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第一次见三皇兄陆旭也正是在那个除夕夜宴之上。
彼时无数宗室大臣射来的各色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不去,让陆昱坐在席上更是畏手畏脚。正在陆昱无所适从之时,只听内侍通报:
“翼王殿下到——”
众人目光总算从陆昱身上离开,转向来人方向,陆昱也随众人目光看向他的三皇兄。
只见来人身着黑底银龙纹窄袖长袍,佩有护肩与护腕,显得整个人更加气宇轩昂。三皇兄面容英俊,目若朗星,身姿挺拔高挑。他大步流星跨进殿内向父皇行礼,步伐动作干脆利落大开大合。
礼毕他抬头看向上首君父,眼睛一弯露出笑容,一瞬间陆昱觉得他这三皇兄是这心机深沉,压抑窒闷的宫廷中的难得亮色。
“你这孩子,看这打扮是又进山打猎去了?一去便乐不思蜀了是不是?忘了今日宫中有宴了?看你这样定是匆匆赶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便直接来面圣了,不像话。”崇安帝口中虽是责怪,脸上却未见恼意。
“父皇可真是错怪儿臣了,儿臣这次进山可不是为了找乐子。这次进山儿臣可是猎到了鹿和雪狐呢。儿臣都想好了,这鹿肉给御膳房加工下,今日给各位大人加道菜。这狐皮和鹿皮嘛,交给尚衣局,到时候用狐皮给父皇做大氅,鹿皮给父皇做靴子。父皇可别忘了给儿臣赏。”陆旭嬉笑回道。
崇安帝本就未真的动气,听完三子这回答心中更是欣慰熨帖,席上大臣宗室皆是八面玲珑的,趁势自然一通赞颂,虽说都是父慈子孝,社稷之福之类的套话,但还是说进了圣上心中,令他十分开怀。
宴席过半,席上氛围在酒菜的刺激下松泛不少。一双皮质软靴停在陆昱坐席前,陆昱抬眼一看,是三皇兄举着一杯酒立于他面前。
陆昱匆忙起身见礼,而后听他三皇兄道:“这便是五皇弟吧,你回京至今都没寻得空见你一见,今日一起饮了这杯酒,就当为兄欢迎你了哈哈哈。”
因为母族互为姻亲,三皇子陆旭自小便与大皇子陆昊亲近。后崇安帝登基,陆昊未得封太子,两人分别获封翼王和相王。
帝王有意让几位皇子同台竞技,故四子皆是亲王封号。
只是翼王并无夺嫡之意,依然日日跟着相王,两人关系也并未疏远。翼王的母妃虽在宫中圣宠稀薄,但她毕竟是顶级世家之一的张家嫡女,如果翼王有登天之望,未必全无可能。
但这位翼王殿下,并不似封号“翼”那般雄鹰展翼,劈击长空,而是多年如一日般一直追随相王。
张家家主虽偶有无奈惋惜,但也知道轻重分量,翼王不争也有不争的好处,所以他从未反对自家与后族梁家结为同盟,两家合力助相王入主东宫。
如果相王日后位登九五,张家即使无法成为帝王母族,也依然可以稳住家族顶级门阀的昌盛地位。
陆昱其实并不厌憎自己的三皇兄。相反,他对这个皇兄甚至是有几分感激和钦佩的。除夕之后时日中,陆旭待陆昱虽不算亲厚,但至少未行奚落羞辱之事让他难堪,这让陆昱心存感激。
世间诸人都难逃过人性中的贪欲无极。面对那个九五之位,如果有力一争,谁愿甘当陪衬或者附庸?陆旭却心甘情愿。这点让陆昱深深钦佩。
唉,要怪就只能怪三皇兄的母妃实在是太自大愚蠢了……
“……殿下?昭王殿下!”
陆昱猛一回神,发现车架早已停在王府门前了。
薛述坐在一旁撇嘴:“方才臣问殿下打算如何做,殿下顾左右而言他,扯什么请臣吃锅子。现下这车都停门口了,殿下还在神游太虚,叫几声了都不搭理,这锅子今日臣还配吃吗?”
陆昱哈哈大笑:“吃得上,吃得上,薛郎君世家风度,怎会配不上本王的一顿锅子。”随即揽住薛述肩头,两人一起进府。
锅子逐渐煮开,热气腾腾,下人也已经布好酱料蘸水,食物的香气逐渐在空气中弥散。今日入宫太过匆忙,又站在朝会上吵吵嚷嚷一下午,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被这锅子热气一蒸,香气一激,两人顿觉疲累饥饿,只等开锅之后大快朵颐。
正在此时,赵启公公入门行礼:“禀殿下,蒋大人来了。”
薛述放下筷子,突然心领神会:不是“蒋大人求见”,而是“蒋大人来了”,看起来蒋培风还真是没少来啊。
作为大理寺少卿,今日的朝会蒋培风自然被宣召。在入宫的车架上,父亲还专门叮嘱他无论此次圣上急召所为何事,切忌急于选边站队从而引火烧身,凡事需得多加斟酌,随势而动。
父亲宦海浮沉多年,官至丞相也依然谨慎小心,从不冒进,保家族数年枝繁叶茂,故面对父亲的叮嘱和教导,蒋培风从不轻视,当即便应允其父。
朝会之上看着各位殿下携所掌六部间你来我往,争执不休的闹剧,蒋培风只觉得背后泛起丝丝冷意。
昭王殿下是向他提起过北羌恐出祸事之隐患的,他当时打断了他,随即昭王便及时住口而另言其他。如今看来,是他一直都小瞧了这位五皇子了。
那双眸中深处燃着灼灼火焰的眼睛猛然跳入蒋培风脑海,是昭王殿下诗会当日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那隐藏在清和水光下的眼神就预示着昭王绝不可能轻易再认输屈服。
心念摇转,蒋培风又想起了那天在王府昭王殿下抬眸询问他可否愿意以“琴”相和的画面。
他能听出殿下的弦外之音,也暗忖昭王殿下未免过于心急和冲动,随即便冷声回绝。之后他们真就如一对普通师生般相处如常。
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的光芒其实从来就不是追利逐名,收拢党羽的算计。那眼睛里面有不屈,有乞求,有期盼,还有许许多多他蒋培风看不分明的东西。
不论是他诗会当日同意教导昭王诗文,亦或他那日对昭王殿下冷淡又不留情面的回绝,都是因为他实在承受不了那双眼睛中满涨的,快要溢出来的复杂情绪。
只是因为一双眼睛,便乱了心神么?
蒋培风的父母是因为世家门阀的政治联姻而结合,多年以来相敬如宾却又不似夫妻。
他开蒙早,很早便博览群书。幼时,他读到了《汉书》中张敞画眉的轶事,感叹夫妻恩爱不外如是,但他从未在自己父母身上感受到这样夫妻相和的氛围,他的父母永远对彼此客气守礼,却从无寻常夫妻的恩爱打趣。
小时候他不懂事,也曾懵懂问过母亲她和父亲之间有没有过爱意,他没有得到母亲的答案,但母亲脸上的苦笑却铭刻在他的脑海,让他记忆犹新。
蒋培风出身显赫,自小便被教育何为谨肃,何为慎独,何为仁爱,何为君子。日月经年,他总是被仰望,被夸赞端方雅正,霁月光风,行止有度,不惹尘埃,端的一身君子风骨。
人人都觉得他温润如玉,但他明白他其实冷血至极。从没有人教他,何谓人的七情六欲?
面对陆昱的那双眼睛,他无法解读。
蒋培风心烦意乱,难以平静,在听到翼王、相王两位殿下禀奏,似乎已对战争取胜志在必得之时烦躁之意更是达到顶峰,故忍不住出列反问。
以他的官职和立场,与相王殿下交锋实属不该,他明白今日此举回府定要被父亲责怪,事后也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如此急躁。
昭王殿下之后的奏对又更是让他心绪摇动,昭王殿下一向聪明,为何此次却如此偏向激进出兵?难道他想借相王之势?
散朝之后,蒋培风犹豫再三想叫住昭王殿下,但在看到薛述直冲昭王车架,两人同乘而去的时候又只能作罢,站在原地目送那车架走远。
果不其然,父亲责骂了他今日的冲动之举。蒋培风沉默领受,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昭王,想去问问他,是不是那日自己的冷硬让他难受了?想去劝劝他,这条路艰险难走,不要急于求成,更不要与虎谋皮。
但是蒋培风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他不可以做出任何让人误会之事,不论朝堂立场亦或个人感情。
今日因有朝会,加之薛述与昭王殿下同乘,两位想必有事相商,蒋培风本打算今日就不去昭王府拜会了,但待他回神时,他还是坐在了去往昭王府的车架上。
薛述果然在昭王府上,两人甚至还吃起了锅子。蒋培风看见这一幕心内隐隐不快,他躬身施礼向桌前两位打了声招呼,而后道:“既然殿下现下无空,那臣便告退了,改日再来求见。”
求见?这词不就是不经应允便不进府门的意思?蒋培风这是生气了?薛述眼睛一转,目露玩味神色。
“培风留步。”陆昱匆匆起身去拦,“我没想到你今日会来,你……用饭了吗?”
蒋培风觉得自己不快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不知缘由,只想转身就走,眼不见心不烦,但面对陆昱相问,还是耐下性子答道:“未曾。”
他确实还未用饭,他也明白此时他应回答另一种答案用来脱身才更为合适,但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向陆昱说了实话。
陆昱一听,眼眸中瞬间燃起光芒,如炽热火苗,如璀璨明星,他拉住蒋培风袍袖,道:“那要不要一起用点,我和薛翰林也还未动筷。”
“是啊是啊。这锅子闻着就香,不来点定是非常可惜啊。蒋少卿,你既然也未曾用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呀。”
蒋培风半推半就地被陆昱带上餐桌。
“赵启,给蒋大人添副碗筷。”陆昱朗声吩咐,他只觉得喜悦的琼浆满满填满心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蒋培风同席用饭。
然后,陆昱看着桌对面的薛述,就觉得这人有点刺眼了。
薛述自己心中同样微妙。
他自小就认识蒋培风,但这人性子过于内敛谨重,无时无刻不保持世家名门泱泱气度,更别提和一些世家小辈一起行纨绔之事了,加之蒋培风一直是被各家长辈用作教育小孩的世家楷模,名门之光,故在薛述这类世家子弟眼里,对蒋培风是一边佩服,又一边讨厌。
自小他们的关系就是一直不温不火,甚至可谓生疏。没成想今日因为昭王殿下的缘故,居然还能有同席吃饭的一天,可真是无奇不有啊!而后薛述一扭头看见陆昱看向自己的眼神,真是想撂筷子走人了。
……
什么眼神啊殿下?今个儿这锅子我薛子清还偏就吃定了。
此时天色已黑,明月破云而出,点点疏星坠于空中,昭王府中暖意融融,锅子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三人的面庞,氤氲了三人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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