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柏柔山(完)
“柏医生,大伙儿又沾你光了啊,真好!”
这农场地儿极偏,以前是个官家马场,不过废弃的时间有够久,只留下一段残破的老围墙,倒是有几间要塌不塌的老房,但也没人敢住,方圆几里只有一个破村子,离市区直线距离倒不远,但是没好路。
她们刚来时候真是两眼一抓瞎,连房子都是新盖的,还没完工就将就着住了,最开始人员只能打散借住在老乡家里。
是以前借住那家的邻居,半夜生孩子,胎位不正接生婆处理不了,赶忙跑到农场去找的柏柔山,知道柏柔山是医生,柏柔山鬼门关里救了那母子的命,第二天人家送来一筐鸡蛋。
一筐鸡蛋啊,这太珍贵了。
农场按时按点会送粮食,不过饱腹为主,谈不上味道营养。
现在农场的人越来越多,要是送到食堂去一匀下来连个鸡蛋渣都分不到,她们就打算晚上下工找时间偷偷吃了,柏柔山她们队二十几人,男女对半,都是住在各自大通铺,陈玲玲算了算,每个人差不多能吃一个。可惜现在不是冬天了,不烧火盆,这蛋咋吃。
“但是不能让那家伙知道。”
陈玲玲小心凑到柏柔山耳朵边,那家伙指的是段明红,她们生产队队长,是个女的,在旧社会受过苦,皮肤黝黑,嗓门洪亮,可能为了证明自己有管教人能力,平时非常不近人情。柏柔山以前只在医疗所待着,就是她看不顺眼把柏柔山调来编入队里的,除去医疗工作思想改造还加了体力劳动,柏柔山盖房子时候负责用铡刀割稻草,加了稻草的泥再夯成泥砖就不会裂开,也更结实。很长一段时间柏柔山虎口处都是血泡。
“留两个你自己吃,剩下的都给队长送过去,凭她怎么处置,别惹出事端来。”
柏柔山没多讨厌段明红,倒还挺敬佩她,宋鹏肯定打过招呼,这种情况下她还给自己安排工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至于天天在医疗所待着,她也待不下去,一张破桌子,抽屉里零零星星几瓶红药水,消炎药,乱七八糟没有标签不知过没过期的药片,那些东西拢共一个洗脸盆都装不满,也没什么意思。
这不,跟着大家干活还学到了怎么盖房子,要是跟鲁滨孙一样流落荒岛了没准儿能比他住得还舒服。
陈玲玲不情愿地挎着那筐鸡蛋送过去,段明红果然让送去厨房了,笨蛋队长!蠢得不透气!
陈玲玲来这里也冤,厂里让提意见,她提了又说她思想有问题,得改造,奇了怪了,那还让提意见干啥,她稀里糊涂地就来了这儿。
她年纪小,还没二十岁,眼睛又大又亮,人也机灵古怪,在厨房转来转去就把俩鸡蛋扔灶膛去了,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聊两句的又掏出来放兜里火急火燎地跑了,厨房的人可能也注意到了,但没跟她一般见识。
“柔山姐柔山姐!”
陈玲玲一推开柏柔山的门就把两个鸡蛋掏出来,烫得两只手来回倒换,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医疗所里还有一人。
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正把裤子撩上来,瘦得跟骨头棒一样的腿放在凳子上让柏柔山看,见有人进来,他有些慌忙地想把腿拿下来,陈玲玲也紧张,偷吃这种事可大可小。
“玲玲,你把东西放桌上就出去吧。”
陈玲玲还想跟柏柔山说说话,但见有人也不好意思,遮遮掩掩把熟鸡蛋塞柏柔山手里就跑了。
等门关上,柏柔山把鸡蛋递给眼前人手里。
“林老师,这给您吃。”
林老师来之前是戏曲学院的,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详说了,在柏柔山看来类似于吃葡萄该不该吐皮这样的小事儿。
以前也算是个知名的角儿,演出时谈不上万人空巷,但也是座无虚席,在抗战期间曾拒绝为日伪演出,算得上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
“谢谢……谢谢柏医生……”
那双眼睛一下子就含了泪水,哆嗦着把鸡蛋壳剥开,三两下塞进嘴里。
各个生产队队长之间是有很大差距的,侧重的点也不一样,就比如柏柔山她们队长侧重体力劳动,盖房子挖井开荒种地这些,每天一起来就风风火火干活儿,因为晚上有必要的思想政治课,所以劳动时间说不上起早贪黑,不过她们效率比较高,段明红看得严厉。柏柔山劳作时间就更少一些,她每天下半晌还得抽时间在医疗所坐班,虽说药少,但人多就有病,脚扭了磕了碰了的。
林老师他们的队长就相反,更注重思想改造,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上思想政治课了,赵队长是个一米八的大汉,虎背熊腰的,人很不好惹,他们家族在村里辈分比较高,招收生产队队长时候顺势把他推上来的。当然也考虑到他斗争性强,革命比较彻底。
他们队几乎成天做思想改造,办批斗会,整日忆苦思甜,说实话那队长本人也没怎么苦过,村里一多半人都姓赵,是个很有威望的宗族。每天的批斗会雷打不动地说那些东西,开始时只是让林老师读报纸,不间断地读报纸,最近这段时间更过分起来,开始动起手里。
林老师都七十多了,还把他吊到树上去,放下来两只手都抬不起来,却让他再多挑两担大粪,说出出汗就好了,林老师摇摇晃晃的,摔一跤,不仅沾一身大粪,还把腿摔断了。
林老师在农场的社会地位几乎是垫底的,他也不敢来医疗所,实在疼的不行了才来,但已经不行了,骨头茬儿歪歪扭扭的长好了,除非做大手术,割开皮肉重新接,显而易见,没人会给他提供那种条件,柏柔山自身难保,只能给他开一点止痛药,让疼的不行了再吃。
他接过就塞嘴里了,要是让赵队长看到指不定会想到什么糟践人的法子,赵队长似乎天生以人的痛苦为乐。
不过也对,林老师现在跟踩着刀尖一样,每一步都是疼的。
晚上,大通铺的炕上燃着两盏煤油灯,各个年纪的女性凑到一起借着光亮给家里写信,她们现在两个星期只休一天,晚上还得赶回来上思想课,要是北京本地的紧赶慢赶能回趟家,要不是本地的就只能等过年了,没准儿能回躺家。
柏柔山写了又划写了又划,一封信层层叠叠不知道要经多少人手,她没什么写的欲望。陈玲玲虽然是城里人,但其实不识得几个字,现在才让柏柔山教,她爸死得早,她接了她爸砖厂的班,烧大炉的,平日里也不用识字。
陈玲玲现在有点后知后觉了,她觉得厂里委员会把她拎出来是为了给自己侄子腾位置,好哇!等她回去她还要继续提意见!一定要揭发那个死老头子!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每个人之间都没什么信任,不过她们这屋还好,相处好几年了,又有陈玲玲,她年纪小,古灵精怪的
,很会调动氛围,所以就还行。
吱嘎——
门被推开了,所有人屏住呼吸,半夜来的都没有好事,柏柔山坐起来披上衣服,有时候半夜会出急诊,她去哪随身都要带着个药箱。
“柏柔山,你出来一下!”
段明红的语气十分不友善,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目光望向柏柔山,陈玲玲弱弱地拉了拉柏柔山的袖口,也不敢用大力,她其实也怕段队长。
“好。”
柏柔山穿好衣裳便跟着去。
“你看看这是什么!”
扔过一封信,柏柔山看了看上面的地址,便知晓是小蓉寄过来的,几年前一别之后她们再没通过信,信的内容很简短,并无任何可深究之处,只说她与蒯石安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降世,是个可爱的女孩,还印下个脚印。
就这样一封信,不知要经过多少双眼睛,多少道手,才到她这里。
“你的档案本来就已经够复杂,这时候再加上这一遭!要是给你加个资产阶级贪恋海外生活,影响的不仅是你个人,你的丈夫!你的女儿!都逃不开干系!”
柏柔山垂着眼,温顺地点头,看着烛光下段明红因气愤而拍起来的灰尘。
“嗯什么嗯!你根本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大礼拜,不,还有下个大礼拜,你都不许离开农场!就在这好好关押着,写你的检查,必须写得深刻!现在认真交代国外关系人的身份,你们还有没有联系……”
柏柔山低着头一笔一画写着字,写着那些无穷尽的交代材料,笔已经在不受她控制的情况下流畅地在白纸上留下痕迹。她的思绪在扩散,想到又一个月不能回家了,下次回家又要入冬,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她只是有点担心淑娘,宋知恒不用,孩子要比大人所想象的坚强勇敢得多,她现在已经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了,以前还会有不少信来,现在已经少了。
段明红人很不错的,比那些爱整人的队长要好上许多,柏柔山感激她,这事儿要是交给政工科,指不定要组织多少场批判会,柏柔山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连着几天晚上琢磨,写出来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对新生活的歌颂,对旧我旧社会的批判与割席,以及劝诫,劝诫他们回来共同建设。这封信自然也要经过层层审核。
小蓉与蒯石安都是顶了解柏柔山的人,自然能看懂。
写完最后一个字柏柔山觉得自己好累,累得像是把灵魂一切东西都从身体里掏出来了,她咳嗽了两声,她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但也说不上具体哪难受,也可能哪里都难受。
有人在翻身时候在哼唧,白日里关节受了痛。
柏柔山平躺着睁着眼,又想到该睡觉了,就闭上眼,最后也不知道这一夜睡没睡着。
等到柏柔山终于能回家的那个大礼拜又下起来雪,北方的冬天是很难熬的,农场取暖的工具只有火盆,她们烧的木柴不好,顶不到后半夜火就灭了,脚冷的像冰坨一样,冻得失去知觉,手上脸上都是一层层的冻疮。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情况又严峻起来,冷冽的寒风卷起沙尘拍到窗户框上,外面的哀嚎哭泣声不绝,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让听的人不自觉瑟瑟发抖。
雪太大了,大的迷住眼,食堂这周也不去城里拉菜了,继续吃冻着的大白菜,柏柔山算了算时间,走不到的,但太久没回去,她心里惦念,便就在路口干等着,最后还真让她等到了人家拉煤的车,她的棉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漏出来的棉花缝了一层又一层,早就脏得看不出来样子,要回家她本来想洗一洗的,但实在没有换洗,加上水凉得刺骨,她又满手的冻疮,还是算了。
这回子她庆幸当时的算了,不然坐在煤车上也干净不了,拖拉机哐当哐当的,煤粉直往她鼻孔里扑,估计一撸鼻涕都是黑的。
到家已经过中午了,雪天没车,不能迟了晚上的思想课,否则以后大礼拜都不能回家了,估计她只能待一个小时就得回去了,走回去。
“哎,小姐,不不,柔山你回来了!”
家里只有淑娘一个人,柏柔山一个月没回来,心里很担忧,但一撩开门帘,里面炉子燃得正旺,心里踏实了一些。
柏柔山在烤火,淑娘走进走出的找花生瓜子零嘴儿,又临近过年了,淑娘用钩子从树枝够下来两个冻柿子放茶缸里热给柏柔山吃。
“哎,我们不知道你这周能回来呀,知恒学校举行乒乓球竞赛呢,她喜爱的紧,天天去训练,这不,周末也跑去。”
淑娘絮絮叨叨说着,让柏柔山换下衣服来,她心疼得紧。
柏柔山摆了摆手拒绝,这时候这样才是最适宜的,别人最想见到的面貌。
手暖和了一下,柏柔山绕着房子看了看,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厨房囤的食物也不少,还摆着不少红红绿绿的果蔬,看起来喜庆得很。
柏柔山走到厅堂,镜子是贴着一些照片,有宋知恒拿着奖杯的,还有她站在宋鹏身边的,笑得很开朗,父女两张脸很像。
柏柔山停了脚步,细细看着宋知恒的脸,忽然就长这么大了呦。
淑娘见柏柔山看着什么,凑过来,等瞧着照片迟疑了一下,有点心虚地笑笑。
“嘿,嘿,这是小小姐学校运动会,姑爷也去来着,你也知道他那……小孩子都有虚荣心的……”
柏柔山当然知道,历史书上介绍什么战役时候都会提到宋鹏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爸爸,小时候不懂,长大是肯定会懂得的。
“哎,柏姨啊!”
又有人从风雪里进屋来,撩开厚厚的门帘,竟然是宋玉秀,她可称得上是改头换面了,毛茸茸的领子衬着她那张年轻的俏丽脸蛋儿。
她看到柏柔山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拎着的两袋儿年货。
“嫂子,你回来了,我……我……”
宋玉秀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个什么,柏柔山也没说什么,宋知恒身体里流着宋家的血脉,她是没资格要求她跟宋家一刀两断的。
“柔山,你别见怪……靠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没法子……毕竟姑爷……你说这钱你们不花留给谁花……”
柏柔山早就猜到了,不然靠她那几个工资,谁都养不活的。
但走时候柏柔山还是把攒的钱都给留下了,皱巴成一团的毛票,淑娘在身后追,柏柔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等把人完全落在身后她才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粗气。
一眼望过去是不着边际的白,柏柔山一直走一直走,鞋早被雪水浸湿。
真冷,北方的冬天,怎么这么冷啊。
“哥,我这回见到嫂子啦,我瞧她也不爱回家啊,眼睛还是长到头顶上,也不给我一个好脸色!我看这改造对她一点用没有,你就是太心疼她了,媳妇儿可不能只用来心疼,你得那什么,恩威并济,恩威并济你懂不懂……”
“行了行了,你出去。”
宋鹏对着宋玉秀摆了摆手,等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又去找柏柔山几次,她依旧没一个好脸色,宋鹏觉得可能确实是自己管得太多了,是不是真应该让她吃一吃苦头。
柏柔山走回宿舍时就像个雪人,脑袋肩膀上都积了厚厚的雪,鞋更是冻成了两个冰疙瘩。
“柏医生!你走回来?这要是冻瘸了怎么办?这样的天还回什么家!”
北方的冬天是真能冻死冻残的,陈玲玲紧张地从外头端回来一大盆雪照着柏柔山的脚搓,这种情况下直接烤火才是最要命的。
铁面无私的段队长这次竟然网开一面来,柏柔山自己窝在被窝儿里,她可能感冒了,鼻子忽然不通气起来。一愣神的工夫,同舍的女工就下了思想课回来了。
时间过得竟然这样快吗?
柏柔山觉得自己发呆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
日子这样过着,所有人都发现柏医生好像忽然没那么利索了,有时候呆呆愣愣的,因着这个干活时候挨过好几
次骂。
又是一天。
“医生!医生!柏医生!”
哐哐的砸门声,柏柔山披上衣服拉开门。
“柏医生,你快救救林老师,林老师喝药了!”
谁也不知道那姓林的戏子哪来的农药,一股脑儿喝下去竟然一声不吭,还跟着队里去干活,直到因为肚子里烧疼把自己手指头扯断才被别人发现。
“我让你死!你还敢死!畏罪自杀!罪上加罪!”
赵队长正一脚一脚的照着那姓林戏子的肋骨狠狠踢下去,踢的那老头直吐血,那样大的力气,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肋骨。
“医生,把这臭老九救回来!”
赵队长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那林老头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救不回来了。”
柏柔山低着头,躺在地上吐血的林老师仰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在道谢。
别救我,千万别救我。
“你看了吗就不能救!还是说你跟这老头子是一伙儿的!”
赵队长推了柏柔山一把,柏柔山向后倒了几步。
“行了,我知道你跟那老头子是一伙的了,你们文化人是不是都爱搞那些……”
段明红也训斥了柏柔山,让柏柔山以后遇到这种事最起码做做样子,她也并不觉得赵队长有多大错,他的方向是对的,只是手段太激进。
见人真是没救了,赵队长觉得畏罪自杀就是与人民为敌,这种做法一定要遏制,就把那姓林的戏子吊挂到农场中央的树上,什么招法都用上了,直到早上那戏子才彻底断了气,赵队长也一脸餍足的回去休息。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块被击碎了。
“人不能太死脑筋,你懂不懂?该弯腰时候弯腰,该低头时候低头,更何况是那样亲近的关系……我看你人还不错,是可以改造的对象……”
柏柔山只是温和地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行动。
所以她被罚去扫厕所挑大粪了,还有喂猪。
掏大粪也是很有意思的,柏柔山第一次仔细观察那些翻滚着的蛆,其实有点像蜂虫,蜂虫就是蜂的幼虫,白白胖胖的,可以用来炒鸡蛋,很有营养,还能泡酒,战争时期柏柔山在后方经常要借住老百姓家,有一回村里大娘就给她们做了蜂虫炒鸡蛋。
现在看起来跟蛆很像。
大粪很沉,整个农场的厕所都归她管,柏柔山两个肩膀被磨的血肉模糊,有一天她惊奇地发现她两只手竟然在抖。
大概这辈子也拿不了手术刀了吧。
柏柔山时常觉得自己的思想跟身体是分开的,而且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了。
养猪也很有意思,猪的眼睛很温顺,猪的鼻子很柔软。
日子一天天过去,柏柔山听着震天的口号如同大海波涛,看着吊在树上的人像块木头一样任谩骂凌辱任拳打脚踢,她安静养着她的猪,似乎她出生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要养猪一样。
她起得越来越早,她发誓要让她的猪吃上最新鲜的猪草。
陈玲玲头发凌乱地靠着她哭。
“柔山姐,我只是太想回家了,我不想一辈子在这个农场里蹉跎,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还是个孩子,又怀了孩子,赵队长的。
柏柔山收到一封信,她哥的,她嫂子与侄子喝卤水自绝于人民了,这是大罪,她这个留过洋的人也是罪恶的源头,哥哥信里决绝与她断绝关系。
柏柔山看到宋志强与赵队长勾肩搭背地从办公室出来,赵队长又晋升了,成了这个农场的副书记。
是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宋志强正在另一个地方扮演着赵队长这样的角色。
宋志强朝着柏柔山挥了挥手。
“嫂子,再大的脾气也该了了吧,你说你回家享福多好,在这……”
他的日子一定是顺极了,他轻轻拍着柏柔山的脸。
真是……天仙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呀。
晚上又出事了,不过柏柔山已经不是医生了,她只是听别人说。
“对呀,手筋都勒断了,原来人肉真是红色的,咦……还有一层黄色的,听说人都疯了……”
新来的一个大□□作家,据说写了不该写的东西,两只手用铁丝绑着,老虎钳子不停地勒啊勒,竟生生勒断了!
柏柔山在油灯下写了一封信。
宋鹏来时候眼圈都是红的,他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农场里的人才知道,原来柏医生还有这样厉害的身世呀。
宋鹏拥着柏柔山,她已经老了,快四十岁了,甚至有半边头发都灰了。
“姐姐……我好想你……”
宋鹏觉得,此刻的自己才是完整的。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灵魂又飘在半空中了,就是那一晚,有了宋行简。
“赵队长要□□我。”
“谁!”
宋鹏刷的一下坐起身,像是一个国王领土被侵犯了一样气愤。
这是不可能的,他知道,但他更相信姐姐,姐姐那么美,眼神也算,思想也算,他又埋怨起自己来,干嘛让姐姐吃那么多苦。
没两天赵队长被发现溺死在粪池里,他那强壮的身躯蜷缩着将将装下,整个人都被屎汤子泡发了。
说是酒喝多了跌下去的。
柏柔山觉得某些程度上,宋鹏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四肢像一棵快要干枯的树,那孩子是藤蔓,一点点爬上她的脚,爬上她的腿,爬上她的胸,掩过她的鼻孔,直至完整攻占她整个人。
她总是孕吐,白天黑夜的吐,人瘦的脱了相,干干瘪瘪的。
宋鹏心疼她,总劝她坚强。
“这是个男孩!你不知道我多期待这一天,我们一家四口……”
柏柔山觉得自己的灵魂又漂浮上去了。
宋鹏也察觉到柏柔山似乎有点不对,但是这样的柏柔山更温柔了,和他梦想中是一样的。
宋行简下生时候所有人都祝贺宋鹏,祝贺柏柔山,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儿,漂亮得不像个样子。
宋鹏激动地举着宋行简,这个小小的孩子。
发誓自己一定会保护好所爱的家人。
柏柔山发现自己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了,她看着那个小孩子发呆,看着他哭,看着他笑,他们都说他跟她像,像吗,柏柔山不知道了,她已经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有保姆照料小孩,柏柔山多了更多时间发呆,她喜欢发呆。
直到有一天。
“柏柔山!你想让我死!?你知不知道这些真的上报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得死!枪毙八百回都不够的!”
宋鹏真的很愤怒,他眼睛里的火焰像是要烧出来一样,他真威武啊。
抽屉里的文件一少再少,他从没想到过柏柔山头上。
她竟然这么恨他!
柏柔山被软禁了,墙壁被涂得很白,屋里什么都没有,柏柔山好像怕起光来,要把所有窗户都封上。宋行简也被放进来,因为要靠他唤起柏柔山的母性。
母性?柏柔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只是觉得很烦,她想要安静,然后安静地发呆。
开始是婴儿的嘴被堵上,长久下来竟真的不哭了。
他的世界没有颜色没有声响没有形状,就是安静的,那样安静的。
柏柔山失语了,她不会说话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对着墙壁重复一些英文,至于说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知道。
“柔山啊,你怎么这样子了啊,姓宋的啊……”
淑娘哭得眼睛通红,柏柔山皱了下眉,还是没什么反应,淑娘走的时候把宋行简带走了。
那孩子也跟傻了一样,外界怎样都没反应,似乎又聋又哑又瞎的,不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
直到下一回,柏柔山用别针扎向宋鹏的眼睛,只可惜没成功,扎到了鼻子上。
“你真是无可救药!”
淑娘被送回南方老家了,她在老家连个居所都没有,六十岁的老太太。
陈玲玲来了,柏柔山离开农场后陈玲玲又受了苦。
陈玲玲很安静,柏柔山似乎觉
得眼熟,难得清醒起来。
陈玲玲只笑,一句话也不说。
“说话啊!你说话啊!”
柏柔山手抖起来。
陈玲玲张开嘴,里面空荡荡的黑,她的舌头被绞掉了。
“啊——!”
柏柔山又忽然正常起来,甚至变得温婉可人。
宋鹏愿意给柏柔山无数次机会。
“柔山,我永远爱你。”
宋鹏好像爱上了说甜言蜜语,他多么庆幸自己的选择,人果然是可以改变的,柔山甚至开始接受母亲,他们刚吃了一顿团圆饭。
“嗯,我也爱你。”
柏柔山说着,眼睛盯着虚空。
她的手臂僵硬地搂着宋行简,这个被人冠以无数希望的男孩显得很呆滞,没有丝毫同龄人的机灵,在这个畸形的家里,他的感情世界如同一片荒地。
宋鹏很快入睡,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柏柔山起身,打开抽屉,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里。
她的小儿子就那样睁着眼睛,看见液体通过针管注入自己身体,然后瞳孔一点点涣散。
“对不起,你绝不能活在这样的世间。”
一把水果刀。
对于儿子还是仁慈的,也可能手抖了,将将擦过心脏。对于丈夫就有诸多怨恨,肚子扎了数不尽多少刀。
柏柔山洗了个热水澡,水很烫,她白的发青的肌肤被烫得发红,竟然显得有气色很多,柏柔山心情很好地哼起歌来,是一首江南民歌。
笃笃——
“谁呀?……嫂子。”
宋志强对于柏柔山的到来竟显得手忙脚乱起来,即使他现在拥有很多,但面对柏柔山似乎永远是那个土气自卑的小子,此生最勇敢的事也就是醉酒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你哥睡着了,我想来看看你。”
一定是在做梦!就是梦里无数次发生的场景!
柏柔山觉得自己手又不抖了,甚至连重新拿手术刀没准儿都不成问题。
毕竟血一下子,豁,喷那么高。
恶心,一切都那么恶心,柏柔山觉得自己在杀农场里的那头猪,要把每个部位都妥善给大家分好,不偏不倚。
这是猪头、这是猪脑、这是猪肝、这是猪大肠、这是猪……?
尾巴?猪尾巴哪去了?柏柔山有点着急。
哦,没事儿,前面有。
柏柔山还没分完,忽然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
哎,谁这么烦,她还没分好。
“柔山……柔山你把刀放下,你生病了,你生病了……来……过来……”
是宋鹏,他一边缓慢挪步,一边把枪举过头顶,另一只手还要用力捂住肚子,即使绑了衣服,但肠子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流,一路过来,都是鲜红一片。
柏柔山不开心地皱起眉,看来她当不了医生了,她竟然连最基本的麻醉量都控制不准。
“柔山,我知道你生病……你只是生病了,来,过来……”
“你喜欢吃猪的哪个部位?”
柏柔山笑盈盈地举起来一对眼珠,听说猪眼珠烤起来很好吃的,一咬噗嗤一声。
“啊!”
砰——
是宋玉容,一颗子弹穿过柏柔山的头颅,她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就如同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你杀了她!你竟然敢杀她!”
又是一阵枪响,没有人能比宋鹏枪法更准了。
第52章 小小孩的到来
外面的夜空幽蓝幽蓝,从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月光柔软又明亮,冯月出坐起身,轻轻伸出手,月光就像条丝带一样缠绕在她的指缝间,她白天睡的太多了,现在还有点迷迷瞪瞪,轻轻撇过头。
见到床上的小小一团。
她的女儿,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强壮,两条小腿蹬起来强壮得如同一头小牛犊。
正安静闭着眼睛,她的睫毛那么长,头发那么浓密,小下巴尖尖一个角,简直跟冯月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那肌肤是那样的白,白得像鲜奶油,像闪闪发光的瓷器,一睁开眼,就让人知道了。
哦,一定是宋行简的孩子了。
浅色的瞳孔,琥珀一样的眼珠。
太漂亮的小孩了,漂亮的就连见多了重男轻女的妇产科医生都惊喜地抱过来,喜笑颜开地说。
别看是个女孩,但漂亮得跟神仙一样!
来看望的亲属朋友也说,别看是个女孩,女儿也好,是贴心的棉袄,再说这丫头这样漂亮,准是一点儿苦也不用吃,以后老公一定会疼她的。
冯月出讨厌“别看”这两个字,别看什么别看,好像这个小孩是退而求其次一般,是低人一等一样。
她轻轻垂下眼,盯着床上那小小一团,那小孩像是做了什么美梦,细细的手指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冯月出觉得心脏被泡进了糖罐子,是如此的美妙,美妙的难以言喻。
才不是那样,她好爱她,只会因为她是个女孩而更爱她,你瞧,她才刚下生,还什么都没做呢,那些人就开始给她提要求,什么女儿是小棉袄,所以如果她不孝顺就该比男人罪加一等吗。说她漂亮以后不用吃苦就更过分了,在冯月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冯月出从小就是个漂亮女孩,如果她什么活计都不干只靠着漂亮的话,那应该在十六岁时候就嫁在县城烧锅炉的老鳏夫,毕竟那时候他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天天吃白面馒头,还愿意拿出在当时人看起来是天价的彩礼。
冯月出在心底暗暗决定,一定要更努力工作,抓住每一个机会,给小小的宋青莲提供更好的条件,更高的平台!
当然,冯月出现在满腔的、要溢出来的母爱,并不影响日后宋青莲屁股蛋上的五个巴掌印。
其实那时候宋青莲的调皮属性已经初现弥彰了,一个小小的小屁孩,要占三个大人来,她姥姥,她妈妈,还有她爹。
冯秀容是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嘴碎能吵吵一点亏不吃,在村里能从村头吵到村尾,到了随军的家属院也不老实,哪有热闹跑哪去,这家属院里来来回回的门道,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冯秀容几个来回就打听好了。冯月出说她两回她也不听,冯秀容是所有人里头心最大的了,她知道姑爷受伤了先是心疼,然后转头就盘算要不跟小高联系联系。被冯月出骂了两回才歇了心思。
当然她也不是一点优点没有,她心善,家里院子吃不完的菜总送给邻里,平日哪有义务劳动了她没事儿也爱去凑热闹,还见不得浪费,离家不远的一块儿荒地也是她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种上了玉米,冬天把棒籽粒加工完也分给邻里不少,熬粥,棒碴粥,好喝着呢。
她还会一点“特殊”的东西,比如有谁人家小孩半夜一直哭闹不止,她让枕头底下压个剪刀,门口挂个桃枝儿,半夜敲敲门,照照水缸,总之乱七八糟一顿操作,小孩还真不哭了。
当然这些都是不提倡的,悄没声暗地里做,管事了拎上两斤小米来就行。
她其实是有点失望的,哎,计划生育这么严格,以后也只有一个姑娘了。但现在社会又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管男女有份工作就能养活自己,她也开导自己。
不过她心里头还是有点不得劲儿,尤其是推着宋青莲出去,碰见个人不管知不知道总爱问一句男孩女孩,你要说女孩,那人准用安慰的语气说,女孩也好啊,女孩贴心乖巧。然后没准儿又拐个弯,说不像我家那个小子怎样怎样淘气。
被问的烦了,冯秀容就幽幽地说,男孩可得小心啊,男孩命薄,没准养着养着就莫名其妙死了,看好小时候也不管用,有的十七八了还能死在外头呢,过了十七八也不一定安全,她男人三十岁时候还能被石头砸死呢。
那人准生气,但又不能跟个老太太一般见识,还是个中年丧夫的老太太,懂点不可言说的老太太,就只能哼呸一声就离开。
冯秀容就高兴了,摆弄摆弄小推车里的宋青莲。
“乖乖
青莲你说是不是呦……”
宋青莲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两条有力的小腿扑腾扑腾乱踢。
冯秀容更高兴了,真漂亮!真乖!以后也当大官!亮瞎那些人的狗眼!
冯秀容回家时候脸上倒默不作声,直到半夜被人敲大门找到家门口,冯月出才知道有这回事。
“妈你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干什么!以后别乱说了!”
“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我是替青莲委屈!姑娘咋啦姑娘。”
冯月出就不说话了,她也觉得那些人嘴碎又闲,但这事儿……
“那你看?怎么解除一下,或者咋样能让人家小孩别哭了?”
冯秀容当然没招,她又不是真会那些东西,她自己本身也不信啊,信谁不如信自己!就是瞎说,但她深谙人心,神神叨叨烧了张纸,纸灰都掉到水碗里了。
“让家里大人喝了,以后小心祸从口出!”
那家人又忙谢谢谢谢个不停,把冯月出眼睛都看直了,妈什么时候懂这些个了?
只有冯秀容一个人知道,水是水缸里舀的,纸是宋青莲擦屁股的纸,比平常的手纸软一些,好贵呢。冯秀容有时候觉得冯月出给小孩花钱太大手大脚,但她自己其实也是,奶瓶都要买进口的,又轻又不怕摔。
但那以后冯月出在家就看着冯秀容,不让她再出去胡说八道,不然早晚得让人家打!而且这些东西万万不能信的,更不能宣扬。
冯月出,冯月出也在学怎么做个母亲。从生育开始说吧,她忽然发现全天下的女人都在营造一种假象,就是生孩子是很正常的,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所以就没那么恐怖,没那么疼,疼过也忘了。没人会说产房墙上被指甲抓出来的印儿,被拉弯的铁床撑子,那痛也不是一瞬间的事儿,而是源源不断的,排山倒海的,暗无天日的,让人觉得索性就痛死好了的痛。冯月出腰胯比较宽,平日常做操运动,身体素质也好,这孩子生得算顺畅的了,都疼成这样子,要是个身体素质不好,孩子大的,简直难以想象。
冯月出打算从她起做个诚实的人,要是有人问她生孩子疼不疼,她一定大声回答。
疼!疼得恨不得死去!
但这些无损于她对宋青莲的爱,她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这痛让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了呢。对于男人来说,他们一点也不会感受到这疼痛,就好像他们撒一泡尿,尿上长了一个蘑菇,蘑菇忽然变成一个孩子,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事儿!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儿。
那天冯秀容去赶集了。宋行简在医院做康复,他被一个国外请来的姓蒯的医生治好了,只不过要按时复健,本地的医院就可以做,部队隔段时间就会配车接送他。冯月出很久对那个死瘸子没有好脸色了,她一想到她历尽千辛万苦跑去北京结果他那个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又说远了,话还是说回来。
晚上都是冯秀容或者宋行简带着睡,保证冯月出有比较好的睡眠,白天她带着的就比较多了,宋青莲刚出月儿,冯月出趁着冯秀容不在家的时候洗了头发,她生孩子之前头发剪短了,之后就一直包着,可把她难受死了,她还是不敢洗澡,但擦了擦,浑身通透多了。
宋青莲肺活量一定高,哭起来简直惊天动地,院子里的枣树上的麻雀“嗖”的一下飞天上去。
她现在挺乖,手脚跟鱼一样扑腾着,旁边的冯月出边摆弄东西边记账,有不少人来瞧月子,谁谁谁的一个脸盆,谁谁谁的一个暖壶,谁谁谁的一件小毛衣,谁谁谁的麦乳精红糖……
还有一些给小孩的玩具,摇铃拨浪鼓之类的,宋行简都用热水消过毒,冯月出就直接拿来逗弄宋青莲。
大门口又有声音,冯月出连忙把刚给宋青莲摘下来的小帽子再戴上,妈说了,小孩儿脑袋上有个门,要好几个月才能长好,进进出出有人时候冯月出都给戴上,怕着了风。
不戴帽子多舒服,宋青莲说什么不肯再戴,双手扎捂着就要扯,不过她好像不太聪明,把自己口水巾扯下来了,又开始咯咯咯笑。
进来的竟然是大姚,姚春晓,最近事儿也多,冯月出有好久没看到姚家小姐俩了。
“春晓你来啦,快,坐下吃这个。”
冯月出指着床头柜上头的腰果榛子什么的,这些都是宋行简买的,榛子的仁特别大,他用那种专门的钳子夹的。
“月出姐……你能不能救救我妹妹?”
“怎么了?”
冯月出愣了一下,才发现姚春晓脖子上的红领巾都是歪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爸妈,我爸妈要把妹妹送走……”
姚春晓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吓了宋青莲一跳,她也呜叽起来,冯月出忙把她抱起来。
“爸爸妈妈还是想要一个弟弟……他们要把妹妹送给别人……”
“行不通的,现在生育办抓得很严,你爸妈都是吃公粮的,不可能的,放心吧。”
冯月出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孩,一边劝慰姚春晓。是真的严格,宋行简都已经结完扎了。
“他们已经把妹妹送走了呜呜……我家马上就搬走了,我们要回老家了。”
怀里的小孩睡着了,冯月出轻轻把她放下来。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所有的语言都是贫瘠的。
小孩的想法根本无法撼动铁了心的成年人,何况是破釜沉舟到宁愿丢了工作丢了饭碗的成年人。
冯月出还听过更离谱的,离婚然后花钱找个光棍儿假结婚,就为了他名下的生育指标。
“那……那妹妹那个家好吗?”
“爸爸妈妈说好。”
姚春晓沉默下来,她似乎也知道找冯月出是无济于事的,毕竟她们不是萤火虫,能送去动物园。这件事姚春晓知道得要早得多,她经常听见半夜爸爸妈妈在黑暗中吵架,互相埋怨,她的枕巾总是湿的,她总是想自己再听话一点,再听话一点,妹妹就不会被送走。
“月出姐,这个事儿麻烦你别告诉别人,妈妈说是秘密。”
姚春晓吸了下鼻子,把书包拉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本《西游记》的小人书递给冯月出。
“月出姐,这是我给小妹妹的生日礼物,我要跟爸妈回老家了,谢谢你对我跟妹妹那么好,也谢谢你对萤火虫好……”
姚春晓说到最后又流起眼泪来,她用手背抹掉,故作坚强道。
“小妹妹可真好看,是我看过最漂亮的小孩了。”
冯月出觉得自己几乎没有语言能来安慰这个小孩。
但姚春晓的下一句话又让冯月出提起心来。
“可是如果没有这个小妹妹,那我妹妹是不是就可以做你的孩子了?”
冯月出和宋行简从来就没有过抱养别人孩子的想法,她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跟这个悲伤的小孩说。
就在这时,周颖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一进来就捏住姚春晓的耳朵。
“你乱跑什么!吓死妈妈了……”
周颖总是得体的、温柔的,冯月出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她们夫妇是真心爱着这一双女儿。
“月出,孩子没说什么吧?她前段时间感冒发烧,烧糊涂啦,小孩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没说什么,就送给小孩一本小人书。”
冯月出看到周颖似乎鼓起来的腰身,怪不得他们宁愿辞掉现在的工作也要回老家,因为已经有了。
可是农村抓得就不严吗,不见得,他们注定会过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可即使这样,他们也要那个儿子。
“月出没事的,你年纪还不算太大,过两年怎么操作一下……还是有机会的……你别让小宋团长真去结扎就好啦,找个人替他,这都是有生意的……”
对,宋行简提副团职了。
冯月出有点麻木,她觉得周颖简直是走火入魔。
等人都走出大门了,她才反应过来,赶忙捂住宋青莲的耳朵。
“不听不听……王
八念经。”
她悄悄伸起右手,贴近宋青莲小声说。
“妈妈发誓,妈妈永远只有你一个孩子,妈妈永远爱……”
哇——
宋青莲这个蠢货,笑着笑着哇的吐了一口奶,又张大嘴巴开始哭。
冯月出就又埋怨起宋行简来,每天这时候都回来了,今天怎么还没回来!
第53章 我又不是黄鼠狼
“你姐姐当时到底邮的什么东西呀?你坐着轮椅也要去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宋行简的康复过程也不是那么顺利,手术难度大,复健过程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轮椅双拐单拐,到现在离了拐杖可以挪着走,他付出了多少汗水是不必说的。部队早给他办理了长期病假,这期间都按照副团职的工资待遇来。遗憾的是各方综合评估,即使恢复得再好,也不能再回部队了,一线的训练强度太大,任务太重,本来就是提前透支身体。
但都比开始的手术方案强得太多,最起码跑跳没问题,宋行简现在也坦然接受,他这个年纪这个职级再加上以往的经历,到地方也是重点关照对象。
现在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康复,做专业训练,严格遵守计划,争取最佳恢复效果。他一直都有着极高的自律性,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照顾冯月出,以及学会怎么带小孩,冯月出的产假只有两个月,再加上晚育给的奖励假,也只有两个半月。
“没什么。”
宋行简还是话不多,修长的手指掰开一颗香榧子,用壳把果仁上的那一层黑灰色细细刮掉,然后放到桌子上的小碟里,里面已经堆了一些,他有着严格的记数,只能吃十二个。
冯月出最开始很爱吃的,因为从没吃过见过,不仅好吃还好玩,但天天吃天天吃就有点腻了。
“这是哪里的东西,怎么吃不完呀。”
“浙江,我舅舅邮来的,你不喜欢的话以后就不要邮了。”
还同时邮寄来一把小长命锁。
倒也不是不喜欢,而是什么东西也不能没完没了地吃,冯月出闻到门缝里厨房飘进来的味道,浑身僵了一下。
“你灶台熬的什么?不会又是□□?”
宋行简不说话了,擦了擦手又开始叠从外面拿回来的洗干净的尿片,他的洁癖也被治的有改善,他叠东西很利索,先用手指划一道印出来,然后刷一下就叠的整整齐齐。
“我又不是黄鼠狼,不过日子啦天天炖鸡吃。”
别说冯月出了,冯秀容都已经吃腻了,开始时候还喜欢的紧,炖完汤的鸡捞出来,除去鸡腿翅膀留给冯月出,其余的部分扯散,切蒜末葱花酱油沾着吃,那叫一个香喷喷,但老是吃也就那样了。
宋行简做东西吃调料总是放得特别少,不是炖就是蒸再不就是焖,他跟着书上的菜谱学,营养价值总大于食用口感,冯月出觉得吃那些的自己像个七老八十牙都掉光的老太太,尤其是那个鲤鱼豆腐汤,都没提头,一想起来就反胃。
冯秀容乐得见这些,她觉得吃得越好越有营养身体恢复得越快,至于好不好吃是放到最后头的,因着这些她对这个女婿的好感度又增加了不少,能赚钱,又知道疼媳妇,还帮忙带小孩,生了姑娘也没说摆脸子,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怪不得是她儿杜辉的好兄弟呢,她就知道,跟杜辉一块儿的人就没有差劲的。
冯月出觉得他手里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钱,这些可都不便宜,他知不知道有了小孩花钱的地方在后头呢,真是一点不会过日子!
但也不好怎么苛责宋行简,冯月出见过宋行简在家里做复健,他伤在大腿,活动更艰难,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往下掉,他也不喊苦喊累,还极尽可能的照顾着家里。
“好,那下顿不吃太荤的,我用鸡汤炖些绿菜叶,切个咸菜,再把妈拿来的小米熬粥,可以不?”
“嗯……”
冯月出嗯了半天,想说个谢谢又不知道怎么谢,她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可能生完小孩就这样,身子不得劲儿,见谁都生气,都想骂两句,妈肯定不能骂,她也不敢,宋青莲那小萝卜丁大,不哭不闹就谢天谢地了,也不能拿来撒气,就只剩下宋行简一个大活人了。
但有一说一宋行简这些天也挺好的,就刚受伤时比较讨厌,后来做了个手术忽然就正常了,至于一些细节冯月出也懒得深究,过日子大概就这样,她自己没准儿也有很多问题。
晚上冯月出又涨奶胀得难受,宋青莲吃饱了就不肯再张口,跟妈说妈又说这是好事,多的小孩吃不了才好,一点不管冯月出难受得要死,今晚宋青莲跟着她姥姥睡,冯月出低头看着硬邦邦的□□委屈的直想哭。
奶多了不行,奶少了也不行,她用手去挤,越急越白搭,一滴也出不来。
“都是因为你!看见你我就生气!”
冯月出手边放着炉子上烤熟的苹果,因为坐月子,今年冬天的煤都格外费,产妇只能吃热过的囊囊的水果,香蕉热完跟烂了一样,跟冯秀容睡书房里的宋青莲又哭,妈白天又跑去跟别人乱凑热闹,小孩子一不顺心张开嘴就哭,这些事让冯月出都生气,她把放在手边的小孩斗篷朝宋行简脸上扔。
这件小孩斗篷做工很精巧,是罗雅燕送来的满月礼物,她现在在外贸车间算是站稳脚跟了,上上个月刘家麟又挑逗着一帮早退接私活做工不认真被扣了奖金的工人搞罢工,被罗雅燕就着以前的事索性一脚全踢出外贸车间了。
冯月出听着她眉飞色舞的说心底有点羡慕,她产假再一个月也结束了,她觉得自己身体心理都恢复得不太好,很为自己担忧,再加上过半年宋行简要转业到地方工作,她肯定也得跟着宋行简的工作走,一切都是未知的。
不过还好孕晚期时候咬着牙把上回没过的那科考过了,算是光明正大取得了中专毕业证,就是不知道政治管理这个专业会分配到哪儿去了,这两年分配到厂里的大学生什么专业的都有,都不一定对口,给人感觉就是乱分配一气。
哎,越想越心烦,越想越气短。
“对不起,月出,都怪我。”
宋行简好脾气的就像一块面团,冯月出说什么就是什么,冯月出坐在床边发脾气,宋行简抚着床边慢慢跪坐下来,他伤在大腿上,这动作很艰难,一切都像开了慢速一样。
哺乳期的□□是不美的,跟欲望丝毫搭不上边的,血紫色的怪状纹路像是要冲破皮肉出来一样,硬邦邦的如同两个在冰箱放过整个寒冬的硬馒头,一触即爆。
宋行简跪得更低了,那一遭让他瘦了很多,身子甚至显出单薄,他精致的五官隐在影影绰绰的阴影里,他伸出手,修长又洁净的手指抚上去,一下下的,沿着脉络。
暗黄的汁水溅到宋行简脸上,头发上,眼皮淡淡的疤痕上,沿着他高挺的鼻骨一点点地往下滑落。
冯月出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很静,她盯着宋行简那张漂亮的不像样子的脸,似乎听到了咚的一声,伴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一种隐蔽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涨奶的不适消失了,化作一种很陌生的高亢,她激动的浑身就要颤抖起来。
“咳咳,那我之后可能被分配到哪去呀,你可以问问你们领导不,让我好提前做做准备。”
冯月出咳嗽了两声,把话题又转移到工作上。
“好,改天我打听打听。”
宋行简应和着,他真是细心的性格,最后还不忘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擦一擦。
冯月出舒服多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躺在床上。
第54章 新生活
“冯姐,今天不接小青莲来呀?”
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高陵玉迈着轻快步子走进来,老旧的破门发出“嘎吱”响声,关上时候又被风带的发出“砰”一声,门楣上被震下来一层灰。
新组建的城市监察管理大队在城建局机关大院东南角的那一排小平房里,房龄几十年不说,取暖都不能统一走,还得自己生炉子,每到冬天每个职工得轮
班扛一袋棒糊子来,就是秋天晒干的玉米芯子,墙上还贴着生炉子表,除了大队长都得按时按点生,不过一般都是谁来得早谁生,早烧着起来早暖和嘛。
一般都是冯月出来的早,因为幼儿园放学比单位早半小时,有时候她得耽误十分钟把小孩接过来,老这样不合适,总想从别的地方补偿回来。
外面不体面,里面就更旧了,桌椅都是后面办公楼里淘汰下来的,老旧漆面掉得差不多了的笨重大桌子,跟大象腿一样粗,几个人都抬不动。零零散散几把椅子弹簧都漏出来,一坐下来吱嘎一声跟闪了老腰一样。掉漆的铁皮文件柜里面装着过期的文件,旧报纸,还有组织什么乱七八糟活动剩下的物料。
是了,原来这根本就是杂物间,说要组建监察大队临时腾出来的。经过冯月出她们几人手这才算有点模样。文件柜掉漆的地方补上了,大笨桌子上铺了一层布,是那种很硬的老布,颜色老气,但是禁造,椅子能修的也修好了,修不好的拆吧拆吧卖废品了。墙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县城地图,上面有用红蓝铅笔标出来的重点管理区域,每天早上开晨会都会用到。
桌子正中间放着一座摁键电话,有点年头了,线被拉得很长,前墙上贴着市容管理条例和工作守则。
“嗯,今天她姥姥接她。”
冯月出低着头正专心核对明天要在菜市场贴的公告,关于春节临时年货市场开放西门的通知,要在符合政策规范的基础上说人话,最好复杂的字儿少,让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一眼望过去也能提炼出关键信息,让不认字儿的人听别人说一遍就能记住大概。
冯月出已经比较有经验,她先是在城乡建设局做了两三年档案管理和文书工作,也把政治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考过了,这期间她没少跟那些正经大学毕业的同事相处,她发现突击几年完成学业没有从小按部就班接受教育来的踏实,她总怀疑自己哪哪儿会不会出错,一遍遍地翻新华字典,平日也会去县图书馆借书看。
她们单位的一些职位很固定,大部分一眼望过去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会变,冯月出对于自己原岗位自认为已经挖掘得很透彻了,再干也干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所以开大会时候说要组建监察大队她就积极报名了,连个像样办公室都腾不出来,待遇自然也就谈不上,有人主动报名就谢天谢地了,临了凑了凑,又动员,才算是凑齐一队人。
真是哪来的都有,市容的,工商的,交通的,环保局的……老老少少还真把人凑出来了,不过大部分还都是借调,不少人是观望姿态。
队长姓刘,是退伍老兵,四十岁出头,从基层一点点上来的,嗓门很大,洪亮,个头也高,人不错,在外面也有威严,经常亲自带队,平时见不着他,他总在外面转,县里每个胡同串子犄角旮旯他都门清。
冯月出还挺喜欢他做事儿的。
副队长姓薛,是顶替父职进来的内部子弟,实际还不到三十,看起来有五十,长得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奔波儿灞,可能是想来混个履历。整个城建局他好像都很熟的模样,对比他高的就称兄道弟,一出外勤就高高在上,整天说忙说累说工资不够养家,到办公室要不开会说几点废话,要不就翘个二郎腿翻报纸喝茶,晚到早退都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缺点了。
悄悄说,冯月出看到过他好几回吃拿卡要的,还总追着队长签字,要报销,至于报销的内容,跟工作丁点关联都没有。
这几年这些事冯月出看的不少,有时候她都震惊,看起来一点捞油水机会都没有的职位竟然也能创造出来机会,怎么这么厉害。
说实话,她也不是没心动过,就拿报销举例子,要是跟领导混得好,一家几口人的吃喝拉撒都能去报,再找两个出租车司机或者饭店合作,虚开发票,伪造凭证,一月到手的钱比工资都高!那种感觉就像国家的钱是湖里的水,反正多的花不完看不见,别人一水舀子一水舀子的往自家舀,你看着也觉得心里痒,心想我就挖一小掏耳勺那么大,比别人少的多了,我还是好人。
每当思想有点开小差儿的时候她在心里念一下女儿名字,激灵一下就清醒了,宋清廉、宋青莲,要是自己都做不到,那也太贻笑大方了!
再说怎么不向队伍里的好同志看齐呢!
不过那都是开始时候的心理了,现在冯月出心态已经平稳,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连一个芝麻都没贪过,但除了下班时候遇到熟悉的小商贩非要往她兜里塞俩橘子苹果的。
她经常出外勤,在这部门也有两年了,算是摸到一点门路,街道需要秩序,老百姓也需要生活,具体情况灵活分析。
其余的几位同事就都介于队长和副队长之间,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有的好的多点,有的坏的多点,有的坏也不算多坏,就是不干活跷着二郎腿混混日子这类的。
因为这个部门的特殊性,大部分同事都是男的,如果算上那些街上主要巡查劝导的临时工就更多了,女的除了冯月出,新来的大学生高陵玉,还有一个吴姐,吴姐是其他单位借调来的,有点泼辣,负责内勤发放劳保用品什么的。
出外勤时候会穿统一的深蓝色制服,带个红袖标,冯月出有些时候会有点迷茫,她们好像干着警察的活,但肯定不是警察,那是坐办公室的干部了吗,好像也不是。
“呦,小仙女今天没来呀?”
快到下班时候薛副队长就迈着四方步来了,这几天临近下班刘队长会来搞突击,因为抓住好几次早退,这才能看到薛副队长的影子。
“薛队长。”
身边有人跟进来的人打招呼,薛副队长最喜欢听别人把那个副字去掉,冯月出也觉得奇怪,他们关系户盯着荣誉不眨眼,又什么都不肯干,就想好东西直哐哐掉他们脑袋上。
但有时候也让人生气,你别说,还真能掉。
“嗯,没来。”
怎么说也是自己领导,冯月出抬头说了一句,又低头认真核对,还把书翻得哗哗响,意思很明确,别麻烦我。
宋青莲在冯月出单位很出名,实在是太漂亮的小姑娘了,人机灵聪明,嘴巴又甜,比电视上的小明星都招人喜欢,谁都爱来逗弄逗弄。
她一来冯月出工位上就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所以一般时候冯月出不爱带宋青莲来,影响别人工作怪不好的,但妈也忙,宋行简那边情况更特殊,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得冯月出接来。
有托儿所,但宋青莲说什么不去,她说跟那些笨小孩呆八节课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特别讨厌笨蛋,以前她还有个小男朋友,也不是小男朋友,就是幼稚园下课牵手到校门口的小朋友,那男孩头发是自来卷,毛茸茸的,像小猫,每天都给宋青莲揉着玩。
但有一天宋青莲看见那小男孩张着十根手指头怎么也算不出来二加一等于几,还着急地哇哇哭时候,就在心底默默打叉了。
“明天带来哦,我送给青莲糖葫芦吃。”
冯月出懒得搭理,假装沉浸工作无法自拔。
薛副队长也习惯冯月出这副模样,冯月出总爱穿红色衣服,漂亮的又很有劲儿,一点也不软绵绵,下巴尖尖的,整个人看起来跟朵花儿一样,很成熟的女人美。
这个小县城几乎没有他打听不出来的事,但他还真没打听出来冯月出男人是做什么的,好像是在派出所上班的,但他看冯月出家庭住址那地方又很讲究,不像是个小片警儿能承担的。
美丽又多秘密的女人呦。
“哎,你们听说没,那个女明星,倪雪晴,演电影那个,上回咱工会还发票来,她跟一个导演搞一起了!那导演美国人,一大胡子!要我说,戏子就是崇洋媚外……”
“可不……”
后面带的话都不礼貌,甚至一句比一句离谱。
他又哗啦一下翻着今天的报纸,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喝茶。
“呦
,露头就打,绝不手软,一切黑恶势力都是纸老虎,这个前两年上任的宋局长可真是有点子真功夫在的啊,还真把那地下赌场给一窝端了!”
冯月出也算是知道这两个星期宋行简都不着家是因为啥了,他们在家几乎不谈论工作,宋行简工作都涉密,冯月出也不乐意跟他说自己今天没收几个苹果几把韭菜什么的。
叮铃铃铃——
急促又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高陵玉一把接过来,她算新人,接打电话收发信件这种事都她来处理。
临近下班,还以为又是民众的投诉,没想到听筒传来很急切的男音。
“你好,我找冯月出。”
“月出姐,你电话。”
所有眼睛都望过来,冯月出有点纳闷,接起来。
“喂?”
说实话那声音还挺好听的,高陵玉摸了摸鼻子。
而且字吐得很清晰整洁,有点像电视台的播音员。
宋行简的声音罕见带了焦急。
“月出,听我说,你一定要先冷静,我这边出了状况,胡振平他们去学校接青莲被告知她自己提前溜出去了……”
冯月出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话筒从手里脱落,几乎要听不见宋行简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下章重要人物终于出场[吃瓜]
因为有效收藏还不够入不了v[爆哭]
预收也是年代文,感兴趣的朋友点点收藏[彩虹屁]
第55章 重逢
“苏三啊,你跟我做有好多年了吧,之前你成日加班,男朋友有冇意见啊?不如趁这时候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孟河生摆弄着手里的烟,压得皱皱巴巴变形的红塔山。
罗美珊已经懒得提醒孟老板她英文名字读Susan了。
孟河生抠门儿得要死,除了在外面撑场面,罗美珊从来没见过他抽过别的大老板抽的雪茄啦,万宝路啦,中华啦什么的,就成天抽那红塔山,从裤兜里掏出来准是皱巴巴的。
这住的酒店也是,就是个小破招待所,墙上掉漆,地板起皮,被子黄扑扑,铁皮床嘎巴嘎巴缺个腿。罗美珊当然不住这,她连在这呼吸都得屏着气,免得被穷气污了鼻子!
周璋进去孟河生是脱了层皮,但罗美珊不信他真穷成这样,那不可能,这人脑子灵得很,就从周璋判了十多年,近身的人除了孟河生没一个人能全身而退的,就能看出来。
但你不能跟他讲,讲一点他准就要哭穷,说什么他底下有七个傻弟弟,每个弟弟又生了六七个孩子,排排开能开个学校了,全家就他一个正常人,钱都要拿来养家啦。
罗美珊觉得他肯定是在说谎,这个孟河生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她甚至怀疑周璋进去和这人多多少少也有点关系,前几年周璋可是极重用孟河生的,当然除了他自身能力外,跟他没复杂背景也有关,再加上做事说话踏实,看起来顺从又好控制。
罗美珊就在当时那情况下派去孟河生身边的,当然了,周璋还有其他意思,罗美珊也有点,毕竟孟河生在那一堆歪瓜裂枣的老板里多显眼,上班时候远远见两眼,哪个小姑娘不春心萌动。
但孟河生完全没那意思,在一起共事,罗美珊也很快没有了。
抠门!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抠门的人!就连打车都时刻盯着是不是最短路线,公司报销他也那么抠!要是活干得不让他满意了,说话准是夹枪带棒的,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死老男人!
当时她还很羡慕留在周璋身边的秘书,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几趟饭局,认识个肯花钱的大老板,那不这辈子都有了,哪像她,货出问题跟着加班到半夜十一二点,急的头发出油一脸痘,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的出血,走前面的孟河生回头骂她,吃饭没啊越走越慢?
但到今天这一刻,她庆幸自己是跟着孟河生的。
1989年左右上面大力整顿官倒时候周璋就开始接受查处,不过开始时候可能因为顶头的人还靠得住,没出大问题。后来他们公司转型做进口家电,也能赚钱,但不跟之前那样像大风刮来的,周璋就不满意了,开始勾结银行整外汇额度套国家利差。他是因为一件重大贪污案牵扯出来的,越查越多,越查越深,经过一年多审查今年冬天终于判了,主要是投机倒把罪,因为非法获利巨大,严重破坏民生稳定,还涉及多名官员巨额行贿,判了十多年,算是抓典型的案件。
公司早就查封了,资产也已经清算,赃物追缴,所有非法所得上缴国库全部没收。和周璋亲近的高管一部分同案处理判了有期徒刑或者缓期,有两人逃到云南出境了,还有一些像孟河生这样接受过问话调查又被释放的。总之作为捣毁犯罪团伙中的“团伙”部分,这些人到那一天最先想的都是自保,互相揭发反目成仇,没什么好下场。
孟河生也不算全身而退,他在那个讲究关系的圈子里,信任算是彻底破产了,不会有人敢用他。
“孟老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这几年谢谢您,跟着您东西学到不少,钱也攒了点,我打算去上海闯一闯,再见。”
罗美珊鞠了一躬,她年轻得很,穿着宝石蓝高领毛衣,驼色垫肩束腰大风衣,肩垫的夸张,腰细细一条,嘴唇红的能亮瞎人眼睛,大波浪的头发散在脑袋后面,短靴高跟老远就能听到“哒哒哒”的声响。
“哎,你们年轻人还有出路,我是老了……”
罗美珊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孟老板又开始了,他这一天,要不哭穷,要不卖惨,要不瞎编骗人。
但是是不错的、正直的老板,最起码跟着他没走弯路,大钱无缘,小钱能攒下,她十六七岁娘病死就进入社会了,像孟老板这样还有人性的有钱人是少数。
罗美珊走没影儿了,孟河生在心底直乐呵,哎,要不走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排呢,毕竟他现在就是一无业游民,罗美珊最早又是周璋安排过来的,谁知道有没有后招等着他呢。
不过估计没有了,他们昨天去监狱看周璋了,隔着玻璃隔墙,周璋气得嘴斜眼歪说不出话来,毕竟送他进去那关键录音就是孟河生提供的,不过这事可不怪孟河生,是周璋先威逼利诱让他去顶罪的。
但这说不出来话也是物理层面的,周璋竟然半身不遂了!孟河生在心底叹气,早就劝过他别喝那么多酒,别上那么多床,裤子松的能装下一头大象,看见个洞就鼓捣鼓捣。
人的福气都是有数的,啥都不忌有福也变没福。孟河生心底美滋滋,他觉得自己福气还在后头呢。
还去看了另一个人,那人才是孟河生能全身而退的关键,周璋的弟弟周钺。
另一个地方,戒毒所,瘦的就剩一层皮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轻飘飘的,走路轻的都不沾地儿,跟飞一样,不过听到他哥的惨样还是真心实意笑出声来。
北方的天黑的格外早,炊烟弯弯曲曲升到天空,鼻尖充斥干柴燃烧的气味,天冷,冷的人一激灵。
孟河生舒适的伸了个懒腰,哎,这北方待着就是舒服,哪像南方,湿冷湿冷的,骨头茬子都是潮的。
他觉着这小县城还不错,看着不大,该有的都有,新楼旧墙放一起别有一番风味,路上不少运货车,进京要塞,人也像是在过渡期,几个头发抹得锃亮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人淹没在黑灰蓝的人群
中。
早晚能发展起来。孟河生来这里纯属偶然,昨天看完周家两兄弟罗美珊都吓哭了,他也浑身出冷汗,觉得北京这地方真不大吉利,拦下出租车让随便带去哪儿,出北京就行,就给送这儿来了。
马路还挺干净,街边的小吃店门头真个性,有的鬼画的不知道什么连个字儿都没有,走近了发现吃饭的人还挺多。
孟河生好奇的东撒撒西看看,路过的人也看他。
孟河生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首先是他的身高,得有一八五往上,肩很宽,背挺直,身材高大硬朗,毛发浓密,头发茬又黑又短。脸也显眼,面部折叠度很高,浓黑英气的剑眉下面是深邃的眼睛,鼻子又大又挺,厚略唇,下巴有点方,脸骨轮廓很深。
看起来不太好惹,像谦逊的反义词。
穿得也有点张扬,大皮鞋,厚皮衣,手上还握着个鼓囊囊的包,感觉装了不少钱的样子。
他往前走着走着,快到了个学校门口,看起来还没放学,零零散散围着一些家长等着接,孟河生被一个小女孩吸引了目光。
无他,太漂亮了,任何视线都会被第一眼吸引的漂亮,穿着件大红棉袄,皮肤白的跟雪一样,头发很黑,睫毛挺长,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五官显得有点挤,能想象出来,长大后将恰到好处的美丽。
正一边嘶哈嘶哈吃着什么东西,一边踮着脚举着手里的一毛钱,努力往前挤,要给那个正忙着煎炸的小商贩。
他刚要路过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前面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边倚着几个抽烟的男人,看似一边抽烟聊天一边搓着脚,但是——
有两个人兜里鼓囊囊的,像是枪的形状。
他再回过头,一个男人到了那女孩身后,垂下的手里握着一个针筒。
“警察来了!”
跑啊,当然得跑,那些人手里有枪,站在那等警察来他身上指不定多少大窟窿小眼子了,更别说那小孩。
要堂堂正正打一架他真不怕,枪他可不敢,做生意时候没少遇到绑票的事儿,一枪下去人就废差不多了。
只能拐过去绕着胡同跑,那小女孩书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哐当哐当响个没完,他胳膊夹着那小孩,脚底下跑得飞快,书包的响儿跟放音乐一样,后边紧追的脚步和枪声。这地方他也不熟悉,只能哪偏哪窄往哪跑,胡同尽头是堵墙。
孟河生把那孩子举墙头上。
“快,跳下去摔不死,一子弹过来你脑瓜壳就开花。”
孟河生后退一步助力撑着跳过去,一颗子弹顺着他耳朵边划过去。
嘿,老子命大。
下面那小孩正四脚朝天跟个王八一样,那破书包也算是有点用,人没磕着。
小孩的书包大红棉袄都脱下来,孟河生把自己皮衣也拽下来,夹起那小孩跑得更快了。
是个聪明小孩,没哭没闹没问为什么,不拉后腿。
他继续跑,越跑路越偏,眼前是一片盖了一半的高楼,孟河生觉得这不是个安全地方,但他对这县城实在不熟悉,又分不清好坏人,再说他连这小孩为啥被抓也不知道呀。
真是脑子有毛病!还嫌自己身上事儿不够多,管这闲事干嘛。
但人救了一半,现在就算把孩子推出去,没准儿也得挨一枪子儿了。
他选个顺眼的楼就往上爬,小孩被放下来了跟在他脚跟后。孟河生心脏怦怦跳,尽量放缓呼吸,那小孩看起来不沉,其实挺重,快赶上一袋大米了。他右胳膊还有旧伤,也不轻松。
爬到六楼,孟河生露出一点头往下看,祥和的小县城一片风平浪静,西边的太阳要落山了,什么都是黄灿灿的。
旁边的脑袋也要冒头,被孟河生一把摁下去。
“瞅什么瞅?”
孟河生本来就一肚子气,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叔叔,你是英雄吗?我爸爸就是,他的腿重新组装过,每到下雨天妈妈就要给爸爸敷草药,你脑袋是不是也重新组装过呀?”
孟河生真懒得搭理小孩儿,什么什么重新组装过,他头顶是有一大道疤,那块没长头发。下雨天放羊掉河里了,摔的,差点儿没摔死,也没钱去医院,躺了好几个月才能动弹。
算摔掉半条命,之前的事儿都忘了。
后来等他赚到钱再去医院看,已经过了脑损伤的干预期,但也做了点康复训练,没什么用。他跟家里关系挺一般的,对于自己放羊前半辈子也没多好奇,这事儿就算了。
“我可不是,我是狗熊,多管闲事的狗熊。”
宋青莲这时候才有点后知后觉,他不是胡叔叔的同事!怪不得她觉得这个叔叔好陌生!
她马上紧张起来,大眼睛滴溜滴溜转,想找到保护自己的办法。
“我妈妈是大官,救了我她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句话果然吸引了孟河生兴趣,他气匀的也差不多了。
“呦,多大的官啊。”
肯定是有点来头,不然谁没仇没怨害一小丫头。
但大人的事牵扯到孩子,孟河生看不惯。
“西边的那条街,东边的那条街,还有菜市场那条街,还有还有……全都是我妈的地盘,归我妈管的!”
“那么多地方都她管?你妈是县长呀?”
孟河生饶有兴致,那小孩转眼珠还挺逗的。
宋青莲不知道啥是县长,她只知道班长,可惜她不是班长,因为她总是犯错误。
“差、差不多吧,反正我妈管特别特别多地方!你救了我,我妈一定给你好多好果子吃!”
一下雪人手就不够冯月出就得去扫雪,宋青莲也拎着个小扫帚帮忙,干得热火朝天,她觉得她们扫过的地方就都是归她们管的。
“行,那我等着你妈的好果子吃。”
宋青莲还是着急,她觉得自己手里的砝码不够,又继续加。
“我姥姥也会感谢你!我姥姥能管你一年的饭!”
宋青莲在心底默默加一句,煎饼果子。
“呦,你姥姥开饭店的?多大的饭店呀这么大口气。”
宋青莲皱着眉认真想了一想,姥姥的车骑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饭店,那算多大呢。
她伸手比画了一下。
“特别大,比这些楼加起来都要大。”
好家伙,不得了的家世,孟河生低头看了一眼这小孩子。
发现她的红毛衣袖口起了不少球,还黑土土的,实在不像有个大官妈妈跟大饭店姥姥的模样。
红棉袄够显眼的,脱下来是个更显眼的红毛衣,孟河生都不知道该说啥。
宋青莲想说爸爸,但又想到妈妈说过,在外面不能提爸爸。爸爸有一点特别厉害,爸爸回家带手枪,她见过真的手枪,可惜要锁抽屉里。有一回爸爸很晚加班回来,她趁爸爸睡觉偷偷把手枪拿走了——
后面不想说了,那是她挨妈妈揍最惨的一回!全家都没人帮她!
“我也很厉害的!我是我们幼儿园管排队的大队长,我能管谁跟谁牵手,我——”
“得了,小话痨,闭上你的小喇叭。”
“帅叔叔你一定认识我妈妈!我妈妈也这样说我!”
孟河生觉得这小姑娘真挺有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黄灿灿的夕阳变红了,变暗了,变黑了。
孟河生这次再探出头,发现不远处的街道中闪烁着不少红蓝警灯,路口布控了,但没有丝毫警笛声。
“找你的人到了。”
孟河生还是比较谨慎的,他在人家院儿外偷了个框,院儿里拿了件衣服,宋青莲佝佝缩缩的钻进去,衣服盖她身上,她眼睛滴溜溜滴溜溜的沿着筐缝儿往外瞧。
一到路口他这扮相就引了主意,好几把枪指着他,他放下筐双手举过头顶,刚要说什么。
筐里的小孩唰一下就钻出来跑过去。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他眼睛一路跟着宋
青莲过去,是一个穿着红棉袄的丰腴女人,眼睛里还噙着泪水,泪珠子要掉不掉的挂在尖尖的下巴上。
孟河生听到自己心底。
轰的一声。
第56章 月出,我只有你了
“来来来,饺子来喽!”
冯月出端上两盘饺子,宋行简拿着蘸料碟,他活儿细,蒜末都切的匀称,均匀的往料碟里倒调料,然后把合子都挑出来放宋青莲的小碗里晾着,她不爱吃陷儿。
宋青莲站在小板凳上举着门帘儿,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背绷得直直的。她往日里这时候最爱在炕上跟姥姥凑一堆玩扑克牌,拉大车,但今天没有,那天她被姥姥吓着了,姥姥哭得地动山摇,喘不过来气一样,让她有点害怕。
她虽然聪明,但也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舅舅?
妈妈的哥哥叫舅舅,爸爸的姐姐叫姑姑,这她早就知道。
冯秀容就笑,坐在炕沿边上拉着杜辉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拍拍杜辉手背,一会儿又看着杜辉眼角的皱纹流眼泪。
哎,她的儿子老啦,老啦。
嘿,他还活着呢,老天对她不薄啊,死之前竟然等到这一天了。
只是……
没什么只是,都是命,都是命。
冯秀容的头发早就白了,昨天特意去理发店焗个油,选的贵价格,但效果还是不咋样,头发黑是黑了,但黑的很硬,跟鞋油似的,不好看,让人一瞧就看出来老黄瓜涂绿漆。
她的皮肤一直都类似一种土地的颜色,在外面骑着小车风吹日晒的卖煎饼,皱纹一年年地递增,只不过可能因为这些年过得比较顺,不常皱眉了,人显得温和了很多,眼珠是一种年老的灰不拉的颜色,笑起来也有点老太太的慈祥。
之前有人说宋青莲的姥姥像故事书里的坏老人婆婆,宋青莲差点儿没把人脸抓花。
杜辉心里有点拘谨,但身体又是格外的熟悉,对妈,对他那个……妹妹?
他已经跟着宋行简去看过档案了,真的是他,怪不得在孟家村时候连口饭都不让他多吃,脑袋上的口子那么长,硬生生挺好的,第一年出去干活时候他在码头扛货,无意惹了事,回家躲祸那家人连个门都不愿开,平时除了要钱再不会联系他,这样就说通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但什么都查不出来。
他对于这一切是坦然接受的,至于宋行简问他要不要申请恢复身份,那就算了,一个英雄总比一个恶商对这个社会贡献大,名字改回来就得了。
“妈!咱吃饭吃饭。”
杜辉把炕上的照片都收起来,一些中规中矩的部队大合照,以及当初宋知恒做摄影记者时候拍的,宋行简是主人物,杜辉一直死皮赖脸待人边上蹭照片,还有一些是他们训练时候的照片,杜辉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帅,年轻老了都帅!
要比身边的小白脸帅多了!
冯月出也没提家里邮回来杜辉把宋行简脑袋抠掉那张,那张当时宋知恒洗了两张,给杜辉一张。
这院儿很小,是前年冯月出从同事那打听的,这家老人要跟儿子去省城了,着急脱手处理,那会儿明面上也没有买卖,就是写个契约摁手印交到房管所去,说着容易,做起来拖拖拉拉的,冯月出满肚子气,还好最后顺利过户了。
房院儿朝向不错,冬天满炕上都是阳光,就是小,三间小屋,院儿巴掌大,原先有棵梨树,让冯秀容给砍了,梨离的,不吉利。
院子很小,冯秀容得常年种着小葱香菜,煎饼果子得用,院里还有一大炉子,她早上在那炸果篦儿,宋青莲要是在跟前她有时候也炸俩肉丸子给小孩儿吃。
屋里家具什么的都有,卖房子那家也带不走,冯月出添了几个钱人家就留下来了。
其实冯秀容跟着冯月出住也没啥,但就是别扭,她也知道自己爱挑事的性格,怕影响夫妻俩感情,就说什么要出去租房子住。
冯秀容把她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了也还差点,就把怀青莲那会去北京那个怪老太太给的金钗融了一点卖了,反正还有不少。其实要把夫妻俩的都拿出来也够,但她总觉得得留手里点,一是怕宋行简不乐意,毕竟全贴给她妈了,二是怕遇到真需要钱的事儿。
这儿离冯月出她们家有五站公交车,不远,离宋青莲幼儿园也不远,但冯秀容不大爱接,废话,那也正是她赚钱的时候好吗,她不会骑自行车,三轮的倒是骑得利索。
宋青莲倒是爱她姥姥,整个家就她管得住冯秀容,宋青莲有段时间天天监督冯秀容刷牙。
“我吃到硬币了!我是幸运大王!”
小孩,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宋青莲举着钢镚兴奋地跟她姥姥炫耀。
“哎?”
杜辉也吐出来一个,宋青莲的小脸就拉下来了,她早发现了,这个坏舅舅是来抢走姥姥的,他来了姥姥都不第一个关心她了!
炉子上的热水咕噜咕噜的响,宋行简把水灌暖壶里,再在水缸里舀凉的添上去。屋子小,炉子就格外热,窗户上覆了一层热蒸汽,外面在刮大风,贴的红窗花哗啦哗啦地响。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多了杜辉似乎显得格外逼仄。
新的蜂窝煤真不错,冯月出怕热,把褂子脱下来,里面是个红毛衣,杜辉也怕热,毛衣袖子撸上去,右胳膊上有一道挺大的疤,冯月出听宋行简说才知道那是枪伤。
她都不敢看杜辉。
杜辉这时候可算是知道宋青莲为什么脱下个红棉袄里面还是个红毛衣了。
“来,青莲,舅舅给你大红包哈,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杜辉拿出来鼓囊囊一个,宋青莲说声谢谢就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妈妈。
宋行简身份特殊,冯月出从来不让宋青莲收除家里人外的压岁钱。
“收着收着!舅舅给的就收着!”
冯秀容把那鼓囊囊的红包塞宋青莲帽子里,她以为里面都是一块两块逗小孩玩的。
宋青莲本来还觉得这个舅舅有点不好,他一来家里人都不最关注她了,但舅舅给了好厚压岁钱,她决定原谅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舅舅了。
“行简,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妹妹、母亲的照顾,虽然以前的事儿我想不起来了,但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亲切,真的,谢谢你!这杯我干了!”
宋行简顿了一下,想到第一次见面杜辉抱着膀倚着宿舍门看他挨揍。
“哎哎,哥,他胃不好,喝不了酒,自己家吃饭喝什么酒呀……”
冯月出去拦杜辉手里的酒杯,哥真是在外面学坏了,以前从不喝酒的,她有点生气,真想给他倒了。
她伸手拦着,打到杜辉的手,他的手掌还是那么粗糙,那么滚烫。
温热的肌肤挨过来,杜辉激灵一下,下意识搓了一下。
他真是有病了。
白酒洒出来一点,冯月出更生气了,皱着眉,掐着腰,杜辉看见她好像出汗了,颈窝那潮乎乎亮晶晶的,什么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没事儿,今天特殊,喝一杯没事儿,不用谢,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第一回介绍月出给我认识时候我就决定了,这辈子就她。”
宋行简站起来半搂着冯月出的腰,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还翻过来示意。
在家人的话语里杜辉已经知道了,宋行简是他战友,他把妹妹介绍给宋行简的。
宋行简白玉样的脸庞“唰”一下就红了,他特别上脸,这些年除了周身的气势,他外貌没什么变化,皱纹都没添一条,岁月总是对美丽的人格外厚待。
“你干什么!”
冯月出用手肘杵了宋行简肋骨一下子。
“干杯干杯!”
宋青莲也开心地举起来手里的饮料,她最爱喝橙子汽水了!
气氛又热络起来,不知什么话口冯秀容开始问杜辉的个人问题。
“有女朋友,在上海
呢,姓罗,认识好几年了,现在小年轻都不爱结婚。”
冯秀容就又着急上火地劝诫起来。
冯月出觉得今天的馅儿有点咸了,影响胃口。
回家之后宋行简先去冲澡,冯月出带着宋青莲去搞个人卫生,然后宋青莲就乖乖去房间里等宋行简了。
这是父女俩每天固定的安排,也是宋青莲最期待的环节。
宋行简每天都要给宋青莲讲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星星的小女孩,她是个探险家,总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遇到怪物打败怪物,遇到困难打败困难,但偶尔也会被困难打败。
宋行简工作很忙,加班是常态,但就算再忙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出差时候他会把那几天的故事写到笔记本上,让冯月出转述。
冯月出有一回被宋青莲的老师问星星是谁,因为宋青莲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吵架,说要请星星来教训他们。老师以为这是一种恐吓。
“睡着了?”
“嗯。”
冯月出刚洗完澡,楼房里的暖气太热,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蒸笼里的大螃蟹,一点点的就要熟了,睡衣是条裙子,抬起胳膊露出白皙的膀子,手上正一把一把的用毛巾擦着头发,上面的软肉窸窸窣窣的晃着。
她头发多,这样才干得快一点。
湿漉漉的黑发贴着被热水熏红的脸,冯月出在走神。
“月出,我只有你了。”
宋行简忽然说这样一句话,伏趴在冯月出的大腿上,脸朝下,让人看不到脸,只听到闷闷的声音。
“瞎胡说什么,还有青莲呢,我们一家三口。”
她垂下手,又插到宋行简浓密的黑发里,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耳垂,一下又一下。
“哥都已经有女朋友了,还是在上海的小姑娘呢,说一起打拼好多年,感情很好的,你别瞎想。”
冯月出的手并不细腻,指腹有一点粗糙,但温暖,宋行简觉得很舒服。
冯月出有点心酸,宋行简现在确实孤零零一个,他父亲两年前去世,她才知道他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忘了很多事情,但只要一近他父亲身就呼吸不畅精神极度紧绷,父亲去世后他姐姐也申请驻外了,去的还是一个艰苦又偏远,刚结束战乱的小国家。
可能又要下雪,这几天阴潮潮,冯月出忽然惊觉忘了提醒宋行简贴药,他那腿虽然恢复得不错,但也留了毛病,一变天就疼,冯月出又看书又请教老中医,还打听了偏方,试了好几个方子,留的最好用的。
要先用热毛巾敷,这样等会儿的药效才会更好,滚烫的毛巾一沾到宋行简的大腿上就殷出一片红来,宋行简轻轻“嘶”了一声。
“嘶什么嘶,这点痛都受不了,我不提你就疼着?怎么笨成这样子。”
冯月出真有点生气,不知道他拿这疼想惩罚谁。
从铁盒拿出来的膏药散发着浓郁的植物苦涩味道,冯月出工工整整贴好,又在边上稍稍用力摁压,防止晚上脱落下来。
冯月出垂着头,湿漉的头发丝蹭到宋行简腿上,卷翘的长睫毛像一对翅膀,大片雪白的肌肤在眼前晃,她的眼角有着些许细微的皱纹了,这小小的纹路,让宋行简格外激动,这是她同他的痕迹,杜辉不曾参与的。
眼前人忽然不动了,冯月出抬头,正对上宋行简深沉的眼睛。
夫妻这些年,彼此早了解,冯月出笑了一下,凑到宋行简耳边。
“晚饭没吃饱吗,饿成这样……”
年轻有年轻的优势,体内的浪潮一阵小于一阵,冯月出最后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了,更懒得看表,估计后半夜了。
后面的人又贴过来,肌肤凉凉的,滑滑的,很舒服,冯月出换了个舒服姿势靠过去。
此时的另一边。
杜辉猛地坐起来,狠狠砸了墙壁一下,疼痛让他短暂清醒。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不然他怎么会做那种混账梦。
第57章 过去,没必要
这个小县城的冬日总是一幅灰扑扑景象,一条哐当哐当的运煤铁路专线横穿过去,拔地而起的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在暗沉的景象里也不显得有多违和,杜辉食指轻轻敲着桌面,这地儿离他档案上的家庭住址不算太远,开车半天吧,同市不同县。
他先是电话联系了几位战友,然后凭着直觉选中这位,找到老家来,没有人能对自己的以前不好奇。
饭店算是小县城里排得上档次的了,正对面是一个红砖砌的大礼堂,前面还有个大水池,有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在上头滑冰,笑声很清脆,树枝上的鸟都惊的飞起来,礼堂顶上的那颗五角星看起来有点褪色了,路边枯黄的树叶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杜辉是提前来的,暖气给得很足,他进来把长款棉衣交给服务生,里面穿的是个夹克,上来先点几瓶好酒,这里还有烫酒服务,就是温酒,据说这样能更好发挥粮食酒的香醇。也点了几道不错的菜,还给等下来的人留了添的余地。
抬头不错眼珠地看着对面的广场,不知在想什么。
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杜辉!杜辉你真活着!”
杜辉既陌生又熟悉地迎上去,他还没张嘴,对面的男人直接给了他一拳头。
“南方的水土养人还是怎样?你怎么还这么精神!咱俩站一起跟差辈儿了一样!”
陈志军今年也四十出头,杜辉查出来他俩最开始四五年都一个班的,还是上下铺。
他穿着一身洗褪了色的蓝色的确良工装,腰板儿挺直的,可能当了兵都这样,不过转业有些年头,啤酒肚也起来了,挺利落的寸头,参了几根白发,抬头纹有点显眼。
“你真是还那样!以前拉歌时候不知道多少女兵偷偷瞧你,我可不服气了,你唱歌跑调,嗓门儿还大,带的一片人都不在调!排长让你张着嘴不出声你非出声!还越来越大!新兵训练时候你样样都拔尖儿,除了不认几个字儿,走方阵回回都在前排……你是忘了,你那时候是让领导又爱又恨呀,都说要磨一磨你的性子再提干!一磨就是好几年!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准再犯点事儿!”
只要酒一下肚,话就断不了,男人喝了酒就守不住秘密。
“没死就是好事,留部队也就那样,转业更别提了,哎。”
陈志军叹了口气,又喝一大口。
“也不是,你转业肯定有好去处呀,哪像我这么短视……但你当年还被卡着转不了,要我说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不该救那个女的,惹了一身腥不说……”
陈志军当年转业时候有两个去处,一是公安局,二是供销社,当年什么都是计划经济,供销社可是吃香喝辣的好单位,待遇好得不得了,再加上他去公安局只是个小警员,工资待遇什么的都是最低等,到供销社好歹是个小领导。
他就去了供销社,是过过几年好日子的,平日买卖东西跟不少单位个人打交道,找他办事的人多得很。
但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哪个女的?”
杜辉又把酒给身边人添上,碰了一个。
他酒量可以说非常好,不知道以前什么样,但这几年在外面就没断过,除了酒,像什么骰子,扑克牌,搓来搓去噼里啪啦的麻将他都玩得不错。
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儿,有些也未必真喜欢。
“嗨,以前的事儿讲了也没劲,都过去了……就你救了个人,她醒了老缠着你不放……就这么点事……”
杜辉觉得很奇怪,他感觉眼前这人是真诚,但这真诚里似乎又掩饰着什么东西。
“你还记着小李不,他混得不错呢,当年要不是你拉他一把,他早卷铺盖滚蛋了,我们农村兵就是在哪儿都被人看不起
……那么多人凭什么丢了东西就冤枉到小李身上去……”
“你这人也特逗,探亲前好几天就开始激动睡不着觉……背了一包的点心,说家里那个谁爱吃……回家都压成渣子了吧!还是勒索宋行简的,你老让人家请客,自己打赌输了就赖账!我们跟着你就能蹭上好吃的……那时候穷啊,吃碗猪油拌饭就美得不行……”
“那是挺不够心眼的,我家里谁爱吃?”
“你家里……老人呗,老人就爱吃甜得腻人的糕点。”
陈志军看了杜辉一眼,夹了一大口菜,用力咀嚼着,牙齿都出“咯咯”的响声。
“哎,你在哪儿是都能过上好日子,不像我,瞧瞧,头发都白了!”
天黑了,玻璃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陈志军自嘲地笑了笑。
“嘿,什么好日子呀,跟着的老板进去了,我能落下什么好?这些年赚的都填进去了,连个工作都没有,就一无业游民,哪像你这,吃上商品粮了,家庭也幸福……”
杜辉向后靠了下椅子,伸手拽了拽衬衫领口,英挺的眉毛一挑,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感。
“也是!你看咱老家多穷!出趟门得走多少路翻多少山,面朝黄土背朝天,忙活一年不饿死就成!现在好歹到城里住上筒子楼了。我儿子也争气,去年考上大学了……”
聊天就是得聊点别人爱听的,陈志军果然又亢奋起来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继续说。
“你可得抓紧啊,女朋友不结婚赶紧换一个,这个岁数了不管混得啥样得有个孩子……”
天冷得不行,马路被冻得邦邦硬,走在地上腿打颤,嘴巴呼出一长串的白气儿,杜辉把陈志军送回他家去,回到酒店像后仰躺到床上,眼睛盯着通过窗户看到的夜空。
湛蓝的,繁星点点。
他摇摇晃晃起身,打开窗,一股冷风吹进来。
冷得直让人发抖。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杜辉轻轻呢喃着,他昨晚做梦,明明梦到有个人夸他唱歌好听,每一句都在调上。
到底什么是真的。
“站住!你是谁!你要找谁!”
杜辉累得够呛,他见了几个人,结果都差不大多,找到这儿是因为他匆匆在档案里见到一张汇款单,没来得及细看,只记住了学校专业姓名,花了很大力气才查到这儿。
高卫明五年前来到西藏支教了,选的还是穷地儿里的穷地儿,偏得吓人,连个电话也没有,跟内地联系全靠写信,一个来回几个月就出去了。
杜辉坐了好几天火车,又换大巴又换拖拉机,还骑了一阵子马,一边走一边打听,翻昆仑山时候差点被野牦牛追着顶,下来又遇到塌方,高原反应就不说了,总之好不容易才找到地儿。
正是中午,阳光灿烂极了,学校就是几间很显寒蝉的土坯房,墙上鲜艳的颜料四四方方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几个大字,对面正中间的旗杆上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蓝天草地雪山连成一片,杜辉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
他非常狼狈,胡子拉碴的,几天没洗脸了,背个破包,又人高马大的,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被穿着破旧藏袍的小孩儿气势汹汹堵在校门口,校门口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木门,估计连个耗子都防不住。
“我找,高、卫、明老师,你们学校有这个——”
杜辉音量提高,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小孩口音很重,他怕听不懂。
“高老师!有人找你!高老师!有人找你!”
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孩童声音,大概正在课间休息,几十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过来,黝黑的脸蛋上都有块红扑扑。
从低矮的教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也穿着藏袍,脸上黝黑,袖口被蹭得发亮,手里拿着个木头做的三角尺,远远地就疑惑道。
“您是?没接到通知要来新老师呀……”
“高老师你好,我是杜辉,想跟您打听些事情。”
杜辉知道这事儿挺匪夷所思的,把自己杂乱的头发用力往后撸,把整张脸完整露出来。
他们应该见过的,在她哥哥的追悼会上。
“您没死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好人一定有好报的……”
办公室里高卫明给杜辉倒了满满一杯酥油茶,杜辉注意到她粗粝的手指,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是粗糙的,空气中是淡淡的干牛粪味,桌子简略的不能再简略,放着几沓作业本。
办公室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都是好奇。
“梅朵,去,组织大家先朗读课文去。”
参差不齐但洪亮的声音在小小的校园回荡,杜辉觉得这些小孩真不错,比他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汉语说得都要好。
“杜大哥,我真的感谢你,还有宋大哥,要不是你们的资助我肯定读不完大学,也就不会学到那么多知识,懂得那么多道理。还有我的两个妹妹现在也很好,一个也做了老师,一个在税务局上班……”
高卫明娓娓道来,一边又给杜辉添酥油茶。
“怕打扰到宋大哥,我很久没给他写信了,他跟月出姐还好吗?您呢?您成家了吗?”
杜辉低头喝了一口。
“挺好的,都很好,我成家了,我能记起一点来,很想念你哥哥。”
高卫明垂下眼飞快擦拭了一下眼角,她对哥哥的思念也从未消失过。
“以前哥哥也经常跟我说起您,讲你们在部队的事儿,说你比他还要抠门,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全寄到家里,说月出姐一定是个很彪悍的老婆才这样厉害能管住你这样的刺儿头……”
说着说着高卫明笑起来,每回哥回家探亲她都要缠着哥整夜整夜地说话,她几乎就是高卫光一手带大的。
杜辉低着头,高卫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的嘴角也扯了扯。
“宋大哥对月出姐也很好,几年前我去部队还钱,月出姐大概还以为我是什么不怀好意的女人呢,你也知道宋大哥长得太好看了,让女人不放心。宋大哥真的很仗义,那种情况下,月出姐也没有其他更好选择……”
“哎,命运就是这样的,在命运面前别管你是谁,不要跟命运较劲,那是不可抗拒的,就像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我开始只想支教一年就回去,但是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没有人愿意来,我也不愿意再抛下她们……”
“是啊,都是不可抗拒的……”
杜辉依旧没抬头,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杜辉再回那小县城时已经开春了,柳树发芽,路边的杂草丛里藏着很多紫色的小花,冯秀容不在划出的区域里好好摊她的煎饼果子,非跑到公交站去,三轮车又被没收了,这次冯月出说什么不肯再让她骑走,明明跟她一起被没收的卖豆浆油条的都让骑走了。
“你说说!有你妹妹这样的人吗,从来不向着自己家的,整个一二百五……”
杜辉听着冯秀容的絮絮叨叨,张了张嘴,最后只说。
“妈,给我讲讲以前我跟月出的事儿吧。”
“什么事?你们能有什么事?就是你领着你妹妹成天捣蛋!惹我生气!现在你妹妹也不心疼我了,一个星期能摊多少张煎饼了我容易吗我!”
冯秀容气得把烟袋锅在鞋底敲得梆梆作响。
气了一会儿她听着戏就睡着了,以前是个二手的小黑白电视,冯月出在废品回收站给淘来的,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满屏雪花,杜辉回来给
换了个彩电,屏幕还很大,在逼仄的小屋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冯秀容的呼噜声很大,杜辉把电视顶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取下来,里面装着几块用红布包着的他的奖章,还有一张照片,红底的他跟冯月出靠在一起的照片。
没有了。
他又翻了几遍,还是没有。
第58章 尴尬一幕
最近北京要开什么大会,这作为进京要塞又要抓市容,平时有点什么事儿几个部门来回的推,环卫部让去找交通,交通又说归工商管,最后推到这几年新闹出来的城市监察管理部门,但这个部门说实话没啥实权,今天管完了明天还这样,顶多暂收人东西,跑得快的你还收不着,收了领个条儿,一星期内去大队写个保证书,交十几块钱罚金也领回来了。
一有大事联合执法一次,街边就能干净个几天,冯月出有时候觉得其他部门的人都比她们部门要风光点儿,像个吃国家饭的。
不像她们,人人都讨厌,收了东西的小贩讨厌,等着要吃饭的市民讨厌,写了举报信想让家门口清净点的群众也讨厌,因为这事儿就不是一刀切的事儿,人民也要生活的呀。
冯月出在这中也学到了不少迂回战术,但有些事儿还办不好,别说别的了,她自己妈就搞不定!
县里划了一块地儿专门让人来摆摊儿,但没人爱去,要收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按冯秀容的话说——
“哪个愣货早上骑半小时自行车去买张煎饼果子,都要出城了,你们当官的动动脑子好不好!”
冯月出觉得自己挨这骂挺冤枉的,她就是个纯执行的角色,什么都轮不到她来说。
冯秀容就往人多的地方跑,要不公交站,要不临近十字路口,等着吃煎饼的排一长队,堵住骑自行车忙着上班的人,队里的人知道这是冯月出她妈,穿着便服时候劝诫着顺便也买一煎饼果子,他们也是小市民,也得吃饭过活。
这一天不只是管乱摆乱放,质量问题,斤数问题,坑蒙拐骗啥都管,卫生问题就更是了,除了乱扔乱放的,还有黑得发亮的抹布,用了不知道几个月的油,甚至有些人还有肺结核皮肤病什么的,小县城就那么大,办事的社区打听打听就知道,但你也不能不让人家干,下岗了也得生活呀,没去偷抢贩毒,好歹是靠自己双手干活,社会有一部分承接责任。
冯月出经常拿这个当早餐,她家里的小孩也吃,所以得出这煎饼果子属于干净的良心食品。
这推算没错,冯秀容是个挺爱干净的老太太,虽然嘴巴有点碎,脾气不太好,但良心还是有的,所以就老老实实摊个煎饼果子,没搞那些可捞油水更大的。
反正不管人家怎么跟她说她都答应,字该签也签,但第二天就是还去。
冯月出后来才知道这事儿,冯秀容也知道自己女儿一根筋,她跑去别人管辖的地方,躲着冯月出,给别人添麻烦。
谁沾亲带故的没点儿亲戚啊,要是所有人都这样搞不都乱了套吗,冯月出气够呛,推着冯秀容的车就跑,一点余地也不留,说什么要在仓库压半个月。
但对于她们部门来说这可是不合规的,她们没这个权力,一个星期内人来赎走写个保证书就行了。
但冯月出就不放,冯秀容气得不行,她说她要上访要往上告,冯月出这是欺压百姓。
冯月出说有能耐你就去。
当然去不得,冯秀容自己在家里生气,别的人也来奚落她,她跟对面卖油条豆腐脑的老婆子吵过好几次嘴。
她跟宋青莲说,以后可不能像她妈一样傻的一根筋,得向着自己家人。
宋青莲马上挺直腰板向后一掐胳膊就开始背包拯的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那阵子包青天在电视上正火,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宋青莲的偶像,她还爱摇头晃脑地唱新鸳鸯蝴蝶梦,意思当然不大理解。
“你跟你妈一样是个小混蛋!都走,以后不许来了!”
就这样,宋青莲也被赶走了。
但她这次是昂首挺胸走的,她觉得姥姥才做错了呢。
宋青莲最近身边都有人跟着,那伙亡命之徒虽然已经被抓住重罪追加起诉了,但任谁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那针管里面是艾滋病患者的血液,赌和毒永远不可能分家。
她放学之后就只能去爸爸单位,那里气氛总是很严肃,宋青莲不爱去,她就缠着舅舅,她觉得跟舅舅在一起也很好玩。
“切记,我们是不能单独执法的,一是怕遇到危险,二是……互相监督,别做了错事。”
这是冯月出第一次带高陵玉出外勤,高陵玉是队里最年轻的,还是大学生,平日里大家都比较照顾,就算出外勤也把她挡身后面,让她做一些记录工作。
“嗯嗯。”
高陵玉认真点头。
“要是遇到这种没有太多卫生问题的,队里人一般都不远处站着抽根烟,咱俩就说说话,给人点反应时间,能主动走得最好。”
果然,见到这身制服那摊贩利索收拾东西就走了。
最后墙角留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她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一起,脸皮拉耸着,推着一个木头盒子样的小车,里面装的都是针头线脑,纽扣顶针,铅笔橡皮头绳指甲刀挖耳勺什么的,还有一些很小的塑料小兵人。
冯月出过去挑了个削铅笔的小刀付钱,扯着嗓子对那老人说这几天上面要开会,严查,别出来卖。
那老人耳朵不好,延迟地点了点头,然后慢腾腾拖着箱子往家走。
高陵玉看见那箱子后头是个寻人启事,还粘着一张照片。
“哎,是个可怜人,你在外面遇到多关照点,不过她也不惹事,很配合工作的。”
刘大队长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几乎哪片儿哪些人有什么困难都知道,这个老奶奶命不好,儿子下生时候憋到了,脑袋不太好使,孩童智商,丈夫救完人自己溺水死了,她好不容易拉扯傻儿子长大,儿子十多年前又走丢了。
“等等,前面这种情况咱们得抓住他!”
就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学校门口,不少初中生围着那人,他张开着一只大口袋,让围着的人翻看,嘴里不停说着。
“我这儿不止有碟啊,还有书呢,你们懂得……”
旁边的小孩跟着一起笑,冯月出站他身后伸出手揽过来。
见到那衣服他是瑟缩了一下,但见到两个女人又马上趾高气扬起来。
他初来这片,还没遇到冯月出。
“呦,看两张碟还不行吗,我跟我朋友们分享呢。”
“你跟他们是朋友?”
这男的最起码二十岁出头了,抹着发胶,脸上坑坑洼洼的,脑袋上有一个尖,穿着皮衣皮裤,有点掉皮,冯月出手一蹭就掉下来一块。
她大概瞧一眼就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披着正经外皮的,直晃晃露着的,这两年她没少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在路边大人下班聚集地方卖卖就算了,竟然卖到学校门口来!要是严打时候能抓去枪毙了。
这些卖盗版碟的经常出问题,还有不少买碟的人投诉到监察大队,几块钱买的碟把几百上千块放碟的机子搞坏了。
但这事儿是禁止不干净的,所以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卖到学校门口的就不能放过了。
“对啊,就是朋友,我们也能是朋友啊,要不要交个朋友?我这些能学到不少知识呢……”
冯月出低头记录着根本不理他,他把目光转到高陵玉。
“呦,这个小娘们真不错,啥时候下班,我请你看电影呀,我这可啥片儿都有。”
高陵玉脸皮薄,遇到这种无赖简直就是秀才遇到兵,她心中又急又气,一股血直往脑门儿涌,又屈辱又愤怒,手都是抖的。
“流氓玩意儿嘴给你抽烂,前面就是派出所,让你爹去领你吧,看看在校门口卖黄片给未成年能判几年。”
面对什么样的人该泼妇冯月出门儿清,她也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脸皮厚得很。
音量也大,有些学生家长围过来,那人想走,冯月出拽着他胳膊跟拽小鸡崽子一样,开玩笑,
她在地里能扛两大袋棒子。
“穿这身衣服就厉害了是不?就有能耐欺负老百姓——城管打人了!”
要是个老头老太太这样搞冯月出还得忌惮点儿,怕影响不好,一个在学校门口卖黄片的。
“在学校门口贩卖黄色影碟,又口头侮辱执法人员,没人欺负得了你!”
人多,那小子跟泥鳅一样,最后还是让他溜了。
冯月出低头把扣下来的碟盘都捡起来,她速度很快,有些盘上的图片文字简直没眼看,一会儿就装完了,那兜子还是之前那小子的,被扯的掉了一根绳带。
冯月出一抬头,发现高陵玉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模样。
“时间差不多,今天辛苦了,你回家吧,我拿这些回去入库。”
冯月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出外勤就是会遇到各种情况,要是遇到清违建,还有拎着农药就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的。
只能让她提早下一个小时的班,她们工作时间不太固定,紧急投诉有时候半夜也得处理,再加上今天工作量挺大的,走了就走了。
那拎兜质量一定很差,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冯月出托着底,低头加快脚步,终于快到单位了,一抬头。
“妈妈!我来接你下班!”
是宋青莲,她正骑在杜辉脖子上,格外的高,她可能也有点害怕,紧抓着杜辉的领子,看起来挺勒的。
宋青莲脚一着地就像颗小炮弹样冲过来,一不小心就把冯月出努力夹着的袋子撞散了,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妈妈你去音像店为什么不带我!”
顾不得宋青莲的质问,冯月出第一反应是捂住她的眼睛。
也有一些,滚到了杜辉的皮鞋边上,他蹲下身,手指拈起来一张。
晃了晃。
“这是什么?”
第59章 她是最坏的女人
“姥姥你跟我妈和好啦,你是不是认识到自己错误了,那你就还是好市民,我要给你贴小红花。”
“屁!你跟你妈一样,都是小白眼儿狼。”
冯秀容坐在炕沿上吃酥心糖,她不怎么爱吃,甜的齁牙,但她没事儿就爱抽锅儿烟袋,小孩在身边又不能抽,只能叼着过过嘴瘾,或者吃糖什么的。
别看她那么说,她很待见宋青莲的,以前还琢磨是不是应该怎么让月出偷摸再生个小孩,好歹有个伴儿,后来也歇了这心思,又不是有多少地要种,现在的社会多好,没文化摊个煎饼果子都能养活自己,有文化好好学习吃公家饭,瞧人家冯月出,推着她三轮车就跑,多威风呀!
她其实还是有点微词,但自己姑娘,又不能真怎么着,再说现在又给她推回来了。
今天是周末,每回周末中午饭都在冯秀容这里吃,最近又有事,宋行简出差了,所以就只有她、她闺女、妈,还有杜辉哥。
杜辉的饭店要开张了,当然不是他主厨,他管出资,他觉得这地儿好,早晚能发展起来,进京的交通没那么发达,检查手续又多,所以很多过路往来车辆都在这留一晚儿,这些有消费能力的过路客源是其他小县城不具备的,再加上随着发展肯定有人有谈生意招待客户需求,这种都比较看重环境档次。
杜辉别的不说,世面跟着周璋可是见过不少,什么好东西没看过没吃过,南方已经有比较成熟的商业氛围了,这里才起步,装修风格服务理念什么随便拿出来就把人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下岗的人多,但手里有钱的人也多,钱多了就要讲究格调,这小县城还是以国营饭店为主,小餐馆为辅的,想找个新鲜的办婚宴的,或者什么宴请场所都找不着。
杜辉就瞄住了这一块儿的空白,他又联系了几位战友,吃了几顿饭,有些真混得不错,不一定会给他面子,但有个脸熟也是不错的。
“妈,真没地儿让你摊煎饼,要我说您直接退休得了,我每月给您生活费。”
这些天下来杜辉已经对自己母亲有比较清晰认知了,她非让在大门脸那给她留个摊煎饼的地儿,最近在装修,设计师是他花了不少钱从深圳请过来的,要不是以前的情分都请不来,可不能出什么差池。
“我老了你们都不听我的了是不!一个个地骑到我老婆子头上来了!”
冯秀容又不讲理,站起来就要拧杜辉耳朵,可惜她早就够不着了。
“妈你再捣乱我还给你推走。”
冯月出撩开门帘进来,刚想说些什么,一垂眼睛就看到冯秀容两条罗圈腿,合起来跟个括弧一样。后来她带妈去大医院看过,年轻时候长期超负荷的劳作,膝关节受损,营养又严重缺乏,没什么可治疗的法子,只能缓解改善为主。冯月出给她买了不少钙片什么的营养品,每周都提了肉来做。
年轻时候那么苦,老小孩老小孩的,子女就得多担待点。
但也不能什么都担待。
“哥你不用理妈,她跟那好几片儿的街道大姐都熟,人家让放小区里的,反正我跟我同事说了,你下回再不听管教骑十字路口旁边还给你推走。”
冯秀容不回嘴了,就是手上摔摔打打的。
“哎,哎好,月出。”
杜辉有点语无伦次了,自从上回开个玩笑冯月出给他一脚,再都没搭理他。
“哎个屁!”
冯月出说不上什么原因,有时候她看到杜辉就来气,上回更是气死人,故意的,一点也不害臊!
杜辉个子高,个头又大,在这小房子里总显得有点逼仄,冯月出一抬头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下巴上又有了青茬,他胡子总是长得很快,以前晚上总爱胡闹,冯月出睡醒就爱拔一根报仇,他的眉眼还是那么英气,鼻梁骨还是直愣愣的挺,有点像电视上的少数民族。
如果说宋行简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那杜辉就是浓墨的重彩画。
“妈妈你说脏话!我要记下来给你减分。”
宋青莲挤了进来,冯月出才激灵一下发现她跟杜辉离得那样近,近到他的呼吸都要吹到她的睫毛。
“妈妈知道错了,对不起。”
冯月出举起手做投降状,然后又把两人撵走。
锅里咕噜咕噜炖着肉,冯月出在拍黄瓜,宋青莲嘴不像宋行简那么挑,但也爱蔬菜多于肉,尤其是那种口感脆脆的,比如芹菜萝卜甜椒啦,再就是菜板上的黄瓜。
菜板上正放着两根黄瓜,一根嫩,很长,长得很精致,另一根又粗又莽,不怎么好看。
冯月出不知道又生什么气,把黄瓜拍的“哐哐”作响。
下午的阳光沿着玻璃一道道洒进来,落到冯月出的脸上,鲜亮透红,两扇浓而卷翘的睫毛轻轻眨着。
吃饭的时候也很别扭,冯月出觉得心底有气,但又说不清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她就故意把芹菜夹到杜辉碗里,杜辉以前最讨厌吃芹菜。
“谢谢。”
杜辉不爱吃,但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
冯月出今天想早点儿回去,可能因为杜辉太大一块了,在哪都碍事,冯月出觉得不自在。
但宋青莲吃好饭就在西屋玩橡皮泥,杜辉从深圳回来带给她的高级橡皮泥,光模具就有一桶,教程书有一个小册子那么厚,跟着能做出来好几层的生日蛋糕,还有小丑玩偶。
玩着玩着她就睡着了,等冯月出收好东西才瞧见她像只小猫一样睡得四仰八叉的。
现在天虽然转暖了,但刚睡醒就着风还是不行,冯月出打算让她睡半个多小时再叫起来,玩一会儿橡皮泥就回家。
冯月出看着宋青莲,眼里的爱意几乎要化成实质了,她虽然跟他爸爸一样聪明,记性好到老师教什么几乎都过目不忘,字识得最多。但一点也不像她爸爸那样奇怪,冯月出说不出,虽然已经结婚这么久了,但
宋行简给她的感觉总是蒙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好像没有人能靠近他,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宋行简一在外面就会失眠,多思,回到家准会紧紧搂着她,熟悉环境下才能睡个安稳觉。冯月出曾在心里祈祷过,聪明不快乐小孩,和不聪明快乐小孩,她愿意要不聪明快乐小孩。
“咳咳。”
轻轻的咳嗽声音,西屋没有门,只有一道门帘,冯月出能看到杜辉高大的身影。
她不太想搭理,但又找不到不搭理的理由,毕竟她是他妹妹。
“怎么了?”
冯月出也悄声回答,她不看杜辉的眼睛,只盯着他下巴。
“我看你,嘴唇起皮得厉害,抹这个好一些。”
一到这个换季时候风就格外邪,冯月出还爱上火,嘴唇总是起皮,她还有不好的习惯,就是无意识去舔去咬,越舔越严重,本来就红润的唇,一到这时候就丰满的夸张,肿的跟被蜜蜂蜇了一样。
冯月出低着头盯着递过来的唇油有点呆,小时候也是这样,杜辉总帮别人干活,盖房子垒地基,那么沉的石头把肩膀头都磨出血来,那会儿他还没成年,也是个小孩,只是个子看着高。
帮完工主家会给几个鸡蛋,那时候鸡蛋可是好东西,杜辉拿回家一个也不吃,小心地把鸡蛋黄剥出来,干锅煸,好几个只能煸出来那么一点鸡蛋油,倒到小碟里每天给冯月出抹嘴唇。鸡蛋白他也不吃,留着给冯月出跟妈吃。
“啊,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导购员说这个卖得比较多,而且对身体无害,不小心舔到了也没事儿……”
冯月出还是没说话,她低着头,撞开杜辉就跑出去了。
她大步往家的方向走,越走脚步越快,越走心里越委屈。
她一定是全天下最坏的女人了,刚才她的心里只有委屈,她想质问杜辉回南方去是不是也见他女朋友了,这些年是不是给很多女人买过这些东西。
这种愤怒来得毫无道理并且让她恐惧,冯月出只想跑掉,跑得远远的躲起来。
第60章 讲个故事
春雨也不一定都是美好的。
就比如现在。
街道上的喇叭一直在循环放着什么严打,什么蓬勃开展,什么城市建设。
细密的小雨落在冯月出身上,她缩了缩下巴,浓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藏了很多水汽,长睫毛上也是。走得太快了,她有点岔气,掐着腰站了一会儿,四周像是有道网,哪儿哪儿都望不出去。
冯月出又被罚写检查了,队长这周都不要她再出外勤,她总想不通自己到底做没做错。
从严从重的基调也影响渗透到冯月出她们部门,全队上下都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冯月出不止一次被批评尺度不够,手段不强硬,软弱无力,不能贯彻落实。
上周出现过一回热暴力事件,劝阻人行道上的摊贩时态度强硬矛盾升级,商贩把热油泼到冯月出同事身上,所以那之后再被抓到这种屡教不改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锅给踢翻了。
冯月出永远不会忘记她踢翻的第一口锅,那是个刚下岗的男人,妻子早逝孩子重病医院等着用钱,工厂下岗一次性发的生活补助救济金扔到医院里连个响也听不到,他在路边炸油条,背弯得很低,高大的男人脸上呈现出一种让人有些反感的谄媚,哆哆嗦嗦的像一只窸窸窣窣的老鼠,他一遍遍诉说自己真的需要钱,他还有健康证,两三天就换一次油,还要拉着他们去看,锅里的油清亮亮的,一点也不黑了咕咚的。
那会儿冯月出刚被警告,她巡视过的区域总是不合格,队长让副队长领着她去执外勤,看看别的队是怎么完成任务的,当时已经开始大量招市容协管员,一群浩浩荡荡的红袖章总是一拥而上。
“小冯,你可是正式工啊,还不给大家伙打个好样儿,队长给我说了啊,你最近不够积极主动,不见效,任务完成得不好!”
薛副队长似乎很公正的模样,他以前出外勤并不这样积极,不是缺勤,就是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冯月出鲜少有和他一起共事的机会。
“就是就是……冯同志还是女的呢……快让我们瞧一瞧你的厉害……”
各种调笑声响起,这些协管员有的是单位什么什么人的亲戚,有些是没考上大学没读书的小青年,还有一些是濒临破产工厂下岗的职工,太紧急,有些甚至连培训都没来得及。
冯月出从心底升起一股耻辱,这种耻辱使得她似乎力大无穷,她恶狠狠地踢翻那锅清亮的热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股一定要让他们瞧一瞧的冲动。
等她回过神来,就只能看到那男人哆嗦着手递过来的下岗证,各种医院收费的票据。
四周都是笑声,有人对她竖起大拇指,冯月出脑袋“嗡”的一声,太恐怖了,她怎么也变得这么恐怖,她像是被传染了一种暴力肆虐因子,把别人的痛苦当成一种观赏物。
冯月出并非没遇到过丑恶,没见到过痛苦,没处理过突发。她熟知自己辖区里有十几位残疾人,在外面遇到的健全人多,就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健全人,其实那些残疾人苟延残喘地在阴影里生活。
有一户人家会把残疾的孩子出租,这里离首都近,首都有钱人多,出租一个月带回来的钱够一家人生活大半年,至于在这过程中领头的为了让孩子看起来更可怜是不是做了什么,畸形的腿上怎么又多了伤,为什么连话也不会说了,他们是不关心的,甚至靠这样赚到钱之后还把砖场的工作辞了,不停租出去,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甚至庆幸自己生了个残疾孩子。
这种丑恶的事情多了,还有一户人家的孩子是从拐子手里买来的,天天打骂,孩子不分昼夜地哭号,十岁了连一个字也不认识,那户人怕孩子识了字就跑。还有不想养老了就把瘫痪的八十岁的老爹关门外活活冻死的……
很多人恶劣到不知道该不该谴责,因为这谴责对于这些人是毫无用处的,一个偷了车打了架的人是可以谴责的,谴责代表着有可以改好的余地,而那些人——
冯月出从没被这种恶吓怕过,逃避过。她想让买卖孩子的进去,但进不去,时间太久了,孩子全忘了,没有人证物证了,这种事很多没人能管得过来……但她联合社区一起强迫利诱那家人把孩子送去学校了,读书识字,来得晚点没关系,但总要来的,总要认得出身份证买得起车票。
被租售的残疾孩童更难搞,似乎家长天然就有处理自己孩子的权力,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有自保能力的孩子就更是了,跟一只猫一条狗一双筷子没什么区别。好赖没扔出去呀,好赖给口饭吃,还有很多人是赞扬的,觉得打破这种平衡是多管闲事。
冯月出坚持做这闲事快有一年,才终于把那小孩送去了福利院,县级福利院的条件也是极其艰苦的,社会保障薄弱,资金人手都匮乏,但那小孩也要去,长期的虐待使得他已经失语,但还是坚持说着要去要去。
冯月出上个月去福利院看过他,他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自理了,甚至还能坐在带轱辘的小车上去到压水井边上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洗衣服。
这其中有多麻烦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福利院只能接收三无的孤儿和弃婴,这种有监护人的孩童是不符
合接收条件的,至于其他,法不入家门,家庭内部矛盾而已。报案公安局介入收集证据又验伤,但就没有这样的先例,最后没准儿是被冯月出搞烦了,只说让福利院暂管。
这些都没有让冯月出害怕过,而此时却让冯月出觉得害怕,从脚底升上来一股寒气,要把她整个人冻住。
她为什么变成这个模样。
她又缩了缩脑袋,拐了个弯,把手里的照片给那个佟姓老奶奶送过去。
她失踪儿子的照片,小箱子被队里的人踹坏了,冯月出把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拿下来送回去。
太苦了,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一波人过得那么苦。
冯月出继续往前走,雨越来越大了。
“哎,冯姐,冯姐你怎么不带伞!”
是高陵玉,她这周休周中,正在旁边商店里挑布料,一伸头就看见冯月出在外面淋雨。
“要不你跟我一样在办公室值班好了,省得去外面受气,这回招这么多协管,素质指不定什么样,肯定得乱一阵子。”
她也看到大队长训斥冯月出了。
“你家在哪呀月出姐,远吗,我送你回去吧,雨这么大。”
她有点担忧,又觉得冯月出这么大一个人了不至于挨领导顿骂就怎样了。
冯月出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回家吗,宋行简那么忙,这个时间大概率不在,在的话他也不能理解,他总那么理智,他会理解大方向,但不会理解单个具体的人。
去妈家,那就更不行了,青莲还在,不可以让小孩还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强行理解。
冯月出沉默了一会儿,冷雨吹进高陵玉的后脖子,她瑟缩了一下。
“往前走吧。”
前面是杜辉还没装修好的饭店,门头高级的有点浮夸,高陵玉收伞,眼睛好奇地往里头瞄。
好家伙,真体面,光这地板瓷,这挑高就得多少钱呀。
“月出姐你哥是大老板可有钱了吧,我还没见过这么体面的饭店呢。”
“月出,你怎么来了?”
杜辉端着杯热茶出来,这几天他这儿也停工了,上面一有什么动作下面就惊慌得很,要求什么的一天一个样,他跟着捣鼓两回捣鼓不起了,先停段时间看看。
“哎,带朋友来了,我这儿还没装修好,等好了多关照啊,请您吃饭。”
杜辉眼珠特别黑,英挺的眉毛轻轻一挑,就显得整个人特别带劲儿。
“哦哦,那个,谢谢您,我先走了……”
高陵玉觉得月出姐情绪不好,自己在旁边也碍事,没准儿一看到同事就想到讨厌的工作,还不如早点撤。
“怎么了,钱不够了?”
杜辉轻轻拍了拍冯月出肩头,上回她把人油锅踢了,在杜辉这儿拿的钱,去医院给那老大哥孩子交了小半个月的住院费。
冯月出没说话,还是摇头,她觉得很累。
杜辉就也沉默。
“好,那就不说,月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杜辉慢慢蹲下身,抬着头,似乎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注视着冯月出。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