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姐姐
“天,你家在这呀?”
冯月出有些露怯的往宋行简那边靠了靠,她见过最高级的房子也就是家属院南边领导们的二层小楼了,但说实话,跟这地方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了。
“我姐住在这儿。”
宋行简只简短回答,把证件交给门口穿制服的卫兵,他们耳语了几句,那卫兵又拨了个电话,才礼貌示意他们通行。
冯月出眼睁睁看着那个宽大的对开的铁栅门竟然自动就开了,这样神奇!
墙非常高耸,冯月出踮着脚能看到几栋小尖顶,等进了大门,视线开阔起来,好家伙,顺着那一幢幢房子的朝向,她竟然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琉璃瓦的金边儿,以及面朝着很大的一片湖,正值冬天,虽然湖边的垂柳枯着枝,但路旁修剪整齐的冬青显出几分肃穆。
冬天的下半晌总容易显出灰突,不远处的几株柿子树上挂着的黄澄澄灯笼一样的柿子显出几分别致。
冯月出挽着宋行简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觉得他俩有点像进城走亲戚的乡下土老帽,不对只有她,走着走着路过个羽毛球场,几个穿着板正外套的少年正来回杀球,冯月出有点好奇的朝那望了望,她没见过那种球类运动。
但见没接到球那边的懊恼样儿,冯月出猜应该跟打乒乓球差不多,接不到球就输了,她们厂里组织过乒乓球,她还特意买过一双白球鞋,当然最后也没赢。
“你喜欢?我姐有球拍,放完东西我带你打。”
“我今天有点累了。”
冯月出矜持地摇了摇头,但又回头看了两眼,她觉得那边围着的人多,虽然看起来简单,接不到球会丢人。
再往里走竟然还有个室外的滑冰场,围栏上挂着庆祝新年的小彩灯,让人想到天黑了准一副喜气样儿,有个穿着白色棉袄红色冰鞋的女生在冰上不停转圈儿,真厉害,冯月出紧张的都屏住呼吸了,原来穿上冰鞋是这样玩的啊。
冯月出想到什么,回头拧了下宋行简胳膊。
“我的冰鞋呢?”
“嘶……那大河冰冻得不好,冰质不均匀,还总有人半夜偷着去炸鱼,不安全,以后有机会买给你。”
旁边的录音机跳到了下一段音乐,那穿着白色棉袄的女生后退着舒展了下身体,抬起脚,那双锃亮的红色冰鞋就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她后脑勺上吊着的黑马尾也甩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真美啊,冯月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跟着那些围观的人一起拍巴掌,然后险些“咚”的一下撞上路边那些造型别致的路灯。
“看着点路。”
宋行简不知道冯月出又走神想什么,这么宽的路都能要撞到路灯上去。
“看仙女呢。”
冯月出说这话不全是对于美的欣赏,还有一丝丝的酸溜溜,实在太优雅了,可能她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优雅,哎。
“哎?你认识?”
正说着话,那仙女忽然停了动作,对着宋行简她们所在的方向大力挥手。
宋行简眯着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有几年没回来了,脑子里确实没这号人。
“宋……宋、宋行简?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你跟以前一点也没变!你今年怎么想到回家来了?!”
那女生跑得气喘吁吁,鞋更是换的匆忙,一只脚没踩下去,白色的棉靴拖拉着在地上,沾了不少灰,冯月出看着有点心疼,雪白雪白的绒毛。
“倪雪晴?好久不见。”
宋行简语气淡淡,让人分不出情绪,冯月出倒是刷的一下挺直腰板,这名字她可记住了。
真漂亮,是一种光芒四射势不可挡的漂亮,五官精巧的不可思议,皮肤白的像雪,嘴唇红的像胭脂,身体轻盈单薄的像纸片,那一双大眼睛潋滟着,跑的急切,微微喘着气,额头上冒出细小晶莹的汗珠,那双漂亮的让人能跌一大跟头的眼睛淡淡扫过冯月出,轻轻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
冯月出心底泛出一种微妙的酸涩,她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情绪,但又不能完全管住自己的想法。
“这是我妻子,冯月出。”
“早有耳闻,你好,我是倪雪晴,刚才见笑了,我是一名舞蹈演员。”
冯月出也伸出手,但不知怎的,以往让她骄傲的无产阶级工人身份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忽然不想说自己是一名服装厂工人了。
便只笑了笑。
她觉得自己应该笑得挺难看的。
倪雪晴倒是不在乎,她大大方方对着冯月出笑了笑,然后对宋行简道。
“你这大人物回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啊,正巧今年周璋也回来过年,他家老爷子总算是给个好脸儿,咱们说什么也得聚一聚,周璋请客怎么样?好好宰他一大笔!”
美人动起来更光彩四溢,冯月出看着两人又熟络地提了另几人名字,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好家伙,这郎才女貌的,站在一起真般配啊。
人家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冯月出倒是心底打鼓,想了好几个由头,要不翻个白眼假装大度的调侃,要不严肃认真地问问是不是有什么旧情,要不左右言他想个苗头敲打敲打,要不……
总之脑子里想了很多,但又都被她否决了,哎,要不说这半路夫妻不好当呢,这事要是发生在杜辉身上,她准就算觉不睡也得盘问出个一二三来。
也不知道算哪门子半路夫妻,指的是宋行简,人家可堂堂正正只有冯月出这一段不论事实还是形式的婚姻。
“怎么忽然这么安静?”
宋行简还没察觉什么出来,只觉得话那么多的人忽然不出声来。
“累了,怎么还没到。”
冯月出顿了顿,还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又遇到熟人,宋行简停下脚步寒暄几句,时间只过去几年,但浮浮沉沉,有不少熟面孔搬出去,也有不少新面孔搬进来。
“行简,回来怎么不提前讲一声?我没准备,明天要出差的,过年未必可以赶回来。”
国际形势多变,正是大力吸引外资发展时期,外交任务激增,宋知恒大学又辅修过法律系,熟悉国际法,她活跃于各种经济合作论坛、投资洽谈会等场合,心里早模糊了什么节假日。
但对她来说再忙也没关系,总好过那些抱着相机坐冷板凳的日子了,她烦透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照片角度,那些某位领导说、某位领导又说、某位领导表示、某位领导强调表示……的新闻稿。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们待两天也得走,我只是带月出来家里看看,今年好不容易有时间。”
宋行简和他姐给冯
月出的感觉很怪,两个人……好像不太熟悉的模样。
冯月出眼睛不敢乱转,大气也不敢喘,宋知恒给人的压力好大,她……
和冯月出所想的,宋行简姐姐一定是个大美人的设想一点也不一样,倒不是说她丑,她和丑一点也不沾边,而是一种威严。
她个子很高,虽然远不及宋行简,但估计能有一七五,头发要比齐耳短发更短一些,穿着黑色的束腰双排扣呢大衣,身形极其板正,胸前别着枚银色胸针,肤色更是一种跟宋行简截然不同的黄,像土地像小麦一样的黄,五官端正,眉毛很重,下巴有点方,非常正派的长相。和宋行简唯一有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眼睛了,都是薄薄的单眼皮,瞳孔的颜色发浅。
但最让冯月出吃惊的还是她的年纪,虽然不显老,但还能看出脸上那些淡淡的皱纹。
确实,宋知恒不年轻,四十多岁。
“月出,行简在电话里常提到你,抱歉第一次见面没准备礼物,稍后我给你补上。”
冯月出只知道笑了,她的手指微微发着抖,抬头时候发现宋知恒黑发中还掺杂几根银丝,但她可不敢说。
好在马上会客厅又有宋知恒的电话,冯月出松口气,跟宋行简姐姐相处压力太大了。
“电话里常提到我?你提到我什么?”
“我……”
宋行简想说这只是一种礼貌,这些年他跟宋知恒打的电话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结婚时候也只是按例交代一下,他们家的传统大抵如此。
“她……她有家庭吗?有小孩吗?”
冯月出觉得宋知恒好不一样,跟她以前认识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就不自觉打听她的隐私。
“没有,她对男人过敏。”
宋行简隐晦地表述了一下,冯月出果然没听懂,但也没好奇地继续问下去,而是担忧。
“她说要送我礼物,送我什么?我可以收吗?还有今天上午那个金钗,那么重,我收了不会被审查吧……”
冯月出从宋行简房间的窗户往外望,能看到别墅门前的台阶,整整七阶!这个地方简直被资本主义侵蚀得可怕!
宋行简的房间非常整洁,整洁的如同没人住过一般,小紫檀木的书桌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这是书房兼卧室,用屏风隔着,对面的墙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得满满的,这样看家里的那间书房真是小的可怜了,冯月出扫了一眼,好些都是国外的精装本。
但最让人震惊的还是,对面就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她心心念的彩色电视机,原来他那么多年前就轻松拥有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是大得让人咋舌。
冯月出竟然觉得有一种眩晕感。
“严格来说,这里的一切我们都只有使用权,什么时候我名义上的父亲去世,这些全部都会收回的。”
宋行简见冯月出盯着那电视机发呆,忍不住解释。
“并且它中看不中用。”
宋行简扭开,是一片雪花,他离开时候拔掉了信号线。
“那……这个也要还吗?”
冯月出弱弱举起来宋知恒刚补给她的见面礼物,一串成色十分好的珍珠,圆润可爱的珠子安静躺在蓝丝绒盒子里。
宋行简不动声色把带着日本证书的商标握到手里,多贵肯定谈不上,宋知恒某些地方上与宋行简同样严苛,总之绝不会超过外事礼品的上交价格。
“这个不需要,人工养殖的,没多少钱。”
冯月出反而长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没一会儿,宋知恒马上又被一通电话叫走,冯月出暂时对这个宫殿一样的大房子不感兴趣,就安心地跟宋行简待在房间里,好奇的这瞧瞧那看看。
宋行简正在给冯月出切牛排,说实话他的动作也算不上多流畅,只不过那张脸比较有欺骗性,不论干什么都显得矜贵十足。
宋知恒亲自下厨做的以示欢迎,煎的牛排还有一锅加了什么乱七八糟还有奶油的汤,说不上好吃,但好像也不是不好吃,好像好吃的跟不好吃的掺杂在一起了,总之很怪。
但也能吃下去,冯月出不挑食。
也是给冯月出开了眼界,她才知道有些地方竟然能订餐,连自己下厨都不用,宋知恒今天没有订餐亲自下厨,说实话冯月出对于订餐很好奇的,但她不敢提出建议。
相比之下还是宋行简更“和蔼可亲”,冯月出其实忘了,她刚开始对于宋行简也是不敢接近的。
第42章 饭局
冯月出还是有点不适应,她总不自觉扯一扯自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真沉,眉毛也不大舒服,还是她跟厂里最时髦的小姑娘罗雅燕学的,先用蛤蜊油涂眉毛,捋顺,然后擦掉表面一层油脂再用眉笔画出型来,据说这样能更自然光亮,冯月出平日里几乎从不在脸上捣鼓这些,但因为一些不想明说的原因,她对于今晚要跟宋行简吃的这顿饭花了很大心思。
宋行简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眼冯月出,根据他的生活经验,如果此时提出建议冯月出多半会生气,所以他就安静闭上了嘴。
“哎?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冯月出拉了拉宋行简的袖子,悄声询问。
宋行简想点头,但顾及冯月出面子,顿了一下轻轻摇摇头。
无论什么时候冯月出那张脸都不会跟丑搭边儿,只是她本来就是很艳丽的长相,这样一捣鼓,给人的视觉冲击有点大了。
红色的高领毛衣上是一串莹白圆润的珍珠,再上面托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那美艳的脸,水蜜桃一样的红唇,乍一看像条美女蛇。
尤其是站在宋行简身边,他那冷漠的面孔,骨子里居高临下的气势,显得二人不太般配。
显然不只是一个人这样认为。
站在门口外迎的周璋见了也呆愣一下,几年不见宋行简也变成这样庸俗的世俗男人了。
“哎,行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周璋一如既往的热情,他自小就是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会来事儿的性格,扯起嘴角那样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管多长时间没见,都不会给人生疏感。
但他真是胖了不少,短短几年几乎看不出来军校历练的痕迹了,不过他当年能进去也是搭了他老子的快风车,肚子像是皮球一样鼓起来,白衬衫将将扎进裤腰带里,短粗的肉手像五根胡萝卜,冯月出瞥了好几眼他那张圆脸,才看出来一点点与周钺的相似,再怎么说,周玥也算是个长得很清爽的小伙子,真想不到他的哥哥是这副模样。
周璋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冯月出,毕竟是把宋行简拿下的人。
但说实话有点失望,太俗了,小家子气。
他与之打交道的人多,大致看一眼就能猜出来这人生平背景什么的,那拘谨的样子,都不用想,就是小地方来的,真看不出,宋行简那样傲慢的人还真有这样高的思想道德觉悟,什么年代了还搞“义娶”这一套,怪不得倪雪晴这样不服气。
“月出,就一定把我当成亲哥哥!我跟行简的关系可不一般,我们打小就认识,那时候我们大院的一身绿,隔壁大院的一身蓝,约着城东干架,差点出人命!还不是行简拉了我一把,我们那是过命的交情……”
“你别看我是个商人,但我这个人,从来没干过一件薄情寡义的事,我……”
“得了,忙你的去吧,不爱听你那一套一套的。”
宋行简打断周璋的滔滔不绝,拉着冯月出跟服务生向包厢去。
冯月出确实觉得不舒服,要说这人礼数没有任何问题,人也热情得很,但她就觉得别扭,好像几双眼睛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估衡了个遍。
周璋一如既往他奢华的做派,地点定在梅山宫苑,可真是富丽堂皇,一路走过去,边旁竟然真有绽放着的整株梅花,墙上挂着江山如此多娇的山水画,地上铺的高级地毯色彩不喧哗,人踩上去如同猫爪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拐了个弯到包厢,冯月出一瞧,好家伙,跟外面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虽说是完全不同的腔调。
窗边巨型的浅绿色丝绒帘幔卷起,正好欣赏到对面落日余晖的湖景,天地间一片绯红,但在场人显然对这景色已经没太大在意,穿着笔挺白色制服的服务员送来茶水,冯月出尝了一小口,有些不自然盯着搁在银托架上的筷子,竟然连上面也刻了不起眼的花纹。
圆桌大得吓人,坐了有十个人吧,大概都认识,见宋行简来有人热情起身欢迎,看起来关系很亲近。
宋行简虽然话不多,但谈话间游刃有余,冯月出很不舒服,她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审视自己,除了笑还是笑,脸都麻木了。
冯月出抬眼随便晃了一圈,发现每个人穿着都很随便,极其自然的跟着身边人高谈阔论,有人过来跟宋行简寒暄,也极友善的同她打招呼,她却觉得浑身都别扭。
“怎么?”
宋行简伸手给冯月出倒了小半杯果酒,水红色荡进晶莹的高脚杯,微微泛起细小的泡沫,冯月出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来浅啜一口。
冯月出酒量不错,她自己泡果酒都是用高浓度的高粱酒,度数比这大得多。
“我酒量不好,今晚要麻烦你带我回去了。”
宋行简这话为玩笑,他察觉冯月出兴致不高,心底有些后悔,不如带月出去滑冰,虽然是老朋友,但周璋总搞得这样大张旗鼓。
冯月出垂着眼睛没说话,她不太想说话,她觉得宋行简和周边的一切一样,好像覆了一层透明的膜,让人看不太清。
“嫂子,不适应吧。”
虽然每个人座位上没贴姓名牌,但大致坐哪儿谁心里都有数,周钺从别的地方坐过来,端了一盘水果对冯月出笑,以前就说过,周钺左边脸有个挺大的酒窝,一笑起来显得特别的真诚,少年气十足。
“看完我哥是不是发现我更帅了?”
周钺对着冯月出挤了挤眼睛,露出的牙白的亮眼,冯月出想到周璋那个跟塞了气球一样的大肚腩,扑哧一声笑出来。
周钺见冯月出笑心底松了口气,他跟宋行简还不太一样,宋行简世俗上的一些东西太顺了,尤其是看天赋的东西,比如外貌,学习能力,或者一下生就注定的出身,就导致他对任何赞美、向往、崇敬都习以为常,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东西,从来不会显得珍贵,所以身上带着傲气也就是正常的。
他就不会理解冯月出那种局促。
周钺为什么会理解呢,他跟在座的这些人还是有差距的,他妈是他爹的第二任妻子,原本只是医院的小护士,后来才上位的,有的他,可能顺序要调换一下。不过不要误会是正经途径来的,周璋母亲身体不好,去世得早。
周钺母亲在家庭里是尴尬地位,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就比如周璋敢拍拍屁股转业南下淘金,这事儿要是发生在周钺身上,估计真得被老头子打死。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但他的脾气犯浑都是在他父亲、哥哥允许的程度之内的,对他的检讨,何尝不是一种家庭情趣。
“你看这个,像不像孔雀翎子?这个叫奇异果,快尝尝。”
冯月出好奇的用叉子叉了一小块果肉碧绿的东西,小心地放到嘴里,没想到酸甜适中,还真好吃。
“真好吃哎。”
冯月出又叉一块儿,这块可能有点酸了,碰到她嘴唇里的伤口,她“嘶”了一声。
“怎么了嫂子?”
“没事没事。”
冯月出捂着嘴,本来就没胃口,现在更没胃口了,还不如火车上的盒饭,尤其是转过来的一盘海鲜,似乎还定格在活着的瞬间,虾蟹耀武扬威的正对着冯月出,让胃里泛起来一阵恶心。
“别跟这儿坐着,回你自己位子去!”
不知道周璋什么时候过来的,照着周钺后脑勺就给了一下子,打得响出声来。
他这个蠢弟弟,从来不会看人脸色。
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周钺小时候就常跟着周璋他们这群人屁股后面跑,出过不少洋相,所以就算现在大了他们也不把他当大人看。
周钺气鼓鼓的坐回去了,但把那盘水果给冯月出留下了,冯月出没什么胃口,就小口吃那盘水果,她发现大部分水果都是她见过吃过的,但这里好像习惯把熟悉的水果变得不熟悉,猛一看她都认不出来。
“我再敬大家一杯,今年人能齐了,尤其是行简这个大忙人能到场,真不容易,祝贺大家来年……”
周璋又举起酒杯,冯月出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大啤酒肚了,但他的套话说得真的好听,就算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那恭维话听着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周璋是极会搞社会资源社会关系的那类人,要他来说,个人能力在时代洪流里能起的作用几乎为零,他能南下捞金还是沾了他老子的光,他老子以前是南方军区的,后来因为军队系统调动调回中央,现在沿海净是他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
因为某些客观原因,他对待朋友算得上是两肋插刀,毕竟朋友的利益中也藏着他的得失,不过环视一圈,他这些老朋友净是这个局那个局的,再不济也是进了能源研究所的那种高级知识分子。
“趁着今儿这好日子,我必须得给大家引见位兄弟,他人马上就到,我生意能有今天的规模,全仗有他了!”
周璋铺垫了一番,要介绍位新人露脸。
周钺无聊地挖了挖耳朵,这位周璋的左膀右臂,叫孟河生的,他这几天听他哥念叨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可惜新人还没到,周璋腰上挂着的大哥大响了,吓了冯月出一大跳,不仅大的跟板砖似的,声音响起来简直像防空警报,周璋看了一眼刚要摁掉,又接起来。
“你人呢,怎么还没……”
“周哥,明天到港的货出问题了,我……”
电话那边的声音低沉清晰,不缓不急,紧接着一阵电流的滋滋声使得声音变了调。
周璋的脸色忽然凝重,做了个抱歉手势就转身去休息间,冯月出正在叉一颗樱桃,红红的樱桃,从叉子上掉下去,又叽里咕噜的从桌上跳走,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带有细密图案的墨绿色地毯。
好熟悉啊。
她眼泪就要掉下来,有些慌乱地摆弄自己腕上的手表。
“怎么了?”
宋行简拍了拍冯月出的手背,冯月出摇了摇脑袋,不想抬头也不想说话。
这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抱歉啊各位,临时排了场演出,我自罚一杯!”
是倪雪晴,她边走边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递给服务生,豪爽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她穿着一件很修身的淡蓝色毛衣,脸上的彩妆卸得不干净,但无损美丽,晕染的唇色有种朦胧的光感,鬓角处晶亮的荧彩粉像森林中的小精灵一样。
周遭的氛围又热上一个高度,倪雪晴现在可是市文工团的台柱子,大红人。
一些有意的无意的、隐晦的明示的目光开始在几人身上巡回,宋行简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他跟倪雪晴以前关系是还行,但这还行类似于他跟在场的其他人关系也都还行。
“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我们这些人中行简是最先步入婚姻的,记忆里你好像还戴着鸭舌帽拉着手风琴唱山楂树,真诚祝愿你永远幸福。”
倪雪晴很痛快地又给
自己倒了杯酒。
倪雪晴没说全,当年还有她穿着布拉吉站在宋行简身边一起唱,那是首苏联歌曲,他们一同模仿苏联青年形象。
让人失望的是冯月出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很安静、很淡然地用汤勺搅着碗里的汤食,和她看起来用力过猛的外貌截然不同。
其实她只是觉得。
没劲,这里的一切都太没劲了。
第43章 争吵
冯月出屏住呼吸盯着宋行简的手。
暗室的灯很暗,是那种发红的暗,他们像住在巨人血管里。
宋行简的手很白,是那种夸张的白,他一到冬天皮肤就好得不像话,其实应该是他本身皮肤就是极好的,只不过夏天会被晒伤,他这人奇怪,再晒也晒不太黑,但会晒的脱皮,乍一看有点吓人。他也从不会跟其他男人那样,早上一醒来脸上就油汪汪的,冯月出有时候觉得他就跟朵兰花一样。
她最近在跟这朵兰花闹不愉快,具体原因是什么呢,说不清楚,或者说懒得说,不好意思说。
修长的、美丽的手指安静操作着,像是魔法一样,药水里的轮廓线一点点显出,颜色一点点渗开,朦朦胧胧间,一个女人的脸清晰起来,比脸更先清晰起来的是她背后的那座白塔,北海公园的白塔。
“怎么又没笑?我最近哪里惹到你了?”
有不少已经冲洗好的照片整整齐齐用夹子夹好,挂在一根悬空的绳子上,上面几乎全都是冯月出的脸。
冯月出平日里是很爱笑的,有时候芝麻点大的事儿她都能笑的肚子疼,她笑起来也好看,眼尾有点上翘,嘴唇丰厚,尤其是边笑边斜着眼睛瞪宋行简时,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
但不约而同地,这些照片里的冯月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有些甚至垂着眼,眼神都不给照相机一个,只能看到被风吹起来的凌乱的发梢。
“没有,我不爱拍照。”
冯月出这样说着,眼睛虚空盯着脚下,不自觉抠着自己的裤脚线。
“说了,先去房间里等我,这药水味道大,对人身体不好。”
宋行简转身去拿一瓶新的定影液,再转过身时挪了下脚步,微微欠身,垂下头,下巴几乎搁在冯月出肩膀上。她身上有一种十分浓厚的血肉的味道,宋行简说不太清,大概是一种原始的刺激人味蕾的东西,以前他们没有发生肢体接触时,宋行简常被这种气味搞得心神不宁。
他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到冯月出了,不然在来的火车上她还兴致勃勃的演练在各个景点的各种拍照姿势,她对于首都有着最朴实的向往与热爱,发誓要拍下好多有纪念价值的照片,给冯秀容邮寄一部分,剩下要新买个大相框,挂到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之前那地方挂的是冯月出被选中厂里模特的那一张照片,就穿着红毛衣那张。
宋知恒有照相机,她以前是摄影记者,在坐冷板凳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拍那种会议照的,就是拍那种换了主题,没换人,没换衣服,甚至连茶缸朝向都不会换的会议。
宋行简的绝大部分照片都是诞生于那一时期,包括和杜辉的那张合照,杜辉把宋行简的脑袋给抠了下来,当作自己的独照邮寄回去那张。
家里也就有间暗室,平日用来洗照片,但自从宋知恒进了外交部后就被无限期搁置了,直到宋行简这回回来,但作为绝对的、平日热爱照相的主角,冯月出却一直兴致不高。
“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什么事儿?还用上请教了。”
宋行简擦干指尖的水,饶有兴致地转过头。
“就是……你有没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比较懂外贸呀?我们厂不是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少了吗,厂长打算要新开个外贸车间,我想争取争取,但又不太了解情况,你认识的人多,想跟你打听。”
宋行简停了一瞬间,他微微蹙着他那好看的眉毛,似乎真是在思考。
“可惜了。”
有张照片不知道怎么的过曝了,一片死白,一点细节没留下。
宋行简撕了几下,扔进垃圾桶。
“哎……喂……”
冯月出想制止,因为在她看来把照片撕坏是十分不吉利的行为,但远不及宋行简的手快。
“你想问周璋吗,据我所知他不是搞轻工业产品的,应该没什么参考性。”
“哈哈,也不一定是,我就是随便问问嘛……”
冯月出这时候倒是笑出来了,习惯性地半合着眼斜了宋行简一下子。
“那他那个朋友呢,那天打电话说要介绍的那个?他怎么没来哇?”
冯月出似乎真的很好奇,继续追问着。
“孟河生吗?听周璋讲他那边工作出问题紧急赶回去了。”
宋行简顿了一下又补充。
“周璋手里没什么实际东西,大头靠倒批文额度之类的,类似高级点的倒爷,对服装厂的情况没什么帮助,你们规模比较小,到时肯定会组织去有出口经验的服装厂学习,你不用着急。走之前让宋知……让姐给你理理,讲讲政策,对外贸易也在她的工作范畴。”
“哦哦好……要不还是不用了……姐忙得过年都不着家……”
冯月出低着头喏喏答着,又抬起头,盯着宋行简的眼睛想继续问。
“那——”
她刚张开嘴,马上就被宋行简打断了。
“那个孟河生,平时也比较忙,他是南方人,周璋最开始听不懂方言,一些当地的棘手问题都是他处理交涉,他工作很拼,有几个孩子要养,那边比较注重子嗣。”
冯月出张着嘴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出问题了,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想东想西,人死了就是死了,被虫子吃光光化成灰化成烟化成粉末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哦……味道是有点刺鼻,我出去等你。”
冯月出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去的了,等再回神已经靠在沙发上了,她呆愣地注视着虚空,觉得心中有一团说不清的怒火,或者说这怒火早就存在了。
暗房里又多了几张废片,宋行简看着照片上那一团团诡异的灰雾,这是唯一一张他们两个还算亲密的合照,用夹子夹起来,有水珠从上面滴落,像是照片里掉出来的眼泪。
“那那个倪雪晴怎么回事儿?你们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人有怒火时,只要能找到机会,不管相不相关,都是要撒一撒的。
“以前已经过去,追问以前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
“好!那就是有关系了!是我拆散你们了吗!”
心中的怒火导致冯月出迫不及待说出一些伤人话。
“我对她没有任何超出朋友的情感,她对我可能有,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爱情,更多的是她认为我配得上她。如果你介意的话,以后我不……”
“我介意什么?我有什么可介意的?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你自己肯定也是这样以为的!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冯月出开始口不择言,像是可怜的自尊心被伤害到了。
宋行简安静了一瞬,头顶晕黄的水晶灯,他纤长的睫毛在洁白的脸上落下来重重垂影。
“你真是这么想的?”
宋行简是一个非常不适合吵架的对象,就比如现在,冯月出已经说不下去了,对着宋行简那张脸,她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你不要跟着我!”
冯月出头也不回的噔噔噔走下楼,可惜大门根本甩不响,她走下别墅门口的那七级台阶,冷风一吹,缩了一下脖子,才发现自己没戴围巾。
算了,她不想回去。
为什么吵架,怎么吵起来的,冯月出也说不清楚,她好像胸腔里有很多怒火,脚越走越快,走着走着,心头好似多了迷茫。
开始下雪了,暖黄的路灯下,有雪花落在她的肩头。
空气变得湿漉漉,冯月出想到小时候下雪压塌了猪圈,她跟哥一脚深一脚浅的去山上砍木头,她被冻得想哭,哥让她闭眼,从身后变出来只后脚冻的绷直的野鸡。鸡汤真好喝,野鸡尾巴还能黏鸡毛掸子。
冯月出擦了把眼睛,把这些都放在脑后,多没劲,以后再也不想了。
雪越来越大,她抬起头,发现迎面走过来个熟人。
“周钺?你怎么在这?”
周钺家也在这附近,人在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冯月出问得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一样。
周钺很奇怪,他呆愣愣地向前走着,身后的脚印像是直直两条,他低着头,高大的身子显得很僵硬,走近了发现他身上有股很浓厚的酒味,冯月出倒退了两步。
周钺忽然定住了,他抬头看向冯月出。
冯月出发现他更怪了,眼睛红的吓人不说,领口的纽扣竟然系的歪扭了,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多讲究,但也是个挺注意形象的大小伙子。
“你没事吧?怎么了?你跟人打架挨欺负了?你行简哥在家呢,我去找……”
“不用月出姐。”
周钺忽然抱着脑袋蹲下去,冯月出看见他脚底下那片雪多了两个小窝,这孩子竟然哭了!
“哎……”
冯月出扭过头看,离宋行简家有段距离了,早知道刚才就不把他嚷回去了。
“你等等我去叫……”
“不用,我没事,我就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周钺的鼻音很重,眼泪也大滴,冯月出有点不知所措。
“月出姐,我是不是很脏?”
抬起头,他那张清爽的少年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冯月出从兜里掏出来手绢递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有,你很干净的,杜、不是以前有个人跟我说他们班有的人一条内裤会翻来覆去穿……”
雪呀雪呀雪,雪下得密了,纷纷淋淋向大地飘着,北京的雪,与那天的暴风雪不同。
“喂……”
周钺奇怪的一动不动了,冯月出小心翼翼戳了他一下。
周钺竟然直接向后仰躺去,长长的腿伸直,踹出一条长痕。
这时候后面几个穿着黑色制服像是保镖的人物跑了过来,冯月出以为周钺真惹事了,大声冲远处几个散步的人呼救,要报警。
在这个大院里叫嚷要报警,真是一件搞笑事。
“哎哎哎,冯同志冯同志,是我是我,周璋,我弟弟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费心了……”
周璋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跑过来,滚圆的啤酒肚一上一下的,身上也带着酒味,还有一种……尖锐的、酸溜溜的味道,说不上来,总之很难闻。
“哎呀这小兔崽子,真对不住,他真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让他看看正常男人过什么样的生活而已……”
周璋手腕上的金表在黑夜闪着暗光,冯月出觉得他身上的金钱酒色财气熏得人犯恶心。
很快那一行人就没了影儿,再怎样也是人家的家事,冯月出想回去跟宋行简说一声,但又觉得应该没大事,再说了部队假很短的,估计周钺也快归队了。
冯月出走出大门,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她觉得自己真够蠢的,且不说哥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不会跟周璋这种人打上交道的。
这样想着,冯月出心里又有点后悔,这几天宋行简任劳任怨带自己玩,可无论去哪儿自己都不知好歹的拉着个脸,哎。可宋行简又不能说一点问题没有,可能她自尊心太敏感了,她觉得他的朋友们都有点瞧不上她,看向宋行简的目光总是带着隐蔽的同情。
但本来他们差距就大,这是事实,俩人过日子不能总猜外人怎么想吧……
冯月出正在给自己做心理疏导,脚步慢慢慢下来。
这时候身边,一辆自行车“吱”地停下来,是个挺年轻的戴着皮帽子的小伙儿。
“哎,交个朋友?”
“不了。”
冯月出没见过这样直接大胆的人,她虽然对首都的安全很抱信心,但还是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
哪知道那人一直追问冯月出在哪儿住、做什么工作、今年多少岁,冯月出懒得理他,他竟然自顾自地就开始说起话来,说什么国际形势宇宙飞船星球大战华盛顿莫斯科……
“你这人有病吧!”
北京真是没几个正常人!冯月出再也不想来了!
那是冯月出跟宋行简第一次正式吵架,她在雪地走了得有俩小时。
后来宋清莲一直认为她本来有可能长到一七五的,都是因为那天她爸惹她妈生气,结果把她造矮了。
第44章 怀孕
一开春就发生了好多事。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厂里的外贸车间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干起来了,和宋行简说的差不多,最开始就是去省城已经走上正轨的厂里头学习,配备高级老师指导,进口国外的平缝机锁边机什么的。
她们所处的地界决定了外贸单子配额不如南边沿海那边多,毕竟那边都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了数不清的外贸公司,市场几乎面向了全世界。而冯月出她们这边,随着中苏关系缓和,以及一些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需求,边境贸易的复苏,她们厂才被选为试点单位,要知道工厂是没有自主进出口权的,都是通过那些外贸公司才能接到订单,所以她们主要还是相对被动地靠政府来主导。
当下出口创汇是最光荣的任务,外贸车间还搞按件记钱,厂长在动员会上信心满满,承诺只要试单完成的好,奖金绝对丰厚,至于怎么个丰厚法,其实还得看后续的订单,毕竟她们单位只是试点,全省数不清有多少个试点了,能源源不断地抢下来单子才是最重要。至于怎么才能抢下来,除去那些不好明面上来说的东西,最主要的还是质量。
外贸车间的主任是个很会搞“外交”的妇女主任,姓汪,别人也管她叫铁娘子,是个很有门路的人,副主任就是罗雅燕,她是上回服装竞赛的第一名,实物批量生产出来卖得也不错,可谓是极具改革创新的年轻人了,国企就是爱立标杆,事儿还没什么样呢,先把人推上去。
罗雅燕是很感兴趣,但也不是信心满满,毕竟开头难做,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搞砸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既然接了,就得想方设法地做好,她有点看不上厂里给的推荐名单,觉得是个赚钱的油水部门,谁都想塞人进来,聚了一个部门的关系户那活儿还干不干了呀,她可带不动。
她就坚持必须自主报名,大众监督,公平审核。
冯月出早就感兴趣,尤其是从北京回来一趟,可算是开了眼界,什么小三洋大索尼,带遥控器的金星彩电,工资见涨,钱越来越不着花,用钱的地方还多了,宋行简又不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冯月出就得想办法。
也不能那么说宋行简,她们现在工资存一起了,人家还是绝对大头,但钱稍微多一点,宋行简准得有个提议,比如说,他又提议买电视机了,本来年前冯秀容养鹌鹑赔了钱,今年每月要给她一点养老钱,就不买电视机了。
冯月出当然心动,没电视机有时候别人说话她都搭不上茬儿,她多希望劳累一天下班回家洗个澡,然后人干干净净地躺在干干净净的床上看电视,哎多爽!
所以他们就买了,冯月出一边骂宋行简败家,一边儿美滋滋地换台。
她还找人买了个变色片,这样贴到电视上黑白电视就变彩色了,不过也是有很多毛病的,比如必须坐得板板正正,正对着电视才上色,再比如人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啦,不过都不是什么大毛病。
攒不住钱可是个大问题,这眼下她又怀孕了,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宋行简就别说了,人家拿部队死工资的,每天还忙得不行,给他压力不就是让人家犯错误吗,那可是不行的。
冯月出就看中了外贸车间的计件工资制,其实厂里早就有这个问题了,工资都一样,也没个指标,不少浑水摸鱼的人,天天就盼着机器检修,检修就能半天不干活。
说改革改革,哪次都是小打小闹,有点问题就暂停。
冯月出第一个就冲上去报名,罗雅燕冲她挤眼睛,但她可不是关系户,她是靠自己真才实学的。
考核是择优录取,领导层的意思是招一些年轻有文化的,当然了技术也是关键,最好政治面貌也不能出错,
毕竟涉及出口。
冯月出乍一看优势不大,她五月份的中专考试那四科就算都过了,也还差两科呢,更别说年纪也不算小,这个节骨眼上还怀孕,即使她手艺好出错少,工作积极,获得过几次厂里先进表扬吧。
但冯月出会另辟蹊径,直接就通过了,她怎么做的呢。
“我会说俄语,知道他们那边的尺码体系,认识标签,还认识一点日语。”
个屁。
俄语是前一天晚上现学的,标签是以前看杂志记下来的,老师当然就是宋行简,你好、谢谢、尺寸、太大了那几个词翻来覆去地说就蒙混过去。
至于日语更是天方日谭,去年还誓死不要用日产,但这正是厂里目前发愁的,因为引进的锁边机什么的都是日本二手的大型器材,说明书看起来像天书一样,厂里急需一些能看懂的人。
不过冯月出也不算完全胡说八道,宋行简有点语言天赋,他学过一些日本军事用语,根据图片场景能有一些逻辑推断。以及就是那么巧,他营队里新来的一个毕业生是军事翻译专业的,辅修过日语,但并不精。冯月出本来厨艺就了得,有意拉拢人的时候更是好吃得咬掉舌头都不知道。只邀请了两回,那小战士就再也不想吃食堂了。
冯月出更是收获颇丰,不过辛苦的大头还是在她身上,她结合这些,自己又连猜带蒙,拉上罗雅燕跟脑子灵活的年轻维修工人围着机器研究,看图纸,拆外壳,一点点的尝试,就这样一个功能一个功能地试,
兄弟厂派过来的高级老师不知道为什么传授东西总遮遮掩掩,还爱给人泼冷水,罗雅燕年轻脾气暴,吵了两回那老师竟然直接不来了。
就完全靠她们自己,她们研究着对着日文说明书操作了一遍,罗雅燕绘制了中文解说版的给大家传阅,上面的机器操作图画的标志极了,是厂里负责板报的文艺宣传人员帮的忙,罗雅燕的箭头、注意事项、中文说明都十分清晰,除了那种年纪大,一点改变也不肯接受说啥都摆手的人,都能看得懂。
冯月出把她们试的过程中犯的错误也记下来,以及错误操作导致的残次品也留下来,在旁边注明这是机针扭弯导致的、这是顺序错乱做坏的布料……
总之,外贸车间算是走上了正轨,即使又发生了很多波折。
第二件事,小吴死了。
就是那个领导的司机,深夜里爬段虹家墙偷窥还开枪的那个,他死了。
他的群众基础本来就挺好,走的时候弯着腰,背着个小破包,夕阳底下把他影子拉得很长,送他的人竟然比送受害者的人还多,很多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是卧轨死的,据说火车压成了两截,因为发生在半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已经冻成了血坨子。
人们猜测他大概是没脸回去,听说他家里挺贫苦的,他是老大,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父亲还常年生病干不了重活,全家人都指望他的津贴。他是复原回原籍,并没有安置工作。
他死的消息传回来时候,绝大部分人竟然开始指责段虹,声称是她毁了一个农村家庭的希望,简直滑稽。
冯月出庆幸段虹调去省里了。
这样不光彩的事情,最近竟然发生了两起,第二起竟然发生在周钺身上,冯月出真的没有想到。
周钺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人找上部队来了,是供销社里负责称猪肉的妇人,还有家庭有孩子,据说被那人老公在床上抓了现行,还踹断人家老公的两根肋骨。
放别人身上复十次员都不够的,放周钺身上,他那已经离休的父亲竟然还能发挥余热,又给他转到其他省份的部队里去了,冯月出这才知道,周钺本来就这样操作过一次,之前因为打架被记过大过,调来的这里。
冯月出没想到自己看人还挺不准的,她以前还以为周钺有小毛病,可能有些孩子心气,但底色是善良的,实在想不到竟然做出这样事儿来。
“你以后别让他来咱家了啊,丢人!”
“他以后不会来了。”
冯月出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学一会儿习就得走神一会儿,不然脑袋晕乎乎。
没人比她更忙了,既要准备即将到来的中专考试,又要操心车间的那些事儿,还得看电视。
宋行简也在学习,自从冯月出怀孕以后他就跟得病了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甚至有一次冯月出半夜醒来,发现宋行简正幽幽地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琥珀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什么毛病!大晚上不睡觉!”
宋行简说的话更吓人。
“你肚子里有个人,我睡不着。”!!!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奇怪的人!!!
最近他大概终于接受了,每天勤奋学习育婴知识,甚至还委托宋知恒邮寄一些国外的胎教书籍。
对着肚子讲话这种事儿,冯月出觉得宋行简该找个大仙儿看看了。
现在已经小三个月,具体哪天怀上的也说不清,反正大概就是过年那几天,冯月出觉得宋行简他俩都有点儿瘾,有时候白天还吵着架,晚上莫名其妙就滚到了一起。
一定是个非常乖的小孩儿,最近这么忙,事情那么多,它在肚子里一点乱也没捣,但也不能说一点症状没有,更容易饿,尿频,情绪忽上忽下的,冯月出也不敢不管不顾的忙。
“这个名字得我来起,要叫宋清廉。”
冯月出最近被关系户搞得很烦,不说周钺那么大的事儿因为有人轻飘飘就揭过去了,就说她们车间里,厂长的小舅子整天一点事儿不干,背着手到处找茬儿,这不对,那不对,谁不顺着他说准被上眼药,厂长大事还行,小事上也是个眼瞎的。
罗雅燕和冯月出决心下月发工资前一定要狠狠卡他的工资条,不只是个人问题,带的整个车间有时候也人心散乱。要她俩说,关系户就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得了。
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一定要正直、正义。
“咳——”
宋行简正在喝水,被呛了一口。
“还是不要一下生就给这么高的政治要求吧。”
“高?这叫高!这是最基本的吧,我就知道,你们那些人就是拥护……”
“不不不,对不起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孩子以后选择哪条路并不确定,没准儿名字会带来困扰。”
“困扰,这能带来什么困扰!就要叫宋清廉!”
“行……”
现在两个人的角色调换了,以前都是冯月出提醒宋行简该睡觉了,现在换成宋行简提醒冯月出。
“觉睡多了孩子容易变笨!”
冯月出忙着翻俄汉大词典,外贸车间选人面试时候她说她会俄语,这个帽子算是摘不下来了,即使后来厂里请了专业的俄语翻译,但周边人还来问她,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只会说谢谢、太大了、多少尺码……
不过好在都是一些常见的标签类,一些洗涤标准之类的,提前做功课一般不会出问题,再加上身边还有宋行简这个人形词典。
“哪本书上说的?”
“我姥姥说的!”
冯月出姥姥早八辈子不来往了。
……
晚上觉睡的格外沉,冯月出腿搭在宋行简腰上,她最喜欢这个睡姿,骑着个什么东西,以前在家她都骑枕头。
呜——呜——呜——
冯月出从来没听过这样刺耳的、尖锐的、凄厉的,不同于日常作息号的警报。
她迷糊中睁开眼。
宋行简已经像触电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黑暗中皮革摩擦发出脆响,几十秒钟就换好了作训服,一分钟不到,宋行简抓起军帽到了门口。
“锁好门,注意安全。”
凄厉的警报声还在响,似乎一声比一声重,黑暗中冯月出摸了摸自己怦怦跳着的心脏,有点
不安。
第45章 货物出问题
冯月出拎着食盒往服装厂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虽然现在还不显怀,但身子好像变沉了,不怎么舒服。
她今天上午请了假,五月份中专考试的最后一科目,她四科都参加了,前两天考的还算有信心,今天的哲学是真的云里雾里,自学的时候她就搞不太机敏,但抱着万一过了的心态还是参加了,大不了损失这科的几块报名费。厂里支持员工学历深造,也能报销。
考完那科还不到十点,冯月出不想回家,一回家打开电视里都是火,无穷无尽的火,她看着就心慌,大兴安岭着火了,宋行简所在部队是第一批调去的,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冯月出天天祈祷希望老天下雨,她愿意用很多东西换,她从小就这个毛病,总觉得失去一些东西就能愿望成真。
可惜她也不是什么幸运人。
她不想自己在家,就拎着食盒去厂里。
食盒里装的是鱼,她早上特意做的,书上说了,鱼是优质蛋白,她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有一个聪明的大脑,最好和它爸爸一样聪明,就算没它爸爸那样聪明,也别太笨。
不过就算笨好像也没什么,别笨到不会蹬缝纫机就行,她把她的工作留给它。
“嘿!月出姐,你来啦!”
罗雅燕大声跟冯月出打招呼,她最近正跟着汪主任学跑关系,外贸任务就这么多,谁都知道外汇对国家有好处,对厂有好处,但对具体盖章的那个人呢,一层层下来,没准儿要盖六七个章,谁那卡一下子都够呛。
汪主任以前也看好冯月出,她信息广得很,冯月出的底早被她摸透了,一介绍是谁谁谁的儿媳妇,就算她什么也不说,往那一站就好看。
只不过这不是怀孕了,万一出事儿她可耽不起,就专心提点罗雅燕了。罗雅燕也是个上道的好青年,能看出来她不认同,但也能做得不错。
“你笨啊,请半天假这么早来干活干嘛!蠢的是!”
罗雅燕贴近冯月出耳朵,恨铁不成钢说着。
主要冯月出太憔悴,脸上都挂黑眼圈了,下巴本来就尖,现在更是瘦得小小一点。北边的火还不停,她那个好看的不像人的老公还在前线,听说真的烧死不少人的,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消防人员林业职员一线军人还是普通群众。
灾难都是一视同仁的。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罗雅燕偷偷摸摸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递给冯月出,里面是两个油酥饼子,饼子平平无奇,馅竟然是真的鲜花做的,吃一口呼出气来,罗雅燕觉得自己跟仙女一样。
没跟汪主任出去跑关系前她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小县城还有这么多门道,竟然有那么高级的饭店。
她决心好好在车间干两年就继续考大学了,工资是高,但要是一辈子过这种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她是做不下的。
“谢谢,我没什么胃口。”
冯月出最近都吃不下去东西,尤其油油腻腻的糕点。
她不想考不过,报考的钱白瞎,最近都在熬夜背书。
“好吧……”
罗雅燕有点失望,放回自己兜里去了,留着自己晚上加班吃。
是了,晚上又得加班,罗雅燕已经快一个月没准时下班了。她们最近订单见涨,但外贸车间人数还是那些,目前她们的业务在厂总业务里占比还不是那么亮眼,贸然加人减人闹不巧都会造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故,毕竟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关注着这里。
冯月出也到自己位置去,她们车间人少,工作都是跟着订单走,每天的任务也就不尽相同,比如今天就是打包装货,冯月出把手放到羊毛衫上,绒面丰盈,手感软暖,一点也不扎人,这单虽然不大,但是材料贵,废人工,忙了小半个月了,终于就差最后一步。收口腋下做得都特别好,针脚也匀挺,连一点线头都看不着,今年冬天说什么她也得给自己买一件这样款式的。
冯月出昨天也请假考试,今天一来就是打包,她把羊毛衫叠成整齐方块,认真放到机子上,等着刷啦一下就能被封好口,但眼睛瞥到挂标上时,她愣了一下。
前面说了这是成本很高的一单,收上来的羊绒都是顶好的,价格自然不必说了,就连挂挂标的带子,都是选的极其精致的缎带,主标在上,洗标在下。
问题出在洗标上,冯月出眼前一黑,差点儿倒下去。
“罗雅燕!”
……
“刘家麟,你到底怎么做质检工作的!”
所有人手上的活儿都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盯向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他个子挺高,体格也大,但体态不好,再加上总爱抱怨,脸上的眉毛几乎天然诌着。
罗雅燕比他矮半个脑袋,被比自己还小的女人指着鼻子追责,这让他面子十分过不去,两个大鼻孔剧烈地翕和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暴怒动手一样。
但罗雅燕不怕,愤怒占据了上风,她有一张银盘一样的圆脸,但丝毫不显稚气。
“羊毛衫上的洗涤标印着60度水温了!这么大的错误你看不见!这温度羊毛衫下去能缩成皱皱巴巴的橘子皮!”
“你少跟我在这嚷,我要是一个月能拿你那些工资我觉悟比你还高!你才来厂里多久,我都在多久了,我这是好男不跟女斗,马上跟我道歉!”
刘家麟当然不服,他对自己有着不符合认知的估量,在他看来,姐夫就应该把外贸车间主任的职位给他,现在谁不知道外贸车间是香饽饽,他最缺一个证明自己的契机。
但就连质检这样轻松又体面的活他都干不好,别说标签了,平时服装的质检都指望不上他,他根本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每天到处瞎晃悠。还有一位男同志也负责质检,但就是这么倒霉,这几天他老婆生娃儿,他请了几天假,冯月出在准备中专考试,罗雅燕跟着汪姐跑业务。而外商那边给过来的标签样板,刘家麟看都没看就签了字送去印刷厂了。
“你知道吗,我们完蛋了!我们整个车间都完蛋了!这批货多贵你不是不知道!把我们所有人一年的工资赔上去都不够,苏联那边的贸易合同罚款最重,延期?罚死你,要么被退回,要么当次品给人压价收,我们的羊绒可都是最贵最好的啊……”
罗雅燕气得眼圈都红了,跟蠢人打交道是一种残忍,这蠢人还是厂长的小舅子,更残忍了。
“外商质检员也没发现问题呀,再说了,这年头谁还看标签啊,要我说我们就假装不知道直接发过去,他们打款快,大不了以后不合作,反正能收到款就行了呗……”
刘家麟依旧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甚至还在怪罗雅燕大惊小怪。
冯月出觉得这个刘家麟不只是蠢的不透气了,还坏,蠢人的坏真可怕,不只是想害她们一个车间,是想拉着整个厂了。
一个两个可能不看标签,那是几千件羊毛衫,只要有一个按照标签温度洗涤,出现缩水是肯定的,国际运费和罚金就不用说了,她们还要承担国际诉讼费。除去必然的金钱损失,刚建立起来的外贸信誉瞬间归零,将很难再从任何一家外贸公司那里接到外贸任务,她们本来就是夹缝生存的小厂。
为了引外商,她们签订的条约都是极其严苛的,远远超过了日常默认要求。
“罗雅燕,你马上去找汪主任去联系厂长,说明这个情况,拆装重新熨烫包装是个大工作量,光靠咱们车间白搭,让领导来协调人员。货轮明天晚上上船,咱们厂里的司机明天天亮之前出发,还赶得上,只要能装上这条
船就不算脱期。标签那边我去处理。”
凡跟国有沾边的企业运作法则都慢得吓人,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必然要人来来回回去盖好几个章。冯月出记得孙团长的爱人就是在县印刷厂上班的,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主任,她们以前一起吃过饭。
她们这边之前的印刷编号,改过的标签样板都有,冯月出还拿了一摞摞之前签订的合同资料,两厂之间也算是长期合作了,紧急任务真希望能理解。她不是不知道领导出面更好解决,但他们委员会那一帮人一早就出去开会了,谁知道领导为什么一天有八个会要开,一个个请示上去她们就认命等着罚钱吧。
冯月出在心底飞快估量着可行性,反正就是先去试试,不成就不成,最坏的结果就那样了。
她第一回坐了厂里的公派汽车,到县人民印刷厂前先给自己打气,做好了可能被拒绝的可能,但没想到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赚外汇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呀,你们这种紧急情况是符合插队要求的,别的审批步骤可以省略,只要你们厂里出具一个盖章的说明书,第三车间马上给你们加印,下午就能搬走。”
冯月出取出来备好的盖章文件,汪主任急忙中写下来的。
其实还是厂长的最稳妥,但那人也知道红星服装厂的那个汪主任,很能干的铁娘子,便也认下了。
“这次是极特殊情况,可没有下次哦,以后要按审批来的。”
冯月出听着印刷机器巨大的唰唰轰鸣声音只觉得心安,终于松下来一口气。
孙团长的爱人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把冯月出拉出车间。
“看我这记性!你这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得离那些噪声远点。小宋来消息没?那几天我们家老孙腰伤犯了,说什么也要去,上面好个骂他才消停……”
后来罗雅燕说冯月出带着新签标回来的模样像个战士一样,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冯月出回来也没停歇,马上加入激烈的补救中。
天黑得不能再黑的时候,冯月出才回到家。
“糟了!”
她的饭盒落在厂里了,那条鱼!
连盒子都没打开过,挑刺太耽误时间。
晚饭是在厂里吃的,还有夜宵,食堂的同志们也是一同加班的,冯月出估计车间那群人得熬穿天了,但不管怎样,按时交货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行,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冯月出不敢开电视,哪哪都是那场恐怖的、扑不灭的火,她不敢想。
冯月出故意往宋行简睡觉的地方蹭,她太累了,懒得换衣服,宋行简最爱干净了,他看到准会生气。
那么爱干净的人,那火那么大。
冯月出不想往下想了,她又摸了摸肚子。
“对不起……鱼没有了……”
不过那书也不一定准,冯月出觉得。
毕竟按那个说法,猫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生物了。
第46章 不需要这个孩子
天热起来,干巴巴的照在人身上,冯月出胃里有点恶心,喝了一口水,闭上眼觉得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她耳边叫。杨树屯子的夏天是这样的,妈管那种虫子叫叫叫虫。冯月出小时候经常去田野里抓那虫子,用狗尾巴草从虫子肚子穿过去,一串串的带回去喂鸡吃。
粮食人都不够吃,鸡就更瘦骨嶙峋,祈祷着能多下两个蛋,拿去供销社换点吃的。妈养过一只很通人性的老母鸡,年纪特别大,冬天已经瘦得不行了,还每天下个蛋,后来冯月出生病,身体太虚,冯秀容咬咬牙就把那鸡杀了,它下的蛋小,壳还薄儿,卖不出去。
从肚子里还掏出来十几个蛋黄,那老鸡被杀的前一刻屁股还在使劲。
瘦柴的鸡煮出来连汤有一小盆,冻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冯月出自己一个人吃了得有小一个月,妈连剩下的鸡骨头茬都能再煮出一锅汤来。那会儿杜辉还没去当兵,连年干旱,年头奇差,每年冬天都有饿死的人。
这些就导致冯月出对待粮食有种超乎寻常的认真,好好吃饭,对她来说第一重要的事儿,但最近她真的吃不下。
火车站依旧拥挤,冯月出扶着柱子站了有一会儿才挪开脚,站外有来接她的部队干事和司机,虽然平复了一路的心情,但她还是做不到坚强模样。
宋行简就躺在医院里,他是被直升机运出来的,先是送到了省军区医院,又从省军医大转到北京,这期间一直瞒着冯月出,直到新闻联播上宣布火已经灭了,烧了28天,受灾面积比整个北京城还大,被抽调的部队战士也都陆续回来了,却还没看到宋行简身影。
冯月出去找宋行简领导,所有人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没有牺牲,他们队里有辆运输物资的车,没冲过火浪,连着车上几位战士一起熔化成一体了。冯月出看新闻材料,上面的照片里电线杆子都被烧酥了,里面的钢筋熔的弯弯曲曲,跟虫子一样。
他们说宋行简没死,但又不肯说他怎么样了,只说让直升机送去了外地医院,让她别担心,她怎么可能不担心。这样在医院间转来转去,她多害怕是一种姿态,一种给活着人看的思想政治工作。
但宋行简确实没死,只不过伤的重,火势太大,同时五个起火点,八级的大风,连续三年的干旱,林场茂盛的森林资源,多年的腐叶枯枝,极其干燥的气候……一切的一切导致很快便成树头火,高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风带到哪儿就烧到哪儿,五百米的防火带都能轻易跨过去,烧到的地方天是无边无际的红,还没烧到的地方是黑,连翻带滚着的黑烟,河里的水都能煮沸蒸干。
他们军区离得近,是抽调的主力部队,沿铁路线能直达,是第一批调过去的,连夜出发第一天到衣服穿的还都是春夏训练装,大兴安岭五月还有未化冻的地方,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
宋行简是侦察兵出身,年轻,并且有实战经验,被上面委以重任,很快带领各队抽调出来的尖子兵组成战区尖子班,尖子班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先见血的。
大兴安岭资源丰富,安山镇油库存储大量油罐,多达一千多吨。曾经作为驻军根据地的陈北炸药库还有大批未搬离的炸弹、重型武器,连续爆炸威力没准能顶上一颗小型原子弹,山脚下坐落的县城离此地不到十公里。某林区附近的国家级种子库,储存着濒危林木的种子……
作为首批增援部队,整个灾期他们一直配合当地公安部消防部林业部铁道部奋战在第一线,在各个险区周转,以极高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展现出绝佳的军事素养。当然了,大批的解放军战士前赴后继,烧焦的土地上发生过的英勇事迹数不胜数,宋行简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前期的抢险任务他所在班队完成极其出色,那时他虽然也受伤,但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甚至在取得阶段性胜利时他还给冯月出打过一个电话,说等见面她一定会笑话他的。
冯月出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被火燎没了。
冯月出在电话里就笑出声来,问是不是跟裘千丈一样,冯月出有阵子沉迷《射雕英雄传》,端着饭碗都要坐到电视机前看,宋行简有些生气地挂了。
那时候冯月出以为他很快就能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就跑去跟李姐预定五斤猪肉,要瘦的,只有蠢人才爱吃瘦肉,一点油水都没有,多不会过日子。
当时增援部队十分充裕,甚至还南调来大批民工,组织上建议轮替休整,而宋行简所在部队作为首批参援的部队,已经顺利达成战略目标,可以撤回驻地了,就差一道正式的命令。当时他所在大部队已经轮换到后方休息,而宋行简身体素质较好,救灾经验也丰富,就主动留下帮助安置灾民。
而事故就出在这儿。
那时大范围明火已全部扑灭,只剩暗火,消灭暗火是一件枯燥、需要极致细心的事情,扑鼻是浓烈的烟焦味,地面都是黑灰色,燃烧的腐植层能到半米甚至更深。接替部队刚调来,一些战士经验不够丰富,清扫居民区时漏掉一个被长时间炙烤过热的小型液化气罐,宋行简注意到时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把最近一对马上要转移的年幼双胞胎姐妹扑到身底
下。
爆炸的气浪推过来,门窗墙壁被炸飞,爆裂的砖石木架,瓦砾玻璃砸到宋行简身上,飞溅的大梁碎木几乎贯穿他的左后大腿。他被牢牢钉在地上,身上多处严重的撞击伤,震裂伤,软组织损伤。一名距爆炸源最近的士兵当场牺牲,宋行简身下的两名孩童一个无明显外伤,一个因为巨大冲击力导致视神经损伤,造成永久性中心视力丧失。
“冯同志,你不要着急,这次手术也十分顺利,宋营长身体素质好,相信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恢复的。”
“哦不不不,应该叫宋团长了,组织上已经决定给宋同志提副团职了,不到三十岁的团职干部哦,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
迎接冯月出的干事普通话不太好,说起话来嘴瓢,脑门儿还一直流汗,语气里竟满是艳羡。
冯月出心里恶毒地想,这种好事儿送给你行不行!
其实那干事心底也满是遗憾,太可惜了,天妒英才啊,提了副团又能怎样呢,重伤恢复的身体多半也已经不适合进行高强度训练了,职业军人这条路是到头了。因伤专业,早晚的事儿,至于在地方上还能不能发光发热,难说。
他是刚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专门搞干部工作的,据他所知,多少人到了地方,几年几十年也没什么长进。
和平年代,机会总是那么微乎其微。
到了特护病房门口,冯月出深深呼了口气,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摆弄摆弄头发,把碎发捋到耳朵后,好几天没洗头了,不知道是不是油成一缕一缕的。
捋完心里还是慌,她又抬头盯着门牌上的数字,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向前一步推开门。
是一间非常整洁的病房,屋内空间宽敞,阳光充足,甚至还有供客人休息的沙发,茶几,冯月出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把眼神放到病床上的人。
他很安静,阳光落在他光秃秃的脸上,确实眉毛头发都被烧没了,像个白煮蛋,白煮蛋上还有一些水泡的结痂,安静得像是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不对,应该是个漂亮的白煮蛋,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白煮蛋。
冯月出弯了弯嘴角,想露出个笑脸来,眼泪却先一步“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宋行简已经动了两次手术了,目前恢复还算不错,不过左腿上的贯穿伤还要动第三次。
宋行简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他半眯着眼,垂着冷淡的单眼皮。
“谁让你来的,出去。”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嘶哑得像是几年没有张过嘴。
冯月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一个字节也发不出来。
她想同他讲,肚子里的孩子踢她了。宋行简说过,之前的胎教都是提前试验,胎动后才是亲子关系的正式开始,那天是最具有纪念意义的。
但此时看着病床上的人,她却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是眼泪一味地流。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月出,你别理他,他还在恢复期,精神状态有问题,我们先出去。”
医院的小花园里,一片蓝色鸢尾开得正盛,蓝的纯净,美得梦幻。
宋知恒轻咳好几声,依旧开不了口。
尽管她一再跟宋行简强调,并非世间所有夫妻关系都如他们父母那般。
终于,她还是张开了嘴。
“月出,其实我们家并不在意子孙后代血脉延续什么的,行简那样子,以后站得起来站不起来都是未知数,你看你还年轻……”
宋知恒的目光向下,移到冯月出的肚子上。
冯月出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第47章 病房里的女人
沉静的黑暗中,哐当——哐当——的铁轨声从薄薄的床板传到耳膜,冯月出翻了个身,蜷缩在下铺,身子越来越沉,上回她还能坐硬座,现在只能让部队帮忙订硬卧了。
周五下班就坐大巴去市里,赶上晚上出发那趟火车,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北京。不过那趟大巴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人少,自然就取消了,她四处打听,不论是厂里去市里送货的,还是部队要去采购,只要能捎上她就行。
每周只休息一天,冯月出把两周的攒一起,周五晚上再睡到火车上,很合理的时间安排。
已经后半夜了,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和食物味道,冯月出用头巾捂住鼻子,她知道烟味不好,要是身边有人抽烟她能请求一下,车厢远处飘来的,她也没办法,所差就这一晚上,忍一忍。
冯月出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上回去看宋行简,他非常冷漠,甚至他姐姐还劝她考虑肚子里的小孩子,说他们家愿意赔付一笔钱,或者持续赔付作为补偿。冯月出云里雾里,据医生说宋行简左腿伤是比较严重,但还远到不了截肢或者瘫痪地步,通过手术是能站立起来的,只不过可能一开始正常行走比较吃力,后期认真锻炼也能走的。
医生也无法给出标准答案,但总体来说他们的看法都是比较乐观的,宋行简身体素质好,又年轻,极大可能恢复不错。
这个时候冯月出是绝不会放弃他的,夫妻本来就是共患难的,既然成立了一个家庭,她就会想认认真真过下去。她只是不明白宋行简冷淡的来源,总之绝不会是因为他的晋升。之前家属院是有不少陈世美类型的,但多发于提干后的农兵,多半会踢掉多年等在农村的未婚妻甚至妻子,跟城里姑娘恋爱结婚。但后来因为影响太不好几乎被一刀切了,就没人敢做到明面上,出了道德瑕疵,说不定年纪轻轻就走到仕途最高点了,毕竟军队最不缺的就是人。
宋行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人,冯月出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主动,可能他们真的会过一辈子舍友生活,永远都是纯洁的革命友情。他总是在控制他的欲望,或者说阉割他的欲望。
但说实话,冯月出不自然被这样的他吸引,她以前以为她对他,都只是命运推着走,是意外的意外,是隔着哥的托付的,是冷峻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好感。
但见到宋行简躺到医院床上,浑身包扎着的时候冯月出发现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也是爱他的,可能这种爱跟对哥的不一样,但她心底的痛楚毫不作假,她心疼宋行简。
这种心疼可能也夹杂着对杜辉的愧疚,在那个小村子等待的时间太长,她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美好的,杜辉是无所不能的,在太多她不知道的时间里,杜辉肯定经历过很多困难。水火无情,冯月出不敢想杜辉死前的绝望。
她做好了准备,或者说军人的妻子就是要长期做好这种准备,不管宋行简是瘸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
部队也一定会管他的,就算再不济,他跟那个抗美援朝被炸伤脸的老大爷一样去军人服务社卖菜,再加上自己在服装厂的工资,也完全可以养活他俩跟肚子里这个孩子。
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只不过委屈了妈,说好从今年开始每个月要打给她一点养老钱的,只能先暂时搁置。她悄悄问过罗雅燕的工资,已经跟普通员工拉出一大截了,冯月出看出汪主任也很关注她,随着外贸车间接的订单越来越多,扩建是必然的,冯月出打算加把劲儿争取争取,不过大刀阔斧也只能等她生完孩子。
如果让她当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可能经济条件限制,多跟宋行简讲一讲艰苦节约的美好品德。
想到妈,冯月出眼睛有点酸了,她在家有些时候
想流一流眼泪,但不想让妈看见,在厂子里更不想显露自己怯弱一面,于是连流泪的自由都没有,在这个漆黑的火车下铺,冯月出佝偻成一团狠狠流了眼泪。
妈上个月来的,她来的时候本不很情愿,冯月出也不讲原因,只一个劲儿说想她,身体难受。冯秀容说门前的山阳坡上新种了几棵树苗,正忙着浇水。才几个月,这么早来了有什么可看顾的,怎么也得等要生孩子前一个月再来。
冯秀容对于自己养鹌鹑失败败光杜辉的抚恤金一直耿耿于怀,那么大的一笔钱。她一点也不想给月出增加负担,尤其是月出现在肚子里还带着一个的情况下。因为曾经缠过足,她的腿脚也不行,不能长时间站着,春耕秋收都做不好,只能把地承包给别人。杜辉去世后的每个月定期抚恤金比较少,尤其是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钱不着花得要命,什么都贵了,随便买点啥出溜一下就没了。
失败的经历让她不敢放开手脚,就小打小闹地尝试种树,介绍的人说那种果树产量高,结果早,还耐运输,秋天时候会有人来收,用不了几年就能赚到钱。
冯秀容半怀疑,但还是尝试了,她正忙着种树,月初那边闹得不行。怀孕当然是件艰险的事情,但冯秀容也不想空着手去,去了更不想花他们小两口的钱。她就赶忙去大山里挖黄芩,县城里的药房收,就是因为着急,价格被压得低,不过她顺路摘点榆钱挖点野蒜什么,去菜市场蹲蹲,卖了也能赚点小钱。
还没来得及捣鼓几回,她实在被月出吵的心烦,就去了。去了她才知道出了那么大事,月初也是,电话里不早说,早说她早就来了。
她也想哭,她觉得自己闺女命惨,那么好的姑娘,老天一点也不善待,姑爷也命惨,冲去火里救人,好人,也没好报,她都想回家里把灶台后供奉的保家仙砸了。从年轻到年老,她诚心祈祷的愿望,没有一个成真的,她的愿望很难吗,并没有。她只是如同一位最朴素的母亲,祈求自己的儿子女儿平安健康幸福,后来再加个女婿。
但在女儿面前她肯定不能表现出来一点,她只能把眼泪流在背后。
天边泛白了,冯月出看到有快下车的人拎着行李匆匆忙忙地穿梭,再有两个小时就要到了。
她回去认真思考了宋行简可能冷淡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他可能还在生气,生她笑话他眉毛头发被燎了是裘千仞的气。宋行简虽然很爱生气,但通常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于这次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冯月出觉得可能因为他的脑袋摔得不好使了,书上说,经历过重大变动的人可能脾性也会发生改变,还有那什么,灾难后遗症。冯月出把宋行简的冷淡归结于这些。
她这次来要先道歉。
这次的灾难重大,各大中小企业都自发组织职工募捐,冯月出还作为杰出救火英雄的家属上台发表了感言,她带头捐了五十块,这些钱几乎快要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但她是心甘情愿的,太惨烈了。
因为宋行简的事儿她查阅了很多资料,想要更全面了解这场火灾,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水火无情,在以前她一直以为,人跑光了,就算再大的火,一直烧下去,遇到大河遇到石头地,火总归是会灭的。
原来不是这样,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飞火五个小时能推进一百多公里,人是跑不过的。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不论是公路铁路还是河流,甚至是五百米宽的防火带。铁轨能烧弯,汽车能凝成铁坨子,人能烧一团团焦炭,烧成酥的。不只死于火烧,还能死于缺氧窒息或者有毒气体,有躲到地窖里的人被憋死的,有躲到水箱里的人被煮熟的,扑棱着翅膀的鸡被风拽着卷到火里马上变成名副其实的烤鸡,躯体滋滋冒着油。
冯月出越看越不忍,她觉得自己那个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宋行简是英雄,她每天都跟肚子里的小孩子强调这一点,希望等它出来那一天不要觉得爸爸是个瘸子不好,这是勋章。
她有好多话想跟宋行简说,比如她在厂里发言时候把好多人都讲哭了,厂里募捐的钱要比其他厂多得多,她们还捐了一批衣物,虽然是陈旧布料改的,但绝对能应急。她还想说今年院儿里种的菜都是他爱吃的,还有去产检医生说肚子里的宝宝特别健康……
终于到了北京站,人流拥挤,冯月出手挡到肚子前穿过一个略显昏暗的地下通道,她本就不是瘦弱的体格,现在已经很显怀了。
地下通道出来就正对着一个很宏伟的大钟楼,冯月出先去旁边那条大街吃碗面填饱肚子,然后再坐那个叮叮当当头上带着两条大辫子的公交车去医院。
其实部队很照顾的,甚至地方部队还能派人来接,但冯月出不想给人添麻烦,她自己坐上公交车就到了,再说鼻子底下张着嘴,有什么直接问就行了。
公交车上有大娘给冯月出让座,她觉得心里头暖暖的。
靠着车窗,她觉得自己变化真大,几年前她还是个没坐过公交车,满篇错别字的村里姑娘,现在已经能独立做这么多事情了。
估计这回就是她这几个月最后一回来看宋行简了,离得太远,就算她身体再好也不能总这样折腾,不知道宋行简什么时候能转到地方医院去了。宋行简这里用不着她操心,医院有特护,部队也拿他当典型,什么肯定都是最好的。
至于她,有妈在就够了,妈一来就张喽着给小孩准备尿布包被小枕头小褥子奶瓶奶嘴什么的,冯月出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万全准备,等妈来了才知道还差得远。部队也很照顾她,一些军属经常带着后勤保障任务来关怀她,还会送额度以外的肉蛋奶。现在计划生育严格,一些完成生育任务的还把小孩用过的衣物什么的洗干净送给冯月出,冯月出非常感动。
这些冯月出都打算跟宋行简说,就算他不在身边,也不用担心家里,她身体素质好,妈有经验,组织上也经常帮扶。他专心好好治病就行。
为了减轻坐车转运的疲累,冯月出带了很少的东西,只背了一个背包,里面还装着两罐核桃仁,是冯月出自己砸的,书上说这些对骨头恢复好。其实还挺难砸的,都是妈从家里扛来的山核桃,核桃仁比较碎,砸的时候得很小心,用针尖儿慢慢挑出来。
冯月出一般自己砸时候就把罐子打开,要是仁儿大就放进去,要是碎了就自己吃。本来以为没多少,没想到攒着攒着就这么多了。
到了医院,冯月出先是对着反光玻璃拢了拢头发,在车站卫生间她洗了把脸的,不过憔悴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怀孕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宋行简在军区总医院的南楼,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管理得比较严格,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值守,探视需要登记,冯月出把自己的证件和部队开的介绍信拿出来,那人打了电话,然后才让冯月出进去。
楼层很高,冯月出已经知道怎么使用电梯了,不过电梯里还是有负责按楼层的人。要说的那些话冯月出在心底来来回回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草稿。她又抹了下脸,她希望自己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积极向上的。
医院依旧是安静宽敞的,冯月出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推开病房门。
茶几上连着放了好几个果篮,地上还有几盆油亮挺拔的万年青和君子兰,窗户开着,大片晴朗的日光洒进来,落到洁白的地板上。
有个窈窕的女人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心地把手里的梨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推开门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是一张非常美丽的、有气质的脸庞,倪雪晴。
潋滟清润的眼睛掠过冯月出,她友好地站起身跟冯月出打招呼,把手里削好的梨递给宋行简,装在精巧的小碗里,里面还有个小银叉方便病
人吃。
宋行简也看过来,他恢复得好像不错,头发眉毛都长出来了,脸上火泡结痂掉下只留了一点浅浅疤痕,冯月出心底舒了口气,还好不严重,他那么注意外形,要是留了疤肯定一照镜子就难受。
只是左腿还固定着,按说应该已经手术了。
冯月出的出现像是打破了那份安静,要是按照往常她的性格,一定是会泼辣的、风风火火问个明明白白的,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背着她搞什么烂事儿。
但现在她好累,几乎懒得张嘴。
她只是把背包里的两罐核桃仁儿掏出来放到桌上。
“没事儿,就来看看你怎么样,电话不接,信也不回,怕你又严重了,过几天身子更重我也来不了了。”
“行,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就回去了。”
冯月出说得轻飘飘,就好像她只是出门拐了个弯儿就到医院了一样。
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说。
“你脾胃不好,梨太寒,要少吃。”
过年回家时候宋行简吃了一个,胃疼到后半夜。
关上病房门,冯月出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觉得心底很轻快,甚至想要唱起歌来。
直到医院被远远落到身后,此时的北京城真美丽,路边一片片大朵大朵盛开着的粉红月季,好看得不要命一样。
冯月出有点累了,就慢慢坐到台阶上,远远近近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络绎不绝,有个拉着爸爸妈妈手的小朋友在笑,很清脆地笑。
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神奇,此刻小小的它正跟自己共用一颗心脏。
脚有点疼,冯月出脱下鞋,她现在穿鞋都要垫很厚很软的鞋垫,轻轻摁下去,留下一个小坑,水肿得厉害。
忽然大滴大滴眼泪落下来,冯月出想到自己哲学没过,就差两分,下次考试又要等到十月份了。
巨大的、磅礴的委屈包围了她。
“你真不解释?”
宋知恒拿着那碗削好的梨往嘴里送,冯月出刚出医院大门,倪雪晴也走了,她今天本来就是出于礼节来看一看。宋行简整个学生时代都是在北京,再加上他父亲姐姐那层关系,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
宋行简依旧不说话,出了事之后他就这个样子,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开始还有记者媒体工作者想来采访报道他,但他这副样子实在不符合大众对于英雄人物自强不息品格的想象,后来就没人了。
“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你把这个给她。”
宋行简递过来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国外的汇款单,他母亲朋友前几年汇来的,那场变动之前柏柔山并不是毫无察觉。
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不觉得有人能比你更好地照顾她,以及你的孩子。”
“他能。”
宋行简说完这句话又沉默,闭上眼睛。
宋知恒想说的话就都被噎到了嗓子里,她甚至觉得宋行简还不如冯月出坚强,他在某些层面和那个男人很像,懦弱,逃避。
就算瘸了一条腿又怎样呢,就不活了?
宋行简拒绝接受国内医生的方案,安全稳妥的方案,保证骨骼的愈合,牺牲某些受损神经,只是完全恢复后会留下永久性、比较明显的跛行。另一个冒险方案涉及神经移植,如果成功能恢复大部分功能,通过锻炼可以实现正常行走跳跃,只是成功率不到50%,并且有极高的术后感染风险,甚至一些涉及药物目前尚处于试验阶段,还没有通过卫生部的药检。
总而言之,极其冒险,稍不慎就搭进去一条命。
“昨天我梦到她了。”
宋行简长时间不讲话,声音哑得吓人。
“谁?”
宋知恒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确信宋行简一定会后悔的,为什么人总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错误的那条路呢。
因为人是环境的产物,所有人对于家庭的想象,对于责任的担当,都离不开以往的经历。
第48章 柏柔山(上)
柏家乃南浔百年世族,祖上于前清便以丝绸茶叶商通海外,攒下产业无数,但虽富甲一方,柏家人仍恪守家规,世守清誉,子孙多以济世报国为志。到柏泽昌这一代,人丁渐稀,膝下仅得一双儿女,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妻子肺痨去世后便誓不再娶。
据说女儿柏柔山出生那天窗外蜡梅忽放异香,花瓣层叠如锦缎,竟比别院要早上一个月,枝头引无数鸟雀飞掠,鸣声清越,直至黄昏时分,西边又现二日并出异象,无人不称奇。
再说那柏柔山下生面若神仙童子,三五岁便能诵千字文,解周易,认识之人都说她是神女下凡,必然大富大贵命格,只可惜身体不算好,常年咳嗽。
当然了,这些大多是坊间传言,无多考究,在柏泽昌心中柏柔山只是自己的女儿,要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宝贝女儿。
一战结束,列强卷土重来,大量倾销的洋布棉纱使得民族纺织业陷入困境,柏泽昌是一位融贯中西,思想超前的商人,他深知实业救国离不开西方器与术,大变革是必然之趋,便不再执着于祖业,开钱庄,入股现代银行,做航运物流,支持教育与市政,广厦连宇,一时之间,柏家在商界市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彼时军阀混战,印花税等各种名头层出不穷,列强虎视眈眈,民族企业夹缝生存。国民政府在名义上统一中国之后柏泽昌对这个新政权抱很大期望,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强烈的民族血性家国情怀驱使下,柏泽昌带头捐献半个家身支持抗战,紧急筹措大量粮食药品衣物以及各种日杂用品,亲自监督送往前线。
柏泽昌将自己与这个国家的命运紧紧连接在一起,同时又将柏柔山送往美国留学,并严令她不许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不许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就连专业也是强迫选择几乎无任何政治风险的绘画专业。
随柏柔山去的都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亲属,早早被柏柔山策反,第二年柏柔山就转去了临床医学,那时候学医救国是大部分国人的追求。
1941年皖南事变,国民政府所作所为完全暴露出其政权的短视与局限,早在那之前,柏柔山就多次参加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读书会,在一些青年联盟的监督下,她通过了长期观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对红旗庄重宣誓,光荣成为一名党员。
彼时国内局势紧迫,革命事业到了关键时刻,柏柔山无法安心于后方的象牙塔中,她毅然决然递交退学申请,此时距她完成学业仅需一年,导师极力挽留,但无济于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傍晚,她踏上了归国的邮轮。
带着她父亲存在伦敦银行里那可保她一世、几世荣华富贵的金条。她理解她父亲朴素的、拳拳爱女之心,无关主义,不论时局,只盼乱世中她得以自在存活。但也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她,国将不国,人非草木,她的理想,她的抱负,让所学,在最需要它的战场上发挥作用。
以及,她身上还带着组织下达的艰巨任务,抗战进入艰苦相持阶段,国民党掀起□□高潮,小米加步枪,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对象。
比如,柏泽昌。
“爸!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捐的那些钱根本变不成前线士兵手里的枪!吃空饷,倒卖军需,恶性通货膨胀……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他们做出来的!中原大灾,满地饿殍,民不聊生,他们呢,趁机大发国难财,依旧穷奢极欲!爸,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支持这样的政府,不亚于助纣为虐。”
柏泽昌坐在紫檀木椅子
上,沉默望着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儿,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未来的光辉,他已经老了。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事,并非不知道他捐赠的物资可能第二天就出现在黑市,被炒成天价。
只不过,他的一切都是现有秩序的产物,任何剧烈的社会变革,都必然要消亡一些人。
“你长大了。”
没人能说清柏泽昌这句话里都包含了什么,柏柔山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才注意到,父亲的白发比四年前多了太多,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甚至一回到家便像对待敌人一样对父亲横眉冷对。
“爸!”
她哭着扑向了父亲的肩头。
“你越来越像你母亲啦,要是她活着,也必然……”
柏泽昌开始倒戈,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莫名多出来的急需药品,贴着需滞销处理的各种生活用品,以及必不可少的军需物。通过他这个渠道,暗中为党输送了大量资金、物资、情报,甚至掩护了几位极其重要的地下工作人员。
前面说过,柏柔山一下生便宛若神仙童子,长大之后她的美貌更是所向披靡,凡是见过她的无不为这种美所折服,这美是客观的、蕴含巨大杀伤力的。
凭借着她的家世、美貌、留学经历、穿着谈吐等等,她轻而易举混迹于高官名流,外国使节的圈子里。她常举办舞会,在舞池中央旋转时,展开的洁白裙摆,使她像朵暗夜幽幽盛开的玉兰花,她的美是圣洁的,是高不可攀的。
她人又是那么善良,举办慈善晚宴,然后把募捐来的款项分配给受战争波及的穷困儿童,至于账本是否完整对得上,没什么人在乎,他们默认这都是捞钱的营生,贪得多贪得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数的情报在这里交换,物资在这里中转,人员在这里掩护。
直到某位地下党高级领导的叛变,特务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那时她正对一位技术型高级人才进行策反工作,还没到瓦解心理防线那一步,那人也被特务盯上,慌忙中提供了一份模糊的口供。
她立即使用最高密紧急暗号,通知静默转移,对外称突发疾病去国外治病。实则在地下交通同志的掩护下穿越多重封锁线,经历无数生死攸关,和前线同志汇合。
那时她是心潮澎湃的,她即将经历只出现于文字照片中的枪林弹雨,憧憬过无数次的革命情谊,亲手枪毙作恶多端的外来侵略者,她厌恶那些周旋于舞池里的日子,像陪着一群穿着华贵衣服的蛆,一张嘴便是恶臭味。
她需要一些更真实的东西来证明自己。
彼时的宋志鹏是领导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甚至于刚成年,但党龄已经要比大部分人都长得多了。
十年前某地大旱,民不聊生,他作为家里最不讨喜的孩子被赶出家门,让他一路向南去要饭,要不去当土匪,要不去小作坊当学徒,总之别死在家门口,可惜他又瘦又小,像个火柴棍儿,哪儿哪儿都不要他。
他饿的啃树皮眼晕花,都要跳下山谷寻死了,遇见了路过的队伍,穿着一样的带着补丁的衣服,吃着一样的大锅饭,他们还教他识字唱歌,告诉他这是一支人民的队伍。
宋志鹏不知道人民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饿死,便紧紧跟着队伍,就算原地驻营休息他也不敢闭眼睛,瞪着眼睛盯着旁边的大人,生怕早上一睁眼就被扔下了,饿肚子太难受了,他不想饿死。
“跟着我们会吃很多苦。”
“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宋志鹏就这样跟着队伍,从不叫苦不喊累,别人都叫他小同志,他总是背着个锅小跑着跟着大家,后来有了儿童团,他永远是最积极的那个,站岗放哨,传鸡毛信,连唱革命歌曲都是声儿最大的。
当然,他最大的优势还是扛枪打仗,他小时候用弹弓打家雀儿就是最准的,现在给鬼子脑袋开花也准,以前叫过他小同志的人几乎都没了,战死的,那些年的战争太惨烈,我们死了太多人。
都说宋志鹏有大将风范,很会打仗,他是那种几级跳的火箭式干部,个子还高,一笑起来露出两排大白牙,浓眉大眼的,很会搞群众动员,整个人精神的不行,任谁也想不到他小时候那副小耗子样儿。
挺多女孩儿喜欢他的。
他和柏柔山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
他转移伤员时候被流弹射中手骨折了,随队的卫生员是刚经过短期培训的,简单给伤口消消毒行,别的就差点意思,但是平日跟着的医生被借调走了,那个卫生员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一拉一捏一顶的,嘿,嘎巴一声,还真给接上了。
宋志鹏觉得好像哪里出点问题,但他也说不清,直到这一天。
他想把食指伸直,中指直溜溜地直了。
“医生姐姐,情况就是这样。”
宋志鹏可怜兮兮地说,他比挺多人年纪都小,有时候就爱搞一些怪腔调。
“出去,管你是什么领导!我没空跟你在这闹!”
那时从上到下穿的军装都差不多,洗得发白发灰的粗布军装,补丁套着补丁套着补丁的,哪来的都有,捐赠的,缴获的,老乡送的,从死去战友身上扒下来的……总之有个穿就不赖。
是分不清什么官,但一般干指挥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望远镜,挎着个地图包,就跟宋志鹏现在一样。
“嘿!你这个医生,不关心伤病员就算了,怎么一点礼貌没有!”
宋志鹏一来就知道了,这个就是旁人说的那个仙女医生,据说漂亮得不像真人,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那是柏柔山跟宋行简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们对彼此印象都不太好,柏柔山从小有个咳嗽的毛病,身体素质不咋好,每天超高强度工作导致她累的灵魂像都飘到了半空中。战场是残酷的,生活条件也极艰苦,很多运下来的伤员都是炸掉了半边身子,只余半口气,有些最后时分哭着呼唤母亲,有些迷茫地在找自己被炸飞的腿……
极其残酷的战争,不断锤炼着柏柔山的内心,这支庞大的、贫穷的、源源不断的、人民的军队,把钱花在这里她心甘情愿。
只是偶尔也会产生负面情绪,她一边掐着头发上的虱子,一边想念淑娘做的糖藕,哎,真是好吃。
总有人在工作之外也借着各种理由来找她,其实都是好奇,不外乎说两句话,但柏柔山就不是那种成天笑盈盈的人,不过就算是冷脸,别人也想看。
第49章 柏柔山(中)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柏柔山跟旁边的卫生员说,有个人看着好好的但脑子不正常非说自己手指头不听使唤。
卫生员弱弱地说。
“柔山姐……可能真是我接错了……我还没学到那……”
宋志鹏当时连个绷带都没有,裸着手吊儿郎当就来了,柏柔山看他年纪小还不稳重,以为他是来捣乱的。
“谁让他笑的,这样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太影响医生判断了!”
柏柔山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爱笑,整天贱嘻嘻地笑,不过后来就没有了。
“对不起宋同志,当时是我误会你了,你手部骨折情况比较特殊,错位是一辈子的事情,需要重新接,请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需要重新操作一下。”
宋志鹏正蹲着吃饭,一个缺好几个豁儿的破碗转着圈儿的扒拉,一会儿跟左边的说说话,一会儿跟右边的说说话,就是不搭理站在他前面的柏柔山。
“嘿……柏医生跟你说话呢……”
旁边的人一直用胳膊肘戳他,他才假惺惺地抬起头来,像是刚看见柏柔山一样。
“哎,柏医生多忙啊,不劳烦您费心了。”
柏柔山在心底翻了无数个白眼,但还是好声好气说。
“昨天刚缴获一批吗啡,数量非常稀少,你如果现在不接受手术,之后长好了就只能生折断了,你年纪还小,自己想……”
“生折怎么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柏柔
山真想不通这样人能带兵打仗。
“随你,你愿意疼就疼着。”
最好疼得你哭爹喊娘才好。
这其实是一场比较严重的医疗事故了,但在那个时代我们的正规医生少得可怜,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大多是上面通过数周培训就分配来的,只要能识几个字,足够细心,知道战场急救,止血包扎简易护理之类的,马上就能结业成为卫生员,去前线救急。
小卫生员姓苏,叫苏春花,上个月才加入革命,她父母哥哥全都被鬼子扫荡时候杀死了,她被她哥藏在马圈的石槽里,上面覆盖了一层玉米秸秆遮住了她的身影,鬼子细心得很,刺刀几乎紧贴着她的脸扎下去,她紧紧咬着嘴唇,一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父母亲人的死让她心中只剩仇恨,甚至拿着一块石头就想去前线跟鬼子拼命,被组织救下来之后耐心劝导,让她先去当卫生员,前线战士杀的鬼子里也有她一半,她年纪太小,才十五六岁,没什么基础,不适合贸然去前线。
柏柔山她们晚上都住在一起,运气好时候住到老百姓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打地铺,在敌占区时候就能睡哪睡哪,高粱地玉米地芦苇灌木丛的,苏春花经常半夜惊醒,哭喊着大叫,柏柔山安慰她,抱着她,像母亲那样轻轻安抚她的后背。
柏柔山睡眠一直不好,不论是在家里那个紫檀木的闺床,还是波士顿高级公寓的羽绒床垫上,她的睡眠一直很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失眠,所以她对睡眠一直有着极高的要求。
初到美国时谈的男朋友就是因为呼吸声音太大她才选择分手的。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她的睡眠问题几乎成了最困扰她的事情。
但她无法苛责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自然也无法苛责她造成的医疗事故,按说当时不应该让她上手,但情况太紧急,谁也来不及仔细设想。
“你名字多好听呀,苏、春、花,万物苏醒,百花盛开,我们的春天就在前方。”
“有什么好!一点也不好!我们村里的花可多了,什么桃花杏花枣花,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苏春花又开始抖,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往日玩伴的惨死模样历历在目。
“没事没事……”
苏春花痉挛得吓人,柏柔山抱紧安抚她。
一天傍晚,宋志鹏还是磨磨蹭蹭地来了,柏柔山她们医疗小队借宿在老乡的空房子里,竟然还有炕睡,这是极好极好的条件了,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想要睡个好觉。
“那个……我来接骨头……”
要是别的手指头接错了没准儿他还真不管,但食指可不行,他还要使枪的,他枪接触得早,两只手都能用,小神枪手。
柏柔山没说什么,她肚量大得很,真正做到对患者一视同仁,苏春花倒是不好意思地忙上忙下,她最近跟着柏医生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也认识到自己当时太莽撞,太盲目自信。
柏柔山打开医疗箱,拿出医疗记录本,迟疑了一下。
“只剩最后一支吗啡了,上面打过招呼,明天会送来一个重伤员,做情报工作的,伤口严重感染,要截肢。”
“我说过我不怕疼的!”
宋志鹏梗着脖子,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小截木棍,又不知道从哪拎出来一瓶高粱酒。
他早就这种打算,才来得这么晚,吗啡多珍贵呀,必然要用到更危急的伤员身上,小小的骨折算什么。
“行。”
柏柔山看了他一眼,高浓度白酒从来不能真正麻醉,顶多算是醉麻,抑制神经系统,让人对疼的反应变迟钝,说不疼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这种行为还可能会导致手术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术中呕吐窒息血液循环问题凝血什么的。
没人想这样做,但凡有别的选择。
“苏苏,去,叫几个男同志来帮忙。”
“你叫人来干嘛?”
宋志鹏有点着急了,他不想让人看见。
“抓着你胳膊。”
宋志鹏还是叫了,嘴巴里的木棍都要咬断,冷汗齐下,衣服湿瓜瓜的,柏柔山冷静的吓人,果断又迅猛地把他快要长好的骨头再次掰断,吩咐抓着他的同志用力。
她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甚至还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摸着宋志鹏的胳膊,她的手粗糙又温暖,嘱咐道。
“放轻松。”
柏柔山真白啊,怎么这么白,脖子上的皮肤跟玉雕的一样。
宋志鹏觉得浑身变得暖洋洋的,像要漂浮起来。
嘎巴——
“啊!!”
紧绷导致肌肉痉挛,柏柔山怕再错位,所以才让他放轻松。
接好柏柔山的笑脸马上就下去了,利索地用夹板进行固定,用绷带捆扎,然后用三角巾悬在胸前。
“平日要注意,短时间这手切不能再受伤。”
宋志鹏出来走路都是飘的,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思绪混乱,倒是旁边的小兵还没回过神来,话不过脑子就出来了。
“下次您再受伤还叫上我行不?”
……
如果你以为接下来这两人之间就产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愫,那就大错特错了。
日军一次次对敌后根据地实施空前残酷的扫荡,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宋志鹏带领部队化整为零,频繁转移打游击,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交代了的时候又死里逃生。
柏柔山成为某区战地后方医院的负责人,有了相对稳定的环境来治疗伤员。同年世界反法西斯战场迎来转折,国际局势松动,柏柔山立即通过海外同学与华侨组织筹得部分珍贵抗菌消炎药物、高端器材。同时积极与国际援华组织对接,安排国际志愿者深入根据地,记录了日军暴行的影像图片,文字采访,统计报道在世界各地激起千层浪。
“柏医生好厉害,我看那篇报道了,你怎么会那么多语言。”
宋志鹏与柏柔山再见面是两年后了,他负伤,率部队转移,伤口感染,正好到柏柔山负责区域。
“你必须要休息,命是最宝贵的。”
宋志鹏身上多了不少伤,其中发炎的这处最吓人,是枪伤,再偏一点他小命就没了。
柏柔山也变了很多,她脸上不知为什么多了很多红斑,头发也剪得很短,几乎快贴头皮。
宋志鹏说的是柏柔山的一次采访,她用多种语言平静叙述日军的暴行,被虐杀的无辜群众,作为一名医护人员的所见所闻,那不是政治宣传,只是最简单的、朴素的、从人类共同情感道德出发的东西。
“见笑了,母语外我只会英语,别的是紧急背诵的。”
前面说过坊间传言这柏家女儿是神童,其实都是夸大,她只不过记性非常好,几乎过目不忘而已。
“你也成大小伙子了。”
柏柔山几次听到过这位小同志的名号,打过不少漂亮仗,英勇极了。
她能看出他眼神里的倾慕,这种目光太多了,从小到大,喜欢过她的人数不胜数。
“年龄有这么重要吗……”
宋志鹏有点不忿,但没到第二天他就偷偷跑了,要赶紧追上大部队。
第三次见面来得格外快。
日军开始更频繁的低空侦察,侦察机发现了柏柔山所在临时医院区域的异常,情报拦截下敌方即将一次大规模清洗,时间非常紧急,医院立马拆分成几个更隐蔽医疗所向不同方向转移。
因为医疗水平相对较高,这座临时医院承接了很多其他医院无法接收的重伤员,那些伤员根本无法完成转移任务,有的甚至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现在转移不如直接给他一枪。
轻伤的可以及时撤离,不危及生命的可以暂时隐藏到老乡家里,而像这些——
被子弹打断脊椎年纪轻轻注定终生瘫痪的学生兵,被刺刀挑开腹部补了好几刀靠着顽强毅力爬出来刚从手术台下来的老战士,送情报误入雷区炸断双腿正高烧不退的小女孩……
他们都被转移到山洞里,温度很低,柏柔山给
每个伤员擦了擦脸,然后镇定地开始归络手里的物品,几卷纱布,消毒水,极少的消炎药,物资太匮乏了,总要先紧着活人来。
以及两支步枪,一个手雷。
太简单了,简单的一眼就能看过去。
“柏医生,你何必……”
年轻的学生兵喃喃着,他身体不能动,脑子却清醒,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嘘,不要害怕,有我在。”
柏柔山轻轻拍了拍年轻学生兵的手背,又喂了他点水,制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不外乎不用管我们这些废人。
柏柔山撕下一条白床单,咬破手指一遍遍涂抹出十字的形状,系在胳膊上,闭着眼,脑子里飞快过着一些词汇,不外乎中立、人道主义、战争罪……
她假设自己是国际红十字组织成员,这是个中立组织,名义上受《日内瓦公约》保护。
但日本早已公然违反条约,所以大概率还是一个死。
所以她强硬劝走要留下的苏春花,此时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能独当一面的战地医生,柏柔山不认为应该这样白白牺牲一位战士。
至于她自己。
死亡,每个人都会死亡,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柏柔山没死,这些重伤员都没死。
情报有误,或者日军任务有变,他们忽然改变路径向另一区域发起进攻。
“苏春花同志牺牲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串很廉价的红珠子,苏春花平日爱不释手,这是她哥生前送她的礼物,薏苡仁串的,用凤仙花水煮上色,能保平安。
“还有这个。”
宋志鹏另一手拿的是医药箱,表面的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净,柏柔山掀开,里面药物整整齐齐,分支未少。
“我想这一定很重要……苏同志死前一直把药箱紧紧护在身下……”
柏柔山抬起头,天高云淡的深秋,一只小鸟哀鸣着飞向远方。
入冬那天,柏泽昌死了。
国民党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位有巨大影响力、在建党初期鼎力支持过的商人在此时公开倒戈共产党,杀鸡儆猴,进行政治表演是他们一贯作风。
一连几日,报纸头条都是“奸商柏某,通匪资敌,叛党祸国,经军事法庭审判,已于xx年x月x日伏法。”
“你……想哭就哭吧。”
柏柔山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手消毒,消毒液的味道就要渗透到她的血液里去。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吧。”
——
隔年,宋知恒出生于陕北延安,被托付给一农妇,柏柔山只来得及匆匆亲吻一下她的脸颊,就头也不回扎到夜色里,直到一九四九年才接回身边。
宋知恒吃百家奶长大,虎头虎脑,竟强壮得像小牛犊。
那时候柏柔山还不知道,宏伟远大的理想下,她看人时被加了太多东西。
第50章 柏柔山(下)
“不知此生是否再有机会相见了,柔山你多保重……还有,我已同石安在一起,不知你是否介意。”
“有什么可介意的,你们都是我朋友,祝你们幸福,一路顺风。”
此时大局已稳,宋志鹏继续留在军区担任高级指挥,柏柔山在中央卫生部工作,她刚被从地方调回来,穷地方的感染病,一死死一片,她亲自带医疗卫生队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普查普治,努力建立基层医疗,但还是差很多,太落后了,医生太少,医学院太少。
这次回来几乎是宋志鹏威逼胁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三年过去一个人会改变这么多。
宋志鹏改名宋鹏,大张旗鼓回乡认亲,并将母亲,双胞胎弟妹一同带来北京,他与那双胞胎是同母异父,所以他在饥荒时第一个被赶出家门,离开家时不满十岁,童年记忆大多都是挨打,挨饿,但他记得每次挨打过后母亲会边流泪边抱着他唱摇篮曲,弟妹也会偷偷握着吃食背着叔叔给他。
柏柔山不肯调回北京,宋鹏竟强硬带走宋知恒,此时知恒已经七岁,整日跟柏柔山带队下乡,柏柔山她们团队一直致力于培训“赤脚医生”这项中央任务,努力在村子里最起码培养出一两个能处理常见病的卫生员,这项任务也是十分艰苦,有些村子穷到、偏到难以想象,整个村子竟然找不到一个识字的人,有些村子几乎看不到青壮年身影,战争时候都牺牲了。
宋知恒是不知道艰苦的,在哪里她都是疯跑,是孩子的头头儿,能跟着妈妈是她最高兴的事情,在延安时候托付的老婆婆把她当亲孙女疼,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宋首长跟柏医生的孩子,多少带着点溺爱了,生活条件不算好,但精神上一定是富足的。所以她性格就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柏柔山头疼过一阵子,怕这小孩长大成流氓,后来带在身边看还好,就是小孩的调皮,性格过于跳脱而已。
不过实在算不上聪明,最起码比她小时候差得远,但比她健康得多,柏柔山还是满意的。
不过养到宋鹏那一家人身边她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我以为你会劝我。”
“劝你什么?”
“劝我留下。”
“我尊重每个人选择。”
柏柔山和那女子对视一笑,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她的长发已经剪掉很久了,现在将将到下巴。
那女子握住手里的通行证,这几乎是最后一条道路,不管是否可以,都必须尝试。
“那我劝你!你跟我走。”
远处是简陋的罗湖检联楼,那女子环视一圈,几乎有些神经质。
“谢谢你,小蓉,这里还有需要我的战场。”
柏柔山虚虚望着远方,今天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沉厚的阴云压下来,像是在积攒一场大雨。
“不说这些了。”
柏柔山低头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间快到了,便加快了语速。
“来不及,不然想把宋知恒带来让你瞧瞧的,但是太丑了哈哈,像个野丫头,你知道的,像她父亲。”
小蓉理解柏柔山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提醒自己她已经有家庭有孩子了,也表明不可能再跟蒯石安产生什么关联。
小蓉、蒯石安与柏柔山是一起长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马,柏柔山自小长得漂亮,但身体差,柏父不让她出门,她在花园郁郁不得欢时候蒯石安总会带着小蓉爬狗洞进来找柏柔山一起玩。
她们的成长路径也是大致相同的,留学时候柏柔山和蒯石安都学的医,青春懵懂时候曾短暂在一起过,不过很快又分开,柏柔山的感情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善变的如同波士顿的天气。
小蓉总习惯追随蒯石安的脚步,但依旧选择了向往的新闻学,抗战时期回国做过一段时间战区记者,她此次要先去香港,再从维多利亚港出发乘远洋客轮穿越太平洋到旧金山。蒯石安医科大学毕业后不断深造,此时已成为美国公民,为确保小蓉在香港能顺利获得签证,在回国之前他们二人已经秘密领证。
“那些东西……一部分当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要是有剩余,就拜托你们暂存,等知恒长大交给她。”
柏柔山说的是波士顿的房产,柏泽昌保存财产永远都选最朴素的方法,要不是房产,要不是金条,就连北京钟鼓楼那一片都有给柏柔山攒的嫁妆,一小四合院。
“才不要……我们不会动的……等政策松开了,我们一定回来看你!”
小蓉用力握了握柏柔山的手背,当初娇滴滴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但还能看到那个坐在秋千上哭鼻子的小姑娘的影子。
“再见。”
这声再见之后,这对青梅之交就再也没见过。
“柔山呀,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哇,家里就只有知恒这么一个女娃娃,多素净哦,不热闹,要我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再添一个好喽,生个大胖小子。你也不要那样忙工作,多关心关心家里,外面有鹏鹏一个人就行了,家庭是讲究分工的嘛,两个人都忙,那日子还过不过啦。”
宋母说着,夹过来一筷子扣肉,很厚重的一层油,不知道加了有多少辣椒麻椒。
这一桌子菜都是这样,红
的绿的油油腻腻一盘盘,柏柔山一点辣吃不了,可能因为那几年的艰苦生活,她过敏的更厉害了,现在只是闻闻味道,就觉得鼻子嗓子都痒,只零星夹了几筷子眼前那盘青菜。
“不要一直吃青菜,吃肉,多吃肉!吃肉多了身体才好。”
宋母不大看得上柏柔山,她这个儿媳妇太傲了,身子骨也不好,看着风一吹就倒了,人再厉害有什么用。要她说就是她儿子仁义,这么大的官还就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媳妇。要她说柏柔山还不如她们村随便一个大姑娘,人家屁股后面连着生一连串的孩子还照样能下地干活!
“宋知恒,好好拿你的筷子,怎么夹菜。”
小孩的学习能力是极快的,饭桌边的宋志强使筷子时候整个手掌都在用力,但还是夹不太好,所以每回都夹一大筷子,然后用力时候就掉一大半,最后只夹上来一小口。
宋知恒小时候学筷子还被妈妈讲过,一会说她不美观啦,一会说她不礼貌啦,为了让她长记性还用筷子敲过她的手指头,可疼了。但是小叔这样用筷子也没人说他呀。
宋志强脸红了,似乎被狠狠羞辱了一番,他也不喜欢这个嫂子,应该说这个家里除了宋鹏其他人都不欢迎柏柔山。
“吃饭,吃饭时候别说这些。”
坐在主位上的宋鹏说话了,他跟以前变化挺大的,也可能是工作需要,人沉稳了太多,腰挺得很直,头发眉毛浓密,嘴唇紧和,令人生畏。
柏柔山草草几口吃完,拍了拍宋知恒肩膀示意。
“你们慢慢吃,我和知恒先去单位了,刚调回来事情太多,我需要好好整理整理。”
“哎……小柔……”
柏柔山没给别人答应或者说话的机会,拉着宋知恒的胳膊就往出走,宋知恒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也不喜欢奶奶他们,叔叔家的小孩把她的玩具都摔坏了!
“你闹够了没有,刚回来就这样,有必要吗!”
宋鹏抓住柏柔山的胳膊,任她怎么扯也不松开。
“知恒,你先去花园里玩,你看看那些植物都认识吗,有没有药用价值。”
宋知恒在野外乱跑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她认识很多植物药材,还有小虫子,好多虫子也是可以吃的呢。
“我没有闹,我真的很忙。”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个月才安排工作,快一年没见了你就不想我吗?能不能不搬出去,我妈他们住一楼,我们住二楼,你不喜欢一起我们就分开吃饭,我真的……很想你。”
“我跟知恒都喜欢安静,单位的房子还离得近。”
“那地方窄得要死,再说了,现在住房这么紧张,你好意思跟一群等着分房的小年轻抢?”
“也对,我们还是去跟淑娘住。”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回来住?我妈只是个落后的农村老妇女,你跟她一般见识做什么?你在外面对多难缠的病人都耐心,为什么就不肯把这耐心分我身上一点,是不是我随便做了什么立马就在精神上给我枪毙,一点机会不留!”
宋鹏说话时候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直在跳。
柏柔山想,原来他也这样痛苦。
她叹了口气。
“宋志鹏,不对,宋鹏,我不是讨厌他们,我可以无视他们,我是讨厌你,在你身边的每一分钟我都觉得痛苦,我们放过彼此吧。”
离婚太麻烦,像他们这种情况要政治审查组织介入,多半都会调解,柏柔山也不想影响宋鹏政治前途。
“放过彼此,怎么放过彼此?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放过的吗,那么艰难的时刻我们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
“你说的好好过日子是否指,我放弃工作,每天在家里等你下班,准备好暖水热饭,然后生一个儿子延续你的血脉,如果不幸生了女儿就继续生一直生下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家里也不需要你做饭啊,有保姆有警卫员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工作轻松一点,我心疼你在外面劳累奔波,明明我有能力让你过轻松的日子。”
“哦,好,现在我心疼你了,心疼你的劳累,你去把这身衣服退还回去,到门口站着当警卫员,去食堂当炒菜的大厨,总之不要成天加班这样劳累。”
“你!你不要这样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马上要查到你头上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
“什么事?”
“你还反问我?你混乱的男女关系!”
“呵——”
柏柔山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提我那个大资本家父亲,我的海外留学经历,提我的私生活,是否这些一直是你耿耿于怀的点呢。刚在一起时我就讲过,我这人感情充沛,有丰富的恋爱史,当时你不介意,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忽然介意了?这就是当初你跟保姆搞到一起的原因?”
“我没有!我说了多少遍我没有!我没有!”
宋鹏的拳头捶到旁边的墙上,有鲜血冒出来。
柏柔山只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好漂亮,瞳色很浅,琥珀一样,像一颗清亮的玻璃珠。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次柏柔山离开宋鹏没有再拦,只是安静地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脑袋。
这么大了还蹲在地上玩蚂蚁,柏柔山再次真情实感为宋知恒的智力担忧,怎么就没像她多一点。
宋鹏再次回到屋里一句话也没说,他盯着桌上的一盘菜,她说了,她不讨厌他们,她讨厌的是他。
饭桌上安静得吓人,绝对的实力让宋鹏在这个家里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毕竟宋志强,宋玉秀的工作都他安排的,宋母花园闲聊时受到的吹捧也是因为他。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哇?我们真想你。”
柏淑娘一下下摸着柏柔山的手背,哎,小姐又瘦了。
柏淑娘是柏柔山的乳娘,她还有个小女儿,和柏柔山从小一起长大的,柏淑娘的丈夫死在土匪窝里,那时候土匪猖獗,他穿着柏泽昌的衣服才让柏柔山的父亲逃过一劫。
所以柏柔山认为自己对淑娘母女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最开始时柏淑娘还是在柏柔山跟宋鹏家里做保姆的,后来宋鹏认亲带母亲和弟弟妹妹回来,柏淑娘跟宋母处不惯,应该说宋母觉得柏淑娘这个保姆一点也不像个保姆,就把老家的表外甥女带来。
这个表外甥女长得很青春美丽,跟宋鹏年纪差不多,据说小时候关系很好,柏柔山有一回在卧室里看见那个保姆挑挂着的内衣,紫粉色的,柏柔山一直都只穿素色衣服,身材也单薄,那件丰硕的内衣挂在那里真是格格不入。
柏柔山很快就申请外调,她觉得在那个家住一天都恶心,宋志鹏问她他是不是只要犯一点错马上在精神上被枪毙被判死刑。
柏柔山真想说不仅是精神上,要是杀人不犯法她当时就把他毙了。
“嗯,我跟知恒住这里,又得麻烦您了。”
柏柔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头贴在淑娘的怀里,以前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淑娘就这样哄她睡觉,一把大蒲扇,永不停歇地摇。
天乌乌……要落雨……囡儿囡……快困去……
夏日漫长的午后,等她睡醒,桌上准会摆着一碗绿豆汤,加了薄荷糖水的,一口下去,凉到心窝里。
柔山,见信好。
是哥哥来的信。
柏柔山的哥哥和她完全不同,不同的让人难以想象是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他资质平庸外貌平庸,任何一方面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家里以前是柏泽昌做主,柏泽昌死后就是柏柔山。
战争一结束柏柔山就让哥哥除自住外处理掉所有房产与产业,尽数交出一点不留。其实柏家资产在战争时就已大大缩水,几乎全变换成物资流向前线,留存下来的不如鼎盛时期百分之一,这些现在也捐出去,算是想换
一些政治资本吧。
哥哥本是照做的,他极信任这个妹妹,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情愿,倒不是钱财,而是因为他极爱书画古籍,珍本善本,名家碑帖之类的,库房里存了几大红木箱,他觉得这些就算捐出来也得不到妥善安置,恐被粗人玷污,就留下了。
没想到之后这些东西惹了大麻烦。
“柏柔山同志,我充分肯定你的专业能力,也听过您的革命贡献,几个破药箱,一把手术刀就能在大后方组建起来医疗队,但你知道的,我能力有限,上面的压力我也承担不住……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几乎没有医疗站,那边极缺人,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政治敏感度比较低……如果你没有异议,请在文书上签字。”
柏柔山愣了一愣,但好像又意料之中,她的职位已经一调再调了,现在只是中级卫生学院临床课程的老师,职级降了不知道多少,她现在是需要钱的,淑娘和知恒都需要她来养,她眼睛瞥到桌子上的保温水杯,已经被摔得破破烂烂,还是回国那年朋友送的礼物,这么多年,也枪林弹雨过,竟然没丢。
她身子弱得夸张,喝冷水会胃疼,也可能因为这个,蒯石安特意买的贵的,才能用到现在。
“好,谢谢您帮忙争取的机会,我愿意。”
柏柔山马上签字,她字漂亮得很,行云流水的,名字签下来跟一幅好看的画一样。
她已经接受两次审查了,最后那次甚至还被要求当众检讨自己的阶级思想,以及与所谓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政策总是在变,最初时候还给柏泽昌平反过,现在又戴上了高帽子,柏柔山已经学会了闭嘴。
这时候被调到偏远地区基层医疗单位也不一定是坏事,支援边疆建设既可以实际解决当地问题,也能远离政治中心。淑娘没事,她有女儿照顾,柏柔山比较担心宋知恒,留在宋鹏家里她肯定是不愿的,但边疆教育条件相比之下差得很远,宋知恒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有些头疼。
问问知恒自己的想法吧。
柏柔山这样想着,边往家的地方走,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路灯下莹白一片,雪花还在飘飘扬往下落,因为已经晚了,地上踩的都是灰黑的脚印儿,柏柔山想自己新踩出来一趟道儿,就去踩那些有点深的雪,鞋没一会儿就湿了,没关系,家里还有一双棉鞋。
瞧见一个小雪球,柏柔山有点开心一脚踢飞起来。
“哎!”
好像踢到人了,柏柔山忙小跑着要去道歉,越近越觉得不对劲儿。
原来是宋鹏,他们已经陌生到这种地步了。
“不回家你倒是生活得很开心啊,蹦蹦跳跳的跟小孩儿一样。”
他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肩膀那积了点雪,看起来站了有一会。
柏柔山往后瞥了一眼,不远处警卫员跟司机都在,排场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又升星了还是升杠了。
柏柔山不想理他,但不说话宋鹏就不让她走,堵在前面。
柏柔山就停下脚,拧开保温杯吹吹喝了口热水。
这时候好像太安静了,似乎能听到雪花落在人世间簌簌的声响,宋鹏看见热气氤氲中,一朵小雪花落在了柏柔山的睫毛上。
她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漂亮了,脸上因为过敏长斑留了疤痕,眼角也有了淡淡皱纹,但一动起来,那么一抬眼,那么一笑,还是美得惊心动魄。
“你搬回来吧,那些事我去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跟处理你那两个草包弟弟妹妹一样,写封推荐信,还是量身制定个招工,连扫盲班都带作弊的那种?”
“柔山,你讲话不要这样难听……他们接受不到教育不是他们的错,你能不能不要抓着这些小事不放。”
柏柔山已经快要失去跟宋鹏交谈的耐心了,她知道在这世上处处看关系,包括她自己也这样,但她接受不了宋鹏这样肆无忌惮,近乎颠倒黑白。
宋玉秀曾见她穿着白大褂,心中艳羡,央求哥哥,宋鹏竟然真来问她,能不能给宋玉秀找个合适职位。
似乎医生真是识得三五个字杀过猪宰过羊就能上手术台给人开刀治病一样。
柏柔山是真的觉得宋鹏这个人是无法交流的,宋鹏竟然还执着她是不是不爱他了。
爱爱爱!早就像那个雪球子一样被踢飞了!
“请你不要总装出这副被辜负的模样好吗,是你跟保姆搞到一起的,又不是我。”
柏柔山轻飘飘地说着,宋鹏又一副受到巨大侮辱的模样,柏柔山已经厌倦了这种,就连看到宋鹏痛苦也觉得无趣了。
“我现在已经影响你的政治前途了,我劝你早日跟我离婚,最好和组织批判我一番,然后划清界限,不然你也早晚完蛋。”
“我只有一个要求,到时给宋知恒办理住宿,她跟你们在一起学不到什么好,虽然因为你的劣质基因,导致她愚笨又丑陋,但在我的教导下,她最起码是个善良的正直人,在你们身边成长,大概连这为数不多的优点都要失去了。”
“你,你这个……”
宋鹏永远都说不过柏柔山,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不过今天听到柏柔山这么多话,他心情也好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调去远疆受苦的,一切都有我在。”
“有你在什么?我劝你不要插手我的事,目前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好?这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总想着去受苦。”
柏柔山不说话了,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跟宋鹏交流的欲望,爬雪山时候他不说苦,过草地时候他不说苦,挨了枪子伤口发炎差点死了也要追上大部队的时候他不说苦,现在忽然就做什么都苦,怎么做都苦了。
柏柔山到家关上大门时候宋鹏还愣着站在路灯底下,屋里宋知恒在大声叫着妈妈,快过年了,淑娘正带着宋知恒一起剪灯花。
说实话到现在柏柔山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她觉得自己记性变差了。
宋鹏是忽然这样的吗,人会忽然产生这么大变化的吗,或者他一直都这样,那如果一直这样,当初的她又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他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小恒小朋友,请问你愿意跟着你妈妈我吗?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那边教育水平很差,你智商又一般般,还是在北京读书比较稳妥。”
“哎,这回来才没两年,怎么又要走,你们领导怎这样不讲道理!”
“嘘……阿姨不要乱讲话。”
柏柔山已经不叫淑娘奶娘了,改叫阿姨,奶娘那是落后的、腐朽的称谓。
“哎……”
柏淑娘叹气,然后又给炉子加了两块煤,炉子旁边放着柏柔山湿了的棉鞋,淑娘是顶细心的性格,她看着小姐长大的,说实话,真不比对自己亲女儿差。
第二天一早柏柔山就被带走了,雪像是巨大的棉被包裹着一切,任何声音都显得软绵绵的。
这次很早,柏柔山踩的是新脚印。
“嫂子,你喝点水,我就是例行,走个过场,你别介意。”
审问柏柔山的竟是宋志强,柏柔山真没想到宋鹏竟然真能把这个草包推到政治部来,后来又一想,也对,人家身世多清白,几代贫农,又会溜须拍马屁,又会喊口号,脑子里还没什么东西,最适合搞运动了。
柏柔山当然看不起他,不过她已经收敛很多了,毕竟人还是要识时务。
“柏柔山同志,请你回答这是什么?”
头顶的灯太大,晃的柏柔山不自觉眯起眼,她发现宋志强和宋鹏还是有一点相像之处的,脸型比较像,但是宋鹏的五官更立体一些,尤其是鼻子。不过差别最大的还是气场。
“是一张艺术展的展览证书,当年我还没转到医学系去,学院举办的竞赛,我参加了,没想到获奖送去美术展了。”
……
柏柔山把讲过无数次的东西再讲一遍,在讲述这些文字时她自己似乎也在旁观。
柏柔山注意到宋志强脸上是一种类似满足的情绪,审判她,这件事让他觉得满足。
大概也是宋鹏的意思,柏柔山冷静地想,他们的想法似乎都是杀一杀她的傲气,让她早点认清现实,回去乖乖生个孩子,儿子。
柏柔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觉得她还有傲气这种东西呢。
“哎。”
宋志强叹了一口气,似乎为难着说。
“嫂子你这种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你父亲那边暂且不谈,光你身上这海外关系……你看,要不你先去郊区的河团农场劳动一段时间?你放心,不累的,你主要在卫生所帮忙,平时积极参加政治学习就行,有时间再参加农业劳动……”
宋志强还没说完话,柏柔山便利索地签字。
宋鹏又估算错了,他以为柏柔山就算不害怕,但最起码也会提一提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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