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廖承和工作组离开后的第四天, 单位里气氛微妙。


    舒染照常上班,处理日常工作,但能感觉周围有很多人等着看结果。


    李卫国这几天不像往常那样到处串门闲聊。有两次舒染在走廊遇到他, 他都只是点点头,快步走开。


    王娟倒是忍不住, 中午吃饭时小声说:“舒染,我听说李组长前几天晚上去周书记办公室了,待了好久。”


    “可能是汇报工作。”舒染夹了块白菜。


    “可昨天书记去省里开会了呀。”王娟眨眨眼, “今天早上才回来。”


    舒染没接话。她知道李卫国在活动什么——边疆教育发言人这个位置,不只她一个人想要。整个边疆系统里,有资历、有背景的人不少。她一个出身有瑕疵的基层干部能走到现在这步,靠的是实打实的成绩, 但最终能不能上去, 还要看很多因素。


    下午两点, 周书记的秘书小张来办公室:“舒染同志, 书记请你去一趟。”


    舒染放下手里的文件:“现在?”


    “嗯, 书记说挺急的。”


    办公室里, 王娟和李卫国都抬头看过来。舒染理了理衣服下摆,起身跟着小张出去。


    走廊里很安静, 舒染心里快速过了一遍可能的情况——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或者是需要她补充什么材料?


    到了书记办公室门口,小张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周书记的声音:“进来。”


    舒染推门进去。周书记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份文件, 眉头微皱。韩局长也在, 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面色平静。


    “书记,局长。”舒染打了招呼。


    “小舒, 坐。”周书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舒染坐下。


    周书记把手里的文件放下,“刚接到上面的电话。关于那个边疆地区发言人的事,有结果了。”


    舒染的心跳得快了一些。


    “正式通知明天会到。”周书记说,“但上面提前知会了我们——确定是你。”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确定了?”她问,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确定了。”韩局长接过话,脸上露出笑容,“小舒,恭喜你呀!”


    舒染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从畜牧连那个工具棚,到师部,再到现在——她真的要站上全国会议的层面了。


    “不过,”周书记话锋一转,“有几件事要跟你说清楚。”


    舒染立刻收敛心神:“书记您说。”


    “这次会议规格很高,你要做到万无一失。”


    “明白。”


    “还有,”周书记拿起那份文件,“你的家庭背景,上面已经派人去上海外调了,这是正常程序,你不要有压力。”


    舒染点头。


    “最重要的一点,”周书记看着她,“这次机会难得,但也是考验。会上会有提问,会有讨论,甚至可能会有不同观点的交锋。你要做好充分准备,不能只讲成绩,也要有应对质疑的准备。”


    “我会的。”


    周书记把文件推过来:“这是会议的大致议程和主题方向,你先看看。正式的会议材料和发言要求,等部里通知到了会给你。”


    舒染接过文件,厚厚一沓。


    “还有半个月时间。”韩局长说,“这半个月,你的其他工作先放一放,全力准备这个事。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说。”


    “谢谢局长。”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舒染站在走廊里,看着手里的文件。封面上印着个大红章。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脚步有点轻飘飘的。推开门,王娟立刻站起来:“怎么样?”


    舒染把文件放在桌上,“确定了,是我。”


    “太好了!”王娟兴奋地抓住她的胳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李卫国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恭喜啊,舒染同志。”


    “谢谢李组长。”舒染礼貌地回应。


    “那接下来……”李卫国试探地问,“发言稿什么时候开始准备?需要帮忙吗?”


    “周书记让我这半个月专心准备。”舒染说,“办公室的工作,可能要麻烦同志们多担待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卫国笑得有点勉强,“那舒染同志你先忙,有什么需要随时说。”


    消息传得很快。不到下班时间,整个单位都知道舒染被选上去首都开会了。


    舒染去食堂吃饭时,不断有人过来道贺。刘惠端着饭盒坐过来,拍拍她的肩:“小舒,给咱们争光了!”


    “还没去呢。”舒染笑着。


    “定了就是定了。”刘惠压低声音,“我听说,这次本来有好几个人选,上面都为难。最后还是部里直接定的你——廖组长力荐的。”


    舒染夹菜的手顿了顿:“廖组长?”


    “嗯。”刘惠点头。


    舒染低头吃饭,没说话。


    “不过你也别太在意这个。”刘惠话里有话,“他推荐你,是因为你确实合适。这是公事,公事公办就好。”


    “我知道。”舒染抬头笑了笑,“刘惠姐放心。”


    晚上回到宿舍,张雅琴已经知道了消息,特意煮了几个鸡蛋拿来。“小舒,补补。接下来半个月有的忙呢。”


    舒染接过碗:“谢谢雅琴姐。”


    “谢什么。”张雅琴在她旁边坐下,“说真的,姐替你高兴。这些年带出来的成绩,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次去首都,好好讲,让他们听听,边疆的教育是怎么干出来的。”


    “嗯。”


    张雅琴似乎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对了,今天下午,司令部那边有位相熟的干事来查旧档案,顺口提了句,说首都最近有些关于边疆干部的风声,好像是上面有位老首长,在关注边疆各条战线涌现的实干人才……特别提到了文教战线。”


    舒染想起什么来。老首长?


    张雅琴在工作多年,人际关系搞得好,所以消息灵通,但这话听起来仍有几分模糊。她不便深问,只是点点头:“可能是个好信号。”


    “肯定是好信号。”张雅琴笑了笑,“你啊,就安心准备。该是你的,跑不了。”


    “嗯。”


    吃完鸡蛋,舒染回到自己房间。她没开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她琢磨着张雅琴的话。她提到的老首长是不是收养陈远疆的那位?


    如果是的话,他是军队系统的人。而自己正好属于文教战线。这两条线似乎不该有交集,除非……


    除非陈远疆在那边,提到了她。


    这个念头让有些许不安。她希望自己的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她看向窗外,远处有零星的灯火,更远处是黑沉沉的戈壁。


    她想起陈远疆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在白杨林边,他说“等我回来”。那时候她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等来的会是什么。


    现在,她等来了去首都开会的机会。而他,可能也在首都,在做他的事。


    世界真小,又真大。


    *


    接下来的日子,舒染进入了极致的工作状态。


    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八点半到办公室,开始改发言稿。周书记给她安排了一间小会议室,让她能安静准备。韩局长从资料室调了一批相关文件给她参考,还联系了省里的教育专家,请他们帮忙审稿。


    舒染的稿子改了又改。第一版太像工作报告,第二版太学术,第三版太煽情……到第七版,她才找到合适的平衡点——有数据,有故事,有分析,有展望。


    每天下午,她会模拟发言。对着空荡荡的会议室一遍遍地讲。讲到最后,哪句话该停顿,哪个词该重音,哪个手势该配合,都形成了肌肉记忆。


    王娟有时会偷偷在门外听,听完跟她说:“舒姐,你讲得真好,我都听哭了。”


    舒染只是笑。她知道,真正到了台上,面对那些见多识广的领导专家,光有感情是不够的,还得有分量。


    离出发还有一周时,周书记组织了一次模拟演练。局里中层以上干部都参加,舒染完整地讲了一遍。


    结束后,周书记问大家的意见。


    “数据很扎实,故事很感人。”


    “政策把握很准,体现了边疆特色。”


    “结构清晰,重点突出。”


    李卫国也发了言:“舒染同志准备得很充分。我只有一个建议——是不是太稳了?全国会议,各地方都会展示最好的成绩,我们如果只是稳,会不会不够突出?”


    舒染看向他:“李组长的意思是?”


    “可以更……有冲击力一些。”李卫国说,“比如,多讲讲困难,讲讲我们是怎么在极端条件下做出成绩的。越艰苦,越能体现我们的精神嘛。”


    舒染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谢谢李组长的建议。但我觉得,边疆教育不需要用卖惨来博取关注。我们有我们的做法,有我们的成效,这就够了。真正的冲击力,不是来自有多苦,而是来自我们如何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找到了可行的路。”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下。


    周书记点头:“小舒说得对。我们汇报工作,不是比惨,而是比思路,比方法,比实效。就按这个思路来。”


    模拟演练结束,舒染回到办公室整理材料。王娟帮她收拾东西,小声说:“舒姐,你刚才说得真好。李组长那个建议,我听着应该不太符合你的思路。”


    “他也是好意。”舒染说,“只是思路不同。”


    王娟撇撇嘴,没再说下去。


    出发前一天,舒染把手头的工作全部交接完。发言稿定稿装进文件袋。行李很简单,两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几本参考书。


    晚上,张雅琴和刘惠来给她送行。


    “小舒,到了首都,别紧张。”刘惠说,“你就想着,你是代表千千万万边疆教育工作者去的。你背后有我们呢。”


    “我知道。”


    张雅琴拿出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干粮,路上饿了吃。”舒染接过,心里暖暖的:“谢谢雅琴姐。”


    “谢什么。”张雅琴眼睛有点红,“你这一去,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以后……可能就不回咱们这偏远边疆了。”


    “怎么会。”舒染握住她的手,“我开完会就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


    送走两人,舒染独自坐在房间里。


    她想起六年前,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躺在闷罐车里,听着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心里一片茫然。那时候的她,只想活下去。


    而今天,她要去首都,要在全国会议上发言,命运真奇妙。


    她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梦里,她站在一个很大的会场里,台下坐满了人。她开口说话,声音在会场里回荡。讲着讲着,她看到台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陈远疆坐在角落里,穿着军装,安静地听着。


    他对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


    出发那天是个晴天。


    舒染早早起来,检查了一遍行李。八点整,局里的车在楼下等她。周书记和韩局长都来送行。


    “小舒,一路顺风。”周书记和她握手,“到了首都,好好表现。”


    “书记放心。”


    “发言稿带好了?”


    “带好了。”


    “那就好。”韩局长拍拍她的肩,“别紧张,就像你平时那样讲。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好。”


    车开了。舒染从后窗回头,看到周书记和韩局长还站在门口挥手。王娟也跑出来,用力挥手。


    车子拐过街角,人影不见了。


    去火车站要开两个小时。舒染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戈壁,再变成农田,最后又回到城市。


    到了火车站。舒染提着行李下车,看到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了——是省厅的陪同人员,还有另外两个去开会的代表。


    “舒染同志?”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我是省厅的小赵,这次由我负责这次送你们去北京。”


    “你好你好。”舒染赶紧握手。


    “别客气。”小赵帮她提行李,“车票已经买好了,软卧。这一路要六天六夜,辛苦了。”


    “应该的。”


    上了火车,找到包厢。四个人一间,舒染的下铺。她放好行李,坐在窗边。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站台向后移动,越来越快。V城在视线里变小,最后消失在远方。


    舒染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戈壁。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些空。


    穿越来这个世界,第一次离开边疆。


    不知道这个时代的首都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会场上会遇到什么人。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


    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行着。


    第152章


    舒染靠窗坐在下铺。她的铺位是四人包厢的下铺, 对面下铺是省厅派来陪同进京的年轻干部小赵。上铺两位,一位是副主任老谢,头发花白, 话不多,上车后就拿着文件看;另一位是姓吴, 身材敦实,鼾声已经隐隐响了起来。


    包厢门开着,过道里人来人往。


    “舒染同志, 喝点水。”小赵递过来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缸,里面泡着茶叶,水是刚才在车站锅炉房接的,已经温吞。


    “这车得走六天六夜呢, 慢慢适应。一开始都这样, 睡不着, 吃不下。”


    “谢谢赵干事。”舒染接过缸子, 没喝, 放在面前的小折叠桌上。她打量小赵, 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叫我小赵就行。”小赵笑笑,自己也端起缸子抿了一口, “领导们特意交代了,路上一定照顾好你。你这可是代表咱们边疆教育战线的光荣任务。”


    “组织信任, 压力很大。”舒染语气平和,目光转向窗外。


    戈壁的景色正在飞速后退, 先是连片的白碱荒地, 间或闪过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和白杨林,那是兵团或公社的连队村庄。渐渐地,连这些也稀少了,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戈壁,让人感到无尽的荒凉。


    “压力就是动力嘛。”小赵接话很顺,“你的材料我都学习过,写得太好了,特别扎实,听说廖组长的评价很高。”


    他提到廖承,语气自然,但舒染捕捉到他眼神中的探究。省厅的人,消息总是灵通的,或许知道她和廖承有旧识,或许只是对部里年轻有为的处长感兴趣。


    她垂下眼,拿起缸子,“是基层的同志们实践出来的,我只是做了些归纳整理。廖组长看问题很准,提的意见一针见血。”


    “那是,部里的领导,视野和水平就是不一样。”小赵感慨道,随即又说道:“舒染同志,这次去北京,除了开会,可能还有一些交流活动,见见其他地区的代表,甚至可能会有记者采访。你思想上要做好准备,周书记提的那个新角度,我觉得很有感染力。”


    舒染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从确定她发言开始,周围总有人试图帮她调整角度,要么希望她多渲染边疆的艰苦和个人的牺牲;要么希望她把成绩都归于精神力量。可她真正想讲的是那些具体的方法、遇到的困难、以及普通人在有限条件下如何把事情做成的逻辑。


    “发言稿韩局长已经审过了,”舒染抬起眼,看着小赵,语气温和:“核心是汇报我们对扫盲教育的探索。重点是方法、过程和实效。苦难是客观存在的背景,但我想,部里领导和全国同行更想听的,恐怕不是我们有多苦。对不对,赵干事?”


    小赵愣了一下,忙点头:“对,对,是这个道理。还是舒染同志站得高,看得远。我也就是随便一提,提得不好。”


    “您是好意,我明白。”舒染给了他一个台阶,转头又看向窗外。谈话暂时告一段落。


    上铺的老谢忽然咳嗽了一声,放下文件,从包里摸出个铝制酒壶,拧开盖子呷了一口。酒味散开来。


    他慢悠悠开口:“小赵啊,舒染同志这次去首都,把事说清楚就够了。”


    老谢的语气带着久居上位的通透。小赵立刻恭敬起来:“是,谢主任说得对。”


    吴代表在鼾声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没了动静。


    火车继续行驶。窗外的景色开始有了变化,出现了更多的绿色,那是人工种植的防护林带。


    老谢下来坐到小赵的下铺上,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当年也是这么坐着火车,一车的年轻人,唱着歌往新疆去。一晃这么多年喽。”


    舒染心中一动。她穿越而来时在闷罐车里,而此刻,她坐在相对舒适的硬卧车厢,身份已然不同。她这个异世的灵魂,竟然也被编织进了历史叙事中。


    午饭时间到了。小赵拿出一个网兜,里面有几个馕、一饭盒咸菜疙瘩炒肉丝、还有几个煮鸡蛋。“舒染同志,将就吃点。车上的餐车去晚了也没什么好菜。”


    老谢和吴代表也坐在小赵的下铺,各自拿出了干粮。老谢是烙饼夹酱菜,吴代表则是油纸包着的几只卤鸡爪和烧饼。小小的折叠桌顿时被摆得满满当当。


    “一起吃,一起吃。”吴代表醒了,嗓门洪亮,不由分说把鸡爪往舒染和小赵面前推,“尝尝,我爱人卤的,路上吃这个有味!”


    舒染道了谢,拿了一个馕,盛了点咸菜吃着,听吴代表和老谢闲聊一些工作的事情,术语很多,她听得半懂不懂。小赵偶尔插话,问的也都是些政策执行层面的细节。


    下午,舒染觉得车厢空气太闷太浊。她起身对小赵说:“赵干事,我这会儿脑袋有些昏沉,想出去透透气,在过道站会儿。”


    “我陪你。”小赵立刻站起来。


    “不用,就门口,没事。”舒染摆摆手,拿起自己的水壶,走出了包厢。


    过道里同样拥挤,不少人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或者干脆坐在行李包上。舒染找了个靠车厢连接处的角落,这里相对人少些,风也大。她靠着车厢壁深深吸了几口流动着的空气。


    连接处晃动的厉害,另一节车厢更加拥挤,硬座车厢里,人挨着人,连过道都站满了。有人蹲在地上啃干粮,有孩子哭闹,有男人脱了鞋,脚臭味隐隐飘来。


    舒染移开目光。她能有一个卧铺位,已是特殊照顾。


    她拧开水壶喝了几口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她想起了陈远疆。


    上次与他通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


    “同志,麻烦让让。”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从她身边挤过。舒染侧身让开,目光扫过那孩子。她想起启明小学最初的那些孩子,石头、栓柱、小丫、阿依曼……


    她所做的一切,最初的动机或许是自保、生存、以及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教师责任感。但如今,好像一切都变了很多。


    “舒染同志,好点了吗?”小赵寻了过来,手里拿着把蒲扇,“里面太闷了,我给你找了把扇子。谢主任说,晚上能凉快点。”


    “好多了,谢谢。”舒染接过扇子,轻轻摇着,“赵干事对这条路很熟?”


    “跑过几趟。”小赵也靠在车厢上,望着窗外,“每次感觉都不一样。国家建设快,你看外面,不少地方都在修路盖房。就是人太累了,方方面面都缺。”


    “教育也缺。”舒染接口道,“缺老师,缺教材,更缺让老师和教材能发挥作用的条件。”


    小赵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点点头:“是啊,百年大计。所以你这趟去,意义重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染出了晚霞。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广播开始播放激昂的歌曲,然后是新闻摘要。


    舒染回到了包厢。老谢正吃着烙饼,吴代表又睡着了。小赵在整理一些文件。她在自己的铺位和衣躺下。


    第二天。


    舒染几乎没怎么睡踏实,列车的摇晃加上心里有事,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包厢里一片昏暗,对铺的小赵似乎也没睡好,翻了几次身。上铺的老谢和吴代表还在打鼾。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铺,拿起毛巾牙缸去车厢尽头的洗漱区。那里已经排起了小队,人们睡眼惺忪地等待着。水龙头流出的水很小,舒染简单擦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精神一振。刷牙时,看着镜子里自己眼底淡淡的青黑,皱了下眉。这样可不行。她需要更好的状态。


    回到包厢,小赵也起来了,正在整理床铺。“舒染同志起得真早。昨晚没睡好吧?这硬卧就这样,习惯就好。”


    “还好。”舒染笑了笑,拿出自己的水壶和昨晚剩的半个馕慢慢吃着。她想起在畜牧连时,有时候忙起来,也是这样凑合一顿。


    火车停靠在一个中等规模的车站。站台上立刻热闹起来,不少小贩挎着篮子,里面是煮熟的玉米、茶叶蛋、烧饼,还有用报纸包着的瓜子花生。小赵征求了老谢和吴代表的意见后,下车买了些茶叶蛋和烧饼回来。


    “换换口味,老吃冷干粮胃受不了。”


    热乎乎的烧饼夹着咸菜,比冷硬的馕好入口得多,茶叶蛋也很入味。老谢吃了一个蛋,半个烧饼,又呷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热乎的好。小赵会办事。”


    吴代表则对烧饼的芝麻多少评价了一番,说他老家那边芝麻撒得才叫一个厚实。气氛比昨天刚上车时活络了一些。


    “快到兰州了。”老谢望着窗外说。


    兰州。舒染对这个地名有印象,是西北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工业城市。她穿越前的知识告诉她,这里的拉面很有名。


    “舒染同志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吧?”吴代表靠在铺位上,点燃了一支烟。舒染对烟味不太适应,但没说什么。


    “是,第一次去首都。”舒染回答。


    “北京好啊,大气!”吴代表喷出一口烟,“不过啊,舒染同志,我看你材料里写的那些事,都是在基层干出来的。到了那儿,见了大领导,见了各路专家,该坚持的还得坚持。咱们搞具体工作的人知道,有些事,说起来一套,做起来是另一套。”


    这话说得直白,但舒染听出了里面的支持和同行的理解。


    “谢谢吴代表。我明白。”舒染诚恳地说。


    老谢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下午,火车靠站时间较长。小赵提议下车走走,透透气,活动活动腿脚。舒染也觉得在车厢里闷得难受,便同意了。老谢和吴代表表示留在车上看着行李。


    站台上人潮汹涌,南来北往的旅客络绎不绝。


    舒染和小赵沿着站台慢慢走。小赵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影说:“那里地形很特别,工业发展很快。”


    舒染点点头,目光却被站台另一侧吸引。那里停着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敞篷车厢里堆满了机器部件,用粗麻绳和帆布捆扎着。一些工人正围着车厢检查绳索。


    “那些是机床部件,可能是往边疆送的。”小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支援边疆建设,机器、技术、人才,都在往西走。”


    舒染点点头,她想起畜牧连那几台老旧的拖拉机。


    “所以啊,”小赵感慨,“你们在边疆搞教育,也是在为这些建设打基础。没有识字的人,图纸看不懂,操作规程学不会,机器再好也是废铁。”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舒染看了小赵一眼,“是啊,这是生存的需要,也是建设的需要。”


    “生存教育先行。”小赵提到了舒染报告里的核心词,语气里多了些认同,“这个提法越想越实在。”


    舒染没接话茬,只是说:“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才回到包厢,老谢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报纸,吴代表则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成了黄土高原风貌。


    老谢放下报纸,望着窗外,感叹道:“这地方缺水,庄稼难长,发展起来也很难啊。”


    “我们那有些类似的地区,”小赵接口道,“扫盲工作更难推动。”


    “所以我们特别强调要培养本地的种子教师。”舒染说,“外人很难长期驻守。”


    “种子教师……”老谢念着这个词,“钱呢?报酬怎么解决?不能光靠觉悟吧?”


    “一开始可能就是义务的,或者记点工分。”舒染回答得很实际,“但我们发现,当这些教师真的开始教,他们自己会获得尊重和价值感。同时,连队或公社,可以给予一些非常实际的奖励,给予一些物资补助,甚至在招工、参军等方面给予考虑。关键是要让他们看到,做这件事,对自己、对家庭是有好处的。光讲奉献,很难持久。”


    吴代表停下了笔,抬起头:“对头,光喊口号不行,得有激励,让干活的人觉得有奔头。”


    舒染点头,“教育说到底也是人的工作。要尊重人性里那些合理的诉求。”


    小赵则听得认真,不时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上几笔。


    晚饭依然是烧饼和茶叶蛋,加上小赵下车买的几根黄瓜,算是有了点蔬菜。


    吃饭时,吴代表接了个话头,讲起他在东北老工业基地学习时的见闻,其中讲到国外专家撤走时工人们凭着简陋的设备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点点摸索、仿制、改进技术。


    舒染听得入神。


    “都不容易。”老谢听完说了一句,“国家这么大,底子薄,要吃饭,要穿衣,要造机器,还要搞教育……哪一样不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哪一样不是靠人拼出来的?”


    包厢里安静了片刻,舒染忽然觉得,这漫长的旅途,也许不仅仅是奔波,也是一种难得的了解这个时代机会。她想到了那个二十一世纪上海。那里的教室宽敞明亮,教学设备先进,孩子们有读不完的课外书,也有考不完的试和焦虑不完的未来。真是两个世界,两种教育。


    第三天开始,身体逐渐适应了这种奔波劳顿。


    窗外的景色继续变化。黄土高原逐渐过渡到地势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田野更加规整,村庄的密度更大,偶尔能看到二三层的小楼。


    包厢里的生活也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老谢和吴代表除了看文件、写东西、偶尔交谈工作,多了些休闲活动。老谢有一副象棋,吴代表会下,两人便在桌上摆开阵势杀上几盘。小赵有时观战,有时也拿出自己的书来看。舒染则大部分时间要么看窗外的景色,要么闭目养神,在脑海里反复推演发言稿的细节,设想可能被问及的各种问题,以及如何回答。


    一天中午,吴代表吃着小赵买回来的肉夹馍时,忽然问舒染:“舒染同志,看你年纪轻轻,在兵团待了也有些年头了吧?家里人都支持吗?”


    这问题有些私人,但吴代表的语气很随意,像是长辈闲聊。小赵停下了咀嚼,老谢也从棋盘上抬起目光。


    舒染咽下口中的食物,平静地回答:“我家里……情况有些特殊。父母在上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当初来支边,有时代的原因,也有家庭成分的影响。”她略去了大部分细节,“支持谈不上,更多的是担心和无奈。最近一两年,沟通才多了一些。”


    “上海啊,好地方。”吴代表点点头,没有追问成分的细节,这在那个年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礼貌,“大城市来的,能在那苦的地方呆下去,还干出成绩,不容易。想没想过调回去?”


    老谢也看向她。小赵更是竖起了耳朵。


    舒染笑了笑,“说没想过是假的。尤其是最开始,特别难熬的时候。但后来,事情一件件做起来就觉得……那儿也有那儿的意义。回去,是回到一种熟悉的生活;留下,是参与创造一种新的可能。可能我骨子里还是有点不安分吧。”她的语气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坦诚。


    “不安分好。”老谢突然开口,手里摩挲着一颗棋子,“年轻人,太安分了没出息。国家建设就需要这种不安分的人去闯去试,去打破一些老规矩。当然,”他话锋一转,看了舒染一眼,“要有分寸,要在组织框架里。你这个什么火种模式就很好,既有新想法,又没脱离实际,没瞎折腾。”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


    “谢谢谢主任。我一直记得有位老领导教导过我,做事要实事求是。这是根本。”


    “实事求是……”吴代表重复了一遍,感慨,“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多少事情,坏就坏在不实事求是上。”


    话题由此又引申开去,聊起各自工作中遇到的“不实事求是”的例子。聊着聊着,老谢和吴代表都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些,引得隔壁包厢有人探头看。小赵有些紧张,试图把话题往回拉。舒染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并不轻易发表看法。


    火车经过大站时,停留时间较长。站台的规模更大,商品也更丰富,甚至能看到卖水果的。小赵会下车活动,有时带回来一些当地的报纸,让大家了解最新的新闻动态。舒染这时就会透过车窗,观察着站台上形形色色的人。


    第六天清晨,舒染早早就醒了。直到广播里传来到站的声音,车厢里瞬间骚动起来,所有人都行动起来。过道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朝车门方向张望。


    舒染也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那个旧帆布挎包,装着发言稿和笔记本,此刻显得沉甸甸的。


    她换上一直放在铺上的熨烫平整的蓝布列宁装外套,把头发仔细梳好。镜子里的人,面容虽有倦色,但神情坚定。


    老谢和吴代表已经提着行李站在包厢门口。老谢对舒染点了点头,吴代表则笑着挥了挥手。小赵紧张地检查着两人的车票和介绍信。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终于停稳,车门打开。


    “舒染同志,我们下车。”小赵提起自己的行李,又伸手想帮舒染拿挎包。


    “我自己来。”舒将挎包的带子在肩上紧了紧。


    她跟在小赵身后,随着人流走下了火车。双脚重新踏上地面时,竟有一时恍惚。


    站台上,人流方向各异。她看到了来接站的人群,有人举着牌子,有人高声呼喊。老谢和吴代表很快就被各自单位的人接走了,临走前又对她点头致意。


    小赵踮着脚张望了一会儿,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看!那边!有举‘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牌子的同志!”


    舒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出站口附近,有人手里举着块木牌。


    舒染对小赵说:“赵干事,我们过去吧。”


    “好!”小赵精神一振,在前头引路。


    舒染跟在他身后,迈入人流之中。


    六天六夜的旅途结束了,一段新的征程,就在眼前。


    第153章


    举牌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同志,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些的女同志,手里拿着个硬壳笔记本。


    小赵快步走过去,掏出介绍信:“同志您好, 我们是边疆省来参加教育工作座谈会的。这是舒染同志,我是陪同人员赵新平。”


    眼镜男接过介绍信快速扫了一眼, 立刻表现出热情:“舒染同志,赵新平同志,一路辛苦了!我是会务组的王建华, 这位是小李。车在外面等着了,咱们先去安顿。”


    小李朝舒染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些好奇的打量。


    “麻烦王同志了。”舒染说。


    王建华帮小赵提起一个行李包,小李想接舒染的挎包, 舒染同样婉拒了。四人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


    出站通道长而宽阔, 墙壁上贴着大幅宣传画和标语。


    一行人走出车站大门来到了广场。


    “这边走。”王建华引着他们往广场东侧去。路边停着几辆吉普车和一辆中型面包车。王建华拉开面包车的门:“上这辆, 还有几位其他地区的代表一起走。”


    车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 有男有女, 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 穿着各地常见的干部装。见舒染和小赵上来,众人都投来目光。


    王建华简单介绍:“这是边疆省来的舒染同志和赵新平同志。”又对舒染说:“这几位是东北、华北、华中几个地区的代表。”


    舒染点头致意, 和小赵在靠后的空位坐下。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广场。


    舒染望着窗外, 街道很宽,自行车流涌动, 小汽车不多, 大多是吉普或轿车,偶尔有卡车驶过。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穿着以蓝、灰、绿为主的衣服。街边的建筑多是三四层的楼房, 砖混结构,方正整齐。临街的墙面上满是大字报的痕迹,一层覆盖一层。


    “舒染同志是从新疆兵团来的吧?”前排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回过头来问。


    “是的。”舒染答。


    “年轻有为啊。”女同志笑了笑,“这次会议规格很高,部里很重视。你们边疆条件艰苦,做出成绩不容易。”


    “都是同志们一起努力的结果。”舒染说。


    “听说你搞了个什么……火种模式?”另一位戴前进帽的男代表插话,“我在材料上看到过,有点意思。不过啊,小同志,咱们这行,光有点子不够,还得看能不能推广开。”


    这话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小赵皱了皱眉,想说什么,舒染在底下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


    “您说得对。”舒染语气平静,“所以我们这次来,也是想向全国各地的前辈和同行学习,看看我们的探索有哪些不足,怎么改进才能更适合不同地区的实际情况。”


    东北代表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行,小同志挺会说话。到了会上多交流!”


    车里其他人也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了些。那个女同志又多看了舒染一眼。


    面包车穿过几条大街,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槐树,枝叶茂密。树后能看到一些院墙和单位大门,门口有站岗的卫兵。车子在其中一个大院门口停下,王建华下车去门卫室交涉,出示了证件。随后,车子驶入。


    院子很大,里面是几栋四五层的红砖楼,楼间距宽敞,空地上种着树,还有几个花坛。


    “这里是第四招待所,这次会议的代表都住这里。”王建华一边带他们下车一边介绍,“条件有限,大家克服一下。舒染同志,你的房间在二楼,小李带你去。赵新平同志,你住三楼。先安顿一下,洗漱休息,午饭在食堂,十二点开饭。下午三点,请到一号楼会议室开预备会,领会议材料和日程。”


    小李接过王建华的话头,对舒染说:“舒染同志,请跟我来。”


    舒染对小赵点点头,跟着小李进了其中一栋楼。楼道里的墙壁下半截刷着绿色墙裙,上半截是白灰。水泥地面拖得很干净。


    “这边是女同志住的区域。”小李边走边说,“两人一间。和你同屋的是西南省来的林静同志,也是教育战线的先进代表,昨天就到了。”


    她在208房间门口停下,掏出钥匙开门。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靠窗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有独立的卫生间,很小,但能有独立卫生间已经算不错条件了。窗户开着,白色纱帘被风吹得微微飘动。


    一张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床头放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另一张床空着,被褥叠好放在床尾。


    “这是你的床。”小李指着空床,“被褥都是新换洗的。暖水瓶在桌上,打水在一楼开水间。食堂在一号楼背面,走过去五分钟。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我,我住一楼值班室。”


    “谢谢李同志。”舒染把挎包放在桌上。


    “那你先休息,我下去了。”小李带上门离开。


    舒染站在房间中央环视周围,环境比她预想的要好。她走到窗边往外看,楼下是柏树和花坛,远处能看到大院围墙和更远处楼房的屋顶。


    她脱下外套挂进衣柜,拿出毛巾和牙缸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了些。


    回到房间,她没急着铺床,而是先检查了一下门窗。窗户插销完好,门锁也结实。她从挎包里拿出笔记本压在枕头下面,然后才开始铺床。被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还算蓬松。铺好床,她坐在床边,短暂地放空。六天六夜的颠簸后,突然的静止让人有点不适应,耳朵里似乎还有耳鸣声。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其他代表回来了。声音渐近,在门口停下,钥匙插进门锁。


    门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同志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个搪瓷盆,盆里放着毛巾肥皂。


    看到舒染,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你是边疆来的舒染同志吧?我是林静,西南省的。”


    “林静同志你好。”舒染站起来。


    “坐坐,别客气。”林静把盆放下,很自然地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打量着舒染,“路上辛苦了吧?我从西南过来,也坐了四天火车。这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她语气爽朗,有种基层干部特有的直率。


    “还好,慢慢习惯了。”舒染也坐下。


    “年轻就是好啊。”林静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能扛。现在不行了,坐久了腰疼。对了,你吃饭了没?”


    “还没,说十二点食堂开饭。”


    “那一会儿一起去。”林静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个铁皮茶叶盒,又找出两个搪瓷缸,“我带了点我们当地的茶,不是什么好茶,但解渴。你先喝点水。”


    她不由分说地给两个缸子都泡上茶,递给舒染一杯。


    舒染道谢接过。热茶入喉,确实解乏。


    “我刚去打听了下,”林静压低了些声音,“这次会议规模不小,全国各省市、自治区,还有几个重点院校、研究单位的代表,加起来得有不少人。部里几个主要领导都要出席。你们那边来了几个?”


    “有几个其他会议陪同的干部,正式开会发言就我一个。”舒染说。


    “那你压力可不小。”林静看着她,“我听说你那些理念挺受关注,但也有些不同看法。预备会上估计就有得聊了。”


    舒染心里微动。林静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她喝了口茶说:“有讨论是好事。教育本身就有很多种可能,多听听不同意见,才能把事想得更明白。”


    林静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西南地区扫盲的一些具体情况。舒染也分享了一些西北边疆的经验。


    两人越聊越投机。林静虽然年纪比舒染大,但没什么架子,说话实在。舒染能感觉到,这是个真正在基层干过实事的人。


    十一点半,两人一起出门去食堂。走廊里碰到其他房间出来的代表,彼此点头致意。下楼时遇到小赵,他正和一个年轻男代表说着什么,看到舒染,过来打招呼:“舒染同志,休息得怎么样?”


    “还好。这位是西南省的林静同志。”


    小赵和林静互相认识了一下。三人一起往食堂走。路上小赵小声对舒染说:“我刚才打听了一下,这次会议分了好几个小组,可能按地区分,也可能按议题分。咱们人少,很可能被编入西北大组。”


    食堂是一栋平房,面积不小,摆着几十张圆桌。已经有不少代表在排队打饭。饭菜是标准的工作餐:主食是米饭和馒头,菜有白菜炖粉条、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汤,每人还有一小碟咸菜。分量很足。


    舒染、林静、小赵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代表坐了一桌。吃饭时大家简单自我介绍,都是来自不同省份的教育干部或先进教师。话题自然围绕这次会议。


    “听说这次要讨论下一步全国扫盲工作的总体规划。”一个戴眼镜的男代表说,“可能还要出台新的指导文件。”


    “早就该有统一规划了。”另一个女代表接话,“现在各地各搞各的,标准不统一,资源也浪费。”


    “统一也得考虑地方差异。”林静说,“我们西南山区和你们华东平原,情况能一样吗?”


    “所以要有分类指导嘛……”


    舒染安静地吃着饭,听他们讨论。她能感觉到,每个人背后都代表着一套地方经验和工作逻辑,也都有各自的诉求和顾虑。这次会议,与其说是来听报告,不如说是一场博弈。


    饭后回到房间,林静说要午睡一会儿。舒染没有睡意,她拿出笔记本,把上午的见闻和与林静的交谈要点简单记了几笔。


    下午两点五十,她和林静一起出门去一号楼会议室。小赵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会议室能容纳百余人,前排摆着长条桌和麦克风,后面是一排排的椅子。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坐着交谈。王建华和小李在门口分发材料,每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舒染领了材料,和林静找了靠中间的位置坐下。文件袋里有会议日程、参会人员名单、几份背景资料,还有一本空白笔记本和两支铅笔。


    她先看日程。会议为期五天,第一天开幕式和领导报告,第二天分组讨论,第三天大会交流发言,第四天继续分组讨论和总结,第五天闭幕。日程排得很满。


    参会名单很厚,她快速浏览。看到了许多领导的名字,也看到了一些知名师范院校、教育研究机构学者的名字。在另一份列席领导名单的末尾,她看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部门名称和一位姓周的领导,职务标注的是“中央保卫部”。


    会议室里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起来。舒染看到王建华引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在前排就坐。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她认出是之前在照片上看过的教育界一把手孙副部长。还有几位她不认识,但看气度应该都是部里的领导。


    三点整,一位中年干部走到前排麦克风前,敲了敲话筒:“同志们,请安静。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预备会议现在开始。”


    会场渐渐安静下来。


    “首先,我代表会务组,欢迎各位代表来到北京……”


    舒染虽然听着,但注意力也在观察会场。前排领导们在低声交流,各地代表们正低头翻看材料,或与邻座小声交谈。


    讲话持续了约二十分钟。然后是自由交流时间,会务组希望代表们就会议安排提出意见建议。有几个代表举手发言,有的问分组具体怎么分,有的问会后是否有参观安排,有的对材料中的某些提法提出疑问。会务组一一回应。


    舒染安静地坐着,目光扫过会场。在靠后的一排,她看到了同车的那几位代表。


    自由交流快结束时,前排那位孙副部长忽然拿过话筒:“我补充两句。”


    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这次会议,我们特意邀请了一些来自基层一线的,在教育工作中有创新探索和突出成绩的同志……”他点了五六个人的名字。舒染感觉到周围的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希望,这次会议不仅是传达精神、布置工作,更是一个交流的平台。”孙副部长继续说,“基层的同志最了解实际情况,你们的经验、你们遇到的困难、你们的思考,对我们制定政策和推动工作至关重要。所以,请各位代表,特别是基层来的同志,放开思想,畅所欲言。我们要听的,是真话,是实话。”


    会场响起掌声。舒染也跟着鼓掌。


    预备会结束,代表们陆续离场。舒染和林静随着人流往外走。在门口,王建华叫住她:“舒染同志,请留步。”


    舒染停下。王建华走过来,低声说:“孙副部长想和你简单聊几句,现在方便吗?”


    舒染心中一动,点点头:“方便。”


    “请跟我来。”


    王建华引着她往会议室侧面的一间小会客室走。林静看了舒染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别紧张,然后和小赵先走了。


    孙副部长正和那位周部长说话。见舒染进来,孙副部长笑着站起身:“舒染同志,来,坐。”


    周部长也朝舒染点了点头,他目光中的锐利让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的陈远疆。


    “孙部长,周部长。”舒染礼貌地打招呼。


    “这位是中央保卫部的周部长。”孙副部长介绍道,“周部长对边疆工作很关心,今天特意过来听听。”


    周部长朝舒染点了点头,“舒染同志,你好。坐吧,不用拘束。”


    中央保卫部……这个部门的名字让她立刻联想到了陈远疆的工作性质。她面上不显,依言在空着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孙副部长语气和蔼,“刚才在车上还顺利吧?住的地方还习惯吗?”


    “都很好,谢谢领导关心。”


    “你那份材料,我看了。”孙副部长切入正题,“周部长也看过摘要。思路很清晰,做法也扎实。特别是你提出来的‘生存教育先行’这个观点,很有见地,这个定位很准。”


    “是基层实际逼出来的想法。”舒染说,“群众最实在,看不到用处,就不愿意学,也学不进去。”


    “是啊,群众最实在。”孙副部长感慨,“所以我们搞教育,不能脱离群众实际需求。你这个火种模式的方向是对的。”


    周部长这时开口,问得很直接:“舒染同志,你在材料里提到,你们的种子教师很多本身就是兵团职工或者本地青年。他们学了文化,教了别人,自己会不会也产生往外走的想法?边疆条件艰苦,留人难啊。”


    这个问题让舒染立刻打起精神。


    “周部长,这个问题我们确实遇到过,也思考过。”她回答得谨慎:“留人难,光靠讲奉献确实不够。我们的做法是双管齐下。一方面,让这些教师在教学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尊重和价值感。另一方面,我们也努力争取一些非常实际的激励。更重要的是,”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尝试着把他们的个人成长和边疆建设更紧密在一起。让他们感受到成就感和归属感,有时候比单纯的物质待遇更能留得住人。”


    她举了一些例子,周部长听得很认真,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把个人发展和边疆需要结合起来……这个思路很好。边疆的稳定和发展,归根结底要靠生活在那里的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真心实意地留下来建设它。教育如果能起到这样的纽带作用,那就不仅仅是教书识字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舒染隐约感觉到,周部长的关注点似乎超出了单纯的教育范畴。


    孙副部长接过话头:“是啊,教育在边疆,意义特殊。它既是民生,也是国策。舒染同志,你们在基层可能感受更深。边疆长治久安,光靠边防战士站岗放哨是不够的,还得人心安定,文化认同,生活有盼头。你这火种点的不仅是知识的灯,说不定啊,也是人心稳定的灯。”


    周部长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舒染身上,眼神中多了些深意:“我听说,舒染同志在边疆,不只是办教育,还帮着处理过一些突发情况?跟当地群众,包括少数民族群众,关系处得不错?”


    舒染心里一凛。周部长显然知道得不少,可能包括她参与处理敌特破坏、调解牧区矛盾等事情。这些事按理说不该是这种大领导需要详细了解的。


    “都是工作需要,也是碰巧了。”舒染斟酌着措辞,“在基层,在边疆,很多事情是分不开的。教孩子识字,就要跟家长打交道;家长有困难,能帮的也就顺手帮了。接触多了,彼此了解多了,有些工作也更好开展。”


    周部长脸上露出笑意:“看来舒染同志不仅书教得好,群众工作也有一套。”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问起,“对了,听说你跟远疆那孩子,在工作中配合得也挺默契?”


    舒染一惊。她没想到周部长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提起陈远疆,她瞬间明白了——这位周部长不仅认识陈远疆,很可能与那位老首长关系匪浅。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平静:“陈特派员……陈远疆同志在边疆工作时,对教育工作很支持。他熟悉当地情况,在沟通协调、安全保障方面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我们都很感谢他。”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限定在工作关系范畴。


    周部长和孙副部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孙副部长笑了笑:“远疆同志是从边疆成长起来的优秀干部,原则性强,有基层经验,难得的是对边疆有很深的感情。部里和相关部门,对他都很重视,正在考虑给他加加担子。”


    周部长看着舒染,语气郑重:“舒染同志,今天找你来聊,一是确实对你和边疆同志们的教育探索很感兴趣,也很肯定。二来呢,也是想听听你这位一直扎在边疆的教育专家,对边疆的未来,特别是教育、文化在边疆长远稳定发展中该扮演什么角色,有什么更深入的看法。不瞒你说,国家层面,正在统筹考虑一个更大的布局,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守边固防,更包含教育固边、文化融边、经济兴边的系统战略。教育,是其中最基础、也最前端的一环。”


    他推心置腹地说:“而执行这个战略,需要的人,既要懂边疆,有感情,能扎根;也要有眼光,懂方法,能创新;还要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能形成合力。远疆同志在这方面有他的优势,而你,舒染同志,你的实践和经验,你的想法和魄力,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不可或缺的可能性。你们俩在边疆的配合,已经证明了很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再明白不过,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领导关心。领导们不仅认可她的工作能力,更将她和陈远疆视为一个组合来考察。


    舒染暗暗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神色坚定,“感谢领导的信任和看重。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基层教育工作者,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果组织认为我和陈远疆同志能够在这个进程中贡献一点力量,我们会竭尽全力。”


    周部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靠回沙发:“很好。具体的政策和安排,将来会逐步明确。眼下,你还是集中精力开好这次会。这也是为将来的工作打基础、造舆论。”


    “我明白,周部长,孙部长。”


    “好了,不耽误你太多时间。”孙副部长站起身,“路上辛苦了,晚上好好休息。”


    “谢谢孙部长,周部长,廖处长。”


    舒染离开会客室,回到主楼外,后背却渗出了一层薄汗。刚才那番谈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消化。


    小赵在不远处等她,见她出来,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舒染同志,没事吧?”


    舒染摇摇头,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没事,领导多问了些边疆的情况。回去吧。”


    两人往回走。小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舒染同志,我刚才看到那位和孙副部长一起出来的领导,气场可真强……是更大领导吧?”


    “嗯,是关心边疆工作的领导。”舒染含糊地带过,“赵干事,刚才我被叫去谈话的事情,暂时不要对外提及。”


    小赵立刻严肃起来:“我明白,舒染同志,你放心。”


    回到房间,林静正在洗衣服。见舒染回来,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聊完了?看你脸色,谈得挺深入?”


    舒染在床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嗯,领导问得很细,对边疆教育很关心。”


    林静是聪明人,看出舒染不想多谈,便不再追问,转而说:“领导重视是好事。不过压力也大。早点休息吧。”


    晚饭时,舒染显得有些沉默。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周部长的话,忽然理解了陈远疆的消失的原因。


    饭后散步时,她对林静说:“林大姐,你说,咱们做基层教育,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林静想了想,说:“往小了说,是让几个孩子、几个大人多认几个字,日子过明白点。往大了说……我也说不好。但总觉得,咱们在穷地方、苦地方坚持做这件事,就不光是教书,还有点别的分量。就像你说的,让人心稳。”


    “让人心稳……”舒染重复着这句话,望着夜空,想起了在畜牧连看到的星空。


    “想家了?”林静问。


    舒染回过神,笑笑:“有点。想边疆了。”


    “正常。我刚出来那几天也不习惯。”林静说,“首都是好,大,热闹,但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地方。待几天就想回去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快到宿舍楼时,林静忽然说:“小舒,你明天发言,要是有人问刁钻问题,别慌。实在答不上来,就说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会后再详细汇报,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这是过来人的经验。舒染点头:“谢谢林姐,我记住了。”


    两人回到房间,舒染洗漱完,靠在床头又看了一遍发言稿。其实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多看一遍,心里踏实些。十点多,林静也洗漱完,关了灯。


    黑暗中,舒染睁着眼睛。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闪过,最后慢慢沉淀下来。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至于结果,那不是她能完全控制的。想明白这一点,心里反而平静了。睡意渐渐袭来。


    第154章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 广播喇叭在招待所院子里响起。


    舒染醒了。她睡眠不深,但质量还行。林静还在睡。


    舒染轻手轻脚起床,洗漱, 换上列宁装,把头发仔细梳好。镜子里的人眼底还有些淡青, 但眼神清明。


    六点五十,林静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几点了?”


    “快七点。”


    “哎呀, 起晚了。”林静赶紧下床。


    七点整,食堂开早饭。舒染和林静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代表在吃了。今天要开正式会议,大家都收敛了闲聊。


    小赵端着餐盘过来和她们坐一起。他眼睛有点红, 显然没睡好。


    “赵干事, ”舒染温和地说, “放轻松。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现在需要的是保存体力, 保持状态。”


    小赵点点头, 埋头吃饭。


    饭后回到房间,舒染最后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林静也在做同样的事。两人对看一眼, 都默契地没说话。


    八点二十,代表们陆续前往一号楼大礼堂。礼堂能容纳四五百人, 主席台上方挂着红色横幅。台下座位分区域,有桌签。舒染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中间偏后。小赵坐在她旁边。


    各地代表按区域就坐, 会场很快坐满。工作人员在过道穿梭,调试麦克风、检查音响。主席台上,领导们还没入场, 但工作人员已经在摆放名牌和茶杯了。


    八点半整,红歌音乐响起,全体起立。主席台侧门打开,一行领导在工作人员引导下入场。走在最前面的是教育部主要领导,周部长也在其中。领导们在主席台就坐。


    音乐停止。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幕,奏国歌。全体肃立。国歌奏毕,主持人介绍与会领导、来宾,宣读会议议程。然后是领导致开幕词。


    致词的是教育部一把手,一位头发银白的老人。他讲话不疾不徐,讲话内容宏观,强调教育的重要性、当前形势、会议任务。


    舒染认真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


    开幕词持续了四十分钟。然后是孙副部长做主题报告,关于当前全国教育工作基本情况、主要成绩、存在问题及下一步工作思路。报告很详细,用了大量数据。舒染听得更认真,这些信息有助于她理解自己所在的位置。


    报告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中间休息十五分钟。代表们纷纷起身活动,去卫生间,或到走廊透气。舒染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小赵小声说:“舒染同志,要不要喝水?”


    舒染摇摇头,她目光扫过会场。廖承不在主席台上,应该在台下某个位置。


    休息结束,会议继续。下午是另一位副部长做关于教材建设与改革的专题报告。


    专题报告后,是自由提问时间。有几个代表举手,问题多是关于报告中的某些政策细节或数据。领导一一解答。


    下午五点半,第一天的会议结束。代表们有序退场。


    晚饭时,气氛轻松了些。一天的正规会议下来,大家都有些疲惫,但也慢慢适应了节奏。舒染这桌又多了几个新面孔,彼此交流着对今天会议内容的看法。


    “孙部长报告中提到要加强对边远贫困地区教育的支持,这是个积极信号。”西北某省的一位干部说。


    “关键是政策怎么落地。”另一位代表说,“我们那儿也是老少边穷地区,每次都说支持,但到下面,资源还是不够分。”


    “所以要有重点,有先后。”林静插话,“像我们西南山区,最缺的是老师。培养一个本地老师,比派十个外地老师下去都管用。”


    话题自然转到师资培养上。舒染分享了在边疆的做法,大家听了都很有兴趣,问了很多具体问题。舒染一一回答。


    饭后,舒染照例和林静散步。夜色中的招待所院子很安静,只有少数代表还在走动。


    “小舒,你今天听会感觉怎么样?”林静问。


    “信息量很大。”舒染说,“能感觉到国家对基层情况是了解的,也想解决问题。但具体怎么做,可能还需要更细致的方案。”


    “是啊,上面有上面的难处,下面有下面的难处。”林静叹气,“有时候不是不想做,是实在没办法。”


    两人走到路边,在石凳上坐下。


    “所以你们那个模式给了荣誉,也给实际好处,这个思路对。”林静继续说,“人嘛,总要有点奔头。光讲奉献,一时可以,长久不行。”


    舒染点点头。她想起陈远疆,想起他说的“根扎深了,就没人能轻易撼动”。其实做任何事都一样,要想长久,就得让参与其中的人都能从中获得价值,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对了,”林静忽然想起什么,“明天分组讨论,你们第三组在二楼小会议室。组长是一位副司长,副组长是廖承主任。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个组讨论可能会比较激烈。”


    “谢谢林大姐提醒。”


    “廖组长你认识吧?”林静看着她,“我看他今天散会时好像往你这边看了几眼。”


    舒染心里微动,但表情不变:“在边疆考察时见过,工作上有过交流。”


    “哦。”林静没再多问,站起身,“走吧,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分组讨论,你要发言吧?”


    “嗯,要介绍我们的探索。”


    “好好讲。我听着。”


    回到房间,舒染洗漱完,靠在床上看明天分组讨论的议题材料。第三组的议题确实聚焦了难度,下面列了几个子议题,每个子议题都有引导性问题。


    她把自己的发言要点与这些议题一一对照,思考如何更好地切入。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酸涩。她放下材料,关灯躺下。


    黑暗中,她能听到林静均匀的呼吸声。她想起白天在会场,确实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看向她。当时她正在记笔记,没有抬头,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很清晰。是廖承吗?也许吧。


    她又想起陈远疆。他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在做什么?如果他知道她来了,会来找她吗?怎么找?她住的是会议招待所,管理严格,外人不能随便进出。


    思绪有些乱。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想。明天还有重要的讨论,需要集中精力。


    第二天早晨,流程照旧。早饭后,代表们按分组前往不同会议室。舒染和小赵来到二楼小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椭圆形长桌,能坐二十多人。已经来了十几位代表,舒染看了一下桌签,有西北几个省区的,有西南山区的,也有中部贫困县的。大家彼此点头致意。


    廖承已经坐在了主持位旁边,见舒染进来,他目光与她接触,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没有多余的表情。


    小赵在舒染耳边小声说:“那位就是廖组长。”


    “嗯。”舒染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她的位置在长桌中段,对面是西北某自治区的代表,是一位男同志。


    九点整,人基本到齐。主持会议的是张副司长,五十多岁,戴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他先介绍了本组议题和讨论安排,然后请大家依次做自我介绍。


    一圈介绍下来,舒染基本记住了在座的人。有省厅干部,有地县教育局长,有基层校长,也有像她这样的一线教师。大家来自不同地区,但有一个共同点:所在地方都经济文化相对落后,教育工作面临特殊困难。


    自我介绍后,张副司长说:“咱们这个组,讨论要务实。大家把各自地区最突出的问题、最有效的做法、最迫切的建议都摆出来。不搞空对空,就说实际情况。廖组长,你看呢?”


    廖承点头:“我同意张司长的意见。我们这次分组讨论,就是要听到最真实的声音。大家放开谈。”


    讨论从第一个子议题开始。西北某省的一位处长先发言,介绍他们省的做法。讲得很具体,但舒染听出,他们主要靠行政推动,动员力量强,但持续性存疑。


    接着几位代表发言,各有侧重。有人强调政治性,把扫盲和思想教育紧密结合;有人强调要实用为主,先教群众最急需的字词;也有人提出要分类施策。


    舒染安静地听着,不时记笔记。她能感觉到,虽然大家目标一致,但背后的理念和工作逻辑有差异。


    轮到她了。


    “我来自边疆兵团基层。”舒染开口,“我们主要是在农牧连队和周边牧区开展扫盲和基础教育工作。我们的做法,总结起来就是‘生存教育先行,文化教育跟进,理想教育引领’。”


    她开始介绍具体做法,讲得很细,用了很多具体例子。在座的代表们听得很认真。有人频频点头,有人快速记录。


    她讲完,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然后张副司长说:“讲得很好,很实在。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交流。”


    一位来自中部山区的教育局长举手:“舒染同志,你提到给教师激励,具体有哪些?经费从哪里来?”


    舒染回答:“主要是连队或公社从集体经费中挤出一部分,还有就是荣誉激励。经费确实紧张,所以我们强调就地取材,教材也尽量简单实用,减少开支。”


    “这样能持久吗?”另一位代表问,“靠基层单位自己挤,恐怕不稳定。”


    “确实有这个问题。”舒染坦诚地说,“所以我们也在探索,能不能形成制度化的支持。”


    廖承这时开口:“舒染同志,你刚才提到生存教育先行,这个提法很有针对性。但在实际工作中,会不会有人批评你们忽视了教育的政治性和思想性?”


    这个问题很尖锐。小赵有些紧张地看着舒染。


    舒染神色不变:“廖组长,我们认为,生存教育本身就具有政治性。在边疆,群众识字后能看懂政策文件,能理解国家方针,能更好地参与集体生产建设,这就是最实际的政治教育。相反,如果群众连字都不认识,我们空谈政治、空讲理想,他们听不懂,也接受不了。所以,我们是找到了政治性与群众接受度之间的结合点。”


    她看了一眼周围的反应,继续说:“而且,我们在教学内容中,有机融入了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民族团结等内容。这些都不是孤立进行的,而是渗透在实用技能教学中。”


    廖承看着她,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讨论继续。其他代表也提出了各自的问题,舒染一一回答。她能感觉到,在座的很多人对她的做法是认同的,因为大家面临着类似的困境——资源匮乏,群众基础薄弱,需要找到切实可行的突破口。


    上午的讨论在十二点结束。散会时,几位代表围过来和舒染交流,要她的联系方式,说以后多请教。舒染礼貌地回应。


    廖承在整理材料,没有马上离开。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走过来:“舒染同志,中午一起吃饭?有点事想和你聊聊。”


    小赵立刻说:“那我去食堂……”


    “赵干事也一起吧。”廖承说,“就是工作交流。”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路上廖承没说话,小赵有些紧张,舒染则很坦然平静。


    到了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国营小饭店。上了饭菜,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廖承这才开口:“上午的发言很好,回答得也很到位。孙部长听了汇报,对你很肯定。”


    “谢谢领导肯定。”舒染说。


    “不过,”廖承话锋一转,“明天的全体大会发言,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舒染说,“我会基于事实回答。”


    “另外,”廖承看着她,“你之前提到的那几个需要政策支持的点,部里正在研究。可能很快会有试点政策出台。你要有所准备,如果政策下来,你们那能否承担试点任务?”


    这是个重要信号。舒染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遇。


    “如果政策支持到位,我们那里有条件也有意愿承担试点。”舒染回答得很慎重,“但需要具体的支持方案。”


    廖承点点头:“考虑得很周全。这样,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具体需求,整理一个简要的书面材料,明天发言后给我。不用太长,突出重点就行。”


    “好。”


    “另外,”廖承放下筷子,语气更随意了些,“你到首都,还没出去看看吧?”


    “没有,一直在招待所。”


    “会议结束后,如果有时间,可以出去看看。这里有些地方,还是值得一看的。”廖承说,“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转转。”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舒染听出了别的意味。她笑了笑:“谢谢廖组长。不过会议安排很满,估计没时间。以后有机会再说。”


    廖承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


    饭后,廖承先走了。小赵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舒染说:“舒染同志,廖组长对你很关心啊。”


    “是工作上的关心。”舒染淡淡地说,“走吧,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有讨论。”


    下午的讨论聚焦师资和教材问题。舒染继续分享边疆的经验,也听取了其他地区的做法。她发现,虽然各地情况不同,但核心问题相似——缺人、缺钱、缺合适的教学资源。


    讨论中,有一位来自某师范学院的教授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基础教育必须坚持系统性和规范性,不能因为条件困难就降低标准。


    “如果我们现在教给群众的都是碎片化的内容,将来怎么衔接更高级的教育?怎么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


    这话引起了争论。有代表赞同,认为教育要有长远眼光;也有代表反对,认为在生存都成问题的地方,谈系统规范是空中楼阁。


    舒染没有立刻发言。等争论稍歇,她才开口:“我理解教授的观点。教育的系统性和规范性确实重要。但我想分享一个我们那儿的实际情况。”


    她讲了启明小学的事例。“所以,我们认为,”舒染说,“在基础薄弱的地区,教育的路径可能需要分阶段。第一阶段,解决‘有没有’和‘用不用’的问题,通过实用内容吸引群众入学,打下文化基础。第二阶段,在有一定基础后,逐步引入更系统的知识体系,向规范化教育过渡。这两个阶段不是割裂的,而是递进的。如果没有第一阶段,很多人根本不会走进教室;如果没有后续系统化的跟进,教育就会停留在低水平重复。”


    她想了想要补充的地方,“当然,这对教师提出了更高要求——他们既要懂实用教学,也要有系统视野。这也是我们强调教师要持续培训的原因。”


    那位教授听完,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这个分阶段的思路,有道理。确实不能一刀切。”


    讨论继续,气氛更加热烈。张副司长和廖承不时插话引导,确保讨论不跑偏。


    下午五点,讨论结束。张副司长做了简短总结,肯定了大家的发言,表示会把意见建议带上去。


    散会后,舒染感觉有些疲惫。高强度地思考、表达和回应,消耗很大。她和小赵慢慢往回走。


    “舒染同志,你今天讲得太好了。”小赵忍不住说,“我都记下来了,回去要向厅里详细汇报。”


    “大家都讲得好无保留,这次交流很有收获。”舒染说。


    回到房间,林静已经在了。她今天在另一组讨论,见面就问:“怎么样?你们组讨论激烈吗?”


    “还好,有不同观点,但都能理性交流。”舒染简单说了说情况。


    “那就好。”林静说,“我们组也差不多。不过我听说明天大会发言,除了你,还有另外三个代表。其中有个华东某市的代表,据说理论水平很高,可能会提出一些比较前沿观点。你要有点准备。”


    “谢谢林姐提醒。”


    晚饭后,舒染没有散步。她回到房间,开始整理廖承要的材料。


    做完这些,已经九点多了。她洗漱完,靠在床头,脑海里再次过了一遍明天发言的思路。


    林静已经睡了。舒染关掉台灯躺下。


    明天之后,会议就过半了。她的任务将完成大半。然后呢?然后就是等待会议结果,准备返程。


    陈远疆又一次浮现在脑海。如果他想见她,应该会在这两天想办法。如果会议结束她就要离开,那见面的机会就很小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抗拒。期待见到他,又抗拒那种可能带来的情绪波动。她现在需要的平静的状态。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想也没用。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敲门声。


    她立刻醒了。看了看表,夜里十一点。这么晚了,谁敲门?


    林静也醒了,含糊地问:“谁啊?”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还是不重,但很坚持。


    舒染起床,披上外套,走到门边,压低声音:“谁?”


    门外安静了一秒,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舒染的手停在门把上,心跳漏了一拍。


    她听出来了。是陈远疆。


    第155章


    舒染呼吸一滞。


    林静在床上坐起来, 睡意全无,警惕地看着门:“小舒,是谁?”


    舒染定了定心绪, 转头对林静说:“林姐,是我一个老朋友。可能有什么事, 我去门口说两句。”


    林静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点点头,没再多问, 重新躺下。


    舒染轻轻拧开门锁,拉开一条缝。


    走廊里灯光昏暗,陈远疆站在门外。他穿着军绿色便装,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看到舒染, 眼神光微动, “方便出来说两句吗?”


    舒染回头看了眼房间, 林静面朝墙壁躺着。她轻声说:“等我一下。”


    她关上门, 迅速换下睡衣, 穿上外裤和外套, 把头发随意拢了拢。然后披上大衣,拿起钥匙重新开门出去, 反手轻轻带上门。


    陈远疆站在走廊阴影里,等她走近, 才转身往楼梯口走。舒染跟在他身后半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招待所一楼大厅值夜班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妇女,正趴在桌上打盹。陈远疆出示了一个证件, 低声说了句什么, 工作人员点点头,又趴回去了。


    陈远疆带着舒染走出楼门,来到院子里, 舒染裹紧了大衣。


    楼下的路灯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小径。


    舒染跟着陈远疆走到院子角落一棵大槐树下。石桌冰凉,石凳也透着寒气。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月光清清冷冷地洒下来,勾勒出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他瘦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思念。


    舒染站定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他。这几个月来音讯寥寥的悬心……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


    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想念。


    “你……”她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嗓子才继续,“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陈远疆的目光像是黏在她脸上,一寸寸地巡梭,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安好。听到问话,他才动了动嘴唇:“可以查到。”


    “哦。”舒染应了一声,垂下眼,看着地上两人几乎挨着的影子,“你等了很久吗?”


    “没多久。”陈远疆立刻说,随即又补充,“下午有点事,没等到。晚上又来了。”


    所以是等了一下午,没见到,晚上又特意跑过来。舒染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闷消散了些,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升起来。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走的时候,说‘等我回来’。”


    陈远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听出了她话里那点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涩声道:“……情况有变。任务延长,纪律要求,不能随意联系。”他顿了顿,低沉着声音道:“对不起。”


    舒染看着他的脸,心口那点郁结忽然就散了。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责任,他的纪律,他的身不由己。她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固然有会议的原因,心底深处,何尝没有想离他近一点、或许能见上一面的隐秘期盼呢?


    “我没怪你。”她轻出一口气,语气柔和下来,“就是……突然没了消息,总会有点担心。”


    陈远疆的眼神亮了起来,“我很好。”他急急地说,仿佛怕她不信,“就是忙,规矩多。你……路上辛苦吗?住得惯吗?吃得好不好?”问题一个接一个,笨拙又急切。


    舒染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还好。比坐闷罐车那会儿强多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呢?瘦了。这边……是不是不太习惯?”


    陈远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工作性质不同。要学的东西多。”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晚风吹过,带着自然的气息。舒染的头发被吹起几缕,拂过脸颊。


    陈远疆不禁伸出手,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那缕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的耳廓,他的动作很轻柔。


    舒染没躲,甚至微微偏头,让他的手指更熨帖地划过耳后。


    陈远疆的手顿住了,指尖有些微微发颤。他的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接着他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有些用力,甚至有点莽撞。舒染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她觉得陈远疆在用一种近乎失态的力度将她箍得很紧,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舒染的身体紧绷了一下,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吸了一口气。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个拥抱里找到了暂时的安放之处。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她知道,那是他情绪激烈波动的反应。


    “舒染……”他在她头顶叫她的名字,语气里饱含着太多情绪。


    “嗯。”她应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谁也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陈远疆的力道才稍稍松了些,但依然环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会开得怎么样?”他的声音闷闷的。


    “还行。明天发言。”舒染的脸还贴着他胸口。


    “紧张吗?”


    “有一点。不过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嗯。”他应着,大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怕。你讲的是事实,是干出来的成绩。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知道。”舒染抬起头,从他怀里稍稍退开一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今天这次见到了孙副部长,还有一位周部长。”


    陈远疆环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周部长?他说什么了?”


    舒染把谈话的大致内容,特别是关于教育固边、文化融边、经济兴边的战略构想,以及对他们两人组合的含蓄期许,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陈远疆听得眉头蹙起,等她说完了,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看来周伯伯提前和你说了。我这次调来,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战略在筹划。他找你谈,说明上面考虑得很深,也认可你。”他看着她,目光复杂,“这意味着,将来你可能要承担更多,面对的也会更复杂。边疆不会一直像畜牧连那样。”


    “我明白。”舒染平静地说,“从决定留下那天起,我就没想过只当个太平老师。现在这样,不过是路更清楚了些。”她顿了顿,反问,“你呢?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才说‘等我回来’,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甚至……还回不回得去?”


    陈远疆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默认了她的猜测。“组织需要。我……没有选择。但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把你也考虑进来。”


    舒染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陈远疆,你搞错了。我不是因为你才被考虑进来的。我是因为自己在边疆做的事才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我们是两条平行推进的线,因为目标一致,所以才有了交汇的可能,也才会被希望形成合力。”


    她伸手,轻轻抚平他蹙紧的眉头,“别把我想成需要你庇护、或者被你牵连的人。我们是并肩的,明白吗?”


    陈远疆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独立清醒。是啊,他怎么会忘了,她能独自在戈壁滩上站稳扎根。心底那股负疚感突然就被她这番话熨平了不少。


    他满心骄傲地看着她,握住她抚在自己眉间的手,点了点头:“我明白。”


    “所以,”舒染任由他握着手,“别再说什么对不起。我们各自努力,然后在这里相见,或者在需要我们的任何地方并肩。这不就是你当初说的吗?”


    陈远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胸口有一种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两人呼吸相闻。


    “嗯。”他哑声应道,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并肩。”


    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夜风更凉了。陈远疆松开她,从随身带着的旧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给你。枣泥糕,这个天气能放得住。这是茶叶和茉莉花,晚上别喝太多,影响睡觉。”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关心还是那样的关心。舒染接过油纸包。


    “谢谢。”她轻声说。


    “快上去吧,外面凉。”陈远疆看了看招待所的窗户,不少已经熄了灯,“明天还要开会。”


    “你呢?回哪儿?”


    “有住处,不远。”他含糊地说,显然涉及纪律不便多言。


    舒染不再多问,点点头:“你也注意休息,别太拼。”


    “好。”陈远疆应着,却站着没动,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像是看不够。


    舒染被他看得脸颊微热,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飞快地说了一句:“陈远疆,见到你,我很高兴。”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抱着油纸包快步走向楼门。


    陈远疆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良久,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她指尖抚过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软的触感。


    舒染进了楼门。值班的工作人员还在打盹。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房间。


    林静还没睡,听到她进来,翻了个身:“回来了?”


    “嗯。”舒染把点心放在桌上,脱了外套。


    “没事吧?”林静问。


    “没事,就说了几句话。”舒染说,躺回床上。


    房间重归安静。舒染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来了。她很温暖,但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怅惘。


    他的说辞好像是这次调来首都,归期未定。而她,会议结束后就要回边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几千公里的距离,更是人生轨迹可能的分岔。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想。明天还有重要的发言,不能分心。


    第二天早晨,舒染醒得比平时早。她洗漱完,打开陈远疆给的点心包。枣泥糕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一共四块。茶叶香味扑鼻。


    她泡了一杯茶,在林静的桌子上放了一块枣泥糕,随后吃了一块枣泥糕。味道不错,甜而不腻。林静也醒了,闻到茶香:“哟,这茶不错啊。”


    “朋友给的。”舒染说,“快来尝尝。”


    “不用不用,你留着喝。”林静摆摆手,但眼神里带着笑,“昨晚那位朋友?”


    舒染笑了笑,没否认。


    早饭时,小赵注意到舒染精神不错:“舒染同志,昨晚休息得好?”


    “挺好。”舒染说。


    上午九点,全体大会继续。今天的主要议程是代表发言交流。主席台上坐满了领导,台下座无虚席。


    主持人宣布发言开始。第一位发言的是东北某工业城市的教育局长,介绍他们如何利用工厂资源开展职工教育和子弟学校建设。


    第二位是华东某省的代表,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理论水平很高,发言中引经据典,提出了不少关于教育改革的前沿观点。舒染听得很认真,有些观点确实有启发性,但她也感觉到,这些观点与边疆的现实距离较远。


    第三位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代表,介绍双语教育和民族文化传承的经验。案例很丰富。


    不知过去了几个发言人,终于轮到了舒染。


    主持人介绍:“下面,请边疆代表、兵团基层教育工作者舒染同志发言,她发言的题目是《边疆基层扫盲与基础教育的探索与实践——火种模式的初步总结》。”


    舒染站起身,走向主席台。她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走上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高度。


    “各位领导,各位代表,同志们好。”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场,“我来自边疆基层,今天向大家汇报一下我们在边疆特殊环境下开展扫盲和基础教育的一些探索,我们称之为‘火种模式’……”


    她开始发言。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口号,她就像在边疆向连队领导汇报工作一样讲述那些具体的人和事:如何在条件极端简陋的情况下创办启明小学;如何挨家挨户动员孩子入学;如何克服牧区语言文化障碍;如何培养本地种子教师;如何把教学与生产生活实际结合;如何通过实用激励维持教学热情……


    她讲到了石头、阿迪力、王大姐、李秀兰,讲到了那些用石灰块写字、用羊腿骨削笔烧制、在土坯凳子上课的孩子们。她讲了成功,也讲了失败;讲了经验,也讲了教训;讲了成绩,也讲了依然存在的困难。


    她的发言没有刻意渲染艰苦,但那些具体的细节——漏雨的工具棚、要走几公里挑水的宿舍、用废纸背面写作业的孩子……这本身就勾勒出了边疆基层的真实图景。


    会场里许多人都动容了。


    发言持续了二十五分钟。结束时,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回到座位。小赵激动得脸都红了,低声说:“舒染同志,讲得太好了!”


    舒染笑了笑,没说话。


    发言环节结束后,是自由提问。有几个代表举手,问题多集中在“火种模式”的具体操作细节上,舒染一一回答,条理清晰。


    然后,一位坐在前排、学者模样的老同志举手。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


    “舒染同志,你的发言很生动,做法也很务实。”老同志声音洪亮,“但我有一个问题。你强调‘生存教育先行’,强调教育的实用性,这很好。但我想问,在这种高度实用主义导向的教育模式下,会不会导致教育过于功利化、碎片化,缺乏对精神世界和文化底蕴的塑造?”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舒染。


    舒染平静地回答道:“感谢这位前辈的提问。您的问题非常重要,也是我们在实践中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她语气诚恳,“首先,我想说明,‘生存教育先行’不是否定教育的育人功能,而是基于边疆基层现实条件的一种路径选择。”


    她顿了顿,继续:“在边疆,许多群众,无论是职工还是牧民,他们的首要需求是生存。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讲宏大的道理、系统的知识,他们听不懂,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学。结果可能是,他们根本不会走进教室。”


    “所以,我们的做法是,先通过解决这些最实际的生存问题,让群众感受到教育愿意学习,愿意让孩子学习。当群众有了最基本的文化基础,当他们从教育中获得了好处,我们才能在此基础上逐步引入更丰富的内容——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民族团结、科学常识、文化传统等等。”


    她举了阿迪力的例子,随后看着那位老同志:“我们认为,教育必须建立在受教育者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的基础上。在条件艰苦的地区,这个基础就是生存教育。先让人活下来、活得好,再让人活出高度、活出境界——这可能是一种更人本的路径。”


    “至于会不会导致功利化、碎片化,”舒染继续说,“这取决于教育者是否有系统思维和长远眼光。我们在培养教师时,就强调他们不仅要教实用技能,还要有意识地把文化传承、价值引导融入日常教学。同时,我们也在探索如何建立从扫盲到基础教育的衔接机制,让那些有潜力的孩子能够继续学习更系统的知识。这确实很难,但我们在努力。”


    她讲完了。会场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掌声。那位提问的老同志也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提问环节继续,又有几个代表问了问题,舒染都从容应对。她能感觉到,经过刚才那一轮交锋,会场里许多人对她的做法更认同了。


    提问环节结束,上午的会议也结束了。散会时,许多代表围过来和舒染交流,有要材料的,有请教问题的,有邀请她去他们那里交流的。舒染礼貌地回应,小赵在旁边帮忙记录。


    廖承走过来,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对舒染说:“发言很好,回答得更好。孙部长很满意。”


    “谢谢廖组长。”


    “下午分组讨论继续。晚上有个小范围的座谈会,孙部长想请几位基层代表聊聊,你也参加。七点,在二号楼小会议室。”


    “好。”


    廖承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走了。


    午饭时,舒染成了食堂里的焦点。不少代表主动过来和她坐一桌,继续交流。林静笑着对她说:“舒代表,你今天可算出名了。”


    舒染笑笑,没说什么。她能感觉到,经过上午的发言和问答,她的经验和方法得到了认可。


    下午的分组讨论,气氛更加融洽。同组的代表们对舒染的“火种模式”表现出更大兴趣,讨论了很多具体落实问题。张副司长也很肯定,说这个模式对类似地区有借鉴意义。


    讨论结束前,廖承透露了一个信息:部里正在考虑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地区,开展基层教育综合改革试点,可能会给予一定的政策支持和资源倾斜。他虽然没有明说,但眼神看向舒染的方向。


    这个消息舒染比小赵先一步知道。


    散会后,小赵兴奋地说:“舒染同志,这会不会是咱们边疆的机会?”


    “还不确定。”舒染说,但心里也在思考。如果真的有试点机会,对边疆教育将是重要的推动。


    晚饭后,舒染简单收拾了一下,七点准时来到二号楼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除了孙副部长和廖承,还有另外五位基层代表,林静也在其中。


    座谈会很轻松,没有固定议程,就是聊天。孙副部长让大家谈谈最真实的感受、最迫切的需求、最具体的建议。


    代表们畅所欲言,讲了很多在正式会议上不便讲的话:基层的苦、政策的难落地、形式主义的困扰、对支持的渴望。


    舒染也谈了边疆的具体困难和对试点政策的期待。


    座谈会持续到九点多。结束时,孙副部长说:“今天听了很多宝贵意见。部里会认真研究。教育改革是系统工程,需要顶层设计,也需要基层探索。像舒染同志你们在边疆的探索就很有价值。希望你们继续坚持,部里也会考虑给予更多支持。”


    这话说得很明确。舒染心里有了底。


    散会后,林静和舒染一起往回走。林静说:“小舒,看来你们要迎来机会了。”


    “希望如此。”舒染说,“但最终还要看政策怎么落地。”


    “是啊,政策落地是关键。”林静感慨,“不过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最好的。剩下的,就看上面了。”


    舒染和林静回到房间,她感觉有些疲惫,但精神很振奋。今天的发言和座谈会都很顺利,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洗漱完,靠在床上,拿起陈远疆给的那包点心,又吃了一块枣泥糕。


    她想起昨晚的见面,想起他站在月光下的样子。今天一整天忙下来,几乎没有时间想他,但现在安静下来,那个身影又浮现在脑海里。


    他还会来吗?会议后天就要结束了。如果他想再见她,应该就是明天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猜。


    她把点心包好,关灯躺下。明天还有最后一天会议,不能松懈。


    但入睡前,她还是忍不住想:她回了V城之后,陈远疆要还会回X师吗?就算他也回边疆了,自己和和他暂时也不在一个地方。V城和X师离得不近,那以后……


    算了,想这么多也没用,不如睡觉。舒染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开始数羊,很快睡着了。


    第156章


    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很快落下帷幕。


    上午是总结大会, 孙副部长做了长篇总结报告,系统梳理了会议成果,肯定了各地代表的经验贡献, 其中特别点名了几个,包括舒染。他又提出了下一步全国扫盲和基础教育工作的指导原则与重点任务。


    报告里, 多次出现了“因地制宜”、“注重实效”等字眼,舒染能听出来,她所倡导的思路。报告也提到了对边疆、民族、贫困等特殊地区给予倾斜支持, 这算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下午是简短的闭幕式,部里主要领导出席并讲话,再次强调了教育工作的战略意义,勉励大家回去后认真贯彻落实会议精神。然后就是颁奖、合影。


    舒染和另外几位基层代表一起, 上台领取了“全国教育工作先进分子”的荣誉证书和一个印着红字的搪瓷缸子。台下掌声热烈, 有宣传口的记者在拍照。


    散会时, 已是下午四点多。代表们互相道别, 约定保持联系, 交换着写有地址的小纸条。气氛里有种任务完成后的轻松, 也掺杂着各奔东西的惆怅。


    林静握了握舒染的手:“小舒,回去常写信!你们边疆要是有什么新招好招, 别忘了给我寄一份材料!”


    “一定,林姐。你们西南的经验, 对我们也很宝贵。”舒染真诚地说。


    小赵忙前忙后,帮舒染收拾会议材料, 兴奋地说:“舒染同志, 咱们这次可算是满载而归!那么多领导的关注……回去肯定要大力宣传!”


    舒染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


    回到招待所房间,舒染开始慢慢整理行李。五天的会议, 资料攒了厚厚一摞,笔记本也写满了大半本。她把重要的文件、有领导批示的材料单独收好,那些一般的会议简报则暂时放在一边。林静也在收拾,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什么时候的车票?”林静问。


    “会务组说统一订,明天或者后天的,还没通知。”舒染叠着衣服,“林姐你呢?”


    “我明晚的火车。早点回去,一大堆事等着呢。”林静叹了口气,“开了眼界,也添了压力。回去怎么把会议精神落到实处,还得费脑子。”


    “都一样。”舒染表示理解。


    晚饭是会议最后的聚餐,安排在招待所食堂,加了两个肉菜,算是饯行。气氛比平时热闹,不少代表以茶代酒,互相敬着。舒染这桌成了焦点,不断有人过来和她碰杯,说些“年轻有为”、“向你学习”的话。舒染礼貌地应付着。


    她看到廖承在另一桌,正和几位领导说话。目光偶尔扫过来,与她对上,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遥遥示意。舒染也回以点头。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基于工作认可才去联系的默契。这样就好,舒染想,保持适当的距离和工作的往来,是最稳妥的。


    聚餐快结束时,王建华找到舒染,低声说:“舒染同志,你的返程车票安排好了。另外,孙副部长让我转告,部里对你的模式很重视,可能会组织一个小范围的调研组,过段时间去边疆实地考察,希望你们做好接待准备。具体时间和人员,另行通知。”


    “好的,我们一定配合。”


    “还有,”王建华声音压低了些,“周部长那边让你多留一两天,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你再沟通一下。具体安排,会有人联系你。”


    舒染点了点头,没多问。她知道,这“有些事情”,很可能就与陈远疆,与那晚谈话中暗示的未来布局有关。


    回到房间,林静已经洗漱完准备睡了。舒染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有些纷乱。会议结束了,但她的北京之行还有未完。陈远疆那天晚上之后就没再出现,她知道他纪律严格,不可能常来。


    正想着,走廊里传来很轻的敲门声,是陈远疆来的那种节奏。


    舒染的心跳快了一拍。她看了一眼已经躺下的林静,林静眼皮动了动,没睁眼,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舒染起身,轻轻开门。


    门外果然是陈远疆。他还是穿着那身便装,但头发理短了些,看起来很精神。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罐头。


    “还没睡?”他低声问。


    “嗯,刚收拾完。”舒染侧身让他进来,但陈远疆摇了摇头,把网兜递给她:“给你。明天可能没空过来。”


    舒染接过,沉甸甸的。“你吃过了吗?”她问。


    “吃过了。”陈远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会开完了?”


    “嗯,今天闭幕了。准备要走了。”


    陈远疆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走廊里灯光昏暗,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


    “明天……”他看向她的眼睛,眼神中带着小心翼翼地询问:“如果没什么安排……晁伯伯,就是我曾和你说过的老首长,他想见见你。在家里,吃顿便饭。”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邀请,还是让舒染的神经瞬间紧绷。这不是工作会谈,是私下的家庭式的见面。


    在这个年代,一个年轻姑娘被男方的长辈,尤其是这样身份的长辈邀请到家里吃顿便饭,其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见舒染一时没说话,陈远疆立刻补充道:“就是简单见个面,晁伯伯人很好,很随和。他说看了你的材料,听了孙部长的汇报,想和你聊聊边疆教育,没别的意思。”他这话说得有点急,像是怕她拒绝,又像是在努力淡化这件事的特殊性。


    舒染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那点紧张忽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些。她明白,陈远疆提出这个邀请需要多大的决心。这不仅仅是他想带她去见一位重要的长辈,更是他在用一种非常含蓄的方式,向她、也向那位长辈表明一种态度——他认定了她。


    在这个恋爱关系普遍含蓄、结婚需要组织批准、个人问题与政治前途紧密挂钩的年代,这种私下的家庭见面,几乎等同于一种承诺的前奏。


    她应该感到高兴,或者至少是安心。但舒染的脑子里,属于穿越者的那部分记忆和理智,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翻腾起来。


    她想起原主的家庭出身始终是个隐患。她更想起后世看过的那些小说、电视剧里,高干家庭的家长们为了孩子的政治前途,是如何精心筹划联姻,如何对不合适的平民女孩设置障碍的。


    虽然陈远疆反复强调他只是养子,但能被那样级别的老首长收养和培养,本身就意味着他被寄予厚望。老首长会如何看待她这个资本家出身、虽然有点成绩但毫无背景的女知青?会真心接纳,还是仅仅因为陈远疆的坚持而勉强同意?亦或是……出于更复杂的考量,比如她恰好符合教育固边战略所需要的专业人才形象,从而将她视为一个对陈远疆未来事业有益的配套人选而接纳?


    她在复杂环境中挣扎求生过,所以必须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知道,一步踏错,可能影响的不仅是她和陈远疆的感情,更可能让她刚刚有起色的事业,甚至未来的自由都陷入被动。


    她的神情显然没有逃过陈远疆的眼睛。他眼中的期待和紧张渐渐换成了担忧。他上前半步,语气带着急切:“舒染,你别多想。晁伯伯真的只是想见见你,聊聊工作。他对我就像对自家子侄,但他不是那种……那种会干涉私事的人。他很讲道理,看人看事,都重实际。你的能力,你做的事,他都知道,也很欣赏。”


    舒染看看陈远疆,欣赏?一个大领导怎么会无缘无故对她表示欣赏,其中必然有陈远疆的念叨吧。


    他看着舒染的眼睛,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晁伯伯有他自己的子女。我将来怎么样,说到底,要靠我自己干出来,不是靠什么荫庇。那些东西,晁伯伯不屑,我也不想。”他说得有些艰难,仿佛在努力剖白,想让她卸下思想负担。


    “我带你去见他,只是因为他是我最尊敬的长辈,而我想让他见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这番话吹散了舒染心中的纠结,她听出了他的真诚。老首长似乎不是那种热衷政治联姻的家长。


    但理智依然在提醒她:即便如此,见面本身依然充满未知和风险。这次会面不可能只是一次简单的家常便饭。


    她迎上陈远疆担忧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也有一种坚持。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基于后世想象的担忧,或许真的有些多余。


    至少,她应该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判断和诚意。


    “好。”她轻声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去。什么时候?”


    陈远疆明显松了口气,“明天中午,我来接你。地方不远,坐车一会儿就到。”


    “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吗?”舒染问,开始思考见面礼仪。第一次登门,空手总不合适,但带什么又是个学问。太贵重显得巴结,太普通又显得没诚意。


    “不用。”陈远疆立刻摇头,“晁伯伯最烦这些虚礼。你人去就行。要是实在过意不去……阿姨喜欢养花,你路上要是看到有卖茉莉或者兰草的,带一小盆也行,不贵,是个心意。”


    舒染点点头,记下了。“穿什么有讲究吗?”她又问。太正式显得拘谨,太随意又怕失礼。


    陈远疆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就穿你平时开会那身,干净整齐就行。”


    “好。”舒染心里大致有了底。


    正事说完,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陈远疆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舒染先打破了沉默,“明天来接我之前,能先找个地方,跟我大概说说老首长家里的情况吗?比如,除了晁伯伯和阿姨,还有谁会在家?吃饭时大概聊什么话题?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忌讳?”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尽可能获取信息,做好准备。


    陈远疆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欣赏。这就是舒染,永远冷静,永远想着如何把事情做得更稳妥。


    他点点头:“好。明天上午十点,我在招待所东边那个街口的邮局门口等你。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说。”


    “嗯。”舒染应下。


    “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陈远疆说着,却没有立刻转身。


    舒染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你也别太累。明天见。”


    陈远疆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反手握紧了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才松开。“明天见。”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舒染关上门。林静在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哎哟,可算是说完了。我这憋着不敢喘大气。”


    舒染脸一热:“林姐,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们这嘀嘀咕咕吵醒了。”林静翻过身,支着脑袋看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见家长?行啊小舒,动作够快的。那位晁伯伯,来头不小吧?”


    舒染走到床边坐下,没否认:“是他一位很尊重的长辈。”


    林静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这是大事。不过看你这样,心里是有谱的。记住姐一句话:不卑不亢,有啥说啥。咱们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直。成分是历史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做出的成绩,谁都抹杀不了。”


    这话给了舒染莫大的安慰。“谢谢林姐。”


    “谢啥。赶紧睡吧,明天还得备战呢。”林静重新躺好。


    舒染洗漱躺下,脑袋里却一直在思量:明天要见的不仅仅是一位长辈,更可能是一位能影响她和陈远疆未来命运的关键人物。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开始在心里预演可能的情景,设想老首长会问什么问题,她该如何回答才能既坦诚又得体。关于家庭,关于边疆工作,关于她对未来的想法……她像准备着一场答辩,反复推敲着措辞。


    同时,她也想起陈远疆的话:“靠我自己干出来”、“晁伯伯不屑”、“最重要的人”。这些话像定心丸,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


    无论明天面对什么,她都是舒染。她有所求,也有所持。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作者君强势回归~~~评论区老规矩[元宝]


    第157章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 舒染就收拾妥当出了门。


    她换上了那件最挺括的蓝布列宁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用了点雪花膏润了润。看起来符合这个时代对进步女青年的所有外在要求。


    挎包里,除了随身小物件, 她还仔细包好了一小盆在附近巷子里买下的茉莉。花株不大,但叶子青翠, 打着几个白色的小花苞。不贵重,却生机盎然,是个恰到好处的见面礼。


    她跟林静和小赵打了招呼, 说自己出去办点事,午饭不用等。小赵想问什么,被林静一个眼神制止了。


    十点差五分,舒染走到了招待所东边街口的邮局。门口人来人往, 有寄信的, 有汇款打电报的, 很是热闹。


    陈远疆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今天换了身军装, 更显身姿挺拔。他站在一棵槐树下, 目光不时扫向招待所方向。看到舒染出现, 他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等久了?”舒染问。


    “没有,刚到。”陈远疆接过她手里的茉莉花盆, 看了看,“这个挺好。”


    “走吧, 找个地方说话。”舒染说。


    陈远疆领着舒染,没有往大街上走, 而是拐进了邮局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胡同很窄, 只能容两人并肩,地面是青石板,两侧是灰砖墙, 墙头偶尔探出树的枝叶。


    走了大概五分钟,陈远疆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停下。门上贴着的春联已经褪色,门楣上有个模糊的门牌号。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


    里面是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院。青砖铺地,正面是三间北房,窗户擦得干干净净的。


    “这是我一个战友临时借我的地方,他出差了。”陈远疆解释,推开正中那间屋子的门,“进来吧,这里安静。”


    屋子很小,一桌两椅,一张床铺,一个旧书架,上面摆着些书和文件。桌上放着两个洗干净的搪瓷缸子,还有暖水瓶。


    陈远疆给舒染倒了杯水,两人在桌边坐下。


    “这里说话方便。”陈远疆先开口,语气比昨晚放松了些,“晁伯伯家的情况,我跟你简单说说。”


    舒染点点头,拿出笔记本和笔。


    “不用记。”陈远疆无奈地笑了笑,“听我说就行。晁伯伯是打过很多硬仗的老革命。曾在保卫战线工作。他性格比较直,不喜欢绕弯子,说话可能比较冲,但道理分明,对事不对人。他最欣赏踏实肯干、有真本事的人,最讨厌浮夸和形式主义。”


    舒染认真听着,在心里勾勒着一位严厉的老军人形象。


    “伯母姓方,以前是部队的文工团员,后来在□□门工作。她性子温和,喜欢花花草草,也喜欢有文化的年轻人。你带茉莉,她肯定高兴。”陈远疆看了一眼桌上的花盆。


    “他们有一子一女。儿子比我大几岁,在东北的部队,常年不在家。女儿比我小两岁,在外国语学院读书,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去。所以今天中午,大概率就是伯伯、伯母,可能加上家里照顾生活的阿姨,王姨。没有外人。”


    舒染默默记下这些关系。


    “吃饭就是家常便饭,晁伯伯要求很简单,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就行。他吃饭快,不说话。但吃完可能会喝茶,那时候才是聊天的时候。”陈远疆继续道,“他可能会问你家庭情况,在边疆的工作,也可能问你对当前一些教育问题的看法。你就照实说,知道多少说多少,不知道的就说需要学习、需要调查研究,千万别不懂装懂,或者说些空话套话。他听得出来。”


    “我明白。”舒染应道。这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还有,”陈远疆顿了顿,看着舒染,语气格外郑重,“如果……他提到我的工作,或者未来的一些设想,包括那天周部长跟你谈的那些方向,你听着就好,可以说说你的理解和想法,但不要主动问,也不要承诺什么。涉及到组织安排和人事的问题,很复杂,我们不要多谈。”


    这是在划清公私界限,也是保护她。舒染点头:“我知道分寸。”


    陈远疆松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别太紧张。晁伯伯虽然严肃,但从不为难小辈。伯母更是和气。就当是……去见两位关心我们的长辈。”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舒染抬起眼看他,他目光坦诚,带着鼓励。


    “我不紧张。”舒染笑了笑,合上根本没写一个字的笔记本,“该准备的我都准备了。就是有点好奇,这位老首长,到底什么样。”


    陈远疆也笑了,笑容里有些许的暖意:“见了你就知道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他家离这儿不远,走路二十分钟。”


    两人起身。陈远疆小心地拿起那盆茉莉。走出小院,锁好门,重新回到胡同里。


    上午的阳光正好,他们穿行在胡同里,七拐八绕。陈远疆对这里很熟,走得很快。舒染跟着他,偶尔打量两边的建筑。


    走了大约一刻钟,陈远疆在一处看起来更宽敞些的胡同口停下。这条胡同明显规整许多,两侧多是带着小门楼。胡同里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


    陈远疆走到一扇大门前。门上没有门牌。他有节奏地叩了叩门环。


    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门闩响动,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围着围裙的妇女探出头来,看到陈远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远疆来啦!这位就是舒染同志吧?快请进,首长和方大姐正等着呢。”


    “王姨。”陈远疆打招呼,侧身让舒染先进。


    舒染朝王姨微笑着点了点头,跨过门槛。里面是一个四合院,坐北朝南。院子方正宽敞,打扫得一尘不染。


    王姨关好门,引着他们往正房走。刚走到台阶下,正房的门帘一挑,一位穿着中式对襟褂子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笑意,眼神明亮。


    “伯母。”陈远疆立刻叫了一声。


    “方阿姨,您好。”舒染跟着问候,微微躬身。


    “哎,好,好。”方阿姨走上前,目光慈爱地落在舒染脸上,上下打量了一下,连连点头,“远疆信里提过,说是个特别能干、特别有想法的好姑娘。这一看,果然精神,比照片上还俊。”


    “方阿姨您过奖了。”舒染有些不好意思,双手递上那盆茉莉,“听远疆说您喜欢养花,路上看到,就带了一盆,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您看看喜不喜欢。”


    方阿姨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叶子和小花苞,笑得更开心了:“喜欢,喜欢!茉莉好啊,香,好养活。这花苞马上要开了,王姐,快帮我放到东厢房窗台上去,那儿阳光好。”她把花递给王姨,很自然地拉起了舒染的手,“走,进屋,进屋说话。老头子还在里头看报纸呢。”


    她拉着舒染就往屋里走。陈远疆跟在后面,脸上也带着笑意。


    正房堂屋很宽敞,但陈设极其简单。


    靠东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绿色旧军装,,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戴着老花镜正在看。听到动静,他放下报纸,摘掉眼镜,看了过来。


    他的面相和舒染预想的有些不同。并非想象中的严厉,而是更为方正的样子。目光扫过来时,是一种久经世事的审视。这与她第一次见陈远疆时看到的目光很是相像。


    “晁伯伯。”陈远疆站定,恭敬地叫了一声。


    舒染也站直身体,礼貌地问候:“晁伯伯,您好。我是舒染。”


    晁伯伯的目光在舒染脸上停留了几秒,点了点头,“嗯。坐。”说着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舒染依言在沙发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陈远疆挨着她坐下,中间隔了一点距离。


    方阿姨端着茶盘过来,给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热茶。“尝尝,老头子战友寄来的铁观音。”她笑着说,试图活跃气氛。


    晁伯伯没接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又落回舒染身上,开门见山:“舒染同志,你的材料,小孙给我看了。你那个火种模式,有点意思。在边疆那种地方,搞花架子没用,就得来实的。”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工作话题。这反而让舒染松了口气。谈工作是她的强项。


    “是,晁伯伯。我们在基层摸索,觉得教育首先要让群众觉得有用、能用,他们才愿意学,教育才能真正落地生根。”


    “嗯。”晁伯伯点了点头,“你材料里举的那个例子,叫阿迪力的娃娃,后来去学了兽医。这个很好。教育在边疆,不仅仅是教几个字,更要能促进民族团结,增进对国家、对集体的认同。这一点,你做得对路。”


    他肯定了舒染工作的政治意义,眼光果然老辣。


    “谢谢晁伯伯肯定。我们也是慢慢摸索,发现只要真心为群众着想,把工作做实了,不同民族的群众是能理解、能接受,也能成为好朋友、好伙伴的。”


    “嗯。”晁伯伯看着舒染,“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长期在艰苦环境里坚持,更难。你一个上海来的女娃娃,能在边疆扎下来,还干出点名堂,不容易。家里父母支持吗?”


    话题转到了家庭。这是预料之中的。


    舒染心里早有准备,她坦诚地回答:“我父母在上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当初我来支边,有时代的要求,也有家庭自身的一些原因。他们一开始很担心,后来看到我在那边渐渐安定下来,还能做些事情,慢慢也就理解了,主要是叮嘱我注意安全,保重身体。我们定期通信。”


    晁伯伯听了,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方阿姨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是不容易。”


    “年轻人,到艰苦的地方锻炼,是好事。”晁伯伯开口,语气平稳,“家庭出身是历史形成,关键看个人表现和立场。你在边疆的表现,组织上是肯定的。至于父母,只要他们爱国守法,理解支持子女为国家建设出力,那就没有问题。”


    舒染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谢谢晁伯伯理解。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嗯。”晁伯伯应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转向陈远疆,话锋也随之转了过去,“远疆来北京也有段时间了。这边的学习和工作,还适应吗?”


    陈远疆坐直身体:“报告首长,还在适应。机关工作和一线不同,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


    “知道不同就好。”晁伯伯语气严肃了些,“让你来,不是享福的,是加担子,也是长见识。要把在边疆那股劲头拿出来,多学,多看,多思考。将来回去,才能挑更重的担子。”


    “是,我明白。”陈远疆沉声应道。


    晁伯伯的目光在舒染和陈远疆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忽然问:“你们俩,在边疆的时候,工作上配合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些微妙。舒染看了陈远疆一眼,陈远疆立刻回答:“舒染同志在边疆开展教育工作,克服了很多困难,取得了显著成绩。我在负责保卫和部分协调工作时,尽力为她创造安全稳定的环境,提供必要的支持。她的工作热情和能力,值得学习。”


    他回答得非常官方。


    舒染也接话道:“陈远疆同志在边疆时,原则性强,熟悉当地情况,在沟通牧区、保障教学点安全等方面,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他的支持,对我们的工作顺利开展很重要。”


    两人一唱一和,把关系牢牢限定在革命同志互助的范畴,滴水不漏。


    晁伯伯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方阿姨在一旁打圆场:“工作上是好搭档,生活上也能互相照应,这就好。远疆这孩子,性子闷,有事爱自己扛。小舒你比他灵泛,多提醒着他点。”


    舒染脸微微一红,低声道:“方阿姨,我会的。”


    晁伯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舒染对边疆未来教育发展的一些具体想法。问题都很专业,也很深入。舒染一一作答,结合自己的实践,提出了不少建议,也坦诚了当前面临的困难和瓶颈。


    晁伯伯听得很认真,偶尔插话问一两个细节,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听。


    不知不觉,聊了快一个小时。王姨进来提醒:“首长,方大姐,饭好了。”


    “先吃饭。”晁伯伯站起身,动作依然利落。


    午饭果然如陈远疆所说,简单而实在。四菜一汤:红烧肉、家常豆腐、清炒豆芽、拍黄瓜,外加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主食是白米饭和馒头。


    饭桌上很安静,晁伯伯吃饭很快,几乎不说话。方阿姨不时给舒染夹菜:“多吃点,看你瘦的。边疆伙食怎么样?”


    “挺好的,兵团和连队都很照顾。”舒染道谢。


    陈远疆也沉默地吃着饭,偶尔和舒染交换一个眼神。


    饭后,移到堂屋喝茶。晁伯伯似乎放松了些,问了舒染一些关于上海的风土人情,也聊了聊首都和边疆气候的不同。话题轻松了许多。


    又坐了一会儿,舒染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晁伯伯,方阿姨,谢谢您们的款待。时间不早,我就不多打扰了。”


    方阿姨拉着她的手,很是不舍:“这就走啊?再多坐会儿。以后来这边,一定要到家里来啊。”


    “一定,方阿姨。”舒染答应着。


    晁伯伯也站起身,看着舒染,目光比初见时温和了不少:“舒染同志,今天跟你聊了聊,感觉很不错。你对边疆教育有想法,有办法,也有干劲。这是好事。回去以后,继续扎扎实实地干。国家建设,特别是边疆地区的长治久安,需要千千万万像你这样肯动脑子、能吃苦、有担当的年轻人。远疆,”他转向陈远疆,“你送送舒染同志。”


    “是。”陈远疆应道。


    方阿姨一直把舒染送到大门口,又叮嘱了几句。王姨把那盆已经摆好的茉莉指给舒染看,说一定会好好养着。


    走出大门,重新回到安静的胡同里,舒染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手心里竟然微微有些汗湿。


    陈远疆走在她身边,低声问:“感觉怎么样?”


    舒染想了想,说:“晁伯伯很严肃,但讲道理,看问题很深。方阿姨很亲切。”她接着补充道,“比我想象中要好。”


    陈远疆嘴角扬了扬:“我说过,晁伯伯不是那种人。”


    “嗯。”舒染点点头。这次见面,虽然全程都绷着,但结果无疑是积极的。老首长认可她的工作,对她的家庭背景给予了原则上的理解,对她和陈远疆的关系,虽未挑明,但方阿姨的态度和晁伯伯最后的叮嘱,都传递出一种默许和支持。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被当成一个需要依附的家属或点缀,而是作为一个有独立价值和贡献的专业人才被看待和交谈。


    这让她感到踏实,也感到尊重。


    “我明天下午的车。”舒染说,“你……什么时候能回边疆?”


    陈远疆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不确定。任务没结束,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安排。”他看着她,“你回去后,工作上的事多留心。部里调研组下来,是机会,也……”


    “我明白。”舒染接过话头,“我会把握好分寸。”


    两人并肩走着,一直到到招待所附近的路口,陈远疆停下脚步:“我就不进去了。明天我尽量来送你。”


    “好。”舒染看着他,“你也保重。”


    第158章


    回程的火车, 似乎比来时要轻快一些。


    舒染依旧靠着窗,但心境已大不相同。挎包里,除了厚厚的会议资料和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还多了一本荣誉证书。


    小赵坐在对面,精神头十足, 一路上都在整理会议记录,梳理着回去后要向上级汇报的要点,嘴里不时念叨着“重点”、“亮点”、“领导指示”。他对舒染的态度, 在原有的尊重基础上,更多了几分近乎崇拜的热切——能得部里大领导单独谈话,还能获得如此殊荣,在他这个年轻干事眼里, 舒染已然是通了天的人物。


    “舒染同志, 你看我这汇报提纲这么分行不行?”小赵把写得密密麻麻的几张纸递过来, “第一部分, 会议概况和精神;第二部分, 我们的收获和体会, 重点突出您的发言和新模式引起的反响;第三部分,下一步贯彻建议, 结合部里可能下来的调研组……”


    舒染接过扫了几眼,点点头:“结构可以。不过, 赵干事,重点不要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要突出这是边疆全体教育工作者, 特别是基层连队、牧区那些默默无闻的老师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我的发言, 只是把他们的实践总结出来。”


    小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连连点头:“对对对, 舒染同志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光想着突出成绩了。要突出集体,突出群众实践!”他赶紧拿笔修改。


    舒染不再多说,转头看向窗外,开始思考回去后要面对的局面。


    廖承透露的部里调研组,是个明确的信号,也是即将到来的考验。周部长那番关于教育固边战略的谈话,虽然是高层构思,但必然会以某种形式,逐步影响到边疆的具体政策和工作部署。


    她这个刚刚被圈定的基层典型,必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要么成为执行新思路的先锋,要么成为各方力量权衡下的棋子。


    她必须尽快理清思路,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发力点。绝不能被动等待。


    六天六夜后,火车在一个傍晚抵达了V城。走出略显陈旧的车站,V城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街上行人的步伐似乎都比首都要慢上半拍,带着边疆特有的疏阔。


    小赵安排了一辆局里的吉普车来接。开车的还是上次那位司机老张。看到舒染,老张咧嘴笑了笑:“舒染同志,回来了?辛苦了!”


    “张师傅,辛苦你了。”舒染把行李放上车。


    车子驶向教育局。路上,小赵忍不住向老张炫耀:“张师傅,你是不知道,舒染同志这次在首都可了不得!大会上发言,部里领导点名表扬,还拿了全国先进!”


    老张眼神里多了些敬佩,但没多问,“舒染同志是有本事的人。”


    舒染笑笑,没接话,心里却在观察着车外的V城。街道似乎比她离开前更干净了些,墙上新刷了一些标语,内容与发展生产、巩固边疆、提高文化相关。


    路过中心广场时,她看到那里新搭了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些图片和文章,隐约能看到“教育工作座谈会”、“先进经验”等大大的字。看来,这次的捷报已经以某种形式传回来了。


    车子在教育局小楼前停下。正是下班时间,楼里有人陆续走出来。看到舒染和小赵从车上下来,还带着行李,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投来目光。


    “舒染同志回来了!”有人打招呼,语气热络。


    “小舒,听说你在首都表现突出啊!恭喜恭喜!”这是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事。


    舒染笑着一一礼貌回应,分寸拿捏得极好。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真诚的祝贺,有单纯的羡慕,也有疏离。毕竟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同志,突然获得这么高的荣誉和关注,难免会搅动原本固化的格局。


    上到二楼,走廊里迎面碰见了吴建国。他手里拿着文件袋,看到舒染,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舒染同志,回来了?一路辛苦。”


    “吴主任好。”舒染点头致意。


    “听说你在首都为咱们边疆争光了,真是后生可畏啊。”吴建国的语气听起来很官方,但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却掩饰不住,“韩局长交代了,让你回来休息一下,明天上午去他办公室汇报。”


    “好的,谢谢吴主任。”


    回到那间办公室,里面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桌面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同办公室的王娟不在,可能已经下班了。舒染放下行李,简单擦了擦桌子。


    她没有立刻回家属院那边的宿舍,而是先去了资料室。张雅琴正准备锁门,看到她,惊讶地睁大了眼:“哟!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雅琴姐。”舒染笑着走过去,“刚下火车,过来看看。这几天有什么新文件或消息吗?”


    张雅琴重新打开门,让舒染进来,压低声音说:“你不在这些天,局里可不太平。你那个火种模式在首都一炮打响的消息传回来,韩局长连着开了两次中层会,强调要学习你的务实精神,还要求各科室思考怎么把会议精神跟本地实际结合。有些人啊,”她朝门外努了努嘴,意指某些人,“表面没说什么,背地里可没少嘀咕。说你运气好,撞上了风口,也就是在首都那种场合说说罢了……反正,闲话不少。”


    舒染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些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中。


    “不过韩局长和周书记态度很明确,是坚决支持你的。”张雅琴继续道,“周书记还特意在会上强调,要保护基层同志的创新积极性,反对空谈和嫉妒。哦,对了,你走的这些天上面都打电话来过,询问你的情况,看样子也很重视。”


    “谢谢雅琴姐告诉我这些。”舒染真诚地说。张雅琴消息灵通,为人也正直,是她在局里为数不多可以信任和获取信息的人。


    “客气啥。”张雅琴拍拍她的手,“你这次是真给咱们基层争了口气。不过小舒啊,姐得提醒你,接下来一段时间,你要格外小心。捧你的人有,想看你摔跟头的人恐怕也不少。你那个模式,真要推广,动了谁的奶酪,抢了谁的风头,难说。凡事多留个心眼。”


    “我明白,张姐。我会注意的。”


    从资料室出来,天已经黑了。舒染回到宿舍。简单的单间和她离开时一样冷清。她烧了壶水,泡了杯茉莉花茶,清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茶,整理着思绪。


    明天见韩局长,汇报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被动等待提拔或安排,不是她的风格。她必须争取一个对自己最有利,也最能发挥所长的位置。


    夜深了,V城安静下来。舒染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关于落实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精神及边疆基层教育发展下一步思考的汇报提纲。她重点梳理了火种模式可深化推广的几个方向,结合周部长透露的教育固边战略,提出了几点具有前瞻性但又立足当前实际的政策建议。最后,她谨慎地表达了自己希望继续深入基层、专注教育实践与政策研究相结合的意愿。


    她不想被完全卷入机关里复杂的人事,那会消耗她太多的精力,偏离她的初心和优势。但她同样清楚,没有一定的平台和话语权,她的想法很难真正推行,更容易被各种力量牵制。


    她需要的,是一个既能让她保持与基层教学一线的联系,又能让她参与到政策研讨、资源协调层面的职位。


    这个职位叫什么,具体负责什么,她还没完全想好,但方向已经有了。


    第二天上午,舒染提前十分钟来到韩局长办公室外。秘书小刘见到她,态度比以往更加热情:“舒染同志来了!局长正在里面等您,请进。”


    韩局长见到舒染进来,他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带着笑:“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快坐,快坐!一路上辛苦,怎么不多休息一天?”


    “韩局长,我不累。应该尽快向您和局里汇报会议情况。”舒染在对面椅子坐下。


    “好,好。”韩局长坐回去,目光欣慰地打量着舒染,“小赵电话里已经简单汇报过了,不过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这次首都之行,收获巨大啊!不仅展示了我们边疆教育的成果,拿到了荣誉,更重要的是,获得了部里领导的高度重视!孙副部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充分肯定了你的工作,还透露了部里可能派调研组下来的意向。这对我们全局工作有巨大鼓舞啊!”


    “韩局长,成绩的取得,离不开局里一直以来的指导和支持,更离不开边疆基层无数同志的默默奉献。我只是做了汇报工作。”


    韩局长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过谦:“是你的就是你的,该肯定的要肯定。你的思路对头,方法有效,部里领导看得准。这也给我们下一步工作指明了方向。”


    他话锋一转,语气认真起来:“舒染同志,鉴于你在这次会议上的突出表现和部里的高度认可,上级经过研究,决定对你的工作进行调整。考虑到你的专业能力和基层经验,我们打算让你担任教研室副主任,同时兼任局里新成立的‘边疆地区教育发展研究小组’的副组长,组长由周书记兼任。主要职责是深入研究边疆教育的特殊规律和政策需求,总结推广基层有效经验,同时参与对接部里可能的调研和政策试点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教研室副主任,有了一定的行政级别和话语权。研究小组副组长,虽然是个半常设机构,但直接关联政策研究和高层对接,位置关键。这个安排,显然经过了精心考虑,既给了她晋升和平台,又试图将她框定在“研究”和“对接”的范畴,可能也有避免她过多介入具体行政事务,引发其他中层干部反弹的考量。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相当不错、也相当稳妥的安排。但对舒染来说,还不够。


    她沉吟了几秒钟,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非常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培养。这个安排,对我个人是很大的鼓励和鞭策。不过,韩局长,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向您汇报一下,也请您指导。”


    “哦?你说。”韩局长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这次在首都,除了参加会议,我也和部里领导、还有其他地区的代表进行了深入交流,特别是听了周部长、孙副部长关于边疆教育战略地位的一些指示精神。”舒染斟酌着措辞,“我越发感觉到,边疆教育的发展,正处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它不再仅仅是扫盲、办几所学校的普及问题,更关系到边疆的长治久安、民族团结。这就需要我们,一方面要继续扎扎实实深入基层,解决一线最迫切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必须从全局和战略的高度,去思考边疆教育的方向、路径和政策需求。”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韩局长的反应。韩局长听得认真,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所以我在想,”舒染继续道,“如果可能的话,我能否在承担一些研究任务的同时,继续保留一部分直接深入基层调研的机会?火种模式需要进一步完善和推广,这离不开一线实践反馈。同时,我也希望能有一个更直接的渠道,将基层的真实情况、政策执行的难点、以及我们的一些前瞻性思考,及时转化为政策建议或方案草案,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研究报告层面。”


    她终于说出了核心诉求:“也许,我们可以考虑设立一个更灵活的岗位或工作机制,让我可以相对超脱于日常行政事务,专注于政策调研、基层实践跟踪和高层精神对接解读这几件事的结合。这样,既能保证我对一线情况的掌握,又能发挥我在政策理解和转化方面的些微长处,更好地服务于边疆教育的整体战略。”


    舒染说完,办公室安静下来。韩局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思考。舒染这个提议,实质上是在现有体制框架内,要求一个更独立,也更具弹性的特权位置。它避开了直接争夺现有行政权力,而是强调专业性和服务性,但谁都知道,能直接产出政策建议并对接高层精神解读的一个位置,其潜在影响力不容小觑。


    这丫头,果然想法超凡。韩局长心里暗暗感叹。


    “你的想法……很有见地。”韩局长缓缓开口,“确实,我们现在缺的,就是你这种复合型人才。整天陷在文山会海里,或者浮在上面空谈,都解决不了边疆教育的实际问题。”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这样吧,你提的这个特约研究员的思路,我觉得可以进一步细化。职务上,先按我们研究的,担任教研室副主任,这是组织程序。但同时,局里正式聘请你为‘边疆教育政策特约研究员’,直接对边疆负责,由我和周书记直接分管。你主要保持对基层联系点的跟踪调研,牵头关于边疆教育重大政策的前期研究和方案起草,作为局里的代表之一,负责对接中央关于边疆教育的对接工作。”


    韩局长沉吟了一下,“日常行政事务,除非必要,不安排你参与。你需要什么资源、协调哪些方面,可以直接向我和周书记汇报。你看这样如何?”


    这几乎完全答应了舒染的诉求,甚至给了她更大的自主权和直接汇报通道。


    这个名头看似虚衔,但直接对边疆负责,又对接中央,这无疑是一个极具分量的安排。


    舒染心中一定,站起身,郑重地说:“感谢韩局长的信任和支持,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负重托,努力为边疆教育发展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韩局长脸上满是期许,“舒染同志,大胆去干,不过,也要注意工作方法,团结同志。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舒染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成功争取到了理想的位置,既避免了陷入繁杂的行政工作,又获得了参与核心政策研讨和高层对接的关键通道,还能继续保持与基层的联系。这简直是完美的开局。


    接下来的几天,局里正式宣布了人事调整和研究员的聘任。引起的波澜比舒染预想的要小一些。一方面,韩局长和周书记态度鲜明,大力支持;另一方面,舒染这个“特约研究员”的定位确实比较特殊,不直接分管具体科室,不涉及太多现有利益划分,更像一个高级智库或项目负责人,让一些原本可能不满的干部松了口气,甚至有些人觉得这不过是个虚名,或是领导安抚年轻骨干的手段。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位置的能量和潜力,私下里的议论和观望自然不会少。


    舒染没时间去在意这些。她立刻投入了新的角色,主动约谈了教研室几位资深教研员,虚心请教,也了解当前边疆基础教育存在的普遍性问题。她开始列席局里一些重要的会议,但大多时候只是听,很少发言。


    她还以“边疆教育政策特约研究员”的身份,撰写了一份关于当前边疆教育若干问题的的内部报告,提出了几项改进建议和试点设想。报告完成后,她直接呈送给了韩局长和周书记。


    报告在单位内部引起了不小反响。周书记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拿着报告说:“小舒啊,你这报告很有价值。党组已经决定,把你报告里的部分建议,纳入我们下一阶段的工作要点,并考虑向部里推荐。”


    这无疑是对她新角色的第一次重要肯定。她的位置,正在一步步转化为影响力。


    工作之余,她给陈远疆写了一封长信。详细描述了回程见闻、V城的变化、自己的工作调整和初步计划,也含蓄地提到了面临的微妙环境和自己的应对。她想知道他的近况,首都那边关于战略的动向有何新的消息。


    信寄出去了,但不知何时才会收到回信。


    寄完信,舒染在V城日渐宽敞的街道上散步。广播里播放着新闻和激昂的歌曲,偶尔有载着物资的卡车从城外驶来,这说明在国家的大力发展下,边疆正一步步发展着。


    第159章


    “边疆教育政策特约研究员”这个身份, 给了舒染一种自由与责任互相平衡的状态。


    她不必像其他科室负责人那样,每天陷在各种会议、文件审批、人事协调的日常琐碎里。她的办公室依然在二楼,但是变成独立办公室了, 这里成了她一个人的天地。一张大书桌,几个塞满资料的文件柜, 一张简易的行军床——方便她熬夜写材料或者临时休息。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和一幅新疆详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她关注的重点区域和联系点。


    她的时间安排相对自主。每周大概有两天在局里,处理必要的事务, 参加相关会议,与韩局长或周书记沟通进展。剩下的时间,她要么埋头在资料堆里研究政策、撰写报告,要么就背上那个帆布挎包, 跳上通往各个团场、连队甚至牧区的班车或顺路卡车, 深入一线。


    这是她目前为止在事业上最满意的状态, 她还记得她刚穿越而来时的本心, 先活下去, 再活得漂亮点。


    现在她在这个时代已经能站稳脚跟, 甚至比较有影响力了。对于自己,她不留遗憾, 对于那些孩子们,她问心无愧。


    日子过得很快, 从首都回来,一晃都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 小年。


    舒染裹着厚厚的军大衣, 拎着个装饭盒的网兜,从教育局食堂走出来。天阴着,路上行人不多, 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骑过,车把上都挂着年货。


    她走得不快。最近这半年,她学会了这种不紧不慢的节奏。


    特约研究员的身份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余裕。不用每天掐着点儿打卡,不用应付无穷无尽的会议,不用在科室之间扯皮协调。她的工作就是看材料、下基层、写报告。局里给她配了个刚毕业的中专生小唐当助手,帮忙整理资料、誊抄文稿,琐事有人分担,她更能沉下心来想事情。


    上周刚从边境牧场回来。这次去了更西边一个边境团场的教学点。条件比畜牧连当年还差,但那个从兵团师范分配过去的小姑娘教师,愣是用旧报纸糊墙做识字栏,捡戈壁滩上的彩色石头拼成算术教具,把二十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孩子拢在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教得有声有色。


    舒染在那里住了三天,睡在一张木板床上,夜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和小姑娘聊到很晚。小姑娘说,最难的不是苦,是有时候觉得没意思——日复一日,看不到头,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到底有多大用。


    舒染说她当年在畜牧连,第一堂课只有动员到的几个孩子,后来变成了二十多个,再后来有了牧区的孩子,有了流动教学点,有了火种教师。


    “你看,你现在教这二十几个孩子,他们以后会认字、会算账,也许有人能走出去考学,也许有人就在团场成家立业,但他们的孩子,肯定不会再像他们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就像播种子,”舒染在黑暗里说,“你看不到它立刻开花结果,但它扎了根,就有希望。”


    小姑娘很久没说话,后来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舒老师,我懂了。”


    离开时,小姑娘送她到路口,塞给她一小包自己晒的杏干,眼睛亮亮的:“您下次还来。”


    舒染坐在摇摇晃晃的卡车上,嚼着杏干,看着无边无际的戈壁,这和她刚穿越来时那种心情不一样,和她当初拼命证明自己的急切也不一样。这是一种知道自己走在正确道路上,并且有能力继续走下去的踏实。


    她已经到达了自己心中的顶峰了。


    这个时代,这个位置,燃烧自己固然可敬,但……她不想燃烧自己。


    她擅长的是观察、分析、提出思路,是把现代教育理念融入这个时代。现在,她终于有了做这件事的资本和余地——一个清闲却关键的岗位,一份直达上层直至中央的渠道,一个边疆教育专家的身份。


    这就够了。她不想当典型,不想冲锋陷阵,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她的研究,写她的报告,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些政策,照亮一些角落。


    她回到教育局,推开办公室的门,炉子烧得正旺,小唐不在,估计去资料室了。她的办公桌上,摊开着上次调研的笔记,旁边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


    舒染脱了大衣挂好,把饭盒放在窗台上,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坐了下来。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了一会儿呆。


    快过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穿越过来到现在,从畜牧连的地窝子,到师部的办公室,再到V城这间研究室。一路跌跌撞撞,居然也走到了这里。


    *


    腊月二十六,局里开始放年假。


    气氛松弛下来。走廊里碰见熟人,互相问候的多是“年货备齐没”、“回家过年不”之类的话。


    舒染不打算回上海——原主的家庭关系复杂且微妙,回去徒增烦恼。她计划就在V城过年,清静,正好可以把手头几个案例整理完。


    下午,她去后勤科领了过年配给的东西:五斤白面、两斤冻得硬邦邦的带鱼、一小包花生、还有水果糖。拎着沉甸甸的网兜往回走,在楼梯口遇到了张雅琴和刘惠。


    “小舒,过年真不回去啊?”张雅琴关切地问。


    “嗯,就在这儿过,清静。”舒染笑笑。


    “一个人过年冷清,”刘惠快人快语,“要不年三十来我家?添双筷子的事儿!”


    “谢谢刘姐,不用麻烦了。我一个人挺好的,看看书,写点东西。”


    “你呀,就是太拼。”张雅琴摇头,“也该歇歇。对了,听说没?咱们这儿,开年可能要有大变动。”


    “什么变动?”舒染随口问。局里人事风声常有,她不太在意。


    “好像是上头要成立一个什么……边疆综合治理办公室?级别挺高,直接对全疆负责。”张雅琴压低声音,“说是要把教育、保卫、民政、生产建设几个口子的资源统筹起来,搞试点。咱们韩局可能要去兼个副主任。”


    舒染心里微微一动。这好像和之前在首都听到的消息一致。


    “八字没一撇呢,传了好久了。”刘惠不以为然,“就算真成立,跟咱们小干部关系也不大。舒啊,你真不来我家过年?我包酸菜馅饺子!”


    舒染再次婉拒,提着年货回了宿舍。她把东西放在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到桌前,却有点看不进去材料了。


    综合治理办公室……陈远疆会不会回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摇摇头,驱散杂念。不管他在哪里,做什么,她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好。而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


    傍晚,她去食堂打饭。因为快过年,食堂加了菜,多了好几道肉菜。打饭的师傅认得她,给她勺里的肉明显比别人多抖了两下。


    “舒老师,一个人过年?多吃点,补补!”老师傅嗓门洪亮。


    “谢谢师傅。”舒染端着饭盒,找了个角落坐下。食堂里人不多,大多是家不在此地的单身职工,稀稀拉拉坐着,埋头吃饭,没什么交谈。


    她安静地吃着。红烧肉炖得软烂,肥而不腻,是久违的好滋味。她慢慢嚼着,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陈远疆在就好了。


    倒也不是是依赖,她只是觉得这样的时刻,有个人能一起安静地吃顿饭,聊几句闲话,或许会更有烟火气。


    她很快压下这个念头。独立惯了的人,不习惯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


    吃完饭,洗碗,回宿舍。


    她洗了把脸,坐在床边,就着灯光看了一会儿书。是吴教授寄来的几本教育学译著,里面夹着他写的笔记纸条。思想有前瞻性,但需要结合国情批判吸收。


    看到九点多,眼睛有些涩。她放下书,准备洗漱睡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不轻不重,是陈远疆惯有的敲门节奏。


    她心中一动,立刻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门边:“谁啊?”


    “是我。”


    舒染赶忙拉开了门。


    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站着陈远疆。


    他穿着深色的军大衣,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她那一刻亮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任务结束,我回来了。”他看着她,像是要找出分别这些日子里的变化,“来报到。”


    “调令?”舒染一时没反应过来,“调哪儿?”


    “V城。新成立的单位。”


    V城?新单位?舒染脑海里迅速串联起张雅琴下午的话。边疆综合治理办公室?所以他真的……


    “你……”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问什么。惊讶,疑惑,还有猝不及防的喜悦。


    陈远疆看着她有些愣怔的样子,嘴角弯了弯。他侧了侧身,示意了一下走廊:“不请我进去?外面冷。”


    舒染这才恍然,赶紧让开门口:“进来吧。”


    陈远疆迈步进来,他摘下帽子,拍了拍肩上的雪沫。


    舒染关上门,转过身。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都没有说话。


    “快坐下歇歇。”舒染先开口,指了指屋里的一把椅子,自己坐到了床边。


    陈远疆依言坐下,目光一直跟着她。


    “什么时候到的?”舒染问,拿起桌上的暖瓶,给他倒了杯热水。


    “晚饭时间。”陈远疆接过杯子,“先去了新单位安顿了住的地方,就过来了。”


    “吃晚饭了吗?”


    “在单位食堂吃了点。”


    又是短暂的沉默。分别太久,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你……瘦了。”陈远疆忽然说。


    舒染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还好。跑了几趟教学点,可能晒黑了点。”她抬眼看他,“你也瘦了。任务很累?”


    “嗯。要学的东西多。”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但值得。”


    这话意有所指。舒染垂下眼,“新单位怎么样?边疆综合治理办公室?”


    “你知道?”陈远疆有些意外。


    “听同事提过一嘴。我猜你可能会去。”


    “嗯。主要负责安全保卫和边境稳定这一块,兼顾一些协调。”他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安排,“级别提了些,责任也更重。”


    舒染点点头。她能想象。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加上这次深造,被委以重任是顺理成章的事。负责全疆的保卫和边境稳定这担子估计也够沉的。


    “压力很大吧?”她轻声问。


    陈远疆沉默了片刻,“比以前好。至少,离你近了。”


    舒染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是啊,结束了异地。以后见面方便了。”


    陈远疆“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他只是看着她,那目光太专注,以致于让舒染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心头发软。


    “你住哪儿?”她岔开话题。


    “单位分的房,离这儿有点距离。”他说,“带个小院。暂时一个人。”


    “条件不错。”


    “还行。”他顿了顿,“有时间带你去看看?”


    陈远疆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暧昧,接着说道:“那里东西挺全的,到时候我可以带你去尝尝我做的……”


    舒染眼里带了点狡黠的笑意,“陈大领导这是在邀请我去参观新居?”


    陈远疆明显噎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些。“不是……就是,随口一说。”他移开目光,“你忙,不用特意去。”


    看他这副别扭的样子,舒染的笑意更深了。


    “等有空吧。”她语气轻松下来,“过年这几天,我正好没什么事。”


    陈远疆眼里亮了一下:“你过年不回家?”


    “不回。在这儿过。”


    “那……年三十,你打算怎么过?”


    “自己过呗。包点饺子,看看书。”舒染故意说得随意。


    陈远疆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人?”


    “嗯。”


    “我年三十晚上,单位有聚餐,但结束得早。我……我可以过来。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去我那里,我那里东西齐,做年夜饭也方便。”


    他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舒染没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炉子边,用火钳夹了块煤放进去。


    炉火更旺了些。


    “陈远疆。”她背对着他开口。


    “嗯?”


    “你调回来,只是因为工作安排,还是……”她转过身,直视着他,“有别的考虑?”


    “工作安排是主要原因。”他回答得很认真,“新成立的机构需要人,我的专业和经历符合要求,组织上征求了我的意见。”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但我确实……向组织反映了个人情况。我说,我在V城有牵挂的人。如果能调回来,对稳定我个人状态,更好地投入工作,有帮助。”


    舒染转身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知道了。”舒染笑了笑。


    “那……年三十?”他又问了一遍。


    “你那边……方便吗?”她问,主要是考虑影响。


    “方便。”他答得干脆,“院子独门独户,周围住的也都是单位同事。”


    舒染想了想。自己这边宿舍确实狭小,炉子也不算特别旺,包饺子做饭都略显局促。一个人过年,也确实是冷清。去他那儿,地方大,物资想必也更丰富些——以他现在的级别,年货配给肯定比她这边充裕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并不排斥这个提议。甚至……有点隐约的期待。


    “好,那就去你那打扰一下啦。”她没多矫情,点了点头答应。


    “你这次去首都的任务,彻底完成了吗?还要不要再去了?”舒染重新坐下,问起了正事。


    陈远疆的神情也严肃了些,开始跟她讲起保密内容之外的见闻,接触的新思想。他说得很简要。


    舒染听着,偶尔插话问几句。两人就着边疆发展的话题,竟也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直到炉子里的火渐渐弱下去,陈远疆才意识到时间晚了。他看了眼桌上那个马蹄钟,快十一点了。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拿起帽子。


    舒染也站起来:“路上小心。雪天路滑。”


    陈远疆点点头,推门离去。


    除夕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舒染是被隐约的鞭炮声和敲门声吵醒的。她拥被坐起,看了看桌上的马蹄钟,才早上九点多。


    她披上外衣,趿拉着鞋走到门边:“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陈远疆的声音。


    舒染拉开了门。陈远疆站在门外。他这次手里没拿东西,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眼神都变得柔和了。


    “吵醒你了?”他问。


    “没事,也该起了。”舒染拢了拢头发,“这么早就去吗?”


    她原本还想着去供销社买一点东西带过去,实在不好空手过去。


    “不急。”陈远疆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我在院里等你。”他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军绿色吉普。


    舒染快速洗漱,换了身列宁装,把头发仔细梳好。想了想,又把昨天准备好的那点白面、带鱼、花生糖果装进网兜,虽然知道这点东西在他那边可能不算什么,但空手上门总是不好。


    她拎着网兜出门时,陈远疆正靠在吉普车旁,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网兜上。


    “不用带这些。”他说,“那边都有。”


    “一点心意。”舒染笑笑,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陈远疆没再说什么,也上了车。车子发动驶出后院。


    V城的街道比平日安静许多,行人也稀少,偶尔有穿着新衣、戴着棉帽的孩子跑过。


    车子开了约莫二十分钟,从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两边是整齐的院墙,看得出来比舒染住的地方规格要高。陈远疆在其中一扇铁门前停下。


    “到了。”他下车,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上的挂锁。


    门推开,是一个十分规整的院落。地面用砖铺过,扫得干干净净,角落堆着整齐的煤块和引火柴。正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屋子,东侧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下面堆着些杂物,西侧则有一小片土地,此刻覆着雪,想来开春后能种点东西。


    “进来吧。”陈远疆侧身让她先进。


    舒染走进院子,好奇地打量。屋子显然被精心收拾过,窗台上没有灰尘,门口的台阶也扫得干净。陈远疆打开中间屋子的门。这是堂屋兼客厅,面积不小,地上铺着红砖,靠墙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一个矮柜。最显眼的是屋子正中央那个带着火墙的炉子,此时散发着热气,让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把外套脱了吧,屋里热。”陈远疆说着,自己也脱了大衣,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里面穿的是一件军绿色绒衣,更显得肩宽腰窄。


    舒染也脱了大棉衣。炉子旁边放着一把铁皮水壶,正冒着白汽。


    “右边这间是卧室,左边是书房兼客房。”陈远疆简单介绍,“厨房在堂屋后面,连着个小饭厅。厕所在院子西南角。”


    他边说边领着舒染大致看了看。卧室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木床,铺着军绿色的床单,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书房里一张书桌,两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和文件,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


    厨房果然宽敞,有正式的灶台,碗柜里锅碗瓢盆齐全,墙上挂着腊肉、风干牛肉,角落的米缸面缸都是满的,案板上还放着新鲜的蔬菜和一大块猪肉。


    物资何止是齐全,简直是丰富。舒染带来的那点东西,顿时显得寒酸了。


    “你这是把供销社搬回来了?”她忍不住调侃。


    陈远疆脸上掠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单位分的,还有一些老战友、老同事送的。我一个人吃不完。”


    他走到碗柜前,拿出一个搪瓷盆:“你先坐会儿,烤烤火。我去和面。馅儿我昨天就剁好了,在碗柜里镇着,白菜猪肉,还加了点虾皮提鲜。”他顿了顿,补充道,“虾皮是托人去口岸那边捎的。”


    舒染心里一动。虾皮……在这内陆边疆,可是稀罕物。他不仅准备了,还特意说明来源,是怕她觉得东西来路不正?


    “我帮你。”她挽起袖子,“和面我也会。”


    “不用,你歇着。”陈远疆已经利落地舀了面粉倒进盆里,“水凉。”


    “一起快些。”舒染不由分说,找到围裙给自己系上,又拿了个小盆准备舀水。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只是默默把温水壶递给她。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起来。陈远疆和面,动作熟练有力,三下两下就把面团揉得光滑不沾手。舒染则把镇在碗柜里的馅盆端出来,重新搅拌了一下,尝了尝咸淡,又加了点盐和香油。


    配合默契,仿佛已经这样做过许多次。


    面团醒着的时候,陈远疆开始处理其他年货。他把那条大鱼拿出来,动作麻利地刮鳞去内脏,清洗干净,在鱼身上划了几刀,用盐和葱姜腌上。又把那两只鸡剁成块,准备一会儿炖汤。腊肉切片,蔬菜清洗。


    舒染则把堂屋的八仙桌擦干净,铺上一块干净的塑料布,准备好盖帘、擀面杖。


    一切就绪,开始包饺子。


    陈远疆擀皮,舒染包。陈远疆起初有些慢,但很快上手,皮子擀得又快又圆。舒染包饺子的手法娴熟,不一会,一个个饺子便排列在盖帘上。


    “你以前,常包饺子?”舒染随口问。


    “次数不多。”陈远疆手下不停,“父母走得早,后来跟着部队,炊事班过年会组织大家一起包。算是学过。”他看着舒染手中的饺子,脸上露出笑意,“你包得很好看。”


    “熟能生巧。”舒染笑了笑,“在畜牧连那几年,有时候改善生活,王大姐她们就张罗着包饺子,我跟着学的。”


    提到畜牧连,两人似乎都有许多回忆,但都没再深谈。有些共同的过去,放在心里就很好。


    炉火很旺,水很快烧开。第一批饺子下锅,在滚水里沉沉浮浮,渐渐变得晶莹饱满。陈远疆拿着笊篱,专注地看着火候。


    “可以了。”舒染说。


    陈远疆捞起饺子,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除了饺子,他还炒了两个菜:腊肉炒蒜苗,醋溜白菜。鱼做了红烧,鸡炖了野蘑菇土豆汤。不算多么精致,但分量十足,色泽诱人,摆满了小饭厅的桌子。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鞭炮声比白天密集了许多,此起彼伏,远远近近,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偶尔有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陈远疆拿出一瓶老乡自酿的葡萄酒和两个小酒盅。


    “喝一点?”他问。


    “好。”舒染点头。


    两人相对坐下。


    “过年好。”舒染举起酒盅,微笑道。


    “过年好。”陈远疆与她轻轻碰杯,眼神显得格外柔和。


    一小口酒下去,带来融融暖意。


    “吃菜。”陈远疆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小心刺。”


    “你自己也吃。”舒染也给他夹了个饺子。


    饭菜很香,是家常味道。两人安静地吃着,偶尔交谈几句,点评一下饭菜的咸淡,或者说起单位里过年的趣事。


    吃完年夜饭,一起收拾了碗筷。陈远疆不让舒染碰凉水,自己把锅碗都刷洗干净。舒染则把桌子又擦了一遍,泡了一壶茶。


    两人移步到堂屋,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捧着热茶。


    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火光透过窗户,忽明忽暗地映在两人脸上。


    在这震天的喧闹声中,小小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宁静。


    “又一年了。”舒染看着炉火,轻声说。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间过得快。”


    “你这一年,很不容易吧?”舒染转过脸看他。新单位,新职务,千头万绪,压力可想而知。


    陈远疆喝了口茶。“还好。习惯了。”他抬眼看着她,“比想象中好。至少……心里是定的。”


    他没说为什么是定的,但舒染听懂了。她垂下眼,看着杯中的水,嘴角微微弯起。


    “我这边也挺好。”她说,“案例报上去了,反响不错。开春打算重点推教师队伍建设的报告,还有那个综合治理试点,如果落地,教育这块我想争取更多实质性支持。”


    “试点方案已经在走程序了。”陈远疆提供了确切信息,“教育是重要板块,到时候可能需要你参与一部分设计。”


    “好。”舒染点点头。


    他们又聊了聊工作上的设想,边疆发展的看法。


    鞭炮声渐渐稀疏下去,偶尔传来一两声,更显得夜深人静。


    陈远疆看了眼钟,快十一点了。他站起身:“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舒染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从这里回教育局宿舍,开车来回也得四十多分钟。外面天寒地冻,他送完她再回来,折腾得够呛。


    “要不……”她开口,有点迟疑,“我住左边那间客房?方便吗?”


    陈远疆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提出留下,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方便。被子床单都是干净的,我昨天晒过。”他语速有点快,“炉子一直烧着,不冷。就是……条件简单了些。”


    “没关系,比宿舍也不差。”舒染松了口气。这样大家都方便,也更自然些。


    陈远疆去客房检查了一下,确认火墙通气,被子厚实。他在铁炉子上放了一壶水,又提来一桶凉水,又给她拿了新的毛巾和牙刷,以及两个搪瓷盆,甚至还细心地准备了一个暖水袋。


    “灌好热水了,晚上冷可以捂着。”他把暖水袋递给她。


    “谢谢。”舒染接过。


    “那你早点休息。”陈远疆站在客房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


    “嗯,你也早点睡。”


    陈远疆点点头,替她带上了房门。


    舒染站在客房里,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走向堂屋,然后是轻微的关门声。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偶尔被远处烟花照亮的院落。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踏实和温暖。


    这个除夕,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她洗漱后躺进被窝。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暖水袋焐在脚下暖烘烘的。


    在即将入睡的蒙眬中,她听到堂屋那边传来了踱步的声音,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恢复了安静——


    作者有话说:故事走到这里也要接近尾声了,舒染的事业路究竟该走到什么地步,我思量了很久。


    她刚来时想的,不过是活下去。后来,在地窝子里,在启明小学,那点念头变成了活得漂亮一点,如果说得更有私心一点那就是为自己镀层金,再让自己的一腔理想慢慢渗透一些出来。


    一路走到现在,从畜牧连的工具棚,到师部的办公室,再到V城的研究室,她已经站在了一个令许多人羡慕的位置。她影响着政策,声音能直达决策层。更重要的是,她拥有了话语权和选择权,可以选择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精力与热爱。


    我让她的职位止步于此,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因为舒染的成功,在我心里从来不是一张不断攀升的职务履历表。她不必成为全国瞩目的标杆,不必卷入权力中心。她现在的位置足够她深耕理念,连接上下,庇护一线,做一些长远的事,这已经实现了她的初心。


    或许这也掺杂了我的一点私心。我不忍看她永远绷紧弦,在更高的权力与责任中耗尽心神,我更想给她一种更从容的活法。


    我个人以为,一个女性的圆满不应只有事业登顶这一条路。舒染证明了她的能力与魄力,而现在她选择了更惬意的节奏。她是一位教育者,教育者的成功,未必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所以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种好结局。她不必符合所有关于女性巅峰的想象,她只需成为她自己——清醒,自足,有选择权,也有余地享受生活。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希望这个故事走向能给大家一些成功和幸福的思考。


    我们故事里见。


    第160章


    第二天, 天还没亮透。


    舒染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有几秒钟的茫然。枕头上是干净的被褥气味,混着一点淡淡的肥皂香。


    她翻了个身, 听见隔壁堂屋传来响动——是炉钩子拨动煤块的声音,铁器碰撞的轻响, 还有水壶放在炉子上的声音。


    她躺着没动。外面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遥远的鸡鸣,衬得这个早晨格外安宁。


    昨晚睡得很好, 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暖水袋一直温到后半夜,被子厚实,火墙散热均匀,整夜都没觉得冷。也没有认床, 这倒是稀奇。


    或许是因为知道隔壁有一个让她觉得安心的人。


    她又在被窝里蜷了一会儿才坐起身穿衣服。桌子上有镜子和梳子, 她扎了个简单的马尾。暖水袋里的水已经凉了, 她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起身叠被子。


    刚叠好, 敲门声响起很轻的两下。


    “醒了?”陈远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嗯, 起了。”舒染应着,走过去拉开门。


    陈远疆站在门外, 头发也有些湿,像是刚洗过脸, 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热气从缸口升起。


    “洗脸水放在堂屋炉子边上了, ”他说, “这个给你,先喝点热水。”


    舒染接过缸子小口喝着,看他转身去堂屋提热水。


    炉子烧得很旺, 堂屋里暖烘烘的。两个搪瓷盆放在炉子边的地上,一个里面是热水,冒着白汽,另一个是凉水。毛巾搭在炉边的铁丝上。


    “你先洗。”陈远疆把热水盆往她这边推了推,自己走到八仙桌旁,背对着她收拾桌上的茶壶茶杯。


    舒染没推辞,蹲下身开始洗漱。水温正好,不烫手。她洗脸的动作很快,拧毛巾时水声哗啦。


    “早饭想吃什么?”陈远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还在擦桌子,动作很慢,像是在找话说,“有昨天剩的饺子,可以煎一下。还有小米,能熬粥。白面也有,能做点饼子。”


    “都行。”舒染擦干脸,把毛巾搭回铁丝上,“简单点就好。”


    “那就煎饺子,熬点粥?”他转过身来,“我再摊两个鸡蛋。”


    “好。”舒染把洗脸水倒进旁边的桶里,端着盆准备去院子里倒掉。


    “给我。”陈远疆几步走过来接过盆,“外头冷,你别出去了。”


    他端着盆推门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空了,肩膀上落了几片雪。


    “下雪了?”舒染看向窗外。果然,灰蒙蒙的天空里飘着雪。


    “嗯,夜里就开始下了。”陈远疆拍了拍肩上的雪,“估计一会儿就停了。”


    他去厨房忙活,舒染跟了过去。厨房里也很暖和,灶台的火已经生起来了,小锅里熬着小米粥。另一口平底锅里,昨天剩下的饺子正被煎得滋滋响。


    陈远疆在案板前打鸡蛋,筷子搅动着蛋液。


    “要我帮忙吗?”舒染站在厨房门口问。


    “不用,马上就好。”他说着,往搅好的蛋液里撒了点盐,“你去堂屋坐着等,这儿油烟大。”


    舒染没走,就倚在门框上看他忙活。他个子高,站在灶台前得微微弓着背。


    很熟练。看得出来是常做饭的人。


    “你经常自己做饭?”她问。


    “嗯。”陈远疆没回头,专注地盯着锅里的饺子,“在边境那几年,宿舍有炉子,就自己弄。后来去首都学习,住的地方也有小厨房。”


    他把煎好的饺子盛到盘子里,金黄油亮的一盘。又把搅好的蛋液倒进锅里,蛋液迅速膨胀起来,边缘泛起焦黄的泡泡。他用锅铲轻轻一推,整张蛋饼翻了个面,另一面也煎得恰到好处。


    “好了。”他把煎蛋铲出来,切成四块,和煎饺摆在一起。小米粥也熬好了。


    两人把饭菜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


    陈远疆给舒染盛了满满一碗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煎饺的盘子:“多吃点。”


    “你也吃。”舒染夹了个煎饺放到他碗里。


    屋里很安静,只有吃饭时的细微响声。


    “今天有什么安排?”舒染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问。


    陈远疆正在收拾碗筷,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什么特别安排。你想出去转转吗?供销社今天应该还开门,可以买点东西。或者就在家里待着也行。”


    他说“家里”这个词时,语气很自然,像是顺口而出。但说完后沉默了一下,低头继续收拾碗筷,没看她。


    舒染假装没注意到,想了想说:“下着雪呢,就不出去了吧。在家待着挺好。”


    “好。”陈远疆应得很快,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舒染跟过去帮忙。他洗碗,她就在旁边擦干。厨房窗户上也蒙了一层水汽,外面的雪景变得模模糊糊的。


    “你这边书挺多的。”舒染擦着碗,随口说,“昨天在书房看了一眼,好些书我都没见过。”


    “有些是从口里带回来的,有些是托人买的。”陈远疆冲洗着碗筷上的泡沫,“你想看的话随便拿。书房那个藤椅坐着舒服,炉子也通那边,不冷。”


    “那我待会儿去看看。”


    洗完碗,陈远疆去院子里铲煤。舒染擦干手,走进书房。


    书房比她昨晚匆匆一瞥时看到的更整齐。两个大书架靠墙立着,上面的书分门别类摆得很清楚——思政著作、军事理论、历史地理、还有一些技术类书籍,机械、农业、畜牧什么的。最下面一层塞满了文件和笔记本。


    书桌上只有一个笔筒,一个台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写满了字,舒染没细看内容,只扫了一眼,字写得很遒劲。


    她在藤椅上坐下。椅子确实舒服,坐垫厚软。炉子的热气透过火墙传来,整个书房暖洋洋的。


    她从书架上抽了本《边疆地理》,翻开看了起来。是本旧书,但保存得很好。


    看了没几页,陈远疆进来了。他提了个铁皮暖壶,放在书桌旁的小几上:“给你灌了热水,渴了记得倒水喝。”


    “谢谢。”舒染抬头看他,“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嗯。”他在书桌前坐下,翻开那本笔记本,拿起钢笔开始写什么。


    书房里安静下来。


    舒染看了会儿书,眼睛有些酸。她放下书,看向窗外,院里的地面已经铺了一层白。


    “看累了就歇会儿。”陈远疆没抬头,手里的笔也没停,但好像一直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还好。”舒染说,“这书写得挺有意思的。你看过吗?”


    “翻过。”陈远疆这才抬起头,看向她手里的书,“有些数据过时了,但基本的地理概况还能参考。”


    “你这些书里,关于教育的多吗?”


    “有一些,不太多。”陈远疆放下笔,起身走到书架前,在第二层翻了翻,抽出两本递给她,“这本是几年前编的,内容有些旧,但里面有些方法可以参考。这本是内部资料,讲得比较实际。”


    舒染接过翻了翻,果然比她手头的资料更详实。“能借我看看吗?”


    “你拿去看。”陈远疆坐回书桌前,“书房里的书,你随便拿。”


    “那我就不客气了。”舒染把两本书放在膝上,继续看手里那本地理书。


    中午饭简单,热了热昨天的剩菜,煮了锅面条。饭后陈远疆说要去单位值班室打个电话,问问这两天有没有什么紧急通知。


    “我跟你一起去?”舒染问。


    “不用,”陈远疆穿上大衣,“你在家待着,我很快回来。”


    他出门后,舒染把堂屋的地扫了扫。雪还在下,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她站在堂屋门口看了会儿雪,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厨房找了把扫帚,推门走到院子里。


    雪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她开始扫雪,从门口扫出一条小道,一直通到院门。扫到一半,身上就出汗了。


    刚扫完院门口,陈远疆回来了。他老远就看见她在扫雪,脚步加快了些,走到院门口时,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出来了?多冷。”


    “活动活动,不冷。”舒染拄着扫帚,喘着气笑,“看,扫干净了。”


    陈远疆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没说话,伸手接过扫帚:“进去吧,剩下的我来。”


    “就差一点儿了。”舒染不肯松手,“一起扫完。”


    陈远疆看了她两秒,妥协了,拿起一个扫帚和舒染并排扫雪,“那你扫这边,我扫那边。”


    “电话打了吗?”舒染问。


    “打了,没什么事。”陈远疆说,“值班人员说这两天没事,可以好好过年。”


    “那就好。”


    很快扫完了。陈远疆把扫帚放回棚子下,转身看见舒染在拍身上的雪,头发上沾了好些雪花。


    他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拍掉,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在半空中收了回来。


    “头发上有雪。”他说。


    “哦。”舒染自己抬手拍了拍,“好了吗?”


    “嗯。”陈远疆把舒染的围巾拢了拢,“进屋吧,外头冷。”


    下午两人都在书房。陈远疆继续写他的材料,舒染继续看书,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她会低声念出来,跟陈远疆讨论几句。


    “你看这里,”她指着书上一段,“这个少数民族作者也说,牧区孩子入学率低,不只是因为路途远,还因为家长觉得上学没用,不如在家帮忙放羊。”


    “嗯。”陈远疆抬头,“实际情况是这样。我小时候,家里也是这么想的。”


    “那后来你怎么读书的?”


    “后来……”陈远疆笔尖顿了顿,“后来父母不在了,老首长把我接走,送去学校。刚开始什么都不会,连汉语都说不利索。”


    他说得很简单,但舒染能想象出来,一个失去父母的牧区孩子,突然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该有多难。


    “不容易。”她轻声说。


    “都过去了。”陈远疆继续低头写字,“现在想想,能读书是运气。”


    舒染没再问,低头继续看书,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傍晚时分,雪停了。陈远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晚上想吃什么?”


    舒染从书里抬起头,看了眼窗外:“随便做点就好。要不我帮你做饭?”


    “不用,你歇着。”陈远疆站起身,“我去看看有什么菜。”


    他去了厨房,舒染也合上书,跟了过去。厨房里,陈远疆正从碗柜里往外拿东西——一块牛肉,几个土豆,一把干豆角,还有两个洋葱。


    “牛肉炖土豆?”他问。


    “好。”舒染挽起袖子,“我来切菜。”


    这次陈远疆没拒绝,把刀递给她,自己去生火。舒染把土豆切成滚刀块,牛肉切块,洋葱切丝。


    陈远疆往锅里倒了点油,油热后把肉放进去炒。香味立刻飘出来,混着葱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真香。”舒染吸了吸鼻子。


    “饿了吗?”陈远疆回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马上就好。”


    等饭好的时间里,两人靠在厨房门框上闲聊。聊的都是琐事,单位里谁家孩子考上学了,谁家老人病了,供销社新到了一批什么货。


    很平常的对话,但舒染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在畜牧连时,她要拼命证明自己,要站稳脚跟。在师部、在V城,日子忙碌,要写报告,要下基层,要应付各种关系和压力。


    像这样没有目的的闲谈,几乎没有过。


    “饭好了。”陈远疆掀开锅盖,蒸汽腾起,香味更加浓郁。他用锅铲翻了翻,夹了一筷子尝了尝咸淡,“可以了。”


    两人把饭菜端到堂屋。炖得软烂,土豆吸饱了汤汁,豆角也炖得入味。就着米饭,吃得浑身舒坦。


    吃完饭,陈远疆照例不让舒染洗碗。舒染也没坚持,坐在堂屋里泡了壶茶,等他洗好碗过来。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


    陈远疆洗好碗过来,在舒染对面坐下。两人喝着茶,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陈远疆。”舒染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她说,“这个年,我过得很高兴。”


    陈远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也很高兴。”


    两人对视了几秒,又都移开视线。


    “明天,”陈远疆顿了顿,“明天你还在这儿吗?”


    “初六就上班,”舒染想了想,“我该回宿舍了。得回去准备准备。”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那我送你。”


    “好。”


    又是一阵沉默。


    “要不……”陈远疆忽然说,“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V城有几处地方,还挺有意思的。”


    “去哪儿?”


    “有个老城墙,虽然破败了,但上去能看到全城。还有个旧货市场,过年这几天也开着,能淘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陈远疆说着,语气里带了点期待,“你要是想去,咱们上午去,下午回来,不耽误你收拾东西。”


    舒染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心里一软,笑了:“好啊。那就去转转。”


    陈远疆嘴角弯了弯,低头喝茶。但舒染能看出来他心情很好。


    喝完茶,两人又坐了会儿,各自洗漱休息。


    舒染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堂屋的动静。陈远疆拨了拨火,又检查了门窗,才回了自己房间。


    脚步声很轻,关门声也很轻。


    初二早上,雪停了,天放晴了。


    舒染醒来时,听见厨房已经有动静了。她起身穿衣,推开门,看见陈远疆正在灶台前忙活。炉子上坐着锅,锅里煮着什么,热气从锅盖边缘溢出来。


    “粥马上好。”陈远疆回头看她,“我还烙了饼,在筐里,你先吃。”


    舒染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看了看,是小米粥,熬得浓稠。旁边盘子里放着几张烙饼,金黄油亮,还冒着热气。


    “你起这么早?”她问。


    “习惯了。”陈远疆把粥盛到碗里,“去堂屋坐着吃,这儿油烟大。”


    舒染端着粥和饼去了堂屋。饼是葱花饼,外酥里软。


    陈远疆也盛了碗粥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饭。


    “今天天气不错。”舒染说,“正好出门。”


    “嗯。”陈远疆点点头,“吃完咱们就走。上午去城墙,中午在外面吃,下午去旧货市场转转,然后送你回宿舍。”


    “好。”


    吃完饭,陈远疆载上舒染,雪地上轧出两道车轮印。


    街道上人不多,偶尔有走亲访友的人提着礼品走过。


    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城墙。说是城墙,其实只剩下一段土垒的残垣。


    陈远疆把车停在路边,带着舒染沿着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往上走。雪有点深,踩下去没过脚踝。陈远疆走在前头,让舒染跟着走。


    “小心点,这儿滑。”他回头说,伸手扶住她,“走这边,这边雪浅。”


    舒染跟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爬到城墙顶上时,微微有些喘。陈远疆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上来。


    “看。”他指着前方。


    舒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整个V城尽收眼底,能看到更远处绵延的戈壁和雪山。雪把一切都覆盖了,白茫茫一片。


    “真好看。”舒染轻声说。


    “看得远,就想得开。”


    舒染转头看他。他站在城墙边上,眼神很平静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来过这儿?”她问。


    “嗯。”陈远疆说,“有时候站在这想想事,心里会平静很多。”


    舒染没说话,也看向远方。视野开阔,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


    两人在城墙上站了会儿,陈远疆走到舒染面前,“下去吧,别冻着了。”


    下城墙比上去难,雪滑。陈远疆走在前头,每一步都踩稳了,才回头看她:“跟着我脚印走,慢点。”


    舒染跟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往下挪。走到一处陡坡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


    陈远疆反应极快,转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力道太大,舒染撞进他怀里,鼻子磕在他胸膛上,有点疼。


    几秒钟后,陈远疆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耳根有点红:“没事吧?”


    “没事。”舒染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多谢你了,不然我就要和大地亲密接触了。”


    “这儿滑,你挽紧我。”陈远疆说着把胳膊伸过来。


    舒染挽住他的胳膊,陈远疆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往下走。


    到了城墙脚下,舒染松开手,陈远疆也放下了胳膊。


    “接下来去哪儿?”舒染问。


    “去吃饭吧。”陈远疆说,“我知道一家小馆子,羊肉汤做得好。”


    “好。”


    那家小馆子在一条小巷子里,门脸不大,但很干净。老板是个中年汉子,认识陈远疆,见他进来就笑:“陈干部来了?哟,还带了同志?里边请里边请!”


    店里就三四张桌子,两人找了靠墙的桌子坐下,老板递过来菜单,其实就是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样菜。


    “羊肉汤两碗,再来两个馕。”陈远疆点完,问舒染,“还要别的吗?”


    “够了。”舒染说。


    老板应了声,去后厨忙活了。很快,两大碗羊肉汤端上来,汤色奶白,上面飘着香菜和葱花,羊肉切得薄薄的,堆得冒尖。馕也是洒满了芝麻,散发着香气。


    “尝尝。”陈远疆把筷子递给她。


    舒染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炖得软烂,不膻不腻。汤也鲜,喝一口暖到心里。舒染掰了一小块馕泡进汤里,吸饱了汤汁,吃起来格外香。


    “好吃。”她说。


    “嗯,这家我吃过,看来咱们口味一致。”陈远疆也埋头吃。


    两人吃得浑身冒汗。吃完结账,从馆子出来,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去旧货市场?”陈远疆问。


    “好。”


    旧货市场里什么都有,舒染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停下。摊主是个老头,戴着老花镜,正低头看一本旧书。


    “同志,随便看。”老头头也不抬地说。


    舒染蹲下身翻看。书大多破旧,有的缺页,有的发霉,但种类挺多,有小说,有教材,还有些技术手册。她翻了一会儿,挑出一本。


    “这本多少钱?”


    老头抬眼看了看:“五分。”


    舒染掏钱买了。又翻了一会儿,找到一本《边疆民歌集》,手抄的,纸页已经泛黄。她翻了翻,里面记录了不少少数民族的歌谣,有的还配了简谱。


    “这本呢?”


    “一毛。”老头说,“这可是好东西,我收来的时候可费劲了。”


    舒染也买了。陈远疆一直跟在她身后,看她挑书,没说话。等她买完了,才问:“还要看别的吗?”


    “再转转。”


    市场不大,很快就转完了。舒染手里多了几样本书。


    “差不多了。”她说,“回去吧。”


    “好。”


    街道上人多了些,都是走亲访友回来的。


    “今天高兴吗?”陈远疆忽然问。


    “高兴。”舒染侧头看他,“谢谢你带我出来。”


    陈远疆笑了笑没说话。但舒染能看出来,他心情很好。


    回到院子时,已经下午六点了。


    “你先收拾东西,”陈远疆停好自行车,“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好。”


    舒染回了客房,开始收拾东西,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


    窗外,陈远疆正在院子忙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点不舍,有点留恋。


    但她没细想,起身去了堂屋。


    陈远疆已经进屋了,他把水壶坐上去,转身看见她:“收拾好了?”


    “嗯。”


    “饿了吗?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做点就好。”舒染说,“我来帮忙。”


    两人一起做了晚饭——炒了个土豆丝,炒了个肉菜,煮了锅面条。


    吃完饭,陈远疆洗碗,舒染把堂屋收拾了一下。等一切收拾停当,天已经黑透了。


    “我送你回去。”陈远疆穿上大衣。


    “好。”


    舒染拎着网兜,跟他一起出了门。


    车上两人都没说话。


    到了教育局宿舍,陈远疆和舒染一同下车。


    “我上去了。”她说。


    “初六上班?”


    “嗯。”


    “那……初五晚上,我来接你?”陈远疆说,“咱们一起吃顿饭。”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


    陈远疆站着没动:“你的炉子灭了吧,我去把炉子生个火?”


    舒染心里一暖,点点头。


    宿舍里冷清清的,炉子灭了,气温低得能呼出哈气。


    陈远疆让舒染在一边休息着,自己提上铁桶去大院的煤棚铲了满满一桶煤,进屋后问道:“你平时怎么弄煤进来的?”


    舒染不以为然:“我能提半桶啊。”


    陈远疆拍了拍手上的灰,叮嘱道:“这么厉害,以后我过几天就来把煤给你补上,你人不在的时候也别熄火,盖上煤灰,回来再拨开添煤,这样房子就不冷了。”


    陈远疆话说完,炉内的煤块也被他点起来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不用省着烧。”


    舒染打趣道:“大领导三天两头给我题煤桶,面子上不太好看啊。”


    陈远疆白了她一眼,脸上却带着笑:“你呀,就别□□的心啦。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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