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阿迪力离开后, 舒染在师部的生活似乎又回归正轨。


    舒染专注于流动教学点的后续跟进和总结汇报,三个新点的成功,让她在师部的声音更有分量。教育科将更多协调和规划的工作交给她, 明显是在有意培养。


    这天下午,舒染正在誊写一份给兵团的阶段性工作报告, 杨振华拿着一份刚到的内部通讯稿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兴奋的神色。


    “舒染,你看看这个。”杨振华将通讯稿放在她桌上, 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板块。


    舒染放下笔,拿起那份纸张。那是上级某部门印发的内部交流材料,主要传达一些政策和风向。杨振华指出的那篇文章,标题是《关于当前教育领域若干问题的思考》, 篇幅不长, 但用词犀利, 矛头直指所谓的土方法教育体系, 强调要打破常规, 字里行间透着大胆革新意味。


    舒染快速浏览着, 心头微微发紧。这文章的风格和基调,与她一直以来强调的实用派隐隐有些对立。她抬起头, 看向杨振华:“杨干事,这是……”


    杨振华压低声音:“上面吹的风。听说, 最近可能要成立一个跨部门的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办公室,集中力量推动……革新。”


    他斟酌着用词, “你这段时间成绩突出, 名字又在兵团挂了号,说不定……会被注意到。”


    舒染的心跳漏了一拍。机遇?还是风险?这“教育革命”四个字,听起来就带着一股风暴将至的味道。她追求的革新, 是立足于边疆实际,让孩子们和职工受益的改良,而不是那种脱离实际、为了革新而革新的运动。


    “我这都是些土办法,上不得台面。”舒染谨慎地回答,将通讯稿推回给杨振华,“这种大事,离我们太远了。”


    杨振华看着她,笑了笑,意有所指:“有时候,机会来了,不想沾身也难。提前有点准备,总不是坏事。”他拿起通讯稿,“这份放你这儿,有空看看,了解了解精神。”


    杨振华离开后,舒染看着桌上那份通讯稿,眉头微蹙。


    她来自后世,对某些历史轨迹有着模糊的预警。这种自上而下、带着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革命,往往容易失控,偏离初衷。她这点成绩,放在平时是功劳,放在某种特定的风向里,就可能变成靶子,或者被裹挟着去做违背她教育理念的事情。


    她将通讯稿塞进了抽屉最底层,决定暂时不去碰触这个敏感的话题。当务之急,是把现有的根基打得更牢。流动教学点虽然建起来了,但师资、教材、稳定性都是大问题,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前功尽弃。


    接下来的日子,舒染频繁地下到各团、连队、牧区教学点,亲自听课,与代课老师座谈,了解牧民和职工的真实需求和困难。她发现,仅靠热情和简陋的物资远远不够,许多代课老师自身文化水平有限,教学方法单一,孩子们的学习效果起伏很大。


    她开始着手编写一套更贴近生活、更浅显易懂的辅助教材,将认字、算术与放牧、耕种、卫生防疫等生产生活知识结合起来。


    同时,她向孙处长建议,利用农闲时间,将各教学点的代课老师集中到师部进行短期培训,□□学要求,交流经验。


    这个建议得到了孙处长的支持。但涉及到经费、场地和抽调人员,又需要后勤处和相关连队的配合。舒染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拿着方案和预算去找后勤处的李副处长协调。


    这一次,李副处长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些,不知道是上次被舒染将了一军后学乖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虽然依旧打着官腔,强调困难,但最终还是批了部分经费和物资,允许舒染在师部的空礼堂进行培训。


    “舒染同志,现在各方面都在强调节约,你们这个培训,一定要注重实效,不能搞形式主义啊。”李副处长在批条上签字时,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


    “李副处长放心,我们一定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确保培训出效果。”舒染接过批条,语气诚恳。


    从后勤处出来,舒染松了口气。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接下来的培训老师,编写教材,稳定教学点……每一件事都需要耗费心力。而那个关于“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消息,偶尔会飘过她的心头。


    晚上,她留在办公室加班,整理培训老师的名单和课程安排。窗外天色渐暗,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陈远疆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铝制饭盒,像是刚忙完公务。


    “还没吃?”他走到她桌前,将饭盒放下,盖子边缘冒出热气。


    “马上就好。”舒染抬头,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看到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你怎么来了?”


    “顺路。”陈远疆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她桌上摊开的厚厚的名册和教案,“又遇到难题了?”


    舒染把培训老师的事情简单说了说,略去了难以推展的部分,只提了进展。


    陈远疆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舒染心里一暖。他总是这样,随时准备提供他力所能及的支持。


    “暂时不用,批条已经拿到了。就是后续组织起来,事情比较杂。”


    “嗯。”陈远疆没再多问,把饭盒往她面前推了推,“先吃饭。”


    舒染打开饭盒,里面是食堂打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打来不久的。米饭上面,还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食堂晚上还有荷包蛋?”舒染有些惊讶。


    陈远疆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炊事班老赵欠我个人情。”


    舒染低头笑了笑,拿起筷子。她知道,肯定不是那么简单。她吃着饭,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她吃饭的细微声响。


    陈远疆忽然开口:“我听说上面可能要有新动作,关于教育的。”


    舒染夹菜的筷子一顿,抬眼看他。


    陈远疆的目光转回来,落在她脸上,“风向往‘革’字上转。你最近风头劲,要当心点。”


    他也听说了。舒染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杨干事给我看了内部通讯。我心里有点没底。远疆,那文章里说的,跟我做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你做的,是让这里的孩子受益的事。”陈远疆语气肯定,“只要根基稳,风来了,树也不会倒。”


    “但如果风太大,该避的时候,也要懂得避。有些浪头,不是你能扛的。”他顿了顿,看着她,眼神深邃:“但我会一直在。”


    舒染明白他的意思。


    “我现在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舒染重新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培训老师,编好教材,把教学点稳住。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嗯。”陈远疆看着她,“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


    舒染她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吃完饭,陈远疆拿起空饭盒:“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舒染送他到门口。


    他走到走廊尽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才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


    师部第一期流动教学点代课教师培训班,在师部一间闲置的大礼堂里开班了。


    来自各团、连队和牧区的代课老师,年龄跨度从二十出头岁到四十多岁,文化水平参差不齐,但眼神里都带着对对这份工作的珍惜。


    舒染站在讲台前,看着下面这些面孔,心中感慨。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教育星火最直接的传递者。曾经,她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培训内容是她精心设计的,侧重于实用。如何用最少的粉笔写出最清晰的板书;如何利用沙盘、木棍进行启蒙教学;如何将识字与算工分、认票据、看农药说明书结合起来;甚至包括一些基础的儿童心理和课堂管理技巧。


    她讲得深入浅出,结合大量实例,台下老师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低头认真记录。


    培训间隙,舒染会走到他们中间,和大家聊天,了解他们各自教学点的情况和困难。


    一个来自牧区的年轻姑娘怯生生地问:“舒老师,孩子们记不住字,上午教了下午就忘,怎么办?”


    舒染耐心解释:“不要急。可以把字和具体的东西联系起来,比如教‘羊’字,就带他们去看羊圈;教‘水’字,就带他们到水渠边。多用画画、唱歌的办法,让学习变得有趣。”


    一个年纪稍大的连队家属皱着眉:“舒老师,你教的这些法子是好,可我们那儿条件差,连你说的黑板都没有。”


    舒染点点头:“这个问题很实际。我们可以想办法替代,比如用平整的泥地当练习板,用树枝写字;或者找些废弃的木板,用墨汁刷一刷,就是简易黑板。关键是要有那颗想把孩子教好的心。”


    她的话实在,没有空泛的大道理,句句都说到了老师们的心坎里。几天培训下来,这些原本有些忐忑和茫然的代课老师,眼神里多了不少信心。


    培训结束那天,舒染组织了一个简单的座谈会,让大家交流心得。气氛很热烈,老师们争相发言,分享自己教学中摸索出的土办法,也提出了不少实际困难。舒染一一记下,准备后续研究解决。


    送走了这批老师,舒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孙处长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孙处长脸上带着喜色,递给舒染一份文件:“小舒,好消息!兵团教育部对我们前期报送的经验总结非常重视,决定在下个月召开的会议上,让你做典型发言!”


    舒染接过文件,是会议通知,她的名字在发言代表名单里。这确实是一个露脸的机会。


    “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我们师教育工作的肯定!”孙处长语气振奋,“你好好准备一下发言稿,一定要把我们的特点突出出来!”


    “是,处长,我一定认真准备。”舒染郑重答应。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发言稿的事,几天后,又一纸通知送到了教育科。这次是上级文件,正式宣布成立教育革命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并要在全兵团范围内抽调年轻干部。


    这份文件,比之前杨振华带来的内部通讯稿,更加正式,措辞也更加尖锐。文件中列举了当前教育领域需要革命的种种弊端,其中一条就是片面强调基础,忽视政治挂帅,另一条是固守传统教学模式,缺乏大胆创新精神。


    舒染看着文件,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之前的预感没错,风真的来了,而且风向对她似乎并不完全有利。她做的恰恰是夯实基础,她倡导的实用和接地气的土办法,在某些人看来可能就是“忽视政治”。而她即将在会议上做的发言,内容与这革命精神有点不太相符。


    孙处长也看到了这份文件,他把舒染叫去,脸上的喜色淡了些,多了几分凝重。


    “小舒啊,兵团会议的通知和这个文件,你都看到了。”孙处长手指敲着桌面,“这是个机会,但也可能是个考验。你的发言稿,要把握好分寸。既要把我们的成绩讲足,也要适当体现出对上级精神的理解和贯彻。”


    话说得委婉,但舒染听懂了。孙处长是在提醒她,发言内容要顺应风向,至少不能明显抵触。


    “处长,我明白。”舒染点头,“我会仔细斟酌。”


    回到自己办公室,舒染对着空白的稿纸,陷入了沉思。按照文件的精神,她应该大力批判务实教育,强调政治性。可她的教学点,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建立在尊重教育规律、满足需求的基础上的。让她为了迎合风向,去否定自己坚信并实践的东西,她做不到。


    但如果完全按照自己那套来讲,会不会在会议上引起争议?甚至影响到师部的声誉?她会不会因为这次发言被盯上?


    晚上,她心烦意乱,在师部大院后面那条通往戈壁的小路上散步。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陈远疆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看着远方。


    “遇到难题了?”他问。


    舒染把上级文件的事情告诉了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矛盾和担忧。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个发言稿。”舒染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说假话,我做不到。说真话,又怕给孙处长和师部惹麻烦,也怕把自己搭进去。”


    陈远疆沉默了片刻,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舒染,你还记得在启明小学的初衷吗?”


    “记得。”舒染毫不犹豫。


    “那你觉得,你做的这些,错了吗?”


    “没有。”舒染摇头,“我觉得是对的。”


    “那就坚持你认为对的事。”陈远疆转头看她,“去上面开会,是让你去讲你怎么把事情做成的,不是让你去猜别人想听什么的。把你做的效果讲出来,比任何漂亮话都有力。孙处长让你把握分寸,是保护你,不是让你违心。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选你心里认定的那条路。其他的,有我。”


    “有你?”舒染看向他。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我算是你一路以来的见证者,你做的事,错不了。”


    他的话让舒染清醒了些,胸中的郁结散去了大半。


    是啊,她何必为了那尚未完全清晰的风向而自乱阵脚?


    “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两人又在暮色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转身往回走。


    走到舒染宿舍楼下,陈远疆停下脚步。


    “上去吧。”


    “嗯。”舒染点点头,走上台阶,又回头看他,“陈远疆,谢谢你。”


    第132章


    半个月的时间, 舒染在办公室里对着稿纸,写写划划,反复推敲。


    最终, 她围绕流动教学点“如何因地制宜解决职工牧民子女识字问题”、“如何将文化学习与生产生活实践紧密结合”以及“如何在物资匮乏条件下依靠群众智慧勤俭办学”这三大块内容,把发言稿写完了。


    对于文件的精神, 她没有刻意迎合批判,而是在结尾部分,谨慎地加了一段, 强调在教学实践中“始终注重思想引导,培养孩子们热爱祖国、热爱兵团、热爱劳动的情感”,并将扫盲识字与“学习名人语录,理解党的政策”联系起来, 算是打了个擦边球, 既体现了政治性, 又没有脱离她工作的实际。


    稿子写完, 她先拿给孙处长过目。


    孙处长仔细看了一遍, 沉吟了片刻, “嗯……应该能行。”他说着,看向舒染, 目光里带着一丝担忧,“不过, 小舒啊,现在风向有些变化, 你这稿子……太实在了, 可能不够锐。会上如果有领导问起对当前教育革命精神的看法,你要有所准备,灵活应对。”


    “我明白, 处长。”舒染点头,“我会见机行事。”


    出发前往司令部的前一天晚上,陈远疆来了舒染宿舍。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给你的。”他把文件袋递过来。


    舒染打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资料表,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她疑惑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资料,分门别类地记录着兵团各师、各团主要领导的工作风格,甚至一些公开大会上的言论倾向。笔迹显然是陈远疆的手笔。最后几页,还附了几份近期上级下发的与文教卫领域相关的政策文件摘要,关键处都用红笔做了简单的标注。


    舒染震惊地抬起头,正准备说话,就被陈远疆打断了。


    “拿着。”陈远疆的语气不容置疑,“开会的时候,多听,多看,少说。必要的时候,知道台上坐的是谁,什么路数,没坏处。”他顿了顿,补充道,“看完烧掉。”


    “谢谢。”舒染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兵团司令部设在北疆一个更大的城市。几天的会议,议程紧凑,气氛也比师部严肃得多。来自全兵团各师的代表济济一堂,舒染作为少数几个需要做典型发言的基层代表,格外引人注目。


    轮到她上台时,她能感觉到台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加掩饰的质疑——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同志,能有什么真本事?怕是沾了“典型”的光。


    舒染平复了一下有些紧张的心绪,走到话筒前,将她的理念和经验做法一一脱稿道来。


    她的语言依旧朴实,每一个细节都透出她的付出,当她讲到阿迪力主动要求跟随兽医学习,想回来帮助牧区时,台下不少来自基层的代表频频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共鸣。


    效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发言结束,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主持会议的张主任还特意做了点评,肯定了舒染这种“从实际出发,为群众着想”的工作思路。


    舒染在下面偷偷看了下陈远疆的笔记本上对他的描述:务实,重成效。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会议间隙,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一个戴着眼镜,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主动走到舒染面前,他胸前别的代表证显示他来自兵团直属机关。


    “舒染同志,你的发言很……别致。”男人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语气却有些耐人寻味,“我叫郑涛,在兵团宣传部工作。”


    “郑干事,你好。”舒染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里却警惕起来。


    陈远疆的笔记本里提到过这个名字,旁边标注着:理论功底深,文笔犀利,紧跟风向,是“教育革命”的积极者之一。


    “舒染同志的工作,确实解决了一些基层的实际问题。”郑涛话锋一转,“不过,听了你的发言,我有个疑问。你强调的实用和基础,与我们当前提倡的的文件精神,似乎……侧重点有所不同啊?你认为,在边疆地区,是应该先扎扎实实打好识字算数的基础呢,还是应该更注重培养孩子们的革命思想?”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带着明显的陷阱。周围几个旁听的代表也竖起了耳朵。


    舒染知道不能硬碰硬。她脸上笑容不变,语气诚恳:“郑干事提的问题非常好,也很有深度。我认为,这两者并不矛盾,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我们的流动教学点,教孩子们识字算数,能读懂报纸了解国家大事,了解国家和党的政策,这本身就是最实际、最能让群众感受到党和兵团关怀的事情,这难道不正是无产阶级政治最生动的体现吗?”


    她顿了顿,看向郑涛,反将一军:“如果孩子们连最基本的文化都没有,空有口号,又怎么能真正理解革命的道理,怎么能成长为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合格接班人呢?我们兵团的孩子,将来是要扛起锄头也能拿起枪的,没有文化底蕴,怎么行?”


    她的话合情合理,紧扣边疆实际,又把政治高度拔了上去。郑涛被她噎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旁边一位来自边境团场的老代表忍不住插话:“舒染同志说得在理!我们那儿的孩子,能认字会算数,比会背一百条口号都强!老百姓就认实在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郑涛见状,脸色有些难看,干笑两声:“呵呵,舒染同志果然能言善辩。看来你对教育革命,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他特意加重了“独特”二字,意味不明地看了舒染一眼,转身走了。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事没完。这个郑涛,恐怕已经把她记下了。


    会议最后一天,议程接近尾声。主持人宣布公布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抽调人员的初步名单,征求各师意见。会场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人伸长了脖子。


    舒染坐在台下,心里并不太在意。她觉得自己一个基层搞具体业务的,跟这种高层设立的听起来就很务虚的机构应该扯不上关系。她甚至微微走神,想着回去后第二期师资培训该怎么改进。


    然而,当念到某个名字时,她的心跳停了一拍。


    “……X师部教育科,舒染。”


    一瞬间,舒染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台上念名单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她已经听不清后面还有谁了。


    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办公室是兵团级别的机构,直接对接最高决策层。一旦借调过去,就意味着离开了师部这个层面,直接进入了更广阔的平台。


    以她的能力和来自未来的见识,在那个位置上,只要操作得当,很可能迅速脱颖而出。这意味着更大的权力,更广的人脉,更高的起点,未来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兵团乃至更广范围的教育政策制定。


    这是通往事业巅峰梦想的一条捷径,是无数体制内的人挤破头都想得到的机会。厅级单位,她太明白这个词在未来的分量了。留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的职业生涯将彻底改变轨迹,一步登天。


    另一边,是她作为教育者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排斥。她仔这次会议中感受到的氛围是不确定性和意识形态斗争,那里可能是风口浪尖。她这点基层经验,在那里可能根本不够看,稍有不慎就可能成为牺牲品。


    机遇与风险并存,诱惑与陷阱同在。


    理智上,她清楚借调是晋升的跳板;情感和直觉上,她却对那个未知的领域充满了不安和抗拒。


    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她叹了口气。


    名单念完了。主持人开始说一些征求各师意见、后续办理手续的套话。舒染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未来在更高平台上挥斥方遒的模糊远景,一会儿是畜牧连孩子们清澈又渴望的眼睛,一会儿是文件中那些精神,一会儿又是陈远疆那句“选你心里认定的那条路”。


    她舍不得基层这片土地,也畏惧那个看似光明实则可能暗流汹涌的前途。


    散会后,她正准备离开,张主任的秘书走了过来:“舒染同志,请留步。张主任想跟你谈谈。”


    该来的,终究来了。舒染跟着秘书走向张主任的临时办公室。


    张主任坐在沙发上,态度还算温和,示意舒染坐下。


    “舒染同志,你的发言很好,很有说服力。”张主任开门见山,“你的能力,组织上是看到的。这次抽调名单,是我提议把你加进去的。”


    果然如此。舒染面上保持着镇定。


    张主任看着她,继续说道:“教育革命,是当前的大事。我们需要像你这样,有基层实践经验,又有闯劲的年轻同志,去推动,去落实。在那个位置上,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做出更大的贡献。这对于你个人的成长,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话语里的期许和暗示都很明显。这是组织谈话,某种程度上也是命令。直接拒绝,是不识抬举。


    她目光坚定地说道:“张主任,非常感谢组织的信任和培养。能进入领导小组办公室学习锻炼,是我的荣幸。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你说。”张主任有些意外。


    “我负责的流动教学点,刚刚铺开三个新点,师资培训也才进行了一期,很多工作还在摸索阶段,基础非常不稳固。我担心,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前期投入的心血可能会大打折扣,甚至半途而废。”


    舒染语气恳切:“能不能请组织考虑,让我暂时留在原岗位,把教学点的框架彻底搭稳固,培养出几个能独当一面的骨干之后,再听从组织调遣?我相信,只有基层的基石牢固了,任何上层的改革和革命,才能真正落地生根。”


    张主任沉吟起来,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他欣赏舒染的务实和能力,也清楚基层工作的艰难。舒染说的不无道理。


    “嗯……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张主任终于开口,“这样吧,抽调的事情,暂时搁置。你先回去,把你那一摊子事情扎扎实实地办好,拿出更过硬的成绩来。至于领导小组办公室那边……以后再说。”


    “谢谢张主任!”舒染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连忙站起身,“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把工作做好!”


    从张主任办公室出来,舒染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缓解。风已经起了,她这棵不算高大的树,想要完全避开,恐怕很难。她必须更快地让自己快速成长,让她的工作成果更加扎实,扎实到任何人都难以否定。


    回到师部,舒染加快了辅助教材的编写,筹备第二期代课老师培训,更频繁地深入各个教学点解决具体问题。


    陈远疆将她的努力和焦虑都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加班时送来饭菜;在她下乡跑点时确保她一切平安。


    第133章


    兵团会议结束返回师部后的日子, 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舒染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教学点的巩固和师资培训上。她很清楚,自己拒绝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决定, 虽暂时获得了张主任的理解,却也等于在某种程度上站到了那股新兴激流的外围。


    她必须让自己事业做得更扎实, 才能抵御可能到来的风雨。


    连日来,她奔波于师部周边新建立的几个教学点之间,亲自听课、与代课教师座谈、收集牧民和职工家长的反馈。


    这天下午, 她刚从距离师部最远的红星岩牧业队教学点返回,带着一背包的材料,推开教育科办公室的门。


    同事吴建国正端着茶杯看报纸,抬眼瞥见她, 不咸不淡地开口:“舒组长回来了?真是辛苦。听说红星那边条件最苦。”


    舒染放下帆布包, 拍了拍身上的灰, 坦然道:“条件是艰苦, 但孩子们想学的心是真的。刘老师也很用心, 用木炭在刷黑的墙板上写字, 效果还行。”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 一饮而尽。


    “还是舒干事有办法,总能因地制宜。”吴建国放下报纸, 声音略高了些,“不过现在上面的精神, 强调的是打破旧框框, 敢想敢干。我们总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是不是有点……跟不上形势了?”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同事也停下了手中的事,竖着耳朵听着。


    舒染抬眼看向吴建国, 目光平静:“吴干事,形势要跟,但孩子的教育根基更要打牢。在沙地上学习也很实用。我相信,这也是为边疆建设培养实实在在的人才。”


    “实用实用,你就知道实用!”吴建国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现在强调的是思想领先!”


    “没有文化基础,如何深刻理解政治思想?”舒染语气依旧平稳,“难道让我们的下一代都当睁眼瞎,就是政治挂帅了?我看,让孩子们明事理、懂知识,才是真正对革命事业负责。”


    她不再看吴建国的脸色,坐下来开始整理今天的调研记录。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她知道,这种理念上的分歧,随着外界风声渐紧,只会越来越多。


    晚上,舒染在宿舍里整理调研资料,门外传来敲门声。


    舒染起身开门,陈远疆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两个烤洋芋。“刚在灶上烤的,给你带一个。”


    “进来吧。”舒染侧身让他进屋,接过还烫手的洋芋,“正好饿了。”


    陈远疆把另一个烤洋芋放在桌上,很自然地拿起暖水瓶,给她晾着的水杯添上热水。


    “谢谢。”舒染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向他。他穿着常服,眉眼间带着些疲惫,但看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


    “今天不太顺?”陈远疆拉过椅子坐下,那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对她的情绪捕捉总是很精准。


    “老样子,有支持的有看不惯的。”舒染掰开洋芋,热气腾腾,她吹了吹气,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想到点新路子,也许能绕开后勤处那点配额。”


    “哦?”陈远疆挑了挑眉,似乎有些兴趣,但保持着分寸,没有追问细节。


    舒染也没打算细说,这是她工作范畴内的事,她需要自己解决。她转而问道:“你明天是要去巡查?”


    “嗯,三四天。”陈远疆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自己注意安全。”


    “你也是。”舒染咬了口洋芋,补充道,“路上小心。”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默契。他没有过度介入她的困境,她也没有寻求帮助。


    又坐了一会儿,陈远疆起身告辞:“明天我还要去下面几个边防哨所巡查,大概三四天回来。你注意安全,有事找孙处长,或者给我留话。”


    “嗯,你也是,注意安全。”舒染送他到门口。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回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舒染。”


    “嗯?”


    “需要搭把手的时候,告诉我,别硬抗。”他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


    舒染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了笑,眼神清亮:“我知道。但目前我还想自己试试。”


    陈远疆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声音落下,宿舍里重新恢复安静。舒染将最后一口红薯吃完,再次埋首于她的工作中。


    第二天,舒染再次与后勤处协调物资时,虽然李副处长脸色依旧不算好看,但碍于清单列出的物资确实属于积压可调剂范畴,且舒染这次只申请了其中最基础的部分,他最终还是批了条子。


    “舒干事,现在各处物资都紧,这次是特例,下不为例。”李副处长把批条递给她。


    “谢谢李处长支持教育工作。”舒染接过批条,笑容得体,“我们会充分利用好这些物资,尽快改善教学点的条件。”


    从后勤处出来,舒染拿着批条,没有直接回教育科,而是拐去了师部边缘的机修队废料场。凭着陈远疆清单上的提示和机修队技术员的帮忙,她果真找到了一些被丢弃的、质地较软的石灰岩石块。她捡了几块揣进兜里,又去仓库领了那袋石膏粉。


    接下来的几天,舒染利用业余时间,拉着宣传科一位会画画的年轻干事,一起研究如何用石膏粉自制粉笔。试验了几次,虽然成品粗糙易断,但总算能在黑板上留下清晰的痕迹,成本远比供销社偶尔才能见到的粉笔低得多。她又把捡来的石灰岩石块敲打成合适的大小,打磨边缘,制作成石笔,适合孩子在沙盘或者石板上练习写字。


    她把自制粉笔和石笔的样品,连同使用方法说明,带到了下一期的代课教师培训班上。


    “同志们,条件艰苦,我们就要自己想辦法。”舒染拿起一支自制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自力更生”四个字,笔画虽然不够流畅,但字迹清晰。


    “粉笔可以用这些做,虽然不如买的好用,但能解燃眉之急。这些石灰岩块,戈壁滩上很容易找到,稍微加工一下,就是孩子们练习写字的好工具。”


    来自各团场、牧区的代课教师们传看着这些教具,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舒老师,这办法好!我们那儿石灰岩多的是!”


    “石膏粉也好弄,以后再也不怕没粉笔用了!”


    看到大家积极响应的样子,舒染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深知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下,激发基层教师自身的能动性和创造力,远比等待上级配发更为可靠。


    用最实在的行动,解决最实际的问题。


    然而,就在舒染致力于推广这些土办法时,一股关于她的谣言,悄然在师部某些角落里流传开来。


    起初是些含沙射影的话,说舒染搞“自力更生”是假,实则是利用职权,倒卖后勤处批出来的物资,中饱私囊。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用批来的木材做了家具拉回自己宿舍,用石膏粉做了东西私下售卖。


    这天下班,舒染路过食堂后面的水房,听见两个面生的女干事在里边一边洗东西一边闲聊。


    “……看不出来啊,长得挺端正,心思这么活络。”


    “可不是嘛,听说后勤处李处长都对她有意见了,人家根子硬,没办法。”


    “什么根子硬,不就是仗着……”


    舒染脚步顿了顿,没有进去,径直离开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这种无中生有的中伤,虽然拙劣,却往往最能败坏人的名声。


    她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连累陈远疆。他身份特殊,正值晋升的关键时期,任何关于他的风言风语都可能被放大。


    晚上,她找到孙处长,直接汇报了听到的谣言和自己申请、使用物资的详细情况,并将物资清单、批条副本以及自制教具的样品和用途说明一并呈上。


    孙处长皱着眉听完,看了看那些自制的粉笔和石笔,脸色凝重:“舒染同志,我相信你的为人和工作。这件事我会留意。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想用这种下作手段给你泼脏水。”他沉吟片刻,“你最近行事要更加谨慎,尤其是涉及物资调配,所有流程必须清晰透明,留有记录。”


    “我明白,处长。”舒染点头。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显然是特意等在那里的杨振华。


    “舒染,”杨振华神色有些担忧,“听到些闲话,你没事吧?”


    “没事。”舒染笑了笑,“清者自清。”


    杨振华看着她平静的脸,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要强。我听说,这话头最开始……可能跟吴干事那边有点关系。当然,没证据。”


    舒染并不意外。吴建国对她不满已久,借机生事是可能的。“谢谢告知,我会注意的。”


    “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比如,在内部通讯上写篇文章,正面宣传一下你这些土办法的实际效果?”杨振华主动提议。


    舒染想了想,摇摇头:“暂时不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宣传,反而显得我心虚,或者是在跟谁打擂台。让事实说话吧。等各个教学点都用上这些自制教具,真正受益的是孩子们和老师们,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杨振华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欣赏和感慨:“舒染,你总是看得比旁人清醒。也好,有什么需要,随时开口。”


    “谢谢。”


    独自回到宿舍,舒染才露出疲惫的神色。她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谣言不会伤筋动骨,却恶心人,它会磨损人的意志。


    她拿起桌上那支做得最像样的自制粉笔,在地上慢慢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然后又用力地画了个圈把它框起来。


    不能被动挨打。她需要做点什么,既能澄清自己,又能进一步推进工作。


    第二天,舒染带着一批自制粉笔和石笔,以及详细的制作方法说明,直接去了师部直属托儿所和小学。她找到负责人,表示这是教育科近期调研后总结出的节约经费、保障教学的小窍门,免费提供给他们试用,并欢迎反馈改进意见。


    直属学校的领导虽然对这些简陋的教具将信将疑,但毕竟是教育科推广的,又是免费试用,便答应下来。


    随后,舒染又让参加培训的代课教师回去后,不仅自己在教学点使用,也可以将制作方法分享给所在连队、牧区的家属们,鼓励大家就地取材,解决孩子们的学习用具问题。


    几天后,效果开始显现。先是直属托儿所的阿姨反馈,石笔给大点的孩子在地上画画、认字很好用,不怕浪费。


    接着,下面团场传来消息,有些家属用自制的石笔教孩子认字,效果不错,甚至带动了一些成人扫盲。


    那股关于舒染倒卖物资的谣言,在这些成果面前不攻自破,渐渐没了动静。虽然吴建国见到她时,脸色依旧不太自然,但也不再主动挑衅。


    陈远疆巡查回来的那天晚上,听说了谣言的事情,眉头紧锁,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知道是谁开始的吗?”他声音里带着压制的怒意。


    “不重要了。”舒染给他倒了杯水,语气平静,“已经解决了。这种小事,我能处理。”


    陈远疆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样子,接过水杯,握在手里,指节有些发白。“下次再有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让你去找人打架?”舒染挑眉看他,带着点戏谑。


    “我有我的办法。”陈远疆哼了一声,“至少,不能让你白白受委屈。”


    “没受委屈。”舒染笑了,心里有点发暖,“你看,我不是挺好的?还趁机把自制教具推广了一把。现在估计没人再说我倒卖石膏粉了吧?那点东西,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陈远疆看着她的笑容,确认她真的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内耗,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伸手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你呀……”语气里是无奈,更是藏不住的欣赏。


    他环顾了一下她这间整洁的宿舍,忽然说:“等忙过这阵,我找时间,帮你打个结实点的书架。我看你的书都快没地方放了。”


    舒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好。”


    谣言的风波过去后,舒染的工作重心重新回到师资培训和扩增教学点以及建设上。她将各个教学点反馈回来的关于自制教具使用情况、以及教学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整理汇编成一份详实的报告,提出了更具体、更具操作性的建议,再次提交给孙处长。


    报告全是来自一线的数据和案例,以及经过实践检验的、成本极低的解决方案。孙处长看后,大为赞赏,特意在处务会上进行了宣读和讨论。


    “舒染同志这份报告,沉下去了,抓住了真问题,想到了实办法!”孙处长敲着报告,“这才是我们教育科该干的事!光坐在办公室里喊口号,能解决孩子们急需的物资问题吗?能推动扫盲事业吗?”


    吴建国等人低着头,没再吭声。


    孙处长趁热打铁,将报告稍作修改后,以师部教育科的名义,下发至各团场,要求结合实际参照执行。同时,他也将报告副本呈送了兵团教育部张主任一份。


    舒染知道,这算是她在师部教育系统内初步站稳了脚跟。她的务实风格,得到了顶头上司的公开肯定和推广。


    就在她稍稍松口气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寻她。


    来人是阿迪力。近一年不见,这个曾经的莽撞少年又长高了不少,肩膀宽阔,眼神里褪去了青涩,多了份沉稳。他穿着半旧的军便装,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一个羊皮口袋。


    “舒老师!”在教育科办公室门口见到舒染,阿迪力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阿迪力?你怎么来了?”舒染又惊又喜,连忙把他让进办公室,给他倒了水。


    “我跟刘技术员来师部兽医站送报表,他让我顺便来看看您。”阿迪力有些腼腆地笑着,把羊皮口袋递过来,“这是我阿妈让我带给您的,风干肉,还有奶疙瘩。”


    “谢谢你阿妈,总是这么惦记我。”舒染接过袋子,心里暖暖的,“快坐下,跟我说说,你现在怎么样?跟着刘技术员学得如何?”


    提到这个,阿迪力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说自己现在能认很多字了,能看懂兽药说明书的大部分内容,还能帮刘技术员记录简单的诊疗情况。他跟着刘技术员跑遍了附近的牧业点,不仅学习防治牲畜常见病,还帮着牧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舒老师,您教我们认字,真的有用!”阿迪力眼神发亮,“上次,巴彦家的小羊羔拉肚子,我看了药瓶上的字,知道该怎么兑水,帮了他们大忙。还有,我能帮别的牧民大叔看连队发下来的通知了,他不用再到处求人念给他听。”


    他看着舒染,语气无比认真:“舒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好好学,以后就当兽医,或者像刘技术员那样,帮牧区的人解决问题。我们牧区,需要懂文化的人。”


    舒染听着少年坚定的话语,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眼眶微微发热。


    这就是她坚持的意义所在。不仅仅是教会几个字,几道算数题,而是点燃一个个理想的火种,让知识和文化在这片土地上传递下去,改变一个个孩子的人生,最终汇聚成改变边疆面貌的力量。


    “阿迪力,你一定能行。”舒染郑重地说,“好好学,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什么书,都可以来找我。”


    *


    几天后,兵团教育部下发了一份紧急通知,要求各师立即组织学习最新指示精神。通知后面附了一份学习材料清单。


    师部召开了全体干部大会进行传达学习。会上,气氛明显不同于以往。主持会议的领导语气严肃,反复强调一些词汇。


    舒染坐在台下听着,手心微微出汗。她看到坐在前排的孙处长,背影挺直,但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时地握紧。


    散会后,人们沉默地往外走,交谈声都压低了许多。


    吴建国走到舒染身边,这次没有冷嘲热讽,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低声说:“舒组长,这次的风向可是不一样了。你那套理论,怕是……”


    他没把话说完,摇了摇头,快步走开了。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周围行色匆匆、面色各异的人们,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正在逼近,她脚下这片刚刚站稳的基石,似乎开始晃动。


    晚上,陈远疆来找她时,发现她坐在桌边,对着那份通知和学习材料发呆,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随手拿起一份材料翻了翻,眉头立刻锁紧。


    “远疆,”舒染抬起头,“我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的不符合现在的精神?”


    陈远疆放下材料,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没错。你教孩子们认字、算数,你让牧区的孩子能看到更远的世界,你让阿迪力那样的孩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这怎么会错?”


    “可是……”舒染看向那些材料。


    “上面是上面,下面是下面。别草木皆兵!”陈远疆打断她,“边疆需要的是能建设家园的人!张主任为什么欣赏你?就是因为看到了你工作的实际效果!舒染,你不能怀疑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听着,风浪可能会很大,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你做的事情,经得起考验。大不了……我们回畜牧连,你照样能教书育人。或者和我回……”


    舒染似乎听出了什么,反问道:“和你回哪里?”


    陈远疆不再说话,他看着舒染,半晌,说道:“我的意思是,不论你去哪里,我一直都在。”


    舒染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担忧,有关切,更有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


    “回畜牧连……”舒染眼前浮现出启明小学的场景。


    “对,”陈远疆点头,“无论在哪里,你都能发光。但不能退缩,你可以选择最适合的战场。目前,师部这边,孙处长还在,张主任也还在任上,事情未必就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们要做的,是冷静观察,谨慎行事,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


    舒染慢慢冷静下来。是的,不能自乱阵脚。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陈远疆的手。


    “我明白了。该做的工作,我还要继续做。师资培训不能停,教学点的情况还要跟进。只是……方式方法上,可能需要更注意。”


    陈远疆见她缓过来了,松了口气,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就对了。我认识的舒染,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宣传科小刘焦急的声音:“舒干事!舒干事你在吗?快开门!出事了!”


    舒染和陈远疆对视一眼,心头同时一紧。


    陈远疆快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什么事?”


    小刘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也顾不上陈远疆为什么在这里,急声道:“舒干事,刚接到下面团里传来的消息,你们之前重点扶持的那个、红星岩牧业队的教学点……那个代课教师刘老师,被、被工作组带走了!说是……说他宣扬……哎!就是说用的教材有问题!”


    舒染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红星岩,那是她亲自选址、重点扶持的牧区教学点之一,刘老师是个踏实肯干的中年人,用的教材是她编写、师部教育科审核下发的油印本。


    陈远疆原本靠在桌边,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眉头锁死,眼神变得锐利。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先落在舒染瞬间苍白的脸上,然后转向小刘:“哪个工作组?师部的?团部的?说清楚。”


    “不清楚具体是哪个部门,听说是直接从上头下来的,到了红星岩连部,就直接把刘老师从课堂上叫走了,还拿走了舒组长主编的教材和练习本!”


    小刘急急说道,“消息是红星岩连部通讯员偷偷传出来的,说问题很严重,牵扯到……牵扯到教材的……”小刘不敢往下说了,因为这消息也是他打探来的不具有准确性。


    陈远疆仿佛猜测到什么,试探地问:“思想性?”


    小刘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如果有表达不当之处,就当作者在胡写一个架空的平行空间吧……


    第134章


    “思想性?”舒染重复着这三个字, 指尖有些发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乱。她弯腰捡起洒落在地上的报告纸,动作尽量放慢, 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舒染。”陈远疆帮着舒染一起捡地上的纸张,“你先别急。弄清楚情况再说。”


    “我大概能猜到个所以然。”舒染抬眼看他, 声音有些紧绷着,“工作组直接下来带人,绕过师部教育科, 这本身就不正常。”


    陈远疆沉默一瞬,眼神复杂:“我帮你打听一下工作组的来历和下来的具体原因。”


    “不,”舒染立刻拒绝,语气斩钉截铁, “你不能插手。这是教育口的事情, 你是保卫处的, 插手反而授人以柄, 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她看着他, “这件事, 我必须自己处理。”


    陈远疆看着她,看到她眼底的惊悸过后迅速转换的理智。他知道她说得对, 在这种敏感时刻,他的身份特殊, 贸然介入只会让水更浑,甚至可能给舒染带来麻烦。


    他叹了口气, 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不明着插手。但你有任何需要的, 告诉我。”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 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我知道。”舒染点点头,转向小刘:“小刘,谢谢你报信。这件事你先别声张,回去正常工作,就当不知道。”


    小刘连忙点头,忧心忡忡地走了。


    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舒染走到桌边,从书架上翻出那本她主编的教材。


    “教材是我编的,是审核通过的。”她像是在对陈远疆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每一页,每一个字,我都反复斟酌过,绝对没有任何政治问题。最多就是……更侧重实用,和生产结合得更紧密些。”


    “树大招风。”陈远疆言简意赅,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风向变了,总有人想借东风。”


    “我知道。”舒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沉静,“他们冲着我来的。刘老师是被我连累了。”


    “现在不是揽责任的时候。”陈远疆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等。”舒染翻动着教材,“工作组既然来了,肯定会来找我。我等着他们来。在这之前,我要把我这里所有的底稿、审核记录、教学反馈,全部整理出来。”


    她说着,立刻行动起来,打开抽屉和柜子,将一叠叠手稿、油印的审核意见单、还有她记录的各教学点情况汇总,全部放到桌上。


    “我帮你整理。”陈远疆没有多说,直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拿起一叠稿纸,开始按照时间顺序归类。他对于如何处理这些文书十分得心应手。


    舒染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两人就在这间宿舍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整理着堆积的材料。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完全黑透。舒染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向对面专注的男人。他低垂着眼睫,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皱了一张纸片。


    “陈远疆,”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我扛不过去……”


    陈远疆抬起头,打断她:“没有如果。”他的语气笃定,“你扛得过去。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做的事经得起查。”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几分“就算真到了最坏那一步,畜牧连那里总还能再收拾出来。我陪你回去。”


    舒染鼻腔一酸,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纸张,闷声道:“谁要你陪,保卫处的副处长,跑去畜牧连带孩子,像什么话。”


    陈远疆看着她,嘴角弯了一下,没再说话。


    材料整理到半夜,分门别类,井井有条。舒染将所有可能与思想挂钩的段落都做了标记,旁边附上了当时编写的思路和依据,以及上级审核通过的意见。


    “差不多了。”舒染直起腰,感觉后背僵硬酸痛。


    陈远疆站起身:“我走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稳住。”


    “我知道。”舒染送他到门口。


    陈远疆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她,眼神深邃:“舒染,你不是一个人在往前走。”


    门轻轻合上。舒染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的波澜平复了许多。


    第二天,舒染照常去教育科上班。她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时更沉静几分。她先去找了孙处长,将昨晚整理好的材料目录和关键部分交给他看,并汇报了刘老师被带走的事情。


    孙处长听完,脸色凝重,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工作组是上边直接派的,绕开了师里。我也是刚得到确切消息。”他看向舒染,眼神里有关切,也有审视,“舒染,你的工作我是肯定的。但这次风向不对,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处长。”舒染平静地说,“材料都在这里,我接受一切考验。”


    一整天,教育科的气氛都有些微妙。吴建国几次想凑过来打探消息,都被舒染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其他同事看她的眼神也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情、担忧、幸灾乐祸,兼而有之。


    舒染一概不理,只埋头处理手头积压的日常事务,联系各个教学点了解情况,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下午快下班时,两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生面孔出现在了教育科门口。


    “哪位是舒染同志?”


    科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舒染身上。


    舒染从座位上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我是。”


    “我们是xxxx工作组的。”那人亮了一下证件,“关于教学点教材问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工作组的临时办公室设在师部招待所最里面的一间套房。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昏暗,舒染一走进去就觉得气氛有些压抑。


    负责问话的还是那个为首的中年人,姓李,旁边坐着一个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


    问话开始了。问题极其细致,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紧紧围绕着舒染编写的教材内容。


    “舒染同志,请你解释一下,在《实用扫盲读本(牧区版)》第三课,为什么选用‘如何识别毒草与牧草’作为教学内容?这一篇的思想性思路是?”


    舒染神色不变,语气平和:“李组长,这份教材是针对牧区一字不识的成年牧民和流动性强的牧区儿童设计的。识别毒草和牧草,是他们在放牧生产中最直接、最迫切需要的知识。让他们学会认写这些字词,能直接避免羊群中毒死亡,减少财产损失。我认为,让群众掌握保护自身财产、发展生产的技能,本身就是体现我们制度优越性、巩固边疆建设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李组长盯着她,没说话。旁边的记录员飞快地写着。


    “那么,关于这首《牧羊小调》,”李组长翻到另一页,“基调是否过于小资产阶级情调?是否还能加入更鲜明的革命元素?”


    “这是流传在牧区的传统民歌,孩子们耳熟能详。”舒染回答,“我们用熟悉的调子填入新词,教他们认识生字,更容易被接受。扫盲初期,兴趣和接受度是关键。如果一开始就灌输过于生硬的内容,可能会适得其反。我们计划在学员有一定基础后,再逐步加入更有思想深度的内容。”


    “逐步加入?也就是说,你认为思想教育可以逐步?而不是放在首位?”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李组长,我认为对连基本汉字都不认识的群众来说,先让他们体会到学习文化有用,能解决他们生产生活中的实际困难,他们才会愿意坐下来听我们讲道理。如果连最基本的沟通工具都缺乏,再崇高的思想也无法有效传递。我坚持认为,在边疆牧区这样的环境,实用性是扫盲工作能够开展下去的基石,也是最终实现思想引领的前提。”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每一句都紧扣着“边疆”、“牧区”、“生产实际”这些关键词,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锚定在“巩固边疆、服务群众”的大方向上。


    问话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问题越来越刁钻,试图从各个角度找到什么证据一般。


    舒染始终沉着应对。她对教材编写的每一个字都了然于胸,对教学点的实际情况如数家珍。她不断引用牧民和连队职工的反馈,用实在的例子证明她的方法有效,赢得了群众的支持。


    当李组长拿出一份据说群众举报信,举报内容说她编写的教材误导青少年时,舒染反而挺直了背脊。


    “李组长,我不知道这封举报信来自哪位群众。”舒染的情绪稳定,“但我可以提供红星岩牧业队、以及我所负责的其他十几个教学点,近百名学员和家属的签字,他们可以证明,通过学习后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如果这叫误导,那什么才是引导?是让他们继续当睁眼瞎才对吗?”


    她的目光直视李组长:“或者,领导们可以亲自去这些教学点走一走,看一看,听听真正的基层群众是怎么说的。看看他们是因为学了几个字就变修了,还是日子过得更明白、对祖国更感激了?”


    李组长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年轻女人,如此有魄力,思路如此清晰,每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李组长又问了句:“舒染同志,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质疑吗?”


    舒染垂下眼睫,“我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相信组织,相信领导们会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任何一个真心实意为边疆、为群众做事的同志。”


    谈话终于结束。李组长让她先回去休息,同时提醒她也许还会有进一步的谈话询问。


    舒染走出招待所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深吸了一口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感散去了一些。


    她知道,第一轮交锋虽然结束了。但有些人显然不会轻易罢休。


    回到宿舍楼下,她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舒染走过去。


    陈远疆看到她,立刻站直身体,目光迅速在她脸上扫过,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


    “怎么样?”他问。


    “暂时没事。”舒染扯出一个笑容,“问题很有引导性,但我觉得我回答得不错。”


    陈远疆的神色微松了一点,他“嗯”了一声,“饿不饿?食堂应该没饭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舒染摇摇头,“我宿舍里还有馕和奶茶粉。凑合一顿就行。”她看着他眼底的青色,问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陈远疆移开视线,看着远处:“……刚忙完,顺路过来看看。”


    舒染知道他在说谎,也没有戳破。


    “陈远疆,”她轻声说,“谢谢。”


    陈远疆转过头看她,眼神里似乎有很多想说的,最终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上去吧,起风了。”——


    作者有话说:声明:本文是一部以特定历史时期为背景的虚构小说,在情节上进行了必要的艺术化处理,绝无抹黑、丑化任何时代背景下为国家与人民奉献的公职人员和集体形象的意图。 文中所有人物、情节均为艺术创作,请勿与现实历史对号入座哦~


    第135章


    接下来的几天, 出乎意料的平静。


    工作组没有再找舒染,教育科里那种窥探和紧张的气氛也似乎淡去了一些。


    舒染每天按时上班,处理各教学点报上来的日常事务, 督促教材的修订进度,甚至去听了两次师资培训班的课。


    在旁人看来, 她似乎已经从那天的冲击中恢复过来,重新变成了那个冷静的舒老师。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 是日日绷紧神经。


    现在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歇,是对方在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者在等待某个时机。她不能坐以待毙。


    白天, 她是一切如常的舒组长。


    到了晚上, 回到那间宿舍, 她便开始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第一个晚上, 她翻出了自己那个沉甸甸的樟木箱。里面除了几件舍不得穿的好衣服, 最重要的就是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后, 积攒下的所有心血:教学笔记、自编教材的所有底稿、与各连队、牧区的通信、学生们的进步记录、还有陆续积攒的书籍和资料。


    她坐在地上,就着灯光, 一份一份地仔细翻阅,然后进行分类。


    一部分是她认为绝不能丢失的。比如她结合现代教育理念与当下实际, 偷偷写下的更系统、更前瞻的教育方法纲要,一些关于儿童心理的观察笔记, 以及她对未来基础教育体系的一些碎片化构想。


    这些东西如果被工作组看到, 无疑会引来“思想异端”的麻烦。她用油布将这些笔记本仔细包好,塞进了床板下一个极其隐秘的缝隙里。


    另一部分,是能够证明她工作成效和群众基础的。比如来自学生和家长、用各种纸张写来的感谢信, 有些还按着红手印。还有各连队请求设立教学点的申请报告副本,以及孙处长对她工作表示肯定的批示。这些是有朝一日能为自己辩护的材料,她整理好,放在一个单独的布包里,确保随时可以取用。


    还有一些,是带有个人情感的。比如许君君写给她的信,王大姐和李秀兰送的鞋垫,孩子们偷偷塞给她的漂亮石头和干花,还有一些陈远疆给她的信。她摩挲着那张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它和其他几封可能会牵连到他的简短字条一起,用火柴点燃,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她的眼中映出一丝决绝。


    处理完文字材料,她将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几件结实的旧衣服打包成一个不大的行李卷,心里盘算着,如果真被发配去更艰苦的地方,这些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在做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情异常平静,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仔细地打理着行囊,计算着每一步的可能。


    这天,她刚把最后一点痕迹清理干净,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陈远疆。


    他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在屋内扫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变了。桌上依旧堆着文件,但似乎更规整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不见了。


    “怎么样?”他照例问道。


    “老样子,没动静。”舒染给他倒了杯水,语气轻松,“正好,我抓紧时间把积压的活儿干了干。”


    陈远疆看着她,她的眼神里不见慌乱,反而有一种沉静。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那个李组长是兵团那边某个部门调过来的,原则性强。他之前在其他师,也处理过类似的事情。”


    舒染点点头,并不意外:“猜到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雷厉风行。”


    “舒染……”陈远疆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脸,心里那股不安反而越来越重,“你有什么打算?”


    舒染抬眼看他,忽然笑了笑:“打算?正常工作啊。难道还能跑了不成?”她的语气认真起来,“陈远疆,我记得你说过,根基稳,树不倒。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根扎得更深一点。”


    她没有明说,但陈远疆听懂了。她不是在坐等风暴过去,而是在风暴可能来临前,拼命地加固自己的阵地,清理可能被攻击的弱点,储备反击的资本。


    陈远疆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像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为自己寻找出路。


    “好。”陈远疆将杯子里的水喝尽,像是许下一个承诺,“根扎深了,就没人能轻易撼动。”


    他放下杯子,“畜牧连那边,王大姐托人捎信,说孩子们都很想你,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


    舒染感觉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下。她抬起头,脸上漾开一个笑容:“帮我告诉他们,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回去。”


    陈远疆走后,舒染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她知道,陈远疆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她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有一群惦念着她的人。


    舒染回到桌边,摊开一张新的信纸。她要以私人名义,给几个核心教学点的负责人和熟悉的连队领导写信,语气如常地询问近况,交流教学心得,只字不提工作组。


    她要让这些散布在各处的人脉继续保持活力,并在必要时,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又过了两天,舒染不再满足于处理报表和下发通知,而是开始了一场巡访。她利用下班后和周末的时间,骑着从后勤科借来的那辆旧自行车,车后座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几个馕和一壶水。


    她的目的地是师部周边几个她建立和指导过的教学点,尤其是那些由她培训过的代课老师负责的位置相对偏僻的点。


    第一个周末,她去了靠近戈壁滩边缘的教学点。这里的代课老师是个叫韩春梅的年轻姑娘,以前是连队的文艺骨干,识字不多但很有灵性,是舒染手把手教出来的。


    舒染到的时候,正是下午课间。孩子们在土院子里追逐打闹,韩春梅正蹲在教室门口,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几个孩子围着她看。


    “舒老师!”韩春梅一抬头看见她,惊喜地跳起来,眼圈却红了。红星岩刘老师被带走的消息,早已在这些基层教学点之间悄悄传开,恐慌在蔓延。


    舒染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如常:“春梅,课上得怎么样?孩子们还跟得上吗?”


    “还……还行。”韩春梅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精神,“就是……就是有点怕。”


    “怕什么?”舒染拉着她走到背风的墙根,“你教的每一个字,都是有用的。这就是成绩。谁来了也否定不了。”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新的生字卡片,是她昨晚熬夜用废报表纸裁切后写的,内容结合了最近春播的农活词汇。“给,用这个。就从这几个词开始教。”


    韩春梅接过卡片,像是握住了主心骨,用力点头:“嗯!我听您的,舒老师!”


    舒染又问了问最近家长们的反应,有没有人来说闲话,连队领导态度如何。韩春梅一一说了,有些担忧地说:“连长前几天倒是来过一次,没说什么,就看了一圈走了。”


    “没说话就是好事。”舒染分析道,“说明连里也在观望。你把孩子们教好,让家长们看到好处就够了。”


    她在这里待到天黑,听韩春梅上了一堂课,指出了几个可以改进的小细节,又跟几个留下来玩耍的孩子聊了聊,检查了他们用石灰块在石板上写的字。临走时,她塞给韩春梅一小包水果硬糖:“奖励表现好的孩子。放心吧,天塌不下来。”


    韩春梅握着那包糖,看着舒染推着自行车消失在暮色的背影,心里那股不安感忽然就减轻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舒染又用同样的方式,走访了附近几个家属扫盲班。她观察、倾听、记录,给出具体而微的教学建议,肯定每一位代课老师的付出,反复强调他们工作的价值。


    这些行动效果显著。恐慌的情绪在这些最基层的教学点被有效地遏制了。代课老师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家长们看到老师依旧认真,孩子依旧在学,也就渐渐安下心来。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基层默默凝聚。


    这天下午,她在连队家属区的扫盲班听完课,正推着自行车出来,就看见陈远疆和两个保卫干事站在连部门口,似乎在交代什么事情。


    舒染推车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装作没看见悄悄绕过去。


    “舒老师。”陈远疆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舒染只好停下,推车走过去:“陈副处长。”


    陈远疆对那两个干事挥了下手,两人和舒染打了招呼后离开。他这才转向舒染,目光落在她自行车后座那个沾着泥土的帆布包上。


    “从哪儿回来?”


    “扫盲班,去看看上课情况。”舒染像在汇报工作。


    陈远疆看了看她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最近外面不太平,工作组还在师部,你一个人往下面跑,不安全。”


    “大白天的,路上都是人,能有什么事。”舒染拍了拍车座,“而且,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可以等风头过了再做。”陈远疆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或者,让教育科派男同志下去。”


    舒染看他,神色有些认真:“陈副处长,工作组查的就是我的工作。我停下来,岂不是更显得我心里有鬼?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停。”


    陈远疆看着舒染倔强的眼神,知道劝不动。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她。


    “什么?”舒染没接。


    “路上碰到炊事班采购车,顺便带的烤洋芋片。垫垫肚子。”


    那油纸包还带着一点温热。舒染心里那点因他阻拦而升起的不快消散了些。她接过来,“谢谢。”


    “回师部吗?顺路。”陈远疆说着,已经迈开步子往前走,速度不快,刚好能让推着车的舒染跟上。


    这时,连部的通信员小跑着过来。


    “舒老师!师部电话,找您的,说是急事!”


    舒染跟陈远疆交代了两句,便跟着通信员去了连部。


    电话是教育科的小张打来的:“舒老师!您在哪儿呢?快回来吧!出大事了!”


    “什么事?”


    “上面的上面要来核查扫盲成效了!正式通知刚到孙处长桌上!处长让科里所有人都赶紧回来开会!”小张的声音又快又急,“听说这次核查结果,直接关系到全省的评比和资源分配呢!”


    舒染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好,我知道了。我这边忙完就回去。”


    挂了电话,她站在原地一直没动。通信员好奇地看着她,觉得这位舒老师接了这么重要的电话,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真是奇怪。


    过了会,舒染谢过通信员,推着自行车走出去。


    统计组……扫盲成效核查……


    机会来了,但能不能抓住,能不能将危机彻底转化为转机,甚至更进一步,就看接下来的准备了。


    她在路边停下,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就着车座,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数据核实、重点教学点梳理、代课老师培训、成果展示形式……


    她写得很快。写完后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望向师部的方向。


    回到教育科,果然一片忙乱。孙处长正在大办公室里讲话,语气激动,要求全科立刻动员起来,全力以赴迎接核查。


    看到舒染进来,孙处长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舒染回来了正好。你负责的流动教学点和基层扫盲是这次核查的重点,你立刻把相关材料整理出来,要确保数据准确,成效突出!”


    “是,处长。”舒染平静地应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翻找资料。


    旁边的吴建国凑过来,“舒老师,这次可是露脸的好机会啊。不过……工作组那边,不会有什么影响吧?”他压低了声音,但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都听得见。


    舒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吴干事,工作组调查的是具体问题,统计组核查的是整体成效,这是两码事。我相信组织,也相信我们这些年的工作,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检验。”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到。吴建国一时说不出什么,只能讪讪地坐了回去。


    舒染埋头开始工作,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第136章


    几天后, 舒染正在伏案工作,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孙处长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脸色发白的干事小张。


    “舒染!”孙处长声音急促,“刚接到的紧急通知!上面派下来的扫盲成效统计组提前下来了!后天就到!”


    “什么?”舒染猛地站起身, “后天?怎么这么突然?”


    “文件上说,是为了确保数据的真实性和突击性,防止下面弄虚作假。”孙处长把一份加急文件拍在桌上, 眉头拧成了疙瘩,“点名第一站就是我们师!要实地核查,特别是你负责的那些流动教学点和扫盲班!”


    舒染快速拿起文件,一目十行地扫过。太巧了, 红星岩刘老师刚被带走, 统计组就提前到来, 目标直指她的工作成果。这绝不是巧合。


    “我们准备的那些材料……”小张急得快哭了, “很多数据还没最终核实, 各连队的汇报也没收齐……”


    “慌什么!”舒染打断他, 她镇定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小张, 你立刻去做三件事。”舒染语速快而清晰,“首先, 马上打电话通知我们所有有固定教学点的连队,让负责的老师把最近的考勤记录、学员作业本、哪怕是最简单的成绩记录, 全部整理好, 统计组可能会抽查。”


    “其次,联系各团部教育干事,把我们之前下发的那套简化统计表格, 让他们立刻填报,最晚明天中午前,必须送到师部!”


    “最后,你去后勤科,把我们之前申请备用的铅笔、本子、粉笔,全部领出来,分成几份,随时备用。”


    “是!舒干事!”小张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跑了出去。


    孙处长看着舒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担忧更甚:“舒染,时间太紧了,而且红星岩那边……”


    “处长,”舒染看向他,“统计组要看的是成效,是减少了多少文盲。刘老师的事,是另一码事。只要我们拿得出过硬的成绩,谁也否定不了。”


    “你说得对。”孙处长定了定神,“需要处里怎么配合?”


    “请您坐镇师部,协调各团,确保数据能及时报上来。同时,”舒染想了想,“我想请处长以师部名义,给统计组发一份正式函,表示我们热烈欢迎,并附上我们初步整理的全师扫盲工作概况和数据摘要——就用我们上次准备参加兵团会议的那份底稿,数据是现成的,虽然不够细致,但先让他们有个印象。”


    “好!我马上让人去办!”孙处长点头,“你呢?”


    “我?”舒染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利落穿上,“我现在就去我亲自抓的那几个教学点。统计组不是要看实地吗?我就让他们看最真实的情况。”


    “你一个人?要不要派个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舒染系好扣子,“人多了反而扎眼。我一个人,行动快。处长,帮我安排一辆去X团的便车,越快越好。”


    半小时后,舒染已经坐在了一辆摇摇晃晃的装满物资的卡车驾驶室里。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兵,只知道奉命把她送到X团三连附近。


    舒染靠在车窗上,闭着眼,脑海里飞速掠过她负责的各个教学点的情况。X团三连、Y团畜牧连、还有……红星岩。红星岩现在是敏感地带,不能去,但周边的几个牧区教学点,必须稳住。


    她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笔记本、一些空白表格、几支钢笔,还有一小包陈远疆给她的压缩饼干。


    卡车在距离X团三连还有五六里地的岔路口把舒染放了下来。天色已经暗下,戈壁滩上昼夜温差极大,冷风已经吹来。


    “舒干事,真不用送您到连部门口?”司机老李有些不放心。


    “不用,李师傅,谢谢你。我从这边抄近路去教学点,更快。”舒染紧了紧围巾,把帆布包背好,语气坚决。


    老李叹了口气,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和一把老式手电筒:“夜里路不好走,拿着。完事了来连部招待所歇脚,我跟值班的说好了。”


    “多谢。”舒染没有推辞,接过东西,转身便踏上了那条被车轮碾出的通往牧区的小路。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显得微不足道,只能照亮脚前方寸之地。四周黑暗,偶尔传来不知名动物的窸窣声。


    舒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脏狂跳,一半是有些冷,一半是孤身行走在旷野的恐惧。


    统计组后天就到,时间刻不容缓。三连的这个牧区教学点,是她最早设立的几个点之一,负责的老师是当地一个读过几年书的支边青年,叫姜咏红。她必须尽快赶到那里,稳住他,确保统计组来时不出纰漏。


    不知走了多久,脚底已经磨得生疼,小腿也像灌了铅。她停下来,拧开水壶喝了一口,脑子清醒了不少。


    又坚持走了一阵,远处终于出现了微弱的灯火光点。舒染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那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围成的小小聚居点。她径直走向最边上那间亮着煤油灯的房子,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警惕的女声。


    “姜咏红老师吗?我是师部教育科的舒染。”


    屋里一阵窸窣,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姜咏红那张带着惊讶的脸露了出来。“舒干事?您……您怎么这么晚来了?”


    “进去说。”舒染侧身挤进门,顺手关上门,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省里统计组提前来了,后天就到我们师,重点查流动教学点。”舒染开门见山地说。


    姜咏红的脸瞬间白了,“后……后天?舒干事,我……我们这……”


    “别慌。”舒染打断他,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炕桌上摊着几本作业本和一本翻旧了的字典。“把你这里所有学员的名单、最近的签到记录、还有他们写的作业,全部拿出来给我看。”


    “哎,好,好!”姜咏红连忙转身,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起来,手有些抖。


    舒染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快速翻阅着那些用各种纸张订成的作业本。字迹歪歪扭扭,大多是简单的汉字和数字,但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签到记录也比较零散,有些只是简单的划“正”字。


    “咏红,统计组来,可能会问很多问题,也会看这些本子。”舒染抬起头,看着紧张得额头冒汗的姜咏红,“你记住,就按平时的样子来,他们问什么,你就如实回答。认识多少字,会写多少,干了什么,都照实说。不用夸大,也不用害怕。”


    “可是舒干事,刘老师他……”姜咏红欲言又止。


    “刘老师是刘老师,你是你。”舒染语气斩钉截铁,“你教孩子们认字,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看工分票,这都是功劳。上面要查的是扫盲成效,只要你这里确实有人通过学习脱了盲,你就是有功的!谁也否定不了!”


    她的话让姜咏红慌乱的心安定了一些。


    “那……那我该准备点啥?”


    “把屋里收拾干净,把这些本子按顺序理好。明天白天,把你能找到的学员都通知到,告诉他们可能有领导来问话,让他们别怕,知道什么说什么。”舒染说着,从帆布包里拿出几张空白的表格和一支钢笔,“你现在把你这里所有学员的姓名、年龄、学习时间、目前大概的识字量,给我列个清单。不会写的问我。”


    “现在?”姜咏红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


    “对,现在。我等你。”


    煤油灯下,姜咏红握着钢笔开始填写。舒染就坐在她对面,一边看她写,一边低声询问和纠正。


    直到后半夜,清单才勉强写完。舒染仔细核对了一遍,叠好收进包里。


    “我走了,去下一个点。”舒染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


    “舒干事,这大半夜的,您去哪儿啊?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姜咏红急忙挽留。


    “不了,时间紧。”舒染摇摇头,重新围好围巾,“姜老师,记住我的话,稳住心态,照常教学。这正是是咱们见真章的时候。”


    她推开门,再次走入夜色中。手电筒的光比来时微弱了。必须赶在天亮前抵达下一个教学点。


    *


    第三天下午,一扫盲成效统计组如期而至。


    组长是一位司令部姓郑的领导,五十岁上下,面容严肃。陪同前来的,还有几位主任和若干名工作人员。


    林副政委带着孙处长和教育科全体人员在办公楼前迎接。简单的寒暄后,郑组长长直接切入主题:“林政委、孙处长,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我们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希望能看到最真实的情况。听说你们师搞了个流动教学点,很有特色?我们就先从这些地方看起吧。”


    林副政委看向孙处长,示意他去做安排。


    “没问题,郑组长。”孙处长脸上堆着笑,目光不自觉地去搜寻舒染的身影。舒染是今天早上才匆匆赶回来的。


    “郑组长,各位领导,”舒染上前一步,语气不卑不亢,“我是师部教育科干事舒染,主要负责流动教学点的具体工作。各位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带路,并做简要汇报。”


    郑组长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年轻。“舒染同志?好,那就请你安排吧。”


    “领导们一路辛苦,是否先休息一下……”孙处长试图缓和。


    “不必了。”郑组长摆手,“直接去点上看。”


    舒染心中了然,这是要打她个措手不及。她面色不变:“好的。请各位领导跟我来。我们第一个点,去X团三连附近的牧区教学点,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


    车队再次出发。舒染和孙处长坐在第一辆车的后排。孙处长压低声音:“怎么样?有把握吗?”


    舒染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戈壁景致,轻轻“嗯”了一声。“姜咏红那边,我交代过了。问题不大。”


    “听说你跑了一夜?”孙处长看着她眼下的青黑。


    “还好。”舒染不欲多言。她确实几乎没合眼,跑完了两个最偏远的教学点,稳定了军心,收集了第一手情况。剩下的,只能交给事实。


    一个多小时后,车队在颠簸中停下。眼前是几间稀疏的土坯房,比那晚看起来更显荒凉。姜咏红已经带着七八个牧民和孩子等在了那里,神情拘谨不安。


    郑组长下车,环视四周。这环境,比他想象的还要艰苦。


    舒染引着众人走向那间充当教室的土坯房。屋里比外面暖和些,墙上挂着一块用墨汁涂黑的木板,下面用土坯垒了几排矮凳。条件简陋得近乎原始。


    “郑组长,这就是我们设在牧区的流动教学点之一。”舒染开口,声音平稳,“负责的老师是姜咏红同志,本地人,初中文化。目前固定学员有十二人,主要是附近的牧民和他们的孩子。”


    郑组长没说话,走到那块黑板前,上面还用石灰块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天”、“地”、“人”、“羊”。


    “就学这些?”郑组长拿起半截石灰块,在手里掂了掂。


    姜咏红紧张得手心冒汗,结结巴巴地回答:“报、报告领导,还……还教认名字,数数,看……看工分票……”


    舒染接过话头,语气自然:“郑组长,牧区居住分散,生产活动季节性很强。我们的教学内容和方式,必须紧密结合他们的实际需求。识字启蒙从身边最常见的事物开始,数字教学与放牧计数、工分计算结合,目的是让他们立刻感受到学习的用处,这样才能坚持下去。”


    郑组长不置可否,转向一个缩在母亲身后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认识黑板上这几个字吗?”


    那男孩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他母亲是个少数民族妇女,局促地搓着手,用生硬的汉语说:“领导……他,怕生……他,会写名字……写……”


    姜咏红赶紧拿出一个作业本,翻到一页,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叶尔肯”三个字。“领导,他叫叶尔肯,这是他自己学着写的名字。”


    郑组长看了看那稚嫩的笔迹,又随手翻开其他作业本,里面大多是抄写的简单汉字和数字运算。


    “学习效果怎么考核?”郑组长问。


    “我们目前没有统一的考试。”舒染回答,“主要是通过日常作业、课堂提问,以及观察他们在实际生活中运用知识的情况来判断。比如,能看懂简单的通知、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基本数字、能计算简单的工分,我们认为就达到了初步的扫盲标准。”


    这时,统计组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工作人员拿出了一份名单,开始随机点名,并要求被点到的人写自己的名字,或者认读几个简单的字。


    场面有些混乱,有的牧民紧张得手发抖,字写得歪七扭八;有的认字结结巴巴。但绝大多数,确实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认出“男”、“女”、“工分”、“粮食”等常用字。


    郑组长一直沉默地看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考察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统计组收集了一些作业本,拍了几张照片。临走时,郑组长对姜咏红说:“赵老师,条件很艰苦,坚持教学,你们很不容易啊。”


    姜咏红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领导!”


    回到车上,郑组长闭目养神,一路无话。孙处长和舒染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没底。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但显然,郑组长并不满意。


    “去下一个点。”郑组长睁开眼,吩咐司机,“去那个……红星岩附近的教学点。”


    车内气氛瞬间凝滞。


    孙处长脸色微变:“郑组长,红星岩那边……”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郑组长目光如炬。


    舒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依旧镇定:“郑组长,红星岩教学点最近的负责人刘老师,因为一些情况,正在配合工作组调查。那个点目前暂时由邻近点的老师代为兼顾,可能……不如刚才这个点规范。”


    她选择实话实说,在这种时候,隐瞒只会更糟。


    郑组长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锐利“哦?那更要去看看了。看看离开了负责人,你们的教学点是不是就真的停了摆。”


    车队转向,朝着更偏远的红星岩方向驶去。


    舒染的手在身侧悄悄握紧。她之前刻意避开了红星岩,就是不想触碰这个雷区。但现在躲不过了。她只能祈祷那个代管的老师没有因为刘老师的事而慌了手脚,她前夜仓促的叮嘱能起到作用。


    戈壁滩上的路越发崎岖,车子颠簸得厉害,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第137章


    红星岩教学点的情况比舒染预想的还要糟。


    所谓的教学点, 只是借用了一户牧民闲置的半塌的羊圈棚子。里面只有四五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和一个看起来紧张到说话磕巴的代课老师——一个叫刘小栓的少年,他自己也才脱盲不久。


    统计组的人进去转了一圈, 看着空空荡荡、连块像样黑板都没有的棚子,以及那几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孩子, 脸色都沉了下来。


    郑组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笔记本记录着什么,然后示意去下一个地方。


    接下来的半天, 统计组又随机抽查了师部附近的两个正规连队扫盲班。情况稍好,但学员的识字水平和应用能力,显然没能达到郑组长的预期。


    傍晚,统计组下榻在师部招待所。气氛降到了冰点。


    孙处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坏了, 这下印象分估计是砸了。舒染, 你看郑组长那脸色……”


    舒染坐在椅子上, 冷静地说“处长, 情况是不太好, 但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还不绝望?你看看今天看的都是什么?牧区点勉强过关, 红星岩那个简直……唉!连队扫盲班也就那样!我们报上去的脱盲率,跟实际看到的有差距啊!”


    “有差距是正常的。”舒染站起身, 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我们报的是全师整体的、经过初步考核的数据。统计组看的只是几个点,而且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本身就不完全公平。”


    “可人家就看这个!”


    “那就让他们看更多。”舒染转过身, 目光坚定, “处长,我们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明天,统计组不是要去团部看汇总数据, 并和我们座谈吗?”舒染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叠厚厚的写满字的纸张和几个本子。


    “这是什么?”孙处长疑惑地问。


    “这是我这两年,跑遍全师大部分教学点和扫盲班,记录下来的原始资料。”舒染将东西摊开在桌上,“包括每个点最早期的文盲人数、历次学习的签到记录,哪怕只是划杠的签到纸。还有部分学员前后作业的对比、还有他们自己写的哪怕只有几句话的学习心得和应用实例。”


    她翻开着那些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


    舒染举完几个典型的例子,“这些才是扫盲工作最真实的样子,比任何汇总报表都更有说服力。它可能不完美,但它在进步。”


    孙处长看着那堆旧纸有些愣住了。“你一直留着这些?”


    “我似乎有预感,总觉得有一天能用上。”舒染笑了笑,“明天座谈,我不打算念那些干巴巴的报告。我想让统计组的领导看看,在边疆这种地方,扫盲两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死马当活马医吧!那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舒染沉吟片刻,“处长,能不能想办法,明天请一两位从我们扫盲班的职工或者家属来?让他们自己说,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


    “这个……有点难,时间太紧……”


    “试试看。”舒染眼神灼灼,“哪怕只有一个,也能说明问题。”


    同一时间,招待所郑组长的房间里。


    “老郑,看来这个师的情况,有点水分啊。”兵团宣传部的副主任喝着茶,慢悠悠地说。


    郑组长没说话,翻看着今天记录的内容,眉头紧锁。


    “特别是那个叫舒染的干事,名气挺大,可今天看的这几个点,实在……啧啧。听说她背景还有点复杂。”副主任继续敲着边鼓。


    郑组长合上笔记本,揉了揉眉心。“工作归工作,背景归背景。今天看的点,确实不尽如人意,牧区那个还算实诚,红星岩那个……基本就是摆烂。但是……”他顿了顿,“那个舒染,有点意思。”


    “哦?”


    “年纪轻轻,沉得住气。解释情况不推诿,不夸张,有一说一。而且,”郑组长指了指窗外,“你发现没有,我们今天去的点,虽然偏,路也不好走,但她带路非常熟,跟那些老师、牧民打招呼也很自然,不像临时抱佛脚。这说明,她是真在下面跑了的。”


    副主任不以为然:“会跑有什么用?得出成效才行。”


    “明天看看他们整体的数据,再听听他们怎么说吧。”郑组长站起身,“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有时候,最真实的东西久藏在细节里。”


    此时的舒染正伏在桌上,最后一次梳理她明天要讲的内容。


    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功亏一篑,还是绝处逢生。


    第二天,师部会议室里。


    长条桌一侧坐着以郑组长为首的统计组成员,个个面色严肃;另一侧是孙处长、舒染,以及师部教育科的几名骨干,气氛凝重。


    郑组长面前摊着师部的汇报材料,他没看那些表格,反而拿起旁边一份兵团下发的《扫盲对象基数统计参考表》,慢悠悠地对照着,手指点着上面的数据:“孙处长,根据你们报上来的情况,全师非文盲率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三,比上一次摸底提高了不少。”


    “是,郑组长,这个数字我们反复核过……”孙处长忙应道。


    郑组长抬起手打断他,“昨天我们看的红星岩教学点,登记扫盲对象实际能坚持学习的不到十人,目前能达到你们初步考核标准的,据那个代课娃娃说,只有三个。Z团十三连牧区点,登记对象六十二人,固定学员十二人,达到标准约八人。职工全覆盖的连队扫盲班情况稍好,但抽查的两个班,达标率也未超过六成。”


    他每报一个数字,孙处长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不怀疑你们汇总数据的程序。”郑组长放下参考表,“但我很好奇,从这些点的实际情况,到你们报上来的全师数据,中间的巨大差额,是怎么补上的?是靠算盘珠子弹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我们没看到的特效药?”


    这个问题太刁钻,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郑组长。”舒染站起身,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从脚边提到桌子上。


    “您观察得很仔细,提出的问题也非常关键。您看到的这几个点,确实是我们师目前扫盲工作最薄弱、最难啃的几块骨头。它们无法代表全师的整体水平,但它们的存在,恰恰说明了我们为什么要把流动教学和集中扫盲结合起来。”


    她帆布包里拿出几本厚厚的用针线粗糙装订的大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XX团扫盲对象名册及进度跟踪》,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


    “这是我们开展扫盲工作之初,带着各连队文书、卫生员、甚至识字家属,花了两个多月,一个一个连队、一片一片牧区跑出来,登记造册的原始名册。”舒染将其中一本最厚的推到桌子中央,“全师八千七百六十三名扫盲对象,每个人的姓名、年龄、所属连队或牧区、初始文化程度,都在这上面。”


    郑组长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舒染又拿出另外几本稍新但同样厚实的册子。“这是后续的《学习进度跟踪册》和《初步考核记录》。我们不像正规学校,没有试卷。我们的考核,就是由连队干部、扫盲□□或指定的考核员,拿着这些册子,对照名册,随机抽查认读常用字、书写姓名、计算简单的算术题。通过的,就在后面打钩,签名确认。”


    她翻开一页,指给郑组长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后面跟着简单的日期和打钩,考核员签名各异,笔迹稚嫩或老练皆有。


    “您说的那几个薄弱点,情况特殊,进度缓慢,它们的达标人数,确实远远拉低了整体平均值。”舒染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师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扫盲对象,集中在各团部驻地、基础较好的老连队和农场。这些地方,我们依托连部礼堂、食堂、甚至仓库,开展了大规模的集中扫盲班,师资相对稳定,学员出勤率高。”


    她迅速翻到名册的另外部分,指向那些打钩密集的区域。“比如X团畜牧连,扫盲对象二百一十五人,目前通过初步考核的一百八十九人;Y团农场,对象一百七十人,通过一百五十三人……这些才是我们达标人数的大头。”


    为了证明这不是空口白话,舒染又从包里拿出几个用麻绳捆着的旧报纸卷,打开,里面是大量字迹各异的纸条。


    “这是我们从这些集中扫盲班随机收集的部分考核便条。有让写家庭成员名字的,有让计算一天工分的,有让认读一段简单通知的。”


    她把纸条摊开,虽然字迹歪斜,但内容清晰可辨,后面也大多有考核人的简单签名和日期。


    “我们的扫盲标准不高,就是‘四会’:会认三百个常用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会进行百以内的加减法,能看懂简单的便条和工分票。”


    舒染看着郑组长,“这个标准,对于有固定学习时间和环境的集中扫盲对象来说,经过半年到一年的学习,大部分人是能够达到的。而这部分人,占了我们扫盲对象的绝大多数。”


    她指向那几本厚重的原始名册和跟踪册:“您怀疑数据有水分是正常的。这些原始记录都在这里,名册、跟踪记录、甚至部分考核便条,都对应得上。您可以随时抽样核对。我们不敢说一个不漏,一个不差,但这百分之六十三,是基于这些名字,一个一个跟踪、记录、考核,汇总上来的。这里面,有在集中扫盲班快速进步的职工,也有在牧区教学点艰难前行的牧民。我们报上去的,不是凭空想象的数字,是这全师努力脱盲的缩影。”


    舒染最后拿起那份上级下发的参考表说:“郑组长,扫盲工作,就像撒网捕鱼。我们师这张网,有的地方网眼密,捞得快;有的地方网眼疏,甚至破了洞,比如红星岩,捞得慢,甚至漏鱼。但我们不能因为几个破洞,就否定整张网捞上来的鱼。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把洞补上,同时,也要如实汇报我们已经捞上来的成果。”


    她说完没人再说话,整个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微妙。


    郑组长翻着名册,也不说话。


    舒染知道这个郑组长并不会那么轻易被说服,但一想到自己和一线教育工作者的大量心血不能付之东流,索性豁出去了。


    “郑组长,各位领导,”她合上笔记本,“回到您最初的疑虑。我想说,数字本身是真实的,它是我们根据各团各连队初步考核汇总上来的。但它也许不能完全反映您昨天看到的,那些最艰苦、最边远角落的情况。”


    她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舒染拿起一本封皮模糊的笔记本翻开:“这是我们最早设点时,记录的学员名单。当时,能来听课的只有七个人,其中五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是他们的签到,最开始只会按手印,或者画圈。”


    她将本子推向桌子中央,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圆圈和模糊的指印。


    “这是三个月后,同样这些人,开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很难看,但他们在学。”


    她又拿起另一叠大小不一、纸张各异的作业本碎片,有些甚至是烟盒纸、旧报纸的边角。


    “这是不同时期,不同学员的作业。领导们可以看看,字迹从完全无法辨认,到逐渐工整;从只会抄写,到能写简单的句子。”


    她一张张地展示着。


    “您昨天去的牧区点,姜咏红老师那里,条件确实简陋。但就是在那个漏风的土坯房里,十二个牧民和他们的孩子,现在基本都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能看懂连队发的简单通知。对他们来说,对于祖国的扫盲精神来说,是有重大意义的。”


    舒染看向郑组长:“我们报上去的百分之六十三,就意味着全师有成千上万个原本一字不识的人,现在达到了脱盲的标准。这个数字背后,是无数个从无到有的转变。”


    她看着统计组每一位成员:“扫盲工作,在边疆,尤其是在牧区和偏远连队,它不是一项可以快速量产的政绩工程。它更像是在戈壁滩上种树,一锹一锹地挖坑,一棵一棵地浇水,进展缓慢,甚至随时可能因为一场风沙就前功尽弃。我们无法保证每一棵树都能成活,但我们呈报的数字,是那些已经扎下根、抽出芽的树苗。它们可能还很矮小,但它们活着,在长。它们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


    她最后拿起一份她自己手绘的标注着各教学点位置和进展的地图:“我们边疆域辽阔,情况复杂。有些地方成效显著,比如一些基础好的老连队;有些地方,就像红星岩,因为各种原因,步履维艰,甚至暂时停滞。我们不敢隐瞒困难,也从未停止努力。这份汇总数据,是我们基于现有条件下,能做到的最真实的统计。它可能不完美,但它代表了我们已经走过的路,和路上那些点点滴滴的变化。”


    会议室里依旧是一片沉默。


    郑组长拿起一份边缘卷曲的作业本看了很久。那上面,封皮上写着一个叫少数民族的名字,封皮里面用铅笔反复写着“我爱我的家乡,我爱我的祖国”。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孙处长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谁来打扰?他刚想说“等等”,舒染却开口道:“处长,可能是畜牧连那边送材料的人来了,我昨天让他们顺便带点东西过来。”


    孙处长有些疑惑,但看到舒染平静的眼神,还是扬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连队的文书,而是一个身材结实的少数民族少年。他手里攥着一个笔记本,神情紧张。


    是阿迪力。


    统计组的人都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舒染走到阿迪力身边,对郑组长介绍道:“郑组长,这位是阿迪力,来自畜牧连附近的牧区,是我们启明小学最早的学生之一,也是我们扫盲工作的受益者。”


    阿迪力悄悄吸了一口气,按照舒染之前悄悄嘱咐他的,走到会议桌前,先是对着各位领导鞠了一躬,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笔记本。


    “领导们……我是阿迪力。”他用清晰流利的汉语说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努力保持着镇定,“我以前,只懂放羊,汉字一个都不认识。”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阿迪力”三个字,后面几页是简单的数字和“羊”、“马”、“草”等字样,笔迹幼稚。“舒老师教我写名字、认字。”


    他继续往后翻,笔记本上的字迹逐渐变得工整了些,开始出现短句,夹杂着一些拼音和简笔画。“我知道学习有用的。慢慢的我能看懂连队的通知。”


    然后,他翻到了最近几页,上面不再是简单的抄写,而是用条理清晰的文字,记录着一些牲畜的常见症状和对应的药物名称、用量,旁边还画着简单的示意图。


    “现在,我跟着连队兽医站的刘技术员学习。”阿迪力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骄傲,“能看懂药瓶子上的字。能帮忙记病历。刘技术员说我学得好,以后能当兽医。”


    他合上笔记本,看着郑组长,眼神坚定:“学习让我不再是放羊娃。我能做更多事。我们牧区很多娃娃都想学。”


    阿迪力的话,以及他手中那本记录着他从文盲到能协助兽医工作的笔记本,和他眼神里焕发出的光彩,比任何华丽的汇报都更有力量。


    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因扫盲工作而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例子。


    舒染适时地开口:“郑组长,数据是冷的,但人是活的。阿迪力只是我们帮助的数千个扫盲对象中的一个。我觉得扫盲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让数字变得好看,更在于让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孩子,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有能力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郑组长站起身,绕过会议桌走到阿迪力面前,拍了拍阿迪力的肩膀上,“好!好小子!”


    “舒染同志,”郑组长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你举的这些例子很宝贵,比报表上的数字更有说服力。”


    他环视了一下会议室,面向所有工作组人说:“我们搞统计,不是为了揪住数字上的小数点不放,归根结底,是要看这项工作,到底给群众带来了什么。昨天我们看到了一些困难,今天,我们也看到了这些困难背后具体人的努力和变化。”


    他转而对孙处长说:“孙处长,你们的工作,有不足,有困难,但也有亮点有成效。特别是这种深入基层的做法值得肯定。扫盲工作,尤其是在边疆,急不得,但也慢不得。要的,就是这份扎实和耐心。”


    孙处长悄悄舒了口气,连忙点头:“是,是,郑组长批评得对,我们一定改进,一定更加扎实!”


    座谈会的后半程,气氛明显松弛下来。统计组开始更细致地询问一些具体教学方法和物资保障问题,舒染和孙处长一一作答。


    会议结束时,郑组长特意走到舒染面前,看着她眼下的疲惫,语气缓和:“舒染同志,辛苦了。回去把你们这些原始记录,挑一些有代表性的,整理一份简要说明,附在汇报材料后面。我们要带回去研究。”


    “是,郑组长。”舒染点头,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她知道,这一关算是险险地过了。但统计组最终的结论如何,上面会怎样看待他们的工作,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舒染走出会议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望向师部大院门口的方向,空荡荡的。


    第138章


    统计组离开后的几天, 师部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暗地里的波澜并未停息。


    关于统计组考察的评价,出现了几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舒染力挽狂澜, 用扎实的原始资料打动了领导;也有人私下议论,说她不过是运气好, 碰上个愿意听她卖惨的领导,红星岩那个烂摊子终究是硬伤。


    这些风言风语,或多或少也传到了舒染耳朵里。她没什么反应, 依旧每天埋首在办公室里,整理郑组长要的那些附带说明的原始资料。她写得很认真,每一份作业片段、每一条学习记录,都尽可能附上学员的简单情况和前后的变化对比。


    她知道这些东西递上去, 要么成为她工作扎实的铁证, 要么就可能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把柄。她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这天下午, 她正在誊写一份说明,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杨振华。他脸上带着温和笑容, 手里拿着两瓶橘子罐头。


    “舒染, 还在忙呢?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杨振华把罐头放在舒染桌角,语气自然, “后勤科刚到的,给你带一瓶, 甜得很。”


    舒染从报表中抬起头笑了笑:“杨干事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罐头, 反而顺势问道:“你来得正好。统计组这次突然下来又匆匆走了, 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你人在宣传科,消息灵通,可听到什么风声?”


    杨振华在她对面坐下, 神色坦然:“你倒是敏锐。”他压低声音,“上面对这次检查确实有些议论。有人说咱们师风头太劲,需要敲打,尤其关注你……”他顿了顿,话说得含蓄却明白,“和陈副处长那边的工作配合,可能被上面的人关注了。”


    舒染眸光微凝,指尖在文件边缘轻轻一划:“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统计组的郑组长明明肯定了我们的工作。”


    “源头还在查,但风声确实不小。”杨振华身体前倾,“我们科里最近整理材料,也隐约感觉到这股风向。总之,你多留心。”


    “明白了,多谢你提醒。”舒染语气真诚了些。


    “应该的。”杨振华站起身,“你能力突出,难免招人注意。清者自清,但有需要通气的地方,尽管说。”


    送走杨振华,舒染的目光落回那瓶橘黄色的罐头上。玻璃瓶身沁着水珠,这份人情她记下了,但她从不习惯白受馈赠。


    她想起前几天隐约听说,宣传科最近在筹备一期重要的思想汇报专题,时间紧,任务重,正为如何提炼亮点,让材料更出彩而犯愁。


    她在现代社会部时,单位里负责过不少这方面的汇报,对数据呈现和案例结合颇有心得。或许,她可以找个恰当的时机,在不越界的前提下,以交流学习的名义,帮他们梳理一下脉络,或提供几个新颖的切入点。


    她拧开瓶盖,橘子香气弥漫开来。她用勺子舀了一块橘瓣送进嘴里,甜意在舌尖化开。


    这份甜头她领了,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用她自己的方式不着痕迹地还回去。


    几天后的傍晚,舒染终于将整理好的厚厚一沓附加材料送到了孙处长办公室。


    孙处长翻看着那装订整齐且说明清晰的材料,连连点头:“好,好!舒染,你这活儿干得漂亮!有了这个,咱们心里就更有底了。”


    “处长,上面的最终结论,大概什么时候能下来?”舒染问。


    “估计还得一阵子,他们要汇总全疆的情况,还要评比。”孙处长放下材料,看着她,“怎么?心里没底了?”


    舒染坦诚地点点头:“有点。红星岩终究是个隐患。”


    “刘老师那边,工作组还没结论。”孙处长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只要咱们主体工作过硬,个别点的问题,影响不了大局。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两天。我看你脸色都不太好了。”


    舒染确实感到了疲惫,不光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紧绷。她点点头:“谢谢处长,那我先回去了。”


    走出办公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倒是让她清醒了些。她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到了办公楼后面那片白杨林。


    树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靠在一棵粗壮的白杨树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中的自然的味道,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舒染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开口:“回来了?”


    “嗯。”陈远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她睁开眼,看到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风尘仆仆又有些憔悴。


    舒染只当他又去出了任务,也没多问。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陈远疆走上前,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舒染接过,打开,里面是几块烤熟的肉,还带着余温,散发着肉香味。


    “路上打的,烤熟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


    舒染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统计组走了。”她一边吃,一边说,语气平静。


    “听说了。”陈远疆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明显清减了的脸上,“你做得很好。”


    “还不知道结果。”舒染嚼着肉,声音有些含糊。


    “过程比结果重要。”陈远疆顿了顿,补充道,“你做的事,对得起那些人。”


    他指的是那些学员。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她内心最在意的东西。


    舒染没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陈远疆就站在她身边,沉默地陪着。


    吃完最后一口,舒染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回去吧。”陈远疆说。


    “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白杨林,走向灯火零星的宿舍区。


    走到舒染宿舍门口,他停下脚步。


    “我明天要去趟首都。”他说。


    “嗯。”


    “早点休息。”他看着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


    “你也是。”舒染点点头,转身掏出钥匙开门。


    在她推开门进去的那一刻,陈远疆忽然低声开口:“你,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等舒染反应,转身大步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舒染握着钥匙站在门口,看着他已经空无一人的方向,良久才推门进屋,关上了门。


    舒染没有问那么多,陈远疆想告诉她,自然会说。


    等待的日子变得有些漫长。


    舒染强迫自己回到日常的工作节奏中,继续修订教材,跟踪各教学点的情况,甚至开始着手规划下一步如何巩固红星岩那样的薄弱环节。


    她用忙碌填充着每一分钟,不让自己有空隙去胡思乱想。


    师部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之前唱衰的声音似乎小了些,但观望的情绪更浓了。


    有单位的熟人偶尔会来找她,言语间多了打探,舒染一律以“等通知”搪塞过去。


    孙处长倒是显得比之前更有底气,几次处务会上都强调,要以此为契机,把基础工作做得更扎实。


    期间,舒染抽空去了一趟畜牧连。


    启明小学的孩子和家属们见到她依旧亲热。王大姐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连里的琐事,李秀兰则悄悄告诉她,周巧珍在的连队好像过得并不好。舒染听着,心里有些唏嘘,但更多的是对这片土地和这些人的牵挂。


    她去看望了阿迪力。小伙子又长高了不少,跟着刘技术员跑前跑后,皮肤晒得更黑,眼神却愈发亮堂。他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用铅笔认真记录着各种牲畜的常见病症和用药。


    “舒老师,刘技术员说,等我再学扎实点,就让我试着独立处理小毛病。”阿迪力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舒染看着这个曾经倔强地冲进教室,大喊“坏老师”的少年,如今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心里涌起了成就感。


    这也许就是她所有坚持的意义所在。


    从畜牧连回来,她的心安定了一些。无论上面的结果如何,她的路没有走错。


    时间一天天过去,关于全疆扫盲成果评比的消息,却像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连孙处长都有些坐不住了,往上面打了几次电话,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在汇总研究,请耐心等待”。


    这天下午,舒染正在核对一批新到的扫盲读物书目,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孙处长高兴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满面红光。


    “来了来了!舒染!上面的通知来了!”孙处长有些兴奋地说。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孙处长,以及他身后的舒染。


    “处长,结果怎么样?”一个年轻干事忍不住问。


    孙处长平复了一下情绪,“我们师……我们师的扫盲工作,获得了全疆的表扬!被评为扫盲先进师!”


    “哇!”办公室里爆发出欢呼声。


    孙处长继续念着通知:“……尤其肯定了我们在条件艰苦的牧区和偏远连队,因地制宜开展流动教学,注重实效,积累了大量一手资料的做法……认为这是‘值得在全疆推广的宝贵经验’!”


    欢呼声更响了,有人甚至鼓起了掌。


    舒染站在原地,感觉心怦怦跳。


    成功了?他们真的……成功了?


    孙处长走到舒染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舒染!好样的!你是头功!上面点名,要你把流动教学点的经验,整理成详细材料,上报教育厅!而且,通知里还专门提了,鉴于你的突出贡献……”


    他看着舒染,一字一句地说道:“决定授予你个人‘全疆扫盲先进个人’称号!还要给你记大功!”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舒染。全疆先进个人,这可是罕见的荣誉。


    舒染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巨大的喜悦和松懈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还有呢!”孙处长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通知里说,上面打算成立一个跨地区的扫盲工作指导小组,要从全疆抽调骨干!我们师推荐了你!舒染,你很可能要调上去了!”


    这个消息比之前的荣誉更让舒染感到冲击。去一个更大的平台,指导全疆的扫盲工作?这曾经是她隐约期盼过,却不敢深想的未来。


    同事们的祝贺声再次响起,将她包围。她机械地回应着,大脑却一片混乱。


    喜悦是真的,努力得到认可的激动也是真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不确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他?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天色湛蓝。荣誉和机遇将她推上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高峰。而高峰之上,风景未知,前路亦未知。


    第139章


    师部大院儿里, 关于舒染获得“全疆扫盲先进个人”并记大功的消息,很快传遍各个角落。


    舒染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怀里抱着本奖状, 还有用红纸包着的几十块钱奖金。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


    “舒染同志, 恭喜啊!”教育科的干事小张迎面走来,脸上堆着笑,“全疆先进个人, 咱们师部都好些年没出过了。”


    舒染笑笑:“都是组织培养,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是她近来愈发熟练的腔调。


    “哎呀,你就别谦虚了。”小张压低了些声音, “听说兵团那边都挂了号, 这回可是露了大脸了。”他目光在舒染手上那个红纸包上扫过, 带着羡慕的神情。这钱, 顶得上好些人半个月工资了。


    舒染不动声色地将拿着红纸包的手往身后收了收, 另一只手举了举奖状:“孙处长还等着我汇报工作, 先过去了。”


    “哎,好, 好,你忙。”小张赶紧让开道。


    舒染心下明白, 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羡慕有之, 嫉妒恐怕更多。


    回到教育科那间办公室, 气氛倒是热络了些。


    “咱们教育科的大功臣回来了!”几个同事也纷纷围过来道贺。


    “舒染同志,了不起啊!”


    “这下咱们科在全疆都出名了!”


    “晚上可得请客啊,舒染!”


    舒染脸上挂着笑, 一一应酬着,把奖状和奖金放在自己那张办公桌上:“请大家吃糖,吃糖。”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奶糖,拆开了分给大家。


    糖分到吴建国面前时,他正埋头看文件,没接。


    舒染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收回,只把糖轻轻放在吴建国摊开的文件边上,声音平和:“吴干事工作忙,糖给您放这儿了哦。”


    她没看吴建国变幻的脸色,转身把剩下的糖分完。


    孙处长这时走了进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都干活去。舒染啊,你来一下。”


    舒染跟着孙处长进了办公室。


    “坐。”孙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先点了支烟,“这次你给咱们师争了光,很好。”


    “处长,这是我应该做的。”舒染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恭敬。


    “嗯,”孙处长吐出一口烟圈,“荣誉是肯定了过去的成绩,但眼光要往前看。上面对咱们的教学点经验很感兴趣,跨地区指导小组的筹备文件已经下来了,”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推到舒染面前,“你是首批拟定的成员之一。”


    舒染伸手拿起文件。白纸黑字,上面清晰地印着“关于成立全兵团扫盲及基层教育巡回指导小组的通知”,后面附着的拟定名单里,“舒染”两个字果然在列。


    这意味着,她的机会更大,风险恐怕也更大。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孙处长看着她,语气带着期许,“也是更大的责任。你要做好准备,可能近期就会有任务下来。”


    “我明白,处长。”舒染郑重地点头,“我会尽快把手头的工作梳理好,做好交接准备。”


    “嗯,具体出发时间等通知。另外,”孙处长顿了顿,弹了弹烟灰,“统计组这次回去,反映了一些问题,比如红星岩那边……当然,总体是肯定的。你最近低调点,把后续的汇报材料做得再扎实些,特别是原始数据的整理,不要留任何给人说道的把柄。”


    舒染心里一凛,知道红星岩那个教学点还是留下了隐患。“是,我回去就整理,保证每一笔数据都有据可查。”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捏着那份通知,感觉手心有些汗湿。高升的机会近在眼前,可她却想起了陈远疆离开前说的话,以及红星岩教学点那个被带走的刘老师。


    “舒染,电话!”门口有人喊了一声。


    舒染回过神,走到办公室的电话旁,拿起听筒:“喂,哪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杨振华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说我们的先进个人回来了?晚上有空吗?食堂小灶今天有红烧肉,我请客,算是给你庆功。”


    舒染下意识想拒绝。陈远疆不在,她不想和杨振华走得太近,免得落人口实。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起杨振华上次送来的那个罐头,以及他透露的消息。人情债,最难还。


    “杨干事太客气了。”舒染语气轻松,“不过庆功可不敢当,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请教你,那就食堂见?”


    “好,六点,食堂门口等你。”


    挂了电话,舒染靠在墙上,轻轻吁了口气。利用?或许有点。但在这个地方,纯粹的好意太奢侈,更多的是这种带着目的的交换。她得学着应付。


    傍晚,舒染准时到了食堂。杨振华已经等在门口。


    “等久了?”舒染走过去。


    “没有,刚到。”杨振华笑了笑,打量她一下,“气色不错,看来这荣誉养人。”


    舒染没接这话茬,跟着他走进食堂。小灶窗口果然有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杨振华要了两份红烧肉,又打了两个素菜,找了个靠角落的安静位置。


    “来,祝贺你。”杨振华把一份红烧肉推到舒染面前,“这次可是扬眉吐气了。”


    “谢谢。”舒染拿起筷子,夹了块肉,慢慢吃着。肉质酥烂,咸香适口,确实是难得的美味。但她心里有事,吃得并不畅快。


    “听说,跨地区指导小组的名单定了?”杨振华状似无意地问起。


    舒染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你消息真灵通。”


    “宣传科嘛,总得知道风向。”杨振华笑了笑,“这是大好事,以后你的天地就更广阔了。说不定下次见你,我就得叫你舒领导了。”


    “杨干事说笑了,”舒染垂下眼,“都是为组织工作,在哪里都一样。”她顿了顿,放下筷子,“说起来,有件事还想请你帮忙。”


    “哦?什么事,你说。”杨振华来了兴致。


    “上次统计组来,虽然肯定了成绩,但也指出我们基层的宣传总结工作不够到位。我想着,能不能请你这位大笔杆子,帮我们教育科梳理一下宣传口径?特别是流动教学点这块,怎么把它的意义,说得更透彻,更……符合当前的精神?”


    舒染看着他,眼神诚恳,“你也知道,我搞具体工作还行,舞文弄墨实在不是强项。”这话半真半假。说是请杨振华帮忙,其实是把发稿的素材递给他。一是还他之前透露消息和罐头的人情,二是借他的笔和宣传科的渠道,为自己这套工作方法提前造势,堵住那些有可能会说她理论性不强、思想高度不够的人的嘴。她也知道杨振华好面子,喜欢被捧着的感受。


    果然,杨振华脸上露出受用的表情,嘴上却谦虚:“你这是找对人了还是找错人了?我这点水平,可别耽误了你的大事。”


    “杨干事要是水平不够,咱们师部就没人敢动笔了。”舒染奉承了一句,“就当帮我们科个忙,也是帮基层的同志们发声。”


    杨振华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成,既然你开口了。回头你把相关的材料,尤其是那些原始记录,拿给我看看,我琢磨琢磨,写个东西。”


    “那太感谢了!”舒染举起桌上的水杯,“以水代酒,敬你。”


    “客气什么。”杨振华也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下来。杨振华想送舒染回宿舍,被她婉拒了。


    “不了,我还得去办公室加个班,把孙处长要的材料赶出来。”舒染站在食堂门口,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杨振华也没坚持:“那行,你注意休息,别太累着。”


    看着杨振华走远,舒染没有走向办公室,而是沿着师部大院那条主干道慢慢往回走。


    她走到那排宿舍尽头,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前面就是保卫处的那排办公室,最边上那间,窗户漆黑。


    陈远疆去首都已经快半个月了,音讯全无。舒染猜他应该是去见那位收养他的老首长了,具体为了什么,他只字未提,她也不该问。


    舒染看着那扇黑黢黢的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不能停,也没时间伤春悲秋。孙处长要的汇报材料,杨振华那边等着要的基础资料,还有即将到来的指导小组任务,都需要她投入十二分的精力。


    推开宿舍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拉亮电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间屋子。桌子上还放着陈远疆给她的军用水壶。


    她走过去拿起水壶,拧开后发现里面是空的。她笑了笑,放下水壶,坐到桌前,摊开了稿纸。


    笔尖落在纸上。每一个字,她都写得很认真,力求逻辑严密,数据准确,不给任何人留下攻击的缝隙。


    写到关于红星岩教学点的情况说明时,她的笔停顿了很久。最终,她客观陈述了该教学点因地处偏远、牧民转场频繁导致的巩固率偏低问题,并附上了后续改进措施,对一些事只字未提,有些雷不能轻易去踩。


    写完报告,已是深夜。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拿出了另一沓稿纸。这是她酝酿了很久的东西——《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的初步框架。她把这段时间在师资培训、教材编写、流动教学点管理、生产学习一体化方面的所有经验和教训,都一点点梳理出来,试图形成一套可复制可推广的务实体系。


    她知道,这东西一旦拿出来,必然会触动到某些人,尤其是那些强调思想革新的派别。


    但她也清楚,要想走得更远,光靠零敲碎打的土办法是不够的,必须有自己的理论支撑和体系化的东西。


    窗外,万籁俱寂。


    舒染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沉在黑暗里的戈壁轮廓。


    陈远疆现在在做什么?那位老首长会让他留下吗?首都,那是一个离她无比遥远的世界。


    还有那份跨地区指导小组的调令,是坦途,还是新的风暴?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无论前面是什么,她都得继续往前走。


    第140章


    接下来几天, 舒染白天处理教育科的日常事务,应对各方的祝贺,晚上就在宿舍里整理撰写她的《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


    这手册是她心血, 也是她的野心。她要把在畜牧连、在流动教学点、在扫盲班摸爬滚打出的那些办法,系统化、条理化, 变成一套任何人拿到手里,都能大致知道该怎么在边疆这种特殊环境里开展基础教育的指南。


    这里面没有高深的理论,全是干货:怎么利用废弃工具棚和牧民毡房当教室, 怎么捡石灰岩、烧制骨笔代替紧缺的粉笔,如何快速培训稍有文化的知青成为能稳住课堂的教师,又如何将识字算数无缝嵌入日常生产环节,让学习立刻能看到效益……


    她知道, 这东西在他人眼里可能难登大雅之堂, 但它管用。在生存都艰难的边疆, 能让人看到实实在在好处的教育, 才是能活下去的教育。


    她写得投入, 几乎忘了外界。直到这天下午, 孙处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脸色有些凝重。


    “舒染, 你先看看这个。”孙处长递过来一份文件,是上级下发的一份内部通讯, 上面加印着“学习参考”的字样。


    舒染接过来,迅速浏览。这是一篇署名“郑涛”的文章。文章措辞激烈, 大量引用最新指示和精神, 核心观点是必须坚决打破因循守旧的教育模式,批判某些地区片面强调实用基础、文化扫盲,是忽视了思想引领, 是以方法上的勤奋掩盖懒惰,甚至是隐晦的批评论调,认为这降低了教育的格调和政治高度,未能充分发挥教育的积极作用。


    通篇看下来,舒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文章,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里面抨击的每一点,都能在她那本尚未完成的手册里找到对应。


    “处长,这篇文章……”舒染抬起头看着孙处长。


    “你看看就行,别太往心里去。”孙处长摆摆手,但眉头并未舒展,“风向嘛,总是一阵一阵的。不过,你正在搞的那个什么……手册?”


    “《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舒染补充道。


    “对,手册。”孙处长点点头,“思路是好的,也确实解决了我们这边的实际问题。但是,在表述上,可能要更注意一些。比如,多强调一下学习文化知识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政策、提高思想觉悟,别光盯着些具体事。”


    舒染沉默了一下。她知道孙处长这是保护她,在提醒她规避风险。但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如果连解决群众最迫切需求都成了错误,那教育为了什么?


    “处长,我明白您的意思。”舒染斟酌着词句,“我会注意在手册里加强思想引领方面的论述。但我认为,在边疆,让群众首先体会到学习文化能给他们的生产生活带来的便利和改善,本身就是最有力、最直观的思政工作。他们懂了道理,才能更真心实意地拥护政策,建设边疆。”


    孙处长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这个道理我懂,基层的人都懂。总之,你把握好分寸。手册可以继续弄,但先别急着往外拿,尤其不要送到那边去。”


    “是,我明白了。”舒染点头应下。她知道,孙处长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大的回护。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心情有些沉闷。她走到宣传科办公室附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杨振华正伏案写东西,见她进来,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舒染?稀客啊,快请坐。”


    “没打扰你吧?”舒染在他对面的空椅子坐下。


    “没有没有。”杨振华放下笔,热情地给她倒了杯水,“正想找你呢。你上次说的那些材料,我看了,很受启发啊!特别是结合生产实际那部分,我觉得完全可以提炼一下,写一篇有分量的报道,就讲咱们师如何通过务实教育,促进生产发展,巩固边疆建设。”


    舒染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机会,用宣传科的渠道,先把她这套理念的核心价值传播出去,抢占舆论阵地。


    “杨干事觉得可行?”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这方面你是专家,你觉得怎么写好,就怎么写。需要补充什么材料,我随时提供。”


    杨振华见她如此支持,更加高兴:“有你这句话就行!你放心,我一定把这篇文章写好,争取在《边疆日报》上发出来,让大家都看看咱们X师教育工作的创新和实效!”


    又闲聊了几句,舒染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杨干事,最近看到一篇关于教育革命‘破与立’的文章,,你看过了吗?感觉观点很新颖。”


    杨振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撇撇嘴:“看了。笔头子是厉害,道理一套一套的。不过真让他来基层待两年,就知道了。”


    他压低声音,“这人,背景硬,路子野,听说有些关系,说话冲得很。你……尽量别跟他有什么正面冲突。”


    舒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点点头:“谢谢杨干事提醒,我就是随便看看,学习一下。”


    离开宣传科,舒染心里的那点沉闷被警惕取代


    她回到宿舍,继续修改她的手册。只是在绪论和每一章的结尾,她都刻意加入了一些符合当前精神的论述。她写得别扭,但不得不写。


    写完最后一笔,已是凌晨。她看着厚厚一摞手稿,长长舒了口气。这东西就像她的孩子。现在,它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出世。


    她走到窗边,活动僵硬的筋骨。夜色深沉,看不到什么星光。陈远疆依然没有消息。


    她摩挲着桌上那个空水壶。不能等,也不能全靠别人。


    第二天,她去找了孙处长。


    “处长,关于巡回指导小组的工作,我想提前做些准备。”舒染开门见山,“我建议,是否可以以我们师的名义,先整理一份关于流动教学点和生产学习一体化模式的简要报告,附上一些典型案例和数据,提前寄送给小组的其他成员单位,也算是一种交流和学习?”


    孙处长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既能展示X师的工作成绩,又能体现积极主动的态度,便同意了:“可以,你来负责整理,弄好了给我看看。”


    舒染要的就是这个。她不能直接把手册抛出去,但可以通过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先把她这套理念的核心内容扩散出去,投石问路,看看反应。


    她精心挑选了畜牧连启明小学以及另外两个成效显著的流动教学点作为案例,重点突出了生产学习一体化带来的实际效益,数据翔实。


    报告写完,她特意请杨振华帮忙润色了一下文字,使其更符合公文规范,同时也更富有感染力。


    “舒染,你这报告写得好啊!”杨振华看完,由衷赞叹,“有理有据,比那些空谈强多了!”


    “都是实际情况。”舒染谦虚道,心里却安定了几分。


    报告以师部教育科的名义寄了出去,舒染等待着不知会从何方荡开的涟漪。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在办公室核对各连队扫盲巩固率的报表,通讯员小赵在门口喊:“舒染干事,电话!长途!”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她。


    舒染一惊,很快恢复好神色,放下笔,快步走了出去。


    拿起听筒,那边传来一个略显陌生的中年男声:“是X师教育科的舒染同志吗?”


    “我是,您哪位?”


    “我是巡回指导小组筹备办公室的王干事。”对方语气还算客气,“你们师寄来的那份关于流动教学点的报告,我们收到了。领导看了,很感兴趣,认为其中提到的思路很有启发性,符合我们屯垦戍边的实际需求。”


    舒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谢谢领导肯定,我们还在摸索阶段。”


    “是这样的,”王干事继续说,“领导特意指示,经过研究决定,正式抽调你进入我单位扫盲及基层教育巡回指导小组,担任组员。你看,有问题吗?”


    舒染的心猛地一跳,难道不是会议邀请,是直接调动?


    王干事继续道:“调令随后会正式下发到你们师部。考虑到小组工作即将全面展开,时间紧迫,请你尽快办理工作交接,于五日内报到。有没有问题?”


    五日?这么快!舒染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陈远疆还没回来,她连个通信地址都没有……


    “舒染同志?”王干事在那头催促。


    舒染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沉稳地回答:“没有问题。感谢组织信任,我服从安排,会尽快办理手续前往报到。”


    “好,那就这样。具体报到事宜,调令上会写明。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舒染站在原地,走廊穿堂风吹过,她感到一阵凉意,才发现自己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不是预想中的会议发言,而是直接上调。机遇来得又快又猛,不由分说地要把她卷向一个更高的地方。


    “舒染,上面来的电话?什么事?”孙处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办公室门口,显然听到了动静。


    舒染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处长,上面直接下调令,抽调我进入巡回指导小组,要求五日内报到。”


    孙处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一丝失落。


    他走过来,拍了拍舒染的肩膀:“好事!天大的好事!这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上面的认可!这是咱们整个X师的荣誉!”


    他声音不小,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都听到了,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道贺。


    “舒染,你这升得也太快了!”


    “以后就是领导了,可别忘了咱们啊!”


    “恭喜恭喜!”


    舒染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应付着众人的祝贺,心里却安定不下来。她看向孙处长:“处长,那我手上的工作……”


    “交接!马上交接!”孙处长大手一挥,“小张,你协助舒染,把她负责的流动教学点、师资培训、还有那个手册的初稿,都梳理清楚。舒染啊,到了那边,好好干,给咱们师长脸!”


    “我会的,处长。”舒染点头。


    整个下午,舒染都在忙碌的交接中度过。整理文件,交代各项工作的进展和注意事项,把她那本尚未完全定稿的《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初稿也复制了一份,留给科里参考。


    过程中,她几次走神。


    陈远疆。


    他去了首都,有没有去见那位老首长?他现在怎么样了?老首长会让他留下吗?他知不知道她这边的情况?她这一走,两人再见恐怕更难。她答应过等他回来,可现在……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在那的地址,电话、电报更是无从谈起。这个年代,一个人若刻意隐匿行踪,或者处于某种特殊任务或保护中,想要联系上,难如登天。


    一种焦躁啃噬着她的心。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更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藤蔓。但……


    “舒染,这份报表的数据对吗?”小张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回。


    舒染定了定神,接过报表仔细核对:“这里,红星岩三月份的巩固率,应该以重新摸排后的数据为准……”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感情是感情,事业是事业。她不能,也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去向就放弃这来之不易才争取到的上升通道。


    下班回到宿舍,看着这间住了不算太久的小屋,舒染心里空落落的。她开始收拾行李。东西不多,一个樟木箱子就能装下。


    她铺开信纸,想给他留封信。可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写什么?告诉他她高升了,走了,让他别担心?还是诉说她此刻的彷徨与不舍?都不合适。前者显得炫耀,后者显得软弱。而且,信往哪里寄?


    最终,她收起了笔和纸。


    第二天,调令正式下达。舒染跑完了所有手续,领了新的介绍信和粮票关系。杨振华来找她,脸上带着惋惜和祝福交织的神情。


    “走得这么急……本来还想等你回来,看看我那篇报道的校样。”他递过来一个笔记本,“这个送你。”


    舒染接过,是那种硬壳的采访本,很实用。“谢谢杨干事。”


    “客气什么。”杨振华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保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写信回来。”


    “好。”


    出发的前一晚,舒染几乎一夜未眠。她最后一次检查了行李,把那本《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的最终定稿小心地放在随身背包的最里层。这是她的投名状。


    天蒙蒙亮时,来接她去兵团的吉普车到了楼下。


    舒染拎着简单的行李下楼。孙处长和几个同事都来送行。


    孙处长不住地叮嘱:“到了那边,凡事多留个心眼。”


    “我明白,处长。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舒染真诚地说。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排小楼,陈远疆办公室的窗户依旧紧闭着。


    她最后挥手告别,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走吧,同志。”


    吉普车发动,驶出师部大院。舒染没有回头。


    她看着前方,通往兵团司令部的路,眼神中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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