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吉普车在颠簸的公路上行驶, 窗外的景色从师部周边的垦区农田,逐渐变为更加荒凉广袤的戈壁滩,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辆车在前行。


    舒染靠在椅背上, 看着窗外飞速掠去的风景,心情复杂。离X师越远, 心里那份空落感就越发清晰。


    她不是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有些意难平。


    司机还是那个闷葫芦老张,除了必要的交流, 基本不说话。漫长的旅途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风声。


    中午时分,车子在一个路边简陋的兵站停下加油、打水,顺便让人都歇歇脚。兵站里人来人往,有同样赶路的干部, 也有执行任务的军人, 充斥着各种消息。


    舒染下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 走到兵站提供热水的大铁壶旁, 用陈远疆送她的军用水壶接水。旁边站着两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中年人, 正一边抽烟一边闲聊。


    “听说了吗?这回京里来的那位老首长, 动静不小啊。”一个略微胖些的干部说道。


    “能不知道吗?点名要调几个人回去,说是加强什么力量建设。”另一个瘦高个儿吐着烟圈, “特别是那个……姓陈的,以前在老首长身边待过, 后来非要留在咱们这儿保卫处那个,听说老首长发了话, 必须带他回京, 要重用。”


    舒染接水的手猛地一顿,热水溅出来一些,烫得她吸了口凉气。


    胖干部咂咂嘴:“啧, 那可是个好去处啊。回了京,又是老首长身边的红人,前途无量。比在咱们这苦哈哈的边疆强多了。”


    瘦高个儿摇摇头:“那也不一定。我看那小陈性子拗得很,当初就是自己要求回来的。这回未必肯走。”


    “不肯?由得他吗?”胖干部不以为然,“老首长亲自开口,那是多大的面子?组织上的调动,个人还能拧得过?”


    两人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舒染拿着那水壶站在原地,感觉手脚有些冰凉。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证实,冲击力还是不一样。老首长催促他回首都,要重用,这意味着,陈远疆很可能不会再回X师,甚至不会再回西北边疆了。


    “舒同志,水接好了吗?咱们得抓紧时间赶路了。”老张师傅在不远处喊道。


    舒染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应了一声:“好了,这就来。”


    她端着水回到车上,吉普车再次发动,驶入无边的戈壁。


    一路上,舒染沉默了许多。她看着窗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两个人的对话。


    漫长的旅途在颠簸和沉默中持续了两天。当吉普车终于驶入一座比师部所在地规模大上许多、带着明显城市气息的地方时,舒染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里就是西北边疆地区的最高领导机构所在地——V城。


    车子在一排更具规模的苏式风格办公楼前停下。


    老张帮她拎下行李:“舒同志,教育局就在这栋楼,你自己去报到吧,我的任务完成了。”


    “谢谢张师傅,一路辛苦了。”舒染道了谢,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仰头看了看这栋陌生的办公楼。它比师部的房子高,墙皮也更完整,透着一股权威感。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经过门口工作人员的盘查和指引,她找到了教育局所在楼层和局长办公室。


    敲门前,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纷乱思绪压到心底最深处。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舒染推门进去。办公室比孙处长那间宽敞明亮许多,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戴着眼镜的男人,他正在看文件,眉宇间带着一种威严。


    “报告局长,我是原X师教育科的舒染,奉调令前来报到。”舒染站定说道。


    局长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他放下文件,脸上露出一丝还算温和的笑容:“哦,舒染同志,到了?一路辛苦。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谢谢局长。”舒染依言坐下。


    “你的情况,调令和之前的报告,我都看过了。”局长开门见山,“生产学习一体化,流动教学点,思路很新颖,也很结合实际。尤其是在X师那边搞的扫盲工作,成效显著。”


    “局长过奖了,我只是做了一些具体工作,主要依靠基层同志们的努力和组织上的支持。”舒染回答得不卑不亢。


    局长点点头,对这份态度似乎还算满意:“嗯,不骄不躁,很好。调你过来,是希望你能把这些好的经验总结推广开来。巡回指导小组是局里今年的重点工作,担子不轻,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局长。我一定努力学习,尽快适应新岗位,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舒染表态。


    “好。”局长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小组近期的初步工作安排和成员名单,你先熟悉一下。你的关系已经转到局里,宿舍安排在了后面的干部周转房,这是条子,去找行政科办理。明天上午,小组有个见面会,你准时参加。”


    “是,局长。”舒染接过文件,站起身。


    “去吧,安顿下来,好好干。”


    “是!”


    舒染走出局长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走廊上,她收好手里那张分配宿舍的条子。一手抱着文件,一手拎起行李,朝着行政科的方向走去。


    教育局的干部宿舍楼是一栋三层的筒子楼,外墙斑驳,带着岁月痕迹,但在这个年代的边疆,已算是相当不错的住宿条件。楼道里还算干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舒染按照条子上的房号,找到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二楼尽头的一间。她用钥匙打开木门,一股淡淡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地面是水泥地,墙壁下半截刷着淡绿色的墙围,上半截则是白色的石灰墙。靠窗一张木质单人床,一张漆皮剥落的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带镜子的木质脸盆架,角落里还有个煤炉子和火墙。


    窗户朝南,光线很好。


    她放下行李,简单归置了一下。带来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挂在床边拉起的绳子上,书籍和那厚厚一叠手稿放在书桌一角,陈远疆送的望远镜和水壶也小心翼翼地摆在旁边。看着那水壶,她眼神黯了黯,随即甩甩头,开始打扫。


    正擦拭着桌子,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轻轻的敲门声。


    舒染直起身,说了声:“请进。”


    门被推开,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同志站在门口。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列宁装,整个人透着一股书卷气和干练。她手里端着个搪瓷盘,上面放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你好,是新来的舒染同志吧?”女同志笑容温和,“我住你对面,姓张,张雅琴,在局里资料室工作。听说今天有新同志过来,估摸着还没吃饭吧?食堂开饭点儿过了,这两个馒头你先垫垫。”


    舒染连忙放下抹布,迎上前,“雅琴姐,太谢谢您了!我正发愁呢。快请进。”她侧身让开。


    张雅琴走进来,将盘子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小屋,最后看向舒染:“别客气,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楼里住的都是局里的同志,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她看到桌上那摞手稿,封面上《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几个字让她目光停留了一瞬,但很快便礼貌地移开,“你这是刚从下面师里调上来?”


    “是,从X师调来的。”舒染点头。


    “X师?前段时间搞流动教学点和扫盲工作很有名的就是你们那里吧?”张雅琴语气里带着赞赏,“局里开会时还讨论过你们的材料。真是年轻有为。”


    “雅琴姐过奖了,都是摸索着干。”舒染谦逊道,心里却对这位资料室的张雅琴有了初步印象——消息灵通,态度友善。


    “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门没关,请进。”舒染应道。


    一个身材高挑,约莫三十五、六岁,眉宇间带着爽利的女同志大步走了进来。她穿着蓝色卡其布外套,袖子挽到小臂,看起来雷厉风行。


    “雅琴也在啊。”她先跟张雅琴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舒染,伸出手,“你就是舒染?我是刘惠,住你隔壁,在局教研室工作。欢迎你啊!”


    舒染赶紧跟她握手。刘惠的手很有力,握手的方式也干脆利落。“刘惠姐您好,我是舒染。初来乍到,以后请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互相学习。”刘惠笑笑,她也看到了桌上的手稿,直接问道,“这就是你搞的那个……工作手册?听说很务实,结合生产实际,我们教研室最近也在讨论这个方向。”


    舒染心中微动,教研室,这可是业务指导部门。“还只是初稿,很不成熟,正想找机会请局里的前辈们指正。”


    刘惠摆摆手:“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搞教育工作的,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方法。你那个生产学习一体化的思路,我看就很好!比某些人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空谈革新强多了!”


    张雅琴在一旁温和地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对舒染说:“刘惠姐是教研室的骨干,理论水平和基层经验都很丰富,你们多交流肯定有收获。”


    舒染立刻明白了,这位刘惠看来是务实倾向,而且对自己似乎抱有善意。而张雅琴,作为资料室的工作人员,显得更中立和温和,但显然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一定多向两位姐姐学习。”舒染态度诚恳。


    刘惠很满意舒染的态度,又打量了一下房间:“缺什么少什么就说,这楼里谁家有点什么家伙什儿,互相借着用都方便。对了,明天小组见面会,你准备好了吗?我可是听说,有些人对你这个空降兵不太服气呢。”她心直口快,直接点了出来。


    舒染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谢谢刘惠姐提醒。我会用工作说话。”


    刘惠拍了拍舒染的肩膀,“那你先收拾,我们不打扰了。有事就敲门。”


    张雅琴也微笑着点点头,和刘惠一起离开了。


    送走两位新邻居,舒染关上门舒了口气。


    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挑战。张雅琴的温和周到,刘惠的爽快直接,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们显然都不是普通角色,而且看起来都对她的工作有所了解,并持支持态度。这是个好消息。


    但刘惠提到的“不服气”和“空降兵”,也印证了孙处长和她的预感。在这更高一级的单位,人际关系和思想分歧只会更复杂。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走动的人影。这里不再是她可以相对自由施展的X师,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


    她回身,目光落在书桌那本手册上。


    这里有欣赏她的人,也有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而她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


    陈远疆的消息被她埋在了心底,不时带来隐痛。但此刻她必须将其暂时封存。


    明天的见面会,将是她的第一场交锋。


    她拿起那个已经凉了的馒头吃起来。


    第142章


    V城教育局的二层小楼里。


    舒染被安排在二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与未来的两位组员共用。


    “舒染同志,欢迎。”先伸出手的是李卫国,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 脸颊瘦削,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 笑容标准却未及眼底,“早听说兵团来了位能人,没想到这么年轻。”


    “李组长客气了, 我是来学习,也是来工作的。”舒染与他轻轻一握,感觉到他指腹的硬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这位是王娟同志。”李卫国介绍旁边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志。


    王娟看起来更拘谨些, 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与舒染握手, 声音不大:“舒染同志, 你好。”


    “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还请多指教。”舒染语气平和, 目光扫过这间不大的办公室。两张旧桌子拼在一起, 上面堆满了文件和报表,墙角的文件柜漆皮剥落。窗户开着, 但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


    李卫国简单介绍了指导小组目前的状况:“我们主要负责汇总各地区的扫盲经验,发现问题, 提出指导性意见。目前主要工作是梳理上半年各地区的汇报材料。”


    他指了指桌上半尺高的文件,“任务很重, 舒染同志要有心理准备。”


    “应该的。”舒染点头, 走到分配给自己的那张空桌子前,桌面有划痕,但擦得很干净。她帆布包, 里面装着那本《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草稿。


    “舒染同志是从兵团基层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李卫国扶了扶眼镜,“我们这里呢,更侧重理论和政策把握。有时候,基层那套土办法不一定适合全局性的指导工作。”


    舒染正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他,“李组长的意思是,基层经验上不了台面?”


    “哎,不是这个意思。”李卫国连忙摆手,笑容加深,“我是担心舒染同志不适应。上面要求高,眼光要放远,不能只盯着一个连队、一个牧区。就像你之前在红星岩那个教学点,出发点是好的,但最后……唉,也是教训。”


    他果然知道,而且一上来就点了出来。舒染心下了然,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


    她不动声色,一边整理桌面,一边淡淡回应:“红星岩的问题,组织上已有结论。经验和教训,都是宝贵的财富。我相信,真正的经验,无论是来自基层还是机关,只要能解决实际问题,就值得总结推广。”


    王娟在一旁低着头,假装整理文件,耳朵却竖着。


    李卫国呵呵笑了两声:“舒染同志觉悟高。那这样,你先熟悉一下这些材料。”他指着那堆文件,“主要是北边几个地区的,看看他们的扫盲模式和我们之前推广的流动教学点有什么异同,写个初步分析。王娟,你把分类标准跟舒染同志说一下。”


    交代完,李卫国便拿着自己的茶缸出去了。


    王娟这才凑过来,声音压低了些:“舒染同志,你别介意,李组长他说话就那样。”她手脚麻利地帮舒染分了一部分文件,“材料是按地区和时间分的,这边是总结报告,那边是数据报表。有些地区的报告写得很笼统,数据对不上是常事。”


    “谢谢。”舒染对她笑了笑,“我刚来,很多规矩不懂,还要麻烦您多提醒。”


    王娟脸一红,摆摆手:“没啥没啥。你……你真是从那个什么连的那个启明小学上来的?”


    “是啊。”


    “真厉害。”王娟流露出钦佩的神情,“我们整天跟纸片子打交道,都快忘了那个学校实际是啥样了。”


    “纸片子也很重要,”舒染拿起一份报告,“这里面是成千上万人的努力。把它们理清楚,让好的经验被看见,让问题被及时发现,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王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半天,舒染埋首在文件堆里。油墨印刷的字迹时而模糊,报表上的数字有时前后矛盾,总结报告里的空泛文段比比皆是。她看得仔细,不时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下关键信息、存疑的数据以及那些报告背后可能出现的真实情况。


    快下班时,李卫国回来了,看了看舒染桌上摊开的文件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舒染同志,效率很高嘛。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初步看,北边地区地理环境差异大,生搬硬套一种模式确实不行。”舒染合上本子,语气客观,“有的牧区分散,流动教学点形式接受度高,但师资和物资保障是短板。有的地区农业团场集中,职工子弟学校基础好些,但家属扫盲和少数民族语言融合教学有待加强。另外……”


    她顿了顿,看向李卫国:“不少地区的报告里,合格率的数据和具体描述对不上,可能存在为了达标而虚报的情况。”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数据嘛,总有误差。下面同志工作也不容易,我们要多看成绩,多鼓励。”


    “成绩要看,问题也要正视。否则我们指导小组的存在价值就不大。”舒染语气里带着坚持,“如果基础数据不实,我们提出的任何指导意见都可能是空中楼阁,甚至会误导。”


    李卫国被她问得一噎,脸色有些不好看:“舒染同志,你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处理这些数据要讲方法,要考虑下面的实际情况和各方面的反应。”


    “我明白工作的复杂性。”舒染站起身,开始整理桌面,“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对每一份数据负责。这是我的工作习惯,也希望以后能和李组长、王娟同志一起,把基础打得更牢。”


    李卫国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扯了扯嘴角:“好啊,那我们就看看,舒染同志怎么把这个基础打牢。下班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舒染在食堂打了份简单的饭菜回了宿舍。


    她吃完饭,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窗外是V城的灯火,远处传来隐约的火车汽笛声。


    这里没有戈壁的风光,没有牧区的景色,有的只是看不见的规则和堆积如山的资料。


    陈远疆依旧没有消息。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很快睡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在食堂吃过早饭,第一个到了办公室。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的卫生。


    当李卫国和王娟到来时,看到的是窗明几净的环境和已经伏案工作的舒染。


    “舒染同志,你来这么早?”王娟有些惊讶。


    “习惯了。”舒染抬头笑了笑,“早上安静,思路清楚。”


    李卫国没说什么,端起茶缸去水房打水。


    舒染继续投入到文件中。


    下午,她找到资料室的张雅琴,凭借昨天闲聊时建立起的那点熟稔,借阅了近几年的教育政策汇编和内部参考材料。


    “舒染同志,你要的这些,可有点敏感啊。”张雅琴小声提醒。


    “我只是想更全面地了解政策背景,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下面的报告。”舒染态度诚恳,“保证遵守纪律,只在资料室看,不带走。”


    张雅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帮她找了出来。


    下午,舒染开始有选择地打电话。她以“核实情况,便于更准确地总结经验”为由,与几个数据存疑地区的教育干事沟通。


    她语气谦和,问题却切中要害,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往往额头冒汗,支支吾吾地表示需要再核对。


    王娟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趁李卫国不在,小声道:“舒染,你这样……会得罪人的。”


    “我们是在帮助他们发现问题,改进工作。”舒染平静地说,“如果因为怕得罪人就对问题视而不见,那才是最大的失职。”


    几天下来,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微妙。李卫国明显感到舒染不是一个能被轻易拿捏或者糊弄过去的人。她专业、严谨,而且不怕事。他那些惯常的和稀泥和报喜不报忧的工作方式,在她这里似乎行不通了。


    这天下午,李卫国被局长叫去谈话。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他径直走到舒染桌前,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


    “舒染同志,这是局里刚收到的通知,点名要你参与。”他的语气复杂,带着点不甘,又有点如释重负,“是关于你那本《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的。领导看了初稿后很重视,要求成立一个专门的修订小组,由你主要负责,结合在指导小组的工作,进一步修改完善,争取能在更大范围试用。”


    舒染接过文件。是上级的正式通知,盖着公章。


    “另外,”李卫国顿了顿,“局长说了,指导小组后续的工作,要更扎实,数据核实方面……让你多费心。”


    舒染抬起头,看向李卫国。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王娟惊喜地看向舒染,无声地说了句“恭喜”。


    下班后,舒染独自走到教育局后面的小操场,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个消息,也需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手册的修订,需要更多的实践案例支撑,需要倾听不同地区、不同背景教育工作者的声音。她不能闭门造车。


    还有陈远疆……他现在在哪里?是否知道她这里刚刚发生的转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的石头,这是畜牧连的孩子塞给她的。石头温润的触感,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片土地。


    她握紧了石头,然后转身向着办公楼走去。


    第143章


    兵团教育部的通知在教育局泛起了涟漪。舒染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看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李卫国再面对舒染时, 那份若有若无的优越感收敛了许多,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


    “舒染同志,修订手册是大事, 需要什么支持,你可以提出来。指导小组这边的工作……”他想了想, “王娟可以先多承担一些基础汇总,你把主要精力放在手册上。”


    “谢谢李组长。”舒染的态度依旧平和,“手册的修订离不开对一线情况的把握, 指导小组的工作能让我保持对全局动态的敏感,两者不矛盾。一些基础的核实和沟通,我可以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完成,不会影响小组进度。”


    她没有完全接受李卫国特殊照顾的好意, 这既是不愿授人以柄, 也是她真实的想法。


    李卫国似乎有些意外, 看了她一眼, 没再坚持:“那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接下来的日子, 舒染白天处理指导小组的日常文件, 在与各地区沟通时,她会更加留意那些能印证或补充手册观点的具体案例和做法。


    她不再考究于数据, 而是会引导对方:“这个扫盲巩固率提升很快,具体采取了哪些措施?有没有遇到困难?是怎么解决的?”这种着眼于沟通方式显然比单纯的质询更容易被接受。


    晚上和周末, 她的小宿舍就成了临时工作室。桌上、床上铺满了各地汇集来的材料,还有她不断补充修改的笔记。她重新梳理框架, 将原本偏重畜牧连和周边牧区的经验, 拓展到更广泛的农业团场、边境连队和城镇初级学校。


    她知道,手册要能推行下去,必须能回答一线教师最迫切的问题:没有教学资源怎么办?孩子年龄差异大怎么教?家长不愿意送孩子来怎么动员?少数民族语言不通如何突破?


    她摒弃了空泛的理论, 用直白的方式列举了大量来自基层可操作的办法。还特别增加了特殊情况处理的章节,收录了如何处理误解、如何应对突发危机、如何在物资极端匮乏时利用自然和废弃资源。


    每一段描述她都力求真实,有可复制的路径。她反复推敲措辞,避免任何可能被曲解为标新立异或否定主流的表述,始终将基层的智慧置于政策和理论框架之下,强调这是“在特定条件下对通用原则的灵活运用”。


    修订过程中,她主动找到了张雅琴。


    “雅琴姐,我想麻烦您件事。”舒染语气诚恳,“手册修订需要参考更多兄弟省份,尤其是其他边疆地区的扫盲和基础教育经验,不知道资料室有没有相关的内部交流材料或者简报?”


    张雅琴对这位年轻干部印象很好,爽快答应:“我帮你找找看,不过这类材料不多,而且有些是保密级别的。”


    “没关系,能看的我就借阅学习,不能看的我绝对遵守纪律。”舒染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我目前梳理的一些重点问题,如果您看到相关材料,麻烦帮我留意一下。”


    这种态度让张雅琴更愿意帮忙。


    她也没忘记另一个在这边新认识的人脉。


    一次加班后,舒染拿出一包从兵团带来的奶糖分给办公室的王娟。


    “王娟同志,这几天辛苦你了,帮我分担了不少工作。”


    王娟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应该的。你那个手册才叫辛苦,我看你天天熬夜。”


    “都是大家一起干出来的经验,我不过是记录下来。”舒染顺势坐下,像是闲聊般问道,“对了,你接触各地报告多,你觉得目前扫盲工作最大的难点,除了物资和师资,还有什么?”


    王娟想了想,说:“我觉得……是怎么让学了的东西不掉。好多地方汇报说脱盲了,可过一阵子,不用就又忘了。还有就是,有些年纪大的家属,觉得自己学不会,不肯来。”


    舒染认真记了下来:“巩固和动员,确实是关键。手册里得强调定期复习和实际应用,还得给老师们提供鼓励成年学习者的具体话术。谢谢你,王娟,你提醒我了。”


    王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被这么重视,眼中泛起光。


    一个月后,手册修订的初具雏形。舒染没有急于上报,她找到李卫国和局长,提出了一个请求。


    “局长,李组长,手册初稿基本完成了。但我觉得,闭门造车不行。我想申请一次短期的基层调研,不需要去远,就在咱们V城周边的几个团场和县镇学校,实地看看手册里的方法是否真的管用,听听一线老师们的意见。最多一周时间。”


    李卫国第一反应是反对:“跑下去?时间紧张,而且……”


    局长沉吟了片刻,看着舒染眼底的坚持,摆了摆手:“行吧,手册好不好,最终要一线说了算。去吧,注意安全,控制好时间。”


    舒染的调研选择了三个有代表性的点: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团场子弟学校,一个多民族混居的教学点,一个V城郊区的职工家属扫盲班。


    天还没亮透,舒染就搭上了一辆前往团场的运粮拖拉机。驾驶室挤不进去,她就坐在后面堆叠的麻袋上。


    同车的老把式看了她几眼,瓮声瓮气地问:“女娃娃,去团场做啥?”


    “去看看学校。”舒染大声回答,声音散在风里。


    “哦,学校的娃娃啊……”老把式不再多问。


    到了团场,找到子弟学校时,正是第一节课间。学校是几排干打垒的土坯房,窗户上糊着旧报纸。操场上,孩子们追跑打闹着。校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听说她是上面来的,有些局促地跟她握手。


    “舒同志,欢迎欢迎,我们这条件差……”


    “校长您别客气,我就是来学习的。”舒染打断他的客套,目光已经投向教室里,“能听听课吗?”


    “行,行,您随便看。”


    舒染没有去听安排好的示范课,而是随意走进一间低年级教室。孩子们正跟着老师读课文,声音参差不齐。她注意到后排一个小男孩,握着一截短短的铅笔头,在本子上费力地划着,字迹歪歪扭扭。课桌是长条木板搭的,上面布满刻痕。


    课间,她走到那个小男孩身边,蹲下来,轻声问:“刚才的课你喜欢吗?”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她,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舒染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硬糖,塞到他手里,又对围过来的几个孩子笑了笑:“大家分着吃。”她没有立刻问学习,而是指了指窗台上一个用泥巴捏的小马:“这个捏得真好,是谁做的?”


    一个小女孩骄傲地举起手:“我!”


    “真像!你能教教我吗?”舒染语气里满是欣赏。


    孩子们一下子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等孩子们散去,她才像拉家常班主任聊起来。


    “孩子们早上几点到校?路远的吃饭怎么解决?”


    “铅笔本子够用吗?不够的时候怎么办?”


    “家长支持孩子上学吗?有没有觉得耽误干活的?”


    “上课内容,孩子们觉得哪部分最难?哪部分最有趣?”


    她问得细,听得更细。老师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见她只是记录,渐渐就放开了,倒起了苦水:“……可不是嘛,有的家里觉得认几个工分就行了,农忙时就不让孩子来……铅笔头用到捏不住,本子写了正面写反面……讲到课文里没见过的东西,娃娃们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


    舒染一边记,一边适时地分享她在畜牧连的经验:“我们那边用过烧过的树枝当笔,在沙地上写。也鼓励大孩子教小孩子,认名字开始,谁先认出全班的名字,就给个小奖励,比如一颗糖,或者一朵小红纸花,孩子们争着学……”


    她说的都是切实可行的土办法,班主任琢磨了一瞬:“这法子好!我们也能试试!”


    离开时,舒染把包里带的一大叠背面能写字的废旧报表纸留给了老师。校长送她到门口,搓着手,语气比来时真挚了许多:“舒同志,你跟别的……不太一样。”


    第二站是多民族聚居的教学点。


    那里的路更难走,是连队的巡逻车顺便捎上她的。教学点就在连队驻地旁边,一间更破旧的土坯房,里面混合着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有职工子弟,也有附近牧民的娃娃。老师是个年轻的退伍兵,叫小赵,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舒染到的时候,小赵正在教“大小多少”,他拿出了仅有的几根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孩子们眼神有些茫然,尤其是那几个牧民孩子。


    舒染没有打扰,静静坐在后面。课间,她走到那几个牧民孩子身边,用简单的民语单词夹杂着手势比划:“你的名字叫什么?”


    一个叫巴哈尔古丽的小女孩羞涩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舒染拿出本子,用铅笔画了一朵简单的雪莲花,在旁边写上“花”字,又指着巴哈尔古丽头上的头巾,画了个波浪线,写上“头巾”。小女孩好奇地看着,用手指描摹那个“花”字。


    她跟小赵老师交流时,先肯定了他的不容易:“一个人带这么多不同年龄、不同语言基础的孩子,太辛苦了。”


    小赵挠挠头,憨厚地笑了:“没啥,就是有时候不知道咋教才好,他们听不懂。”


    舒染这才拿出手册草稿里关于“多语言环境教学”和“图示法”的部分,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小赵老师,你看,我们试着把字和画结合起来怎么样?还可以培养几个汉语好的孩子帮忙翻译,你觉得行得通吗?”


    小赵看着那些简单的图示和方法,连连点头:“对对,这个直观!我咋没想到呢!”


    舒染还注意到教室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木箱和木板。她和小赵一起,动手把木板钉在木箱上,做了几个更稳当的小凳子和一个可以放杂物的小架子。


    第三站是V城郊区职工家属扫盲班。


    这个扫盲班设在厂区的一个旧仓库里,学员都是三四十岁的妇女。晚上九点开班,舒染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负责教学的是一位姓刘的女干事,她在教“男女平等”,念着课文,下面的妇女们有的打哈欠,有的在纳鞋底。


    舒染坐在最后,听了一会儿。等刘干事讲完一段,她征得同意后,走到前面笑着问大家:“大姐们,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来学习,累不累?”


    下面传来几声不好意思的笑。


    “我知道大家最想学的是什么。”舒染目光扫过众人,“是不是能看懂发给咱的布票、粮票上是几尺几斤?能看懂娃娃成绩单上写的是好是赖?能给自己爹娘写信不用求人?”


    这话说到了心坎上,妇女们纷纷点头,气氛活跃起来。


    “那咱们今天就先学这个!”舒染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张简单的布票样子,写上“布票”、“伍尺”、“姓名”。又画了个成绩单,写上“语文”、“100分”、“进步”。


    她教得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拆,结合着生活讲。让她们在自己的本子上模仿,互相看。


    “对,就是这样,‘布’字这边像个架子,挂着一匹布……”


    “‘进步’的‘步’,你看,像不像在走路?”


    她不时穿插着鼓励:“张大姐,你这个字写得真端正!”“王大嫂,你都会写自己名字啦!真厉害!”


    一堂课下来,妇女们兴致勃勃,下课了还围着舒染问。一位大姐拉着她说:“舒老师,你讲得明白!俺就觉得,这字啊,跟咱过日子是连着的!”


    一周的调研结束,舒染带回来的不仅是满满的笔记,还有一线教师们对手册草稿最真实的反馈。她根据这些反馈,又一次对手册进行了细致的修改和打磨,语言更加精炼,案例更加鲜活,操作性更强。


    当她将最终修订好的《边疆地区基层扫盲与启蒙教育实用手册(试行版)》提交给了领导。


    等待批复还要好一阵子,她只能继续投入到指导小组的工作中,同时开始着手整理调研中收集到的新案例,思考如何将这些经验转化为对更大范围工作具有指导意义的分析和建议。


    很快,那本手册就正以油印的方式,被悄然分发到边疆的各个地区,甚至其他省份的基层教育工作者也有耳闻。


    渐渐地,一些信件开始寄到V城教育局,收件人写着“舒染同志”或“手册编写组”。信的来处有偏远的牧场教学点、边陲小学……信中的内容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这本手册很好用。


    第144章


    V城教育局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舒染那本手册带来的好评扩散得比预想更远。一些来自更偏远地区教育单位的信件, 开始零零星星地寄到她的名下,信中除了赞扬,更多是具体问题的请教。


    舒染总觉得她摸索出的这条路, 确实切中了许多一线教育工作者的痛点。


    李卫国对她的态度带着点讨好。王娟则几乎成了她的小迷妹,做事更加卖力。舒染对此心知肚明, 但并不点破,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该自己做的工作一丝不苟, 该分享的功劳绝不独揽。她知道在这个位置上,稳固比锋芒更重要。


    这天下午,她正在整理各地反馈的意见,准备对手册进行第二次小的修订, 通讯员小刘在门口探头:“舒染同志, 有你的信, 兵团来的, 还有一封挂号信, 落款是首都。”


    首都?舒染的心猛地一跳, 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笔走过去:“谢谢小刘。”


    两封信。一封厚厚的, 来自兵团教育部,估计是手册反馈的汇总。另一封, 薄薄的,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 落款只有“内详”二字, 但那遒劲中略带潦草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陈远疆。


    待小刘走了以后,舒染先拆开了兵团的那封, 果然是正式的文件和厚厚的意见汇总,公事公办的语气,但字里行间透着肯定。她快速浏览一遍,心中有数,便将文件仔细收好。


    然后她的目光才落在那封薄薄的信上。手指摩挲了一下着信封边缘,才用小刀仔细地裁开。


    信纸只有一页,陈远疆的字迹看起来写得有些匆:


    舒染:


    见字如面。


    听闻你在V城一切安好,工作卓有成效,那本手册已在基层引起反响。虽已料到,但还是恭喜你。


    我一切如常,任务尚未结束,归期未定,但应不会太久。边疆艰苦,注意身体,勿念。


    诸事繁杂,不便多言。保重。


    陈远疆于京


    信很短,干巴巴的,除了开头那句“见字如面”带着点温度,后面全是公式化的语气交代。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任务,没有解释为何在京,没有回应她的牵挂,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关心都显得吝啬。


    “听闻”?他是听谁说的?任务“不会太久”是多久?


    舒染捏着信纸,心情复杂。她不不失望,内心深处,她期待着更热烈的回应。但这封信,像他这个人一样把情绪显得密不透风。


    她将信纸展平,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的字迹在“恭喜你”三个字上。他是在强调,还是在掩饰什么?


    舒染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回信封,放进抽屉最底层,和那本手册的初稿放在一起。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V城灰扑扑的天空。


    首都,那是一个离她此刻的生活无比遥远的地方。他在那里做什么?老首长找他,仅仅是因为任务吗?怎么和之前听到的传言不一样呢?


    一种不确定感萦绕心头。但她很快压了下去。陈远疆有他的路,她舒染,也有自己的征途。


    既然他让她“勿念”,那她便不念。至少不在明面上念。


    她的目光变得清明了一点。手册的成功是一个起点,但还不够。她需要更大的平台来巩固她自己的位置。只有她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在任何变故面前,拥有选择的底气。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光是实践手册还不够,她需要将自己的经验系统化、理论化,形成一套能让人记住的,能引起更上层关注的论述。V城教育局的资料有限,但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成为她的跳板。


    几天后,舒染带着整理好的手册反馈和一份新的报告提纲,去找了局长。


    “局长,这是各地对手册的反馈意见汇总,以及我根据这些反馈和近期在指导小组工作中发现的一些普遍性问题,草拟的一份关于当前边疆扫盲与基础教育阶段核心矛盾与对策思考的报告提纲。”舒染将材料放在局长桌上,语气恭敬而不失自信。


    局长翻看着厚厚的反馈汇总和提纲点了点头:“舒染同志,工作很深入,思考也很系统。这份报告,你打算怎么写?”


    “我认为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总结具体方法上。”舒染迎上局长的目光,“应该提炼出我们边疆教育工作的核心理念。比如,生存技能认知教育必须先行,这是解决读书无用论和争取群众支持的关键;在此基础上,扎实的文化知识教育要稳步跟进,打好基础;最终进行理想引领,培养建设边疆的下一代。这三者环环相扣,不能偏废。”


    局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生存教育先行,文化教育跟进,理想教育引领……这个提法有点意思。总结得很好,很符合我们边疆的实际。你放手去写,写好了先给我看。”


    “是,局长。”舒染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不过,局长,我觉得这么好的理念,如果只是在我们内部传阅,影响力有限。不知道我们局里,和《边疆教育报》那边,有没有经常性的投稿渠道?如果能将我们的经验和新思路在那个平台上发表,或许能引起更多共鸣,也能吸引更多资源关注我们V城乃至整个边疆的教育事业。”


    局长沉吟了一下。《边疆教育报》是面向整个边疆地区的权威教育刊物,能在上面发表文章,对个人和单位都是较大的荣誉和宣传。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女干部,她很沉稳,还很有想法,而且懂得为自己,也为单位争取机会。


    “嗯……报社的胡主编,我倒是有过几面之缘。这样,你这篇报告用心写。写好了我帮你看看,如果确实质量过硬,我可以写封推荐信,帮你递过去。但能不能发表,还得看报社那边的审核。”


    舒染心中一定,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太好了!谢谢局长支持!我一定尽全力把报告写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拿到了局长的默许,舒染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那篇报告的撰写中。她不再是简单地罗列现象和方法,而是试图构建一个符合时代要求的理论框架。


    她反复研读最新的政策文件和社论精神,确保自己的论述既能扎根于边疆,又能与上层建筑的话语体系对接。


    她将生存教育与理论联系实际、服务人民的号召巧妙结合;将文化教育阐释为打好社会主义文化基础的必要环节;而理想教育则顺理成章地升华为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崇高目标。


    她引用的案例,全部来自工作中接触到的不容辩驳的真实事例。


    写作的过程并不轻松,常常为了一个措辞反复斟酌,既要准确表达思想,又要规避可能的风险。熬夜成了家常便饭,但她乐在其中,这是一种不同于基层奔波的挑战和创造。


    期间,李卫国似乎嗅到了什么,旁敲侧击地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大文章。舒染只是笑笑,含糊地说在整理材料,总结前期工作。她不想节外生枝。


    王娟倒是贴心,看她熬夜,有时会悄悄帮她打好热水,或者从食堂带点吃的回来。


    “舒染同志,你也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没事,趁现在有思路,赶紧写出来。”舒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递给王娟几颗巧克力,“尝尝,朋友从外地捎来的。”


    一个月后,一份题报告初稿完成了。洋洋洒洒近两万字,逻辑严密,案例翔实,论述清晰。


    她先拿给局长看。局长戴上老花镜,看得非常仔细,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看完后,他摘下眼镜,长长舒了口气。


    “舒染同志,你这篇文章……写得很有前瞻性啊!”局长语气中带着赞赏,“有理有据,有深度,有高度,而且紧扣当前精神!我看,完全达到了发表的水平!”


    他当即拿出信纸,亲自给《边疆教育报》的胡主编写了一封推荐信,盖上章,连同报告稿一起封好。


    “我让通讯员明天就给你寄出去。”局长把信封递给舒染,鼓励地说道:“好好干,小舒!”


    等待回音的日子变得有些漫长。她照常处理指导小组的工作,但心思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封寄往报社的信。她反复推敲报告里的每一个论点,设想可能遇到的质疑。


    李卫国似乎终于打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工作上更加配合了。


    就在舒染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去问一下进度时,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手里举着一个印着《边疆教育报》社字样的大信封。


    “舒染同志!你的信!报社来的!”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李卫国从文件里抬起头,王娟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看着舒染。


    舒染接过信封。很厚。她当着众人的面拆开。


    里面首先是她的那份手写稿,上面多了许多铅笔写的批注。她快速翻阅着,发现那些批注大多是“好!”“此处案例典型!”“论述精当!”,只有少数几处是询问细节或建议微调。


    然后她看到了附在稿子最上面的一封信。是胡主编的亲笔信。


    “舒染同志,来稿收悉,拜读后深感振奋!你于立足边疆教育一线,所提‘生存、文化、理想教育三位一体’之理论,切中时弊,见解独到,实践案例生动鲜活,极具推广价值与理论深度。经我报编委会审议,一致决定全文刊发,并拟作为下一期头版重点文章推出。


    唯有个别细节,已由编辑铅笔标注,烦请酌改后尽快寄回。另,鉴于文章影响,刊发时拟配发编者按,特邀阁下为此文撰写一篇创作心得,简要阐述理论形成过程与核心观点,字数一千以内即可。


    盼复!


    《边疆教育报》 胡墨文”


    舒染逐字逐句地看完。


    “舒染,怎么样?”王娟忍不住小声问。


    李卫国也竖起了耳朵。


    舒染将胡主编的信放在桌上,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报社那边说,文章基本通过了,需要再修改几个小地方。”


    她没有提头版,也没有提编者按。有些事,不需要自己宣扬,结果自然会说明一切。


    舒染没有耽搁,利用周末时间,根据编辑的批注仔细修改了稿子,又精心撰写了一篇创作心得。她在心得中,再次强调了基层实践是她理论的唯一源泉,并感谢了V城教育局领导的支持和同事们的帮助。


    将修改好的稿子和心得寄出后,她站在邮局门口,看着蔚蓝的天空,感觉V城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经验告诉她,当那篇文章出现在报纸上时,她的名字和她提出的理论,将不再局限于V城,甚至不再局限于她所在的兵团。


    至于接下来要迎接的是什么,她期待着,也准备着。


    第145章


    稿子寄出后, 舒染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她依旧每天准时上下班,处理指导小组的事务,对手册的二次修订也同步进行。但她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 等待着那期报纸的出版。


    这期间,她收到了畜牧连的来信。是王大姐和李秀兰寄来的。信里说了连队和学校的新鲜事, 说了孩子们多么想念舒老师,还特意提到阿迪力现在已经是刘技术员的正式助手。信的末尾问她:舒染,你在外面一切都好吧?听说你干得特别好, 我们都为你高兴!


    她提笔回信,仔细问了每个人的近况,鼓励阿迪力继续学习,并随信寄回了一小包在V城能买到的学习用品。


    她也给许君君写了信, 询问她的近况, 并提及了自己可能即将发表的文章, 分享这份喜悦。


    下午, 舒染去了印刷室。


    办公室里, 油印机的滚筒吱呀作响。舒染将最后一张校样从机器上取下, 仔细检查着工作手册的字迹是否清晰。


    王娟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轻轻放在舒染桌角, “舒老师,歇会儿吧, 你这都忙了一上午了。”


    “就快好了。”舒染头也没抬,用沾着些许墨迹的手指划过纸面, “这修改过后下午就要下发到各团场征求意见, 不能有错漏。”


    组长李卫国端着搪瓷缸从外面踱步进来,视线在舒染和那叠油印材料上扫过,脸上扯出一个笑, “小舒啊,干劲十足是好事,但也别太累着。这手册初稿能这么快出来,你是头功。”


    舒染这才抬眼,笑了笑,“组长过奖了,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她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李卫国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缸子往桌上一放,“刚才我去局长那儿汇报工作,局长还特意问起手册的进展,很是关心。看来咱们指导小组这开局,打得不错。”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边疆教育报》的胡主编那边不是也给你来信了么,到时候也可以在他那边发发力。”


    舒染心下明了。她放下校样,拿起王娟给的那杯水,焐着有些发凉的手指,“是,胡主编对咱们基层扫盲的一些做法很感兴趣。”


    “哦?这是好事啊!”李卫国眼睛一亮,“你的文章要是真的能在上面成功发表,那是给我们整个V城教育局,还有咱们指导小组脸上增光。你可得好好写,需要什么材料,组里全力支持。”


    “谢谢组长。”舒染点头,“我想着不能光讲成绩,也得实事求是地反映些困难。”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困难嘛,当然可以提,但要注意分寸。主要还是突出成绩,展现我们在艰苦条件下的奋斗精神。毕竟,现在各方面都讲究个风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


    “我明白。”舒染垂下眼睫,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会把握好的。”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个爽利的声音,“哟,都在呢?李组长,舒老师!”


    是教研室的刘惠,她手里拿着份报纸,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快看!咱们舒老师的大作,上报了!头版!”


    办公室里顿时一静。李卫国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抓过报纸,“我看看!”


    舒染心脏微微一跳,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头版显著位置,标题下方,还配发了一小段编者按,肯定其来自基层的宝贵经验与深入思考,她还是有些激动。


    王娟凑过去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真的是头版!舒老师,你真厉害!”


    李卫国快速扫过文章内容,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抬头看向舒染,语气比刚才更热络了几分,“小舒啊,你这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头版文章,还有编者按,这分量可不轻!局长知道了肯定高兴!”


    刘惠与有荣焉地拍着舒染的肩膀,“我就说舒老师是有真本事的!这篇文章写得多实在,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不像有些人,尽会唱高调。”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李卫国一眼。李卫国假装没看见,呵呵笑着,“是啊,小舒这次可是给我们小组,给我们局里争了大光。得庆祝庆祝!晚上我请客,咱们去食堂炒两个小菜!”


    “组长破费了。”舒染脸上适时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腼腆和喜悦,“文章能发出来,离不开组织的培养和同志们的帮助。”


    她心里清楚,这篇文章的发表,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经验的基层工作者了,而是在更高层面的舆论场上,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发声筒。这会带来机遇,也必然伴随着更多的关注,乃至风险。


    下午,消息就传开了。不断有人到指导小组办公室来,名义上是找李卫国谈工作,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往舒染这边瞟,说着恭喜和佩服的话。舒染一一客气回应,态度既不拿乔,也不过分热络,处理得滴水不漏。


    快下班时,资料室的张雅琴悄悄过来,塞给舒染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杏干,“快尝尝,这杏干甜得很。舒老师,文章我仔细看了,写得真好,尤其是那个生存教育先行,我们资料室整理各地汇报材料,最深的感觉就是这个,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力气学文化?你说到根上了。”


    舒染接过杏干,低声道谢,“张姐过奖了,我只是把看到的情况写出来。”


    张雅琴压低声音,“不过,你也得当心。你这文章,等于是在说现在有些扫盲工作脱离实际。有些人面上夸你,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想呢。”


    舒染心中了然,点点头,“谢谢张姐提醒,我心中有数。”


    下班后,舒染没有立刻离开。她将办公室仔细打扫了一遍,又把明天要处理的文件归置好。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V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比不上大城市,却也有一种边疆特有的宁静。


    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文章发表带来的兴奋已经沉淀为一种清醒。从这一刻起,她站到了一个更显眼,也可能更风口浪尖的位置。


    走到楼道里,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刘惠正在炉子边炒菜,见她回来,扬声道:“正好,吃饭!今天可得给你加个餐,庆祝庆祝!”


    张雅琴也从里屋出来,笑着摆碗筷。


    看着眼前热腾腾的饭菜和两位邻居的笑脸,舒染心底一暖。在这个远离故乡和熟悉人群的地方,这点滴的温情显得格外珍贵。


    晚饭后,她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准备给陈远疆写信。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最终只落下数语:


    “远疆:见信好。我一切安好,工作确有进展,近日有一篇关于边疆教育的小文章见于报端,算是阶段小结。知你任务在身,不必挂念。望你一切顺利,保重。舒染。”


    她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需要抓住一根浮木的穿越者了。


    *


    文章发表后的效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持续发酵。


    局长在全局工作会议表扬了舒染,称其“立足基层,思考深入,为全局争得了荣誉”。这使得舒染在局里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李卫国表面上对她更加客气,甚至有些工作会主动询问她的意见,但舒染能感觉到,那客气底下藏着一层隔阂与打量。


    这天下午,舒染被叫到局长办公室。


    局长姓韩,,此刻正低头翻阅着舒染之前提交的那份报告。


    见她进来,韩局长合上了报告,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舒染同志,”他开口,声音平稳,“你的报告很详细,也很敢写。”


    舒染心头微紧,面上不动声色,“局长,我只是把实际情况和我们在基层摸索出来的土办法,做了个汇总。”


    “土办法?”韩局长微微挑眉,拿起桌上的《边疆教育报》,点了点舒染那篇文章,“你这土办法可是上了头版的。里面提到的生存教育先行,文化教育跟进,理想教育引领,这个提法,很有见地。不是闭门造车能想出来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不过,舒染同志,你也应该清楚,你报告里提到的这些困难,比如师资力量薄弱,教材脱离实际,特别是红星岩教学点暴露出来的问题,有些同志可能会认为,这是给我们边疆教育工作抹黑。”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局长,我认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真正的对工作负责。掩盖问题,等到小毛病拖成大窟窿,那才是最大的失职。红星岩的问题,恰恰说明我们的工作方法需要改进,需要更贴近实际。我的报告里,也针对这些问题,提出了具体的改进建议。”


    韩局长沉默了片刻。


    “你说得对。”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掩耳盗铃要不得。这份报告我会如实转呈上去。你的这些办法,我看很有推广的价值。”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下个月的全疆教育工作交流会,规格很高,听说部里也会来人。我们局这个名额,我决定派你去。”


    舒染有些出乎意料,论资历排不上她。但是她还是不卑不亢地说:“谢谢局长信任。我一定认真准备,绝不给局里丢脸。”


    “不是去不丢脸就行,”韩局长摆摆手,神色严肃起来,“是要去发出我们兵团基层教育的声音。你要准备的发言,就围绕你这篇文章和这份报告来。既要讲成绩,也要实事求是地讲困难,讲你是怎么在那种条件下,把扫盲班、教学点办起来的。最重要的是,要讲出我们边疆教育工作的特殊性、复杂性。”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舒染:“要注意分寸。成绩要讲得扎实,困难要讲得客观,方向要把握得准确。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舒染点头。她当然明白,这是在走钢丝,既要展现能力,又不能触碰某些敏感的界限。


    “好。”韩局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去好好准备。需要什么资料,找资料室张雅琴。有什么困难,直接向我汇报。”


    “是。”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走廊里空旷安静。舒染走回指导小组的办公室,推开门的瞬间,李卫国和王娟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李卫国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小舒回来了?局长找你什么事?是不是交流会名额定下来了?”他语气热切,带着试探。


    王娟也关切地看着她。


    舒染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起抹布擦了擦桌面,才抬眼,语气平淡:“局长让我把报告再完善一下。另外,下个月的全疆教育工作交流会,局长决定让我去参加。”


    办公室里静了一瞬。


    李卫国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热络了:“哎呀,恭喜啊小舒!这可是大好事!我就说嘛,局长肯定要重点培养你!你去最合适了,基层经验丰富,又有理论水平!”


    王娟也真心实意地笑道:“舒老师,太好了!你一定能行的!”


    舒染对王娟笑了笑,然后看向李卫国,语气依旧平淡:“组长过奖了。局长要求发言要结合基层实际,我压力不小,到时候还需要组长和娟姐多帮忙把关。”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李卫国拍着胸脯,“需要组里怎么配合,你尽管说!”


    舒染点点头,不再多说,低头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李卫国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夸了几句她工作认真,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下班后,她等李卫国和王娟都走了,才锁好办公室的门,独自下楼。


    V城的傍晚带着一丝凉意,远处的天山山脉轮廓清晰。


    回到宿舍,刘惠正在门口的小煤炉上炒菜,见她回来,扬了扬锅铲:“回来了?刚好我们一起吃个饭。对了,听说你要去参加那个交流会?”


    消息传得真快。舒染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嗯,刚定的。”


    “好事!”刘惠动作利落地把菜盛到盘子里,“这可是露脸的机会。不过……”她压低声音,朝四周看了看,“我可听说,这次交流会,不光是我们疆内的,好像还有别的地方的代表,水浑着呢。你一个人去,得多长几个心眼。”


    张雅琴也端着洗好的碗筷从屋里出来,接话道:“刘姐说得对。舒老师,你年轻,又是女同志,成绩又突出,容易被人盯上。发言稿一定要字斟句酌,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也别多说。”


    舒染心里暖暖的,接过张雅琴手里的碗筷摆好,“谢谢刘姐,张姐,我记住了。局长也是这么交代的。”


    吃饭的时候,刘惠和张雅琴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不少打听来的关于交流会的信息,哪个地区的代表比较务实,哪个单位的喜欢唱高调,需要注意什么等等。舒染认真地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舒染继续忙碌着。白天,她处理指导小组的日常事务,应对着李卫国表面热情的配合,以及王娟的帮忙。更多的时候,她泡在资料室,在张雅琴的帮助下,查阅历年的教育文献、政策文件,核实每一个可能用到的数据。


    她的交流稿写了一遍又一遍,模拟可能遇到的提问。韩局长的嘱咐让她紧绷着弦,既得讲出边疆的特色、兵团的艰辛与成绩,又要把握好那个微妙的分寸。


    几天后,舒染收到了一封意外的来信。信封上的落款是“红星岩牧业队教学点,姜咏红”。


    她有些疑惑地拆开信。姜咏红是她在危机中暗中走访稳定下来的那个教学点的负责人。信写得字迹工整:


    “舒老师:您好!冒昧给您写信。我们在《边疆教育报》上看到您的文章,大家都非常激动。您文章里写的,就是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谢谢您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偏远的教学点。我们都支持您!盼您有机会再来指导。姜咏红敬上。”


    舒染捏着信纸久久没有说话。随后她将信仔细折好,收进抽屉里,继续工作。


    第146章


    发言稿的第五遍修改刚刚完成, 舒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去水房打点热水。刚站起身,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宣委办的干事小赵, 脸上带着几分殷勤的笑:“舒老师,忙着呢?”


    “赵干事, 有事?”舒染放下茶杯,心里有些疑惑。她跟宣委办的人打交道不多。


    小赵搓了搓手,笑道:“是这么回事, 我们领导看了您在《边疆教育报》上的那篇文章,觉得写得特别好,特别有代表性!他想请您抽空给我们办的年轻同志做个内部交流,讲讲您基层工作的经验, 特别是怎么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您看……”


    舒染微微蹙眉。在她全力准备交流会的关键时期, 宣委办突然来这么一出, 目的恐怕不那么单纯。是真心取经, 还是想探她的底?或者, 是有人想借此机会做点文章?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赵干事, 谢谢你们的看重。不过真是不巧,韩局长亲自交代了任务, 让我全力准备下个月的全疆教育工作交流会,发言稿还在反复打磨。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怕耽误了你们的工作,也辜负了局长的信任。”


    小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随即又堆得更满:“理解, 理解!舒老师任务重,是我们考虑不周。那……等您开完会回来,有机会再请您?”


    “到时候看局里安排吧。”舒染语气温和。


    “哎, 好,好。”小赵点头,又客套了两句,转身走了。


    舒染关上门,眼神沉静下来。看来即将参加的交流会,确实让她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焦点。


    这件事很快扩散开来。


    下午,舒染去资料室查一份往年的教育统计年鉴,正好碰到李卫国也在。李卫国看见她,立刻笑着打招呼:“小舒啊,准备得怎么样了?听说宣委办都想请你去讲课了,真是名声在外啊!”


    他这话声音不小,资料室里其他几个科室的人都看了过来。


    舒染面色不变,走到张雅琴办公桌前,一边登记借阅,一边淡淡回道:“组长说笑了,赵干事就是过来随口一问。我现在所有精力都放在交流会的准备上,别的实在顾不过来。韩局长说了,这是当前局里的头等大事。”


    她再次抬出了韩局长,成功地让李卫国脸上的笑容又淡了几分。


    “那是,那是,局长亲自抓的工作,最重要。”李卫国干笑两声,拿着自己要找的资料快步走了。


    张雅琴把找好的年鉴递给舒染,趁着没人注意,低声说:“舒老师,你做得对。你现在风头正劲,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小心点没错。”


    舒染接过资料,低声道谢:“我知道,张姐。谢谢您。”


    抱着资料回到办公室,王娟正在帮她整理一些基层报上来的扫盲数据表格,见她进来,小声说:“舒老师,刚才你不在,教研室的刘老师过来串门,跟组长聊了几句,好像也提到你去交流会的事了。”


    舒染放下资料,拿起抹布擦手,“刘老师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王娟回忆着,“就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确定要去了,还说你年轻,担子重,让组长多支持你工作。”


    舒染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刘惠?她特意过来就为了说这个?是单纯的关心,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借王娟的口来提醒她?


    她不动声色地对王娟笑了笑:“刘姐是热心肠。那这些数据麻烦你了,我核对完发言稿就用。”


    “不麻烦,不麻烦。”王娟连忙摆手。


    下班后,舒染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去了局里的小卖部,用粮票买了两个水果罐头。回到宿舍,刘惠正在做饭,张雅琴在摘菜。


    舒染把罐头放在桌上,“刘姐,张姐,尝尝这个,今天刚买的。”


    刘惠看了一眼,“哟,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最近老是熬夜,脑子有点转不动,买点甜的补充补充。”舒染笑了笑,状似随意地说起,“下午宣委办的赵干事来找我,想让我去给他们那边讲讲基层经验,我给推了。韩局长交代的任务重,实在没时间。”


    刘惠炒菜的动作没停,哼了一声:“推得好!他们请你去,指不定……哎!你现在关键时期,少跟他们掺和。”


    张雅琴也点头:“是啊,小舒。你现在目标要明确,就是把交流会发言准备好。别的,能推就推,能躲就躲。”


    舒染心里有了底。刘惠和张雅琴的态度,印证了她的判断。


    “嗯,我知道轻重。”


    夜里,舒染对着修改好的交流稿进行最后一次默诵。窗外的V城进入宁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出发前往交流会所在地的前一天,韩局长又把舒染叫到了办公室。


    这一次,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


    “舒染同志,这位是周书记,分管组织和宣传工作的。”韩局长介绍道。


    舒染心里微微一凛,面上恭敬地打招呼:“周书记好。”


    周书记打量了舒染几眼,语气还算温和:“舒染同志,你的文章和报告,我都看了。不错,很有想法,也敢于直面问题。这次派你去参加交流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谢谢组织信任。”舒染态度谦逊。


    “信任是一方面,责任是另一方面。”周书记语气严肃起来,“这次交流会,不同于我们内部的会议。届时,各地区的代表,部里的领导,甚至可能还有新闻单位的同志都会在场。你的发言,不仅仅代表你个人,也代表我们,代表我们兵团基层教育工作的形象。”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所以,发言一定要牢牢把握正确的政治方向。成绩要充分展示,困难要客观反映,但更重要的是,要体现出我们在艰苦条件下,坚持的教育方针,培养建设者和接班人的决心和成效。要传递出积极的、向上的正能量。明白吗?”


    “我明白,周书记。我的交流稿已经严格按照韩局长的指示修改完善,并且请韩局长审核过了。”舒染回答得不卑不亢,同时点明了稿子已获直属领导首肯。


    韩局长在一旁接话:“是的,周书记,稿子我看过了,把握得很有分寸。”


    周书记这才点了点头:“那就好。舒染同志,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这次是个很好的学习和锻炼机会,要珍惜,也要谨慎。遇到不确定的情况,多向一起参会的老同志请教。”


    “是,我一定牢记周书记的教导。”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后背沁出了一层汗。


    回到办公室,她最后一次检查了行李。发言稿的最终版本被她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放在随身背包的最里层。除此之外,她还带上了那本《工作手册》,以及几封有代表性的基层来信。


    李卫国破天荒地主动提出帮她拎行李送到门口的车站,被舒染婉拒了。


    “舒老师,路上小心,祝你一切顺利!”王娟帮着把行李搬上来接她的吉普车,小声祝福着。


    “王娟通知,谢谢你,组里的事就麻烦你了。”


    吉普车发动,驶出大院。舒染透过车窗看到刘惠和张雅琴站在宿舍门口,朝她挥手。她也抬手挥了挥。


    车子穿过V城的街道驶向城外。驶出城外后路况就变得不好了,颠簸得厉害。


    舒染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要前往的地点,她只在文件上见过这个名字,知道那是一个比V城大得多,也重要得多的城市。那里汇聚着来自各地的人物,有着更复杂的局面。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吉普车终于抵达了。这里有着柏油马路,整齐的楼房,街上行人的穿着也体面不少。


    交流会报到处设在市中心的一个公派招待所。一栋三层的建筑,院子里停着不少车辆,挂着各地牌照。人来人往,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


    舒染提着行李,走进招待所大门。大厅里灯火通明,负责报到的工作人员态度程式化,核对了她的介绍信和名单,递给她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把钥匙。


    “三楼,307房间。这是会议材料和餐券。会议明天上午九点,在二楼大会议室。”工作人员语速很快,头也没抬。


    “谢谢。”舒染接过东西,拎起行李走向楼梯。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会发出声响。她找到307房间,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不大,摆着两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两把椅子。条件比V城的宿舍好些,窗户关着,空气有些闷。


    同房间的人还没到。舒染放下行李,走过去推开窗户。风吹进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楼下院子里熙攘的人群。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拿出会议材料翻看。厚厚的议程册,密密麻麻的名单和发言题目。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发言时段——安排在第三天下午,一个不算起眼的位置。


    她正看着,房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提着行李走了进来。


    “你好,是舒染同志吧?”对方笑着打招呼,态度爽朗,“我叫孙梅,来自xxxx教育局。名单上看到咱们住一个屋。”


    舒染站起身,露出笑容:“孙梅姐您好,我是舒染,V城教育局的。快请进。”


    孙梅很健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舒染聊天:“我看了参会名单,你可是咱们这次交流会里最年轻的代表之一了!了不得!听说你在《边疆教育报》上发表过文章?”


    消息传得真快。舒染心里想着,面上谦虚道:“孙梅姐过奖了,就是一篇工作总结性质的稿子,侥幸被采用了。”


    “那可不是侥幸,”孙梅摆摆手,“我拜读了,写得实在!不像有些文章,空话套话一大堆。咱们基层工作,就需要你这种敢说真话,能干实事的同志!”


    舒染从孙梅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一丝真诚,稍稍放松了些,笑着回应:“孙梅姐您才是老教育工作者,经验丰富,我还要多向您学习。”


    两人互相客气了几句,气氛融洽。舒染从孙梅那里了解到,这次交流会确实规模不小,来了不少有名堂的人物,包括几位经常在相关刊物上发表文章的笔杆子,还有部里的一位领导亲自带队。


    “明天开幕式,估计就能见到真佛了。”孙梅压低声音,“我听说,这次会议,除了交流经验,可能还要讨论下一步的工作方向,甚至……涉及一些人事变动的风声。”


    舒染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是吗?那更要认真听听了。”


    晚上,她和孙梅一起去招待所食堂吃了饭。食堂里人声鼎沸,各地代表聚在一起。舒染安静地吃着,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谈话。她听到了关于各种教育试点、关于经费、关于政策的只言片语,信息庞杂而零碎。


    回到房间,孙梅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会议材料,不时点评几句。舒染则以准备交流发言为由,坐在写字台前,再次摊开了自己的稿子做着最后的检查。


    交流会的开幕式果然阵容强大。能容纳数百人的大会议室座无虚席。主席台上就坐的除了东道主地区的领导,还有来自部里的李司长,以及几位在教育界颇有声望的专家。


    李司长做了主旨报告,台下掌声不断。


    舒染坐在靠后排的位置,认真听着,笔记本上记下要点。她能感觉到,李司长的报告定下了这次会议的基调——既要肯定成绩,更要开拓创新。


    接下来的分组讨论和大会发言,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来自相对发达地区的代表,发言中更多强调规范;而来自边疆或者基层的代表,则更侧重于讲述艰苦条件下的坚守,以及办法的有效性。


    舒染仔细听着每一个发言,观察着台上台下人们的反应。她心里渐渐有了数。


    轮到舒染交流发言那天下午,会场里的人似乎比前两天少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会议接近尾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还太陌生。


    她稳步走上讲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她看到了前排正中央的李司长,看到了作为地区领导也赶来参加了会议的周书记,也看到了旁边席位上一些代表。


    她调整了一下话筒,“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叫舒染,来自V城教育局。今天,我想向大家汇报的,不是高深的理论,也不是完美的成绩,而是我们在边疆基层,特别是农牧团场和牧区,开展扫盲和基础教育工作时,遇到的一些真实情况,和我们摸索出来的一些土办法。”


    这个开场白让大部分人有些意外,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那些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目光,重新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舒染没有看稿子,她从畜牧连启明小学的第一个工具棚教室讲起,讲教学点遇到的问题,以及他们如何吸取教训改进方法;讲那些基层代课老师的艰辛与坚持……


    她没有回避困难,师资的匮乏,物资的短缺,观念的阻力,她都一一陈述。但她更着重讲的是如何在这些困难面前立足实际,寻找办法。她引用了自己文章里的核心观点并结合一个个生动的例子进行阐述。


    当她讲到姜咏红在那封来信中时,台下开始安静下来。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舒染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她扫视全场,“我认为,边疆的教育工作,乃至我们国家许多基层地区的教育工作,它的特殊性就在于,我们必须首先解决有用的问题。只有解决了这个生存教育,文化教育的推进才能顺畅,理想教育的引领才能真正入人心。脱离了这个实际,任何美好的蓝图都可能成为空中楼阁。”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会场里鸦雀无声。


    “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短暂的寂静之后,掌声响了起来。起初有些零散,随即变得热烈。舒染看到台下不少来自基层的代表,一边用力鼓掌,一边朝她投来赞许和激动的目光。她也看到,前排的李司长微微颔首,和旁边的专家低声交流了几句。周书记的脸上则露出了欣慰笑容。


    她回到座位,旁边的孙梅立刻凑过来,低声道:“小舒,讲得太好了!”


    后续的几位发言者,似乎都受到了舒染发言的影响,或多或少地开始结合起实际来。会议的气氛发生了一丝变化。


    晚上,舒染在食堂吃饭时,明显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


    她刚坐下,一位中年男子端着饭菜走了过来。


    “舒染同志,方便一起坐吗?”他微笑着问。


    舒染认出,这是白天在主席台就坐的一位专家。舒染快速回想着这人的身份:姓吴,是国内知名的教育学者,以关注基层著称。


    “吴教授,您请坐。”舒染连忙起身。


    吴教授在她对面坐下,态度很随和:“下午听了你的发言,很受启发。特别是你那个生存教育先行的提法,很有见地,也很有现实针对性。你的那篇文章,我也拜读了,今天听你现场讲出来,感受更深。”


    “吴教授您过奖了,我只是把基层同志们的实践做了个总结。”


    “实践出真知嘛。”吴教授笑了笑,话锋一转,“我注意到,你发言里提到了一本《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


    “是的,还在不断完善自改中,不是很成熟。”


    “能不能找个时间,让我看看?”吴教授目光中带着期待,“我觉得,你这个思路很好。基层工作需要指导,但不能是脱离实际的指导。你这个手册,如果真能结合你所说的那些办法形成一套可操作的标准,那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吴教授的认可和主动提出要看手册,这无疑是一个机会。她压下兴奋回答道:“当然可以!能得到吴教授的指点,是我的荣幸。手册我带着,明天我拿给您?”


    “好,那就明天会后吧。”吴教授点点头,又和舒染聊了几句关于基层教育的问题,才起身离开。


    吴教授刚走,周书记就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小舒,表现不错!李司长刚才也肯定了你的发言。吴教授可是很少主动找年轻同志交流的,这是个好机会!”


    “谢谢书记,我会把握住的。”——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写得我龇牙咧嘴,因为……班味儿十足[捂脸笑哭]


    第147章


    舒染与吴教授的交流非常顺利。


    在招待所一间临时借用的小会议室里, 吴教授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翻阅了舒染那本《工作手册》。


    他看得很慢,不时停下来询问某个具体操作方法的细节,或者某个案例的背景。


    舒染准备充分, 对答如流。她不仅解释了手册里的内容,还延伸开去, 讲述了更多基层的实际情况和摸索过程。她的叙述让吴教授频频点头。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吴教授合上手册初稿,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语气中带着赞赏,“舒染同志,你这本手册,虽然还算不上完美, 但其价值远超过许多所谓学术论文。我觉得它是接着地气, 给我一种蓬勃的感觉。”


    他重新戴上眼镜, “你有没有想过, 把这份手册进一步完善, 争取正式出版?”


    正式出版?舒染有些惊讶。这无疑是她期望的, 但由吴教授这样地位的学者亲口提出,意义完全不同。


    她谨慎地回答:“吴教授, 我当然希望它能对更多的基层教育工作者有所帮助。但是以我现在的水平和资历,恐怕……”


    “水平和资历不是问题。”吴教授摆摆手, 打断了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会被埋没。我看重的是你这里面的内容, 是你的思路。如果你同意, 我可以帮你推荐给出版社。当然,出版前还需要进行系统的整理、润色和提升,使其更具普遍指导意义。这个过程, 我可以指导你。”


    舒染几乎要立刻答应,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吴教授,能得到您的指导和推荐,我感激不尽!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但是……”她顿了顿,语气坚定,“我希望,这本手册的核心内容,它所依据的基层实践,它的基本框架和导向,能够保持原貌。它可能不够高大上,但它必须是实用的,能真正帮到那些在艰苦环境下工作的老师们。”


    吴教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理解和欣赏:“好,说得好!我要推荐的就是你这个原貌,就是这个实用!如果把它修改得面目全非,成了又一本不接地气的理论书,那还有什么意义?你放心,我的指导是在保留你核心内容和风格的基础上,让它更规范,更系统,更具可读性。”


    “谢谢吴教授!”舒染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


    “别客气。”吴教授扶了扶眼镜,“这样,会议结束后,你回去抓紧时间,根据我们今天讨论的意见,先把它系统地修改一遍。重点把案例再充实一下,把那些操作流程写得再细致些。改好后寄给我。我来联系出版社。”


    “是!我一定尽快完成!”


    舒染送走了吴教授回到房间。手册出版,由吴教授这样的权威推荐,这意味着她的工作成果将得到官方的认可和推广,她的影响力将不再局限于V城,甚至不再局限于边疆。


    孙梅见她回来,好奇地问:“谈得怎么样?吴教授很欣赏你吧?”


    舒染将吴教授愿意指导并推荐出版手册的事情简单说了,不过说得笼统,也保留了细节部分。


    孙梅瞪大了眼睛,“哎呀!小舒!你这可是要一步登天了!吴教授那可是教育界的这个!”她翘起大拇指,“有他推荐,你这本书肯定能成!到时候,你可就是教育专家了!”


    舒染笑了笑,心里却清醒得很。机遇越大,责任和压力也越大。这本书一旦出版,她将站得更高,接受的审视越多。而且,修改手册的工作量巨大,她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交流会的最后一天,是总结大会和闭幕式。李司长做了总结发言,在提到基层工作经验时,他特意提到了舒染的发言,认为其“内容丰富,思考深入,体现了边疆教育工作者扎根基层、勇于探索的精神”。


    这几乎是对舒染此次参会表现的最高肯定。


    闭幕式结束后,各地代表开始陆续离会。周书记找到舒染,脸上满是春风得意。


    “小舒啊,这次你可是给我们给我们立了大功了!”他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李司长的肯定,吴教授的赏识,这都是成绩!回去我就向上面汇报!你放心,局里一定会全力支持你接下来的工作!”


    “谢谢书记支持。”


    “手册出版的事,是头等大事,”韩局长压低声音,“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时间、资料,局里给你开绿灯,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办漂亮!”


    “我明白。”


    回程的吉普车似乎比来时要轻快许多。舒染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筹划。


    车子颠簸了一下,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这次交流会是她事业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她若是能抓住机会,也许能从一个基层工作者步入能够影响政策的专家型人才。


    不过,她得更加谨慎才行,不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伴随着手册出版带来的声望,也必然伴随着更复杂的局面和挑战。


    陈远疆除了上次的那一封信,再也没消息。个人的情感固然重要,但她亲手开拓的这片事业天地同样广阔且值得奋斗。


    *


    回到原来的单位,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截然不同。


    表面上看一切照旧。舒染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处理着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基层报表,应对着同事们那愈发微妙的关怀。


    她去其他处室办事遇到的人笑容更热切了几分;去资料室,张雅琴会主动帮她留意最新到的相关书刊;甚至去食堂打饭,大师傅舀给她的菜似乎都比别人多一勺。


    韩局长见过她一次,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询问手册修改的进展。


    “修订思路已经理清了,主要是补充案例,细化操作流程,正在抓紧整理。”舒染汇报。


    “嗯,”韩局长点头,“吴教授那边,要保持联系,及时汇报进度。需要局里提供什么,打报告上来。这是政治任务,不能有丝毫马虎。”


    “我明白。”


    压力来了。舒染很明白这本手册不再仅是她个人心血的结晶,而是承载了更多。


    她几乎将所有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手册的修订中。宿舍的桌上铺满了草稿、基层来信和各类参考文件。


    与吴教授的通信成了她这段时间的必要工作。吴教授的回信总是很及时,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励,在具体细节上提出了许多建议。


    “案例选取贵精不贵多,要能典型反映某一类问题及其解决方案。”


    “操作流程的描写,可考虑采用步骤分解与要点提示相结合的方式,更便于基层教师理解和执行。”


    “关于‘生存教育’与‘文化教育’的衔接部分,理论深度可稍作加强,但切记不可脱离你原有的实践基础。”


    舒染将这些建议融入修改稿中。这个过程对她而言也是一次学习和提升。


    一天下午,舒染正在埋头修改手册,李卫国端着茶杯踱了过来,状似随意地开口:“小舒啊,忙手册呢?听说你经常和北京的那位吴教授通信?”


    舒染从稿纸中抬起头,神色平静:“是的,处长。吴教授关心手册的修改进度,给了我很多指导。”


    “哦,那是好事。”李卫国吹了吹茶杯上的浮沫,慢悠悠地说,“不过啊,小舒,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组长请说。”


    “这位吴教授,学问是好的,名声也大。但是……”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他的一些观点,在学术界也不是没有争议。你跟他通信,学习可以,但也要注意把握分寸,别被他带了节奏。咱们边疆的工作,还是要立足于咱们自己的实际,对不对?”


    舒染面上不动声色:“谢谢组长提醒。我会注意的。吴教授指导的主要是手册的学术规范和表述方法,核心内容始终是我们边疆基层的实践总结。”


    李卫国干笑两声:“那就好,那就好。你心里有数就行。”说完,端着茶杯又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舒染低下头继续修改稿子。


    经过数月废寝忘食的奋战,手册的修订稿终于完成。舒染仔细誊写清楚,附上一封详细的说明信,寄往首都吴教授处。


    随后的日子她照常工作,但心思总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揣测着吴教授对修订稿的评价,担忧着出版事宜是否顺利。


    一个月后,吴教授的回信终于到了。信很厚。


    舒染屏着呼吸拆开信封。


    吴教授在信中对她的修订工作给予了正面评价。他告知,已将书稿推荐给他相熟的一家国家级教育出版社,出版社方面初步审阅后兴趣很大,已进入进一步的阶段。


    喜悦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


    舒染第一时间向上级做了汇报。领导们当即指示办公室行文,以兵团的名义向出版社发函,表示对出版工作的全力支持。


    消息在局里传开。祝贺的声音更多了,但舒染也察觉到一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有些同事见到她时,笑容愈发夸张,言语间透着恭维。


    宣委办的主任在一次偶遇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舒啊,要出版著作了?这可是大事,以后说话做事,更要谨言慎行喽。”


    舒染没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到书籍面世的那一刻才能落地。


    又过了两个月,出版社的正式出版合同寄到了教育局。韩局长亲自召集了干部开会,通报了这一喜讯,并将手册出版列为局里本年度的重点宣传工作之一。


    也就在合同签订后不久,第一波争议出现了。


    一天,舒染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周书记也在,脸色不太好看。


    “舒染同志,”周书记开门见山,将一份内部通讯稿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舒染拿起一看,是一份来自某个东部省份教育部门的内部交流材料,其中有一段不点名地提到了“近期某些来自边疆地区的教育经验总结,过分强调条件的特殊性,存在忽视和淡化教育普遍规律的倾向,值得警惕。”


    虽然没有点名,但指向性十分明确。


    “你怎么看?”周书记盯着她。


    舒染放下材料,神色平静:“周书记,我认为这份材料的批评是片面的,甚至可以说是误解。我的手册通篇强调的,正是在特殊条件下,如何更有效地贯彻教育方针,如何让教育贴近群众。我们并没有否定普遍规律,而是在探索的特殊环境下的具体实现形式。如果连最基本的文化知识都无法有效传递,所谓的思想引领就可能无法推动。”


    在领导看来,她的回答有理有据。


    韩局长在一旁点了点头,接口道:“书记,我看小舒说得对。部分人不太了解我们边疆的实际情况,我们不能被这种声音干扰。”


    周书记脸色稍缓,但还是叮嘱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既然出现了这种议论,说明手册出版后,肯定会面临各种不同的声音。舒染同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尤其是,”他着重强调道:“如果这本书真的引起了全国范围的关注,到时候的议论,可能就不止于此了。”


    从办公室出来,舒染的心情有些沉重。她知道上级的担忧并非多余。这根植于不同地域、不同视角、不同理念的碰撞,绝非轻易能够调和。


    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推进着。舒染与那边的编辑通过信件和偶尔的长途电话沟通,对书稿进行最后的打磨。编辑对书稿评价很高,认为其填补了国内在边疆及贫困地区基层教育实践指导方面的空白,但也委婉地提醒,书中的一些具体做法和提法,可能会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引发讨论。


    “讨论”,这个词用得含蓄,但舒染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期间,她收到了吴教授的另一封信。吴教授在信中透露,出版社计划在书籍出版后,组织一次小范围的研讨会,邀请部分教育界的专家学者参加,以期扩大影响。同时,他也提醒舒染,随着书籍出版日期的临近,一些潜在的争议可能会提前出现,让她稳住心神,坚信自己工作的价值。


    果然,不久后,在一份国内颇有影响力的教育类报纸上,出现了一篇署名文章,讨论“基层教育经验总结的规范化与科学性问题”。文章虽然没有直接点名舒染的手册,但多处引用了类似她的观点进行商榷,认为基层探索固然可贵,但警惕陷入实用主义的窠臼。


    孙梅来信提到了此事,刘惠、张雅琴等都为她担心。李卫国等人在她面前说话更加“语重心长”,仿佛早已预见此事。


    单位内部也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有领导认为,应该更稳妥一些,建议舒染对手册中一些敏感或可能引起争议的表述进行修改,甚至可以考虑暂缓出版,以待时机更成熟再议。


    一天晚上,韩局长特意让舒染留下来。


    “外面的声音,你都听到了吧?”韩局长点燃一支烟,问道。


    “听到了。”舒染点头。


    “怕吗?”


    舒染沉默片刻,抬起头,“局长,说实话,有点压力。但我不怕。手册里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和无数基层教育工作者用走出来干出来的。它可能不符合某些人的理论,但它真实有用。如果因为怕争议就不敢发声,那我们就永远无法让更多人了解边疆教育的真实情况,也无法推动那些真正适合基层的办法被看见被应用。”


    韩局长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说:“你说得对,我们兵团人什么时候怕过争议?当年垦荒戍边,面对的条件比现在艰苦百倍,流言蜚语也不少,我们不也一步步走过来了。你这本书,不仅仅是你个人的成绩,更是我们兵团教育事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进步,它代表了一种声音,一种来自基层声音,这个声音,必须发出去。”


    他掐灭烟头,“出版计划不变,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你只管把最后的工作做好。”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前期不断的舆论发酵,手册终于在全国范围内正式出版发行了。


    淡黄色的封面,朴素的装帧,扉页上印着“兵团教育组编舒染主编著”的字样。当舒染第一次将新书捧在手里时,眼眶忍不住有些湿润。这一册书凝聚了她太多心血,也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


    书籍发行后,最初的反响是热烈而积极的。尤其是广大边疆地区、贫困地区的基层教育工作者,对这本书颇有好评。书中所描述的困难,他们感同身受;书中所提供的土办法,他们觉得能解需求。来自这些地区的赞扬信、感谢信一封封发向出版社和教育局,许多基层教师来信诉说这本书给他们工作带来的实际帮助和巨大鼓舞。


    “看了舒老师的书,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那些被看不起的土办法,也是有价值的!”


    “这本书给我们这些在艰苦地区摸索的人指明了方向!”


    “感谢舒老师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最一线的教育工作者!”


    紧接着,争议和批评的声音也如约而至。


    一些教育理论界的学者在专业刊物上发表文章,对手册提出了批评。这些批评文章颇具杀伤力。很快,一些教育类的报纸、杂志上也出现了跟进讨论的文章,形成了支持与反对两派观点激烈交锋的局面。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生存教育”与“文化教育”、“思想政治教育”的关系,基层探索与普遍规律、大形势的教育方针如何协调等问题上。


    舒染的名字,连同她的理念,一次次出现在这些争论文章中,被反复剖析、讨论。


    她一下子被推到了全国教育舆论的风口浪尖。


    舒染所在的单位内部的氛围也变得微妙起来。支持者认为舒染为兵团争了光,敢于发声;而一些原本就持保留态度的人,则在私下议论,认为舒染风头出得太大,给局里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面对这毁誉参半的局面,舒染照常上班,下班,修改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仿佛外界的纷扰与她无关。


    只有和舒染亲近些的人知道,她书桌上除了工作文件,也多了许多来自各地的报刊,上面用红笔圈点出那些关于她的讨论文章。


    她在看,在思考。


    舒染没有急于站出来反驳那些批评。因为她知道,有些争论靠的不是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是时间的检验和实践的证明。


    这天,她收到了一封特别的信。信封上的落款是“畜牧连的王桂兰和李秀梅”,而信封里,除了舒染熟悉的笔迹,还夹着几片用炭笔写满了字的杨树皮。


    信里说,她们跑遍了周围几个教学点的老师,询问他们对那本手册的评价,听说老师们把手册里适合的方法都挑出来,一条条试,效果很好。


    这片树皮是从那些教育点里挑出来的,教学点的老师们非要让她寄过来的。


    看着树皮上面稚嫩的字迹,上面表达着对她的思念和赞美,舒染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第148章


    手册引发的论战在教育界持续发酵, 舒染这个名字在赞誉与质疑的漩涡中,被反复提及。单位内部的氛围就象是V城的天气,乍暖还寒。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皮笑肉不笑, 偶尔飘过来的眼神里,混杂点幸灾乐祸, 仿佛在说“看吧,出风头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舒染对此视若无睹。她依旧埋首于日常工作,梳理各团场报上来的扫盲进展数据, 同时收集着来自基层的反馈。


    就在这纷扰之中,一封机要文件被直接送到了韩局长办公室。


    文件的内容很快在极小范围内传开:国家教委拟于近期召开一次全国性的教育工作座谈会,旨在总结交流各地经验,研究确定下一步教育发展的战略方向。会议特别指出, 需要选取具有代表性的地区和个人进行典型发言。其中, 边疆特色和兵团经验被明确列为重点考察方向。文件后面附有一份初步的候选人遴选条件, 强调:实践经验丰富、具有扎实基层工作基础、能真实反映边疆教育面貌、并有一定理论思考和政策把握能力的同志。


    日子进入腊月, V城的冬天又干又冷。舒染裹紧了棉袄, 从教育局走回宿舍。


    办公室里, 关于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的风声越来越紧。每个人都在揣测那个“边疆特色”发言人会花落谁家。


    舒染的名字被频频提起,伴随的目光复杂难辨。


    她走进楼道里, 一股暖意混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啦?灶上给你放了壶热水。”张雅琴从里间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钩针和毛线。


    “谢谢雅琴姐。”舒染放下包, 搓了搓冻僵的手。


    刘惠的房间开着门,她正坐在桌边削萝卜, 看到舒染叫住她:“今天李卫国又去周书记办公室了, 待了半个钟头。”


    舒染进房间倒了杯热水,捂在手里走出楼道:“他分管宣传,去汇报工作正常。”


    “汇报工作?”刘惠嗤笑一声, “我看是汇报你。你那个手册,风头太盛,眼红的人可不少。听说东部几个省来的批评材料,就是他帮忙递上去的。”


    舒染没接话,走到灶边看。锅里咕嘟着萝卜汤,几块骨头在汤里沉浮。


    张雅琴放下毛线走过来,压低声音:“小舒,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雅琴姐你说。”


    “我听说,遴选发言人的事,不光看业务能力,还得……根正苗红,历史清楚。”张雅琴意有所指。


    舒染很快就明白过来,张雅琴在资料室,对她的档案背景应该早已摸清楚。


    舒染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语气平静:“我知道。”


    “知道就好。”刘惠把削好的萝卜扔进盆里,“有些人啊,正事干不了,就会背后捅刀子。你可得把门关严实了。”


    正说着,楼道一端传来寻人声。


    “舒染同志在吗?有她的信!”


    舒染快步过去。是传达室的老王。


    “北京来的,挂号信。”老王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


    刘惠凑过来:“哟,北京来的信?”


    舒染没否认,拿着信准备回屋看。信封上是陈远疆那手熟悉的字。她没急着拆,手指在信封边缘摩挲了几下。


    张雅琴和刘惠交换了个眼色,一个拿起毛线,一个端起菜盆,默契地回了屋子。


    舒染走进房间,这才小心地拆开信。里面除了信纸,还有一本装订简单的册子,封面是手写的《边疆地区综合发展与稳定初探(内部讨论稿)》。


    她先展开信纸。


    “染:


    见字如面。


    京中诸事繁杂,未能时常写信,望你体谅。


    你的一切我已知悉。手册出版引发热议,此属必然。誉满天下,谤亦随之。然我深知你之心志,定不会为浮名所累,亦不会为流言所动。你脚下路是于万千荆棘中亲手开辟,其价值非坐而论道者可以妄加评议。


    近日,我参与老首长研讨一宏大构想,关乎边疆长远之基业,其视野之开阔,谋划之深远,非昔日单纯戍边可比。其中,教育固边、文化融边居于核心位置。每每论及此,我眼前便浮现你于戈壁之中,于毡房之间,执拗播种知识星火之身影。你所为之奋斗事业,其意义远超你我想象,已与家国大计紧密相连。


    闻你或将赴京参会,此乃殊荣,亦是重任。届时,若时机允许,盼能一见。有许多话,想亲口对你说。


    随信附上一份内部讨论稿,仅供你参考阅览,阅后妥善保管,不必外传。其中部分设想与你平日所思或有印证之处。


    保重身体,勿使我挂念。


    远疆手书”


    舒染拿起那本册子翻开。里面是用钢笔工整抄写的内容,涉及边疆文化教育多个层面。在文教固边部分,她看到了着重划线的观点。这些观点与她手册的核心思想,与她在交流会上的发言,甚至与她作为穿越者基于后世经验形成的认知不谋而合。


    她注意到,稿子里多次提到“试点”、“摸索经验”、“基层首创精神”。


    她好像摸到了一点脉络。陈远疆让她看这个,绝不仅仅是参考。他是在告诉她风向,也是在提醒她——她的工作,她的手册,她这个人,可能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宏大布局的视野。


    她一直坚信自己工作的意义,但从未这般感受到她的努力竟然能与国家层面的边疆大计产生共鸣。


    他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更能洞察她事业的意义。


    舒染把信和册子仔细收进樟木箱底层,扣上锁。然后拿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盆热水。


    脚盆里的热气氤氲着她的脸。她拿起肥皂开始洗手。水温恰到好处,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第二天,舒染照常上班。她没向任何人提起那本内部讨论稿。


    李卫国见到她,脸上堆起惯常的笑:“舒染同志来了?正好,周书记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舒染点头:“好,我放下东西就去。”


    周书记的办公室比外面暖和不少。他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材料。


    “小舒,坐。”周书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同事们议论过一些。”舒染坐下,姿态端正。


    “嗯。”周书记把材料推过来,“这是初步的遴选标准和要求。我们局里,包括上面,对你的能力都是认可的。你的手册影响很大,是加分项。”


    舒染接过材料,没有立刻翻看:“谢谢组织肯定,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工作。”


    “不过,”周书记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你也知道,这种全国性的会议,代表的选拔非常慎重。除了业务能力,政治可靠性、个人历史,都需要经受最严格的审查。”


    他目光落在舒染身上,“你的家庭情况,档案里写得清楚。平时在基层,问题不大。但到了这个层面,难免会有人拿出来做文章。你要有心理准备。”


    舒染抬起头,眼神平静:“周书记,我明白。我的出身无法改变,但我可以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对国家、对边疆教育事业的忠诚。我的工作,我的手册,还有那么多基层同志和学生的反馈,就是我的答卷。”


    周书记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有这个觉悟就好。材料你拿回去仔细看看,按要求准备。这段时间,工作上更要谨慎,不要授人以柄。”


    “是,我明白。”


    回到办公室,李卫国状似无意地问:“周书记找你,是为了座谈会的事?”


    “嗯,书记鼓励我认真准备。”舒染轻描淡写,坐下开始处理文件。


    王娟凑过来,小声说:“舒染,我听说……好像有人往上面递了东西,关于你以前在基层的一些事。”


    舒染手上翻页的动作没停:“我在基层做的事,每一件都经得起查证。”


    “可是……”王娟有些着急。


    舒染转头看她,笑了笑:“没事,清者自清。我们把手头的数据核对完,下午还要去下面一个扫盲点上看看。”


    她表现得太过平静,反倒让王娟有些摸不着头脑。


    几天后,舒染主动去找了韩局长。


    “局长,关于遴选发言人的事,我有一个想法。”舒染把自己的提纲放在桌上,“我想结合《手册》里的案例,重点汇报我们如何在边疆特殊环境下,通过生存教育和文化融合去巩固扫盲成果,增强群众的国家认同感。这不仅是教育问题,更是边疆长治久安的前提。”


    韩局长仔细看着提纲,眼神越来越亮:“嗯,这个角度好,立足实践,又契合大局。小舒,你就按照这个思路准备,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说。”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在走廊遇到了李卫国。


    “舒染同志,和局长谈完了?”李卫国笑着问。


    “谈完了,汇报了一下准备思路。”舒染语气如常。


    “哦?不知道是什么思路?我也学习学习。”


    舒染停下脚步,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李组长不是一直关心《手册》的理论高度吗?这次正好,我打算从教育固边的角度,好好阐述一下。说不定,还能回应一下之前那些批评的声音。”


    李卫国的笑容僵了一下。


    舒染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了。


    *


    年关将近,教育局里的气氛却愈发微妙。关于发言人遴选的消息越来越具体,舒染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这天下午,舒染正在整理基层反馈的扫盲成效数据,电话响了。


    王娟接起来,听了两句,捂住话筒,压低声音对舒染说:“舒姐,找你的,是X师保卫处的。”


    舒染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赶紧走过去接过话筒:“喂,我是舒染。”


    电话那头不是陈远疆,是一个略显陌生的男声:“舒染同志你好,我是师保卫处干事小刘。陈副处长托我给您带个话。”


    “请讲。”


    “陈副处长说,他一切顺利,请您放心。另外,他提醒您,最近天气变化大,注意保暖,也要……注意门户安全。”小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尤其是您之前放在老地方的一些私人物品,最好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遗失。”


    舒染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谢谢,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刘干事。”


    “不客气,应该的。”


    挂了电话,舒染站在原地,消化着这几句话。陈远疆一切顺利,这是报平安。“天气变化大,注意保暖”是常规关心。关键是后面——“注意门户安全”,“私人物品”,“老地方”,“有没有遗失”。


    她的心沉了下去。陈远疆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警告她,有些事可能已经触及到她在兵团时的一些过往。那个“老地方”,可能指畜牧连,也可能指她在师部的宿舍。而“私人物品”……范围太广了,可能是她写的任何只言片语,也可能是别人给她的任何东西。


    她走回座位,坐下继续核对数据,神色平静。


    下班回到宿舍,张雅琴和刘惠在楼道里不知说着什么。


    “小舒,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张雅琴关切地问。


    “没事,雅琴姐,可能就是有点冻着了。”舒染倒了杯热水。


    刘惠倚在门边一边纳鞋底,一边说:“我听说,遴选小组的人下周就到咱们省了。第一个站,就是咱们V城。”


    舒染喝水的动作顿了顿:“这么快?”


    “可不是嘛。”刘惠抬起头,“所以啊,我今天可看见李卫国又往上面跑了好几趟。”


    张雅琴叹了口气:“这时候,就怕有人使绊子。”


    舒染点了点头,没说话,走回自己房间。


    她在基层,有什么是可能被拿来做文章的?


    她资本家家庭出身的档案是明牌。她在连队和周巧珍的冲突?那是个人矛盾,而且她占理。


    她和陈远疆的关系?现在已是公开的恋爱,组织也知晓。她创办学校的标新立异?结果是成功的,得到了上级肯定。


    她私下的一些言论?她一直很谨慎。


    或者是那本手册里过于超前的观点被断章取义?


    她仔细回想自己行为处事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风险。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箱底那本内部讨论稿上。


    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她当机立断从箱底拿出那本册子,还有陈远疆写来的所有信件。她走到炉子边,划燃火柴。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烧完,她用炉钩把灰烬搅散,混入煤渣里。


    遴选小组到达V城的前一天,教育局召开了最后一次准备会议。


    会议室里。周书记、韩局长坐主位,下面各科室负责人,以及舒染、李卫国等核心人员都在。


    周书记面色严肃:“这次遴选,不仅关系到舒染同志个人,更关系到我们整个教育系统的形象和成绩!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万无一失!”


    韩局长补充:“接待、汇报、材料,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尤其是舒染同志的发言稿,一定要突出我们的特色和成效,又要符合上面的精神。”


    李卫国立刻接话:“书记局长放心!我们全组一定全力配合,把准备工作做扎实。舒染同志的发言稿,我也帮忙看了几遍,提了些修改建议,确保政治方向绝对正确。”


    舒染抬起眼,看向李卫国,语气平和:“谢谢李组长的关心。发言稿是我根据基层实际情况和韩局长的指导思路准备的,核心观点和数据都经过反复核实。如果李组长觉得哪里政治方向不够正确,可以具体指出来,我们现场讨论。”


    她点明稿子的主导权在她和韩局长这里。


    李卫国笑道:“舒染同志别误会,我就是提些参考意见。大方向肯定是没问题的。”


    韩局长看了两人一眼,打圆场:“好了,都是为了工作。舒染,你的稿子我是放心的。明天你就按照准备的讲,实事求是,把我们边疆教育的特点讲清楚,讲透彻!”


    “是,局长。”舒染点头。


    散会后,舒染被周书记单独留了一下。


    “小舒,坐。”周书记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明天很关键。我知道你压力大,但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有任何差池。”


    “我明白,书记。”


    “另外,”周书记压低了声音,“上面来了人,除了明面上的遴选小组,可能还有……别的渠道的人会旁听,或者了解情况。你心里有数就行,正常发挥。”


    舒染心头一凛。陈远疆的警告,周书记的暗示,都对上了。


    “谢谢书记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在走廊拐角,李卫国等在那里。


    “舒染同志,”他脸上没什么笑容,“明天可是大场面,代表着我们全局的脸面。发言的时候,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可得掌握好分寸。别为了突出个人,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舒染停下脚步,看着他,“李组长,你觉得什么是不合时宜的话?是实事求是地反映基层困难不合时宜,还是分享我们摸索出的有效的办法不合时宜?”


    李卫国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组长,”舒染打断他,“我在边疆待了这些年,最大的体会就是,这里的一切都不能靠空谈,必须脚踏实地。我明天要讲的,就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教育工作者和群众干出来的经验。如果这都不合时宜,那什么才合时宜?”


    李卫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分寸,那我就不提醒你了。”


    舒染点点头,“多谢组长关心。”


    回到办公室,王娟一脸担忧地凑过来:“舒姐,我刚听说,李组长好像……”


    舒染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我们把我们该做的做好就行。”


    她坐下来,拿出发言稿。稿子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她只是需要静一静。


    明天,她不仅要面对遴选小组的考核,可能还要面对一场硬仗。


    但她不怕。她的根基在基层,那些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成绩。


    第149章


    教育局办公楼里, 煤炭炉子和火墙散发出勉强驱散寒意的温度。


    舒染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在一份各团场报上来的扫盲数据汇总表上做着标记。王娟在一旁整理文件, 时不时呵一口气暖手。


    “舒姐,遴选小组快到了吧?”王娟压低声音问, 眼神里带着点紧张。


    “嗯。”舒染头也没抬,应了一声。她的注意力在数据上,一个团场的脱盲率近期增长曲线有些异常, 她打了个问号,准备后续电话核实。


    李卫国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搓着手,脸上是惯常的笑容, 目光却扫过舒染的办公桌。


    “舒染同志, 准备得怎么样了?周书记和韩局长可是再三叮嘱, 这次遴选至关重要。”


    舒染放下笔, 抬眼看他, “数据核实, 案例整理,发言提纲都准备好了。李组长还有别的指示?”


    “指示谈不上。”李卫国走到自己桌前, 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半温的茶水,“就是提醒一下, 发言的时候,把握好尺度。毕竟是要去首都, 面对的都是领导和专家, 咱们边疆的一些土办法,说得太多,怕人家觉得不够规范, 上不了台面。”


    舒染还没说话,旁边的王娟忍不住小声嘟囔:“可舒姐的土办法就是管用啊……”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管用是一回事,符不符合上面的精神又是另一回事。舒染同志,你说是不是?”


    舒染没接他这个话茬,转而问道:“李组长,D团报上来的这份数据,你之前审核过吗?他们最近这个月的脱盲人数增幅有点不太符合常理。”


    李卫国一愣,显然没料到舒染突然问这个,凑过来看了一眼:“哦,这个啊,三团那边最近搞了个突击扫盲班,效果不错。下面同志有积极性,我们上面要鼓励嘛。”


    “突击扫盲?”舒染拿起那份报表,“一个月内让两百多个原本不识字的职工家属全部脱盲?这个效率,我需要打个电话跟他们核实一下具体方法和考核标准。数据如果不实,报到遴选小组那里,反而是麻烦。”


    李卫国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舒染同志,你这是不相信下面的同志?还是觉得我审核不严?”


    “我相信事实。”舒染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正因为重视这次遴选,才不能让任何有疑问的数据蒙混过关。喂,总机吗?请帮我接D团教育科……”


    李卫国看着舒染开始打电话核实,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没再说什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王娟偷偷对舒染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电话接通,舒染和D团教育科的人聊了大概十分钟。挂掉电话后,她在那份报表上做了个显著的标记,对李卫国说:“李组长,问清楚了。他们团是把之前已经具备一定基础,只是没参加最终考核的一批人,集中起来考核通过了。实际新增脱盲人数是四十七人,不是两百三十人。数据我已经让他们重新报备。”


    李卫国“嗯”了一声,没抬头。


    下班后,舒染把整理好的材料锁进抽屉,穿上棉袄,围上陈远疆送的那条羊毛围巾,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寒风凛冽。她把手揣在口袋里,慢慢走回宿舍。


    楼道里,张雅琴正在炒白菜,锅里滋啦作响。刘惠坐在小凳上剥蒜,看到舒染,扬了扬下巴:“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又把李卫国给顶了?”


    舒染脱下棉袄,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核实数据而已,谈不上顶。”


    “就该这样!”刘惠把蒜瓣扔进碗里,“他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就怕你出了风头,压过他那个组长。要我说,你这次要是真选上了,去了首都,那才叫给他好看。”


    张雅琴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慢悠悠地说:“去首都固然好,但那边水更深。小舒,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我知道,雅琴姐。”舒染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靠在门框上慢慢喝着。


    她知道张雅琴和刘惠是真心为她好。在这个城市,这间宿舍楼道,反而成了她最能放松的地方。


    “哦,对了,”刘惠像是想起什么,“我听说这次从首都来的遴选小组组长,姓廖,挺年轻的,好像是什么部委里的,厉害着呢。”


    舒染皱起眉头。廖?


    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语气平淡:“是吗?能负责这种遴选,肯定是能力出众的。”


    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如果真是那个廖承,他知不知道现在的舒染已经换了她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芯子?他对原主还有多少印象?这对她的遴选是利是弊?


    利,可能在于旧识之情,或许能多一分关照。弊,则在于他可能比陌生人更容易察觉到她与原主的不同。虽然时代和经历足以改变一个人,但一些习惯和认知,难保不会露出马脚。得更加谨慎才行。


    腊月的最后几天,舒染身穿棉袄,又裹着军大衣坐在桌前,誊抄着稿件。


    王娟提着热水壶进来,往她搪瓷缸里续水。


    “舒姐,别抄了,这都第三遍了。遴选小组的人明天才到呢。”


    “最后几个数据再核对一下。”舒染摘下眼镜擦了擦,“下面刚补过来的材料,得更新进去。”


    李卫国从门外进来。他搓着手走到自己桌前,瞥了眼舒染桌上厚厚一摞材料,嘴角动了动:“舒染同志准备得可真充分。”


    “应该的。”舒染头也没抬。


    “听说这次首都来的工作组规格很高,”李卫国自顾自说着,在椅子上坐下,“带队的廖组长,是部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留学回来的,眼光高得很。”


    舒染手中的钢笔顿了一下。


    廖承。


    原主留下的记忆里,廖承好像给原主写过几封信,字迹清俊,措辞含蓄。


    她当时是怎么回应的来着?哦,装傻。再把信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见面时照样笑着打招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舒染继续写字,“那更要认真准备了。”


    下午三点,周书记把舒染叫到办公室。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少。周书记让她坐,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小舒,这是刚收到的遴选小组名单和行程安排。你先看看。”


    舒染接过来。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廖承,工作组组长。后面跟着职务、年龄。


    照片是标准的一寸照,穿中山装,戴眼镜,面容清俊。


    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但又不太一样了。少了些学生气的青涩,多了些沉稳和距离感。


    “这位廖组长,”周书记点了点照片,“听说对工作要求极其严格,而且对边疆情况很关注。你明天汇报,一定要突出我们的特色,但也不能太标新立异。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对了,”周书记状似无意地问,“你以前在上海,听说过这个人吗?”


    舒染脸上却露出思索的表情:“名字有点耳熟……可能是以前参加青年活动时见过?记不太清了,都好多年了。”


    “哦。”周书记没深究,“不管认不认识,明天就是正常工作汇报。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有压力。”


    “明白。”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舒染在走廊站了一会儿。


    她需要回想更多的细节。原主和廖承到底有过多少交集?除了那几封被退回的信,还有哪些?联谊会上聊过什么?共同认识哪些人?


    记忆像蒙着雾,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原主当年确实没把廖承的追求当回事——家境优越、容貌出众的少女,身边从不缺献殷勤的人。廖承太温和,太含蓄,不够热烈,不够浪漫。


    所以那些记忆很淡,淡到舒染穿过来这几年,几乎没想起来过这个人,除了上海老家写来的那封信。


    可现在,她得在廖承面前扮演好原主的角色,曾经拒绝过他的娇气又有点骄傲的姑娘,如今在边疆磨砺了几年的女教师。


    不能太生疏,会显得刻意;不能太熟稔,她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廖承;更不能露出破绽,让人怀疑她不是原来的舒染。


    舒染揉了揉眉心,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压回去。现在重要的是明天的工作汇报。廖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遴选小组的组长,决定着她能不能站上全国会议的讲台。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在一个留学归来、眼光高的部里干部面前表现良好又能不露马脚。


    下班前,王娟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舒姐,我打听到了。”


    “什么?”


    “那个廖组长的事。”王娟压低声音,“听说他这次主动要求带队来边疆遴选,部里本来安排他去沿海调研的。”


    舒染整理文件的手没停:“哦?”


    “还有啊,”王娟声音更小了,“听说他未婚。”


    舒染抬起头,揶揄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这不是……”王娟脸一红,“替舒姐你多了解了解情况嘛。”


    “行了,”舒染拍拍她肩膀,“好好准备材料。明天工作组来了,可别出岔子。”


    “知道啦。”


    晚上回到宿舍,张雅琴煮了一锅白菜豆腐汤,叫舒染和刘惠一起吃。


    三个人围着炉子,碗里的汤冒着热气。


    刘惠扒拉了两口饭,忽然说:“小舒,我听说那个廖组长,跟你还是同乡?”


    舒染夹了块豆腐:“算是吧,都是上海人。”


    “那可巧了。”刘惠眼睛亮了亮,“同乡好说话。明天汇报的时候,你提一句,拉近拉近距离。”


    舒染摇头:“不合适。这是正式工作汇报,扯私人关系反而不好。”


    张雅琴点头:“小舒说得对。这时候越要公事公办,越显得你底气足。”


    “也是。”刘惠叹了口气,“我就是替你着急。这次机会太难得了,要是选上了,去首都开会,那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舒染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放下,“我现在就想把明天的汇报做好。”


    第二天早上八点,舒染就到了办公室。


    她把材料最后检查一遍,发言稿又默读了一次。八点半,周书记和韩局长带着局里几个领导下楼去迎接工作组。


    舒染留在办公室等着。


    王娟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整理自己的衣领。“舒姐,你紧张吗?”


    “有点。”舒染实话实说。


    “我可紧张死了。”王娟搓着手,“听说这位廖组长特别严肃,上次去别的省,把一个汇报的领导问得哑口无言。”


    “我们准备充分,不怕问。”舒染说着,倒了杯热水慢慢喝。


    九点过十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王娟立刻站起来。舒染也放下杯子,理了理衣服下摆。


    门被推开,周书记先进来,脸上带着笑:“廖组长,这就是我们教育指导小组的办公室,条件简陋了些。”


    一个身影跟着进来。


    廖承今天穿的是深灰色中山装,呢子面料,笔挺干净。他比照片上看起来高一些,肩背挺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进门后,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舒染身上。


    “这位就是舒染同志。”周书记介绍道。


    舒染走上前两步,伸出手:“廖组长,您好。”


    廖承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稳。“舒染同志,你好。”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好久不见。”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舒染心里一紧。她维持着笑容:“是啊,好多年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我也没想到。”廖承松开手,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你变化很大。”


    “边疆的风沙磨人。”舒染半开玩笑地说,侧身让开,“您请坐。”


    工作组一共来了五个人,除了廖承,还有两个干部,一个陪同人员,一个记录员。办公室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廖承在舒染对面的椅子坐下,接过王娟递来的茶缸,道了声谢。他没有立刻谈工作,而是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很平常的寒暄,但舒染听出了试探的意味。


    “挺好的。”她选择最稳妥的回答,“在基层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听说了。”廖承点点头,“你的事迹传得很远。”


    舒染笑了笑,没接话。她不知道原主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回应——是矜持地谦虚,还是大方地接受夸奖?


    好在周书记适时插话:“廖组长,要不我们先听舒染同志汇报?”


    “好。”廖承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舒染同志,请。”


    舒染翻开材料,开始汇报。


    她讲了四十分钟。廖承听得很认真,不时记录。他提问的问题都很精准,但舒染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会在她脸上停留,像是在比对什么。


    汇报到一半时,廖承忽然问:“舒染同志,你在手册里提到因地制宜的教学方法,这个思路是怎么形成的?”


    舒染心里快速盘算。这是工作问题,但可能也是个人观察。她回答:“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就是在实际工作中发现,照搬内地的教材和方法行不通。孩子们要帮家里干活,家长觉得认字没用,我们就得想办法让他们看到用处。”


    “所以从认工分、认票证开始?”


    “对。先解决眼前的困难,他们才愿意继续学。”


    廖承点了点头,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又写了几行字。他抬起头时,忽然说:“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算术,说数字太枯燥。”


    舒染后背瞬间绷紧。


    她该怎么回应?承认?否认?还是模糊处理?


    她选择微笑:“人是会变的。在边疆,算术能帮孩子算清家里的工分,能帮妇女看懂供销社的账目,它就不再枯燥了。”


    廖承看着她,眼神深了些:“是啊,人是会变的。”


    这句话说得轻,舒染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必须更小心。


    汇报结束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廖承合上笔记本:“你做的工作很扎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扎实。”


    “谢谢。”舒染说。


    “不过,”廖承摘下眼镜擦了擦,“我有个问题想私下请教。”


    周书记和韩局长对视一眼,识趣地站起身:“那廖组长你们先聊,我们去安排下午的行程。”


    其他人也跟着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舒染和廖承。


    门被轻轻带上。


    廖承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往后靠了靠,姿态放松了些。“舒染,不用紧张。现在是私人谈话。”


    舒染心里警铃大作。越是私人谈话越危险。


    “廖组长请讲。”


    廖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推过来:“这是你这些年发表的文章、报告,还有那本手册。我都看了。”


    舒染接过来,翻了几页。上面有铅笔做的批注,字迹清俊,和记忆里那些信上的字一样。


    “写得很好。”廖承说,“特别是关于民族融合教育的部分,很有见地。”


    “谢谢。”


    “但我好奇的是,”廖承看着她,“这些思考,这些洞察,不像是一蹴而就的。你在上海的时候……”他顿了顿,“好像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舒染放下材料,抬起眼直视他:“廖组长,人经历不同,想法自然会变。而且这些事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就有了这些思考。”


    她说得诚恳,也是实话。只是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这些思考里,掺杂了另一个时空的经验和眼光。


    廖承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你知道吗,当年听说你报名支边,我很意外。”


    舒染没接话。


    “我以为你吃不了苦。”廖承转过身,“现在看来,我错了。”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舒染也站起来,“到了这里,不干也得干。”


    “不仅仅是干,”廖承走回桌前,手指在那摞材料上点了点,“你干出了名堂。你的手册,你的经验,已经引起了首都的重视。这次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边疆地区需要一个发言人,你是我推荐的候选人之一。”


    舒染愣住了。


    “很意外?”廖承笑了笑,“我看过你的材料后,就觉得你合适。有基层经验,有理论总结,还有……”他着重强调道,“魄力。”


    “谢谢廖组长信任。”


    “不过,”廖承话锋一转,“这个位置很多人盯着。你要有心理准备。”


    舒染点头:“我明白。”


    “另外,”廖承看着她,语气温和了些,“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直说。毕竟……我们是旧识。”


    这话说得含蓄,但舒染听懂了。他在释放善意,也在重新划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曾经的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变成如今的上下级兼旧识。


    她该怎么回应?接受这份善意,就意味着要维持这种私人联系,风险更大。拒绝,又可能得罪一个关键人物。


    “谢谢廖组长。”她选择最官方的回答,“我会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廖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敲门声响起,王娟探头进来:“廖组长,周书记说午饭准备好了。”


    “好。”廖承拿起公文包,“走吧,舒染同志。”


    第150章


    午饭在教育局食堂的小包间里。


    席间聊的都是工作。廖承问了很多关于边疆教育现状的问题, 舒染一一作答。她能感觉到,廖承在观察她。


    她从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里拼凑出来的细节中,尽量保持原主可能有的某些特质。


    饭后, 工作组要去参观基层教学点。舒染陪同。


    第一站是市郊的职工子弟学校。廖承看得很仔细,和老师学生聊了很久。舒染跟在他身边, 偶尔补充几句。


    参观到图书室时,廖承忽然问一个正在看书的女学生:“你喜欢看什么书?”


    女学生有点害羞:“喜欢看故事书。”


    “什么故事书?”


    “《边疆小英雄》。”女学生说,“舒老师推荐给我们的。”


    廖承看向舒染:“你推荐的?”


    “嗯。”舒染走过去, 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这本书记录了兵团建设初期的一些真实故事,孩子们看了,能了解父辈是怎么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


    廖承接过书翻了翻:“你倒是会选书。”


    “总要选他们能看懂, 又对他们有用的。”


    从学校出来, 廖承对舒染说:“你变了很多, 但有些东西没变。”


    舒染心里一紧:“什么?”


    “还是那么会为人着想。”廖承笑了笑, “以前在联谊会, 你也是那个会照顾所有人的姑娘。”


    这话让舒染稍微放松了些。至少这说明, 她的扮演没有太离谱。


    下午又看了两个教学点,回到市里已经天黑了。


    晚饭还是在招待所食堂。廖承让其他人先吃, 把舒染叫到一边。


    “明天上午我们开内部讨论会,”他说, “你需要参加。另外……”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这是我收集的一些国外基础教育资料, 翻译好的, 也许对你有用。”


    舒染接过文件夹:“谢谢廖组长。”


    “不用客气。”廖承看着她,忽然说,“舒染,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舒染迅速判断该怎么回答——说实话?她和陈远疆的关系在兵团已经不是秘密,廖承如果想查,肯定能查到。说谎?风险更大。


    “我在边疆成了家。”她选择含糊的说法。


    “成家?”廖承愣了一下,“你结婚了?”


    “算是吧。”舒染没具体说,只是笑了笑,“边疆生活,总要有个依靠。”


    廖承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那挺好的,有人照顾你。”


    这话说得自然,但舒染听出了一丝遗憾。


    “廖组长呢?”她反问,把话题抛回去。


    “我?”廖承推了推眼镜,“工作太忙,顾不上。”


    很官方的回答。舒染也不追问:“那您多保重身体。”


    “你也是。”廖承说,“边疆辛苦,别太拼了。”


    晚饭后,舒染回到自己房间长长舒了口气。


    今天这关算是过了。廖承的试探她都接住了,扮演也没有明显破绽。但接下来几天还要朝夕相处,她不能放松警惕。


    她走到桌边,打开廖承给的那个文件夹。里面是厚厚一摞翻译资料,关于国外一些基础教育模式。


    她翻了几页,忽然在一页的空白处看到一行小字:“这些资料,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当年你说想当老师,现在你真的成了老师,而且是很优秀的老师。”


    舒染合上文件夹。


    原主和廖承的过去,比她想象的更复杂。那些被退回的信,那些联谊会上的交谈,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彻底结束。


    而现在,这段过去成了她必须小心处理的雷区。她不能太靠近,也不能太疏远;不能太像当年的舒染,也不能太不像。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陈远疆现在在哪里?如果他在,她或许能更从容些。但转念一想,如果他在,面对廖承这个旧识,局面可能更复杂。


    她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先不想这些。明天还有讨论会,她得好好准备。


    洗漱完躺下时,已经是深夜。舒染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廖承今天看她时那探究的眼神,又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温和。


    那眼神让她不安,象是在寻找什么。在寻找当年那个上海小姐的影子,在比对过去和现在的差异。


    她必须让他相信,这些差异都是边疆这几年磨砺的结果,而不是因为壳子里换了人。


    舒染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畜牧连的教室,孩子们在朗读课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陈远疆站在门口对她笑了笑。


    ……


    接下来三天,工作组在V城周边跑了七个教学点。舒染全程陪同,每天天不亮出发,天黑才回招待所。


    廖承的细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不仅看教室、看教材、看作业,还会随机找学生问话,去学生家里看看,跟家长聊孩子上学前后的变化。在牧区一个教学点,他甚至跟着舒染学会了用石灰块在黑板上写字,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把孩子们逗笑了。


    “廖组长真没架子。”王娟私下对舒染说。


    舒染只是点头,廖承越表现出对基层工作的理解和尊重,她越要小心——这意味着他的观察更深入,判断更精准。


    第三天下午,在回程的车上,廖承忽然问:“舒染同志,你这些教学点,最远的离连队有多远?”


    “最近的十几公里,最远的近百公里。”舒染回答,“牧区转场的时候,还要跟着移动。”


    “老师怎么去?”


    “有的骑马,有的搭顺路车,远的就在教学点附近住下。”


    廖承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说:“我看了几天的材料,听了几天的汇报,也实地看了七个点。你的工作确实扎实,成效也实在。”


    舒染等着“但是”。


    “但是,”廖承果然开口了,“你的模式有一个根本性问题。”


    “您说。”


    “太依赖你个人。”廖承转过头看她,“每个教学点的老师都说‘舒老师怎么教,我们就怎么教’。每个家长都问‘舒老师还来不来’。你编的手册,你做的培训,你定的标准——你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体系的唯一支点。”


    舒染心里一沉。这是她自己也意识到的隐患。


    “这不是可持续的模式。”廖承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你是个优秀的实践者,但如果你想把经验推广到更多边疆地区,就必须把‘舒染’这个人从体系里抽出来,让它变成一套可复制、可推广的方法。”


    “我正在努力。”舒染说,“手册就是尝试。”


    “手册是你写的。”廖承一针见血,“你的思路,你的语言,你的风格。别人学的是‘舒染的办法’,不是‘边疆教育的办法’。”


    舒染无法反驳。这确实是实情。


    “所以,”廖承继续说,“这次遴选边疆地区发言人,上面确实有考虑你。但最终能不能定,还要看你在接下来讨论会上的表现。”


    “我明白了,谢谢廖组长指点。”


    “不是指点,是提醒。”廖承看着舒染,“你有六天时间准备。六天后,工作组离开V城前,会有一场模拟汇报。我和工作组的成员会担任模拟评委,你需要在四十分钟内,说服我们你为什么是合适的发言人。”


    “好。”


    “另外,”廖承顿了顿,“汇报内容会全程记录,会带回去作为重要参考。”


    舒染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回到教育局已经晚上七点。舒染没去食堂吃饭,直接回了办公室。


    她需要重新思考整个汇报的思路。廖承说得对——之前的汇报太像个人工作总结,展示的是“舒染做了什么”,而不是“边疆教育应该怎么做”。


    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列提纲。


    第一版提纲写完,已经九点了。王娟端着一碗面进来:“舒染,吃点东西。”


    “哇,看起来好香,谢谢你!”舒染有些惊喜地接过碗,是清汤挂面,卧了个荷包蛋。


    王娟在她对面坐下:“廖组长今天说的那些……是不是很难?”


    “难,但是对的。”舒染挑起一筷子面,“我确实太陷在具体工作里了,没跳出来看全局。”


    “可你的工作就是实实在在的啊。”


    “是实实在在,但要让别人也能做,就不能只靠‘舒染怎么做’。”舒染吃了几口面,放下筷子,“我得想清楚,边疆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什么,解决这些问题的通用方法是什么,我的经验在其中的位置又是什么。”


    王娟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先回去吧,我晚点走。”


    “那你别太晚。”


    王娟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舒染一个人。她重新摊开稿纸。


    边疆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资源匮乏、语言文化差异、家长观念落后、流动性大。


    她一个一个列出来,然后在每个问题后面写:我们尝试过什么办法?哪些有效?哪些无效?为什么?


    写到牧区流动性问题时,她停住了笔。


    阿迪力的脸浮现在脑海里。那个曾经冲进教室的少年,现在能说流利的汉语,能帮兽医站做防疫宣传,能教其他牧区孩子认字。


    他为什么变了?


    因为上学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因为知识让他有能力帮助家人和族人,因为他从“需要被教的人”变成了“可以去教别人的人”。


    舒染忽然有了思路。她重新铺开一张纸,写下新的标题。


    一直写到深夜才完成。舒染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肩膀,走到窗边。


    V城的冬夜很安静,街上没有行人。她想起畜牧连的夜晚,能听见风声,听见远处的狗吠,听见陈远疆巡逻归来的马蹄声。


    她忽然想到了陈远疆。


    想他说话时简短的话语,想他别扭地表达关心的样子。


    如果他在,或许能给她一些建议。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做着重要的事,就像她一样。


    舒染回到桌前,把写满字的稿纸收好。明天开始,她要用六天时间,把这个思路打磨成能在四十分钟内打动评委的汇报。


    第四天开始,舒染进入了闭关状态。白天照常陪同工作组走访,晚上熬夜改稿。她找了周书记和韩局长,请他们模拟提问;找了教研室刘惠,请她从专业角度提意见;甚至找了资料室张雅琴,让她从旁观者角度听效果。


    到第六天晚上,舒染已经不记得稿子改了多少遍遍。


    模拟汇报安排在第七天上午,在教育局的小会议室。除了工作组五人,周书记、韩局长和李卫国也参加。


    舒染提前半小时到会议室做准备。


    廖承准时进来,后面跟着工作组成员。他今天穿了深蓝色的中山装,看起来更正式了。


    “准备好了吗?”他问舒染。


    “准备好了。”


    “那开始吧。”


    舒染走到讲台后,看向台下。廖承坐在第一排正中,目光专注。


    “各位领导,我是舒染。今天我要汇报的题目是……”


    她讲到教学点时,她展示了三张对比图:最初的破棚子,后来的简易教室,现在略显规范化的教学点。


    “硬件在改善,但核心没变——老师还是那些老师,教材还是那些教材,方法还是那些方法。为什么效果越来越好?因为我们在迭代。”


    “第一年,我们摸索:什么样的课学生爱听?什么样的内容家长支持?第二年,我们总结:哪些方法有效?哪些走不通?第三年,我们规范:编写手册,培训老师,建立标准。第四年,我们推广:从一个点到一片区,从汉族学生到多民族学生。”


    舒染看向台下,“这四步,我称之为火种模式。老师是第一个火种,点燃学生对知识的渴望;学生成为第二个火种,影响家人和同伴;家庭成为第三个火种,带动整个片区重视教育。火种传递,不需要每个环节都有我,只需要有愿意被点燃的人,和愿意传递火的人。”


    “所以,回到廖组长提出的问题:这个模式是否太依赖我个人?”舒染转向廖承,“我的答案是:曾经是,但现在不是。因为我做的不是教,而是点燃和传递。我已经点燃了第一批火种,他们正在点燃更多的人。即使我明天离开,这些火种也会继续燃烧。”


    “边疆教育的根本问题,是缺一套能让普通人变成火种的方法。我这几年的工作,就是摸索这套方法。现在,它已经初具雏形——有手册,有培训体系,有评估标准,有推广路径。”


    舒染最后展示了一张图表:一个中心圆是火种老师,周围辐射出学生火种、家庭火种”、社区火种、,再往外是区域推广、标准建立和政策建议。


    “这就是我想在全国会议上汇报的内容: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发现了什么;不是边疆教育有多难,而是边疆教育可以这样做,不是需要多少资源投入,而是如何让现有资源发挥最大效益。”


    她结束汇报,时间正好三十九分钟。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随后,廖承带头鼓掌。


    “很精彩。”廖承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舒染走下讲台,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模拟提问环节开始了。工作组的成员轮番提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关于经费测算,关于师资培训周期,关于民族语言教学的具体操作,关于成果评估的科学性……


    舒染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她早有准备,有些需要临场发挥。有两个问题她答不上来,老实说“这个我们还在摸索,目前没有成熟方案”。


    提问结束,廖承做了总结。


    “舒染同志的汇报,有几点让我印象深刻。首先,思路清晰,从具体案例上升到方法论,再回归到实践指导。其次,实事求是,不回避问题,不夸大成绩。最后,有推广价值——火种模式这个提法很有启发性。”


    他顿了顿,看向舒染:“但也有不足。比如,如何量化火种传递的效果?如何确保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适用性?这些都需要进一步思考和论证。”


    “我明白。”舒染点头,“这些确实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


    “好。”廖承合上笔记本,“模拟汇报到此结束。工作组会在离开前给出正式反馈。舒染同志,你这几天辛苦了。”


    “应该的。”


    会议结束后,舒染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她收拾好讲台上的材料,准备回办公室。


    廖承在门口等她。


    “舒染。”


    “廖组长。”


    “一起走走吧。”廖承说,“有些话,想私下跟你说。”


    “好。”


    两人走出教育局大楼。雪已经停了,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白。天还是阴的,但云层后面透出一点光。


    “你的汇报很好。”廖承开口,“比我在部里听过的很多汇报都好。”


    “谢谢。”


    “不是客气。”廖承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我是说真的。你有从实践中提炼理论的能力,这是很多基层干部缺乏的。你也有把理论讲得让人听懂的能力,这是很多专家学者缺乏的。”


    舒染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所以,”廖承继续说,“我会向上面推荐你作为边疆地区的发言人。但最终决定权不在我这里,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


    “另外,”廖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写的一些建议,关于你汇报可以进一步完善的地方。不是官方意见,只是个人看法。你看看吧,有用就参考,没用就算了。”


    舒染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


    “廖组长……”


    “不用谢我。”廖承笑了笑,“如果你能在全国会议上讲好边疆教育的故事,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对边疆的孩子,对在一线工作的老师,对制定政策的我们,都是。”


    他说得很坦荡,舒染反而放松了些。


    “我会努力的。”


    “嗯。”廖承点点头,忽然说,“你知道吗,来之前,我其实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还像当年一样……”廖承看着她,“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已经能照顾很多人了。”


    这话说得有些感慨。舒染选择最安全的回应:“人总是要长大的。”


    “是啊。”廖承沉默了一会,“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工作组离开,你不用送,好好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吧。”


    “好。廖组长一路平安。”


    廖承转身走了。


    舒染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没有拆开,直接放进了包里。


    回到办公室,王娟立刻凑过来:“怎么样?”


    “还行。”舒染坐下,“廖组长说会推荐我。”


    “太好了!”王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舒姐肯定行!”


    “还没最终定,别高兴太早。”


    “那也八九不离十了。”王娟给她倒了杯热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今天下午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


    下午舒染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提前回了宿舍。张雅琴和刘惠见她回来,都过来问情况。


    舒染简单说了说。


    “那就好。”张雅琴拍拍她的手,“小舒啊,你这几年不容易,该有的回报也该来了。”


    “就是。”刘惠说,“去首都开会,多大的荣誉啊。到时候让全国都看看,咱们边疆教育是怎么干的。”


    舒染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终于拆开了廖承给的那个信封。里面是十几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前半部分是关于汇报内容的建议——结构可以怎么调整,案例可以怎么加强,数据可以怎么呈现。每一条建议都很具体,看得出来是认真思考过的。


    后半部分,笔锋忽然变了。


    “舒染,写这些建议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当年在联谊会上你的样子。那时候你说‘青年人要志在四方,要为国家做贡献’。台下很多人鼓掌,但我知道,说这话的人里,真正能做到的没几个。”


    “你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好。”


    “作为旧识,我为你骄傲。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向你学习。”


    “此去经年,我们都变了。你变得更坚韧,我可能变得更世故。但有些东西没变。”


    “希望你能站上更大的舞台,让更多人听到边疆的声音。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信到这里结束。


    舒染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窗外又下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想起很多事。想起畜牧连的地窝子,想起启明小学的第一堂课,想起陈远疆在星空下讲的故事,想起孩子们举着作业本说“老师我会了”的笑脸。


    这些才是真实的。那是她有动力站在这里的很大一部分理由。


    至于廖承的欣赏、廖承的感慨、廖承的回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她只是恰好在这个身体里,恰好要处理这些遗留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接受工作上的认可,保持专业上的交流,淡化私人层面的牵扯。廖承是上级,是评委,是可能帮助她事业前进的人,但也就到此为止。


    舒染把信封锁进抽屉,关灯上床。


    明天,工作组就要离开了。而她要继续在这里做她该做的事。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这个边疆城市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写到廖承这个角色,以及他与舒染之间那些微妙的过往时,作者君犹豫了很久。


    我在想,这么写会不会给舒染的感情生活着墨过多,让一些读者觉得,一个一心搞事业的现代独立女主,不该有太多感情线索?或者说,让不止一位异性对她抱有欣赏或好感,是否会给她的事业线蒙上桃色滤镜?


    但后来我想,凭什么不可以呢?


    舒染聪明、坚韧、有魄力、有情怀,她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这样一个人被身边的异性看到并欣赏,甚至产生感情,恰恰是她人格魅力的折射,这不是对她事业成就的稀释或污名化。


    我周围似乎总被一种规训束缚:一个追求事业的女性,最好情史简单,最好不被太多异性青睐,否则她的努力和成就就容易变味。可性别如果反过来呢?这种双重标准,我不想遵循。


    舒染值得被爱,值得被欣赏,这和她想不想、要不要接受是两回事。她的重心永远是她自身。但事业之路有人被她吸引,有人为她驻足,这本身就很动人,也是她力量的一部分。


    所以,我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就这样写。让舒染去影响她周围的世界,她不必刻意收着,她配得上这一切。


    愿我们都能挣脱那些束缚,去看见并书写更辽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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