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更沸了。
三人一边往锅子里涮肉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气氛不算热络,甚至有些尴尬。
蒋培风性子本就温雅沉静,甚少与同僚亲友聊天说地,多半是问一句答一句,没人问便安静用饭,很少挑起话题。
陆昱和薛述在一起时,时常会玩笑打趣,很是有少年人的活泼意气,但今日留了蒋培风吃饭,许是怕话多唐突了他,陆昱也不多言,只是不时眼神微偏,隔着锅子朦胧似纱的雾气看向蒋培风,那双桃花眼弯出月牙般的弧度,笑意满盈,眸中透出细碎的粼粼波光。
只可怜薛述,哪怕抓心挠肝地好奇昭王殿下接下来的打算,因为蒋培风在,现下也是绝对不能提的。
不愿聊政事,趣事没得聊,眼见交谈越来越稀,堂中一时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昭王殿下,”一人开口撕破了方才的安静,蒋培风抬起眼,墨黑深邃的瞳眸在锅子腾起的蒸汽中看起来朦朦的,他问道:“殿下可介意聊聊从前?”
薛述闻言“啪”一声放下碗筷,附和道:“殿下回宫将近有两年了吧?确实还从未听过殿下聊起以前,臣也挺好奇的。”
陆昱笑了笑,也放下了碗筷,回道:“这经历无甚稀奇,其实没什么好提的。之前被父皇认回之时,我曾想命运既已天翻地覆,那就不能总是耽溺于过去。求稳厌变,可谓顽固;踯躅畏前,可称愚蠢。如人行走必须目视前方,在人生中,看向前路方是处事之道。回京之后无人在意我的从前,我也就从未刻意提起。今日既然二位有兴趣,那我说道说道自然是无妨。”
又是以“我”自称,昭王殿下在自己面前似乎一直无亲王姿态。蒋培风默默想到。
待他回神时,陆昱也已经开口:“我之前十六年一直长在泾州……”
陆昱人生的前十六年,过得还算是无忧无虑。
泾州城地处大晋偏北地界,现在算来似乎距离那北羌攻陷的三座城池骑马大约也就三四日路程,并不算太远。
泾州城既不是贸易往来,货物交换繁盛的边城,也不是达官贵族汇聚,或军事意义重大的要城,所以整个泾州城常年累月都是灰蒙蒙的,更何况陆昱家住的村里。
陆昱生活虽然清苦,常常衣物都要穿了再穿才会换新,但陆昱少时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他们整个村的男孩都是如此。
他们一群人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经常约着上山捡柴、下地干活、大集时去城里听书看话本,或者……悄悄逃学惹学堂先生生气。待日暮降临,众人分别之时又会相约明日要去做什么,明日又约后日要去做什么……
明明这村庄就那一亩三分地,但少时的他们却总有很多事情能够做,自然不会觉得无聊。
村子后面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冬季雪大难寻路时便会封山,但春季暖和一些之后,那山便是他和小伙伴们最常去的地方之一。
除去捡柴以外,有时候他们会在山上偷偷打个牙祭。
少年长身量的时候,常常会觉饥饿,但每个人家中米面也并未充足到说吃就吃,他们就会去山上用土弹弓打鸟抓雀,或者逮只野兔,简单处理一下便烧火烤熟,大家一起分享。那肉烤得极其简单,甚至没有调料,但肉类经火焰激发出本身的香气对这群少年就已经足够诱惑。
夏季炎热,山中清凉,溪水甚至还能冰手,他们便会戏水打闹洗去一身暑气,同时抓鱼烤鱼。
秋季时,山中很多树上会有成熟的野果,他们也会摘下来解渴。如果不幸遇到苦涩难言的果子,吃到的人会拼尽全力掩饰表情,诱骗其他不明真相的伙伴品尝,直到对方表情变得龇牙咧嘴,大家就会一起爆发出哄笑,直引得被酸倒那位满山追着他们作势要打方才作罢。
他们这一群人中,有一位叫禾满的少年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禾满,他们估计一只鸟雀都抓不到;长在树上高处的果子,也是绝对吃不上的。
禾满双目天生即可视远,手也极稳,力气又大。大家在需要打鸟或是想要不易摘取的果子时,都是由禾满瞄准方向,拉满弹弓,射出石弹,可谓百发百中。有这技能在手,禾满自然能够成为这一堆少年中当之无愧的领袖。
陆昱被赵全接走那日,毕竟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村子里众人可能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也就难掩好奇出门看热闹。
在迈上那架华贵马车时,陆昱回头看到了禾满,几个时辰前的小团体领袖一边对他露出好友惯有的真挚微笑,一边眼中又带着陆昱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躲闪,与在山上爽朗大喊他名字的样子派若两人。
陆昱当时还被这一幕刺到,难过了许久。
如果非要说泾州的日子有哪里让陆昱觉得别扭的话,那便是他的双亲。
刘氏夫妇还育有一子,陆昱自小就能感觉到父母待他和弟弟的不同,对他虽然不短吃穿,但总是亲厚不足,常常责骂;对待弟弟却真是如珠如宝,在清贫中予以弟弟他们能付出的所有。
弟弟读书争气,双亲就咬牙将他送入泾州城里的学堂以求科举一途,家中许多杂活便只能由陆昱全部包办。
陆昱曾经深深困惑不解过,但赵全那日出现后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
身体里流着不一样的血总归是亲疏有别,他没有被珠玉般对待不是因为他学业不及弟弟,不是因为他是长兄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只是因为他不是亲子罢了。
陆昱回京两年,本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这些过往了。他以为他忘了,但今日娓娓道来,却发现这些记忆还是历历在目,生动如昨。
“我的前十六年便是这样,是不是无甚趣处?”陆昱唇角带笑,面露感怀之色。
“非也。臣并未觉得无趣。殿下从前,十分鲜活。”蒋培风微微一笑,如春日清晨天光破雾。
陆昱心中又泛起痒意,如清风拂面般轻盈扫过心房。他调笑道:“哦?那蒋少卿的意思是本王如今不鲜活了吗?”
“……臣未有此意。”
陆昱笑开了,那眼眸亮如点星。蒋培风就这么看着昭王殿下,目光在烛火中映出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柔和软。
时辰渐晚,二人从昭王府告退,陆昱亲自送二人出府。
薛述举起朝服袍袖左闻闻,右嗅嗅,拧眉嫌弃道:“昭王殿下日后可得记得补偿臣,臣今个儿连朝服都未换便来陪殿下吃锅子,染这一身味儿,把臣的上好熏香都给盖没了,回去不定要被秦嬷嬷怎么埋汰呢……”
“本王看薛郎君方才不是吃挺开怀的?可是一点也没少吃啊。”陆昱嗔道:“好了,别贫了,快些回府安歇吧,你明早不是还需去翰林院点卯?”
又过了一个时辰。
陆昱坐于书房,墨发因为方才沐浴的原因还未干透,披散肩头如绸似缎。赵启立于书桌前。陆昱忆起当日赵启也是在这个位置向他禀报。
“禀殿下,当日您要奴才去查先帝薛妃一案,奴才多方暗访,幸不辱命……”
知晓前朝薛妃护国寺生子内情的人确实不多,除了御前掌印大太监赵全和以死将襁褓中的婴孩护送出宫的薛妃贴身大宫女以外,剩下的几乎所有人已经被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崇安帝悄悄清理。可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
这事还是或多或少传到了后宫。如果陆昱永不回京,此事定会埋死在宫闱之中。但是崇安帝认回了陆昱,这后宫之中必然有人坐不住。
“奴才悄悄的按背后那人给殿下的线索倒着打听,一路查去了护国寺,得知当年的知情人除了寺中住持,便是海宁和尚,可这海宁和尚不久前突然圆寂,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寺中沙弥说海宁和尚并无中毒之相,圆寂之前最后见的人便是贤妃娘娘身边侍女和张家的大孙媳妇,说是贤妃娘娘关心家中大房子息,特派侍女陪长房孙媳妇前来祈福,好回去之后叫她安心。”
这贤妃娘娘便是三皇兄的母妃了。
她姿容平平,因是张家嫡女才得以嫁于崇安帝并侍寝,之后顺利生下皇子。所谓母凭子贵,儿子在前朝崭露头角,母妃在后宫也可得到助力。翼王在前朝虽不亲自夺嫡,只是辅佐相王,但是翼王在崇安帝面前,可绝对算不上泯然众人。
按理说背靠家族,育有皇子,贤妃但凡聪明些,就绝不会落到圣宠稀薄这地步,除非她确实不聪明。
回忆至此,陆昱有些想笑,当时的自己不也乖乖咬了贤妃的钩吗?看来自己当日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当时才回来不久,心急气躁,一见线索便紧紧抓住,也不曾思考以他当日的能力,能让他顺利查到的线索怎么可能没有阴谋?
等等,陆昱脑中火花一闪。难道如今他就实力强劲了吗?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海宁和尚圆寂了,赵启未必能够查到贤妃关联诸事。海宁和尚带着秘密活了那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为何见了贤妃的人之后就突然死了?他并非是护国寺住持级的高僧,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他死了可比活着更要吸引人眼球。
贤妃确实不聪明,但也不至于给自己留下如此大的纰漏。而且寺中沙弥也说,海宁和尚并无中毒之象。
难道海宁和尚真那么巧自然圆寂?还是小沙弥说了谎话?亦或是背后之人手段更加高明?如果背后还有人,那他究竟是谁?父皇?还是其他皇兄?
但是无论如何,此事确实自贤妃始,真是巧合也好,另有阴谋也罢,大军近日便要开拔,陆昱也只能先故意上钩。
事已至此,梁家和张家的联盟必须破灭,三皇兄此次北境之行也只能有去无回。
“赵启,叫朱七今夜速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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