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今夜的星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发出幽暗又深邃的银光高悬在沉闷的夜幕之上。白日里喧嚣恐慌的皇城此刻在沉重的戒严中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巡逻兵士的脚步声,规律地敲打着青石板,如同催命的更鼓。


    京城的老百姓哪里承受过如此惨痛的爆炸,这几日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沉浸在伤痛与痛苦之中。


    好在楚墨珣处理得当,坍塌的废墟被兵工收拾得差不多,伤重的患者被抬至医馆,朝廷安排的帐篷供给及时让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暂且住下,只有被炸毁的砖墙上那些黑漆漆的坑印似乎在提醒人们,这里前不久发生了多么惨烈的爆炸。


    此刻这些帐篷里的人都睡得异常沉,城门楼下的守卫也三两人相互依偎着昏昏欲睡,经过数日的抢修,所有人已经达到了最疲倦最懈怠的时刻。


    霎时一个黑影从忽明忽暗的火把下一闪而过,睡得正香的守卫勉强地睁开一只眼,随即又匆匆进入梦乡。


    一匹快马绕过坍塌的城墙疾行在黑夜之中,俯身坐在马背上的宋子雲穿着一袭利落的玄色骑射服,长发高高束起,她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明亮的皇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家的距离越来越远,这应该是她看家乡最后一眼。


    她猛地一夹马腹。


    “驾!”


    骏马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融入浓稠的夜色之中,直奔那灯火连绵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镇北王大营而去。


    “对不起楚墨珣,”宋子雲莞尔一笑,想起那张波澜不惊动辄讲道理的脸,那时她顽劣不堪,总怕面对这样一张脸,害怕他像夫子那般讲道理,如今想再听一听首辅大人的教诲怕都不行了。


    “反正不论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你都会原谅我的,这一次你也会原谅我的对吧。”


    夜风猎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袍,单薄的背影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孤独,却又如此坚定。借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宋子雲看清前方营地的轮廓,马儿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透过高耸的火把依稀她看见哨岗之中一人影一晃而过,她心跳却快如战鼓,那人高声问道,“何人在此!”


    “我乃大渊长公主宋子雲,去禀报你们的镇北王,我来见他了。”


    “卑职这就去报。”


    宋子雲一跃而下,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匹快马说道,“我既已到就不会再回京城了,你回去吧,塞外路途遥远,你又如何舍得下马厩里的那些伙伴呢。”


    那快马像是听懂宋子雲的话一般眨了眨眼睛,宋子雲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回去吧。”


    她望着远去的马来回踱步,手不自觉地伸向腰部紧紧握住那把匕首,前方军营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可她等了许久也未见放哨的士兵回来。


    “可有人在?”


    那座连绵数里本应人喊马嘶的庞大营地,此刻竟是一片死寂。


    宋子雲心中直打怵,冷风一吹,面前林立的帐篷,戒备森严的栅栏,飘荡的火把像是无声的回应着她,宛如一座巨大的幽灵之城。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她。


    “怎么回事……喂,到底有没有人?”她失了耐心,昂首阔步地踏进眼前诡异的空营,里面只有一座帐篷亮着,她鼓足勇气掀开帘子,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宋之?你怎么会在此处?迟绪呢?他五十万大军呢?”


    她急声追问,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中迅速成形。


    宋之声音沉痛,“殿下,您中了先生的计。这里根本就不是镇北王的主营,只是一座废弃的旧营寨,是先生命我等连夜布置,做出大军驻扎的假象。”


    “他为了等我?”


    “殿下,先生深知难以劝服你,所以才出此下策。殿下先别着急,先生既然料定你会来,他肯定也有法子……”


    “他人呢?他去了哪里?”


    话出口宋子雲便猜到了他的去处,是啊,他料到她会出城见迟绪,早已看透她的心思,那么他在哪就不言而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被欺骗的羞辱感涌上心头,她一把冲向宋之拎起他的衣领,“他竟敢骗我!该死的楚墨珣,我要杀了他!”


    宋子雲愤怒地冲出大营,一阵冷风吹来,吹散了她的愤怒,吹得她身子摇摇欲坠。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被冻住了,忽然愤怒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一种让她心脏痉挛的痛楚。


    他将所有的危险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那是五十万大军,是虎狼之窝!他纵有通天智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又能有多少胜算?


    宋之猛地挡在骏马之前,他双膝跪地,“殿下,先生让我拦住你,他不让你以身犯险。他说……”


    “他说什么?”


    宋之不敢看向双目赤红的宋子雲,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复述道,“先生说迟绪要的是你,可他身后的人要的却是京城,若你前去,正中他们下怀,恐到那时迟绪也控制不了局势,那便是逼他陷入两难境地。”


    “他胡说,亏他还是首辅,怎么找这么拙劣的理由,”宋子雲忍不住流下热泪,“迟绪身边的人想反,我去了才能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不得发兵,他怎么如此糊涂?”


    “宋之,你还是不是我的侍卫?”


    宋子雲问得认真,但见宋之微微摇头,“殿下已经将我逐出长公主府,我便不是殿下的侍卫,我是先生的人,今日我答应先生要护你安全,我便不会让你置身冒险。”


    “你!”


    镇北王军营。


    迟绪的军营辕门高达数丈,旌旗蔽日,枪戟如林。五十万大军的肃杀之气凝如实质,足以让任何孤身前来者心胆俱裂。


    楚墨珣只身一人,一袭紫袍,未佩刀剑,从容不迫地穿行在两侧甲士冰冷的目光中,如同闲庭信步。


    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酒肉飘香。身形魁梧的迟绪高踞主位,看着缓步走入的楚墨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浓烈的戏谑和审视。


    “这不是大渊第一聪明人楚墨珣嘛,”迟绪说道,“你是替小皇帝来给本王送嫁妆的?”


    帐内诸将发出一阵哄笑。


    楚墨珣面不改色,微微拱手,“镇北王说笑了,近思前来是为镇北王的前程以及麾下五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而来。”


    郦民笑着抿了一口茶,目光却敏锐地在楚墨珣身上打量,“素闻楚先生谦虚谨慎克己复礼,怎么一出口便如此狂妄?如今王爷坐拥五十万大军,驻扎京城城郊,到底是什么给了先生如此大的勇气能这般说话?”


    楚墨珣听着郦民一字一句说完,脸上并未有怒色,而是挑着一旁的空位,一挑官服慢慢坐下,目光平静地迎上郦民,“郦先生是洛凡的谋士?”


    “是。”


    楚墨珣也学着郦民的举动提起茶喝上一口,“那镇北王还等什么,还不军法处置了郦民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惊,郦民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幸好淮北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不然他非得揍楚墨珣不可。


    “我叫你一声楚先生,你还真把自己当首辅了?”郦民啐了一口,“你也不过二十多岁,少在我面前装老成。”


    迟绪敛起笑意,口气阴冷地问道,“首辅大人何出此言?”


    楚墨珣丝毫不乱,面色平静,目光只瞟了一眼郦民,“郦先生给你出的昏招,你若是不军法处置,怕是难逃其咎。”


    淮北傲然地说道,“楚墨珣你休要胡说。如今京城空虚,镇北王的大军旦夕可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郦民又说错了什么?”


    “淮北将军,你也是老将军了,怎么还如此天真?”楚墨珣轻轻摇头,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第一,京城并非空虚。秦王内乱已平,禁军重整,更有数千悍不畏死之士愿与京城共存亡。王爷若要强攻,肯定拿得下,但失了民心与军心,届时,王爷拿什么去抵御虎视眈眈的其他藩镇以及北境的狄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难道将军不明白?”


    “第二,洛凡此举对外说是清君侧,可如今陛下帝位稳固,若是陛下对外发布诏书,镇北王先失天下大义,又逼婚皇室,形同谋逆。天下藩王州郡岂会坐视?王爷今日即便成功,他日便是众矢之的,这江山坐得稳吗?”


    迟绪脸色微沉,随即又对着舅舅笑了笑,“楚先生的话过于危言耸听了。”


    “好,前两点算是危言,”楚墨珣点点头,大方承认,“我今日前来本就是对着镇北王危言耸听一番,但我接下来说的洛凡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危言耸听。洛凡,你确定五十万大军此刻……还听您的吗?”


    淮北一拍桌子,“楚墨珣你什么意思?”


    刚刚被按住的郦民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王爷,楚墨珣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离间我等君臣关系,此人不能留。来人,将楚墨珣带下去。”


    “慢着。”迟绪抬手制止,“近思,我只是想要羽南一人而已,只要羽南答应嫁给我,我立刻撤军。”


    “你能保证?”楚墨珣不露声色地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人。


    “我当然能保证。”


    “可是他们能保证吗?”楚墨珣指着淮北说道,“迟绪,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将羽南送与你,你的舅舅就能放过京城?恐怕到那时你也成了他们的傀儡,五十万铁骑踏入京城,你觉得羽南还会原谅你吗?你俩是注定不能在一起。”


    “这……”


    迟绪下意识地看向淮北,淮北急忙澄清道,“洛凡你千万别着了楚墨珣的道,他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挑拨我们的关系。”


    迟绪说道,“我只要宋子雲。”


    淮北又道,“傻孩子,你手上有五十万大军,你怎么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你只要做了大渊的皇帝,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不等迟绪开口阻止,淮北怒气冲天地瞪着楚墨珣,“你不必多费唇舌,京城有多少兵马你我心知肚明,充其量不过两三千,若是天亮之前宋子雲还未到,我等便先率一万先锋踏平大渊皇城。”


    郦民与淮北策划谋反已有些时日,他们不会因为楚墨珣的三两句话就打道回府,郦民说道,“楚墨珣,距离天亮可没几个时辰了,我要是你,我就赶紧传消息去京城,让他们把宋子雲给镇北王送来。”


    “迟绪,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楚墨珣叹了口气,惋惜道,“就算宋子雲出现在这,你的舅舅你的谋士都会架着你率领你的铁骑闯入京城,到那时就晚了。”


    “你住口!”


    楚墨珣默然地看着暴跳如雷的迟绪。


    淮北看向天空,“天就快亮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在最高点绽放出绚烂的火花,迟绪心头一紧,这是后方的紧急信号。


    迟绪心中一惊,隐隐察觉事情不妙,他焦急地问道,“发生何事?”


    众人皆摇头,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脸色惨白,声音凄厉,“报镇北王,大事不好!后方百里外的洛水粮仓遭遇不明精锐袭击,囤积的三十万石粮草被一举焚毁,运粮通道也被截断了!”


    “什么?”帐内瞬间哗然,所有人惊得站了起来,面露恐慌,只有楚墨珣安然地坐在原处品茶,迟绪勃然变色,猛地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是你干的?”


    楚墨珣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姿态依旧从容,只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王爷现在相信我是为您和将士们的性命而来了吗?没错,京城的兵马正如淮北将军所说不过两三千人,抵挡五十万大军自然是不够的,但截至小小粮道还是手拿把掐的。”


    “你……你将城中所有精锐都调往洛水粮仓,导致京城空虚?”迟绪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墨珣,“楚墨珣,你是疯了不成?你到底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若是我现在攻城,你如何抵御?”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楚墨珣望着皇宫的方向看着,“我与陛下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此时便可直捣京师,但京中刚经历了花灯节爆炸一案,也没有能供给五十万军队的粮食。”


    郦民气得咬牙切齿,“原来今夜你不是来谈判的,是来拖延时间的?”


    “是战是退,镇北王现在可以考虑了。”楚墨珣淡淡道,“战则玉石俱焚,迟家数十载经营毁于一旦,甚至性命难保。退,陛下念在老镇北王往日功勋,或可网开一面,只追究首恶。”


    楚墨珣的目光如同一道锋利的剑看向淮北与郦民,“当然,若镇北王愿即刻退兵,并向陛下上表请罪,我可在此担保,必力劝陛下,保留王爷王爵,让王爷安稳返回北疆。”


    “你休想!”


    “休想二字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太难,”楚墨珣抬手指了指帐外,“五十万人,人吃马嚼,一日耗费几何?粮道被断,存粮被焚,王爷觉得这五十万大军,还能在这京畿之地,支撑几日?三天?五天?”


    迟绪双目闪过一丝杀意,“你就不怕我拿你来祭旗,然后破釜沉舟踏平京城?”


    楚墨珣缓缓摇头,高傲地仰起头,“近思此番前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好,”迟绪连连点头,拔出腰间佩刀,“我倒是小看你这文弱书生了,我此刻便杀了你。”


    “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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