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老朋友
“哎,月出姐,月出姐,这边儿这边儿!”
冯月出坐早班班车来的,罗雅燕早就在公交车站等着,她去年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她跟冯月出的信不勤,但没断过,上回见面是罗雅燕报道时候,冯月出请一天假来帮忙跑上跑下搬东搬西。
“哎?小家伙呢,你咋不领来。”
“领她干嘛,净捣乱!”
“小孩儿哪有不调皮的,你真是,我都跟舍友说了,有个小明星要来的!”
罗雅燕撇了撇嘴,她还特意借了个照相机呢,宋青莲实在长得太漂亮,跟小明星出街似的,搁在身边回学校转一圈儿多有面啊。
“你是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联合小朋友把幼儿园园长屋门口的发财树叶子全都裁成五角星的了,我三十好几的人了站在园长办公室跟她一起挨训,气死我了!”
挨训时候还抽空挠了挠她手背,更让人生气了。
也怪杜辉,总给她买些玩物丧志的坏东西,五角星的压花器,差点儿把家里的钱都裁出五角星来,还有她的出勤日志。
“哈哈哈哈哈,这小孩怎这么鬼灵精怪,真好玩儿。”
罗雅燕对于美丽的事物总多些包容。
“别提她了,想起来就烦人。”
冯月出哼了一声。
“行,你这回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儿?平时忙得要死哇。”
冯月出一般不休周末,跟罗雅燕的时间都不太对得上,今天很难得。
“哎,算是被停职了,队长把我撵回家了,让我好好琢磨琢磨哪做错了。”
“为什么啊,你工作多认真负责任,当时厂里车间那么枯燥无聊的工作你都能干得有滋有味的,是不是冤枉你了。”
“情况比较复杂,说我立场不坚定,破坏了什么什么法律的严肃性,我现在在外面都不想说我干什么的,感觉路过的人都有资格冲我吐口口水。”
“嘿,就是个得罪人的活,有什么可稀罕的,让你家的稍微使点力调到办公室去多好,喝喝茶看看报,收发收发信件转接转接电话什么的。”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又不想跟朋友聊天上价值,而且有些事也说不清楚,就说。
“是啊,那你咋埋头考了两年考不上北京还继续考啊,奥,就允许你们大学生知识分子有梦想渴望实现自身价值,我这种小老百姓就胡乱混日子就行呀。”
“停停停,月出姐你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我投降,我不该这样说你的职业。”
然后她又低下头掰弄着手指头。
“大错特错,算上在服装厂那两年,我考了五年才考上!”
罗雅燕从小的梦想就是来首都读大学,骑着自行车就能到前门大街,来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所以高考报志愿只盯着北京的学校,也没奢求多好的大学,只要是正经大学就行,最后还真让她捡到漏了。
“月出姐你知道吗,现在分配工作可难了,我在外面玩认识个学历史的已经毕业的同学,他已经等一年啦也没分到合适工作,没准最后还得回老家,我可一点也不想回老家!”
“哎,月出姐你看!那个大广告牌,那是我们专业毕业学姐开的公司!我以后要是跟她一样就好了,很风光地回母校做宣讲……”
罗雅燕推开窗户朝着旁边高大的建筑上指,小半个身子都要伸出去了。她里面穿件红色的修身开衫,外面是件蓝色牛仔外套,脖子上还挂着个照相机,银盘样的小圆脸上长着机灵的大眼睛,好看又洋气。
“你还没毕业呢就有两三年工作经验了,到时候各单位肯定都争着要你。”
罗雅燕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英语还非常好,以前冯月出经常见她拿着录音机听英文演讲什么的。
“不不不,听说上面还要有动作呢,我们那会儿可能就不包分配了,没准儿都去卖大饼了。哎月出姐,你们单位现在大小周休息了吗,听说明年要规定双休了哇,真好。”
“对,不过我们工作时间不太稳定,一般有投诉就得出工。”
公交车叮叮当当地往前走,冯月出来过好几回了现在也不是看哪都新奇,但也向外张望,路宽,广场大,建筑那么高耸,车流熙攘,人群喧闹,到处的施工声,好像同时存在着几个世界。
各种推着三轮车的流动小商贩更是无处不在,但与那热闹生机勃勃的氛围又是如此和谐。
“哎呀你就是结婚了,不然这周食堂还有交谊舞会呢,外联部还新添置了一个好贵的灯,不比外面舞厅的差,我们还请了艺术专业的同学来教舞步,可热闹了呢。”
“我也会,我教你啊。”
冯月出从包里拿出来保温杯喝了口水,里面泡的是金银花,宋青莲放的,她喜欢采用最直接的办法让她老妈消火。
杜辉的饭店装修得差不多了,里面还有能唱歌跳舞的包厢,宋青莲经常去玩,她爱拿着话筒掐着腰唱歌,一唱到眼睛瞪得像铜铃,就故意把眼睛瞪的滴溜圆,把所有人都逗笑。
她还爱唱大人的歌,大街上CD店地下商场经常放的,她听
不大准,字认的也不够多,就只会唱第一句,我的思念是什么什么的网,后面就不会了,有一回舅舅拿话筒帮她唱,唱着唱着她发现舅舅的声音变得很奇怪,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很多眼泪,她都要吓死了哇。
大人都是很厉害的,要是他们哭,那一定是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妈妈也很奇怪,那天回家之后好几天都不让她去找舅舅玩。
“你怎么忽然这么新潮了?你在哪里学的?”
“我……”
冯月出不知道该不该跟罗雅燕说杜辉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一个朋友教的,哎,雅燕,我问你个事情。”
“要是有一天你失忆了,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的人说你是他们的亲人,你相信不相信?害怕不害怕?”
“当然啊,我就跑出去,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我姐肯定能看到我。”
“你跑不了,你还受着伤呢,脑袋上有好大一道口子,浑身是伤的,那会去哪都得要介绍信,你刚到贴上就被抓起来了,而且那村里人都是一伙儿的。”
“嘿,那没办法了就等死吧。”
罗雅燕两手一摊耸耸肩膀。
她开玩笑的,也不知道冯月出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假设,多扯,哪有那么容易什么都忘了。不过确实得小心,她姐姐工厂有个女生就失踪了,她爹妈有段时间天天在厂里闹,最后警察也查出来啥,听别人说可能是被拐卖了。
冯月出沉默了,她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那天她情绪不好,杜辉哥就把他这几年的经历都说了,他讲话一直都是很插科打诨,再严肃的事情也爱抖个机灵。
他说他一醒来以为自己死了,脑袋空白白一片,快赶上猫大的老鼠在房梁上跑,进来个人给他倒碗水,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要走,那些人拦着,一村人都说他是那家的大儿子,放羊掉河里了。
他怎么寻思也不对,因为他那几个弟弟都长得软软塌塌的,五官趴在脸上一样,跟他长得差远了,他照镜子都被自己帅一大跳,但他也走不了,骨折的胳膊刚被土医生接上,脑袋上有个大口子,他家也没钱去医院,或者有点钱也不愿意花他身上,他就只能在那熬着。
他没身份,跑到县里,晚上就被扭送回来,还扒火车跑到过市里,抓住给送到收容所去了,好个挨揍,俩人打不过他叫来一帮人招呼他。后来又遇到个人说真认识他,结果差点被骗去黑煤窑,上来就要给他套一大铁铐。没介绍信没身份证明,干什么都是寸步难行,后来他就老老实实回去了,回去放了两年羊,可算是偷摸攒点钱,又好说歹说,才算是跟着人口普查办下来身份证,他不愿意跟着底下那几个傻弟弟叫什么建什么彪的,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河里来的,那就河生吧,随着那村里人姓了孟。
后来政策松快点儿,他也有正经身份就跑出去打工了,没学历没经验,但有一身力气,就去广东码头卸货,一块儿垫肩的粗麻布,一双破手套,赚了钱他第一件事就去医院看脑袋,医生说过了脑损伤干预期,白搭了。
“嘿,当时就是胆子小,要我现在说就应该一张火车票到北京,坐到天安门前头哭,谁知道我之前那么大来头啊。”
杜辉回忆时候一直笑,冯月出不敢抬头,一抬头眼泪就掉下来。
每天看着到香港澳门的船来来往往,杜辉也看出来点门道,什么货抢手,什么货利润高,得怎么运作,哪些人是虚张声势吹牛皮的,哪些人是真管事儿的,也认识了不少小老板货车司机,小船员什么的,杜辉身上有种匪气,很会交朋友,讲义气,不少人跟他关系都不错。
他就开始替一些小老板干,组织人手,成了个小包工头,他算是有良心的,不克扣工资,结账痛快,不少外地人爱跟着他干,朋友又介绍朋友,手底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干着干着差点儿被卷到□□的走私里头,走私团伙找到他给开了高价,说着急,让他的搬运队给特殊化一下。杜辉虽然日常有些时候不可避免接触到灰色地带,但违法的事儿他不干,就好声好气拒绝了,还许诺了两顿饭,但对方不依不饶,最后甚至怕他透露出风声想灭口。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码头的地盘就那么大,杜辉交上去的保护费虽然越来越多,但还是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就算他接了这差事,也没什么好结果,稍微出点儿纰漏,人就直接进去了。
有人来报信,杜辉就跑,他还没地方去,那家人也翻脸不认人了,不让进门,因为杜辉邮半年钱就停了,任那家人怎么要也不给。
杜辉觉得这事儿不怪他,他邮回去的钱他们不买吃不买喝,都用来给傻子娶媳妇!
天啊,一想到一个傻子后面再带两三个小傻子,杜辉觉得自己做了大孽,给这地球,给国家添了多少麻烦隐患!
杜辉跑去放羊时候发现的山洞子躲了俩月,感谢野鸡,感谢世界上所有的野鸡!
等再回去就变天了,当时政策开始第一次严打,势头极其猛烈,前几个月还打过照面的进去不少。
杜辉也长记性了,他开始学着搞更文明的,贸易,其实就是牵线搭桥,谁要买什么,谁要卖什么,他消息广,做个中间商,赚点差价。有时候运气好遇到阔气的外商,他们那边一般爱要初级工艺品,编织的东西,陶瓷之类的,还比较讲究眼缘,爱听编故事,这些东西出厂价都低得惊人,杜辉搞过几次,赚了挺大一笔。
后来他积蓄攒得差不多了就开了个贸易公司,皮包的,就一间小房子,靠杜辉一个人在外面跑业务,认识了不少人,还跟一些熟悉工厂深度绑定了。
这期间也有一些机会能一飞冲天的,只不过他心不够狠,总觉得赚钱同时得讲点良心,缺小德行,缺大德就不行了。
就这样干了几年,他遇到周璋,后来发生一些事分道扬镳,再后来周璋进去了,他也被扒了一层皮,干不了老本行了。
杜辉说他记得那年过年,他跟着来北京,周璋说要把他介绍给一帮发小,周璋很会搞人际,发小朋友遍布世界,杜辉也没当回事儿,去酒店之前一批货被海关扣了,之前都打好招呼从来没出过问题,他不得不返回处理。
这样,他跟冯月出的见面又晚了好几年。
其实早那几年也没用,那时候冯月出已经怀宋青莲了。
“我讲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想说,人生每个阶段遇到的困难都是实打实的,你看,我好几回差点儿死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不是说你遇到的困难小,小时候上学丢二分钱对当时来说也是巨大困难呀,但都会过去的,你今天的困难也会过去。”
“咱俩小时候都没上过学,兜里更没机会装二分钱,妈可抠门儿了。”
冯月出说话还带着鼻涕泡儿呢,两个人开始笑,笑得不行,笑的都要钻到地底下去了。
当然是瞎胡说的,学还是上过几年的。
冯月出想到这里又开始笑。
“哎,你这人老笑什么啊,你有情况,如实招来!”
她们先是去了罗雅燕学校,她跟同学给冯月出借了辆自行车,罗雅燕不爱挤公交,现在初夏,天晴亮亮的,还不热,蹬自行车下坡一阵风儿把头发丝吹起来了,多舒服。
“我能有什么情况,你才有情况吧!说说,信里说有人跟你告白,谁?”
“哎,我又不想说了。”
罗雅燕沉下声来,又闷闷道。
“我还以为我的春天来了,结果他给半个班的女同学都写情书,只有我当真了,我要丢死人了!”
“那该怪的人又不是你,奖励真诚的小朋友一瓶饮料。”
公园有卖饮料的,罗雅燕带冯月出来划船,这个公园今年新引了一批荷花,在西边岸,荷叶是青青的绿,偶尔几朵冒头的荷花苞,湖边种了很多柳树,随风晃荡着轻盈的枝条。
人多船少,要排队,冯月出让罗雅燕排着队,跑出去买饮料。
旁边的小凉棚里
有老奶奶卖喝的,中的洋的什么都有,有挺奢侈的可乐汽水,有北冰洋,都在冰柜里,还有茉莉花茶什么的,冯月出拿了两罐瓷瓶的酸奶。
回去已经快要排上了,罗雅燕一看嘴一撇。
“月出姐你怎么跟大人一样无聊呀,天天拿着你那个破保温杯不说,好不容易买饮料还买酸奶,我想要带汽儿的。”
“你老说肚子疼肚子疼的,忌点口好不好。”
罗雅燕来月经肚子疼的毛病都是在外贸车间落下的,那会三餐全是乱的,又老是站着。
话这么说着,但俩人还是亲亲热热的上了船,慢悠悠地划,虽然靠近中午,但现在一点也不热,阳光亮,但是不晒,风也是凉爽的。
老朋友相见肯定得絮絮叨叨说以前的事儿,罗雅燕一张嘴就是个重磅新闻。
“你知道吗月出姐,就那个谁,刘家麟,我来北京读书前他还跟我告白来着呢。”
冯月出嘴里的酸奶差点儿没吐出去,那刘家麟没少被罗雅燕修理,主要是他也不干人事,整日游手好闲,老把事情搞砸,还爱喊口号上价值,罗雅燕每次都抓他典型,最后搞罢工时候更是把人踢出车间了。
这也能产生爱吗,真神奇。
“他姐夫是不是进去了,判了多少年?”
“五六年吧,侵吞公款,吃回扣,听说有些钱补上了,才判这些年的。”
“哎,下岗多少人呀。”
“一多半吧,只有几个骨干车间被收购方留下了。”
冯月出也挺唏嘘的,要放以前谁能想到那么大的服装厂能倒闭,她还记得每到下班时候,厂里都是蓝汪汪的一片,自行车只能推出去,脚都蹬不开,一到过年过节食堂里做土豆烧肉,她跟罗雅燕跑得最快,央求食堂阿姨多打两块肉,阿姨准铁面无私。
记忆里好些鲜活的面孔,现在已经慢慢变淡了。
“那也是厂长该的,要是他不把大魔王逼走,让自己人管外贸车间,没准儿还能撑两年呢,或者没那么多烂账撑到国家接收,也不会一下子下岗那么多人。”
大魔王说的是汪主任,罗雅燕在她手底下没少被骂,但还是很感谢她。
“哼,大魔王一被辞就有市里的厂子来请她了,她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拒绝了,我还是想考大学,做点高级的,让人有成就感的工作。”
有能力的人不论在哪都能生活得很好,冯月出也在汪主任手底下干过,她们车间工资的系数被故意算错了,罗雅燕冲进厂长办公室就干架,厉害得很。
“哎,你知道我们家属院那边的事儿吗,有个叫周颖的老师,还有她两个女儿,大的叫姚春晓,小的叫姚观夏。”
“我哪知道你们那的事儿呀,不过你走没多久好像就裁军重组什么的了,大部队都撤走了,只剩下一小部分,还移交给我们县城不少资产呢,说那办公楼开始要改成机关单位,但离得太远,最后又没成,又说想改成养老院,也没动工,谁知道呢,没准儿就空着了。”
这事儿冯月出听说了,她想打听打听周颖的消息,姚大还好吗,姚二真的送人了吗,那家人人品过关吗,他们夫妻心心念念的男孩出生了吗。
这些年她一看到那本西游记的小人书就心里难受,尤其是自己有了女儿之后,更能理解那是多么残忍。
但是她又做不了什么,她收养姚二吗,不可能的,就算她说服了宋行简,宋青莲也不会同意,爱就是自私的,没有人会希望这种爱要平分一半,哪怕只是分出去一小撮。
她对于这世间发生的太多事都无能为力。
冯月出想到他们那时候住的小院子,她用木棍敲树干,枣子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砸到树下的小孩儿就嗷的怪叫一声。
“哎,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挺感谢厂子的,要不是那几年我也攒不够读大学的钱,没准儿还能读个研究生呢!”
“谁说不是呢,我还记得我们接的外贸单子,那裤腿,宽的能装下两个小孩……”
中午是去一所知名学校的食堂吃饭,罗雅燕性格活泼,遍地都是朋友,她跟这学校的朋友买了餐票,要带冯月出来大饱口福。
冯月出觉得挺好吃的,就是馒头真大,好赶上手掌那么大了,咕咾肉很好吃,酱汁很新奇,酸酸甜甜的。
吃完饭出去时候好像人多了不少,很热闹,罗雅燕观察了一下,发现大部队都是往小礼堂那边去的,她爱凑热闹,拉着冯月出往前挤,看到礼堂前立着挺大一张海报。
“哎?哎!陈玲玲!陈玲玲你知不知道!”
“这是谁呀?”
冯月出觉得自己以后要多了解点前沿新闻了,跟年轻人比好像真老了。
“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可牛了,写了两本小说,都是一上架就售罄,加印好多次呢,而且她还会填词,最近那那什么电视剧你看没?里面的片尾曲就是她填的词!”
“真厉害呀。”
那电视冯月没看过,但在办公室听同事说过。
“就是——”
罗雅燕压低声音,悄悄靠近冯月出耳朵。
“她没法说话,舌头让人绞了。”
“为什么?”
“就那个年代……”
冯月出点了点头。
她低头看见砖缝中间开了一朵很小的紫花,纤细的枝干微微弱弱地抖动着。
真顽强,植物这样顽强,人也这样顽强。
这时候罗雅燕也挤出来了。
“哎,我说加二十块钱都没人愿意把票卖我!下回我一定要想法子去,见见铃铛老师真人。”
他们都管陈玲玲叫铃铛老师,因为她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是文字振聋发聩,像悬在头上的铃铛,警醒着当代的知识分子。
下午罗雅燕带冯月出去逛街了,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商场,就是大学城那边的一条街,因为临着几座大学,自发形成一条街,卖吃的穿的用的,来来往往不少年轻面孔,东西自然也就便宜。
罗雅燕还超会讲价,上来就对折往下砍。
冯月出迷迷糊糊的就买了不少,自己买了条丝巾,给妈买了瓶擦脸霜,给宋青莲买了个七星瓢虫的挂表,翅膀一搓开就能看见时间,给宋行简买了本书,就是那个陈玲玲写的,主要是她也想看。
给杜辉买了个打火机。
一打火,就会喷出来一股水滋人脸上。
冯月出一想到杜辉被滋的场景就止不住地想笑。
她从小就爱偷偷捉弄杜辉哥。
“不行不行我得走了,下次再逛吧!”
冯月出抱着一包东西匆匆忙忙招了辆出租车就去车站,通她家的班车两天才有一趟,时间过了就没有了,她可不想打出租车回家,得花多少钱!
到家天已经擦黑了,冯月出脚步很轻快,她迟疑了下是去妈家接宋青莲还是回家,最后还是想要清静的心占了上风,就让宋青莲去麻烦她姥姥吧。
明天再去接她,顺便把礼物给她们,至于杜辉的。
还是白天再给吧,不知道为什么,晚上一跟杜辉相处她就浑身不自在。
钥匙打开门,黑漆漆一片,冯月出已经习惯了。
客厅的灯亮起,她才看见沙发上坐着个人。
“你去哪了?”
是宋行简,他眼睛暗沉沉的,皮肤白的像透着光的瓷,双手交叉着搁在腿上,坐得很板正。
冯月出看见茶
几上有东西在“啪嗒”“啪嗒”地动,靠近了才发现是宋青莲的泥鳅,她在池塘捞的泥鳅苗,拿回家央求冯月出买了鱼缸,像养小鱼一样养着这条泥鳅。
此时那泥鳅带着触须的嘴,正无措又徒劳地开合着——
作者有话说:关于大家最想知道的问题,请看一章评论,之前因为说的过于直白被警告了。
第62章 吵架
“你干什么?这泥鳅要死了青莲回来饶不了你!”
冯月出着急地把泥鳅拎到鱼缸去,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这泥鳅,一开灯准甩着尾巴噼里啪啦的游,冷不丁吓人一跳,但宋青莲宝贝的不得了,天天认真照看着,还画泥鳅日记,记录它的生长。
“你去哪了?”
“有什么事儿啊跟一只泥鳅撒气,真受不了你!”
“你去哪了?”
“怎么着,允许你每天忙得不着家,我就得时时刻刻在家里候着你回来是不!”
“你去哪了?”
“你这人有病啊!”
冯月出真受不了他阴飕飕的模样,把手里的包扔过去,买的东西就叮叮当当地往下掉。
“我去找罗雅燕逛街了,这么大的官腔,我做什么事情都得跟你报备是不是!枉我还给你带礼物!扔垃圾桶也不应该给你!”
要好好说可能也没那么大事儿,但说不上具体原因,冯月出觉得肚子里都是气,工作工作受气,回家还谁都能给她脸色看。
宋行简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东西,客厅的灯偏暗,能看到他垂落着的纤长睫毛在脸上留的阴影,他的鼻骨特别挺,是那种直直的挺,跟用玉石凿出来的一样精致,五官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像女娲捏人时候拿着尺子量的,有时候冷不丁看过去,都让人怀疑他鼻子底下到底呼不呼气儿。
外貌也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人瞧不上他,质疑他的能力。刚到这儿那一年他不太顺畅,因为天子脚下,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空降兵,遍地都是面子工程,挖半截的马路,修一半的下水道,过不了冬的路边观赏植物,短命的乡镇企业,晋升的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人穷,穷的活不下去了,穷的一切优秀品质就都靠边站,县城外围跟农村交接的地界成了三不管区域,帮派火拼暴力犯罪常常上演,就连最开始的严打也没能撼动根基,车匪路霸,地下赌场,制假贩假……那儿跟当地政府一直都是以一种微妙的姿势共存着,直到宋行简调过来。
“这是什么?”
宋行简准确地从那一堆东西里把打火机拣出来,轻轻一扣。
咔嗒——
紧跟着呲的一下,不是火焰,而是一股小水珠,落到了宋行简脸上,冷淡的单眼皮上。
“这是什么?”
冯月出觉得自己的手开始抖,脑子开始混乱,以至于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你管我?你少什么事情都要管我!我爱给谁买什么买什么!”
她一定是狼狈的,为了利索剪的短发刚到下巴,仰起头时候眼睛也瞪着,显得很刻薄。
明明是所有礼物中带的最便宜的,但冯月出觉得此刻自己在被架在火上烤,需要忏悔自己犯的错误。
宋行简垂下手,打火机连着被扔到了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到了电视柜底下,他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戳破了什么吗?”
“你少冷嘲热讽,我什么都没做,我不像你!”
冯月出昂着头,嘴里不知道又在酝酿着要吐出多伤人的话。
“我?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别以为我忘了!我怀着宋青莲去医院找你,倪雪晴就坐在你病床边上给你削梨,我要是再晚进来一会儿估计都喂你嘴里了!我承认最开始在一起是我妈不对,强迫你了,但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大可直接说出来,把我送回去!她成明星,我在电视上每回看见她都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拆散了你们!”
或者要到最早时候,她在宋行简书房里看到的那张青梅竹马的照片。
“如果这是你的困扰,你大可直接跟我说,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对她没有任何超过友情的想法。当时我腿情况很不好,我以为会拄一辈子拐杖,害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残缺的模样窝囊、恶心。任何感情都会在狼狈时刻被磨灭干净,我想再见得体面点,这样往后你回忆起来也是美好占据大多数。”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要替我做决定,觉得我是个不能共苦的人,觉得我一定会放弃,你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吗?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是愿意的呢,你从来就没有对我有过信心!没对我们的关系有过信心!”
“不说对我,就说对宋青莲,你爱她吗?我总感觉她对你可有可无,你只是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爸爸,但是你根本不爱她!爱是不需要学的东西!”
冯月出知道在很多人看来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和宋行简在一起时她无数次有过恍惚,她觉得宋行简隔着一层膜,他对这个世界也隔着一层膜,再幸福的瞬间偶尔也会让她觉得茫然。
啪——
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敲到了玻璃上,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窗台上放着的一盆蟹爪兰好像要刮下来,此时正在花期,垂着的大朵白花清雅又素净,美极了。
冯月出努力昂着头,似乎这样自己就不会输。
宋行简是个情绪很淡然的人,他们极少这样激烈地吵过架。
“对不起。”
宋行简说对不起。
他向后倒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脑袋,用力到指甲泛白,像是要把脑袋掰开来看一看。
哐——
那盆岌岌可危的花掉到了地上,瓦盆摔的四裂,一朵花摔到了冯月出脚下,艳紫色的、长长的花心,乳白色的、层层叠叠的花瓣,一层包着一层,薄如蝉翼,在灯光下似乎闪着一种珠光的亮,美丽极了,虚弱极了,只需一脚就能被踩得稀巴烂。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应该爱她的……但是……我从没有体会过那种感情……我母亲死得太早了……我忘了很多事情……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四周都是空白的……我也想做个正常人……”
宋行简重复着,喃喃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话,冯月出看到有大滴的眼泪从他的下巴落下来,他又更用力了,像是要把头皮从脑袋上拽下来。
他很痛苦,这种痛苦似乎贯穿他的童年以至整个生长期,可能被一些人一些事安抚过,但现在又要失去,他将眼睁睁看着一切失去。
“你别这样!”
冯月出慌了,宋行简并没有犯什么天大的错误,这么多年他的好早就已经填满他之前的一些细微的不好,他是一个极其合格的丈夫、父亲。况且退一万步讲,冯月出没资格要求宋行简多爱宋青莲,因为她记得,这个孩子是她想要的,更何况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还在学着做更多。
冯月出扑过去,慌乱地握住宋行简的手,想抱住他,安抚他。
“对不起,我错了。”
宋行简抬起头。
他的眼角,脸颊上都湿漉漉的,他瘦削的侧脸,轮廓更加锋利了,他又瘦了,他高雅修长的脖颈底下爬着粗壮的蚯蚓,似乎在忍受着无尽痛苦。
“杜辉回来了,我退出,你们一起生活。”
冯月出觉得一根巨大而又沉重的石椎在不停敲击着自己的心脏,敲出来一个大大的破洞,全世界的风都从这个破洞里吹过去。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爱你!我爱你啊!我爱你才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才想有青莲。杜辉只是我哥!只会是我哥!”
冯月出双手抚着宋行简冰凉的脸颊,看着他水洗过一样的眼珠子。
“我一直都把他当哥哥的,我第一眼见到你,心跳的就不像我自己,你在军校读书时候,周末就是我最期待的时刻
,你这样好看,又这样优秀,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心动的。”
冯月出向前俯身,厚唇压在宋行简冰凉的脸颊上,一点点地磨着,嗅着,吻着,直到触碰到坚硬的牙齿。
她轻轻环抱着宋行简,他的头扎在她柔软的胸膛里,感受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她的手指插进他手掌里,揉搓着他绷紧的手背。
爱是很宏大的,爱情亲情的界限本来就是很模糊的,她不算聪明,分不清也不能怪她。
杜辉哥也有女朋友,很时尚的上海小姐,这样就很好,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月出,我们□□吧。”
宋行简站起身,那朵莹白的兰花被他踩在脚底下。
第63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别动,离我远点,我要和你保持安全距离!”
冯月出懒洋洋地踢了宋行简一脚,继续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是好不容易的休息时间,昨天逛街本来就累,晚上回来还要随着宋行简胡闹,冯月出发现宋行简这人真会蹬鼻子上脸,越做越过分。宋青莲扔给她姥姥了,她早上一醒就给妈打了电话,说自己生病了,别让宋青莲回来麻烦人。
宋行简昨天怪不正常的,怕吓到小孩,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没人爱天天哄小孩儿,宋青莲又是个大烦人精,是十万个为什么变的。
“我想和你挨着。”
宋行简非要挤过来,他长手长脚的,人一凑过来沙发就显得狭窄,他长长的一条腿支到地上,也要贴到冯月出身边。
冯月出很怕热的,爱出汗,平时不喜欢跟人挨着,但宋行简身上凉凉的,很舒服,所以勉为其难算个合格靠枕。
冯月出感情十分充沛,电视里的人笑她也跟着笑,吵架了她就跟着愤愤不平,要是有个人死了她也抹眼泪。
“你这人好烦,别动来动去的!”
但这靠枕一点不老实,冯月出照着宋行简肋骨给了一手肘,结结实实锤在上面了,平时那么忙,今天怎么忽然就不忙了,她想安静看看电视,然后好好睡一大觉。
“你别……我真没精力跟你瞎胡闹了……”
冯月出尾音都带着颤儿,毫不夸张说,她大腿上都是一道道的红痕,全是宋行简头发茬扎出来的。
“你能不能尊老爱幼一点,最起码让我休息休息喘口气?”
冯月出把宋行简的手从衣服里拎出来。
“一句话不说,一件人事儿不干,我真是烦透你了。”
“我想紧紧、紧紧地贴着你,一直贴着你。”
宋行简嗓音清亮,普通话特别好,标准的跟电视台播音员一样,冯月出吓一机灵,她有几条命也不够跟他贴的。
“别说这种肉麻的吓死人的话好不好,做点正常人做的事儿。”
茶几上有不知道绑什么东西用的绸带,冯月出随手拿过来,胡乱绑了几下把宋行简的手捆住。
“好了,我宣布现在你被逮捕了,不许挣脱开,老实坐在那。”
宋行简手很好看,但冯月出已经厌倦欣赏这双手了,她看见这个人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就烦,一点信用不讲,折磨死人了,要说一点舒服也没有那纯属胡说八道,但是……凡事需要讲个度。
这回宋行简还真挺听话,乖乖坐在沙发另一头。
冯月出洗了一碗葡萄,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
“你昨天怎么没去上班,工作上遇到问题了吗,需不需要我打声招呼。”
“不用,你别管我的事儿,也不许去打听!你管得了我又管不了这个社会,那我早晚得自己适应。”
冯月出其实大体是持乐观态度的。
“行。”
宋行简有些时候是不理解冯月出想法的,但不反对,包括她最开始非要加入这个新被拎出来的城市监察管理部门,一看就是个受累不讨好的部门,组建得这么仓促,职能庞杂定位模糊,承担了一部分工商市政等部门的责任,却没把人家的执法权拿来。
要非喜欢最好过个几年,等职能范围更清晰,法律制度更完善,队伍建设更专业化了再加入稳妥些。
“哈哈哈哈——”
冯月出笑的要喘不过气来,卷翘的长睫毛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她下睫毛也浓密,围着一圈像眼线,眼睛就更漂亮了,眼尾带个小弧度,白人一眼时候跟照人心口挠了一下一样。
丰润的嘴唇上带着点葡萄的紫色汁水,这是今年新卖的葡萄品种,南方来的,好大个,皮厚极了,还涩,但是果肉好吃得要命,冯月出剥开把果肉吃了葡萄皮还要放嘴里用牙齿抿一抿,直到一点滋味没有了才舍得扔。
“闭上眼睛,你少看我!”
宋行简虽然不动手动脚了,但不错眼珠地盯着人也烦,冯月出生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扔过去。
才发现是被她抿得干干净净的葡萄皮,但再干净也沾着她的口水,直接贴到了宋行简脸上。
“对不起,你笨蛋啊,不会躲一下!”
冯月出过去把宋行简脸上的葡萄皮扔到垃圾桶里,不知道脑子发什么疯,也可能宋行简任人宰割的模样太乖巧了,她没忍住。
踢了踢宋行简的小腿。
“你躺下,躺下啦,少管我要干嘛。”
——
“舅舅,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呢,他们什么时候变出来?”
杜辉拎着一大包食材,还拿着一个陶罐,盖子挂在宋青莲脖子上抱在手里,她其实想抱起来整个锅,但是实在太沉太圆了。
她们是来给妈妈做饭的,舅舅说他会炖大补汤,有营养又好吃,最适合生病的人吃了,所以他们两个就来了,逛了整个菜场才把食材买齐,好复杂的呢。
“谁说的,又是你姥姥让你说的?”
宋青莲不厚道地点了点头,姥姥说过,不让说是她说的,但她是诚实小孩儿。
“姥姥还说要想办法催你结婚呢,结婚是能催出来吗?”
宋青莲仰着小脑袋瓜,好奇地问杜辉。
因为身边跟着宋青莲,杜辉一步得分成八步走。
“行,那我马上就生一个小表妹,比你还可爱比你还聪明,然后全家人都围着那个新的小表妹转。你妈妈因为太喜欢那个小表妹忘了接你放学,你每天都成幼儿园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天黑她才去接你。你姥姥因为那个小表妹再也不给你炸肉丸子了,不给你摊小孩煎饼。我也没时间跟你玩了,再也不教你爬树。”
“我要把这个盖子打碎!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杜辉一长串的话把宋青莲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虽然不信,但一想就心里委屈,高高举着陶罐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杜辉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马上说。
“你看,所以我才不要小孩的,我要跟宋青莲小朋友全天下第一好,不要让一个新的坏小孩把属于青莲的东西抢走。”
“真的?”
“真的!”
“那咱俩拉钩!”
宋青莲心底有点生姥姥气了,她才不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变出来把她的东西玩具爸爸妈妈舅舅姥姥抢走。
但是舅舅拉钩答应了,永远不会变一个坏小孩出来,她心里踏实一点。不过她也说谎了,她跟舅舅不是天下第一好,她跟妈妈才是!
“舅舅,你真的不是猴子变的吗?”
宋青莲很快就把不愉快忘了,杜辉能忽悠小孩子的东西实在多,宋青莲弹弓还没玩利索,又吵着闹着要跟杜辉学爬树,他是真的很厉害,树林里好高好高的树,他刺溜一下就能爬上去把风筝摘下来。
宋青莲只学会一点,能爬比她
高一点或者一般高的树,其实也不叫爬,就是挂到树梢上晃一晃,然后宣布自己爬上去了。
“舅舅,以后老师再找家长能不能你去呀,假装你是我爸爸,反正我爸也没去过,老师不知道我爸长啥样,这学期再有下次我妈真要揍我了,她力气可大,一巴掌呼下去,我的屁股——”
“会有整整一二三四五个印儿!”
宋青莲摆弄着手指头,脑袋上的两个小啾啾跟两根天线一样,晃来晃去的。
“行,当然可以,舅舅最爱见老师最爱参加家长会了。”
杜辉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宋青莲觉得舅舅也是好奇怪一个人,竟然还有大人爱参加小孩的家长会,太不可思议了。
宋青莲一边走一边给杜辉介绍周边的乱七八糟的商店广告牌花坛甚至树上的鸟窝以及路上缺了一块颜色不匹配的砖头。
杜辉算是明白冯月出为什么天天骑自行车带着宋青莲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着了。
一里地的路能走到八十里。
“我最聪明了,不论从哪儿回家的路我都能认得!就是我妈妈不让我自己走,我妈妈真不勇敢!”
照她这样儿,五点放学没准儿凌晨五点也走不到家,谁敢让她自己回家。
好不容易到小区了,杜辉后知后觉宋青莲带着他绕了两个圈儿。
“这又是为什么?”
“嘘……因为我爸爸是神秘工作者,我们得把坏人甩掉,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家住在哪里的。”
……
“舅舅你敲门。”
“为什么?”
“你敲嘛。”
杜辉本来觉得没什么,但宋青莲太古灵精怪,她这么做是一定有原因的。
宋青莲还倒退了两步,她当然清楚,妈妈懒得哄她了就会假装生病把她送姥姥家里去,妈妈嫌她烦,但是没办法嘛,小孩儿肚子里就装了那么多话,不说出来一直攒着是会爆炸的。
“你敲,我回去告诉你那张黑桃8怎么变出来的。”
“真的?”
“当然,我从不骗小孩。”
杜辉的扑克牌魔术,宋青莲暂时还没有破解。
叮——咚——
叮咚声之后是一段由轻渐重的音乐,门铃安装得很低,宋青莲踮着脚刚好能够到。
因为这是姑姑去日本出差带给她的礼物,宋青莲还挺喜欢姑姑的,不过她现在去更远更远天空海洋尽头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了。姑姑说那里很冷,冷的刚吹出来的泡泡都能冻成冰泡泡,在太阳底下发着星芒,冷的能让人忘记所有悲伤的事儿。宋青莲不知道什么是悲伤的事情,成为大人才会有悲伤的事情吗。
叮——咚——
“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啊,我说了停下停下!真是!”
冯月出扶着书架站起来,腿还在打颤,门铃响个不停,怎么以前没发现这音乐声音那么吓人,待会儿就把电池扣下来!
她拿着毛巾胡乱抹了一下就扔给宋行简。
“擦擦你脸上的东西。”
有点慌张地穿上衣架上挂着的大衣,有颗扣子系错了,她没发现。
“来了来了……”
大周末的谁啊,真讨厌,一点没有自己生活吗来别人家!
“妈妈!惊喜来了!”
宋青莲脖子上挂着个陶罐盖,两只小手扎扎着放脖子底下,假装自己是一朵盛开的花儿。
“不说了今天晚上去接你吗,现在回家干什么?”
冯月出整个人差点被吓死,恨恨地提溜一下宋青莲脑袋上的小辫子。
“是舅舅!舅舅说要给妈妈炖汤!我是带路的!”
宋青莲毫不犹豫出卖了同盟。
冯月出抬起眼,才发现拎了不少东西的杜辉正闲闲地倚在楼梯栏杆上。
“听说你生病了,怕你来不及做……”
杜辉直起身,边说着边过来,含笑着的表情忽然凝固,声音也没了。
冯月出转过身,发现宋行简正站在身后。
“好啊!妈妈你们背着我玩警察抓小偷!爸爸是小偷,我们一起把小偷抓起来!”
冯月出只觉得轰隆一声,简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宋行简不要脸面,她还要的。
“滚去洗脸,说了让你擦干净……你是残废没长手吗不知道自己解开!”
冯月出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软的红缎子一样的丰润嘴唇快要被她咬烂了。
“爸爸你脸上有水!”
“快滚!”
冯月出对着宋行简喊着,此刻她的脸颊鲜亮透红,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惹人烦的宋行简终于滚蛋了,卫生间隐隐约约传来水声,冯月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想到刚在沙发上做了什么混账事儿,她不好意思让杜辉坐沙发上。
但也不能再搬个椅子让人坐,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还是坐在了沙发上,冯月出把窗帘拉开,所有窗户都打开,清风呼的一下就盈满了整个空间,冯月出终于自在一点了。
“四四,你有没有想我!”
星期四捡的,所以叫四四,宋青莲又去观察她那条小泥鳅了,还好没什么事儿,活泼地游来游去,冯月出心底松了一大口气。
“哈哈……今天周末嘛,多赖了一会儿床……”
冯月出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没劲,都是成年人了,谁还不懂这些事儿。
“嗯。”
杜辉应了一声,但没抬眼,只盯着眼底的一小块瓷砖。
“过来怎么不提前说,都没什么准备。”
宋行简从卫生间出来了,刚洗完脸,顺手抹了几下头发,发尖上还带着水珠,个子高挺,头小肩宽,腿长得惊人,精致的五官在柔和的日光下像加了一层滤镜,琥珀色的眼珠子像一潭静默着的湖水,薄唇带着笑意,微微扬着头,真是夸张的漂亮。
“爸爸!我这次识字又是第一名,你给我买的识字卡我都认识了!”
宋青莲当然也喜欢自己爸爸,哼,昨天她都没听上故事,今天要让爸爸把昨天的补回来。
杜辉没说什么,他微微向后靠着,食指轻轻摩挲着衣服上的袖扣。
“大家吃水果,青莲,来,送过去。”
冯月出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指使宋青莲干这干那,宋青莲听到妈妈叫自己,屁颠屁颠地就过去。
煤气灶上的陶罐在咕噜咕噜的响,杜辉小心地把食材一样样放进去,他是跟一位工友的老婆学的,那时候刚到深圳,穷得要死,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逼仄的工棚,有的人还带着自己家人,用破床单盖住就当隔开了,穷人的隐私总是那么不值钱。
有天一位工友扛货受了伤,他妻子在门口用几块石头垒个简单的灶,上面的陶罐在咕噜咕噜地响,她说,受伤同生病都唔好食咁油腻,落少的调味,咁先留到食材本身嘅鲜味。
第二天那个刚垒好的炉子就被工头踢塌了。
没多久杜辉也搬出去,钱够住廉价旅馆了。
他后来经历很多事,忘记很多事,但一直记得那陶罐里煮的东西。
“杜辉,辛苦你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
宋行简把杜辉送到门口,客套之后刚要关门,一只手拦在了门框上。
“还有什么事儿?”
屋里宋青莲和冯月出正在下棋,小脑瓜仁还是打不过大人,正在不住地呼唤着爸爸爸爸,请求外援。
宋行简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过头询问杜辉。
“宋行简。”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没死。”
杜辉声音很低,挑着眉毛对宋行简笑了笑。
第64章 你记得吗
“大姐,你放这儿不行,明天要大检,路边留了油污胶水要罚你钱的,你下午收拾收拾啊,明天找个不碍事的地儿放。”
是个修自行车连带着修鞋的小摊儿,由几扇能收拢的木板组成,打开是个陈列架子,上头放着能用到的各种工具,鞋拐子铁皮轮胎皮掌鞋锉刀胶水什么的,罐头瓶里头放着气门芯小螺母小零件。旁边还放着个有些年头的洗脸盆,里面的半盆水不算清亮,刚补了两个自行车胎,打满气放里头找咕噜噜冒气的小口子就行,有的口太小,难找,要来来回回摁水盆里好几回才能找着。
一收拢就能直接驮到自行车后座上,这是她男人在世时候做的,他手巧。
李大姐也是个苦命人,她男人年轻时候被冤枉遭了罪,肺被打出问题来,干不了重活,后来单位补偿一个位置还行的小铺面,巴掌大小,她男人在那给人修自行车,修鞋什
么的,李大姐在工厂上班,他俩还有一个儿子,给供到大学去,分配工作留到省里了。
日子都要有盼头了,她男人又犯病,旧毛病,治不好的,一呼吸喉咙跟个大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地带出来不少血沫子。李大姐说什么要治,把那临街的小铺卖了,她男人和儿子都说别治了,早死晚死都是死,她不听。
后来男人死了,她还下岗,手里钱丁点儿都没有了。
这个装工具的箱子就是她男人最后日子做的,他还让她记得戴口罩,他觉得自己病严重跟闻乱七八糟胶水油污闻多了也有关系。
李大姐开始时候手艺不好,干的活粗,但街坊邻居的,知道她命苦,就愿多关照关照,现在也干利索了。
冯月出也知道她情况,在她看来补胎修鞋都是人日常生活需要的,但没办法,领导说不让她就得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
“同志,您看,我之前的那个地方还能去不?”
冯月出知道她说的是之前转角那个地方,主路十字路口几条大道,上班下班来往人流多,修自行车修鞋都是好地方,对人民也方便。
但不行了,被投诉好几回,因为那新开了个商场,觉得门前有个修鞋的摊位影响外观,拉低了商场档次。
冯月出她们每天要处理的事儿不少,除了这种情况还有那种摊贩互相举报的,觉得他位置更好我位置不好什么的,觉得他虽然来得早但前一晚我就用一棵大白菜占了位置什么的。
说实话,冯月出不咋怕那种刺头,那种刺头脸皮厚,道德也欠缺,管起来没什么心理压力,东西收了骂骂咧咧两句,就完了。
冯月出最怕李大姐这种,为人老实本分,不坑蒙拐骗,对人也好,有的小孩自行车胎扎了没钱补又着急回家,她都让人先回去第二天再送来,人家就想靠着自己手艺赚点辛苦钱,能活下去就行,这样的时候你能再收人家东西跟撵耗子似的撵人家吗。
她都不好意思让人家去那片被县里划分出来让人做生意的地儿,冯月出觉得有时候领导挨骂真不冤,问问他是不是愿意早上骑五里地去吃个早饭。
奥,人家有小汽车接送,人家也不吃便宜早餐。
真让人来气!
冯月出每回开会都建议,虽然不是她的辖区,但她对县城的大部分犄角旮旯都熟,她看中不少能规划摊位的地方,那些非主干道的巷子,广场的一侧,甚至完全闲置的空地,她觉得可以光明正大设置成专门摊位,规定经营时间经营范围,统一管理,摊贩也不用胆战心惊的了,最近下岗的又多了,早上卖茶叶蛋的都多出来好几家,你比我便宜几分几毛的,差点儿打起来。
这事不只冯月出能想出来,只要在一线出过外勤的肯定都想过,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推下去,因为太麻烦,得协调不少部门,谁都不想担责,卫生问题,超范围经营,安全事故……不出事儿没事,出了事就麻烦。
为了没有麻烦,不如一刀切。
冯月出洗了把脸,交了执勤日志,把工作的烦恼就留在单位,上班久了会发现心是操不完的,活是干不完的。
听说政策上明年就能落实双休了,年初是大小周,现在又改成每周工作不超过44小时,就是能休一天半,冯月出下午就不用来了。
冯月出先是骑自行车到妈家,发现锁着大门,一想就知道宋青莲准在杜辉那,宋青莲现在不爱跟冯月出去她单位,也不爱跟宋行简去他单位,就爱跟着杜辉屁股后面。
杜辉很会哄小孩,冯月出说过宋青莲几回,她也不听。她就只能告诉她别跟爸爸说去舅舅那儿玩了。
宋青莲这只小猪,去问她爸,为什么妈妈不让她说去跟舅舅玩了。
“冯小姐,您这边请。”
杜辉的酒店已经完工,他招了不少面容姣好的男男女女,制服也很合身考究,冯月出一进去冷不丁还以为自己去了什么高端场所。
“妈妈!我现在是大富豪了,明天领我去北京吃肯德基好不好!我请你!”
前段时间宋行简出差给宋青莲带过一回,她一直念念不忘。
宋青莲她们幼儿园是机关幼儿园,能直升很不错的小学,所以不少有钱人家也会想办法把孩子弄进去,宋青莲有个同学家是土大款,那孩子平时也爱炫耀,张嘴就是,你知道什么什么多少钱吗,我爸又给我买什么什么了,宋青莲往常都对这种小孩敬而远之。
但听说她要办什么生日宴会,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
“你知道咱们县城新开了一家特别厉害的大饭店吗!”
“你在跟我说话吗宋青莲!不知道,在哪呀?”
宋青莲漂亮,是那种不论接没接受过美育教育,第一眼都会觉得漂亮的漂亮。
还会说好几种外语,其实只是几句非常简单的问候,她缠着她姑姑学的,目的就是跟其他小孩炫耀。还聪明,连学校公告栏里给老师看的字儿都认识。
所以在学校里大部分小孩都想跟她玩,她的话自然也就真心当成了事儿来办。
杜辉的第一单就来了。
杜辉饭店还没正式开业,虽然手续都下来了,因为找大师算的日子还没到,冯月出不知道杜辉什么时候也这样迷信了,冯秀容也指着杜辉脑门儿骂他不会过日子,因为在她看来晚一天开业就得多给人开一天的工资。
这群小孩好糊弄,不设宴吃饭,就一些蛋糕水果之类的餐点,主要是个氛围,包厢里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灯光还可以调节,能调成可以旋转的彩灯,光影流转起来跟舞厅似的,两个很高的立式音响矗在巨大电视机旁边,连接着VCD的播放器,连歌本都印刷的非常精美,还特意送给她们许多用气球扎的小动物。
对小孩子来说,你把她们当成大人来看待就是最高的殊遇了,她们来了这之后说话都忍不住清清嗓子,好像一下子就涨了好几岁。
没给小屁孩们点歌的机会,当下流行音乐的伴奏画面一般都是泳装美女美男扭大胯什么的,杜辉给宋青莲买的碟片都是动画片之类的主题曲,画面比较积极阳光。
杜辉开始没太当个事儿来办,一群小屁孩吃不了多少喝不了多少的,他都没想收钱,但宋青莲说不行,这是她谈来的“生意”,要明算账。
寿星也很满意,寿星爸爸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大老板,跟杜辉还互留了名片。
杜辉把钱分了一半给宋青莲,说这是分红,宋青莲开心得快要爆炸了。
“下次不许这样做了。”
“为什么?”
“你……”
冯月出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觉得太小就对钱有强烈概念不是一件好事情。
“坏妈妈!”
宋青莲很伤心,她明明很厉害,跺脚就跑到杜辉身边,杜辉此时只想隐身,但宋青莲不会让他得逞。
“舅舅,我妈妈很坏,我们不跟她玩,你带我去吃肯德基,我请你,明天早上咱俩坐班车去!”
“我?”
杜辉扯着嘴角笑了笑,又挠了挠脑袋,他好大一个人怵在那,做什么都显得傻乎乎的。
“还有没用上的小蛋糕,你去给你妈妈拿一块儿,要水果多的。”
“我才不!”
宋青莲脑袋摇晃的幅度很大,但还是乖乖去了,她对这里就跟对自己家一样熟悉,有回跟杜辉生气藏到包厢沙发底下,差点把所有人吓死。
“小孩嘛,闹着玩的,也没正式营业,空着也是空着,你说呢。”
“我说?我敢说吗?我说话管用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人家脸子就拉下来了。”
“她是小孩,你可老大不小了,你跟着她一起瞎胡闹什么,这毕竟是成人场所,要是出点事儿你直接倒闭得了。”
“哎哎,我真是想得太狭隘了我这个人,做事不顾后果,真是,以后我一定改这个破毛病!”
“你!”
冯月出气死了,宋青莲说不得,杜辉错认得快,她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出。
“哎对,妈跟她那老朋友去山上摘蕨菜去了,说是后半晌才能回来。”
“蕨菜得长多深山里,她不要命啦她!看以后变天她再嚷嚷腿疼脚疼!这一天天的,没一个人让人省心!”
杜辉知道了,现在就是路过只狗都得被冯月出踹一脚。
他就老老实实闭嘴,并着腿坐在沙发上。
冯月出今天穿一条挺长的裙子,直到脚踝,浅黄色带橙色小碎花的,她在服装厂上过班,一般的衣服都会自己做,去市场逛着处理的布料
,一买就是一大卷,宋青莲的半袖裙子小短裤,她的裙子衣服,妈的衬衫裤子,布料花样儿都是高度重合。
杜辉的双手也支在沙发上,他手掌特别大,骨节也突出,手背和小臂上的青筋很显眼。
包厢的灯光有些暗,杜辉低头看到自己的小拇指碰到了冯月出的裙子。
很软,布料很软。
宋青莲并不打算原谅妈妈,送完蛋糕扭头哼一声就走了,冯月出也不打算跟她和好,这一天天的主意头太正了,多大点小孩。
但是蛋糕太好吃了,奶油好吃,水果也好吃,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但冯月出骨子里还是有点吝啬,她平时买蛋糕爱傍晚骑着自行车带着宋青莲去买蛋糕边,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一大袋,实惠。
吃完她肚子里的火差不多也消了,稍微有点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宋青莲太抠门,零用钱给得少。
反思了两分钟,一点也没有!除了她给的,她爸爸她姥姥她舅舅,经常偷偷给她塞钱,玩具零食,新潮的小东西,她就没缺过!
宋青莲这个头开得很早,幼儿园不留作业,只是有时候手工课会带着做些东西,完成得好的小朋友会被老师展示,奖励,有些小孩老完不成,就抹眼泪,宋青莲发现了这个商机,替人折青蛙,五分钱一个。
冯月出真拿这小孩没治。
“要不,明天咱们一起去?我看青莲还挺期待的。”
杜辉觉得宋青莲不会记她妈不好,准会记他不好,没准儿以后就把今天挨骂的事算他头上了。
“去什么去!谁都不许去!”
得,完。
冯月出扭头剜了杜辉一眼,她上面还穿着褂子,现在温度高了,加上生气,脖颈靠下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晶莹的小汗珠,杜辉还没看仔细,发现冯月出嘴唇上挂了一小块奶油,她唇色很健康,鲜红饱满,看着跟挂了颗珍珠一样。
“你说说养个小孩多不省心,哪像我们小时候,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冯月出也有别的家长的这个坏毛病。
冯月出说了两句才反应过来,杜辉已经忘了,她恍然间有点失落,很多她觉得珍贵的压箱底记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能跟我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儿吗?”
“没什么可讲的,穷,苦,吃不饱穿不暖,被别的小孩瞧不起。”
但等杜辉想知道,冯月出却说不出口了,似乎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妈说我小时候可淘了,春天摘香椿爬树上下不来,还嘴硬不肯找人帮忙,说自己在树上看云彩呢,有这回事儿吗?”
杜辉笑着说道,硬朗的五官像是用斧子凿出来的,浓粗英挺的眉毛略微有点压眼,眼窝很深,眼尾像刀刃一样,明明攻击性很强的长相,却显出几分温柔。
宋青莲爱让杜辉在她同学面前露脸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觉得她舅舅很帅,比别人的舅舅都要帅。
“对!你从小就爱逞能,谁都没你气人,我那会儿还带着大鼻涕穿着屁股帘,就在树底下哭!你是不知道那棵老香椿树有多高,我连着几个月做梦都是你摔下来了!”
冯月出狠狠白了杜辉一眼,还不解气,伸出手就要照着杜辉胸膛拧一下子。杜辉就爱故意惹冯月出生气,当兵时候每次探亲回去前胸后背都净是让冯月出拧出来的青青红红的。
快要碰到杜辉衬衫时候冯月出才意识到过界,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鼻子。
哎,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杜辉,是她想吃的,小时候冯月出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会跟杜辉哥说,因为妈每天上地已经很辛苦了。所以有时候杜辉闯祸,挨的揍里面也有冯月出的一份。
后来杜辉就学爬树,爬上爬下得跟猴子一样,再高的树也能爬上去了。
“那我后来就学会了不是?绝境出真知,要不是那次没准儿我现在还学不会呢。”
杜辉又笑,但是声音压得有点低,冯月出似乎听到他胸腔的震动。
“你这是枪伤,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说,就知道骗我。”
冯月出看到杜辉挨着自己那边的手臂,有块疤,很狰狞,肉都要翻过来了。
“嗨,这算什么呀,我可舍不得让你、你们知道,替我担心。”
杜辉又笑,微微低头,咽了口唾沫,巨大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休眠一阵的电视机又亮起来,屏幕光照到杜辉高挺的鼻子上,蓝莹莹的。
“你真不要生气,我哄小孩儿玩的,给她们放的都是些什么猫抓耗子,光头小和尚的动画片插曲,话筒给配好几个,你是不知道,叽叽喳喳的跟养了一屋子鸟儿,你不说以后我也不让青莲再领了。”
“该!自作自受!”
冯月出斜着眼睛又瞪了杜辉一眼。
“快听点大人的歌儿洗洗耳朵……”
杜辉向后靠着拨弄遥控器,缱绻温柔的前奏响起,充盈着安静的空间。
我的思念,
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
冯月出“腾”地一下坐起来。
“哥,谢谢你照看青莲,我们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冯月出走得有点慌张,宋青莲已经忘了跟她妈生气的事儿,跟杜辉做了个鬼脸就跟在她妈屁股后走了。
“妈妈,又去姥姥家吗?姥姥不在呀。”
“嗯,去姥姥家等着,妈妈有点大人的事儿。”
冯月出说不出具体原因,她觉得,觉得杜辉有点奇怪,但具体哪奇怪,又说不出。
她还要跟妈再统一统一口径,千万不能露馅儿了。
中午吃的是一家新开的薄饼卷各种东西的饭店,还有一些看起来很稀奇古怪的卷菜,宋青莲吃得很开心。
冯月出躺在西屋炕上哄宋青莲睡觉,但一般哄不着,旁边有画笔跟本子,冯月出要是睡着了宋青莲不会吵妈妈,会自己乖乖画画。
冯月出睡着了,一阵清风从窗户缝溜进来,沿着她的小腿吹上来,裙子像花瓣儿一样展开,冯月出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
她好像听到有人说。
“嘘,别吵到妈妈睡觉,去外面玩。”
又好像有什么黏腻的,像蜗牛一样的东西沿着她的小腿往上爬。
冯月出睁开眼,金黄色的落日洒了进来,落在她白皙的小腿上,她猛地坐起身。
最近太累了,睡了这么久。
“我要打败青菜虫!”
外面的小菜园里传来宋青莲清脆的声音,那么小的菜园子,她姥姥还画出来一小块给宋青莲种,她没事就去薅薅草,浇浇水。
“醒了。”
冯月出激灵一下转过身。
是杜辉,他正倚着门笑,不知道看了多久。
“在妈家吃啊,我都做好了,妈马上也回来了。”
“不了。”
“你回去还要再做多麻烦,都是你爱吃的菜。”
“不了。”
“青莲也说要尝尝舅舅的手艺。”
“不了。”
冯月出脑袋很混乱,只是有些机械地重复拒绝,脚步向外。
“冯月出。”
杜辉拉住冯月出的胳膊,炽热的掌心贴到她的肌肤,向前一步。
冯月出抬头。
看到他锋利硬挺下颌上那颗黑色的痣。
以前无数次这样的时刻。
“月出,我最近总做梦,我好像和谁躲在柴火垛后头,你记得吗?”
——
“妈妈,你慢点,我害怕。”
宋青莲害怕地抱住妈妈的腰,冯月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呼呼的风从她的耳边经过,她不敢停下——
作者有话说:推推我的下本预收,感兴趣的朋友点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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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毒女配!我老婆?[年代]
沈妙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老公变得很奇怪。
原本健壮有力浑身是劲儿的大小伙子怎么忽然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心比天高。
整个一大!草!包!
……
刚高中毕业的贾亦方,一睁眼回到了70年代。
等等等等等……睡在他身边的人叫什么?
后来他发现这个书里的恶毒女配虽然愚蠢笨拙、莽撞艳俗、朝三暮四、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但,也是有丁点儿优点的。
就在他打算用爱感化教育好沈妙真,并且改变自己被她害死的结局时,发现了男主的秘密。
所以。
书上写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主角就一定是好人吗?恶毒女配就不可能是被逼迫的吗?
第65章 我不会逼你
“青莲,你先回家,给四四喂食,然后看半小时动画片,钟表第二长的指针转半个圆,妈妈马上就回家。”
冯月出把钥匙挂到宋青莲脖子上,认真嘱咐着,见那道小小的身影进了楼道,才站起身,把自行车停好锁好,转过头。
宋青莲走之前还忧心忡忡地嘱咐她妈妈,别跟舅舅吵架了,舅舅知道错了,小孩子不懂大人那些复杂的情感,只知道生气了才会躲着,才会不理不说话。
入了夏,杜辉的酒店也是正式营业了,开门那天鞭炮声就响了一上午,冯月出也算才知道这小小县城里竟然卧虎藏龙着那么多有钱人,她平日工作接触的一般都是穷光蛋,这给她一种割裂感。
杜辉离她的距离不算近,路灯底下轻轻地来回踢着一颗小石子,垂着头,显得有点可怜。
他今天穿得挺体面的,墨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得很工整,露出来的小臂很结实。
同事里有人暗暗跟冯月出打听过她这个从南方回来的大老板哥哥,虽然能看出不年轻了,眼角爬了皱纹,但依旧关心着他的终身大事,有没有成家离没离婚生没生儿子什么的。那时候下海捞金回来就离婚的不在少数,体体面面分开给笔钱算是好的了,更多的是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地方藏着多少个小老婆,让老黄牛一样的原配蒙在鼓里。
社会氛围对于这种现象也不是唾弃,反而还挺理解,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也怎样怎样,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比他还过分。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看你越来越忙了。”
杜辉走在路外侧,有邻居下班回家打自行车铃跟冯月出打招呼,扭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面孔。
“我们去外面转一转吧。”
冯月出不好每个人都解释,而且一个小区的人比较知根知底,冯月出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宋行简跟开饭店的杜老板有这层关系,她不清楚杜辉怎么走的关系,但不可能谁都能开起来那样规模的饭店,就是开个小炒菜馆,应付各种名头的检查都不是容易事儿。
杜辉以前是很有棱角的,像一块儿又臭又硬的石头,现在圆滑了不少,这是好事,他人生的前半段已经教给过他这道理了。
“青莲让你费心了,怎么说都不听,她老爱往你那里跑。”
“这有什么可费心的,我乐意,别说她,我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冯月出天天躲着他,挺长时间了连正经话都没说几回,每周末妈家那边的聚餐冯月出也不去了,这一个人想躲着另一个人法子可多了。
“我?还挺好的。”
冯月出脚步稍微快了两步,她的影子跟杜辉的影子就拉出来点距离。
其实不是还挺好,是真挺好。冯月出的意见终于被采纳一回了,队长让她找块儿小地方试点,冯月出选中一个快倒闭的食品厂子,计划经济时候是很吃香的单位,做了几十年的桃酥鸡蛋糕蛋黄脆什么的,开放之后就不行了,这几年更是下岗了大半工人,现在就是撑着半口气。
人少了,地方就空出来,以前满满当当都是停着自行车的地方,现在长了荒草。相反是跟这儿隔着半条街那地儿,扎堆儿都是卖菜的,也有一些卖早餐的,俨然自然形成了一个早市,堵的自行车都骑不过去,管过多少回也不顶用,着急上班的,附近的居民都投诉,说早晨四五点就有去占地儿的了,推着车叮叮当当的响,连个觉都睡不好。
管多少回也管不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确实有这个需求,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就爱买路边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菜,工厂学校也有,年轻人爱在那吃早餐。
冯月出跟食品厂的负责人沟通了,把那条街上的商贩转移到他们厂的空地去,连停自行车的地方也有,一个小摊位象征性地收几毛钱,多了营收不说,还能带一带食品厂的滞销。临近保质期的都大甩卖,这些东西这么多年老吃,年轻人可能腻了,老人念旧,买菜时候顺便拎上一包便宜桃酥也极有可能。而且早市就两三个小时,等工人正式上班了,早市也就撤了。
最主要的是管理和卫生问题,冯月出也在摸索中,尝试着选出个带头的,能负责监督一下,带头收拾垃圾,也设置奖罚机制,卫生保持好的,来时候什么样走了还什么样的,就分到最好的位置,卫生保持不好的先警告,再不听劝就不让摆。目前为止效果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最开始是有挺多摊贩不配合,冯月出她们大队开始出了不少人维持秩序,这才算稳定下来。
现在这案例已经成典型了,以后可能能越来越多,但可不是十全十美,也有不少小毛病。不过冯月出这工作就不可能不遇到麻烦,她的工作内容就是解决麻烦,处理矛盾,要哪哪都和和气气安安稳稳丁点儿错不出,那她这工作也没了。
“你在躲我?你为什么躲我?”
杜辉停了脚步,他受够了冯月出这种搪塞,你进一步,她退一百步,你退一步,她乐不得。
“月出,如果和我相处给你造成困扰,那我道歉,我想跟你说,我不会逼你,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我只是……觉得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对不起。”
杜辉垂着头道歉,影子被拉成很长一道,暖暗的路灯光线落在他锋利的五官上,高挺的鼻子,厚重的唇,他下唇偏厚,唇色很深,都说这样的男人重感情。
冯月出也盯着自己脚底下,她今天穿了一双紫色的塑料凉鞋,底很硬,有点磨脚。
“行,我也没往心里去,嫂子呢,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大家看看?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杜辉愣了一下,觉得心口很闷,闷得喘不上气,她真是。
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毫无意义,并且永远不会有意义,梦里的那些也是,他是一个完完全全被所有人舍弃的笑话,那些对好了口供同生共死的战友,妈,冯月出,所有人。
“你知不知道——”
杜辉停住了话口,他想索性把那些话说出来,凭什么这样对他,那不如一起下地狱吧。
“年轻小姑娘喜欢什么款式衣服?过几天去上海瞧瞧她。”
冯月出松了一口气。
杜辉看着冯月出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舍不得,他总是舍不得。
“我也老啦,哪知道现在小孩想法,明天替你问问我同事,我们单位来个好时髦漂亮的小姑娘。”
“行。”
杜辉看着冯月出的走进单元楼,一点一点没了身影,他抬起头。
“爸爸,你说妈妈跟舅舅会和好嘛?我都不敢去找舅舅玩了,因为最好的好朋友的朋友不能是最好好朋友不好的朋友,哎呀,你懂不懂!”
楼下的人对着窗口的两个人摆摆手,又做了个手势。
“啊!”
宋青莲假装自己中小刀了,捂着胸口倒在她爸爸身上。
“你很喜欢这个舅舅。”
宋行简用的肯定语气。
“当然啦,舅舅做舅舅能得九十分的高分呢。”
宋青莲不偏不倚。
“我回来了。”
冯月出推开门,见到宋行简有点惊讶。
“我不能在家?”
宋行简最近特别忙,应该说他自从调到这里就比较忙,当时这里情况非常复杂,派系斗争,地方保护主义,流动人口,因为进京要塞总处于高度敏感,要严防上访,没有支柱性产业,经济发展不起来……总之到处透风,反映到具体生活中就是盗窃抢劫流窜作案频发,治安管理极差。
而且因为特殊历史原因,当时民间枪支武器泛滥,造反派武斗,警
用盗窃,矿场的爆破需求,一些民间能人能自制土枪等等,总之不少都流散民间,社会治安压力很大。
不能纯粹暴力收缴,光靠宣传动员也不行,两者折中,到第二年这事儿才算是干出来点模样,宋行简还在公安局办了个展览,用于展示这些收缴的武器,还组织了全县的中小学生与家长参观,当然看武器不是主要,讲武器背后血淋淋的事故才是主要。
这之后公共场所秩序才算正常,最起码抓住个小偷敢大声呼喊,不怕跳出来两个同伙一起把你揍一顿了,社会治安大有好转。
但最近又接连出了几起恶性伤人事件,盗窃抢劫等侵财类案件也井喷,被遏制过的黑恶势力摇身一变又回来了,这些跟大量国营企业倒闭,工人下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当然可以,以为你最近又要住在公安局呢,在外面可得当心点。”
冯月出说着,把遥控器摁掉,宋青莲已经超过时间了。
宋青莲仰天悲呼然后就跑走了。
“月出。”
关了灯,今晚的月光格外亮,亮得冯月出的头发丝都反着光。
宋行简把手搭在冯月出的膀子上,她那的肉有点软,剧烈动起来就窸窸窣窣的荡,白的晃眼。
“今天好累,你也早点休息吧。”
冯月出拍了拍宋行简的手背,把他的手拿下来。
她笑得很温柔,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
第66章 受伤
“队长,要不今天从我跟小六负责的片区开始查吧,薛副队长家里又有事请假不在,咱们对他这边情况不算了解,最近又……”
不知道为什么冯月出从早上起来眼皮就总跳,连着眼珠子都咚咚咚的,跟敲鼓似的。
她觉得那薛副队长肯定有问题,所以他一有啥动静她就高度警惕,往最坏处想。刘队长其实也不大看得上薛副队长,不过他看不上眼的方式是包容,就是他做不好的我就多做点。
“最近又怎么最近?有点困难就能把你们吓跑是不,做好分内工作,少被外界声音牵着鼻子跑,群众的感觉总是滞后的,等交通顺溜了,食品卫生了,街道干净了他们就知道咱们的好了。从你们那片儿开始查,我还不知道你,心肠软又好说话,多少小摊贩就爱往你那片区跑,大检要从你那开始我指不定得挨多少训。”
其实冯月出并没有那么好说话,该管的也管,该收的也收,只不过别人潜意识里总这样觉得。
队长人挺好的,就是嘴巴不饶人,冯月出被训得一个劲儿点头。
隔壁县出了个大事,有出外勤的城管被捅了,听说血呲出来可高了,是个编外,执法过程中有不合规,听说以前是同学,还包含了个人恩怨,妻儿坐在城建局外面连着哭好几天,寻死寻活闹着要个说法,后来承诺给城市户口一并解决妻子工作就好了。
冯月出知道他们县,她以前去学习过,表面祥和,其实乱得很,据说县财政不太好,部门私底下研究出来个罚款创收,不少名目,要深究下去都得完蛋。
冯月出即使对自己部门同事颇有微词,不认同一些人工作方式,但他们有一方面做得非常好,也是刘大队长领导的好,可能因为身边比较重要的人都当过兵,冯月出对退伍军人很尊敬。
那就是她们每个人都必须严格遵循流程办事,遇到违反规章又不及时撤离的小商贩先开罚单,再没收工具,小贩在固定时间内拿着罚单交罚款去城建局仓库领被没收的东西,要是货不对板,被分了换了的都是要受到严厉追责的,以前有几个编外的把人家的腰带给分了,后来就都辞退了。而收上来的罚款都是直接给到财政局的,定期上缴,大队长对票据存根查得非常严,冯月出以前不出外勤时候就负责核对,所以这中间几乎没有可操控的空间。
没有额外收入,又让一些人不满,反馈到工作中就是态度恶劣,总之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又是一处大剌剌挡着路的商贩,队长的脚步不算快,完全有收拾起来的时间,或者哪怕做出收拾的动作,有个态度,但那摊贩就叉着腿坐在凳子上,抽着烟,一步不带挪的。
碰到硬茬子了,冯月出有点担心,她就不爱去薛副队长的辖区,老遇见奇葩事儿,比如她手里没收的一个鬼砣,就是秤砣子,外观看起来跟别的秤砣一样,但里面灌的都是沙子,一称能缺半斤,冯月出怀疑这是做一锤子买卖的吧,但这小地方哪有那么多傻子让人骗。不是没处理过缺斤少两,这样夸张的还是第一次见。
“看见我们来了东西也不收,这都要摆到路中间了,怎么回事儿?”
刘队长看着人高马大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刚收上来的警棍,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刘队长不用跟他废话,直接收了!”
跟着上来捧臭脚的那个平日里也这样捧薛副队长的臭脚。
“我看你们收一个试试!”
这是一个卖散装汽水的,大塑料桶外头挂着不少玻璃杯,里面还装着橙的紫的绿的水,都是用糖精跟色素勾兑的,出来就是橙子味的葡萄味的,舌头都留着色。不少家长去监察大队举报过,小孩儿爱喝这种东西。
那男的可能身体有点问题,左边嘴有点歪,胡子拉碴的挡住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眼白很多,看人时候让人觉得瘆得慌。
一看这有动静,周边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冯月出真怕他们起冲突,最近已经够敏感的了,还是劝退更安妥。
“小冯同志,这人有点愣,刚从里面出来,你别跟——”
看热闹的有认识冯月出的,毕竟她在她那片儿街道社区都是熟面孔,那大姐往出拽她拉着她袖子贴着耳朵说悄悄话,要跟着队长一帮人出外勤她一般都是被挤到后面,即使她说过好些回自己有的是力气,但他们还是觉得得照看女同志。
那个跟字后面还没说完,就出事了。
“啊——!”
人群中响起来一声尖叫,冯月出眼睁睁见着那小贩从三轮车底下抽出来把斧子,直直就砸到刘队长脑袋上,早些年混社会的黑招数都特别多,最主要的就是胆子大和出其不意。
刘队长恍惚着往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血从他的鼻腔冒出来。
“打人了!城管打人了!”
饮料摊子被摊主自己掀翻,紫的绿的红的一大片,离刘队长最近的那个男人后退一步窜到人群里,另外两个反应过来要上前去控制住那挥着斧子的摊主,但桎梏于他的凶狠与武器心底都有点犯怵。
“管理费卫生费一天比一天高,到底还要交多少钱!要不要我们老百姓活了!”
质问来得猝不及防,所有的收费标准都是一致的,不可能出现一天一个样的情况,但这时已经没有解释的余地,也没有人会听,更恐怖的事出现了,周围开始有人围上来
“该揍,他们就该揍!”
“揍谁,你们想揍谁!”
混乱的不知道是谁开始动的手,能听到“邦邦”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有骑着自行车跑去警察局报案的,冯月出的位置靠边,要是现在扭身就跑也波及不到。
刘队长此时已经倒在地上,鼻子里出来的血洇了一片,周围动手的人也没放过他,一脚脚地往他身上踢,另外两个人也被围着揍的没有还手机会。
冯月出扑过去抱住刘队长的脑袋,挨几脚几拳头也没什么事,顶多青紫再不济流血骨折,但刘队长好像真要死了,冯月出手掌心一片温热,怀里人不停在抖,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知道谁的茶叶蛋摊儿被掀翻了,咕噜噜的滚到冯月出脚底下,沾了不少灰尘,有人拽下来她一把头发,冯月出不吭声,咬着牙弓着身子护住身子底下刘队长的脑袋。
坚持坚持,只要熬到派出所的人到了就行了……
“让
让让让!”
杜辉最近这段日子每天都在小县城里餐馆晃荡,他发现他高价请来的一些厨师做菜口味不太符合当地人,吃一两次当新鲜行,要想都是回头客还得日常,来应聘的一些连试菜都不过去。厨师可是关键,是饭店灵魂,开门做生意的最忌讳徒有面子没有里子。
走着就听到有挺脏的骂人声儿,围着一圈人,叮叮当当的还挺热闹。
啧啧啧,这宋行简工作也不怎么样嘛,聚众打架,还这么多围观群众,杜辉打算去视察视察宋行简工作情况,没准儿还能留着做个笔录膈应膈应他,不过这种普通争端大概也到不了他手上。
杜辉开始还背着手踱步呢,说实话他觉得这里治安算是不错了,对比南边猖狂的飞车党,好歹明面上过得去。
他个子高,凑近一点就瞧见那深蓝色的工作服,靠!
杜辉一句话没说就直接上手,他是真的挺强壮,个头一米八往上了,劲儿也大,拽着踢到冯月出身上的那只脚就把人拎起来了,啪唧一下撇旁边去了,撞到卖西瓜的三轮车,叽里咕噜一车瓜滚下来,那人抱着大腿哎呦哎呦个没完。
地上还有被拽掉的长头发,飘的哪儿都是,杜辉要气死了,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本来就不小的鼻子剧烈呼吸着,鼻孔跟牛似的,心脏砰砰砰的要从耳膜跳出去,牙齿咯吱咯吱的响。
早些年他在军队时候体能什么的就都拔尖,力量速度负重之类都远超常人,混社会那几年知道轻重打架也不会使出全力,后来讲究文明做生意就更不动手了。
有个穿绿衣服的反应很快扭身就跑,杜辉脚下发力助跑两步,腾空的瞬间腹部力量收紧,身体在空中像张拉满的长弓,凝聚了全身力量的右脚踹到那人后背上,一下子就摔出去好远,下巴脸上擦的都是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哥!哥!杜辉!你疯了!”
冯月出奋力怒喊着,杜辉回过神,扭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冯月出手上全都是血,她努力护着的那颗脑袋还在不断地咯血,血遮得看不清五官,脚也在抽搐着,伸直又弯曲。
“你疯了?你这样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冯月出吼着,眼泪后知后觉地才往下掉。
警车终于到了,医院救护车紧跟其后,冯月出手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第67章 工作调整
哒、哒、哒。
办公桌前的人坐得很直,这房间光线很好,窗外绿莹莹一片,他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开又盖上钢笔盖子。
那双手真漂亮。
办公室内的一切都显得陈旧庄重,巨大的办公桌漆色很暗沉,人造革的沙发很笨重,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柜玻璃是透明的,里面放的书都是军事历史法规类的,唯有的文学书也都是古典名著,文件柜和报纸架子都十分井井有条。
他不抽烟,但桌子上有个烟灰缸,他不喝酒,不耽误刚来时候喝到过胃出血。
叩、叩。
“进。”
进来人低声汇报,把手上文件递给宋行简。
宋行简不认识城市监察管理大队的刘队长,他们不是一个系统的,不过打听过,说是个退伍军人,人挺正直,就是有点轴。
他转到市里医院去了,脑部被锤子重击,凹陷性颅骨骨折,骨碎片又导致大量颅内出血,继发性脑水肿,自从事发后一直处于昏迷,医生初步诊断进入植物状态,就是植物人。
他结婚比较晚又碰上计划生育,只有个还在读小学的女儿,出事那天还是他闺女生日,听说他媳妇儿做了一桌子菜跟孩子在饭桌前等着。
唯一好点儿的消息是这是工伤,一切费用都由县承担。
宋行简又往下翻笔录和各种档案,犯事的小贩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以前也是因为聚众斗殴进去的,那时宋行简还没来,当时严打抓典型,他作为首要分子和主犯判的比较重,从犯的名字也有很长一条,但当时都判的情节轻微,没有直接实施伤害,再加上有未成年,大多只拘留几天。宋行简往下看,觉得有个姓氏很眼熟,他站起身,从报架上抽出来一张报纸。
都姓常,第二个字是天,同一辈儿的人。
不同的是报纸上那人是作为优秀民营企业家被表彰的,戴个大红花,笑得慈眉善目,常做慈善,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拉动了县里经济,还是人大代表。
县城中心的几条商业街都有他的投资,但本职是做矿产的,是本地最大的矿业集团,旗下涉及煤矿砂石等等。
这是一条非常常见的□□发家路,最开始的街头小混混,打架盗窃挑事,年纪不够抓进去关几天再放出来,再抓再放成警局常客。这样来来回回久了手下就攒一帮小弟,自己不用动手了,靠吃小弟供奉上来的,大部分是扒手,当时还流行那个说法,要是身份证连同钱包一起丢了,去找片区老大,身份证能给找回来。
逐渐这种小钱不满足,就开始发展到组织替人要债,当打手,民间高利贷,做黄黑产业,在这个阶段还是处于比较脆弱的发展阶段,要是严肃对待犯罪举报,还是能拿到罪证,给予致命打击的。
接下来是通过贿赂或者其他利益捆绑方式,在国有煤矿旁边承包个小煤矿,明面上挂着镇或者村的名义,像煤耗子一样,从小矿坑打穿隔离柱,直接进入优质煤区,乱挖乱采,直接破坏国有煤矿原有计划,甚至可能引发透水,瓦斯爆炸。这期间就没有人举报吗,一定是有的。
拉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内应越来越多,国有煤矿经营困难,要改制,他摇身一变,换个身份低价收购,表面承诺承接所有职工,妥善安排一切善后问题,从寄生虫成主人了。
初步积累财富之后他们会像蝗虫过境一样,房地产运输物流酒店洗浴娱乐场所,只要是他们看中的行业,就不允许别人冒头,硬要干,那就俯首称臣当小弟,就随便拿个房地产做例子,对上面早得内部信息低价拿地,对下面打手队伍暴力拆迁,谁干得过他们。
因为大多是来这里当跳板的,只要能作出政绩工程,呈上去好看,领导层也不大在乎其他。
宋行简刚来时就面对这种情形,要是抓到不该抓的人,竟然敢直接揍到警察局来,最后还得跟犯罪分子道歉。那时候他们羽翼已经十分成熟丰满了,保护圈几乎无坚不摧,而且身上的黑色印记早就洗得差不多,还拥有极好的社会名誉,优秀企业家,热衷公益,甚至能作为人大代表代表人民意志指导公安局工作。
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宋行简上任这几年先是极不容易树立起职业应有威严,最起码不会出现跟犯罪分子勾肩搭背抽烟耍皮情形,蛰伏几年才连根拔起几所地下赌场,连同一线的业务收放高利贷暴力催收也有所缓解。
这些能彻底打击干净吗,肯定不能,但一定要摁得死死的,摁在地底下不敢走到阳光下来,就能算
胜利了。
“宋局,郑书记找你。”
郑书记姓郑,他爱人姓常,有传言说儿子在美国留学,但不知道真假。
“小宋啊……你看你还年轻,不要什么都较劲……要注意影响嘛……顾全大局……这就是一起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治安事件……顶多算互殴吧……要我说就尽快结案……”
郑书记说话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快眯成一条缝,脸上肉又多,圆得快要往下掉,脑袋秃出来两个角,跟个佛爷似的。
“你档案漂亮得很呀,年纪不大经历过这么多,你看你又年轻,来了之后破了好几个大案,敢捅马蜂窝,地下赌场也拔了,在我们这小地方屈才呦,我看用不了多久……”
“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你这姓可是好姓啊,但再好也是以前了……我要老啦,用不了两年就退了,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不像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别陷在哪儿出不去,以后这天下一切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啊……”
宋行简跟孙子一样点头。
从办公室出去,楼道很肃静,冗长又昏暗,墙上张贴着的通知单宣传画一层叠了一层,卷着边儿。
“老不死的。”
宋行简踢了一脚办公室门口发财树的叶子,低声骂着,郑书记要是明天就死了他工作开展起来少一大半困难。
木头窗户磨损的严重,细微的风吹过玻璃窗户就颤颤巍巍的抖动,半人高的深绿色油漆刷的让走廊更显昏暗,救死扶伤的标语有点褪色了,来来往往是脚步急匆的医生护士,路过卫生间,消毒水混合着尿臊味很刺鼻,宋行简挡了挡手中的食盒。
他手艺实在一般,对他来说食物的唯一作用是果腹,给身体器官提供必要营养,所以是在医院旁边饭店买的,因为食盒,还压了几块钱。
冯月出病房在靠里位置,是个双人病房,昨天另一床出院了,所以目前只有她一个病人。
“舅舅,我只能吃一个苹果呦,剩下的你全部吃掉,要是浪费了妈妈要生气的。”
宋青莲握着小刀再次跟杜辉确认,他们两个在比赛削苹果,看谁的苹果皮能一直不断,谁的更长。
“宋青莲,知道你妈要生气还玩,割到你手怎么办,放那。”
“妈妈我都会自己削铅笔了,还会帮笨蛋的同学削,苹果当然没问题啦,再说我是往外一点一点削。”
果盘里已经放着三个削好的苹果了,两个人都断了好几次,没有分出胜负。
“我申请比赛暂停,我胳膊不舒服了,改天再比。”
没人比杜辉更能看明白冯月出脸色。
“好吧,你们大人为什么身体那么多坏的地方呀,姥姥也是,要不腰疼要不脚疼要不牙疼,你们是真的还是假装的呀。”
宋青莲这句话带着一种小孩独有的天真,她是一个健康极了的小朋友,以至于感冒对她来说都是极珍贵的体验,所以她甚至有点期望自己受点伤,假装这疼那疼,这样就不用上学啦,还能整天在家看电视。
她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到邻居姐姐那么大时候可以看一暑假电视,长大妈妈那么大时候可以想什么时候看电视就什么时候看电视,半夜起来看也行,冯月出和宋行简半夜看影碟被宋青莲抓到过,后来他们在卧室也安了个电视。
而在她这么大时候,在可怜的她这么大的时候,每天只能看半个小时电视!
“咳咳……”
冯月出忍不住笑出来,她一笑连着被踹到扭伤的腰就疼,就龇牙咧嘴的哎哟。
冯月出伤倒是不重,腰轻微扭伤,卧床休息几天就行,肩膀后背有几处被踢的青紫,每天按时上药,冯月出一直趴着,要是一动不动的似乎疼痛就发现不了她,可以和谐共处,要是动起来,连着浑身哪哪都疼。
“妈妈妈妈!”
宋青莲眼眶“唰”一下就红了,想扑到冯月出病床上,又怕自己靠近让妈妈更疼,有些无措的张着手。
“没事没事……”
杜辉上前拉住宋青莲的小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冯月出深呼吸两口气平复着疼痛,没多严重,就是有一块伤一疼起来就酸的发轴,很难形容,反正不舒服。
宋青莲眼睛一眨就下来一大泡眼泪,乖巧的人心都化了,冯月出立马原谅了她以前的调皮,以及接下来不太严重的调皮。
宋行简隔着玻璃望进去,隔音还是不错的,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个人都着急地凑在病床边,杜辉拉着宋青莲的手,跟一家三口似的。
他像个打扰的外来人。
敲了敲门。
“爸爸!你有没有把坏蛋抓到!”
宋青莲看到自己爸爸就跑过去扑他怀里,着急忙慌地询问。
宋行简摸了摸宋青莲的脸蛋,顿了一下道。
“快要都抓到了。”
冯月出觉得脸红,她甚至不知道动手的人都算是坏人吗,她自己又算是好人吗,他们是正义的一方吗。
“刘队长怎么样了,有没有好转?”
宋行简把食盒放到床头柜上,上面已经摆了两个食盒,连用过的碗筷都在水房刷干净了。
他早上到现在一口水没喝。
“暂时没有好消息。”
宋行简顿了一下,又说。
“月出,要不你再回城建办公室怎么样,或者你对哪个部门感兴趣,我问问有没有借调机会。”
第68章 撂挑子不干
冯月出感觉自己有点老了。
年纪小时候掰一天棒子,挖一天土豆子,腰不酸腿不疼的,回家还能趴油灯底下认一行字,还能给杜辉哥写封信。
现在医生说卧床休息两天就好了,她下了地还是腰酸,走路得扶着,看起来有点搞笑,她在中医馆那贴了两贴膏药,好了不少,就浑身都是膏药味儿,楼下老大娘养了只馋狗,每回看见她都往前凑,现在一嗅鼻子就跑的远远的,宋青莲也觉得难闻,张着嘴巴喘气假装闻不到往她身边凑。
不怎么疼了,就是走路得慢着点,冯月出腋下夹着个包,包里装的是个挺小的软枕头,单位椅子背硬,这样靠着会舒服点。
她从今天开始恢复工作了。
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本来还有说话声音,冯月出推门进去一下子都静了,后来有人反应过来,干巴巴跟冯月出打了个招呼,其他人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冯月出,冯月出觉得挺不舒服的,但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有点反应也是应该的。
刘队长大概就那样了,一辈子就那样了,等什么时候器官衰竭或者感染什么并发症走了,就算结束。
冯月出能挪着下地动弹那天就去看了,看不了刘队长,刘队长还在市医院里,他爱人也跟着照顾。她去看了刘队长家的小孩,拎了一些水果礼物,很懂事的小孩,提起爸爸就红眼眶,冯月出也不敢多说。她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事情紧急当时也没来得及瞒着她,这种情况下还把啥都安排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小孩衣服上连块污渍都没有。
冯月出发现有时候人要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得多。
墙上小黑板上的字还是出事那天早上刘队长写的,每天工作开展前他都会给大家简短开个会交代工作。
薛副队长也不在,冯月出看到他桌子上茶杯里的茶叶已经干了,看来也有段时间没来了。
冯月出总觉得这事儿跟他逃不掉关系,但宋行简他们目前只审问出说是积怨已久,看刘大队长不顺眼,那天算是他们倒霉撞到枪口上了,那小贩本来就有前科,按说这回应该判的更重,但再重刘大队长也站不起来了,而且放在具体实操上能判多久,暂时还说不准。
薛副队长就算查到他考勤上顶天也就算玩忽职守,顶多内部警告,肯定能继续留用,现在她们部门就是个烂摊子,没人想赶上前儿来接,估计也没人治的了薛副队长。
冯月出脑袋有点乱,一周多没来桌子上积了一层土,她涮了抹布通擦了一遍,打开外勤日志,上面记得都不大认真,本来就是挺简单的流水账记法,现在竟然只留了个时间地点,其他关键信息都没有,冯月出能理解,发生这么大事,以后多半可能更畏畏缩缩。
冯月出很多时候是觉得一些同事过于耀武扬威了,但并不希望用这样的事情杀一杀他们威风。
“月出姐,你要走啦,恭喜你,走了也好,这活本来就不是人干的!”
高陵玉这样说着,心底还是有点酸楚,她还不知道要在这干多少年才能碰到个机会,她还是正经大学生呢,人跟人真比不了啊。
以前看不出,月出姐还有那样的关系,隔着系统都能把人调走,普通人身上连想都不敢想。
“什么?我要去哪
儿?”
冯月出一头雾水,不太明白高陵玉的话。
“啊?你要走了你不知道?外调函都来了,从没见他们办事这么快过,平日里要审批点啥准磨磨唧唧三推四让的,从出事后薛副队长就钻研着找了不少人,但好像还没找到肯接收他的呢……哎,你们这样的人好歹还有个出路,刘大队长出那种事,你是不知道,我们现在都人心惶惶的,感觉头顶上悬着一把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砸下来……”
冯月出算是知道怎么回事,她当时就拒绝宋行简了,宋行简好像总是怕她苦着累着,总想给她安排到风吹不到日晒不着,最好手上有点小权力,整天面对着笑脸谁来都和和气气的岗位。但说实话冯月出不喜欢那样的岗位,她觉得很虚假,明明外面有那么多问题,就一辈子躲在蜜罐子里头,一想就浑身不得劲儿。
后来出院他们又谈过这事情,差点儿没吵起来,冯月出之前就是厌烦了那种工作才要加入这个新成立部门的,不想再调去一个类似的,天天写通稿唱赞歌盖章,几十年如一日,像个机器人一样的岗位。
就算真不想在这单位,冯月出也不想按着宋行简的安排走。
“哎哎,小冯同志呀,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上去了多帮我们说说好话,总比我们在下面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事儿强。”
旁边有人跟着附和,还帮她从水房打了一杯开水,冯月出尴尬地笑着,笑到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
她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哎,月出今天来啦,腰怎么样了?听说你受的伤不轻呢,哎呀呀,瞧瞧你那小下巴,瘦得就剩个尖尖角了,得让家里人多做点肉啊,补补身子。”
吴姐抱着一摞文件进来,她是队里的老妈子,什么都管,谁家里出点儿什么事都爱往前凑,有时候让人觉得嘴碎烦人,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心里挺暖的。
冯月出确实瘦了不少,以前合身的衣服穿着都有点松快了,杜辉医院跑的特别勤,他就是运气好,那一脚没把人踢出大事来,赔了点钱了事了,自己被关一天做了笔录就放出来,宋青莲每天都要去医院看她妈妈,杜辉就来回跑的接送。
杜辉特别怕冯月出把这个事儿老放心里,过不去。有一些人道德水准太高,这辈子都做不出来暴力解决问题的事儿,所以莫名其妙被打了第一想法就是你凭什么打我,我妈都没打过我。但如果你接触的人事儿多了,见到的物种多了,就发现很多人跟狗没什么区别,这并不是说狗这种生物低劣,而是说一些人是没有理性自我意识的,不受道德约束的,和狗凭着本能想叫就叫想咬人就咬人没有区别。
如果你是作为被伤害的一方,那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羞耻心的,伤害别人的人都没有这玩意儿,被伤害的人给自己那么高的道德要求干啥。在干什么都需要介绍信的年代杜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扒上火车就敢跑,被扭送到收容所来来回回的差点儿没被打死,他关在屋里靠着墙角边恢复力气边喝凉水吃冷饭。另一个被抓着挨揍的人哭得满脸都是血,嘴里重复着自己什么都没干,杜辉想,这一天会在他的人生里越来越窝囊越来越耻辱。
冯月出倒没觉得多丢人,但那似乎是一种比丢人更难堪的情绪,她说不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食堂吃饭时候冯月出也感觉不少人看她的目光很奇怪,冯月出自行车还在单位,估计有阵子不能骑了,她想推小区楼下去。
宋青莲乖乖去上晚托班了,冯月出接她时候好些同学都走了,就她孤零零坐在小板凳上,平日里她干什么都要争第一,最近都乖巧得要命,拖着小下巴并着腿,见到妈妈来了就高兴的招招手,跟老师说再见,听话的不得了。
宋青莲踮着脚把书包放到车筐里,她书包里什么都装,好大一个,总是叮叮当当地响。
“妈妈你好点吗?”
宋青莲不肯坐后座上,乖乖抓着书包带子跟冯月出一起走着,然后给妈妈唱今天音乐老师教的歌。
到一个小上坡,冯月出腿挡了一下车镫子,可能是巧劲儿,链条就掉了脱到地上。平时里冯月出也会按,先按到小轮上,车镫子向后一倒一扽就安好了,但现在腰受伤,她蹲不下去。
“哎?那!妈妈那有修自行车的老奶奶!”
宋青莲有时候爱跟大小孩玩,在大小孩的日记里这个老奶奶是作文固定出场人物,不知道写什么日记了就往她身上安点好事,下雨天送了把伞了,考试考差了安慰了什么的,其实也没那么好,大部分也就是车胎漏气免费打个气,或者补胎没拿钱让明个再拿。但小孩子天天写日记太缺一些事了,又不能天天回回下雨妈妈背着去医院,老师都看腻了。
其实老师现在把这个修自行车的老奶奶也看腻了,呸,根本也不是老奶奶,就头发上掺点银丝,顶多算是大姐。
“对,车链子掉了。”
冯月出脸上有点红,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出了事这两派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大姐又回到转角地方去了,矮矮的人占一块儿小小的地儿,也就半个小汽车那么大,贴着墙根,碍着谁的事儿了呢。
“嘿嘿,这点小事。”
李奶奶支起来车大梯子,蹲下来挑着链条那么一搭,向后一转车镫,轮子就刷刷刷地转起来。
“奶奶你可真厉害!”
“去,叫阿姨。”
冯月出不好意思对着宋青莲说。
“没事没事,老啦,对这么大小孩可不是就奶奶辈了呗。”
冯月出拿出钱包要掏钱。
“不用不用这点小事,收钱我才过意不去呢,冯同志就算不是你我也不会收的呀。”
李大姐说什么也不要,冯月出也没精力撕扯。
李大姐这才看出来冯月出受伤了。
“小冯同志你没事吧,哎,我听说那事儿了,刘大队长也不是坏人,有回我遇到不讲理的他还帮助过我,哎,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要是什么都不管,马路牙子密密压压都摆上摊儿,成天白日的吵,走了留一地垃圾,那日子也没法儿过……”
“哎哟,小朋友你这凉鞋上的东西掉了啊。”
宋青莲的凉鞋上本来有个小苹果饰品,但总疯跑不知道掉哪了,现在光秃秃的显得有点丑,李大姐在她修鞋的箱子里掏啊掏,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显摆一样举到宋青莲眼前。
“你瞧,这什么?”
“小风车!”
是个小风车样式的小装饰品,李大姐这来来往往很多修鞋的,有些坏得过分不值得修了,那人就把鞋扔在这,李大姐会看看有什么没准能用到的,就留起来。
这个风车的小饰品就那样留下来的,顶上亮晶晶的像小钻石一样的东西都掉了,李大姐从别人不要的靴子上夹下来,又用胶水粘上去的。
还是说什么不肯收钱,说要不也派不上用处就扔了。
冯月出推着自行车要走时候李大姐突然想起什么又在箱子里掏啊掏,举起来一个罐罐东西。
极骄傲地对冯月出说。
“宋同志,我买了这个,对油污特别管用,收摊儿时候我用刷子擦擦,再用水冲,什么印记都留不下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西边翻滚着金色的磷光,璀璨的晚霞烧了一片,宋青莲开心地在前面跑,两根小辫子一蹦一跳的。
冯月出似乎看到了宋青莲凉鞋上的那个小风车在呼呼地转,日子是向前走的,厌恶的东西不会捂住眼睛就再也看不着,如果所有人都只想着躲避,那就永远也不会改变。
冯月出回去要好好跟宋行简谈一谈,现在正是缺人时候,她可不能两手一摊就
撂挑子不干!
第69章 你怎么不去
是周末。
“青莲,去瞧瞧你爸爸干啥呢。”
“我不,我要帮我妈干活呢,姥姥你好奇怪呀。”
冯月出正在晒被单,大红牡丹花的单子,投了好几遍清水还是有点掉色,再洗估计也是这样了,冯月出索性拧紧,把钩在两根木头桩上的粗铁丝擦了一遍灰,然后踮着脚向上一扬,哗啦一下搭到了铁丝上,再一点点认真抻整洁,是个大晴天,阳光晃眼极了,一阵清风吹过,展开的床单像船帆一样鼓起来,几滴清凉的水珠溅到了冯月出鼻尖上,冯月出有点痒,皱了皱鼻子,浓密的长睫毛跟着颤抖。
杜辉正本来蹲在水井旁边洗西红柿,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抬着头不错眼珠地看,手也痒的不行,真想把那水珠抹掉。
水珠滑下来了,浸到冯月出暗红色的前襟上,消失了,杜辉的眼睛跟着转,一切好像都是慢动作,整个世界只有他跟晒被单的冯月出。
嗙嗙嗙——
“妈你干什么!”
冯秀容的烟袋锅是黄铜做的,很重,她挥着烟袋锅实打实敲到了杜辉脑门子上,他再皮糙肉厚,霎时间也鼓起来个大红包。
“让你洗点菜磨磨唧唧的,挺大个人了什么什么都做不好!”
冯秀容掐着腰站到杜辉跟前儿,手指头快要点到杜辉眼睛上去了。
她的位置很巧,正好挡在杜辉跟冯月出之间。
“略略略,舅舅被姥姥揍喽,舅舅被姥姥揍喽。”
宋青莲也不管妈妈了,跑到杜辉面前撅着屁股就开始作鬼脸,摇头晃脑的,小讨人嫌。
冯月出觉得她们这一天天的可真热闹,抿着嘴跟着笑。
见冯月出笑了,杜辉跟着傻子似的,摸着脑门也开始笑。
冯秀容更来气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乍一看都分不清谁跟谁是一家三口,太、太、太……
冯秀容太不出什么来了,心底气闷,抬起脚照着杜辉屁股来了一下。
冯秀容腿脚不好,万一踢空了摔着就是大问题,杜辉不敢躲开,实打实挨了一脚。
“你跟我说实话,你……”
冯秀容觉得这个杜辉好像没说真话,铁定有什么瞒着她呢,这小子从小就主意头正,不是东西,但现在人多,又不好拿开来说,只好狠狠瞪了杜辉几眼。
杜辉摸了摸鼻尖儿,他算是看明白了,他在这家里可不就是最底层的呗。
“你们吵架啦。”
冯秀容又凑到冯月出跟前儿去,似乎声音压得挺低的,但她年纪上来了,耳朵不好使,说话声音也就控制不住,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估计大门口那棵杨树上的一窝喜鹊也能听到。
谁?
宋青莲皱着眉头好奇地转了转脑袋,谁跟谁吵架?妈妈跟爸爸?妈妈跟舅舅?不像啊,难道是!妈妈和她?
她惊恐地晃了晃妈妈的手,冯月出摸了摸她脑袋,她才算安下心来。
冯月出手还是湿的,宋青莲头发又茸,一缕缕的,跟被大猫舔了的小猫似的。
“没有!”
冯月出大声对冯秀容嚷着,声音大的门口那棵杨树上的一窝喜鹊都能听了飞到天上去。
“嘿,嘿,嘿,你——”
冯秀容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也说不出啥来,气死她了气死她了,儿子女儿都气她。
她多支持冯月出工作,连带着她做小买卖的老姐妹第一时间就去新划出来地方做生意,还积极当小组长,监督离开之后的卫生,还帮着调节各小商贩之间的矛盾,人家都笑话她是老组长,她也认真干。
到头来她也成撒气的了!
“咱们谁都别搭理她!”
最后她拉着宋行简袖子要往屋里去,她跟女婿一伙儿还不行吗,那些小白眼狼!
宋行简跟着冯秀容进屋去,听了她几句牢骚,又迈着长腿到院子来。
冯月出领着宋青莲去外面买豆腐了,卖豆腐的小贩走街串巷的喊,三轮车骑的可快,一不留神就骑没影儿了。
杜辉还蹲在那洗菜,一根一根的拆开慢慢悠悠的洗,不怪妈骂他,宋行简也想骂他两句。
“哎。”
杜辉听见了,就是不搭理,还把水盆里的菜洗得哗哗响。
“杜辉,跟你讲话呢。”
宋行简踢了踢杜辉的脚。
“呦,我有名字啊,我还以为我就叫哎呢。”
宋行简懒得搭理杜辉的死样子,他一直这么惹人嫌。
“你去劝劝月出。”
“你当我是傻子呀,你惹了月出不开心,就想我也去惹一回?”
“你能不能说点人话,现在治安很不稳定,国企改制,下岗职工多,没书读的没工作的,街上混得什么都有,她的岗位总要和这些打交道,你放心吗。”
冯月出不仅继续干,还暂时担任了刘大队长的职务。
“治安不正就是你管的吗,你管好不就行了,什么政通人和什么河清海晏,你们当官的不天天嘴上挂着……”
“你能不能说人话。”
宋行简真是忍无可忍。
“明天你就跟着你那个破饭店一起滚出去。”
“呦,宋局威胁人了。”
杜辉这酒店当然不是有了钱,包了地,修了房,请了厨师,欢欢喜喜的就开张了,这期间涉及的东西真是复杂得不能再复杂,要不是宋行简露个面,没准儿还真开不下去。
“那你为什么要管那么多事儿呢,你老老实实就做好前任局长给你的那一亩三分地,继续往上级报假公安报表不行吗。”
官场上最不缺平平庸庸的中层干部,多少人就安稳的平庸了一辈子。
“我那……”
“你为什么月出就为什么。”
杜辉打断了宋行简的话,宋行简不说话了,杜辉也不说话。
“妈妈气功是什么呀?”
宋青莲跟妈妈拎着豆腐回来了,豆腐还是热的,这会儿蘸着酱油小葱最好吃了。
“别瞎打听,都是骗人的。”
这种事儿就是管不完,说城东边有个老太太瘫痪好几年了,学什么气功能下地走道了,吸引了不少人,他们还讲究什么门派,据说还能什么隔空取物,什么耳朵识字,反正越传越邪门。
宋行简上前去接冯月出手里头的豆腐,冯月出白了宋行简一眼,还是把豆腐递了过去。
宋青莲碰巧抬头,她好奇地问。
“妈妈,你为什么瞪爸爸呀。”
“我没事儿就爱瞪人。”
冯月出也白了宋青莲一眼。
宋青莲抠了抠耳朵,她觉得妈妈这个新爱好一点也不好,不友善,应该被批评。
她们家是一个非常讲究人权的家庭,小孩也有小孩权,下次的家庭会议里她要严肃指出来。
吃饭时候餐桌上氛围就好了不少,冯月出给宋行简加了一筷子菜,宋行简在桌子底下蹭了蹭冯月出的小腿肚,冯月出又白了宋行简一眼。
“月出,吃完饭
你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冯秀容讲话很严肃,宋青莲替她妈妈捏了一大把汗。
第70章 孩子丢了
“好,那今天的早会就到这里。”
冯月出说着,顺手拍了拍高陵玉的肩膀,她要正式上任了,几个月过去,高陵玉也不是那个遇到无赖就被气红眼眶的小姑娘了。
刘大队长再不能归队了,薛副队长连着请了两周的假,正求爷爷告奶奶想法子找个愿意接收的单位,别看他平日里跟这个勾肩搭背跟那个称兄道弟,真遇到下血本的事儿没人愿真搭理他。上面领导想委派其他人接手,但现在矛盾这么尖锐,又出现那样恶性事件,没一个人愿意接这儿烂摊子,不是干得好干不好的事,是连小命都可能不保的事。
实在找不到人,领导就建议从他们部门内部产生,冯月出不是一时冲动,她思索了挺久的,没当领导时候总爱想,要是我当领导我一定怎样怎样,现在有机会摆在面前,不尝试一下多遗憾,不然依论资排辈的传统习惯,再轮到冯月出没准儿得等到她两鬓斑白了。
再说了,谁没接过烂摊子呢,我党当时要不接烂摊子,哪有现在人民的平稳幸福生活啊。
如果要是正常情况下,冯月出接了这个大队长一定有人不服的,总觉得她是女的,关键时刻不顶事儿,其实平时出外勤冯月出也感受出来了,他们总爱把她挡在最后头,但她自己日常上班时候遇到事儿也能解决得好好的。在这样一个谁都不想沾手的情形下,她再站出来就没人说什么了,心底还挺佩服她的。
反正就干呗,不行就再退下来,她脸皮厚着呢。该说不说,还有一个好处,出事之后顶头领导终于开始重视她们的意见,不再搞一刀切了,允许做新尝试了,审批也快了。要早这样没准儿矛盾也不会那么尖锐,刘大队长也出不了事儿。
哎。
冯月出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整肃队伍形象,尤其加强协管的培训,城管队伍要比交警之类的漏洞大一些,就是更好安排,所以不少家里有点人脉乱七八糟的亲戚朋友孩子考不上学找不着工作的就爱塞这儿来,表面看着威风呀。宋行简刚来时候在队伍里也碰到过这种情况,做笔录,竟然连最基础的字都不会写,实际文化水平甚至到不了小学毕业,简直荒唐到极点。他当时初到地方,还不太认清形势,没轻没重,下手狠了得罪不少人,但最起码队伍里没那种蠢货了。
以及严厉禁止吃拿卡要,必须佩戴工牌,目的是接受监督,有什么事儿可以报工号来大队投诉。再就是柔性执法,提高个人素质文明用语,对政策了如指掌,要以批评教育书面警告为主,自己熟悉了才能给别人讲清楚。
第二件事是每人辖区情况摸底统计,给商贩做存档记录,主要内容是个人基本情况和经营内容,商贩的主要群体是下岗工人,进城农民,暂时无学可上的青年群体,大多是生活所迫,目的不是惹事而是解决温饱,对于这样的人如果合乎审查要求,比如做小吃的有个人体检报告,就会发放临时经营许可证,只要承担个人卫生责任,就能从非法变成合法。这主要是尽量清除一些违法分子的伪装,对于没有做在档记录的高度警惕,以往有很多伪装成小商贩做违法活动的,偷鸡摸狗的,有些竟然还买卖人口,通过几个城镇走街串巷收集需求,可恨。
再就是最主要的,争取多开辟规划一些好路段的地方作为摊贩落脚点,别出那种骑五公里自行车吃个早饭的不切实际的事情,这也是最难的,因为可用地就那么多,到处还都在买地盖楼盖商场。
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拆不掉的违建,跨区乱倒的建筑垃圾,有许可证的夜间工地,违规的运渣车,河道里不知什么时候倾倒的工业废水,这些事件产生的危害要比几个骑着三轮车东躲西藏的小商贩多得多,但冯月出也无能为力,她一直期待着有一天真正有能力来管。
不过有个好消息,要分来两辆执法摩托车了,冯月出有回骑自行车追个偷井盖的,最后追到垃圾场了,才知道这都成产业链了,偷井盖的偷了卖垃圾场,警察都得去垃圾场买,因为半价就能买到。
就是最近工作忙了不少,宋青莲又扔给她姥姥了,冯月出上次被妈好个说,甚至还要上手拧她耳朵,她都挺大个人了,小时候都没被妈打过呢。哎,她有时候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毫无疑问她确定自己对宋行简的爱,对于哥……哎,她真想睡一觉起来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所以工作忙起来也好,忙起来就没那么多时间想七想八了。
不过宋青莲最近也很听话,倒是越来越大了,冯月出正这样想着,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冯月出接起来。
办公室的电话又响起来,这次再不接一定会有人来办公室“请”了。宋行简冲着胡明扬了下下巴,胡明拉耸着眼皮接起来,电话里劈头盖脸一顿骂,再怎么搪塞也解决不了,他只得瞧着宋行简使眼色,宋行简踱步过来,刚接过来电话也被明里暗里讽刺了一顿。
是郑书记,打电话给宋行简是为了截访,已经要到火车站了。
截访这事儿很不体面,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有告状的权力,杨三姐秦香莲,杨乃武与小白菜,这么个小县城,现在真需要从天而降个包青天。
明面上不讲,但□□数量是跟政绩挂钩的,郑书记这种爱面子工程的人肯定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以前拦截劝访暴力镇压手段也是有过的,其他地方甚至还出过人命。
以前的某些部门几乎就是郑书记的私人雇佣兵,是指哪儿打哪儿,宋行简上任后早就看他不顺眼,但掀又掀不翻,干又干不掉,还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谋生。
杯子里的茶叶刚在热水里舒展开来,可惜了,回来也不会有心情喝了。
宋行简没听郑书记电话里指挥的,要大张旗鼓领浩浩荡荡几十个去把人抓回来问罪,先关上几天再说,杀杀锐气。他就领一小队人,穿的便衣,到火车站时间还早,他记性非常好,见过照片,一眼就看到局促坐在角落候车座椅上的一撮人,有年老的,也有年轻一点的,看起来都很朴实。其实最开始他们不是没上访成功过,但上面又移交给地方,还把地方领导批一顿,不是批为什么做出来这样的事儿,而是批这样的事儿怎么摆到人家眼前去了,给添了麻烦。
所以说,有些事似乎也不是万能解药。
“是向大爷吗,您好。”
宋行简现在出门都爱戴个没度数的黑框眼镜,这也是经验之谈,没点儿遮挡物谁见他第一眼都被脸吸引了,这样就显得有点拙,呆,文质彬彬的,更好交流了。
“你是谁?”
向大爷显然对陌生人抱有很大敌意,他眼睛眨得很快,眼白也很浑浊,偏红,老沙眼了,可能也跟酗酒有关,唯一的儿子死后他就爱上了喝酒,好几年冬天要不是遇到好心人,就真冻死在路边了。
说话的牙齿也漏风,生活条件不好的老人是这样的,上了年纪牙齿就开始缺三少俩的,牙齿疼痛会贯穿他们的老年甚至中年就开始了,但这也微不足道,比这疼的事情要多得多,她们惯会忍痛的。
他头发全白了,甚至连眉毛也白了,眉毛里面还有一根很长的,长的坠到眼睛下来的毛,据说这是长寿毛,但是很显然,长寿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折磨。
“你是谁!”
原本依偎在另一位老人怀里的小女孩也凑过来指着宋行简,语气里没有一点善意,她年纪不大,七八岁的样子,她还没下生父亲就死了,母亲跟奶奶拉扯她长大的。
当初这件事是被定性成安全生产事故的,并非刑事案件,所以从程序上来说公安局不介入,调查主导权在县政府劳动局等等地方,更何况这事儿发生在七八年前了,宋行简还没调来呢。而现在之所以宋行简能插手了,不管郑书记态度如何,说明宋行简逐步获得了行动空间,过去坚不可摧的墙壁出现了裂痕。
历史的被子不可能永远将一切捂得严严实实。
“您好,我是公安局——”
宋行简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就
朝着他的脸挥了过来。
砰——
“呸!你们就是姓常的走狗!他指哪儿你们咬哪儿!黑警!走狗!官官相护!蛇鼠一窝!贪赃枉法!衣冠禽兽!无法无天……”
……
“宋局,你就站在那儿等着让他们打啊?”
宋行简弯着身在那洗鼻子,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他鼻子底下的血痂已经凝固了,要用力往下搓,他本来脸皮就白,这样搓出来一大片红,显得很惨。
宋行简隔着镜子看了胡明一眼,觉得这个人蠢不可测。
当时离得那么近,他躲开了拳头就到旁边人身上,万一是个脾气不好的,冲突就起来了,热闹围观,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要伸手截住也不是最优解,会被误认为挑衅,再说了,这么多年了,他们肚子里都是气,都是恨,见了血,心里能舒坦点,也能冷静点。
宋行简其实稍向后偏移了一点,他也不是真想鼻子骨折,这些年,精神上跪了多少次了,身体上受点伤算什么。
“真是刁民,怎么一点道理不讲!”
胡明还挺愤愤不平的,他也有点着急,他觉得宋行简长得帅是不假,去哪儿开会都有人来偷偷瞧他,但最好看的还属鼻子,跟标准答案似的,要是真歪了那不暴殄天物吗。
“理?有人跟他们讲过理吗?”
宋行简冷笑一声。
胡明也不说话了,宋行简来没几年,他倒是在这儿干不少年了,不过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儿,以前他就是个小喽啰。
七八年前的一场矿难事故,上报死亡人数卡得正好,其实每个企业每年都有死人指标的,这关乎着晋升评选指标拨划等等一系列东西。这很好理解,一个好的企业不可能老是死人啊。
那超了怎么办,自然有办法。
这其实是很敏感的事情,不仅矿业公司不愿意上报,有些死者家属也是乐意和解的,走程序不仅时间久,甚至可能拿到的钱更少,人都没了,不如利益最大化,而且他们不仅承担着亲人去世的痛苦,也承担着其他矿工的期望,一旦上报大事故接受调查,几个月的停工停产,多少工人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因为坚持不拿钱和解,他们也被迫接受身边朋友亲人的游说,甚至威胁恐吓。
因为他们坚信那不是天灾,是完完全全的,人为事故。或许接受赔偿的那些人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们选择了自我麻痹。
“宋局,那你怎么说服他们放弃的,会不会下次开大会他们又重蹈覆辙啊。”
宋行简对着镜子拍了拍脸,没血痂了,但红得很突兀,还是能看出来受伤了。
不是查不出,是不能查,当时的人又没全死,还是有活证人的,留了严重后遗症,和解的钱不够看病的,现在还在艰难谋生,这些人都是突破口。更何况当年煤矿的设备采购账目,尸检涉及医生等等,整个过程经手这么多人,总能扒拉出几个有良心的。最主要的还是,经手的领导不一定都是保护伞,更多的是极端的发展主义者,什么都向财政看齐。
宋行简一直在等那个机会,或者说,他调到这儿的目的,就是等待那个机会。
好不容易解决完一件事,宋行简想到桌上那杯茶觉得惋惜。
这时候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公务员,直冲着宋行简来。
“宋局!不好了,你家里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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