大人还是请回吧。”
柳昱堂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之前种种,那些纠缠的丝线似乎被眼下的宋子雲全部斩断,可他不甘心,不过短短数月,藕断丝连,不可能悉数尽毁。
“殿下身子不好,我本不该来打扰,但花灯节这般盛世,我等尚无经验,办砸了掉脑袋倒没什么,但前段时间湖匪之事让我实在担心花灯节上陛下与你的安危。”
话戛然而止,柳昱堂眉梢微微上扬,书卷气的眼睛里透着朦朦胧胧的水雾又清澈见底,“殿下能帮帮我吗?”
宋子雲恍然,那双眸子让她以为看见了楚墨珣,可瞬间晕染的水雾又让她清楚地辨认出这双眸中少了几分杀伐决断,她终于分清了。
“可能柳大人还不知道,我不会参与今年的花灯节,更不会和陛下一起登上城楼。”宋子雲站起身来笑吟吟地看向柳昱堂,“柳大人觉得今时今日的我还能帮你什么?”
柳昱堂一时语塞。
“柳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宋子雲下了逐客令,便不再挽留,柳昱堂看着那单薄的背影只得告辞。
“慢着。”宋子雲起身走到柳昱堂面前,心想索性今日一并说清楚不再拖泥带水,“上次我与陛下吵架时,虽并非我本意,但的确是伤害到你,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父兄过世之事,触及你的伤心事,我向你道歉,请你见谅。”
“倘若我不原谅呢?”
宋子雲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柳昱堂,弱柳扶风似地孱弱的书生,此刻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不原谅?”
“是,臣不原谅。殿下伤害了我的心,让我的心从高不可攀的巅峰摔下碎得稀烂,让我见识过最美艳的花在我面前绽放,从此再也放不下旁人,是你给了我温暖的春天又让我置身冰窖,我不能原谅殿下。”
每说一句,柳昱堂就朝宋子雲走一步,宋子雲则后退一步,一步一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柳昱堂的语速让宋子雲瞠目结舌,让她无法一句一句反驳,那一直以来骄傲自持凛然不可侵犯的谦谦君子目光炯炯如神,深眸像是要吞噬她的漩涡。
宋子雲着实被这副模样的柳昱堂吓了一跳,虽然他双手并未有任何僭越的举动,甚至没有碰到她,可此刻他把她夹在自己与书桌之间,不可进退不能逃避,站得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在他的黑瞳内看见自己错愕的表情。
她面上镇定,五指弯曲紧紧扣着桌面,她不想被柳昱堂的气势压下去,奈何心扑通扑通直跳,冒出一句,“你饮酒了?”
“回殿下的话,未曾。”
宋子雲呵斥道,“柳昱堂,你放肆。”
“宋羽南,你还不曾回答我,倘若我不原谅殿下,殿下又当如何补偿我?”
“赔偿?”
“皇亲贵胄,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吧,殿下。”
第84章
“闹了半天是想要赔偿,”宋子雲心下松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发了狠力一把推开那般高大的柳昱堂,轻轻掸了掸衣裙,“你想要什么补偿,说便是,本宫自会给你。”
那日宋子雲霸气地对柳昱堂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打发他离开昭阳殿。
柳昱堂朝宋子雲深施一礼,“臣有一小小请求,只要殿下明日前往文渊阁与陛下、楚先生一同商量花灯节事宜,就当作是殿下赔偿那日触及臣伤心事,如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宋子雲如今细细想来柳昱堂昨日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长公主殿下驾到。”
宋子雲被小太监又细又尖的嗓门拉回了思绪,还未来得及打退堂鼓,一位小太监已经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长公主殿下万安,恭请长公主殿下,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宋子雲瞅着这小太监的假笑,只觉自己隐约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她硬着头皮跟着崇善来到文渊阁。
算了,小小柳昱堂,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宋子雲想。
“长姐来了!”
文渊阁内只有宋良卿一人,激动地朝宋子雲奔来,宋子雲见了自家弟弟想要下跪行礼,被他一把扶住,哀求地喊了一声,“长姐,弟弟不懂事,长姐就当作弟弟还没长大,就再原谅弟弟一回。”
只那一瞬又仿佛回到小时候,宋子雲抬起手想捏捏宋良卿胖嘟嘟的脸蛋,才发现他的个子已经不是记忆中那般矮小,原本胖乎乎的脸颊如今也消瘦凹陷,真是大人模样。
宋子雲浅浅地抬了抬嘴角,缩回了手,“陛下言重了。之前的事,本宫都不记得了。”
“多谢长姐宽宏大量。”
“既然陛下不让本宫行礼,那咱们都坐下,今日便好好商量花灯节有关事宜。”
“甚好。”
宋良卿还是照旧拉着宋子雲的手往龙椅的方向走去,身后的那只冰冷的手却慢慢松了松,他回头疑惑地望着她。
宋子雲道,“陛下,本宫今日还是坐在下首位,这样看花灯节图纸方便些。”
宋良卿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小太监笑吟吟地立刻端上热茶,“殿下请用茶,这可是殿下最爱喝的,陛下特意关照奴才。”
“你这狗奴才多什么嘴。”
宋子雲接过茶见那小太监站在原处不动弹,又看了看宋良卿的脸,好似等着她开口似地,她两指捏着茶盖便问道,“多谢陛下赏赐。陛下,我瞧着这位公公眼生得很,崇善呢?”
宋良卿嘴角微扬,那小太监一边回复宋子雲,一边观察坐在龙椅上宋良卿的表情,“回殿下的话,小的叫双喜。崇善公公前几日因为冲撞了殿下被陛下廷杖,且躺着呢。”
宋子雲轻轻吹散茶壁上的碎茶,浅浅地抿上一口,扭头问宋良卿,“陛下是天子,奴才做错了自然要罚,赏罚分明才是好皇帝。”
宋良卿刚想开口,宋子雲又问道,“陛下,今日我受柳大人邀来文渊阁商议花灯节事宜,怎么他人倒不在?陛下宽容待下,怎么他倒是得寸进尺?”
宋良卿叹了一口气,尴尬地笑了笑,“是,这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朕也不知他行踪,说来也怪朕,许是朕吩咐的花灯节琐事诸多,双喜,还不快点宣柳昱堂。”
“是。”双喜立马就退了出去。
文渊阁内又安静了下来,隐约之间只有杯盖碰触发出的清脆声音,可这茶越喝越让宋子雲心神不宁,她时不时地看向阁门的方向。
“楚先生呢?他贵为首辅怎么也没有来?”
“楚先生也是日理万机,刚托人递了话得晚到一炷香的时辰。”
宋子雲心下略宽,“既然如此,那我们等便是。”
“长姐不妨,不如我俩先看看花灯节的花灯图纸,”宋良卿展开那张图纸,上面圈圈点点都是朱笔批复。
“我俩先看?”若是换成以前,宋子雲势必要直言宋良卿又看不懂图纸,也交代不出什么新鲜创意,可如今她也只是点头笑笑,“陛下所言极是。”
宋子雲接过图纸逐一看批注,宋良卿的手指轻轻点在一处朱笔处,“长姐瞧,这是去年你亲手设计的花灯图纸,朕并没有改动,只有这一处,工匠觉得这样改进会更好些,所以朕特意批复准许这般改。”
宋子雲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话音未落,“柳大人求见。”
宋良卿将朱笔搁在笔架上,笑着抬抬手,“宣他进来。正好他来了,还是让他和你说吧。”
柳昱堂快步走入殿内。
宋子雲无心一抬眸,但见一抹艳丽的红色晃在眼前。她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柳昱堂今日并未着官袍,而是一身极为正式,只有在最重大典礼时才会穿着的状元吉服。
大红的袍服,金色的纹饰,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是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刺得她头脑发昏眼前一黑。
他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明黄色的卷轴,那卷轴的制式……
宋子雲的目光骤然一凝,迅速与宋良卿互换一下眼神,宋良卿也愣住了,觉得那卷轴异常眼熟。
宋良卿笑道,“彦博来了,朕与长姐正聊你的图纸呢,你这主办人还不快来替朕讲解一二。”
柳昱堂纹丝未动。
宋良卿不明就里,倒是宋子雲心中一咯噔。她双眼微眯,沙哑地喊了一声,“柳大人今日这般所为何事?”
柳昱堂并未看向宋子雲,也不像往常一样先行礼奏事,而是猛地深吸一口气,在姐弟俩惊愕的目光中,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双手将那明黄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单薄却有力,清晰地响彻了整个文渊阁,“臣柳昱堂叩请圣安!臣昨日斗胆请长公主殿下前来文渊阁非为花灯节俗务,实乃……实乃欲兑现先帝陛下隆恩,恳请陛下,兑现先帝诏书。”
“先帝诏书?”宋良卿狐疑地看向宋子雲,见她微微摇头才确定她也对这份遗诏并不知情,“父王给过你诏书?朕怎么不知道?”
柳昱堂点点头,“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先帝赐给柳家忠烈公的封号是如何来的?”
宋良卿说道,“自然记得。柳公及长子柳景业、次子柳昱林为大渊捐躯,一门忠烈,特追封柳正明为忠烈公。”
柳昱堂平静地听宋良卿诉说柳家的过去,“谢陛下。”
“柳家对大渊,不,是对我宋家有大恩,朕没齿难忘。”
柳昱堂身板挺直,朝宋良卿行君臣礼,“臣今日前来并非胁功邀赏,只是想告诉陛下与殿下,赐封当日先帝曾秘召臣入宫给了臣一份诏书。”
“先帝有言,待新帝登基,朝局稳定之后,臣若有所求,可凭此诏面呈新帝,陛下会依诏所言,满足臣一个不违背国法纲常之心愿!此乃先帝所赐诏书,请陛下、长公主过目。”
宋良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放下手中的图纸,身体微微前倾,宋子雲抬起了头,清冷的目光中染上一丝惊诧与疑惑,慢慢看向殿中那个穿着刺目红袍举止反常柳昱堂身上,目光又聚焦在那卷轴上。
双喜接过柳昱堂双手高高举起的诏书,恭敬地递给宋良卿,“请陛下先见诏书。”
宋良卿缓缓打开诏书,朝宋子雲递了个眼色,其实宋子雲也好奇这份诏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旁,只听见他低声说道,“朕瞧着是父王笔迹,长姐觉得呢?”
宋子雲并未下定论,一双眸子而是看向柳昱堂,轻描淡写地说道,“心愿?柳大人是陛下的股肱之臣,想要何赏赐提便是,怎么还要这般大费周章搬出先帝诏书?”
“君是君,臣是臣,臣不可僭越,况且今日臣所求是陛下视作珍宝之物,臣才会搬出先父与兄长的功绩,但至此之后出了文渊阁,臣绝不会再提。”
“说来说去,彦博,你到底要什么?”
柳昱堂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猛地转向宋子雲,他的眼神中充满毫不掩饰的倾慕痛苦和一种疯狂的决绝,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朗声道,“臣所求之心愿很简单,请陛下赐婚,臣倾慕长公主殿下已久,愿求娶殿下为正妻,此生此世,永不相负。求陛下成全!”
文渊阁内静得如同空无一人似地,柳昱堂忽地听见几声清脆的鼓掌声,他猛然抬头见宋子雲不停鼓掌,嘴角呼出几声冷笑,“宋良卿,柳昱堂,你俩君臣二人唱的这出双簧真是热闹非凡啊,看得我真是哑口无言,差点就信以为真了。”
“长姐你是何意?”
“何意?”宋子雲冷哼,“本宫竟不知陛下为了让我快点出嫁,能费这般心思。宋良卿你不就是想要我手上那两个钱袋子嘛,好,我现在就给你,双喜,你拿我手牌去长公主府,传我的话将临山矿山与江南丝绸织造局的账册统统呈给陛下,即刻传旨四方,以后制造局和矿山的统辖权尽归陛下所有,陛下您满意了吗?”
宋良卿的眼珠子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承受宋子雲的怒意,他从未见过自家长姐这般表情,好似自己不是她爱护的幼弟,而是令她憎恶的仇人。
“长姐,我……朕没有这意思。”
宋良卿不可否认方才柳昱堂这般开口求娶宋子雲时,他心中窃喜,他只以为宋子雲对柳昱堂也有那么点男女之情,若是宋子雲不愿,他也是万不可能答应。
怎么在宋子雲眼里,他却成了柳昱堂的同伙呢?
宋良卿急切地想要解释,可越急越结巴,“长姐,你以为这是我的主意?不是……这不是……不是我的主意,我没有,柳昱堂!你说话啊!你快说!”
“不是你的主意,他敢有胆子来文渊阁叫嚣?”宋子雲望着眼前的宋良卿,觉得一时间他的脸竟如此陌生,她心中万念俱灰,身形摇晃,“这就是我的好弟弟。双喜,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还不快出宫把账册统统拿进宫来!宋良卿,这些我统统给你,所以你能放过我了吗?你们能放过我了吗?”
柳昱堂道,“殿下,先帝诏书之事乃是先帝与我之间的秘密,我与先帝曾约定不到我说出心愿之际万不可拿出,以防被宵小之人利用。”
双喜被夹在姐弟俩之间,先看看宋子雲又看看宋良卿,“殿下息怒,今日陛下一直在文渊阁满心欢喜地等着殿下,怎么可能与这柳昱堂密谋暗算殿下呢?”
宋子雲现在已经听不进宋良卿半分话,雷霆之怒后便是无尽的寒凉,她目光如刀,“双喜,你难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去长公主府取账本来。”
“这……陛下……”双喜急得满脑门的汗。
宋良卿被宋子雲逼得也来了火气,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惊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朕说不许去!”
双喜虽然惧怕陛下之怒,但也暗暗松了口气,“是。”
“长姐!朕的确有意撮合你和彦博,但绝没有搬出父王压你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殿下,我是真心求娶殿下,我知此举唐突,”柳昱堂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头时,前额已是一片通红,眼中却燃烧着疯狂的执念,“然此心此意,绝非虚妄!”
“够了!柳昱堂,你别说了。”
柳昱堂深知今日是他最后的底牌,他不能由着宋良卿和稀泥,“我仰慕殿下,还请陛下成全。”
“是啊,”宋子雲冷眼旁观,好似这事全由宋良卿一人定夺而已,“这出戏演到这地步还是得请陛下定夺一二,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说是吗?”
“彦博,”宋良卿叹了口气,递了个颜色给双喜,双喜立刻将诏书卷起收好,“今日你先退下,容朕与长姐好好商量,此事改日再议。”
柳昱堂抢了话头,“臣明白陛下心思,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恩准臣与殿下单独交谈。”
第85章
文渊阁内那卷明黄的诏书如同烫手的山芋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桌案上,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魔力,谁都没有勇气再看上一眼,但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柳昱堂与宋子雲进暖阁已一盏茶功夫,脸色苍白的宋良卿茫然地坐在御座上,冷汗已经浸湿他的里衣,他的目光冷冷地贴在屏风之上,暖阁内的俩人影子交叠,似在争论什么,可他却完全听不见。
长姐以前无论与何人做何事都与他商量,如今却不同,他俩在说些什么他不得而知,宋良卿的手捏成拳头,心中愤懑,眼下还来不及思索他俩说话内容,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他视作这世上最亲之人与他嫌隙如此之深。
忽然暖阁后的人影动了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宋良卿急急忙忙站起身来,想要伸手去牵宋子雲的手,想想又作罢,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只藏在宽袖之中,“长姐可想清楚了?”
宋子雲沉默不语。
刚才暖阁之内,柳昱堂道,“眼下殿下只有一条路可选,就是与我成婚。”
宋子雲冷眼瞧他,心中却是一咯噔,“这话也是宋良卿教你说的?”
“为何要教?如今朝局之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与陛下不睦,朝中人已经开始选择站派,站你还是陛下亦或是首辅,再这样下去你只会陷入更深的泥潭之中。我虽在朝中毫无根基,但也算得上是站在陛下这头的年轻文官,你只有选择和我成婚才能稳固朝局,才能从这纷争中脱困,殿下难道不想从这波诡云谲的朝局之中脱离?”
“柳昱堂,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殿下心中人选是谁?”他微微摇头,“你不可能看上迟绪,是楚先生吗?因为你想选择大渊最有权势的男人,你想抗衡陛下?”
一双明眸看向宋子雲,急切地想要从她眼中找到答案,又轻轻摇了摇头,“只可惜,你不能与他成亲。”
“为何不能?”
柳昱堂反问,“殿下如此聪慧,还来问我为何不能?你俩一个手握着大渊的权利,一个握住大渊的钱粮,陛下如何能让你俩联手?”
宋良卿小心翼翼观察宋子雲的脸色,“长姐?”
宋子雲依旧沉默,柳昱堂则说道,“陛下,我与殿下商量过了,她已……”
“首辅大人到!”
楚墨珣一进文渊阁将目光投向了脸色苍白震惊失措的宋子雲,“殿下何故脸色如此苍白?”
一缕书墨香与龙涎香混在一起的熟悉味道传入宋子雲鼻腔,让原本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熟悉的书房,委屈又怒意横生的双眸投向楚墨珣。
宋子雲热切地看向楚墨珣,一时间百感交集,眉头紧锁似在隐忍,却气得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柳昱堂则先说道,“回首辅的话,臣与殿下正在商量大婚事宜。”
“婚事?”楚墨*珣讥讽道,“我朝官员的婚事没有上报陛下的这种规制,柳大人的婚事则良辰办即可,翰林院院首会批你三日婚假,我与殿下还有要事商议,你退下吧。”
“并非是我的婚事。”柳昱堂说道,“是我与长公主……”
“你放肆!”宋子雲咬着后槽牙说道,“我并未答应你,柳昱堂。”
柳昱堂目露震惊,“可我有先帝的诏书。”
“诏书?”楚墨珣问道,“诏书又如何?”
宋子雲感受到后背有一股坚强有力的力量正源源不断隔着衣服传入她的体内,她微微点头,心里涌起一丝温暖。
是啊,就算有诏书又如何呢?
楚墨珣与宋子雲并肩而战,浑身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他眼角还来不及打量宋子雲,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其平静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柳大人。”
柳昱堂莫名地哆嗦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楚墨珣。
而楚墨珣则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得让他如坠冰窟,语气却平静如常,“你为官多年,已经不是初出茅庐,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柳昱堂清秀的眼眸看向楚墨珣,霎时他忽然看见楚墨珣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眸子中泛着寒光,他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念头,宋子雲会不会只是钟爱他这双菀菀类卿的眼眸,其实她心中真正喜欢的就是楚墨珣。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起便被他强压了下来,不可能,绝不可能。
柳昱堂问,“楚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楚墨珣思虑清晰有条不紊,“你手中诏书是真是假,尚需核实。”
柳昱堂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他硬生生打断。
“即便为真,”他微微停顿,“陛下乃天下之主,长公主殿下更是万金之躯。婚姻之事关乎国体,岂是一纸诏书便可儿戏定夺?”
“可这是先帝的诏书。”
只听得阁内一声冷漠的笑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楚墨珣漆黑的眸中没有一丝怒意,“先帝诏书?”他目光极淡,好像若有似无地游走在宋良卿与柳昱堂之间,“秦灭六国的始皇帝当年不是也有诏书传位扶苏吗?”
楚墨珣的话音如同鸿毛轻轻地落在文渊阁内,但听者却如同听到一声惊雷,宋良卿还未来得及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额头上已经爬满汗珠,心中暗自思忖楚墨珣到底是何意。
楚墨珣在挑衅他。宋良卿清晰地察觉这话中另一层含义,可他却不敢痛斥楚墨珣,他甚至连放肆二字都不敢宣之于口。
柳昱堂心中不忿,却无能为力,他心知篡改诏书废掉诏书不过在楚墨珣的一念之间,对着宋良卿怒吼道,“帝诏书在此,陛下乃孝子仁君,莫非欲违逆先帝旨意不成?”
“你!”宋良卿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若是让楚墨珣废掉诏书,那岂不是他的皇位也有大渊这位首辅大人说了算,从此大渊是姓宋还是姓楚?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宋子雲呆立在原地,她不由得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她将父王的遗诏塞给楚墨珣哭着跪在他面前恳求他棒棒他们姐弟。当日她咬着牙说过这样一句话,“先生若是失败,便要自己当机立断,不要被高廉这狗贼谋朝篡位。”
可楚墨珣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天是大渊的天,不可由他人胡来,臣亦是他人。”
那时的宋子雲便知楚墨珣绝不会篡改诏书,可如今却为了她公然这般与整个王朝为敌。
不,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大渊的功臣恩人,绝不能为了自己让他在史官那留下这样的笔墨。
宋子雲悄悄拉了拉他的官袍,楚墨珣低头望她,嘴角隐隐挤出一丝笑,“柳大人所言极是,陛下是忤逆不得先帝旨意。”
“但,”楚墨珣挺得笔直,白皙的俊脸上反倒有了一丝嘲讽,他缓缓摇头,“这不包括他长姐的婚嫁。相信先帝许你诏书那天也不会愿意赔上他女儿的终身,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不会对自家掌上明珠的意愿置之不理。你说对吗,柳昱堂?”
“是,楚先生所言极是,”宋良卿望向宋子雲,是那样虔诚热烈,他心中有百般解释,想告诉她自己依旧是他的幼弟,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长姐,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没有……”
宋子雲偏过头不想再看宋良卿。
楚墨珣声音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气,“长公主殿下新伤未愈,受不得惊扰。柳昱堂今日殿前失仪,狂悖妄言,已是大不敬之罪,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将柳昱堂,”楚墨珣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判决,“押下去暂拘于偏房,没有本阁与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待核实遗诏真伪,再行论处!”
“首辅大人!臣有先帝诏书!您不能……”柳昱堂挣扎着大喊。
“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堵上他的嘴!”楚墨珣冰冷地命令,眼睛向双喜投射两道犀利的目光。
双喜连忙指挥身旁的小太监拿布条塞住柳昱堂,却被宋子雲的一声止住动作。
“慢着。”
身体因震惊和怒意而微微颤抖的宋子雲此刻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血色,那双眸之中先前被冒犯的怒意和惊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平静的决绝。
七手八脚的双喜和身旁两个小太监回头看向宋子雲,“近思,让他等等,我有话说。”
宋子雲见楚墨珣心思深远坚如磐石,不由得被他感染,心也渐渐平稳起来,柳昱堂震惊地看向她,原本暗淡的目光渐渐有了色彩,楚墨珣却挡住了这份光彩,“你可不急于一时,待他下入大牢,亦可传他问话。”
“不,当断则断,这才是我的风格,”宋子雲倔强地摇摇头,慢慢走到柳昱堂面前,“柳昱堂,我曾仰慕过你,虽然我失忆了,但我能曾感受到我的脑中关于你的记忆,那是一份很美好的感情。但你为了那些读书人所谓的傲气一次一次伤害我,将我的自尊碾碎踩在脚下,也把我对你仅有的好感给消磨殆尽,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任何事我都毫无感觉。”
柳昱堂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很后悔,倘若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
“我凭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宋子雲说道,“你以为你拿着先帝的诏书就能逼我就范?即便今日没有近思,你也不会得逞。你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柳昱堂。”
柳昱堂垂下眼皮,“那你为何没有收给我的玉佩?”
“什么玉佩?”宋子雲微微蹙眉,细细想来才想起这一茬,“你拦我马车那日?那日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你还不明白?”
“可我把玉佩还给你时,你并未收下,我以为你对我还有情,你只是还是在闹脾气……”
“闹脾气?”宋子雲柳眉一挑,“如果是因为你当街拦我马车那回让你误会,真是抱歉,我并不觉得一块别国进贡来的破翡翠值得我堂堂长公主问你一小小翰林院编撰讨回来,这若是传出去,我岂不是要被世人贻笑大方?”
“就因为这?”
宋子雲坦然地望着他,“就因为这。更何况,我的婚事还轮不到一纸不知所谓的遗诏来做主。就在昨日,我已答应楚墨珣的求婚。”
柳昱堂心如死灰,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宋良卿猛地从御座上弹起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他张大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震惊。
“什么?长姐,你说什么,朕没有听清。”
“我说我与近思暗生情愫,互相喜欢,所以我俩决定成亲。”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个权倾朝野让他日夜忌惮的首辅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皇族外戚,这意味着他手中的权力将更加无法撼动,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将彻底被架空,甚至……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吞噬了宋良卿!
他猛地指向楚墨珣,声音尖利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你……你……我敬你一声楚先生,拜你为帝师,没想到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竟敢私下勾引长姐!”
楚墨珣没料到宋子雲会答应他,更没料到她会选择这么一个场合宣之于口。他上前一步,挡在宋子雲身前半步的位置,以一种并肩与共的姿态迎接宋良卿的暴怒。
“臣确已向长公主殿下求婚,殿下亦已应允。臣与殿下,发乎情,止乎礼,并无任何苟且之事。臣倾慕殿下风骨才情,愿以余生护佑殿下周全。此心,天地可鉴,亦已得殿下首肯。望陛下成全。”
“成全?”宋良卿斩钉截铁地说道,“朕不成全,绝不。”
“宋良卿你凭什么?”
宋子雲笑了笑,宋良卿心跳越发加快,眼下他虽惧怕楚墨珣的权利,也害怕再让宋子雲伤心,但不让他俩成亲成了他现在唯一能阻止的事,他不能由着大渊最有权势的两人强强联合。
“长姐的婚事不能如此草率。正如楚大人所言,长姐的婚姻关乎国体,岂能……”
“岂能什么?”
宋子雲一步一步走向宋良卿,宋良卿颤颤巍巍地想要逃避她的目光,“长姐你做什么?”
“你不必废话了,陛下无非就是怕我与近思成亲,楚墨珣手握朝政大权,而我手握大渊钱袋子,你的帝位不保。”
宋子雲一拍桌子,宋良卿跌坐在龙椅之上,“本宫今日就告诉陛下,我对你的龙椅没有兴趣,楚墨珣也是。若是你害怕,我愿交出制造局……”
宋子雲的话说了一半,一股温热从掌心传来,她低头见楚墨珣握着自己,抢过话头,“陛下若觉臣与殿下之结合,于国于朝有所妨碍,若忌惮臣手中权柄过重……”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他曾来过无数次的文渊阁,然后做出了一个令宋良卿与宋子雲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解下腰间那枚象征着内阁首辅无上权柄的玉带扣,动作缓慢而清晰,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敲击在人的心上。
“臣楚墨珣,”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千钧,“愿即刻上缴所有官职印信,自请去职,告老还乡。从此不再过问朝政,只做一个闲散庶民。”
玉带扣被解下轻轻放在御案之上。宋子雲目光死死盯着放玉带扣的修长手指,她一直都很喜欢楚墨珣的手指,指尖干净圆润,如葱白细长,像是文人的手,如今这双手竟做出如此让她吃惊的事。
“只求陛下,”楚墨珣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彻底呆若木鸡的宋子雲,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与决绝,“允臣以布衣之身,娶长公主殿下。臣愿放弃一切,只换与殿下携手余生,远离朝堂纷扰,山水寄情。”
第86章
宋子雲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寂静的寝殿内,窗外天光渐亮,晨曦透过窗纱温柔地洒落,她几乎不记得昨日是怎么回到公主府邸。
她只模糊记得当她要重回后宫时,楚墨珣拉着她的手对宋良卿说道,“既然臣已是布衣之身,想来长公主也不必待在宫里,还请陛下恩准我的未婚夫人回府休息。”
而后不等宋良卿同不同意,宋子雲便像被牵着线的风筝跟在楚墨珣身后。
推开沉重的宫门,她终于呼吸上自由的空气。
宋子雲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桌案,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楚墨珣放下玉带扣时决绝的姿态,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愿放弃一切,只换与殿下携手余生”。
宋子雲捂住耳朵,努力不将这句话刻进心里。
他真的是疯了。为了她倾尽所有,放下所有。
她心乱如麻。一夜无眠,头痛欲裂,好像双腿上拖着一百个麻袋那样沉重。
“香桃,”宋子雲指尖点在太阳穴上重重地打圈,“点香。”
香桃推门而入,见宋子雲的脸色比起昨日回长公主府时稍稍红润一些,便长舒一口气,“殿下可还有何不舒服?可又是头疼之疾?昨日楚先生特意吩咐若您今日还是不舒服便要请院首来看看。”
一提起楚墨珣,宋子雲又想起昨日文渊阁,她连忙糊弄香桃,“并无不舒服,你别老是去麻烦院首,我只是昨夜睡得不踏实罢了。”
“不是的,院首担心殿下头疼恐与失忆症有关,还是请院首来看看为好。”
“哪有这么金贵?本宫有分寸,你别多话了。”
“是,”香桃麻溜地揭开香炉盖,取了一小块沉香竖在香炉内,掏出火折子点燃,一缕陌生的香气袅袅飘起,“殿下只管小憩片刻,到了用膳时奴婢再候着。”
宋子雲深吸一口气,微微蹙眉,叫住了打算退出房门的香桃,“香桃这不是安神香,给我换上安神香。”
香桃闭上眼凑近香炉,又打开香炉盖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放错,“殿下,奴婢刚才点的就是安神香,您是不是没休息安稳?奴还是请院首过来瞧瞧吧。”
“怎么和我之前闻得不一样?”
香桃用香勺轻轻拭去刚燃起的香灰仔细查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宋子雲问,“你笑什么?”
“我笑,”香桃捂着嘴只顾着偷笑不说话,“笑殿下。”
宋子雲轻轻一掌拍在她手背上,“我有何事让你取笑的?”
“我笑殿下可是闻的安神香味不同?奴婢知道缘由。”
“是何缘由?”
“是因为殿下习惯了楚先生府上的安神香。”
宋子雲笑道,“你这丫头少诓骗我,既然都是安神香又有何不同?怕不是你刚才拿错了香,还故意说我闻岔了。”
“我可太冤枉了,”香桃暧昧一笑,“奴婢岂敢说殿下。这段时日殿下心绪不宁,楚先生特命院首重新调制安神香。殿下怕不是只能习惯楚府的安神香罢了。”
宋子雲被她这滑稽模样逗乐了,“你这丫头就知道满嘴胡吣,此安神香彼安神香,都是安神香,有何不同,再拿我逗乐,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虽然宋子雲嘴上逞强,但细细闻起来确有不同,楚府那香点了片刻便有放松的效果。
一种极其微妙的、混杂着一丝恍然、甚至还有一缕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原来不过短短数日,某些习惯竟已悄然养成。
“天地良心,奴婢哪敢胡说,是院首他老人家说的,这还会有假?”
宋子雲才不信,“院首哪得了空会和你这丫头胡搅蛮缠。”
香桃说道,“殿下此言差矣,并非我胡搅蛮缠,而是楚先生。”
“你这丫头敢说先生?”
香桃吐了吐舌头,“并非是我说先生,是院首。院首那日来给殿下瞧病,楚先生吩咐他要让您睡安稳,院首想来想去只有重新调配安神香这一个法子,只是缺一味药材极其珍贵少有,先生二话不说特意派了陆大人这差事,令他三日内必寻来此物。”
“为了我的一味助眠香料动用锦衣卫?”
“是啊,院首也是这般问楚先生,还骂他劳民伤财,骂他胡搅蛮缠,楚先生跟聋子似地充耳不闻。这话可不是我一人听见,宋之也是证人,要不要我叫宋之进来问问?”
“大可不必。你这丫头一张嘴胡咧咧,京城大街小巷都得知道。”
那个被院首骂的楚墨珣和昨日在文渊阁内不惜撕毁诏书的楚墨珣在宋子雲的记忆中合二为一,这还是那个克己复礼循规蹈矩的首辅大人吗?
“殿下是不是住惯了楚府,反倒觉得家里不太习惯?”香桃拍着胸脯道,“那好办,我这就让宋之备马车,我们这就搬回楚府。”
“不行!我哪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这里才是我的府邸。”
宋子雲走向窗边,试图将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驱散。窗外是她熟悉的庭院景致,然而目光所及,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
“殿下可在?”
香桃瞧瞧凑近宋子雲说道,“说曹操曹操到,宋大哥来了,殿下正好问问。”
宋子雲大眼睛瞪了这丫头一眼示意她别乱说,“何事啊宋之?”
“楚先生拟了初步的大婚宾客名单,派了人来让殿下过目,殿下是见还是不见?若是殿下不舒服,我便让人先把名单留下。”
“宾客名单?”宋子雲微微蹙眉,圣旨还未到,他怎么就敢大张旗鼓地这般,“真是胆大妄为。”
香桃在一旁点点头,“楚先生真是敢作敢当,比那个柳昱堂好上百倍。”
殿外的宋之问道,“殿下还是看一看名单,先生说了一切按照殿下意思来。”
“圣旨到!”
双喜乐呵呵地走进长公主府,见谁都是一副恭敬的模样,“殿下安康,小的给殿下请安。陛下一大早便派我来宣旨,还让首辅觅得良辰啊。”
宋良卿的圣旨在意料之中,宋子雲正要不慌不忙地跪下接旨,宋之又喊道,“楚府又派人来了,扰烦公公稍等片刻。”
双喜还未摊开圣旨,“这是自然,既然是首辅大人的人,咱家等等便是。”
宋之道,“先生派人送来十数箱婚衣放在前厅供殿下挑选,他说礼部那些人都是些只会之乎者也的老顽固,挑出来的礼服不好看。”
“数十箱?”
宋之摸了摸鼻子,“是,前厅都放不下了堆在门口。”
宋子雲愤愤地说,“那岂不是路过的人都看得到?”
宋之也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送货的人里有个苏绣的掌柜的想和殿下商量能否尽快挑选,毕竟赶制礼服需要些时日,首辅又下了令,他便不敢不从。”
宋子雲暗自骂道,这楚墨珣真是的,圣旨还未宣,他倒是大张旗鼓地准备婚礼,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宋良卿,未把他放在眼里吗?
“知道了,你赶紧打发人走。”宋子雲尴尬地对双喜笑了笑,“公公,宣旨吧。”
双喜满脸堆笑,“不妨事不妨事,首辅也是高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宋之道,“殿下,先生又派了人来。”
这个楚墨珣到底是折腾宋良卿还是在折腾她?
“这次又是何事?请他到偏厅少坐片刻,我这……”宋子雲憋得满脸通红,“不论何事都得等陛下的旨意宣读完再说。”
宋之朝双喜拱了拱手,“先生的人特意吩咐这事可等不起。”
双喜笑容有些僵,“殿下还是听听,说不定首辅大人有何急事?”
宋之递过来一封信封,上面是楚墨珣亲自手书,宋子雲心砰砰跳,也担心他出了事,急忙打开,里面是一份锦衣卫部署大婚大日的布防图,看得她哭笑不得。
宋之道,“先生说殿下安危不得有片刻耽误。”
宋子雲瞪了他一眼,又对双喜道,“公公请宣旨吧。”
“昭阳长公主宋子雲温婉淑德,娴雅端静。首辅楚墨珣忠勤体国,功在社稷。朕闻尔等情投意合,欲缔结良缘,心甚慰之。此乃天作之合,亦是国家之喜事。朕特恩准尔等婚事!”
双喜继续宣读,语气却微微有了变化,
“然,湖匪一案元凶未擒,朝局未稳,不宜即刻大兴庆典。着尔等将于下月万寿花灯节后,择一吉日完婚。婚礼事宜,由礼部会同钦天监酌办,务求庄重肃穆,合乎礼制,不宜过分奢靡。”
“钦此——”
“臣领旨谢恩。”
双喜乐呵呵地将圣旨递了过去,连忙扶起宋子雲,“殿下,圣旨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楚府,想必首辅大人也知晓陛下的意思。”
“多谢公公来一趟。”
双喜说道,“殿下这般说折煞奴才了,到时候殿下别忘了大婚之日请奴才喝杯水酒也好让奴婢沾沾殿下的喜气。”
宋子雲说道,“还叫首辅大人怕是不妥吧双喜公公。”
双喜笑道,“殿下恕奴才说句僭越之言,陛下昨日是气糊涂了,殿下放宽心,等陛下回过神来首辅大人依旧是首辅大人,况且朝中大都是首辅的学生故旧,这朝廷少了谁也不能少了首辅大人……”
“做不做首辅并不重要,不过还是谢过公公宽慰。”
双喜说道,“虽然圣旨说不可奢靡,但殿下大婚可是大渊的大事也不可轻视,殿下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如此多谢公公。”
第87章
清风袭来,一望无际的银河如珍珠洒落在墨玉似地夜色中,整个长公主府的下人们为了宋子雲的婚事忙碌一天,对于长公主大婚,陛下既然发话不准铺张浪费,宋子雲倒是没什么要求,那些下人们大都是在应付接二连三的楚府人罢了。
宋子雲不知楚墨珣哪里来这么多人可以这样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来她长公主府,甚至只为婚礼上的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便能前后派三四人来沟通,气得她只得派宋之去楚府当面沟通。
想起白日自己面红耳赤又不想对着楚府下人发脾气的模样,宋子雲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直骂楚墨珣,“罪魁祸首倒是躲在楚府享清闲。”
可香桃却说,“楚先生这哪里是躲清闲,是想让殿下去楚府找他。”
“为何要本宫找他?”
“楚先生面似冷淡,心里肯定怕殿下反悔,想让殿下自己个去找他。”
“我反悔?”
真的是这样吗?堂堂首辅,大渊的少年状元郎,从小风云际会聪慧过人,他也会如此……不自信?
寝殿内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长明灯,散发着幽微朦胧的光晕。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棂偶尔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昨日柳昱堂大闹文渊阁,宋子雲心中却异常平静,仿佛他就像是异想天开的小丑一般,直至现在她还感受到昨日阁内那只炙热的大手还紧紧贴在自己后背上给自己传送力量。
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一声极轻的摩擦声,随即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忽地那声响消失了片刻,仿佛只是错觉。
夜深人静之中忽然出现这样诡异的声音着实让她心中一惊。
可能是野猫。宋子雲想。
但紧接着寝殿通往露台的那扇梨花木雕花门门栓处传来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一声轻响。原本放松下来的宋子雲又紧张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扇门。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那扇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道高大挺拔裹挟着夜风寒气的黑色身影,如同敏捷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随即反手轻轻将门掩上。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熟悉的敏锐与沉稳。
室内光线昏暗,宋子雲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涌上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情,她似乎已经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宋子雲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压下方才的惊惧,甚至还有一丝闲心看向梳妆台面前的铜镜审视自己的仪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嗔怪,对着那背对着她的黑影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不同于平日的柔软与熟稔。
那黑影闻言,身形猛地一僵!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中!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昏暗的室内阴影笼罩在高大的身躯之上仿佛披着鬼魅的斗篷让宋子雲毛骨悚然起来。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和室内昏黄的长明灯光,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不是楚墨珣那张冷峻沉静的面容!
而是一张憔悴不堪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痛苦与疯狂的脸。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眸,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被背叛的滔天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
是迟绪。
宋子雲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向后一缩,“怎么是你?你怎么能夜闯我府?”
迟绪早就料到宋子雲的神色,但当他真的见到宋子雲这副震惊又害怕的目光时,心中又是一痛。他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崩溃的边缘,周身散发出的戾气和痛苦几乎要将这方小小的空间撕裂!
“你想喊人?”迟绪冷笑,“你想喊人尽管喊,最好喊得人尽皆知。让所有人看看即将成婚的长公主半夜私会男人。”
宋子雲猛然想起自己把宋之派去楚府,张大的嘴巴瞬间紧紧闭上,不行她不能喊,见迟绪这副恨不能吃了她的模样,若是她喊了人,保不齐长公主府下人们的小命难保。
“怎么不喊了?”
“迟绪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长公主府,由不得你胡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顾及你府上的人?”
宋子雲瞪大眼睛,强装镇定,“你不过是仗着宋之不在才敢如此放肆。”
迟绪讥讽道,“你以为你那个护卫能打得过我?别说他不在,就算是在这,他也阻止不了我。”
宋子雲死死咬住下嘴唇,“夜闯长公主府,等同谋反,迟绪,你还是速速离开,本宫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不追究。”
“谋反?情分?好,”迟绪眼中露出一丝野兽般的狠厉,“那我今日便来掳走长公主,做实这谋反一说。”
“迟绪!”
迟绪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刚才你听见响动并未喊人,可见你在等人,可惜等的人没来是不是?”
“宋子雲,见是我,很失望是不是?!你以为是谁?楚墨珣吗?那个即将成为你驸马的首辅大人吗?”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迟绪模仿着她刚才的语气,那语调里的细微柔软此刻听在他耳中无异于最恶毒的嘲讽,让他心如刀绞面目扭曲,“宋子雲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拒绝了我就是因为楚墨珣对吗?”
宋子雲非常了解这人,刚强不屈宁折不弯,此刻不能激怒他,“迟绪,这事与楚墨珣无关,关于我的婚事自是陛下定夺。”
“时至今日你还在骗我,”迟绪近在咫尺,那双眼凶恶地看她,一双大手几乎要将她纤细的双肩捏碎,“你这个女人长得这般漂亮明艳,嘴里却没有一句实话。”
被捏得生疼的明明是宋子雲,可她却咬着下嘴唇不肯喊疼,迟绪见她强忍疼痛却不肯低头,心口却密密麻麻刺疼起来,他的声音因痛苦而颤抖,眼中竟泛起了水光,却被他强行逼了回去,只剩下骇人的血红。
“我为了你,连祖宗基业都能不要,连五十万大军都能拱手奉上,你却不稀罕,转身就要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宋子雲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对我……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宋子雲看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听着他嘶哑的控诉,心中亦是百味杂陈,“迟绪,不要把你自己说得如此卑微,也不要把我说得如此不堪。我没有逼你放弃兵权,我也没有逼你娶我,更没有让你隐瞒身份接近我,我在你与宋良卿眼里不过是可以利用的筹码罢了。”
“说来说去你不过就是记恨我骗过你。”
“是,我无法接受欺骗,迟绪,试问你隐瞒身份接近我时哪怕有一瞬想要对我吐露实情?”宋子雲逼近他,眼里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一种咄咄逼人,“我讨厌背叛我的人。”
迟绪松开了她,“背叛?我从未想过背叛你。”
“想没想过都不重要了,结果已经造成。”
迟绪冷笑,“我不信楚墨珣从未骗过你?”
“他没有。”
“你这般信他,保准他一辈子不骗你?”
就在这时,殿外远处传来隐约的灯笼光晕,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迟绪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决绝,他也不知今日为何夜半闯长公主府,只是当他听见宋子雲要嫁给楚墨珣之后一股波涛汹涌的怒意喷涌出心胸,他只觉今日不见到宋子雲问个清楚,自己的五脏六腑怕不是都要冒烟了。
“你快走吧,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以后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迟绪猛地松开手,用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毁灭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看宋子雲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你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如同来时一般,迅捷如同鬼魅推开露台的门,瞬间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按住狂跳不已的心口,如今已经春天,她却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袭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刚才的凛冽寒意与疯狂气息仿佛还凝滞在寝殿的空气中久久未能散去。
宋子雲只觉双肩上灼灼发烫,隐隐泛着的酸疼如同烙印般提醒着方才充满绝望与*威胁的对峙。她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肩伤,带来隐隐的刺痛。
殿内那盏长明灯的光晕似乎都变得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试图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但脑中却一片混乱,只剩下那双赤红如血、充满毁灭意味的眼睛。
就在她心神不宁,甚至下意识地攥紧衣襟,试图抵御那无形的寒意时,她落入了一个久违的温暖怀抱。
“羽南。”楚墨珣埋在宋子雲肩上,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
宋子雲后背一僵,目光扫视殿内刚才被迟绪拳头砸过的桌案上,茶杯位置有些歪斜,刚才由于激动随意洒落的书还有她自己衣衫微皱,发髻可能也有些松散,最重要的是她虽着外衫,可双肩上刚才被迟绪捏住的地方怕是有红痕,不知会不会露出马脚。
“你怎么来了?”
“并无甚十万火急之事。”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只是方才处理完公务,想起白日里礼部呈上的大婚流程草案,其中几处细节关乎殿下仪制,臣觉需与殿下商议定夺,以免明日朝会议论时多有掣肘。见殿下寝殿灯还亮着,便冒昧前来。”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无可指摘。可这姿势……宋子雲不敢苟同。
“听你的声音似乎有些疲累。”
“这几日多的是人来内阁,我也要将手中事务交接出去,确实有些疲累。”
“疲累就该回府安置,至于大婚时日尚早,如何急得一天也等不得呢?”
“我可能就是一日也等不得了。”楚墨珣的话似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波澜,却能隐约感受到湖面之下的暗流涌动,“这一日我想了好久。”
宋子雲噗嗤笑了起来,“不过才短短几日,哪里是好久?近思大抵是真的劳累了。”
窗外月色朦胧,春风穿过庭院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催眠的夜曲。房内炭火温暖,空气里除了书墨香,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清冽又柔和的气息。
楚墨珣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并未作答,只是静静地靠在她肩上,连日积压的倦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势不可挡。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按在眉心的手指缓缓滑落,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那总是挺得笔直得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
“近思,近思?”
宋子雲头微微偏向一侧,冷峻的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竟显得有几分罕见的柔和。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轻轻阖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指尖轻轻点在楚墨绪的眉间,宋子羽想要抚平这道皱眉,他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活着竟是如此老成。
楚墨珣似乎是累极,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凝重,但那时常显得过于薄情的唇线却放松了下来。
他睡着了。就在这里。
第88章
清晨的曦光透过精致的窗棂,驱散殿内夜的沉寂,带来一丝朦胧的暖意。
香桃如同往日一般伸了个懒腰,准时悄步来到寝殿外间,准备伺候殿下起身。她小声打了个哈欠推开门,手中捧着温热的盥洗用水和今日要用的香膏,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殿下的安眠。
“殿下今日倒是好眠,这会儿还未醒。”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香桃轻轻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转身欲去拨亮那盏将熄未熄的长明灯,再查看一下炭盆是否需要添换。
她目光随意地透过轻软白纱帐扫过榻上,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猛地僵在了原地,手中的软膏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竖着滚了一圈。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极致的震惊与骇然。
长公主的榻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挺拔,即使和衣而卧,盖着一件看似随意搭着的薄衫也依旧掩不住通身的清贵与威仪。他侧身躺着,面容朝向内侧,看不清全貌,但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即使睡梦中似乎也带着一丝冷峻弧度的薄唇……
香桃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是……楚先生……”
她心中掠过太多问号,昨夜楚先生何时来的?怎么作为殿下贴身丫鬟完全不知情?
巨大的惊骇让她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她下意识地就想尖声惊叫,却又死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榻上之人,更惊动了还在安睡的殿下!
对了,殿下人呢?
香桃环顾一圈也没见到宋子雲。
“你怎么进来了?”
“殿下。”香桃几步走到她跟前,眨巴眨巴眼睛,脑袋像是拨浪鼓似地一会瞧瞧里侧一会瞧瞧宋子雲,“你……他……”
“嘘!”宋子雲压低声音,“越发没了规矩了。什么他?是首辅大人。”
香桃喏喏地点了点头。
宋子雲道,“鸡丝白粥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便得,准备早膳时把我炖上的那一盅海参一并取来。”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香桃退出去之后,宋子雲这才地摸摸自己早就滚烫不已的耳后根。
昨夜楚墨珣竟这般睡着,她只能让出自己的床榻让他安睡。安顿好楚墨珣后她躺在那张平日里偶尔小憩或看书时使用的贵妃榻上。
原本宋子雲以为自己这一夜便是睡不着了,没曾想那人躺在眼眸所到之处,心神便也跟着渐渐安静下来,瞌睡虫爬出来迷迷糊糊睡着,朦胧间只觉身子忽然腾起落入一个怀抱中。
宋子雲嗅到熟悉的气息,不想睁眼与他四目相对,索性闭上眼,任凭那人抱着,可那人得寸进尺抱她一起上了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轻轻地靠了上来依偎在她肩头。
宋子雲羞得没脸睁眼,只听见头顶一声轻笑,“岂能让殿下将就睡小榻呢,不如请殿下与臣将就一晚。”
宋子雲不敢再想昨夜,悄然走向床边隔着纱帐伸出手,“这么响的动静还没醒,会不会病了?”
雪白鲜嫩的手还未触碰到楚墨珣的额头,宋子雲就被榻上那人强劲的手臂拽了进来,她倒在纱帐之中,一张早就恢复体力熠熠生辉的脸顿时笼罩着她,楚墨珣高挺的鼻子轻轻点在宋子雲的脸颊上。
“羽南昨夜睡得可好?”
酥酥麻麻的温热之感纠缠在宋子雲雪白的脖颈,她双手抵在楚墨珣胸前,“你何时醒的?”
“就在羽南心疼我亲自给我炖海参那时。”
“你早就醒了?”宋子雲整个人被压着动弹不得,“怎么不起来?堂堂首辅竟然赖床。”
“我怕我起床,在香桃面前羽南更不好意思了。”
宋子雲单手捂住他的嘴,“你……你若是再胡说,我就让宋之把你轰出去。”
温热湿润的气息吐在她的掌心,宋子雲只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烫得缩回手,被楚墨珣紧紧捏着,“一大清早把我轰出去,让街坊邻居都见着了,这……羽南就更说不清楚了。”
……
“既然这样,那我便走……”
“不行!”宋子雲一个翻身把楚墨珣扑倒在榻上,“你不能就这么出去。”
“殿下,早膳准备好了。”香桃推门而入,“诶呀,我什么也没看见,殿下恕罪。”
“你别走,诶……”宋子雲长臂伸出纱帐,楚墨珣双手扣着她的细腰,“羽南你瞧这回是更说不清了。”
宋子雲的目光如刀恨不能从他身上剜下这双得意的双眸,“你是故意的?”
“殿下可冤枉在下了,我如何能知香桃何时进屋呢?”
宋子雲憋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反驳的理由,她翻身坐在床沿,欲坐在梳妆镜前整理发髻,一双手从身后环住她,“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你不用去内阁?”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乐得清闲。该交接的事务差不多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春天的天穹湛蓝如洗,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绿色,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栖霞山层林尽染,宛如打翻了调色盘,是京中贵族春日赏玩的胜地,但今日山道上却格外清静,仿佛被提前清了场。
一辆青蓬马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而行,最终在半山腰一处视野极佳的观景平台停下。
宋子雲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山风拂过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她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心间一切烦恼事就好似被这山风吹散了。
楚墨珣跟在她身后,穿了一身罕见的雨过天青色直裰常服,而非往日那些深沉威严的紫袍官服。墨玉般的发丝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身上再无半点象征权势的佩饰。没了那身官袍,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清贵儒雅的文人,只是那通身沉淀下来的内敛威仪与深邃的眼眸,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并肩而立,好似他俩是刚成婚的新婚夫妻出门游玩,远眺山下京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和远处蜿蜒如带的河流。
“此处视野甚好。”楚墨珣不再是朝堂上那种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语调,“平日冗务缠身,若不是请教了时黎,竟不知京郊还有如此开阔之地。”
宋子雲侧目看他,阳光下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她很难想象,这个不久前还在文渊阁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竟真的能放下一切,陪她在这里看风景。
“首辅大人如今倒是乐得清闲了。”
楚墨珣低头看向她,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能与殿下如此刻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看云卷云舒,”他微微停顿,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悠远,“比那些公文奏折似乎更得趣些。”
“近思,你当真为了娶我不当这个首辅了?”
“怎么?羽南后悔了?后悔嫁给我一介布衣?”
宋子雲丝毫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墨珣,可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说起,“和你说正经的,你怎么竟会玩笑?”
楚墨珣眼角微微弯曲,“布衣自然是比不上首辅每月朝廷发的俸禄,但我总有法子养得活你。”
宋子雲垂下眼皮,“瞎说什么呢,你长得这般俊美,本宫怎舍得让你出门抛头露面,以后我养你,首辅大人。”
“那我岂不成了以色侍主?”
宋子雲耳边响起楚墨珣既陌生又熟悉的笑声,侧目看着他,阳光铺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镀上一层金光,宋子雲似乎梦回五年前,又看见那个撑伞等在红墙之下的明媚少年。
“首辅大人不愿?”
“自然愿意。”
楚墨珣引着她沿着一条清幽的小径缓步慢行,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一株形状奇特的古松,或是辨认路边一丛野菊的品种。楚墨珣的知识甚广,甚至能准确地说出某种少见药材的生长习性和药用价值。
“竟没料到近思如此博学。”
“既然以色侍主,这些自然是雕虫小技,殿下谬赞。”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身上,将那身青衫染上温暖的光泽。
行至一处溪流边,有老妪摆着个小摊,卖些山野干货和简单的糖水。楚墨珣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碎银,“殿下可要尝尝这山泉熬的桂花甜酿?儿时只有当母亲来这山上寺庙祈福,我才能尝上。”
楚墨珣接过那碗飘着几点桂花的甜酿,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老妪笑着说道,“郎君对夫人真是体贴。”
楚墨珣垂下眼皮自然接过话头,“这是自然,她金贵,可不能伤着。”
宋子雲低着头端着甜酿,那句还没成亲的话愣是没说出口。
“如何?”
“清甜甘冽,带着浓郁的桂花香,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她猛然抬起头,眼睛倏然一亮,“真好喝。”
他俩畅游一路,归程时夕阳将天空渲染得一片瑰丽,马车走了一路到城门楼时天色已晚。宋子雲掀开帘子,看见京城的城楼,街道两旁都是为花灯节准备着,忆起往昔眼里满是落寞。
“停车。”
第89章
不等宋子雲疑问,楚墨珣自顾自下了马车。
“天色已晚,为何在这里停?”楚墨珣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扶着她下车。
“难道羽南不信我?”
宋子雲摇摇头。
“那你为何这么看我,难不成我要把长公主殿下卖了?”
“我哪有这样看你?”宋子雲嗔怪一声,便赌气不再看他,“我瞧你这堂堂首辅,怎么做事总是这么鬼鬼祟祟?”
楚墨珣引着她,沿着内侧陡峭的马道,一步步登上城楼。石阶冰冷,他的脚步却稳健,始终落后半步,小心地看顾着她。越往上走,远处街市的喧嚣声愈发清晰,却又奇异地被夜风揉碎,变得不那么嘈杂,反而像是一曲遥远的背景乐章。
宋子雲趴在城头俯瞰整个京城仿佛在脚下铺陈开来一片浩瀚的流动的灯海,无数盏花灯汇成璀璨的星河,蜿蜒流淌在每一条街道巷陌。远处的皇宫殿宇轮廓被灯光勾勒得金碧辉煌,近处的民宅商铺门前灯笼如硕果累累。更有那巨大的鳌山灯彩,如同仙山楼阁,熠熠生辉。夜空中,偶尔还有百姓放的孔明灯缓缓升起,如同星辰逆行,飘向深邃的苍穹。
这片土地富饶耀眼,只是这一切再也与宋子雲无关,她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为何带我来这里?”
“眼下虽然还有一月才是花灯节,此时的灯海自然是比不上那时,不过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庆祝盛事,想来又是富足的一年,羽南也可提前看上一眼。”
“好美……”宋子雲情不自禁地轻叹出声,被这壮阔而瑰丽的景象深深震撼。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角度,从未感受过的京城。不再是置身其中的喧闹,而是超然其上的静观,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韵味。
“近思,所有人都道我每年要与宋良卿花灯节登上城楼就是为了看这皇城的闪耀夺目,为了彰显我与陛下不分你我,为了告诉世人我手上那点权……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这大渊的子民安居乐业,我只是在祭拜父王母后时能无愧于他们。”
宋子雲站在楚墨珣面前好似无所遁形,积压许久的委屈彷徨和无法与人诉说的苦楚仿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比起那皇城,我更愿意看到此刻街头的烟火。”
楚墨珣将她搂在怀里,一言不发任凭她发泄出来,“羽南你看看这街巷。”
街市上人头攒动、灯火烟雾幻化成明媚的重影层层叠叠,远远瞧去熠熠闪耀,像是一团温暖炙热的火焰燃烧着。
“这就是现如今的大渊,人人安居乐业,你对得起先帝。”
宋子雲目光一愣,远处的灯火与人群渐渐在眼里模糊起来,似乎在她眼里任何事都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双无比认真的眼眸,那高大挺直如松般身躯,那俊秀的脸庞,楚墨珣的轮廓仿佛就刻在宋子雲心上似地。
城楼之上风很大,楚墨珣侧身展开斗篷披在她身上,城垛旁不知何时已安置好了一张小几,两把舒适的圈椅,几上温着一壶热酒,几样精致的点心。
“高处风大,殿下喝杯酒暖暖身子。”他斟了一杯温热的黄酒递给她,酒气醇香,带着姜丝的辛辣,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宋子雲接过酒杯,指尖与他微触,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她捧着温热的酒杯倚着冰冷的城垛,俯瞰脚下那片不再为她而亮,不再需要她置身其中的璀璨灯海。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往年你要等到花灯节才登上城楼,如今提前了几日,也算是得偿所愿。”
他懂她的遗憾,更懂她不愿置身喧嚣的心。所以他给了她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安静私密又远离纷扰。
“你……何时安排的?”她轻声问,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片灯海之中,“你怎知我……”心中的痛?
“不过小事罢了。”楚墨珣说得轻描淡写,“羽南不必这般感动。我只是有些担心。”
宋子雲一饮而尽,“担心?”
楚墨珣又从暖炉里取出酒壶给她倒满,“担心往年你登上城楼是千人簇拥着,今年只有我俩,你心中冷清难过。”
“一点也不冷清,我很开心。”
宋子雲眺望远方隐约间见一列士兵从城门进城,“这是……镇北王的兵士?”
楚墨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那些士兵身上,“从士兵的盔甲看来是的。”
宋子雲后背一僵,想起那夜迟绪的那句你会后悔的。
楚墨珣感受到怀里人的迟疑,“怎么了?”
宋子雲目光拉长,猛然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纳闷边疆战士怎会进京?”
“花灯节举办在即,京城兵力不够,陛下还拨给秦王一批兵马,与迟绪一同守护京城。”
“宋景旭与迟绪?”
“是,长公主殿下是不是能不要再操心这些事?”
宋子雲几乎在一瞬间微微蹙眉,又瞬间松开,“是,这事已经不容我操心,我们喝酒。”
我们二字如同这酒杯里温热的黄酒那般顺畅滑入宋子雲的喉咙,黄酒中那淡淡的后劲里藏着丝丝的甜,让她欲罢不能。
两人不再多言,只是并肩立于城楼之上,一杯接着一杯饮酒,静静地望着脚下那片属于人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河。
在这个隔绝了所有喧嚣的城楼之巅,在这片独一无二的灯火阑珊处,某种微妙而真实的情愫如同那缓缓升起的孔明灯,在两人之间悄然升起,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只属于彼此的夜空。
在城楼之上,夜风凛冽,景色太美,心境难得松弛,那壶温热的黄酒便成了最好的慰藉。宋子雲心结已解,郁结之气随着晚风烟消云散,待楚墨珣发现时,她不知不觉中喝了大半壶酒。
马车已缓缓驶回了长公主府,酒意初时不觉,宋子雲还在回味嘴里的酒香。待下车时被夜风一吹,方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头顶。她只觉脚步有些虚浮,眼前景象微微晃动,脸颊也烧得厉害,一股懒洋洋的倦意席卷了全身。
香桃急切地问道,“殿下怎么这般醉?”
“我可没吃醉。”
“小心。”身侧的楚墨珣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微微踉跄的身子,他的手臂沉稳有力,隔着衣料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宋子雲下意识地想挣开但身子却有些不听使唤,反而更软地靠向那个温柔的怀抱,她轻轻地靠在楚墨珣身上看着眼前三个脑袋的香桃,噗嗤笑出了声,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绵软和含糊。
楚墨珣低头看了看她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那双因酒意而水光潋滟将她横抱起,对香桃说道,“殿下饮多了,去煮一碗浓些的醒酒汤来。再打盆温水来。”
“是,奴婢这就去。”
进入寝殿,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楚墨珣小心地将她安置在铺着软厚锦褥的榻边,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一双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后背和颈侧,动作轻柔却坚定,避免了她摔倒在榻上,楚墨珣却不可避免地与她一同倒在榻上。
“唔……”宋子雲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嘤咛,秀气的眉头因不适而蹙起。酒意彻底上头,她只觉得浑身无力,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楚墨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就着俯身的姿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替她拂开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几缕碎发。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滚烫的额角,那细腻的触感和过高的温度让他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不停流转在她长长的睫毛与高挺的鼻尖,来到那因黄酒滋润而变得异常明艳的嘴唇之上,最后落在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子上。
“先生,醒酒汤煮好了,”香桃悄然走近,“热水也已经备下。先生,还是让我来伺候殿下吧。”
“不用了,你退下吧。”
香桃没有离开,又迫于楚墨珣不敢上前,她迟疑地看向站在殿外的宋之,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退了出来。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宋子雲歪在榻上,呼吸渐渐均匀,似乎快要睡着,但偶尔因酒醉不适而轻轻哼唧一声,显出几分难得的娇憨脆弱。
楚墨珣静静地看着她,光沉沉地落在她因醉酒而格外红润的唇瓣上,眸色幽深如夜。
宋子雲似乎觉得姿势不舒服,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面向他这边,伸出粉色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极了梦呓,“近思……口渴。”
喉结滑动,脑中似有一根线给崩断了,楚墨珣仿佛是行走在黄沙漫天沙漠中的旅人急需从她那汲取水源,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感受到那湿润的双唇。
究竟是谁口渴?
宋子雲只觉口中被搅得翻天覆地,几次想要躲开却遭到更深的汲取,她终究败下阵来嘤咛了一声,睁开眼忽闪忽闪了两下,“近思……”
“是我。”楚墨珣沉重的喘息声传入她耳朵,像是最深沉的低语让她沉醉其中,“对不起,我失控了。你渴吗?”
楚墨珣伸出长臂去够床边的那碗醒酒汤,宋子雲身上一轻,骤然失去了炙热的体温让她全身发冷,连忙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别走,近思。”
楚墨珣的手一松,醒酒汤被打翻在地,瓷碗摔成碎片,榻上两人却浑然不觉,吃醉酒的人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宋子雲一手勾着楚墨珣,一手扯开自己的衣领,仿佛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
“热,近思,难受。”
楚墨珣一手解开她衣襟,一手勾下白纱帐,将她的嘤咛声悉数吞下。
“我渴……”
一件一件衣衫从纱帐中丢出,俩人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纠缠谁。宋子雲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却并不是全然酒醉,思绪却异常清晰。当楚墨珣解开她内衫时她感受到一阵寒意,吓得叫了起来。
楚墨珣喘着粗气,滚烫的双手停下动作,他双眸如漆仿佛在询问她的感受,宋子雲望着他,仿佛只要她摇摇头,他便会停下所有动作。
可那一瞬,宋子雲盼望自己溺死在他的深眸之中,她咬着下嘴唇微微点头,迎来的便是楚墨珣更强势的掠夺。
她不悔。
第90章
在瞧见宋子雲微微点头之后,他便越发不可收拾,像是攻城略地的士兵蛮狠无礼,只顾一个劲地往前冲。弄得宋子雲一会儿置身云端,一会儿支离破碎。
这一夜宋子雲好似盛开的娇花,承受着楚墨珣无休止的进攻。起初楚墨珣还是非常小心谨慎,可他像是猎豹在细细舔舐品尝到嘴的羔羊,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缓,变成了近乎爱抚的轻触。指尖流连于她优美的颈线,圆润的肩头,最后,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寝衣的第一颗盘扣上。
微凉的空气带来一阵战栗,随即被掌心更灼热的温度所覆盖。他的吻如同轻柔的羽毛,缓缓落下。先是额头,然后是轻颤的眼睑,接着是挺翘的鼻尖,最后,终于覆上了那两片他凝视已久的柔软而微凉的唇瓣。
宋子雲生涩地承受着这一切,最初的紧张和恐惧,在他极致的耐心与温柔的攻势下,竟奇迹般地渐渐消融。一种酥麻令人晕眩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缓缓席卷了她取代先前的僵硬。
宋子雲害怕地拽紧被褥偏偏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逼着她十指相扣,配合他的动作,但凡她流露出一丝想要逃的念头,她的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他的炙热。
宋子雲的眸子蒙上一层氤氲的水汽,只觉自己快要被他的炙热烫伤,害羞地将用手臂挡住自己的目光,楚墨珣便将屋内烛火统统点亮,用丝巾束住她双手,亲吻在她的眉眼之处。
红罗帐暖,春宵缱绻。
天空还不曾有一丝光亮,楚墨珣唤了香桃进屋,却见屋内凌乱不堪,宋子雲躺在贵妃榻上,被一条柔软的狐皮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墨染般的青丝披泻下来,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单薄,半截雪白的手臂露出来,指节微微泛白。
真是酒醉误事,昨夜不知怎地,见了楚墨珣那双眸子,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和他滚作一团呢?
楚墨珣道,“别吵着羽南。”
香桃点点头羞红了脸,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榻上床褥换了下来,楚墨珣道,“你尚未出阁,自是什么也不懂,让宋之拿我令牌去宫里请一位老嬷嬷过来伺候殿下。”
“不。”此刻的宋子雲即便浑身无力,喉咙生疼也不得不发出声音阻止这胡作非为之人,“天还未亮你就让人去宫里找嬷嬷岂不是弄得人尽皆知?羞不羞?”
楚墨珣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连忙端着一碗热茶坐了过去,宋子雲伸手去接热茶,却被他扶起,就着茶碗喂下热茶,“你润润喉。”
楚墨珣轻轻咳嗽了一声,一手轻拍她后背,小声用询问的口气问道,“那让他去楚府请,如何?”
“你的楚府有几个家丁奴仆,我还不清楚?哪里来得老嬷嬷?”
“这……”
宋子雲面色泛红,觑了一眼楚墨珣,“哪个府上都不许去请。”
香桃说道,“我是殿下贴身丫鬟,自然是让我来伺候,先生请放心。”
不等宋子雲拒绝。
楚墨珣说道,“备水,我来伺候殿下。”
香桃轻轻嗯了一声扭头便退出了屋子。
沐浴香汤,水气朦胧满画梁。宋子雲强扶着疲软不堪的细腰,一只大手贴着里衣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源,“小心。”
真丢脸。宋子雲眼角瞥见小案上放着几瓶小瓷瓶,都是楚墨珣刚取来的药膏,她咬着牙说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楚墨珣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他贴着宋子雲的耳垂说道,“臣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臣做下的事,自然得臣来善后,相信殿下也是这般为人,万不可让臣负了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
去他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殿下若是觉得臣说得不在理……”
宋子雲忙捂住他的嘴,由着他抱着肌肤相亲。
自那日后楚墨珣便搬来长公主府,他俩非常有默契,彼此也不过问对方的公务,只是忙于花灯节之后的婚事。
起初楚墨珣日日宿在长公主府,宋子雲是个洒脱的性格,平白无故多了个人总有不方便之处,倒也不是埋怨他,只是言辞间偶尔颇有微词。
每每这时楚墨珣总会极其无辜地眨一眨平日里冷清又深不可测的双眸,“羽南这般说何其不公平,你在我府上有自己的偏院,可我在羽南这处却连半张床榻也没有,莫不是羽南嫌弃我布衣身份。”
布衣身份?
宋子雲双眼微眯,现如今这四字竟让他拿来要挟她的筹码,王公大臣每日往她府上跑,不是让他批阅折子就是百官请愿让他回内阁,这算是哪门子的布衣?
可楚墨珣偏偏演出了那副大权旁落的委屈像,宋子雲也只能作罢,容他日日夜夜待在宋府,成婚之后难不成她稍有不慎,他便日日这般怨怼?
原本嫌楚墨珣少年老成,这几日倒是瞧出他的少年气来。
日日……宋子雲想起这二字,心中却甚是欢喜。
清晨晨光熹微,宋子雲坐在菱花镜前,正欲动手描眉,楚墨珣却不知何时悄然立于她身后接过她手中的螺子黛。
“臣来。”他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呼吸拂过她的鬓角,气息交融。
镜中映出他专注的侧脸,他动作有些生疏,冰凉的指尖偶尔轻触她的眉骨,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宋子雲怔怔地望着,戏谑第说道,“大人日理万机,竟也做这等事?”
楚墨珣目光未离她的眉梢,语气却无比认真:“为殿下画眉,非等闲之事。乃臣之幸。”
又扳过宋子雲的肩膀,仔细端详片刻,方才落下最后一笔,“殿下之眉,不画而翠,然臣私心,愿日日为殿下执笔,可好?”
镜中一双眉黛如远山含翠,完美无瑕。他放下黛笔,自后轻轻拥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宋子雲看着镜中一双璧人,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仿佛伸手一碰就碎。
日日执笔?
远山眉黛微微蹙起,心中不知何时涌起一丝无法言说的不安。*
“殿下莫不是嫌弃臣画得不好?”
“怎么会呢!近思画得比我好。”
“那为何不答应我?”
“日子还长,日日执笔画眉,近思会厌倦的。”
“自是不会。”
“当真?”
“自是千真万确,我不会骗羽南的,”楚墨珣低语道,“羽南不信我,可是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
这一声凄厉的话霎时回荡在宋子雲耳边,她定睛望去只见楚墨珣那双深眸正凝视她,她展露笑颜,“我信。”
“陆大人求见楚先生。”
他俩的浓情蜜意被打搅,楚墨珣面色微僵,宋子雲自然知道锦衣卫在京城有些暗线消息,这是楚墨珣的的暗探,她并无意打探他的情报网络,对门外通报下人说道,“引陆大人去本宫书房。近思可去书房见陆魏林,那里甚是隐秘不会有人打搅。”
楚墨珣的怀里一空,忙问道,“你呢?你去哪?”
“我?”宋子雲一头雾水,“我自是在此处。”
“无妨,让陆魏林来这见我。”
宋子雲震惊地看着他,楚墨珣只是淡淡一笑,“羽南为何这般看我?”
“没什么。”
楚墨珣的用意呼之欲出,他要将他的所有都与自己分享,她的心怦怦直跳,迅速低下头,楚墨珣却没有给她机会逃避,“大婚在即,羽南是我选择的妻子,我对你没有秘密,没有欺骗,羽南也不要再疑我,可好?”
他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熔岩瞬间浇铸在她心上,“若是日后你有任何疑问猜忌都可随时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近思说的话我相信。”
“陆大人到!”
陆魏林走进殿内行礼,楚墨珣对门口的宋之说道,“你也进来,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殿下安慰,我需要你俩通力合作。”
宋子雲问道,“何事这般严肃?”
楚墨珣抬头看向陆魏林,陆魏林立刻将连日调查来的事一一禀报,“殿下可还记得几月前在虎头山遭遇刺杀一事?”
宋子雲的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裙,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这群歹人害我得了失忆症,我岂会不记得?”
“如今这事有了些线索,”陆魏林道,“花灯节在即,先生猜测这些人恐伺机下手,便命我暗中调查,倒是让我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宋子雲猛然站起身,“什么?是何时的事?”
楚墨珣道,“你先别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般急,院首道你的失忆症还未痊愈,需调节心情,戒骄戒躁,刚说完难不成你便抛诸于脑后?”
宋子雲在楚墨珣面前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站在一旁的陆魏林想开口汇报工作又不敢开口,只是瞧着楚墨珣的脸色,她叹了口气,“好,我不急。”
宋子雲又坐回原位,乖巧地朝着楚大人微笑,陆魏林这才缓缓开口,“经我调查,殿下前几日缴获的那群湖匪动作轨迹做事方式和虎头山那群歹人如出一辙。”
宋子雲又问,“这么说来这是一群人或者说他们的幕后主使是一人,对吗?近思那时怀疑他们私运火器也是为了花灯节上制造混乱。”
“殿下英明,之前幸得殿下剿灭,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宋子雲细细想来,后背已蒙上阵阵冷汗,倘若真的让这群歹人将火器运进京城,在花灯节上……她不敢想……“原来你早就怀疑了?”
楚墨珣安抚道,“好在你查清真相,不然今年的花灯节真是会让京城百姓命丧火海。”
宋子雲却不这么认为,“可依着你们的判断,幕后主使始终没有找到,岂不是……”
楚墨珣说道,“如今你的安危才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湖盗一案虽然缴获火器,陆魏林顺着你的线索追查下去没有一个活口,线索又断了。”
在场的人都没有开口,宋之问道,“先生想让我怎么做?”
陆魏林道,“楚先生的意思是火器虽被缴获,但这群歹人敢刺杀殿下,确系十恶不赦之徒,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肯定还留有后手。”
“此事非同小可,又不可大张旗鼓调查,你心思沉稳,”楚墨珣略一思索,对宋之道,“又对羽南忠心,调查此事交由你俩我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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