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宋小侠历险记


    “你知道哥伦布吗?”


    宋青莲忍无可忍决定从今天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正式开始前还是尝试问了幼儿园大班里跟自己关系较好的伙伴,看看能不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探险家,这个同学有时候能蒙对十以上的加减法,矮个子里拔高个,在班里算是聪明小孩了。


    “抹步!什么抹布?宋青莲,你今天要擦玻璃吗,李老师说我们只能擦最下面一格哦。”


    “哎!”


    宋青莲仰头叹气,满面愁容,妈妈为什么不同意自己跳级呢。


    下午连着两节的劳动课,主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瞧一眼就能猜到讲什么了,就是教叠被子,收笔盒,然后小耳朵竖起来小嘴巴不说话,再教擦屁股……这些宋青莲托儿所里就会的事儿!


    于是她瞅准了今天,开始实施自己的大计。


    姑姑邮寄给她的包裹上个月终于到了,这其实是过年的礼物,因为距离太遥远,漂洋过海过去那么久才到她手里,里面有她非常喜欢的绘本书,都是关于大航海或者海盗时代的,她对那些痴迷,只可惜不认识英文单词只能缠着爸爸讲,宋行简讲时候有些不连贯,倒不是他英文退步了,而是成为父母之后不论干什么都不自然从小孩角度考虑,这些是否适合小孩子学习,是不是过于西方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影响,他年轻时候是很崇尚自由个性的,成了爸爸倒从宋青莲这么小就开始操心意识形态了。宋青莲聪明得很,宋行简哪里简略了,她都能推断出来。


    冯月出去北京时候发现北京的年轻人,甚至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不少学英文的,街边的广告牌,滚动的字幕到处都是宣传英文辅导班的,她瞧着宋青莲这样感兴趣,觉得应该也给她提供机会,只是小县城的英文课外班没有面对宋青莲这样小年纪的,冯月出就拜托罗雅燕帮忙邮寄买一些英语幼儿磁带,每天给宋青莲学习,宋青莲聪明得夸张,学了点儿宋行简就再糊弄不了她了。


    冯月出又骄傲又忧愁,骄傲的是宋青莲不同寻常的聪慧。忧愁的是她清楚这方面基因是从宋行简那里遗传来的,据说他母亲年纪很小时候就出国留学,掌握好几个国家的语言,还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但生命后期精神状态就出了问题。包括宋知恒,也非常优秀,但选择的路径也不同于平常人,对于家庭关系比较排斥,年近五十也孑然一身。就说宋行简,也不是个心理状态健康向上的模样。


    冯月出焦虑到自学不少教怎么做父母的书籍,但当时国内主流思想还是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好孩子,爱之深责之切,让孩子吃苦是福什么的,这完全违背冯月出的原本意愿!


    所以伴随着宋青莲的整个成长,冯月出的育儿底色其实都是忧心忡忡的,别的家长想让她分享下管教小孩儿经验,她都苦涩地笑笑拒绝,说都是天生的。


    要先搞卫生,一群小萝卜头拿着工具到处捣乱,宋青莲瞅准机会,悄悄把自己的桌椅推到后排空桌旁边去,她们都是单人单桌,恰巧宋青莲这周是最后一排,她趁着老师踮着脚擦黑板的空隙,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的书包从后门溜走了。


    第一次见面杜辉就吐槽过宋青莲叮叮当当的大书包,现在更是满了重了。


    宋青莲对幼儿园的每个角落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她弯着腰绕到教学楼后,那一块有片塌了的墙,后来又补上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插玻璃碴子铁丝网,也比别的地方要稍矮一些,宋青莲书包很沉,书包丢过去废不了不少气,相反爬墙就易如反掌了,她随冯月出,腿上很有力,不修长,甚至大腿有点壮实,又跟杜辉学了几个月爬树,爬墙自然不在话下了,小心扒着砖缝,借了力,一蹬就上去了,然后再一跃。


    哎,她可惜自己的大计没


    有送行之人,蹲在蚂蚁巢穴旁边用石头画了好几面旗帜,当作给自己送行的皇室,还让蚂蚁给自己授予了一堆乱七八糟名号,以及各种无厘头要求,比如完成任务每天看电视时间增加半小时。


    “出发!”


    她对着太阳握拳,刺得眯着眼睁不开,这会儿子已经下半晌了,能看出太阳偏西。


    一切按照她的计划开始,先去馒头店买了五个实心的大馒头,姥姥说人饿了吃馒头最顶饿,她人还没柜台高,进去喊了老板好几声,老板只听到音儿见不到人影吓够呛。


    然后再坐公交车向着西山根儿出发,那边有一片坟场,大人经常用这个吓唬小孩,别的小孩都怕,宋青莲不怕,甚至还想跟鬼交个朋友,因为她也想想捉弄谁捉弄谁,想欺负谁欺负谁,想从哪出来从哪出来,比如从马桶钻出来。


    西边的山最高,连绵不断,望不到头,夏天时候还能远远望见白白的山尖尖,那是冬天没化掉的雪。


    宋青莲在电视里看到,可能很多很多年前陆地就是海洋,现在高耸的山崖是海底的古海洋基地,有些山崖上还能找到海洋生物的化石。


    不过宋青莲这次的目的不是这个,她的目的是发现一座从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大山,并且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叫青莲山,这也是她谁都不告诉的其中一个原因。


    西方航海时代就是这样,乘船找到新大陆插上旗子,读段宣言,土地就属于个人属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遥远国家了。


    宋青莲也想发现一个青莲岛,但这儿没有海没有岛让她发现,所以她就想发现一座没人发现过的山,并归她所有。


    宋青莲再聪慧年龄也限制了认识,宋行简在讲述这段历史时候有意略过了被奴役虐杀的原住民,残酷的殖民统治,以及对美洲非洲人民长达几个世纪的沉重灾难。


    所以宋青莲在故事中就只看到了勇敢无畏的探险英雄,促进世界范围内文化思想经济的交流,与现在电视新闻上讲的地球村异曲同工。哥伦布就成了花木兰孙悟空外她最崇拜的人物。


    下公交车时候售票员又查了一遍月票,最近很严格,好像说因为查出来有一伙学生不知道怎么拓印了印章,再自己调色,真能复刻出张月卡,早晚上学时候人挤人,售票员只能匆匆看一眼,发现不了。


    但还是被细心的售票员发现了,所以现在全县公交系统都在严查,宋青莲是个很讲究规则的小孩,下车时候高高举着自己的月票,小身板挺得很直,肩膀上鼓囊囊的大书包快赶上她高了。


    真漂亮,真可爱,又有点小滑稽,售票员夸了两句,没忍住捏了捏她小脸蛋儿。


    宋青莲小脸子就拉了下来,她讨厌别人摸她的脸!


    其实也不喜欢夸她漂亮,她觉得大人都好肤浅,她明明有那么多优点,聪明强壮能吃饭不爱感冒不爱哭鼻子,但大人只会夸她漂亮,在她看来夸她漂亮和她没关系,因为那是妈妈生的,女娲娘娘给的,而好好吃饭不爱哭鼻子才是她自己办到的!


    她就叮叮当当地在书包里把孙悟空大闹天宫那一集孙猴子的面具拿出来戴到脸上,对了,她要有反侦查意识,不能让人认出来是她。


    现在好像到处都在盖楼房,西山根儿这样不吉祥的地方也卖出去了,正在打地基,不远处正在打地基浇灌水泥,宋青莲平时对这些事都感兴趣,但今天有正经事儿要办的,所以成熟的没有停留。


    往山上走的路越来越窄,这条小路是那些挖药的人走出来的,因为这属于阴坡面,比较潮湿,植被就相对丰富,宋青莲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很多颜色艳丽的小花朵,她没摘,舅舅跟她说过,人类还是猴子时候是以森林为家的,从这根藤蔓荡到那根藤蔓,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变成人以后就变笨了,不能分辨了,看见个东西就想吃,所以总是中毒。


    宋青莲认识桑葚,她站树底下吃了不少,嘴巴都黑黑的,手上的电子表嘀嘀报时才反应过来,哎,又耽误时间了。


    电子表是宋行简出差回来带给她的礼物,上面画着一个大耳朵的老鼠,宋青莲很喜欢。


    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了,但连第一座山还没翻过去,明明远处看起来没有这么高呀,路也是被踩出来的很平整的小道,哎,人类生活痕迹真多,不是没被人发现过的。


    后背已经被汗浸的湿淋淋的了,她的书包实在重,压得她都迈不动腿,哥伦布在航行时遇到风暴也丢弃过装备物资,宋青莲也打算效仿。


    她拉开书包拉链,准备大刀阔斧整理一下,却发现每件好像都有用,她装在铅笔盒里面的小米,在姥姥家偷偷装的。洗刷干净的八宝粥罐,这就是她的锅,长短不一的蜡烛,好几包火柴,这都是她的火种。甚至还有花露水,冯月出拖地时候爱倒点,这样风一吹整个家都清清凉凉的,蚊子也不爱光顾。


    对不起了妈妈,宋青莲在心底悄悄道歉,她有点随了爸爸,特别招蚊虫,索性就拧开给自己抹了个遍,又被风油精呛得直打喷嚏。


    左看看右看看全都有用,宋青莲叹了口气,站起身背着书包继续前进。


    她又想到妈妈给她讲的红军过草地啃树皮的艰苦生活,她这才哪到哪呀,小小的困难休想打败她!


    她认出一种草药来,妈妈夏天时候经常在家里煮水灌暖壶里,是清热解毒的,她挖出来两棵塞书包去了。


    前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宋青莲加快了脚步,看到崖壁上落下来一道小瀑布,水珠溅起来很远,周遭的植物都长得格外茂盛,瀑布底下形成小小的水潭,宋青莲蹲下来捧了一把咕咚咕咚喝起来。


    山泉水,冰凉清甜,还带着一种独有的水生味,水的尽头是哪呢,溪流的尽头是哪呢,大海天空的尽头又是哪呢。


    宋青莲又走累了,她停下脚步,靠着书包休息。


    她见到什么东西“嗖”的从眼前一闪而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黄灰色的大松鼠,正站在树干上鼠头鼠脑地歪着脖儿瞧她,漂亮的大尾巴打着圈儿晃来晃去。


    “你好小松鼠!”


    宋青莲之前只在动画片里看过,她挥着手跟小松鼠打招呼,小松鼠一快一慢一停顿地往树下来。宋青莲忽然想到妈妈说过,不要对野生动物友善,这样它们对人类就会放低戒心。


    妈妈说以前跟别的小孩救助过一只瘸了腿的山猫,结果山猫产生感情再也不愿意回山林去了,但是特殊动物个人没法养殖,就只能送去动物园,动物园只考虑人类观赏效果门票能不能卖出去,根本不考虑动物生存环境,最后山猫郁郁寡欢没两年就死了,死了之后皮还被扒下来,因为要放到博物馆去展览。


    “嘿!”


    宋青莲扮了个鬼脸吓唬松鼠,松鼠果然激灵一下就跑没影儿了。


    宋青莲继续向上走,阴坡太阳光没的格外早,山风阴飕飕的,宋青莲被汗浸湿的衣服风一吹又显得冷来,她瑟缩一下。


    正巧迎面走来个背着篓筐的老爷爷,看得出上了年纪,干瘦驼背,拄着一根棍子。


    “老爷爷,请问这座山后面那座山有人去过吗?”


    “啊呀!”


    背药的下山老头子吓了一大跳,任谁在深山里见到个抓耳挠腮的孙猴子面具说话也会吓一大跳吧。


    “你谁家小孩!怎么乱跑,晚上山上有野猪,碰到发疯的会啃小孩,快下去!”


    大人就是扫兴,宋青莲嘴一撅。


    “你知道哥伦布吗!你知道宋青莲吗!我有火种,我才不怕什么野猪!”


    那老头子被吓够呛,伸手就要拎着这不着调的小孩下山,奈何这小孩掀开脚丫子就往上跑,灵活得很,他老了追不动,只能往上颠颠后背上扛的药篓子,加快了下山脚步,回去得报警,这山连着山的,不是闹着玩的地方。早以这山上不仅有野猪还有狼,谁知道现


    在有没有,再有,以前还有通缉犯跑上头躲避的。


    老头儿想着这事儿着急,脚下几乎健步如飞,拐棍儿都扔了,好在就是这么巧,他一到山脚下就看到红蓝急促交叉闪烁着的警车。


    “快!警察同志,山上有个乱跑的小孩,你们快带回来!晚上很危险的……”


    仔细询问后,宋行简就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应该说一路问过来他就猜得大差不差了,这孩子胆子大的简直无法无天,抓着她一定得给她一脚!宋行简被气的胃疼心脏突突跳,冯月出着急地浑身抖,还把脚给崴了一下。


    “你们都回去吧,不是绑架,家事我自己处理。”


    人都走了,除了胡明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找,他之前经常接宋青莲下学,俩人算是半个好朋友。


    “宋哥,你可得管管你的脾气啊,把青莲那么小孩儿气到离家出走了,多危险,要真出事儿有你后悔的!”


    宋行简一句话不说,他怎么说?说人家宋青莲是想效仿哥伦布找地方圈地去了?


    越走越冷,天完全黑了,宋青莲发现她的玩具手电筒不怎么顶用,就找了个背风处啃了半个馒头,把书包里的衣服拿出来盖在身上,书包是现成的枕头,蜷缩着就开始睡觉,她跟她爸不一样,她哪都能睡着,睡眠质量好的来头大象都不知道。


    “宋——青——莲——”


    呼唤的声音拉得很长,高强度的手电筒照出来一束光束来,扫过宋青莲的位置,但她依旧呼呼大睡。


    “宋哥宋哥,小孩不懂事……你一发脾气矛盾再激化了,找着就行找着就行……”


    胡明一路都在劝,见到睡成一团的小孩儿就急得更大声了,生怕宋行简做出来什么让情况更糟糕。


    但依旧于事无补。


    “宋青莲!你调皮捣蛋也要有个限度,你太无法无天了!”


    宋青莲一睁开眼就见到爸爸的脸,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鼻子底下有红红的痕迹,正咬牙切齿地训斥她。


    拎着她的领子就给拎起来了,照着她屁股蛋子的巴掌举着,悬在半空中,也没落下。


    “哇——”


    宋青莲没见过爸爸这样,爸爸也从没打过她,她非常委屈,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坏爸爸!我不要你当我爸爸了!”


    这是一句非常常见的小孩子发脾气用语,但此刻的宋行简被冲昏了头脑,他冷笑一声。


    “好啊,那你想让谁当你爸爸。”


    第72章 大度


    小孩子的觉总是少,宋青莲睁开眼睛揉了揉,天花板上挂着她跟妈妈一起折的千纸鹤,做成了风铃的模样,一吹风就飘飘然的飞,跟活了一样。其实她跟妈妈都想挂真正风铃的,风一吹叮叮当的响,跟小溪流一样,还能从宝石折射出漂亮的太阳光。


    但爸爸的耳朵太尖了,他有时遇到急事晚上出夜勤,整晚不回家,白天才回家补觉,那她跟妈妈都得踮着脚尖走路,靠比画交流,书上说飞蛾的耳朵最灵敏,在宋青莲看来,爸爸的耳朵比飞蛾还要灵敏呢。


    毛茸茸的头发挡了眼睛,宋青莲用小手胡乱抹了抹,美滋滋地盯着妈妈的脸,冯月出还在呼呼大睡,她是家里最爱睡觉的人。


    她真的好爱好爱妈妈呦,妈妈怎么那么好啊,宋青莲拄着下巴,晃晃脑袋,伸伸脚丫,她觉得妈妈就像沉睡的白雪公主,她就是永远心甘情愿伺候妈妈的小矮人。幼年时孩童对母亲的爱有些虔诚到近乎圣洁的地步。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跑下床了,从床底下拖出来个小铁箱子,原身是一个很高级的饼干盒,舅舅送她的,然后又带着帮她刷了漆,她在上面画了全家福,她,爸爸妈妈,舅舅姥姥。


    现在正是暑假,她每星期有一天可以跟妈妈一起睡的机会,在她的房间里。


    箱子里装着她的各种宝物,宋青莲掏来掏去,拿出来一张泡泡糖贴纸,是一只小兔子,最近泡泡糖工厂在搞活动,集齐十二生肖就能换礼物,其中兔子粘贴是最难买到的,小朋友间几乎炒到“天价”,宋青莲买一回就买到了,她就知道自己是幸运小孩,但她不打算去攒其他的,去兑换礼物,她对那些不太感兴趣,她打算把这个最幸运的粘贴送给妈妈。


    她叉开腿坐在床上,她的被子非常柔软,坐在上面跟要陷进去一样,妈妈昨天给她晒得,吸满了太阳。


    小心地把透明膜撕掉,有图色那一面对准妈妈的手背,完蛋!忘记拿水壶了,宋青莲皱着眉毛想了想,俯下身子舔了舔,认真看着湿润一点点浸开。


    “嗯……”


    冯月出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像有只毛茸茸的小狗子在舔她手背,她奋力跟眼皮作斗争,终于支开了。


    “宋青莲你干什么?”


    等冯月出定睛一瞧,皱着眉一脸复杂地看着宋青莲。


    宋青莲的表情由开始的喜气洋洋等待夸奖到拉下嘴角,脸上都是受伤。


    “妈妈你嫌弃我!”


    “我……”


    冯月出卡壳了,她真是有点嫌弃。


    “哼!”


    宋青莲傲娇的哼了一声,不理妈妈,下床站到镜子前,郑重其事的拿出一个小木盒,把里面的红领巾取出来,嘴里念念叨叨着。


    “左压右,右挽……”


    开学她终于一年级啦,到明年六一就能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了,她一定要第一批入少先队!妈妈说爸爸高中时候是戴着红袖章的大队长呢,她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比爸爸差的!


    手上的小白兔贴的特别好,一点都没损坏,冯月出欣赏了一番,懒洋洋地在枕头上转着后脑勺,像在撒娇一样,她喜欢这样的早晨。


    宋青莲回头见妈妈还埋在被窝儿里,就捏着鼻子作怪腔。


    “略略略,妈妈是懒猪……”


    冯月出笑盈盈地望着宋青莲。


    “你跟你爸和好啦。”


    真把冯月出吓死了,宋行简那个工作就是不停得罪人,尤其跟杜辉重逢那次那管艾滋病病人的血液,她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那之后宋青莲但凡出学校身边就没离过大人。


    果然老实就没好事儿,前两天冯月出还觉得宋青莲懂事不少。


    这宋青莲胆子也真是大得吓人,竟然搞出来这么一出儿,还暗戳戳做了那么久准备,那山上以前还躲过身上背着命案的通缉犯人,因为动植物资源比较丰富,足足躲了小半年,头发胡子长的跟野人一样,冬天冷的受不了才跑出来的。那地方除了上了年纪的挖药老农,再没人会去,不吉利。


    冯月出真想狠狠揍她一顿长长记性,但又怕下手重了再跑哪去儿。


    她最后反思自己,给宋青莲的自由太多了,要是早翻她书包发现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破烂玩意儿肯定能察觉。


    那天后不知道为什么宋青莲跟宋行简就闹掰了,开始冷战,早上一桌吃饭一句话都不说,筷子不小心碰到一起刷一下就分开,留冯月出一个人跟傻子一样喋喋不休。


    父女俩都是一样的倔脾气,冯月出骂宋行简挺大个人跟孩子一般见识,没出息,宋行简就听着,不还嘴,但也不行动。劝宋青莲,宋青莲头一偏嘴巴一噘,郑重宣布她跟爸爸永远势不两立。


    冯月出一头雾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发生了啥。


    冷战了有一个星期,俩人关系才算缓和,也都是按台阶下的人,冯月出跟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妈妈,我可以不去上手风琴班吗?老师自己拉得都不好听,比爸爸差远了。乒乓球虽然好玩,但是我太矮了,她们不跟我打说不欺负小孩,哎……”


    “小孩怎么这么多烦恼,你们大人有烦恼吗?”


    宋青莲练习完了又把红领巾整整齐齐叠好放小盒子里。


    这个暑假冯月出不想老把孩子送妈那里去了,因为不可避免会跟杜辉有接触,就给宋青莲在青少年活动中心报了两个课外班,当然玩为主,没指望学出什么来,能


    弹个玛丽和小羊羔,会发个球就行。


    “就当去交朋友嘛。”


    冯月出劝说着,毕竟钱都交了,不过也不贵,小县城青少年活动中心的老师,自身水准就打个问号,自然也不会贵。


    “你以后不要总是提舅舅,尤其在你爸爸面前,不要念叨舅舅又给你买这买那了的。”


    “为什么?”


    宋青莲不解,她真的很喜欢舅舅的!


    “嗯……”


    冯月出迟疑了一下,回答。


    “因为……你爸爸是小气鬼,他怕你跟舅舅更好跟他不好。”


    “哦,原来是这样呀。”


    宋青莲重重点了点头,她理解了,要是爸爸妈妈更喜欢别的小朋友她也会不开心。


    看来那天的事情怪她!


    宋青莲有点内疚了,哎,那天她这么能说想让舅舅当爸爸呢,舅舅的好是舅舅的好,爸爸的好是爸爸的好,是不一样的。


    咔嚓——


    钥匙旋进门锁的声音,宋青莲像只嗅到老鼠味道的小猫一样弹射出去,蹬着腿扑到了刚进门的男人身上。


    “爸爸我跟妈妈好想你呀!”


    “我也想你们,等等,我身上脏。”


    宋行简把宋青莲拎下来,外衣妥帖挂到衣架上,把买回来的豆汁小面包放到桌子上,用疑惑的目光瞧向身后的冯月出,挑了挑眉,意思是询问怎么了。


    冯月出耸了耸肩,用口型说,我哪知道你闺女又搞哪一套。


    餐桌上的氛围是其乐融融的,县城里这家豆汁最好喝,那大娘每天三四点就起来做豆腐,豆汁上头还有一层薄薄的豆皮子,加纯正的绵白糖,从不兑水,很浓郁的豆香味儿,卖蜂蜜小面包的离她也不近,每天现烤的,都是冯月出跟宋青莲爱吃的。宋行简他们局里最近破了个陈年大案,上面正号召学习呢,可算能休息两天。


    是一起连环抢劫杀人案,十多年了,在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第一回是为了朋友兜里的两块五毛钱,第二回是路人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第三回被人认出人来,叫那人小时候的乳名,他刀砍不下去,就扔了跑了,再没抓着过。


    宋行简他们怎么抓到这人的呢,其实纯属无心插柳,他一直盯着常家的煤矿,他们的矿产不仅做在本县,临近几个县都涉及,为了不声张,宋行简的人插在临县里,他十多年前是个小片警,有阵子到处在街上贴那人画像,所以在地底下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即使那家伙已经两鬓斑白瘦的脱了相了。


    警察来的时候他说,你们终于来了。


    好家伙,原来恶人还需恶人治,那人没身份证明介绍信买不到车票,是黑户,正经工作轮不到他,就只能去黑煤窑,开始时候还算凑合,吃得饱有钱拿,后来头儿发现他身边没一个亲近人,又总唯唯诺诺躲着怕见到什么人,就被抓着软肋了,威胁说要跑就交到警察局去。


    然后不给钱了给点儿猪食一样的饭,黑天白夜的挖煤,不听话就打,鞭子抽,一些煤矿对于这种人是当耗材来看的,乱窜的盲流,精神不机敏的疯子,没身份的流浪汉,这种一抓就能用一辈子,反正让他们捞着就一个下场,拴着铁链当牲口来看待。


    那人不仅极瘦,身上好几块骨头断裂错位长上的,还有极其严重的尘肺病,嘴唇黑紫色,每次呼吸身体都巨大起伏,嗓子像破风箱一样呼噜噜的,双腿水肿的像柱子一样艰难移动着,装满腹水的肚子膨胀隆起。他早察觉自己出了问题,跪下来求工头放他出去看病,以后他好了能挖一辈子煤,工头才不干赔本生意,一个人就能用那么多年。


    他就慢慢感受着自己的肺一点点丧失所有功能。


    一同解救的人里头还有那个佝偻腰推木头盒子小车卖小玩意儿老奶奶那个几岁小孩智商的傻儿子,也吃了不少苦,身体营养极度缺乏,不会哭不会笑,语言功能也几近丧失,只会抱着头不停重复别打我。


    冯月出很照顾那老奶奶生意,经常在那给宋青莲买铅笔橡皮尺子什么的小玩意儿,她每回都能看到寻人启事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很清秀的小男孩,眼睛清澈,呆呆的,笑起来有股傻气。


    但不管咋样,活着回来了,这老奶奶男人是见义勇为淹死的,大门门牌那还挂着光荣匾,街坊社区对她们母子一定会照顾的,多富裕肯定谈不上,但饿不着肚子。


    “他们集团其他产业肯定也有这种现象呀,怎么不一起查查?”


    冯月出对常家兄弟也是满腹牢骚,乱排污水乱倒垃圾,还管不了,一上报就谈创造了多少岗位多少收入,是县里支柱产业。


    宋行简摇摇头,这回能产生这么大影响把人捞出来是因为他匿名提供照片文字线索直接送外省媒体手里了,引起轩然大波。省厅觉得这事儿丢人,马上派人来调查,只要给他们时间缓缓,什么招数都能想出来,什么大佛都能请出来。


    单说刘队长那个事,就因为常家插一手,迟迟就判不下来。


    “行了打住,不说工作了。”


    冯月出做了个住嘴动作,宋行简工作很敏感的,又不像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当然冯月出不是说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好,渺小,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由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


    第73章 跟我走吗


    “你最近为什么又躲着我?”


    杜辉好几天没见着宋青莲了,也没送妈家去,这大暑假的,宋青莲又皮得很,不可能自己乖乖在家待着等大人下班的,冯月出宋行简也不可能放心把她一人扔家里,杜辉都做好当保姆的准备了,现在不知道她把小孩塞哪儿去了。


    冯月出把插着的钥匙拧关掉,轰隆隆的摩托车声才停,她正骑着上面新发配下来的摩托车出外勤,个头又重又笨的,她学了好几天才敢稳妥上路,着急时候还总给不上油,要连着蹬好几下才行,杜辉忽然冒出来挡她前头吓她一跳,真是不要命了!


    “你抽什么疯!多危险!”


    摩托车太大,冯月出力气是不小,但腿有点不够长,要歪着身子脚才能着地稳住,她把车梯支下来,踢的梆梆响,利索地把头盔解下来挂到车把上,昂着尖尖的下巴,气势汹汹冲着杜辉嚷,刚发动机轰鸣声太大,又戴着头盔,没听着杜辉说什么。


    “对不起,青莲呢,你们都上班把她送哪儿去了?”


    杜辉嘴巴上说着对不起,心底却没有一点儿对不起的想法,开得比蜗牛都慢,后面的自行车都要赶上她快了,迎面撞上估计连块皮都蹭不掉。


    “她要学手风琴打乒乓球,在青少年活动中心呢,你老关心她的事儿干嘛,饭店不忙吗?”


    冯月出语气一点也不好,白了杜辉一眼,就差把少管闲事说出来了,把挂在摩托车前镜上的头盔拿下来就要往脑袋上戴,她正忙着去刮小广告,堂而皇之就贴到广场上了,还不是什么开锁□□治阳痿的,多少有点少儿不宜,那广场来来往往人流量很多,尤其在夏天,打电话举报的家长态度可不好了,冯月出恨不得长翅膀飞过去,杜辉还在这儿捣乱。


    “不是我,是妈,她老念叨少了青莲家里太肃静了,不适应呢。”


    “屁,妈只会谢天谢地宋青莲没去麻烦她!”


    这对姥姥小孙女,不见面想,见了面就拌嘴,冯月出不爱外孙女的那个“外”字,外什么外,显得不亲近。


    杜辉尴尬地笑了笑,他人肤色深,就显得牙齿特别白,笑起来有种爽朗感,很高个一个人,手插着兜里,闲闲抱着膀子,懒懒散散,看起来跟混社会的小流氓一样,看的冯月出想给他一脚。


    冯月出又气不打一处来,她们昨天刚抓一伙儿那样的,假装做生意,其实在校门口强买强卖,欺负同学,学着大流氓收什么保护费。


    “起开,别碍我事儿,上班呢。”


    冯月出又瞪了杜辉一眼,摩托车一溜烟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了,宋青莲也觉得她妈骑着摩托车特帅,说什么也要坐,结果凉鞋底挨到了排气管上,给她烫个洞,才说什么也不坐了。


    冯月出在外人面前总是很礼貌的,甚至有时候为显得严肃,故意板着脸,在杜辉面前就有点无法无天了,即使她在有意努力调整这一点。小时候冯月出在外面要受了欺负回家就爱找杜辉撒气,杜辉也总能把她哄好。


    杜辉看着冯月出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深蓝色的制服被风吹的鼓鼓的,像个胖乎乎的面包,拐了个弯儿,然后就不见了。


    杜辉心里先是窃喜,他为自己享受到冯月出的脾气窃喜,自己对她来说是特殊的,是可以肆无忌惮展露情绪的。然后又是失落,他能感受到,感受到她无意识的亲近,有意识的疏远,他们永远都受到另一个人的牵扯。即使他知道很多年前他们就应该见一面,是因为宋行简的阻挠,当时那批突然被海关拦截的货周璋早就打点好了,以及一个套着一个的谎言,他被所有人欺瞒,包括妈。


    但他能做什么呢,直接跟冯月出挑明吗,他舍不得,舍不得她面对,舍不得她抉择。同时,他也对自己没有信心。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冯月出拎着小水桶,把贴到宣传栏上的小广告撕下来,撕不下来的就用湿毛巾沾湿,用指甲扣,用小铲子刮,用钢丝球擦,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格外顽固,除胶剂也不管用,冯月出热出来一脑袋汗,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她去旁边商店买了根冰棒叼着吃,刚从小卖部出来,就见到在垃圾桶捡废瓶子的老大娘拎着她的桶已经要跑没影儿了。


    “哎!站住!”


    冯月出着急骑摩托车去截,越着急蹬越踩不着火,眼看大娘没影儿了,没办法甩开膀子就去追,跑的浑身是汗也没追上,冰棍儿还掉地上了。


    这个该死的杜辉!


    要不是他耽误她时间今天也不会这么倒霉!


    回去还得记丢失,哎,月底又得从工资里扣,以前这种偶尔丢失东西的情况是不用扣的,但有人从这里头下功夫,说是丢了其实都偷偷带家里去,导致物品消耗的极快,后来就出了这个制度。


    就导致冯月出去接宋青莲回家时候也垂头丧气的,宋青莲尝试的拉了拉妈妈的衣服,说。


    “妈妈,我有点想姥姥舅舅了,明天我去姥姥家行吗,或者去饭店,服务生姐姐都夸我是招财的小门童。”


    “去什么去。”


    路过菜市场,冯月出去买了几个梨,回去加点菊花冰糖煮煮,晾着凉了就放冰箱冰镇,败火,她现在觉得浑身都是火气。


    “哼,那妈妈我想买那个豆角!”


    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豆角,细细的长长的绿绿的,快赶上宋青莲高了,宋青莲觉得好玩儿,非要挂脖子上当项链,冯月出平时都带宋青莲在食堂吃饭,工作日很少开火,所以就抓了一小把。


    宋青莲非要抓着冯月出装梨子的布袋,这意味着她参与到买水果这件事了,在帮助妈妈做家务。


    太阳下去气温就凉了许多,清风一吹就把冯月出心里的火气吹散了大半,她认真听着宋青莲小嘴巴里的喋喋不休,天马行空地想象。


    “那是爸爸吗?”


    宋青莲忽然说,冯月出也顿住脚步,宋青莲要不说她还真认不出来。


    前面隔了挺远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原本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此刻却是垂着头,走路时好像一只脚比另一只脚停顿的时间要长,整个人很颓废的模样。


    “爸——”


    宋青莲声音还没出来,就被冯月出捂住嘴了。


    她看出来宋行简状态不是很好,他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几乎不在家人面前露出脆弱一面,刚来时候工作那样难展开,也不见他垂头丧气,那又是什么事情呢。


    “嘘,青莲跟妈妈去……去书店好不好,妈妈单位留学习任务了,要看书写读后感,你也挑一本好不好。”


    “好!不过妈妈我有借阅卡哎,我去图书馆借就行了,我陪你去书店吧。”


    宋青莲看儿童书特别快,而且记忆力超群,所以除了非常喜欢的她几乎都不看第二遍,买回家就放书架上不翻很浪费的。


    冯月出站在书店书架前头有点心不在焉,手指划着点过去两次也没见到。


    “妈妈,那,就那本!”


    四个字的书名宋青莲认识三个,她踮着脚认真给妈妈指挥,觉得妈妈今天忽然笨笨的。


    买完书冯月出又带宋青莲去公园逛了逛,公园里有个挺大的湖,湖中心游着几只鸭子,据说以前湖中心还有个亭子,后来被砸了,现在又说要建起来,不知道真的假的。


    冯月出教宋青莲打水漂,要找那种扁扁的石子,弯着身向后仰,然后看似轻飘飘实则手肘用力甩出去,力要往上使,石片就啪、啪、啪的打出一串水漂来。


    哪知道宋青莲一出手就十分成功,旁边看热闹的小朋友都给她喝彩。


    “你哪儿学来的?”


    “舅舅哇,舅舅是打水漂大师。”


    冯月出想到,自己的技巧也是他教给的。


    “我们回家吧。”


    太阳就快要落山了,宋青莲牵着妈妈的手回家了,两根朝天辫儿蹦蹦跳跳的。


    “你腿又疼吗,最近也没变天呀。”


    冯月出正拉着宋行简泡脚,很大的一个盆,宋青莲小时候洗澡的盆,又大又结实。


    卫生间的空间不算狭窄,对称的靛蓝色花纹砖显得很有格调,冯月出和宋行简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宽大的洗脚盆,里面浓郁的黑色汤药看起来有点不祥,中药味淡淡的,水稍烫,冯月出鼻尖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宋行简没出汗,但小腿水印往下被烫得发红。


    冯月出把脚踩在宋行简的脚上,有点发愁。


    “没有,没疼。”


    宋行简说不清,他去医院检查,说一切正常,恢复得非常好,但他近期会忽然疼,从伤口开始,刺麻的疼痛一点点向全身蔓延,他描述症状,医生建议他再挂个精神科看看。


    宋行简垂着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膝盖上,纤长的睫毛在白到近乎发青的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冯月出向前倾身,把自己的手搭在宋行简手上,相比起来,她的手竟要粗糙得多。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冯月出内心不是没有过动摇,但最终放弃的原因都是对宋行简的心疼,对,就是心疼,不同于高高在上的怜悯。


    杜辉没有她也能活得好好的,他那么顽强,像戈壁滩里的小白杨,像北方冬天的万年松,不论在哪都能生长。


    宋行简不行,他情感的底色是脆弱的,单薄的,不健康的。


    他比杜辉更需要冯月出,冯月出这样认为。


    冯月出动了动脚趾,水哗啦响了一声,门外是客厅传来的动画片片尾曲声音,宋青莲极珍惜看电视的每分每秒。


    此刻的空间是如此的静谧。


    “月出,我如果调任到省厅,你跟我一起好吗。”


    静谧的空间里,宋行简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第74章 什么妹妹


    “孟老板,不是杜老板,那是你什么妹妹?是正经妹妹吗?”


    罗美珊啪哒一声打亮打火机,身子微微向前倾,点燃指尖那根细细的女士香烟,吸嘴地方画着精致的水墨画,飞流而下的瀑布,溅起来的水花用银笔勾勒着,大厅的灯光很暗,烟头猩红的亮光,她细白如青葱的手指很美。


    罗美珊在上海待了两个月又想法子跑去香港了,香港已经是极摩登的现代化都市,她做的又是影视道具租赁方面工作,总能见到俊男美女,现在再回这来看谁都是土老帽。


    她上身穿着件得体的杏色真丝衬衫,什么什么老字号绸缎铺子里定制的,很时髦的港式小立领,


    简洁的单排扣,袖口随意往上挽了挽,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着块小方表,表盘是绿色的,表针细细的,镶着些小碎钻,还挺晃眼睛。


    下身是条剪裁极好的深色高腰牛仔裤,外面流行的都是喇叭裤,这样一条显身材的牛仔裤就格外亮眼,她腿本来就长,脚底下又踩了双小高跟,就更长了。


    来时候手上还拿着个红色的真皮小钱包,戴着墨镜,帽子摘下来是一头时髦的大波浪,挑开眼镜跟大家伙打招呼时候跟杂志上的港台明星彩照一模一样。


    杜辉有点气恼,他是让罗美珊注意下外在形象,但没让她这么夸张,他第一眼就去瞧冯月出脸色,在冯月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村里谁扯了块新布做了件新衣裙,买了个新头花,她也会暗暗眼红。当时有年轻小姑娘去城里做保姆,回来准会说城市的楼有多高,百货公司的东西有多全,街道上有多少车,那时候就有很多没出过村的同伴围着她们听她们讲外面的世界。


    冯月出从来不去,她在心底暗暗决心自己早晚也能光明正大地去城里,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


    杜辉错过的时间太多了,冯月出已经不是那个看别人有什么会眼红的小姑娘了,她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一位合格的母亲。世道也变了,工人阶级都下岗了。


    “杜老板你抽吗?”


    罗美珊往前递了递打火机。


    杜辉摆手。


    “这也能戒?不是一天一烟灰缸烟蒂时候啦?”


    罗美珊那时候是杜辉秘书,很清楚他的事儿。


    “有小孩,小孩不能闻烟味儿。”


    “是你的小孩吗。”


    “当然是啊,有什么区别。”


    罗美珊心底翻了个白眼,经过周璋的事儿她已经清楚认识到光靠脸蛋儿赚的钱早晚得赔出去,所以她在香港就算遇到了星探,拍了两回杂志没水花就果断放弃了。她先是在道具公司打工,偶然机会认识了个资深的道具佬儿,就跳槽到他手底下做学徒了。


    她是个很会来事儿很会维护关系的人,能做秘书的情商肯定也低不了,最清楚什么场合做什么事,该当花瓶时候就装得蠢一点,该露真功夫了就把事情办的利利索索的。


    这小半年也算了解了行规和运作模式,积累了一点人脉,她就想自立门户了,开一家小型的租赁行,当然不是抢师傅饭碗,她那小打小闹人家还瞧不上眼,她只做小件。


    罗美珊缺启动资金,虽然前几年在周璋手底下赚了点钱,但她那时候大手大脚,没存下什么,跟着杜辉是攒了一点,但她办事情总需要社交,来香港也花的差不多了。


    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孟河生,不是,现在叫杜辉。


    因为杜辉是一个很爱钱的人,有些人爱钱不择手段,有些人爱钱就只是吝啬,相比之下还是后者更靠谱。这种情况下只要你能让他的钱生钱,生意就成了。


    哪承想杜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他老了不折腾了,在家人身边开个苍蝇馆子准备颐养天年了。


    罗美珊被气得要吐血,怎么有这么胸无大志的人!


    就在她以为杜辉这边彻底没戏了时候,杜辉终于有求于她了,她拿乔一下就利索答应,千里迢迢又跑到这个穷地方来。


    结果杜辉说的苍蝇馆子是个这么豪华的饭店,结果杜辉说的颐养天年是见缝插针准备当人家小三!


    她都替杜辉觉得丢人!以前还总以为他是自我要求道德水准比较高的人,结果现在再看是根本毫无廉耻之心。但现在她是来拉赞助的,肯定不能对着老板指指点点。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预估的可能出差池了,没准儿周璋进去杜辉是受益者呢,不然怎么手里能有那么多钱。她联系之前的朋友,那人在杜辉身边更久一点,极力推荐拉杜辉入股,说他手里还有好多套房子,当时有跟他们合作的厂商资不抵债,眼见要进去,可能有过什么情义在,杜辉出手把窟窿填上了,后来那厂商卷土重来做房地产又起来了,低价半卖半送地给了杜辉几套房子,前几年市中心改道,离那小区不远,估计现在赚翻了。


    这些事罗美珊从来听都没听过,可见杜辉的嘴巴有多严。


    “你少说话,一切按照我给你发的信息来,不许心血来潮往上添。”


    “杜老板,是我往上添不添的事吗,我不回答就露馅儿了呀。”


    罗美珊觉得很无语,杜辉家里那一摊子狗血的事情,好像觉得拎一个女朋友出来就能证明什么了,殊不知他那漂浮不定的眼神,自欺欺人的神态,一看就不正常。


    不说别的,女朋友让拿一下大衣他捏着鼻子连打几个喷嚏,女朋友靠过去他腰板挺直恨不得立一个贞洁烈男的牌子到脑门上,女朋友夹一筷子菜他捂着碗说不喜欢吃,最后还是他那个妹妹看不下去接过去。


    罗美珊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还是想让自己去恶心谁。


    罗美珊摁灭烟,扇了扇空气散散烟味儿,之前她身边没小朋友也没有这种意识,又对着走廊亮到反光的瓷砖照了照,计算着自己嘴角微笑的弧度够不够贤妻良母,真真假假的,大概只有那老太太催生是真的。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演员也真不容易。


    “别这样看人家……”


    冯月出小声教育着宋青莲,宋青莲老是好奇地盯着对面戴着帽子的男人,他很瘦,大夏天也戴着帽子,太瘦了衣服就显得空荡荡,脖子也就格外长。


    他没在吃东西,开始时是夹过一筷子的,手抖的太厉害,菜掉的到处都是,就不吃了,杜辉叫服务生给他端上了几盅小菜,跟勺子,但也没见他再动手了,只是安静靠在椅子上。


    “妈妈他还没学会使用筷子吗,我已经很灵活了哦。”


    宋青莲歪着头,也学妈妈用气音说话,故意把筷子张得大大的又合上,两根掌握筷子的手指因为太用力指甲尖一圈儿白。


    “嘘,不许议论别人,吃你的饭。”


    “小朋友,不好好吃饭要被警察抓起来的。”


    时隔这么多年,冯月出再一次听到周璋说话,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刚从军校毕业,提着水果糖来家里吃饭,清清爽爽地叫她嫂子,笑起来眼睛里都是少年气儿的模样。


    现在怎么人不人鬼不鬼了呢。


    “我才不怕呢,我爸爸就是警察,警察要根据法律法规抓人的,你们大人就爱骗小孩,不好好吃饭可不会犯法!”


    宋青莲谁都不怕,清清脆脆的反驳,昂着小下巴,机敏的小模样跟冯月出特别像。


    “哈哈哈——”


    包厢里的人都笑起来,宋青莲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她也跟着笑,伸长胳膊把冰糖燕窝正中央点缀的那一颗殷红的糖水樱桃夹到嘴巴里。


    在欢声笑语里,冯月出觉得有点难过,周钺当年犯了错被通报批评时候她还觉得处罚太轻,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他成了这副模样,他可能还犯了其他的错,他也可能罪有应得,但……


    “青莲,去给大家背首诗去。”


    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孩永远能吹散阴霾,怪不得说她们是希望。


    “大江东去浪淘尽……”


    宋青莲已经开学了,即使老师说她们还不是少先队员,但她依旧坚持每天都戴红领巾,她半握着拳头,头朝向东边,那是一个抑扬顿挫情感充沛,活脱脱就是初升的太阳祖国的花朵。


    她暑假爱跟大小孩一起玩,跟邻居姐姐那学来的,她记性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能背下来。


    罗美珊一推开门就听见宋青莲在那背诗,她小学没读过几年,是个半文盲,对于读书有知识的人特别有好感,尤其是爱读书的小孩,就更喜欢了。


    “青莲,你可真厉害呀。”


    罗美珊小跑几步到宋青莲面前,蹲下身道。


    “姐姐这次来得太匆忙啦,你舅舅也不说,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下回,下回来一定给你带,你喜欢什么呀?正版的芭比娃娃喜不喜欢?姐姐给你买好多……”


    宋青莲对这个小舅妈喜欢不起来,因为舅舅跟她说过,他要是生小孩了那所有人都不是第一喜欢她了,她不想让舅舅生小孩,也就不喜欢小舅妈。


    “哼,我才不喜欢那些小孩儿玩具,我喜欢新概念英语的磁带。”


    宋青莲小下巴一扬,好似满不在乎地说。


    “哎呀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罗美珊真是喜欢死这小宋青莲了,怎么这么可爱,可爱得想让人把她变小揣到兜里,想亲死她!怪不得杜辉要挣是他女儿呢。还有多漂亮呀,漂亮得跟小仙童一样,她见过那么多小明星也没有比宋青莲更好看的了!


    罗美珊没忍住贴了贴宋青莲的小脸蛋。


    宋青莲觉得这个漂亮大姐姐跟妈妈很不一样,她搂的她太近了,贴的也太紧了,她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宋青莲罕见地小脸有点红。


    周边人都笑,宋青莲往下挡了挡脸,露出亮晶晶的大眼睛,


    那她们算不算朋友呀,她下回从香港来可别真给她带新概念的英语磁带呀……


    “行简,这杯我敬你,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妈,对月出的照顾,有件事我想挑明了说。”


    罗美珊真想找个洞钻进去,不是,杜辉上赶着当小三挑衅她有什么可丢人的?


    哎,她也真替杜辉的那个妹妹纠结,其实哪个都挺好的,要不跟这个过两天跟那个过两天得了。


    第75章 他不在这儿


    “我谢谢你!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杜辉喝多了,一直恶狠狠地对着宋行简道谢,饭店大堂来来往往的还有一些客人,一直往这边儿瞧。


    “呵,应该的,不用谢,谢你自己命大吧。”


    宋行简也不像往日那样沉稳,正把手搭在门框上保持平衡,他也喝了不少酒,皮肤太白了,又过敏,从领口一路往上红,眼睛正死死盯着杜辉。


    冯月出一晚上都云里雾里的,她其实心底有点难受,知道杜辉有女朋友跟亲眼见到杜辉有女朋友是两回事,周钺怎么也在,周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杜辉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信息量太大了,冯月出索性什么也不想。


    太累了,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没发生呢,是杜辉没死?还是杜辉真的死了?再或是杜辉没死也没回来?


    冯月出不愿意去想,她抱着宋青莲,时间太晚了,宋青莲呼呼睡着了,像只小动物一样,依附在妈妈胸口。


    “行了行了,你们各回各家各回各家。”


    冯月出牵着宋行简去外面叫出租车,宋行简脚步有点晃,皱着眉,浑身一股酒味,看得冯月出气不打一处来。


    杜辉倒没事儿,他饭店最顶层有几个包厢,平日忙得晚了他都在那休息。


    等到家了,冯月出先给宋青莲盖好被子,然后把她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妥帖放到盒子里,她宝贝得很,要是不小心压皱了明早起来好不开心了,那种微小的,不放在心上的,让小孩子不高兴的事儿冯月出从来不做。


    再然后是宋行简,宋行简闭着眼睛时候显得很乖巧,冯月出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和脖子,关上窗户,吹不着风,红疹少了一些,纤长的睫毛安静垂着,鼻梁那样的挺直,嘴唇偏薄,唇峰很尖锐,显得很精致,冯月出伸手点了点。


    他怎么不显老呢。


    他怎么总是皱着眉。


    宋行简最近工作上出了一点问题,冯月出问,他也不爱说,只让她别担心,最后还是从他同事嘴里打听出一点,也不全。


    他工作上出了个重大失误,事儿虽然不是他干的,但他作为局里一把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明晃晃的管理失职。


    有人跑了,对,就是看押的犯人跑了,居然能让人跑了。


    宋行简答应过那些上访的群众要在半年内翻案,不管怎样给他们个说法,前阵子临县煤矿出事,他趁着动荡时候抓了一个当年的负责人,有人愿意站出来指正他,证据越挖越心惊,就在关键时刻,这个重大犯罪嫌疑人跑了。


    跑了,居然能让人跑了。


    宋行简震怒,相关的人站了一长溜,最后查到当晚值班的民警上,他似乎不怕,也是,没准儿就他放的呢,但没有证据。


    但不论有没有这也是重大工作失职,加之他之前的工作上也有不少问题,群众反馈不好,还有酒后值班擅离岗位之类的,宋行简坚持直接开除公职,清除出公安机关。


    郑书记不赞成,他说这事儿可大可小,本来小十年的案子就没有翻出来的必要,也不归公安局管,再说只是个嫌疑人而已,抓住就行了,而且谁也不是神仙,都有犯错的时候,应该再给小同志个机会,顶多给个警告处分,再不就调离一线,去看守所或者档案室。


    宋行简不同意。


    郑书记手里的茶杯就不小心掉到地上,一杯滚烫的热茶全撒旁边人鞋上了,他们俩明面上也闹翻了。


    但那人是清除出去了。


    这事儿就被捅到上面去了,加上宋行简手总伸得太长,得罪了不少人,就要把他调任到省里去。


    明着是晋升了,先肯定了他在扫黑除恶维护治安上取得的成就,然后把他调到省厅治安总队去,待遇上也提升了。但实际上,治安总队主要管户政危险□□品等等,以及日常大都行政工作,跟刑侦,公安局相比是实打实的高位闲职,空有个级别。


    就算是两年前,宋行简也有比这更好的晋升机会,那时他刚办下来一个大案,纳入了省部优秀年轻干部名单里,当时从各地方往南方特区调人打破地方保护主义,宋行简这种背景干净政绩突出,又以打黑闻名的自然也在案,去了就是要职。


    冯月出一直是支持宋行简的,她也想给宋青莲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甚至当时她都动了辞职下海做生意的念头。但在宋行简考察期间县里发生一件极其恶劣的未成年人犯罪案,案件牵扯很复杂,宋行简清楚,他要是走了一定会不了了之的,受害人永无昭雪之日,他就没走,冯月出也就没辞职,而是下一年申请去了新组建的城市监察管理大队。


    现在调令还没正式下达,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宋行简嘴里又在嘟囔着说什么,冯月出把耳朵靠过去,没听清,但被宋行简抱住了,宋行简安静下来,冯月出睡不着,她盯着宋行简的睫毛,一根根数着,盯的眼睛疼,盯的眼泪要流出来。


    月亮很安静,月光也冷清清的,除了冯月出没有人醒着,冯月出忽然觉得很难过。


    她从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她彻彻底底失去杜辉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些记忆,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之前她是多么害怕杜辉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啊,但当有一天杜辉走入了新生活,把旧的一切完全抛在身后时候,冯月出并不觉得放松。


    她解开两颗胸口的扣子,觉得呼吸有点费劲,空气像是水一样,将她淹没掉,让她无法喘息,她徒劳地张大嘴巴,感受到有眼泪落到枕头上去。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为什么要伤心!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伤心!


    冯月出猛地坐起身,她搬过几次家,有因为碍事,有因为怕睹物思人,有因为怕宋行简多想,丢了一些杜辉的东西,但也留着一些,她想到了什么,从卧室出去,去翻客厅柜子上的一个盒子。


    里面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针线盒,小纽扣,断掉的手链,风筝的线,宋青莲满月时候的小银镯子……


    还有一块表,一块她的表,一块夜光的表,表盘在黑暗发出绿莹莹的光,表针还是那样的准确,那样的忠贞,一分一秒都不差。


    杜辉送她的第一块表,那时候他们多么的穷啊,杜辉自己也没有一块表,从战场下来,他第一时间把这块上海的、带着指南针的,能夜光的表换个女士的表链,给冯月出邮回去。


    冯月出是多么爱惜,甚至跟宋行简结婚后也常常戴着,但哪一天不经意摘下来后就再也没戴上了呢。


    不行,这块表她要还回去,她一定要还回去。


    入秋后的夜风很凉,冯月出想到杜辉入伍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义务兵是没探亲资格的,他终于不是义务兵了,在杨树屯子那间低矮房子的西屋的被窝里,他眉飞色舞地说以后会


    越来越好,那屋多矮啊,杜辉站在炕上脑袋能磕到顶棚。


    咚咚咚——


    冯月出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家门,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街道,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杜辉的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表。


    “谁啊,什么事儿?”


    罗美珊刚洗完澡,头发也没吹,正包着,杜辉这什么什么都没有,连个吹风机也没有。


    冯月出愣了一瞬,然后如梦初醒,对啊,杜辉已经有女朋友了啊,他们还会结婚还会有小孩,这表还给杜辉跟扔到垃圾桶里没有任何区别。


    “对不起,我敲错了。”


    冯月出转身就走,罗美珊愣了一下子马上拽住冯月出袖子。


    “哎哎,杜老板不在这儿,我们关系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是合作伙伴,一起做生意的,我找他入股呢。他说他妈老催他结婚,才拿我顶包,我俩真是纯洁的不能再纯洁,再说我在香港也有男朋友,还念书呢,两个他都没杜老板老。”


    罗美珊说完这段话气儿都没喘,她觉得杜辉应该过来给她磕三个头。


    冯月出对这儿完全没宋青莲熟,要宋青莲来,一下就能找着杜辉住哪间。


    第76章 离我远点


    “离我远点。”


    “我就不。”


    杜辉用脚挡住冯月出的自行车前轱辘,冯月出真想骑上去不管不顾地压过去,最好把他的脚压成扁片儿。


    正是下班时候,单位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的往过瞧,杜辉个头太高,矗在那儿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再加上身上好像有点儿,有点儿暴发户那么个味道,大热天的穿着西裤皮鞋,手上还拎着个黑色钱包,好在不是鼓囊囊的了,以前他往里头放纸,厚的跟砖头一样,被冯月出说过两回才不放的。


    长得也很不好惹,五官又深又立体,眉毛一扬,看着像是电影里头的□□堂口老大什么的,反正不像个正经人。


    冯月出低着头有点想消失,年纪大就不爱出风头了。


    “嗯,再见,这是我哥哥。”


    有人跟冯月出道别,冯月出笑着跟人家打招呼,顺便介绍杜辉,把后面哥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那人还顺便跟杜辉打了个招呼,冯月出才知道他们原来认识。


    “你们怎么认识的!”


    冯月出瞪着杜辉,跟看他不是正经人一样。


    “他在我那吃过饭,就认识了,你别瞎想。”


    杜辉觉得自个也挺冤的,谁要是说认识冯月出他抹零抹的最厉害了,但他还不能跟冯月出说。


    “你吃饭了没?”


    冯月出没好气儿地白了杜辉一眼。


    “没有。”


    杜辉立马顺着台阶下,并且补充。


    “青莲让妈接走了,还说今晚要在妈那里住。”


    “嗯。”


    冯月出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低身下去把自行车锁上,她挎在肩膀上的包滑下来,杜辉及时伸手拦了一下,才没掉地上沾到土。


    这些似乎都是他的身体记忆,他记得冯月出很爱干净的。


    他们两个沿着胡同往东走,这条路其实绕远了,但出于说不清的原因,冯月出不想带杜辉走人多的路,被人看到,她总有一种说不清的羞耻感。


    “行简最近工作还顺利吗,上次见他状态不太好。”


    杜辉倒是大大方方的,提起来宋行简似乎真是他妹夫一样。


    事情的确有转机,上面派人介入调查了,案件没结之前宋行简也不会被调走,他最近忙得不着家,冯月出也出了力,她对辖区内大部分人都脸熟,打听事情比一些不负责的小片警都管用。


    最近还有个好消息,冯月出正式转正了,她第一个就拿薛副队长开刀,他的违规事儿多了去了,迟到早退都是不值一提的,一抓一大把,但能这么顺利清除出队伍主要原因也在薛副队长自己身上,他是个很惜命的人,见刘大队长的事儿本身也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了,但也没找到合心意的愿意接收的单位,所以档案就先暂存在人才交流中心了。


    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帮冯月出树了个靶子,铁饭碗之所以叫铁饭碗,就是摔不烂打不破,只要进来了这辈子就妥了,别想再清出去,但出了薛副队长这一遭,不少人心里也打颤儿了,严格来讲,有一部分人都说不清楚自己这进来合不合规,《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出台没几年,他们当年可没有凡进必考这一说。


    当然了,绝大部分都是合规的,通过考入大学中专分配来的,以及一些军队干部的转业安置,至于其他的,从农民工人中选拔优秀模范充实到基层干部队伍,以及内招顶替之类的制度,都是极容易滋生人情关系和助长走后门这种歪风邪气的。冯月出肯定没办法彻底整肃,但把薛副队长这样一个目无纪律的人踢出去,不得不说,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喝茶看报混日子的人一下子就少了很多。


    所以冯月出最近心情挺不错的。


    又道了几句家常话,入秋之后天黑得快了,下班时候太阳就昏黄一片,路边的树垂下来一缕缕的,很大很扁的种子,杜辉个子高,他偏下头才不会碰到他脑袋上。


    路边有不少骑自行车下学的学生,自行车铃铛丁零零地响,他们站起来蹬得飞快,一伸手拽了一把种子,连着树叶稀稀落落地往下掉。


    “这群小孩,真是一点不注意安全。”


    冯月出嘴里念叨着,蹲下来把拽掉的叶子树枝捡起来扔垃圾桶里了。


    杜辉有点想笑,觉得冯月出有点像个大管家,要为那么多事儿操心,他想到第一回跟宋青莲见面,宋青莲说那么大一块地方都归她妈妈管,其实想想也没差。


    “你那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距离那天吃饭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后来罗美珊再拦着冯月出也跑回去了,杜辉可恨自己喝了那么多酒,睡得跟死猪一样。


    “没什么事儿,就怕你喝过去了!”


    冯月出想邦邦给杜辉两拳头。


    “我不信,你一定有什么事情。”


    杜辉寸步不让,他紧盯着冯月出的眼睛,冯月出像被烫到一样,盯着自己脚底下的那一块地儿。


    冯月出停下脚步,杜辉向前一步,他挺实的胸膛就要紧贴上冯月出的眼睫毛,冯月出不自觉屏住呼吸,怕喘出来的气儿沾到杜辉身上。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等着,哪怕等到死,总有你愿意说的那一天。”


    杜辉停住了脚步,他们之间以一段很微妙的距离停顿着,他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冯月出耳边,他那么高大,高大得像是能把冯月出整个人包裹住一样,他鼻梁那样的挺拔,从底下看上去如同险峻的山峰一样,五官像用刀凿刻出来的一样,锋利中带着粗犷。


    冯月出清楚地听到杜辉胸膛中砰砰砰的声响,甚至她能想象到杜辉衬衫底下结实的、挺拔的、野性的腰身。她们太熟悉了,以往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熟悉的……


    “月出,我总是做梦,白天黑夜的做梦,梦里……”


    杜辉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他蹙眉,诉说着他的痛苦,摸不着边际的梦,长了翅膀的梦,羞于言说的梦,没人告诉他什么是真的。


    心底悄悄开启了一道缝隙,冯月出不自觉抬起头,她那卷翘又浓密的睫毛就像细针一样扎进了人的心里,疼,又痒。她的双唇是那么的饱满,年


    轻时候甚至给人饱满过了头的感觉,饱满得不正经,现在就是刚刚好,她的唇微张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月出……”


    杜辉呢喃着,他的大掌不自觉握住了冯月出的手臂,冯月出穿着一件灰蓝色带格点的半袖,他们的肌肤就这样挨到了,杜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是这样的,就该是这样的!


    他轻轻地低下头,他显得如此温柔,很久以前他总是野蛮的,瞎胡闹的,不容拒绝的,快的不给丝毫反抗机会的。


    冯月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梦,太久远的梦了,遥远的夏日午后,干完农活的杜辉把一整盆冷水从脑袋浇下去,湿润的衣服紧贴着他身体的轮廓,让人脸红的轮廓,他用力抹了两遍头发,龇着白牙对着门后的冯月出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


    “偷看够了没,要不要摸两把?”


    偷看够了没,要不要……


    冯月出似乎还在做梦,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越来越近,一阵清风过,茂盛的树叶窸窸窣窣地响,立秋了,风是凉了,冯月出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铛——


    什么金黄色的东西晃到了冯月出眼前,是杜辉的大金项链,他戴在衬衫底下的金项链子,一低头就悬下来。


    冯月出一下子就从梦里惊醒。


    “土死了!你真是土死了!全天下没有比你更土的人了!离我远一点土老帽!”


    冯月出气鼓鼓的走在前头,杜辉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还觉得好看呢出门特意戴脖子上的,于是就把衬衫最顶上的扣子也系上,挡得严严实实的,不碍冯月出的眼。


    “师傅,两碗羊汤,两个,两个烧饼。”


    冯月出停顿了一下,杜辉肚子大得像个无底洞一样,以前能吃下好几块干面饼子,不过这里的跟老家的羊汤还是不一样的,吃不饱再加好了,这里的都是烧饼,一层层的加了芝麻的酥心烧饼,不像老家,都是干面饼子,要泡到羊汤里才香。


    “好嘞,小冯下班啦。”


    冯月出跟那老头是老熟人,见面就客套两句,冯月出介绍对面的人是她哥哥,那老头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就是这个,他跟冯秀容认识,有阵子冯秀容的老姐妹想给她介绍个知冷热的老头,说搀扶着一起养老,就是这个叔。


    还好俩人都没相中对方,要不冯月出就痛失一个能喝地道羊汤的地方了。


    但总归是认识,端上来满满当当两大碗,奶白的,浓稠的,上面铺了一层挺厚的芫荽与青葱,冯月出倒了不少油辣子,搅了搅,心满意足地喝一大口,连汤勺都是那么让人舒爽,一下就能舀一大勺。


    “瞧我做什么,吃啊,这里还能免费加汤呢。”


    冯月出有点得意扬扬,像是为自己发现这么一个绝佳小店感到骄傲,她今天运气很好的,这家羊汤店开了很多年,总是满人,连门口临时支的那两张小桌子也不闲着,她来时候巧,刚好角落里空出来一桌,旁边立着一个风扇,冯月出跟杜辉坐在角落里,屋子小又窄,杜辉坐在这里像是屈着身子一样。


    杜辉还是不说话,他几乎不错眼珠的瞧着冯月出,冯月出埋头呼噜噜地吃着,她的额头上,鼻尖上,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头上的额发黏腻的粘在一起,头顶呼啦啦的老风扇不停地转动,几乎无济于事,冯月出低下头轻轻吹着,吹开那层艳红的油辣子,喝了一口原味的。她又舀起一大勺,心满意足地嚼着,青绿的芫荽粘到了她被烫得通红的嘴唇上,她用舌头舔到嘴里。


    “你不知道,我早就想吃了,还得背着青莲来,她也爱喝,但一吃就上火。她那鼻子,灵得很,我一回家她就能闻出来。”


    过好了嘴瘾,冯月出才慢下来,撕下来一条烧饼,泡到羊汤里。


    “哎,麻烦您让让,我过去。”


    有人吃好要出去,冯月出连着椅子往前挪了挪,小餐馆位置本来就逼仄,她的膝盖就直挺挺挨到了杜辉的大腿。


    杜辉手里的白瓷勺铛的一下就掉到了碗里,明明环境那么嘈杂,伙计嚷嚷着小心烫到的声音,风扇呼啦啦转动的声音,塑料门帘啪啦掀开的声音,外面嚷嚷着卖冰棍儿的声音……


    但似乎都没有,杜辉手里那倒下来的白瓷勺发出来的声音大。


    第77章 期待


    “姥姥,我好害怕。”


    秋老虎厉害得很,冯秀容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的扇着蒲扇,风一阵一阵的吹着宋青莲薄薄的衬衫,她正乖乖趴在姥姥怀里,脑袋枕着姥姥柔软又松垮的肚子上,听着姥姥嘴里哼着前言不搭后语的戏曲。


    “咳……你这样的小鬼头有什么可怕的。”


    冯秀容摇晃一会儿就困,人老了,觉就是多,宋青莲动来动去跟条小蚯蚓似的,不让人消停。


    “我好害怕死呀,姥姥你会死吗,妈妈会死吗,爸爸舅舅会死吗,你们能不能永远不要死,我一想你们会死,我就、我就……”


    这对宋青莲造成了很大困扰,她皱巴巴着脸蛋儿,手拍着自己胸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悲伤,但这种沉重感情让一个小孩表现出来就显得有点滑稽。


    “呸呸呸,你少瞎说,盼着你姥姥点儿好!”


    冯秀容捏住宋青莲的小嘴巴,像捏住了油壶嘴儿。


    但想到什么,她又把手放下,另一只手上的蒲扇也垂下。


    “哎。”


    轻轻叹了口气,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小黑夹子卡在脑后,一条条皱纹像黄土地的沟壑般,像圆规一样罗圈着的腿也不点着地晃了。


    “到了时候谁都得死,永远不死的那成老妖怪了。”


    “哇——”


    宋青莲难受地哭起来,她很害怕。


    “哎哎哎,小丫毛子哭什么!我这身子骨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怎么也能等到你出门子。”


    冯秀容见宋青莲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也有点着急了,赶忙安慰,粗糙的手指头划到宋青莲白皙的脸蛋儿上,竟然划出一道红痕来。


    “哎呦,这敢上鸡蛋清水豆腐了,碰一下还要碰破皮儿了呢……”


    冯秀容把宋青莲抱在怀里,又哄了好一会儿子才又活蹦乱跳的。


    “青莲,你得看着你妈跟你舅舅,你知道不。”


    “怎么看着,为什么看着?”


    宋青莲蹲在地上摆弄一个小汽车,那小汽车厉害,向后连着滑三下松手就能变成一个能站立着的机器人。


    “嗯,就是……”


    冯秀容嘟嘟囔囔的,嘴里也说不出来什么,这事儿她不是没管过,耳提面命不知道生过多少回气,但是,但是有些事情吧,根本管不住。


    她最后也没说出来啥,只是叹了叹气,又摸了摸宋青莲柔顺的头发。


    再怎样,毕竟都是她的孩子呀。


    门外传来脚步声,宋青莲一溜烟站起来往外跑。


    “哎哟,跟个猴子一样,急什么!你再摔着……”


    宋青莲上体育课非跟别人比跳远,手上搓一道挺长的伤,那之后她姥姥就不允许她再跑跳没个正形。


    宋青莲灵活的真有点像小猴儿,她一下子就蹦过去挺高的门槛儿,以及连着的一节台阶。


    把她姥姥脸都要气歪了,一个个的,就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妈妈,你买了什么,有我爱喝的汽水吗!”


    宋青莲开心地跳过去扒开冯月出的布袋子就瞧,里面有酸奶,酸奶是姥姥爱喝的,装在矮矮的白陶瓷瓶里,用层油膜纸包裹着,扎着橡皮筋儿,宋青莲手疾眼快的就用吸管给姥姥戳破了。


    她可不爱喝酸奶,嘬起来费劲,又厚又糊嗓子,她最爱喝汽水儿,打个嗝儿都带着气的汽水!就是得用个铁皮撬开,她还不会。


    但她会掌管着这些瓶瓶罐罐,比如五个酸奶罐就能换一瓶新酸奶。


    “当然有啦,昨天咱们说好给你买的。”


    冯月出伸手摸了摸宋青莲的脑门儿。


    杜辉晚了冯月出有两分钟进门,冯秀容眼睛都懒得撇他们俩一眼,就自顾自地把拐杖往地板上戳,戳出铛铛铛的声音。


    “姥姥你腿疼又犯啦,那我不跟妈妈和舅舅去兜风了,我在家里陪你。”


    “去去去!不用你在家陪我,你跟她们一起去。”


    冯秀容瞪着眼睛,把宋青莲吓一跳。


    她本来就想去兜风的,舅舅买了新车,好酷的。


    “你怎么驾照考得这么快,是不是总给那些老头子塞烟?”


    冯月出跟宋青莲坐在后排,认真把安全带给宋青莲系好,没好气地对着开车的杜辉抱怨,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上戴着挺大一块表,冯月出觉得他从上到下都一股子铜臭味,俗,俗不可耐。


    “哎嗨,我那不是忙吗,怎么省事儿怎么来了,也没买几盒……”


    杜辉觉得这种小事儿没有计较的必要。


    “哼,就是你们这种人纵容的。”


    冯月出不轻不重哼了两声,她觉得要所有人都这种想法,那过多少年这种风气都改不了。


    小县城里还没有个正规驾校,是由运输公司和汽车站合伙开的培训业务,也就是培训中心,但也叫驾校,在县城西边,占一大片空地。那能当上驾校师傅可不得了了,收到的烟快能赶上半个月工资了,他们还会提要求,明里暗里跟学员说要什么牌子的,不一定是贵的牌子,得是好卖好脱手的牌子,他们都跟小卖铺合伙。


    更有甚者,媳妇儿或者什么亲戚在训练场旁边开个饭店,那就是休息的指定场所,反正逮住考驾照的可劲儿的薅儿,习惯了也都愿意,还有人跑到驾校师傅家里干活的!春天播种秋天收地,反正都不缺人。真是理解不了!


    总是不爱违反约定俗成的东西,以及自己要是好不容易过了,那就更想让没考过的吃吃苦头了,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下来。


    冯月出有点不高兴,觉得杜辉怎么也跟其他人一样,那杜辉应该怎么做呢,冯月出觉得他应该较真儿。


    “怎么了?我承认我错了,但我真的太忙了,没时间跟他们应付,你知道的,前几天才来一波闹事儿的,生意好点儿就有人眼红。”


    “我没生气,我就是。”


    冯月出为自己的过度理想主义有点脸红了,老对别人提要求,她自己也管不了呀,那帮驾校师傅经常违规练车,在没被准许的地方,虽然不是闹市吧,但也不安全,冯月出瞧见好几回但都没逮到人。


    “饭店的事儿解决了吗?用我,或者用行简帮忙说说不。”


    冯月出换了个话题。


    “嗨,不用,我自己就解决了。”


    杜辉不想跟冯月出说太多,应该是宋行简那边的事儿,之前检查卫生门头改造什么的有认识人是好说话,其实杜辉也不用他们好说话,只要按着规定来,别三天两头变标准就行。


    这几天来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一看就能瞧出来是来找碴儿的,他前段时间配合着宋行简钓鱼,明摆着惹了人。


    车的速度并不快,宋青莲好奇地趴在车窗边朝外头瞧。


    “妈妈,我要吃那个长长的玉米棒。”


    宋青莲对着外面点了点,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会直接讲,这在杜辉跟冯月出小时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富裕会让人变得宽容,冯秀容其实离富裕也远得很,但她现在脾气已经好很多了,可以说,她对宋青莲比对杜辉冯月出小时候都好得多了。


    “行,去吧。”


    冯月出从兜里掏出来几毛钱给宋青莲,把她安全带解下来,从自个身上抱过去,开了靠路边的车门。


    还是那个佝偻腰的老太太,她那个傻儿子找回来后她精神就好了不少,人竟然也显得年轻了,乱糟糟的白头发剪成个利索发型,其实她本来就没那么老,才五十多岁。她除了推着的那个木头盒子卖零碎的小箱子,旁边还多加了个卖玉米棒的小生意,这种长条的玉米棒,也叫焦米棍,一般都在冬天快过年时候才有卖的,也不是像平常那样一截一截的,而是卷成了花朵形状的。


    宋青莲一手拿了一个,临结账又挑了个塑料小兵人,一共也没几毛钱,便宜得很。


    那老奶奶见有小孩过来,拍了一下她的傻儿子,他就乖乖转过身去背对着人,面对着墙角,她怕吓到小孩。


    那个傻儿子在煤矿里吃了不少苦,很怕饿,手里总拿着东西滔滔不绝地往嘴里塞,现在让老奶奶收拾得很利索,其实不太吓人,宋青莲还好奇的瞅了两眼。


    有片落叶飞到车里,杜辉扭开音响放了一首歌,两个人都没说话。冯月出把胳膊支在车窗,瞧着外面自己买东西的宋青莲,她头发长了点,柔顺地搭在脖颈,这个夏天外勤出的很多,人被晒黑了不少,就脖子那一块儿白点,阳光一照莹白莹白的。


    杜辉看着后视镜,觉得月出脖颈上少了点东西。


    “妈妈,给你!”


    江米条很着吃,吃多了再喝水胀肚,宋青莲吃个热闹就不吃了,剩下的够冯月出跟杜辉吃了,小时候心心念的,长大了再吃着也就那样,冯月出记得小时候他们赶集就往那些摊贩身边凑,要有不小心掉地上了的,哥就手疾眼快的捡起来给她吃,那时候都穷,卖江米条的在身后骂骂咧咧,但那么一小渣,也懒得再追出去从小孩手里夺过来。


    冯月出留那个完整的带回去给宋行简,其实他未必喜欢吃。


    小县城就那么大点,没多长时间就能转一圈儿,杜辉送冯月出跟宋青莲回家。


    明天又是周一,宋青莲有点不高兴,上学其实也挺好玩的,但天天上学就没那么好玩了。


    宋行简傍晚回来的,他果然不大感兴趣,尝了尝就又给宋青莲,他似乎对任何食物都是节制的,缺乏食欲的。


    宋行简最近挺顺遂的,冯月出为他感到高兴,感到高兴的同时,内心的负罪就也少了。


    晚上也是那样,热烈,礼貌,但不经意间又会把冯月出弄得很疼,他们彼此都察觉出不对,但谁也不想来打破。


    冯月出有回半夜醒了,她看着宋行简,还是那么英俊漂亮,优雅的让人着迷。


    冯月出似乎很清醒,似乎又破罐子破摔,似乎在期待着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第78章 多事之秋


    秋天有运动会。


    北方的秋天就像加速键,从立秋那天开始,阳光就开始能照到炕上,一点点的爬,等到冬天就能照满整个炕,身体不好的老人一到天冷了就发萎,冯秀容这几天身子又不利索,她就不出去卖煎饼果子了,骑着车跑来跑去的,秋雨越下越凉,冷不丁风顺着膝盖骨头缝往里钻,毕竟不是个轻省活。


    但她又闲不住,去找老姐妹打听有没有手上能干的活,就找了个糊火柴盒的活计,十个一捆,把裁好的纸片用胶粘糊起来,非常简单,但报酬特别低,一捆也才几分钱。


    杜辉饭店挺忙的,最近他又相中个地方,琢磨着能不能盘下来干点什么,开个台球厅或者网吧什么的,钱是越来越不着花,存银行眼睁睁看着贬值,不如前段时间多投点给罗雅燕了。还得抽空开车去县区边上的厂子给冯秀容领活儿去,一后备厢的火柴盒,计件报酬低极了,几乎还不够他油钱,一肚子气。


    他估计以前日子大概也这样,月出在中间和稀泥,他跟他妈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吵架,就跟今天似的。


    “妈,以后这种活能不能不干了啊,你又不缺钱,找这麻烦干吗。”


    “谁不缺钱?这世界上有不缺钱的人吗?有人嫌钱多烧手吗?”


    冯秀容歪在炕边上,手上忙着粘黏糊,嘴里叼着烟袋锅,腿上覆着热水袋,耳朵听着小炕桌上头的那个收音机。人老了耳朵就不好使,收音机声音大得吓人,冷不丁唱一句把杜辉吓一大跳。


    冯秀容不爱老看电视,她觉得看电视费电,尤其是杜辉给她换的彩电,电费更高了,但对杜辉甚至对冯月出来说都是小事儿,她们谁有空随手就把电费交了,但冯秀容就不,她时不时闹点儿妖,只有更不讲理的才能治得了她,就是宋青莲。


    自己妈,他又不好说啥,杜辉一肚子气地把后备厢的火柴盒片送炕上来,动作有点重了,冯秀容又不高兴。


    “指使你点儿活你跟我在这摔摔打打的呢,我是你妈!”


    “当然了,要不是我妈我伺候……”


    杜辉也不敢大声说,嘴里磨磨叨叨的,但也被冯秀容抓取到了。


    “你又说什么?你看看人家行简,让干什么都一点抱怨没有,这


    些年都对我有耐心,再看看你,你妹妹也不学好了,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杜辉最不爱听这个,他把腋下夹的手上拎的纸盒子全都扔炕上扭头就要走。


    “嘿,说你两句你还不爱听了!你去哪儿?你那个小女朋友领回来吃顿饭就完了吗?你得维护啊,得结婚得生小孩……”


    “你孙女今天运动会,你们所有人都是大忙人,我得去。”


    杜辉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懒得跟妈计较了,让她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奥,奥,对哦,那我就不去了……”


    冯秀容这回阴天腿疼的厉害,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她怕去了让宋青莲同学看见了笑话,笑话她她不怕,老太太脸皮比城墙还厚,她怕宋青莲心里不得劲儿,小孩自尊心都强。


    杜辉到车上先点了根烟,但也没抽两口,盯着前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早上刚下一场雨,宋青莲她们学校运动会,宋青莲特意叮嘱不用早来,因为她个子不够高,没选中开幕式,统共一年级就两个高个女生选中了,老师也不爱排练年级小的,听不懂话,叽叽喳喳像小鸟。宋青莲有点失落。


    不过她也有项目,她参加了田径,特意设立的面对低年级的迷你版的,距离只有三十米,一年级的老师跟幼儿园的没差太多,开始都是哄着来,说了无数遍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一定安全放前头,但还是有小孩受伤了,膝盖搓出好大一片血来,哭得震天响。还好去年把用煤渣子铺成的跑道修了,不然得送去医院。


    宋青莲跑完步看到杜辉用力跳起来挥了挥手,她可忙,等下还有个团体操比赛,排练这个很注重精神面貌,连小孩怎样笑都要规定,小孩笑的脸上两道纹,脸上抹的白的吓人,杜辉觉得跟缺心眼儿似的。


    宋青莲旁边的小孩也不跟她说了什么,她辫子一甩,看口型说了声舅舅,杜辉往上推了推墨镜。


    好像有病。


    杜辉说的是自己。


    杜辉自认为已经过了爱耍帅的年纪,而且用冯月出的话来说,也不爱看他一副骚包样儿,所以他现在都很低调的。宋青莲呗,非要他戴着他的墨镜来,阴沉沉的天,杜辉本来就高,还穿了一身黑,学校保安明里暗里来他身边转好几回了,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来之前又挨了一顿骂,杜辉脸臭的不行。


    但宋青莲瞅过来他还扯着嘴角笑,就为了宋青莲同学的几句,那你舅舅啊,真帅!


    杜辉觉得自己真是虚荣。


    而且宋行简没在宋青莲学校露过面,杜辉觉得自己心情又顺畅起来。


    那群一年级的小孩确实挺逗的,穿着统一的校服,白色的球鞋,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快,所以家长给订的都大好几号,有的甩着袖子跟唱戏一样,有一半的快了抢拍,有一半的慢了迷迷糊糊的做不完跟不上,还有那么几个跟着节奏来的,脸上的表情也不好,夹杂着生气与愤慨,完蛋了,都被那些笨蛋拖后腿了。


    杜辉不厚道地笑起来,这群小豆芽子太可爱了。


    他去车上把特意让后厨做的蛋糕拿上来,都是切好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还带着叉子。运动会对小孩来说可是大事儿,连着几天不用上课,一般家长都会给个几毛一块的,小孩儿自己会去小卖部买好吃的,汽水话梅干脆面什么的。


    跟着宋青莲来的小孩都脆生生地道谢,还有把小蛋糕拿去给家里人吃的,后面的台阶上也坐着不少家长,还有怀里抱着小妹妹小弟弟的,反正一片其乐融融。


    宋青莲有些夸张地喘着气,似乎很累的样子,让杜辉给她擦汗,其实脑门上的汗都让风吹干了。然后咕噜咕噜喝一大口水马上就维持秩序了,她要让班里的每个同学都能吃上小蛋糕。


    杜辉不干涉小孩社交活动,只要别摔着碰着就行,宋青莲她们班级比较特殊,几乎都是同个幼儿园直升上来的,大多数同学家庭条件都不错,有些煮了鸡蛋拿来给同学分的,还有些洗好的葡萄水果饼干之类的,所以杜辉送点蛋糕也不算出格,上回去他饭店过生日那小孩,她爸爸还真带着合作伙伴来吃过几次饭,出手阔绰得不行。


    “哎,宋小同志辛苦了辛苦了。”


    分完蛋糕,杜辉夸张地给宋青莲扇扇风,杜辉觉得宋青莲其实跟宋行简挺像的,有时候有一股子官相。这放宋行简身上就是装得不行,想让人揍一顿,放宋青莲身上就是可爱,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还行吧。”


    宋青莲用手绢抹了抹脑门,正中间那个红点被蹭得到处都是,滑稽又可爱。


    旁边还有家长拿着挺沉的傻瓜照相机到处拍,但不管谁拿着照相机,都得往宋青莲身边凑凑,漂亮的小孩谁都忍不住摁下来快门。


    “你爸的照相机呢,怎么没拿过来,我研究研究也给你拍几张。”


    “我才不稀罕呢!”


    宋青莲说话声音很大,杜辉这才发现她情绪好像不太好了,眼睛还一直往校门口的方向瞟。


    是啊,别人的家长都来了,月出也是,答应说请两小时假来看青莲表演节目的,宋行简那人就更指望不上了。


    “嗯……妈妈是因为,你知道吧,秋天农民的白菜大葱什么的都丰收了,要一车一车拉到县城来卖,很容易产生堵车和卫生问题的,你妈妈要去维持秩序,所以最近会很忙的。你妈妈要是不去,那白菜都烂到地里了,农民赚不到钱就吃不饱饭,是不是呀……你爸爸的话,你爸爸本来就很讨厌,下回我帮你训他。”


    “哈哈哈哈!”


    宋青莲笑出声音来。


    “舅舅是个幼稚鬼!”


    见宋青莲笑了,杜辉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哎,月出真的是太忙了。


    又过了得有两个小时,冯月出才急匆匆从校门口跑来,身上还穿着执勤时候的制服,杜辉赶忙把自己的墨镜扯下来,一着急没地方放,就塞宋青莲校服里面帽衫的帽子里去了。


    “青莲对不起呀,妈妈迟到了……”


    冯月出很慌张,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给杜辉,宋青莲正靠着杜辉边看别人扔铅球边吃手里的巧克力糖豆。


    宋青莲本来不想理妈妈的,因为妈妈说话不算数,但一抬眼,发现妈妈衣服上还挂着一块白菜叶,就又不那么生气了。


    “妈妈,你是不是去帮助别人卖大白菜了?”


    冯月出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杜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了。


    “是,还有人送妈妈两棵呢,晚上回去给你做白菜炖粉条好不好。”


    宋青莲就高兴起来了,她其实特别好哄。


    冯月出把自己衣服上挂着的白菜叶扯下来,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穿着的衬衣,冯月出最近太忙了,换季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找出来,这件衣服有点起球了,还单薄,杜辉觉得起球的衬衣很可爱,他要把自己外套脱下来,被冯月出一个刀眼瞪过去。


    杜辉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整天到处挨欺负。


    但冯月出最近是真的很忙,秋天瓜果都熟了,尤其是大白菜,县城里的人有腌酸菜的习俗,这时节进城来卖白菜的人格外多,一般都是赶着马车牛车骡子车的,条件好的有个拖拉机,这种情况是没法儿统一管理的,他们会在街边自发形成市场,这种季节性摊点是允许的,但要时刻跟交警同志合作维系交通,以及产生的环境卫生问题也要管,牲畜的粪便,大量的蔬菜烂叶等等。


    以及第四季度的检查评比也要启动了,作为市容环境最直观的部门,冯月出她们压力很大,最近都在加班。


    还有一件事,县里有个收萝卜的咸菜厂,最近正是收菜时候,外面邻着那条街长期排着长队等待收购承重结账,菜农之间总产生矛盾,走时候又留一摊子菜叶,给她们工作添不少麻烦,冯月出带着大喇叭去维护秩序,


    发现一件大事。


    竟然有光明正大收取保护费的!


    不是小打小闹那种,而是真正的,因为排队时间久,涉及过夜,所以出来几个人说交了费用能帮忙守夜,开始时没人愿意,价格又不便宜,一车菜才能卖多少钱呀,有的还是几家人合伙才雇个车凑一起的,但等晚上,有不少车轮胎就没气儿了,钉子扎的,这样一来,亏得更多。


    后来就交了,但这钱交的心里窝火,所以矛盾产生的也多,几句话就吵起来,冯月出不能理解,这要警察是干啥用的,青天白日的有这种事!


    她找到那区域的警察局,他们竟然说从没接到过报案,还劝她不要管太多,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每件事情每种现象都有他存在的意义。


    真把冯月出气够呛,这种事儿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这几天就忙活这事儿,忙活来忙活去,她自己的摩托车胎也被扎了!所以也就迟到了宋青莲的运动会。


    冯月出真的错过挺多的,她来没一会儿,今天的活动就结束了,灰蒙蒙的天下起雨来,宋青莲获得了一枚小印章,她们班级那个跳操获得了优秀奖,老师给每个同学都发了一枚小印章,宋青莲要拿给她姥姥看,说什么要去姥姥家。


    宋行简昨天又出差了,回去做饭也剩下吃不完,不如去妈那热热闹闹吃一顿,所以她们打算买点菜去冯秀容那里吃了。


    等车开门口,杜辉要调头停着了,转过头跟宋青莲说。


    “青莲,你先去找你姥姥吧,我少拿样儿东西,等下就马上来。”


    “好!”


    宋青莲脆生生答应,用小手掌挡住脑门就跑下车去,冯月出跟在宋青莲后面,迟疑了一下,又把车门关上了。


    杜辉朝着后视镜看了眼,打方向盘,车从小胡同里倒出来,速度越来越快起来,停靠到主路分岔路的路边,那一片马上要拆迁,很少人经过,雨大了,雨刷器在刷刷工作,冯月出看着玻璃上划出来一道道水痕。


    杜辉下车,拉开后出门,坐进去。


    带进来一股湿润润的水汽,外面冷了,车内玻璃上凝结出一小片哈气,雨滴砸到车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冯月出没有抬头,盯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一入秋嘴唇又开始起皮,她很想撕下去。


    “月出……”


    杜辉声音很沉,他那么大的个子,到哪都让人没法忽视,他一坐到冯月出身边,就像是吸走了百分之八十的空气。


    “月出——”


    杜辉声音拉得很长,他握住冯月出放在大腿上的手,握了握,杜辉的手掌特别大,能把冯月出整个手包裹住。


    冯月出扯了扯,似乎没扯出来,由着杜辉的下一步动作。


    杜辉牵着冯月出的手,隔着衬衣摁到了自己的腹肌上,滚烫,炽热,沟壑紧绷分明,沿着向下去,就是侧腹极为明显的鲨鱼线。


    冯月出挣扎了下,这次力很大,杜辉就松了手,冯月出收回手,向角落里侧了侧。


    杜辉半蹲下身,这车空间挺大的,但杜辉块头太大了,就显得逼仄,他弯着身,那张不羁又英俊的脸就靠了下去,贴到冯月出的小腹,他鼻梁挺极了,向下压着,呼出来的热气隔着衣服烧到冯月出的肌肤。


    “你别这样。”


    冯月出似乎忍无可忍,拽着杜辉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起来,杜辉毛发特别硬,扎人。


    “你又要不承认了是吗?”


    杜辉离得很近,冯月出看到他下颌线上冒出来的胡茬,上下滚动着的喉结。


    冯月出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哼……”


    杜辉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早就猜到了一样。


    “你根本就不会跟宋行简说对不对?”


    “我们那天、我们那天都太冲动了,就当是做个梦——”


    “那现在能不能再做一次?”


    杜辉又靠近了,呼出的气息打到冯月出脸上,冯月出很紧张,她不自觉咬了咬嘴唇上的死皮,恨不得撕下来。


    杜辉先是心疼,想提醒她涂润唇的,然后又是愤怒。


    她根本就是在耍自己,她甚至想连那天的事儿都一并忘了。


    “那个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当真!我们本来,我们本来——”


    冯月出想把那天的事情忘掉,欢愉之后都是恐慌。


    “我们本来早就应该在一起!”


    杜辉忍无可忍地压过来,粗粝的舌不管不顾的乱钻,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黏浊了。


    ……


    “我们会遭天谴的!”


    冯月出推开杜辉,捂住了脸颊,一缕银丝断开了。


    “只有我,只有我会遭。”


    杜辉望着冯月出,他真的不想她为难,但人总是贪婪。


    第79章 混蛋的老天


    “爸爸!你是不是终于可以陪我了,你已经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宋青莲双手捧着杯子,里面是冒着泡的雪碧,外面洁白一片,下起雪来了,北方入冬特别快,她个子蹿的也很快,现在已经很长一条,但还是贪嘴,她妈妈只让她喝一杯饮料,她就小口小口地咽,延长味觉。


    “嗯。”


    宋行简摸了摸宋青莲的脑袋,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居家服,戴着眼镜,显得很儒雅,文质彬彬的,可能也和心态有关,他不像年轻时候那么锋锐了,人温和很多。


    开着的电视法制频道上不厌其烦的放着扫黑的专题节目,清算出来的数目让人咋舌,贴上封条的大楼再不见往日辉煌,被手铐铐走的人也没见得有多少懊恼,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但很快又会被别的新闻覆盖,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法制社会想要看那些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是不可能的,他们在走上这条道路时心底就料到过会有这么一天,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身不由己社会逼迫,那都是给自己找的说辞,收第一回钱时可以拒绝,收第二回钱时也可以拒绝,别收到最后一回了,再给自己找光伟正的理由,但多少也慰告了受害者的在天之灵。


    宋行简不敢说自己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站在整个结构上去看他太渺小了,可能就是命数到了,黑恶会滋生腐败,腐败会温养黑恶,腐败的上头又有更大的腐败,说不清是从哪儿开始撸的,反正郑书记下来了,他身后的人也就到头了,压着的煤矿案子也重翻了,之前拦截的上访的人还给宋行简送来一面锦旗,宋行简一看就脸疼,被打的那一拳头。


    那一拳头在此后人生的很多瞬间都隐隐作痛。


    “爸爸,你这样可真厉害,我以后也想跟你一样,抓坏人!”


    宋青莲捧着杯子,用舌头舔了一下汽水,崇拜地看着宋行简。


    宋行简没往心里去,因为宋青莲的崇拜很不值钱,她会崇拜她姥姥摊煎饼加蛋不漏鸡蛋液,会崇拜冯月出骑摩托车油门震天响,会崇拜杜辉酒店里的服务生把地板拖的亮到反光。


    “你们又说什么呢?”


    冯月出用钥匙打开门,从外面回来,在门口跺了脚也掸了雪,但帽子棉袄上还是留了薄薄一层。


    冯月出去扫雪来着,一到恶劣天气清洁工就忙不过来,要等雪停,街上的车辙压实了再被阳光一晒就成冰面了,车走车打滑人走人打滑,一到冬天医院里就不少扭了脚闪了腰摔到骨头的,年轻人还好点,要年纪上来了没准儿这一摔就再也起不来了。冯月出这时候才觉得冯秀容糊火柴盒那个活计可真不错,不管钱多少,最起码不出去瞎跑。


    冯月出她们队就得加班加点来帮着扫雪,冯月出是大队长,自然得走在前头,她连着加两天班了,手指头关节都冻得有点不灵敏。雪终于停了,冯月出也能好好休息休息。


    “妈妈辛苦了!”


    宋青莲一个箭步就冲上来,递鸡毛掸子给冯月出扫肩膀上的雪,小时候这个没少打她屁股,不过她也不记仇。


    “我还说出去吃呢,庆祝一下,你都做好啦?”


    宋行简插上电,他准备的火锅,买了很多配菜,洗干净切得整整齐齐的,甚至连生菜都切得一般大,底料是他按照冯月出以往习惯放的,应该说这顿饭是他跟宋青莲一起备的,他和宋青莲一起去的菜市场,连羊肉都是看着现杀的。


    “火锅,我说这么香。”


    冯月出往过来瞟了一眼就知道,她把外面的棉服脱掉,露出里头粗线针织的毛衣,深蓝色的,显得她皮肤很白净,自从总出外勤,她也就冬天能白净点儿了,她假装把手塞进宋青莲后颈里


    ,宋青莲尖叫着跑开。


    冯月出笑着去暖气片上捂手,她们小区热气公司给的特别足,在家穿单衣都不冷,其实挺烫的,不过冯月出手糙,比较耐热。


    “等调省里时候,换个不那么忙的岗位吧。”


    “别,我就不爱干那种天天坐办公室盖章开会纠结于逗号句号该把谁放谁前头的工作,我这叫什么,我这叫离人民群众近,宋同志,看来你的思想觉悟还不够,我要代表组织审查你。”


    宋行简过来给冯月出擦头发,她头发上沾了雪,一到室内化了就湿乎乎的,成一缕一缕的,显得她下巴又尖又小。


    冯月出边说着,边把手往宋行简肚子上伸。


    冯月出动作太快了,冰凉的肌肤一贴到宋行简,他激灵一下,连着就起了反应。


    “去你的。”


    他话说得颇咬牙切齿,脸上也起了红晕。


    宋青莲正聚精会神看着爸爸妈妈玩闹。


    冯月出清了清嗓子,瞪了宋行简一眼,招呼宋青莲跟自己一起去洗手,准备吃饭。


    “祝宋局平步青云,一路升、升……”


    冯月出卡着不知道该让宋行简升哪儿去,主要是体制内各种晋升名头太复杂了,升了可能是降了,降了也可能是升了,冯月出不太了解,也懒得了解,不像她们监察大队,都在同个系统里,一眼明了。


    宋青莲也煞有其事地说了一番话,举着满满一杯饮料,她借着这个名头又添满了,不过妈妈可能没发现,她心底窃喜。


    窗外又飘起细小的雪花,屋内其乐融融,火锅在咕噜咕噜冒着泡,这似乎是个幸福美满的冬天。


    “你什么时候走?”


    事了,冯月出懒洋洋枕在宋行简胳膊上,床头开着一盏很暗的夜灯,她盯着天花板发呆,深夜,安静得要命,似乎能听到簌簌的雪花声。


    “开春,这边工作需要做好交接。你呢,你想好了吗,你工作很好解决,可以申请随调,你不愿意换就继续现在的工作,到时负责某区,规模肯定要比现在大。”


    宋行简从没想过冯月出不去的可能性,人往高处走是共识。


    冯月出轻轻闭上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绰绰的暗影,冯月出脸小,下巴又尖,总会不经意就给人一种很俏的感觉。


    她知道跟着宋行简去省城是最好的选择,对这个家,对青莲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甚至现在妈也有杜辉哥照顾,她似乎后顾无忧。


    但是。


    但她心底其实是排斥的,宋行简能风风光光调走是因为他有实打实的政绩,她呢,一个城管大队长再怎么也创造不出多大的改变,甚至这个城管大队长都是她费劲巴力才当上的。宋行简和妈都希望她能选择个清闲又体面的工作,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喝茶看报手里还能有点小权。


    都说夫妻是一体,冯月出觉得她无法共享宋行简的荣耀,这种荣耀不是指外人的艳羡,她真心为宋行简高兴,高兴之余,也觉得很虚无。


    宋行简的荣誉对她来说是虚无的,她只想实打实的,干好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县城这么大她还耍不转呢,才有点实权,一些工作都只是试点阶段,可能会爆发的弊病还没爆发,没准儿能有长远效益的还没显现出来,她不想就这样走了。


    难道她不想晋升不想更上一层楼吗?当然想了,但她想靠她自己,而不是以这种随调申请的方式,如果说她靠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实现,但最起码等她再干几年,真有能说的东西了,再堂堂正正调过去。


    这些说出来好像有点好笑,但冯月出还是一五一十说给宋行简听。


    宋行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那我们的家呢?”


    “离的也没有那么远,放假我就带着青莲坐火车去看你,等,等再过两年,我干出点事儿来,我就申请随调,青莲那么聪明,在哪儿都能学的转。”


    “现在,你都忙成那样,到时真有时间来看我吗。”


    “只有我一个人忙吗?你不忙吗,一遇到案子几天几天不回家,你的忙叫忙,我的忙就不叫忙啦!”


    冯月出有点生气,音量加大了,夜太静,显得有点突兀。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行简凑过去,嘴唇轻轻蹭了蹭冯月出嘴唇,又捏了捏她的耳垂,很有安抚的意味。


    “我只是,很怕你离我越来越远,这里。”


    宋行简握着冯月出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胸口。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冯月出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之前冯月出以为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活在悔恨焦灼之中,但人的适应能力是巨大的,现在她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两个人说着同样的话,甚至说的时候都是虔诚无比的,因为她是真心爱着这两个人的。


    “瞎说,你会一直在这里。”


    冯月出牵着宋行简的手,放到自己柔软又丰硕的胸前。


    隔着薄薄的睡衣,宋行简的指尖动了动,用力。


    这个女人是个骗子,把他当傻子一样骗,他却不舍得苛责,甚至在心底期望她不要挑明,就这样过下去。


    但她又是那么的好。


    冯月出贴过去,从宋行简的额头开始,吻过他高挺的鼻骨,嘴里呢喃着说着情话,轻轻舔舐他滑动着的喉结。


    宋行简的口感很好,光滑,一点都不粗粝,冯月出有点不合时宜地想到。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红晕从她的脖颈蔓延,却更加的湿润了,她激动得要颤抖,她想到有一天下午拍的那两根青瓜。


    她真是一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冯月出却不想一味苛责自己。


    都怪混蛋的老天,是它,把她放到了这种两难的境地。


    第80章 人生


    “冯大队长,你去劝劝吧,可不能,可不能这样哎……”


    这片街区的居委会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妈,人姓刘,有点胖,走几步路就喘,但很和善,笑起来眼睛就找不着了,头发总染得很黑,短发也要烫出卷来,显得很精神。


    她是个很好的人,街坊邻居谁家遇到了难事儿能帮上的她一定帮,平时也没少调解邻里矛盾,但这事儿她是真处理不了了,愁得她拍了一下大腿,唉声叹气的。


    冯月出望着那几间矮房,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漏水的,是她儿子找回来才愿意活得像个人样儿,开始规整院子,修修补补的,这才多长时间呀,这对苦命的母子。


    冯月出不忍心想,那儿子找回来虽然也是傻的,但总归日子有个盼头了,也万幸他是个傻子,从黑煤窑里救出来没出心理疾病,有一个救出来的没两天就跳楼死了,他对人还是没防备心,就傻呵呵地笑,也就是饿怕了,贪吃,嘴不能闲着。


    问题就出在这上头了,那阿姨不知怎的想起来毛毛小时候爱吃油炸糕,那傻子小名叫毛毛,油炸糕是年根儿时候北方人家里爱做的,油是很珍贵的,也就过年时候才会那样舍得了,把和了糖的糯米面白面里包上豆沙,然后放到油锅里去炸,炸的变色了就捞出来,外面是酥脆的,里面是粘牙的,一咬下去满嘴都是香,还特别顶饱。


    毛毛着急忙慌的往嘴里塞,不知怎的是不是想起来什么,忽然开始哭,不是傻子一样号啕大哭,而是静默地流泪,流着泪流着泪,一口油炸糕没下去就噎死了。


    是的,就这样噎死了。


    真有命吗


    ,冯月出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老人,或者说她有立场来安慰吗,平心而论,冯月出对她是有怜悯,这种怜悯也就促使她在她的摊子上买块橡皮买两支圆珠笔,再也就没了。


    冯月出回头看了一眼刘大妈,她依旧是用那种祈求的目光望着她。


    冯月出迈进这座小院。


    这房子似乎已经被时代抛弃了,邻居都是新起的房子,称不上豪华但要体面得多,就显得夹杂在中间的小屋更加窘迫,冯月出撩开门帘,与她想象的寒冷阴暗不同,屋里的炉子生得正旺,甚至还有一大片阳光照进来,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那年老妇人也跟想象中的痴呆脏乱不一样,而是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很服帖,正跪坐在那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她皲裂的双手合十着,只是背还是弯得很严重,她这一辈子都是这么弯着的。


    前面摆着一本书,那可能就是刘大娘所说的圣经,冯月出不懂这些,不懂什么是基督什么是教义什么是耶稣为什么要有那个十字架,她也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信仰另一个人,她心底一直觉得人和人没有什么区别,人和神仙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某些层面来说,人和动物植物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了,她是瞎说的。


    这屋子太暗了,于是从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就显得一束一束的,灰尘在其中飞舞,落在了正中间跪坐着年老妇人的衣角上,冯月出退出去,手放下厚重的门帘。


    她能做什么?劝她别信这些?她信这个是会为求长生吗,求金钱?求容貌?不可能的,那她是为赎罪吗,可她又有什么罪,她这一切的不幸全是命运是外界加之于她的啊。


    走出大门,冯月出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小房子是如此的破落,似乎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倒了,她还看到那个生了锈的,用铁钉砸进去光荣牌匾,她丈夫是救落水儿童溺死的,他把救生圈给了那孩子,自己没力气游上岸了。


    因为有着这样光荣的名号,所以她的信仰就更像是一场背叛,每天都会有人来劝她,劝她不要信那些歪门邪道。


    冯月出说不出口,刘大娘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她默默摇了摇头。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她应该说些什么,刘大娘已经走远了。


    冯月出向家里走去,深冬,是如此的冷,落在地上的枯叶都结了一层寒霜,马路也冻得硬邦邦,路上人很少,只有她跟一只黄狗,黄狗脚步匆匆,夹着尾巴。


    冯月出又想到了姚春晓,是的,她见到姚春晓了。


    还是感谢罗雅燕,她把冯月出的每句话都认真记着,今年开学季时候真让她给打听出来了,不仅打听出来,还帮冯月出把见面的时间约下了,那天本来是她们一起看剧场的日子。


    姚春晓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去北京上大学,那时候她书上到处都画着小女孩对着天安门敬少先队队礼,有时候姚观夏闹她就把姚观夏也画上,还画过那只山猫。


    冯月出其实没抱太大希望,因为按着年龄算姚春晓再过两年才高考,但听罗雅燕说她跳级了,冯月出一开始听到她考上的是专科学院心里还失落担忧了一下,她一直记得姚春晓十分聪明,那时候整个家属院儿都没有比她再聪明好学的孩子了,她还十分要强,哪里扣了分不吃不喝也要弄明白。


    但罗雅燕很快反驳了她,轮得到你失落吗,那可是电老虎,行业内的黄埔军校好吗,毕业即就业,就业直入好单位。冯月出就笑了,心里踏实起来,她当然希望姚春晓过得好。


    和姚春晓见面那天她罕见地紧张起来,这些年也经历很多事情,她能算得上是宠辱不惊了,有问题解决问题,有状况搞清状况,但她总想起分别时候姚春晓眼睛里的泪,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还有从书包里掏出来的那本小人书,现在还放在宋青莲的书架里。


    当然她最挂念的还是姚二,姚观夏,她现在怎么样了,真被送人了吗,找回来了吗,这几年计划生育宽松了很多,不是公职人员的话交了罚款就能生了。


    很快这些就被姚春晓解答了。


    见面那天比想象的还要匆忙,姚春晓每天被课业与打工催得连轴转,她成绩一直不错,高考她爸妈一定要让她报本省的师范,她不愿意,一意孤行来了北京,但也跟家里闹翻了,他们不支付她的学费,又因为家庭条件不算贫困,评不上人民助学金也拿不了伙食补助或者特困补助,就只能全都靠自己。


    好在她学校还不错,电专学生的数学和物理又是出名的好,她在外面做家教辅导学生,顺利的话一年能把学杂费攒下来,她今年的学费还没补交,还在欠着。


    平日的饭费生活费都是靠她省出来的,以及卖一些电子配件,插排台灯电池计算器什么的,还有倒卖随身听,她会修,有时候当废品收回来能赚个差价。赚不了大钱,但薄利多销,能填饱肚子。


    冯月出听着心都揪起来,姚春晓和以前挺不一样的了,以前虽然也文静个子不高,但现在实在是太单薄了,跟纸片一样,甚至可能因为营养不良,头发发黄,手指头脱皮,衣服也很旧,一点也没有大学生的精神面貌。


    但其实周颖和姚海洋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他们出来单干接活,姚海洋是真懂技术的人,虽然比不上大老板,但到手的钱要比在部队时候的工资还多上不少,那一胎也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儿子。


    “他一下生家里氛围就不好了,观夏送出去两年,那家人并没有外面看的那么好,观夏性子又拔尖,吃了不少苦。送走观夏他们也会互相埋怨,总是吵架,扔东西,后来生意赚了钱补交罚款又把观夏接回来了,但是……”


    姚春晓不说了,低头喝了一口热水,谁都能想到。


    “观夏回来总是闹得所有人鸡犬不宁,有回差点儿没把那个弟弟弄丢了,我爸很生气就打了观夏,观夏就不念书了……”


    “反正……反正大概就是这样,我跟观夏关系也不如小时候那么好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来北京读书的路费是她塞给我的,她零零散散还给我邮钱,她才那么小,打工的□□让人看了都发笑,我不要,她说不要就烧了扔了……”


    “我做梦都想一睁眼就到三年后,分配工作能拿工资有个单位宿舍,那我就把姚观夏接来,哪怕她恨我也强迫她学点什么,读不进去书,哪怕厨师美发也行啊,不过我还是想让她学学电脑操作……”


    姚春晓才坐下说了没几句话,看了眼手表就要走,要到她干活的时间了,她还去发小广告,马路边上看谁车窗开着就把广告塞进去,要是车主也在车里头,少不了一顿臭骂,但她太缺钱了。


    “春晓,还是学业为主,学费我借你。”


    已经并轨改革,学费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有冯月出一年工资的少半,但家里宋行简的工资占大头,单位有食堂房子是分配的,吃住基本不花钱,宋青莲还小,所以没什么大开支。


    姚春晓谢绝,她自尊心极高,也不是没人说过想要资助她,她不愿意,她现在最怕欠人人情。


    冯月出又说那给利息,姚春晓才松口,在纸上写了个很高的利息,比一般借款都要高,这样她才愿意。


    姚春晓离开时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有回


    做梦梦见你把观夏收养了。


    冯月出心里也不舒服,她还记得那时候姚海洋骑着自行车带姚春晓跟姚观夏去赶集,前头的大梁上坐一个,后面的车座上坐一个,两个小姐妹总是欢声笑语,还有那只山猫。


    多好的日子啊。


    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多,冯月出走着走着,灰沉沉的天空又飘起雪花来,到了寒冬腊月,天冷得夸张,前几天还冻死个人,跟家里吵架跑出来喝酒,喝完睡到大街上,第二天人就没了。


    冯月出却好像感觉不到冷,她把帽子围巾都解开,仰着头望着天空,冷风把她的脸吹得泛红,雪花触到温暖的肌肤融化,她望着天空,觉得自己似乎长了翅膀,飞过低矮的民房,新建的高楼,城市边缘的大烟囱,春天的柳梢,夏天的蝉鸣。


    人生是如此的浩渺,生命是一幅流动的画卷。


    她错了。


    冯月出向前走,雪积得很快,她身后延伸出两道脚印。


    回家时宋行简也在,他之前太忙了,这段时间就显出几份清闲,甚至许久没动过的手风琴也拿了出来,他在拉一首前苏联的民歌,以前那个小院里,那棵枣树下,宋行简偶尔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宋行简放下手里东西迎上去,拿了毛巾给冯月出掸雪。


    冯月出别开宋行简的手,抬起头,说道。


    “行简,我们离婚吧,青莲跟谁都可以,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爱,这辈子我只会有她一个女儿。”


    “行简,对不起,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也对不起杜辉,但我并不是想要离开你跟他在一起,你们都应该遇到更好更合适的人,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朝三暮四三心二意摇摆不定的人。”


    “不管怎样,请你相信,我是真的爱你的,也爱这个家……”


    冯月出开始哭,眼泪像积攒成一条小河,沿着下巴往下掉,脸颊湿漉漉的,粘着纷乱的发丝,她是如此的伤心。


    宋行简觉得心脏被揪起来,他想舔舐干净那些眼泪,他不想让她哭。


    他就是完全的光伟正吗,并没有,关于杜辉没死的消息,他知道的要比所有人以为得还要早得多。


    爱太狭隘了,又太奇异,他以为杜辉很快就会结婚生子,或者像其他土老板那样,总在某些不知道的地方藏着几个老婆,哪怕有过几个女伴。他一直在等待,只要这样,那他马上就跳出来,认回这个兄弟,边境雨林里的出生入死不是假的,训练场上的惺惺相惜也不是假的。


    他无法去怪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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