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是陈远疆。


    舒染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原处, 随即又涌上一股气恼。她快步走过去,借着月光看清他倚靠在她门边的身影,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嗔怪:“陈特派员!你大半夜不声不响站在这儿, 是想吓死人吗?”


    陈远疆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 才站直身体,“路过。看你还没回来。”


    “路过?”舒染挑眉,看了看这僻静的角落, 离连部和他常去的巡逻路线都有一段距离,“陈特派员巡逻的范围还挺广。”


    陈远疆被噎住,沉默了一下,才转移话题:“这么晚, 不安全。”


    “我知道不安全, ”舒染没好气, “所以差点把你当坏人给捅了。”她晃了晃手里的匕首, 寒光在月光下一闪。


    陈远疆的目光在她手上的匕首停留一瞬, 眉头皱了一下:“以后尽量早点回。”


    “工作没做完。”舒染一边拿出钥匙开门, 一边说,“陈特派员要是没事, 就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她这算是下了逐客令。一方面是真被他吓了一跳有点恼, 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他似的。


    陈远疆却没动。


    舒染打开门, 转身看他:“还有事?”


    月光下, 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深邃。他看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 才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递过来。


    “这个,给你。”


    舒染接过来,冰凉的金屬外壳,圆柱形——是一把手电筒。


    这年头,手电筒在兵团也是紧俏物资,电池更是金贵。


    “照着路走。”陈远疆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扫过她身后那片黑暗的小路,“晚上回来,亮堂点。”


    “谢谢。”这次的道谢真诚了许多。舒染按了一下开关,一束光柱在地上投下一个光圈。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看着她手中亮起的光,似乎满意了,转身就要走。


    “等等。”舒染叫住他,想起王红花给的萝卜干,拿出那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王红花嫂子给的,我吃不完。”


    陈远疆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布包,有些错愕。


    “礼尚往来。”舒染笑了笑,不等他拒绝,便退回屋里,“路上小心。”


    她关上门。


    门外的陈远疆站在月色下,低头看着手里那包萝卜干,脸上露出柔和。他将布包揣进怀里,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小屋内的舒染,将手电筒放在桌子最顺手的位置,开始洗漱。她心里盘算着,下次去师部,是不是该买点毛线?天气渐渐凉了,或许……可以织条围巾?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赶紧摇摇头,把自己那点旖旎的心思压下去。


    事业才刚刚起步,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吧,绝对不能影响主线任务。


    秋意渐深,启明小学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舒染在教室正领着孩子们朗读她自编的《畜牧连实用识字歌谣》:


    “小羊羔,咩咩叫,吃饱青草长得好。”


    “拖拉机,轰隆隆,翻松土地好播种。”


    “工分票,记得牢,多劳多得心明了。”


    林雪舟在教室后排听课,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着。他不得不承认,舒染这套土办法虽然缺乏他推崇的系统性,但其强大的生命力和实用性,正在这些孩子身上展现出来。


    下课铃响起,孩子们涌出教室,在夯实的教室院子里追逐嬉戏。舒染和林雪舟走到教室门口,看着这群孩子。


    “进度比预想的要快。”林雪舟合上笔记本,“尤其是结合了牧区生活词汇后,牧民娃娃的接受度明显提高了。”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舒染用抹布擦掉黑板上的字迹,节省着粉笔的消耗,“让他们觉得学的东西有用,他们自己就会使劲。”


    “嗯。”林雪舟表示同意,随即又道,“不过,基础拼音和算术规律也不能放松,我这边提高组的几个孩子,已经可以尝试更复杂一点的运算了。”


    “你那边按计划推进就好。”舒染点头,“需要我配合什么,尽管说。”


    两人之间,已然形成了一种基于共同目标的工作默契。


    这时,王大姐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拎着个小篮子。“舒老师,林老师!”她嗓门洪亮,“刚出锅的豆腐渣饼子,李秀兰让我带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孩子们一听,欢呼着围了上来。王大姐乐呵呵地分发,还不忘叮嘱:“慢点吃,别噎着!石头,看着点弟弟妹妹!”


    舒染看着她麻利的动作和在孩子中间的威信,心里一动。她走过去,低声对王大姐说:“大姐,扫盲班那边,最近大家积极性怎么样?”


    “好着呢!”王大姐脸上放光,“自打上次你教了怎么认字、记字、识字,好些人回去就琢磨上了!红花那家伙,昨天还跑来问我‘注意事项’是啥意思呢!我看啊,她比谁都上心!”


    舒染笑了:“那就好。大姐,你现在是妇女代表,威信高,我想着,以后扫盲班日常的考勤、学习小组的划分,还有大家学习上遇到的普遍困难,你能不能多费心帮我收集整理一下?这样我备课也更有针对性。”


    王大姐一听,这是把她当自己人,委以重任啊!她立刻挺直腰板:“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谁要敢偷懒,我第一个不答应!”她现在越发觉得,跟着舒染干,不仅脸上有光,心里也亮堂。


    送走王大姐和孩子们,舒染和林雪舟开始收拾教室。


    “舒老师,”林雪舟一边摆放歪斜的板凳,一边看似随意地问,“你下次去师部述职,是什么时候?”


    “后天。”舒染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半截铅笔头,小心地放回笔盒,“怎么了?”


    “我整理了一份近期教学总结和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分析,或许……你可以带给孙处长看看。”


    林雪舟语气有些不太自然,递过来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我们这里条件虽然艰苦,但工作是在扎实推进的。让上级了解真实情况,也许……能争取到更多支持。”


    舒染有些意外地接过那几张纸。林雪舟的字迹工整有力,条理清晰,不仅记录了学生的学习进展,还附上了一些他对改进教学方法的思考,虽然其中仍带着些学院派的理想化,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好,我会的。”舒染认真收起,“谢谢你了,林老师。”


    林雪舟推了推眼镜,掩饰住一丝窘迫:“都是为了工作。”


    去师部的前一天,舒染在自己的小屋里整理述职材料。除了林雪舟那份,她更多的是自己准备的——厚厚一沓用各种废纸装订成的教材雏形、扫盲班妇女们写的歪歪扭扭但极其认真的作业样本、还有她画的许多反映兵团生活和牧区风情的简易插图。她要把畜牧连这个基层示范点最鲜活、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去。


    窗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她的小屋外停下。


    舒染心头微动,放下笔,走到窗边,透过那块深蓝色窗帘的缝隙向外看。


    陈远疆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没有敲门,而是像上次一样,似乎只是路过,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她的小屋,重点在窗户和门锁上停留片刻。


    舒染深吸一口气,主动推开门走了出去。


    “陈特派员。”她打招呼。


    陈远疆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来,身形顿了一下,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嗯。”


    “我明天去师部述职。”舒染直接说道。


    “知道。”陈远疆仿佛算准了日子一般。


    一阵短暂的沉默。


    “路上,注意安全。”陈远疆终于又挤出几个字,视线微微移开,看向别处。


    “嗯。”舒染点头,忽然想起件事,“对了,陈特派员,上次谢谢你送的手电筒,很实用。”


    陈远疆没回头,只从发出一个“嗯”的音。


    又是一阵沉默。


    舒染看着他那副明明关心却死死绷着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又有点柔软。她决定再主动一点,毕竟,感情的投资也需要策略。


    “我去师部,你有什么需要捎带的东西吗?或者……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谁?”她故意问得含糊,带着一丝试探。


    陈远疆看向她,“没有。”


    舒染心里有数了,见好就收。“那好吧。我这次去,可能还会跟孙处长讨论一下教材推广的事情,如果顺利,也许能给我们连队争取到更多铅笔和本子。”她把话题拉回工作,表明自己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事业。


    果然,陈远疆的神色缓和下来,他看着舒染,“工作上,你尽管放手做。”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连队里有我。”


    这六个字落在了舒染的心上。


    “谢谢。”舒染这次的道谢。


    陈远疆没再说什么,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枣红马便跑远了,陈远疆的身影很快融入暮色之中。


    舒染站在小屋门口,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转身回屋,继续整理材料。


    这次去师部,或许不仅仅是一次例行的述职。林雪舟的建议,陈远疆那句“连队里,有我”的承诺,还有孙处长之前流露出的对系统化教材的迫切需求……种种迹象都暗示着,变化的契机可能就在眼前。


    她必须抓住。不是为了离开畜牧连,而是为了能站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为启明小学,为这些孩子和妇女,也为她自己,争取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坚实的保障。


    她看着桌上那盏跳动的煤油灯,眼神明亮而坚定。


    第102章


    去师部的路, 依旧是那条颠簸的土路。舒染坐在卡车后厢的物资堆上,她怀里抱着那个装满材料的帆布包裹,紧了陈远疆的军大衣, 还是被冷风吹得脸颊生疼。


    路途漫长而枯燥。同车的还有机耕队去师部领配件的两个小伙子和后勤上去办事的老职工。小伙子们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见舒染没什么架子, 便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从拖拉机的故障说到团部宣传队的演出,倒也驱散了些许枯燥。


    “舒老师, 听说你们启明小学现在搞得可红火了?”一个小伙子问道,语气里带着敬佩,“连牧区的娃娃都来上学了?”


    “都是大家支持。”舒染谦虚地笑笑,“孩子们肯学, 比什么都强。”


    老职工扶了扶眼镜, 插话道:“是啊, 教育是根本。舒老师不容易啊, 一个人撑起一个学校。这回你去师部, 可得好好跟领导说道说道, 多给咱们娃娃多批一点本子。”


    “我尽力。”舒染点头,心里却想, 她想要的,恐怕不止是本子。


    聊了会天, 小伙子和老职工过着衣服闭目养神起来。舒染脑子里没闲着,反复推敲着等会儿见到孙处长要汇报的重点, 如何措辞才能既展现成绩, 又不显得骄傲,同时还能巧妙地提出目前面临的困难,比如资源的短缺。


    卡车驶入师部所在地。舒染在招待所放下简单的行李, 仔细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便径直朝着师部教育科所在的红砖小楼走去。


    比起畜牧连的土坯房和地窝子,师部俨然是另一个世界。整齐的砖瓦房,刷着标语的墙壁,偶尔驶过的吉普车,以及来往行人相对体面的衣着,都彰显着这里的层级。


    舒染熟门熟路地先到教育科报到。干事小张见到她,比上次更加热络,立刻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


    “舒染同志来了!路上辛苦!孙处长正在里面跟人谈话,你稍坐一会儿。”小张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笑意,“舒老师,你现在可是咱们师里的名人了,上次兵团工作会议回来,张副政委都点名表扬了!”


    舒染接过水杯,道了谢,谦虚地笑了笑:“都是组织培养,领导指导,还有连队同志们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个人没什么。”


    “哎,你就别谦虚了!”小张摆摆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啊,林副政委对你搞的那个示范点,特别感兴趣!”


    舒染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是吗?那是领导关心。”


    “可不是嘛!”小张似乎很乐意分享这些消息,“林副政委管着全师的文化教育工作,你们畜牧连搞得这么有声有色,他脸上也有光啊!我听说……”


    他看了看走廊方向,确认没人,才继续说,“他好像有意思想要把你们那个点,做成样板,重点推广呢!”


    舒染用水杯暖着手,状似随意地问,“孙处长最近忙吗?”


    “忙!怎么不忙!”小张压低声音,“全兵团教育工作会议刚开完,各处都在抓典型、推经验呢!咱们师里,你们畜牧连的示范点可是挂了号的!”他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


    舒染心里稍稍安定,看来上级确实重视。


    正说着,孙处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干部走了出来,孙处长亲自送到门口,态度很是客气。


    “杨科长慢走,教材修订的事情就按我们商量的办。”孙处长说道。


    “放心,孙处长,我们印刷厂一定全力配合。”那位杨科长笑着点头,目光掠过坐在外面的舒染,微微颔首示意,然后离开了。


    孙处长看到舒染带来的那一大包材料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舒染同志到了?快进来!”


    舒染连忙跟着孙处长走进办公室。


    “坐。”孙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在办公桌后坐下,“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谢谢处长关心。”舒染坐下,将怀里的帆布包放在腿上。


    “材料都带来了?”孙处长目光落在包上。


    “带来了。”舒染打开帆布包,将里面厚厚一摞材料双手递过去,“这是近期启明小学的教学总结,扫盲班的进展情况,还有我们尝试编写的一些实用教材初稿和林雪舟老师做的一份学情分析。”


    孙处长接过材料,翻看起来。他看得很仔细,不时用手指点着某处,或者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赞赏。


    “好,很好!”孙处长放下最后一页,抬起头看着舒染,“舒染同志,你们的工作做得很扎实,很有创造性!尤其是这些结合生产生活的教材雏形,非常有价值!也符合大方向!”


    得到直属领导的肯定,舒染心里踏实了不少。“处长过奖了,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主要是想让学习和实际需求结合得更紧密些。”


    “这个方向完全正确!”孙处长肯定道,“我们现在急需的,就是这种能让群众真正感受到学习用处的教材和教学模式。你们畜牧连这个示范点,算是立住了!”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我打算把你这些材料,加上林雪舟老师写的那份总结,一起整理出来,形成一个比较系统的报告,争取在师里先推广,甚至报到兵团去!”


    舒染心中狂喜,她压住激动,表态道:“谢谢处长!我们一定继续努力,把示范点的工作做得更扎实!”


    “嗯,”孙处长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小舒啊,示范点的工作要深入,要出更多可复制的经验,光靠你一个人埋头苦干也不行。眼界要放宽,格局要打开。”


    舒染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认真听着。


    “你呢,是块好材料,有想法,肯吃苦,群众基础也打得不错。”孙处长看着她,“但毕竟还年轻,基层经验需要沉淀,也需要从更高层面去思考问题。林雪舟同志嘛,虽说你和他一样都是科班出身,但他根正苗红,视野可能更开阔一些……”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舒染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孙处长似乎在暗示,示范点的工作需要“更开阔的视野”,而林雪舟的出身成了优势。


    “处长的意思是……”舒染试探着问。


    “哦,没什么具体意思,就是跟你聊聊。”孙处长打了个哈哈,重新坐回椅子上,“这样,你这两天就先留在师部,配合科里的同志,一起把这些材料梳理、提炼一下,争取在你回去之前,拿出一个初步的框架来。后续具体的编写和修订,可能还需要你经常过来。”


    “好的,处长。”舒染压下心中的疑虑,起身告辞。


    她按照指示,找到教育科负责具体业务的李干事,开始投入紧张的材料整理工作。


    师部的条件确实好很多,有相对充足的纸张和墨水,还有打字机。舒染和李干事,以及另外一位被临时抽调来的女干事,三人伏案工作,将舒染带来的那些零散却鲜活的内容,分门别类,去粗取精,试图构建出一个清晰的体系。


    工作间隙,舒染去开水房打水,正好遇到了也来打水的杨振华。杨振华如今在宣传科干得风生水起,见到舒染,很是高兴。


    “舒染!听说你来了,正想忙完手头的事去找你呢!”杨振华帮她拧开水龙头,“怎么样?这次过来是述职?”


    “杨干事。”舒染笑着打招呼。


    “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也这么熟络了,所以别这么客气,叫我振华就行。”杨振华笑着打量她,“刚从孙处长那儿出来?听说你们畜牧连示范点搞得风生水起,孙处长没少在会上表扬。”


    “嗯,孙处长让我留下来帮忙整理教材材料。”舒染接满水,盖上壶盖。


    “教材?是你们畜牧连那套吧?”杨振华消息很灵通,“这可是大事!林副政委亲自抓的样板工程。”


    舒染笑了笑,没接话,心里却琢磨着“样板工程”这个词的分量。


    杨振华左右看看,压低了些声音:“走,去我办公室坐坐。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跟你说。”


    到了杨振华的办公室,他给舒染倒了杯热茶,关上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着点严肃。


    舒染心里一紧,面上依旧平静:“杨干事,有什么事你直说。”


    杨振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舒染,你这次来,孙处长是不是跟你谈了示范点后续发展的问题?”


    舒染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处长说,眼界要放宽,格局要打开。”


    杨振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话啊,我听着也耳熟。”


    “杨干事,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舒染直接问道。


    杨振华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舒染,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跟你说点实在的。你们示范点现在做出了成绩,成了典型,这就好比一棵树结了果子,盯着的人就多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林副政委……前几天来教育科调研,特意问起了示范点的情况,尤其详细了解了林雪舟老师的工作。话里话外,对这个侄子能在基层踏实工作、发挥专业特长,很是欣慰。也提到了,典型要树得住,立得稳,后续的总结提炼和提升很重要,需要……需要更有理论高度和前瞻性视野的人才来把握方向。”


    舒染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杨振华的话和她从孙处长那里听到的隐约暗示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逐渐清晰的轮廓——林副政委希望他的侄子林雪舟,能在示范点这个已经打下基础的果实上,发挥更主导的作用,或者说,摘取更大的那份功劳。


    也许这并非出于恶意,甚至可能在他看来,这是对工作的重视和对侄子的培养。但在舒染这里,这无异于要动摇她在这个项目上最核心的地位和话语权。


    她辛辛苦苦,从无到有,在盐碱地上把启明小学和扫盲班一点点建立起来,摸索出这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现在,就因为林雪舟,就要拱手相让了?


    她没有让任何失态的情绪流露出来。


    杨振华看着舒染瞬间苍白又迅速恢复镇定的脸,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劝道:“舒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事估计还在酝酿阶段,孙处长那边态度也还有点模糊。毕竟,你的能力和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只是……有时候,事情不单单是能力和贡献那么简单。”


    舒染端起茶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里。她放下茶杯,抬起头,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波澜。


    “杨干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我知道了。”


    杨振华看着她这副样子,反而更担心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舒染看着窗外师部大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硬顶?肯定不行,那是螳臂当车。拱手相让?她不甘心。而且,她比谁都清楚,脱离了畜牧连那片土壤和她那套办法,林雪舟的那套理论高度能发挥多大作用,还是个未知数。


    她必须想办法破局。


    “我没什么打算。”舒染站起身,对杨振华笑了笑,“该汇报的工作汇报,该争取的支持争取。做好我分内的事就行了。”


    她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在师部流露出任何不满或抗拒的情绪。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是收集更多信息,是找到那个既能保全自己、又能保住成果的平衡点。


    杨振华又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这都是传闻,未必是真的。再说了,畜牧连那个摊子,离了你,别人未必能玩得转。孙处长还是很看重你的。”


    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轻松了些,“对了,上次给你的电影票,后来也没看成。正好,师部礼堂今晚放新片子,我这儿又弄到两张票,一起去看?也算放松一下,这段时间你也够累的。”


    第103章


    电影票?舒染愣了一下, 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很久以前杨振华是提过一嘴,但当时她被陈远疆找了个借口叫走了。此刻他旧事重提, 在这个节骨眼上,邀请的意味似乎比上次更明确了些。


    若是平时, 舒染或许会委婉拒绝,或者出于礼节应付一下。但此刻,杨振华透露消息的举动, 让她不得不多了几分权衡。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师部上层的动向。杨振华无疑是一个信息渠道。而且,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他,甚至……或许可以适当维持一种友善的关系?这无关感情, 只是一种处境下的社交策略。


    舒染迅速权衡利弊, 脸上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杨干事, 谢谢你还记得。只是……孙处长交代的任务很急, 今晚恐怕要加班梳理材料。电影……这次可能又看不成了, 实在不好意思。”


    她拒绝了, 但理由充分,态度诚恳, 给彼此都留了体面的台阶。


    杨振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 理解地点点头:“工作要紧,工作要紧。那就下次, 下次有机会再说。”


    “好, 下次有机会再说。”舒染从善如流,随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带着一丝探询, “杨干事,你在宣传科,消息灵通。关于示范点后续……林副政委那边,除了刚才说的,还有没有更具体的风声?比如……时间上,或者人选上?”


    杨振华看她主动问起,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具体时间还不清楚,但估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内的事。唉,这些话你听过就算,未必作准。”他适时止住,显得很谨慎。


    “我明白,谢谢杨干事。”舒染得到了更具体的信息,心里更沉了一分。她再次道谢离开了。


    回到那间临时办公的小会议室,李干事和那位女干事还在热烈地讨论着教材的章节划分。看到舒染回来,李干事招呼她:“舒染同志,快来看,我们觉得这个牧区实用词汇部分,可以再细化一下……”


    舒染走过去,看着桌上铺开的凝聚了她心血的材料,那些熟悉的字句,那些生动的图画,此刻却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努力集中精神,参与到讨论中,但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杨振华的话在脑海反复回响。


    她想起畜牧连那间教室,想起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神,想起王大姐、李秀兰那些妇女们从排斥到信任的转变,想起阿迪力终于开口认字时的笨拙与认真,想起陈远疆……


    这一切,难道就要这样拱手让人?


    就因为她成分不好?因为她没有背景?因为她只是个特约调研员,而非师里正式编制的干部?


    一股不甘从心底涌起。她舒染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不是为了在这个时代忍气吞声、为人作嫁的!她有自己的事业追求,有想要守护的人和成果,更有现代灵魂里的清醒利己。


    她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更不能在师部露出任何端倪。消息还只是传闻,未必成真。就算成真,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材料上。她开始更积极地参与到讨论中,不仅提出建议,更有意识地强调某些工作细节的复杂性和不可替代性,比如与牧区群众的沟通技巧、扫盲班妇女心理的把握、以及那些看似土办法背后蕴含的实践智慧。


    她在不动声色地铺垫,在孙处长和其他干事心中,加深自己与示范点深度绑定的印象。


    接下来的半天,舒染工作得比任何时候都投入专注。她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展现出的对基层工作的透彻理解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让李干事二人频频点头。


    傍晚,工作暂告一段落。舒染婉拒了李干事一起去食堂的邀请,说自己想再整理一下思路。


    独自一人走在师部略显清冷的院子里,晚风带着寒意。舒染裹紧了大衣,抬头看着师部办公楼那几个亮着灯的窗户,其中一扇,就是孙处长的办公室。


    她不能退缩,也不能蛮干。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去找孙处长探探口风?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或者……另辟蹊径?


    她想起陈远疆。如果他在,他会怎么做?但这件事,涉及上层,恐怕不是陈远疆一个师部特派员能轻易干预的。


    她慢慢踱步,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性,权衡着利弊。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保住自己的劳动果实,又能不得罪林副政委那样的实权人物。


    就在这时,她看到孙处长和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并肩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两人边走边谈,态度颇为熟稔。那个中年男人,舒染认得,正是她在林副政委考察启明小学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副政委本人。


    孙处长脸上带着笑容,正说着什么。林副政委微微颔首,目光随意扫过院子,恰好与站在不远处的舒染对了个正着。


    舒染心里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带着尊敬又不卑不亢的笑容。


    林副政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然后,他像是没看见一样,自然地转回头,继续和孙处长说着话,两人朝着家属院的方向走去。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她不知道林副政委是否认出了她,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个示范点创始人究竟是何看法。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她转身,朝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师部的夜晚比畜牧连安静得多,少了些带着沙尘的风,也缺了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羊咩。但这种安静,反而让舒染心里更不踏实。


    她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一幕幕:孙处长看似赞赏却带着保留的眼神,杨振华透露的消息,还有林副政委那看不出情绪的一瞥。


    “林雪舟主导方向……”舒染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她不是不能接受合作,甚至不介意分享功劳,但她绝不能接受自己一手创办、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启明小学和扫盲工作,被人轻易拿走果实,更何况是以“把握方向”为名,行鸠占鹊巢之实。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深知话语权和主导权的重要性。在这个年代,成分和背景如同无形的枷锁,但她偏要试试,能不能用能力和实绩,撬开一道缝隙。


    “不能坐以待毙。”舒染坐起身,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


    接下来的两天,她几乎泡在了那间临时办公的小会议室。她没再主动去打探消息,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材的整理和编写中。她比之前更细致,更严谨,不仅完善了原有的实用扫盲部分,还根据在师部家属工厂和直属学校的见闻,补充了更具普适性的教学案例和方法总结。


    她在材料中强化了自己作为实践者和探索者的角色。在描述某个教学方法时,她会详细写出最初面临的困难、尝试的过程、孩子们的反馈,以及最终如何调整成型。


    她想告诉所有看到这份材料的人:这些东西,源于最基层的实践,浸透着独一无二的经验,绝非一个空降的理论家能够轻易理解和复制的。


    李干事和那位姓赵的女干事对她的工作态度赞不绝口。


    “舒染同志,你这个的法子真是太妙了!简单明了,家属们一看就懂。”李干事指着一段内容,由衷地说。


    “主要是大家有需求,学起来就有动力。”舒染谦逊地笑笑,顺势说道,“其实基层很多方法都是被逼出来的,条件有限,就只能琢磨怎么用最少的资源,达到最好的效果。这里面很多细节,比如怎么跟那些一开始抵触的大人沟通,怎么让牧区的孩子对汉字产生兴趣,都需要慢慢摸索,急不来。”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感慨工作的不易,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强调自己工作的不可替代性。


    赵干事点头附和:“是啊,纸上谈兵容易,真正落地难。舒染同志你在下面,确实不容易。”


    舒染知道,这些话或多或少会传到孙处长耳朵里。她要的,就是在领导心里种下一个印象:舒染,是不可或缺的实践核心。


    这天下午,材料的主体部分终于初步定稿。孙处长召集几人开了个小会,肯定了进度,并让舒染准备一下,后天在教育科内部做个简要汇报,分享一下基层工作的心得。


    这将是一个展示和巩固自身价值的机会。舒染一口答应下来。


    散会后,她独自留在会议室,整理着散乱的稿纸。窗外传来人们下班的动静,师部大院渐渐喧闹起来。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准备去食堂吃点东西,然后回来继续准备汇报提纲。


    刚走出办公楼,就听到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舒染?”


    舒染回头,看到杨振华推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笑意。


    “杨干事。”舒染停下脚步。


    “刚下班?工作进展还顺利吗?”杨振华推着车走过来,很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


    “还行,材料差不多了,孙处长让我后天做个汇报。”


    “那是好事啊!正好让科里其他同志都学习学习。”杨振华笑道,随即压低了些声音,“对了,你听说了吗?林雪舟这两天可能也要来师部一趟。”


    舒染心头一凛,面色不变:“哦?林老师来是……”


    “说是汇报他那个‘提高组’的教学成果,顺便交流一下系统化教学的经验。”杨振华看着她,“看来,林副政委那边,动作挺快的。”


    舒染面上淡淡一笑:“互相学习是好事。林老师在理论方面确实有他的长处。”


    见她反应平静,杨振华有些意外,随即又道:“舒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哎,”舒染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就是把分内工作做到最好。至于其他的,组织上自有安排。”


    杨振华看着她沉静的面容,路灯初上,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他忽然觉得这个女知青,身上有一种他接触过的很多女同志都没有的东西。


    “你说得对。”杨振华点点头,“我相信组织会看到真正做事的人。”


    两人走到食堂门口,里面人声鼎沸。杨振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一起吃个饭?正好聊聊你后天汇报的事,也许我能提供点建议。”


    舒染正要回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食堂旁边那排白杨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即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那轮廓让舒染一眼就能认出来。


    陈远疆?——


    作者有话说:悄咪咪推一推下一本要开的预收文:《我为祖国采石油[六零]》[让我康康]


    第104章


    舒染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怎么会在这里?畜牧连离师部有大半天车程, 他……


    树下的人也看到了她,迈步走了过来,风尘仆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舒染脸上, 随即,像是无意般扫过她身旁的杨振华。


    那眼神很平静, 却让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陈特派员?”舒染是真的惊讶了,“你怎么来了?”


    陈远疆走到她面前,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杨干事。”他没有立刻回答舒染的问题, 而是先朝杨振华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陈特派员?真是稀客。”杨振华也颇为意外,脸上挂着客气的笑,“来师部开会?”


    “嗯。处理点公事。”陈远疆言简意赅,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舒染身上, 像是解释, 又像是陈述, “刚到。听说你在这里。”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舒染听懂了。他是到了师部, 打听到她在食堂这边,就找过来了。


    可是……“听说”?听谁说?他一来就打听她的行踪?


    舒染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陈远疆又道:“还没吃饭?”


    “正要去。”舒染下意识地回答。


    “一起?”陈远疆这话是看着舒染说的,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仿佛他从畜牧连赶过来, 就是为了和她一起吃这顿晚饭。


    杨振华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看看陈远疆, 又看看舒染,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种他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识趣地笑了笑:“那……舒染同志,陈特派员, 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汇报的事,回头再说。”


    说完,他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看着杨振华消失在食堂门口,舒染才转回头,看向陈远疆,挑了挑眉:“陈特派员,你这公事,办得挺突然啊?”


    陈远疆避开她探究的目光,抬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依旧平淡:“师部保卫处临时有个会议。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舒染差点笑出来,从师部大门到食堂,可一点也不顺路。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那双总是审查一切的眼睛,此刻却微微垂着,盯着地面。


    一个猜测忽然冒了出来——他该不会是……听说了杨振华邀约的事,特意跑来的吧?


    这个念头让舒染故意板起脸:“哦,开会啊。那陈特派员快去忙吧,别耽误了正事。”


    陈远疆终于抬起眼,看向她。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会开完了。吃饭。”


    说完,也不等舒染回应,径直转身朝食堂走去。那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反正我跟定你了”的执拗。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这师部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而眼前这个男人心里藏着的,或许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她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走入喧闹的食堂。


    “陈干事,”她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你该不会是怕我在师部被人欺负了吧?”


    陈远疆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舒染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听到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混在食堂的嘈杂里,几乎微不可闻。


    但舒染听到了。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食堂里人声鼎沸,混杂着饭菜香和嘈杂的谈笑。打饭窗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大多是师部各科室的干事和工作人员,衣着体面,神态也比连队职工多了几分闲适。


    陈远疆和舒染的出现,引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打量。陈远疆这身冷硬的气质,在师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舒染,虽然穿着朴素,但清秀的容貌和沉静的气质,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两人默默地排在队伍末尾。


    “想吃什么?”陈远疆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但舒染听清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在后世寻常不过的一句询问,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出自陈远疆之口,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上了点不合时宜的……亲密。


    “都行。”舒染垂下眼,看着自己磨得起毛的袖口,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陈远疆没再说话。轮到他们时,他上前一步,对着窗口里的师傅说道:“一份土豆丝,一份白菜粉条。四个窝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盆里所剩不多的红烧肉罐头,补充道,“再加一份红烧肉。”


    那红烧肉是稀罕物,油光锃亮,价格不便宜。舒染下意识想开口说不要,但陈远疆已经利落地付了钱和粮票。


    他端着堆得满满的铝制饭盒,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舒染跟过去,坐在他对面。


    小小的方桌,距离瞬间被拉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军装领口磨出的毛边,看到他挺直鼻梁上被风吹出的细微裂口。


    陈远疆将那份油汪汪的红烧肉推到舒染面前,自己则夹了一筷子寡淡的土豆丝,就着窝头,沉默地吃了起来。他的吃相不算文雅,却很有种效率,仿佛吃饭也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舒染看着眼前那份红烧肉,又看看他。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浑身上下透着一如既往的克制。


    她拿起窝头掰开,夹了一小块红烧肉进去。肥瘦相间的肉块在窝头衬托下显得格外诱人。她咬了一口,久违的肉香在口腔里弥漫开。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几乎是奢侈的享受。


    “连里……一切都好?”舒染咽下口中的食物,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她没问他来开什么会,她知道,他若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头也没抬,“孩子们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舒染的心软了一下。她想象孩子们趴在教室门口张望的样子。


    “快了,材料弄完,做个汇报就回去。”她说。


    陈远疆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落回饭盒里:“遇到麻烦了?”


    他问得直接,舒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能怎么说?说可能被人摘桃子?说领导可能想把她调走?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没有实证。


    “没什么,就是工作上的事。”她含糊道,低头喝了口白菜汤。


    陈远疆不再追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尴尬,这种沉默里,似乎流淌着某种无需言说的东西。


    周围的喧闹成了背景音,将他们这个小角落隔绝开来。


    舒染偷偷抬眼看他,他正专注地挑着粉条。


    “杨干事……”陈远疆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人怎么样?”


    舒染心里坠了一下,果然。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舒染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军用水壶——是陈远疆刚才递给她的那个,拧开,喝了一口水。动作不紧不慢,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她看着陈远疆,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狡黠:“杨干事?人挺热心的,消息也灵通。怎么了,陈特派员对他感兴趣?”


    她故意把问题抛了回去,想看看他的反应。


    陈远疆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松开。他避开她的视线,用筷子拨弄着饭盒里的白菜:“随口问问。”


    “哦——”舒染拖长了声音,身体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他还请我看电影来看。”


    这话一出,她看到陈远疆的眼神冷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他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舒染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又开始涌动,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等着他的反应。


    过了好几秒,陈远疆才重新拿起窝头咬了一大口,咀嚼的动作显得有些用力。他咽下食物,目光落在桌面的某一点,声音硬邦邦的:“师部……人际关系复杂。你一个人,多留个心眼。”


    咦?他没评论杨振华,也没有对电影邀约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这样一句干巴巴的长辈式叮嘱。


    舒染琢磨着,听出了别的味道。那是一种不便明言的关切,甚至……可能是一点酸意?


    她忽然就不想再试探下去了。有些东西,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反而更有韵味。


    “我知道。”舒染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点点头,“谢谢。”


    这句谢谢,含义模糊。谢他的提醒?还是谢他这份别扭的关心?或许都有。


    陈远疆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期间有认识陈远疆的保卫处干部过来打招呼,好奇地看了舒染几眼,陈远疆也只简单介绍是“畜牧连的舒染同志”,便再无多话。


    吃完饭,陈远疆利落地收拾好两人的饭盒。他站起身,目光落在舒染脸上。


    “走吧。”


    舒染愣了一下,“……去哪?”


    “送你回招待所。”陈远疆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抬手自然地接过舒染手里那个军用水壶,挎在自己肩上。“晚上路黑。”他解释了完他所有的行为,并给出了解决方案。


    舒染没再说什么,默默站起身,跟在他身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食堂。晚风吹来,走在前面的陈远疆侧头瞥了她一眼,脚步放缓了些,恰好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


    师部的路灯间隔有些远,周围偶尔有下班的人走过,看到并肩而行的他们,投来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


    脚步声在安静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和她的。


    舒染偷偷侧目看他。他走路的姿势永远那么挺直,肩背宽阔。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


    “汇报准备得怎么样了?”陈远疆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看她,目光看着前方的路。


    “差不多了。”舒染回答,“就是把我们在畜牧连做的那些事,挑重点说说。”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实话实说就行。你做的工作,大家都看得见。”


    “我知道。”舒染轻声说,心里安定不少。


    又走了一段,招待所的轮廓已经能看见了。陈远疆的脚步慢了下来。


    “林雪舟……”他再次开口,这个名字让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的审慎,“他伯父林副政委,为人还算正派,看重实绩。”


    舒染心头一动。他这是在给她提供信息,帮她分析形势。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所以,关键还是看你能拿得出的东西是不是够实,”舒染接话道,心里渐渐明晰。


    “嗯。”陈远疆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快又移开,仿佛只是无意的一瞥。


    已经到了招待所门口。灯光下,他的面容清晰起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就送到这吧。”舒染停下脚步,“谢谢你送我回来。”


    陈远疆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早点休息。”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将肩上的水壶取下,递还给她。“这个你留着,师部打热水方便。”


    “好。”舒染接过来,点点头。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舒染站在招待所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摩挲着手中那个水壶走进招待所。


    第105章


    师部招待所的房间里, 灯光昏黄。舒染坐在靠窗的小桌前,面前摊开着整理好的汇报提纲和厚厚一叠手写材料。


    窗外的白杨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几声远处卡车的鸣笛, 陈远疆的水壶就放在桌角。


    舒染的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却没有写下新的内容。


    陈远疆的到来, 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那句几乎听不清的“嗯”,他刻意挡风的动作,他生硬的陪伴和叮嘱, 还有林副政委那看不出深浅的一瞥……这些细节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放。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让她的感知更为敏锐。


    她很清楚,在这个强调集体和服从的年代,单纯地展示成绩、诉说辛苦是远远不够的。领导们需要看到的是“服从安排”, 是“大局观”, 甚至是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雪舟的到来, 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推力, 就是一种默契。


    直接对抗?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不仅会得罪林副政委, 很有可能会给她扣上骄傲自满、不顾大局的帽子。


    那么, 该如何破局?


    “麻烦……”舒染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低声自语。在这个成分论、出身论的年代,个人情感必须让位于现实生存。更何况, 陈远疆身份特殊,背景成谜, 与林副政委似乎也有旧谊。和他牵扯过深, 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时空, 有一个人,会因为听说另一个男人请她看电影,就不声不响地从偏远的连队赶到师部,用他那套别扭的方式宣示存在,提供支持。这种感觉,并不坏。


    然而,眼下绝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杨振华透露的消息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林副政委有意让林雪舟主导示范点,这意味着她辛苦开创的局面可能为人作嫁。孙处长的态度暧昧,既有赏识,也可能基于更复杂的考量。


    她必须抓住后天的汇报机会。


    舒染的身体向后靠去,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见识过更复杂的职场博弈和话语权争夺。那个时代教会她,有时候,以退为进,将自身价值与更高层面的利益进行捆绑,才是更高级的策略。


    她不能只说自己做了什么,她要让领导们意识到,她所做的,以及只有她能做好的这些事情,对于师部乃至兵团想要树立的这个招牌,有多么重要。


    思路逐渐清晰。汇报的核心,不能仅仅是展示成绩,更要强调她作为创始者和实践核心的不可替代性。她要让所有与会者,尤其是可能到场的更高层领导明白,启明小学和扫盲工作的灵魂,是她舒染与基层群众的实践智慧,是她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开拓局面的能力。


    她重新拿起笔,在提纲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可复制性、可持续性、群众基础、潜在风险。


    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符号——兵团基层教育探索中,最具代表性、最接地气、也最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标杆。


    最后一点,她写得格外谨慎。这不能是威胁,而必须是一种充满责任感的担忧。


    她知道,孙处长是务实派,看重工作实效。林副政委虽然可能想提拔侄子,但作为高级领导,他更在乎的是政治正确和工作成绩,一个失败的示范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要做的,就是在汇报中,巧妙地将“舒染”这个名字,和“示范点成功”这个目标,深度绑定在一起。让领导们觉得,维持现状,让她继续主导,是确保示范点成功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


    不能写成乞求的口吻,得是展示价值。


    思路清晰后,舒染感觉心中的块垒消解了大半。她开始重新调整汇报的结构和措辞,将那些现代管理思维中关于“核心竞争力”和“不可替代性”的概念,用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语言包装起来。


    直到夜深人静,隔壁房间的鼾声隐隐传来,舒染才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汇报提纲已经被修改得密密麻麻,重点突出,逻辑清晰,既充分展示了成绩,又恰到好处地暗示了关键所在。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窗边。深秋的凉意透过窗缝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拿起陈远疆那个水壶,拧开,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


    “尽人事,听天命。”她对自己说。但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听天由命的茫然。她为自己争取过,努力过,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无愧于心。


    第二天,舒染几乎足不出户,全心投入到汇报稿的打磨和演练中。她谢绝了所有不必要的打扰,连午饭都是请对面屋的女干事帮忙从食堂带回来的。


    下午,门外传来敲门声。舒染以为是女干事来了,头也没抬地说了声“请进”。


    脚步声走近,带着一种熟悉的沉稳。舒染抬起头,微微一怔。


    是陈远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苹果和几本书。


    “陈干事?”舒染放下笔,有些意外,“你怎么……”


    “顺路。”陈远疆把网兜放在桌子一角,目光扫过她铺满稿纸的桌面,“看你没去食堂。”


    他的解释依旧简洁,但舒染注意到他说的不是“开会顺路”,而是“看你没去食堂顺路”。


    “在准备明天的汇报。”舒染指了指桌上的稿纸,“时间有点紧。”


    陈远疆“嗯”了一声,视线落在那些写满字的纸上,没有追问具体内容,只是说:“劳逸结合。”


    然后,他拿起那几本书,递了过来:“看看有没有用。”


    舒染接过来一看,是几本关于教育学、心理学和边区社会调查的旧书,书页泛黄,但保存尚好。


    “这……”舒染惊讶地看着他,“你从哪里找来的?”


    “师部图书馆有些旧藏书,按规定不能外借,我跟管理员打了招呼,你可以在这里看。”


    舒染翻看着书页,发现其中一本《边区教育初探》里,某些段落旁边有极细的铅笔做的记号,勾勒的重点恰好与她思考的某些方向不谋而合。


    她抬头看了陈远疆一眼,他正看着窗外。


    她心里明白,他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和时间。


    “谢谢。”舒染真诚地道谢,手指摩挲着书页,“很有用。”


    陈远疆转回头,目光与她接触一瞬,又迅速移开,落在那个网兜上:“苹果是我买的。听说……补充维生素。”


    舒染看着那两个红彤彤的苹果,在这个季节的新疆,这也是稀罕物。她拿起一个,苹果带着清新的果香。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舒染摩挲着光滑的苹果表皮,心里权衡着。他的关怀如此明显,再装糊涂就是矫情了。有些话,必须说开,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她放下苹果,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陈远疆,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陈远疆,”她再次名带姓地叫他,“你对我这么好,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不怕……影响你的前途?”


    她想知道,在这个界限分明的时代,他愿意为这份尚未挑明的情感,承担多大的风险。


    陈远疆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舒染继续往下说,条理清晰,点明利害:“现在师部里,关于示范点、关于林老师、关于我,说什么的都有,眼睛都盯着呢。你一个师部保卫处的干部,三天两头往我一个成分不好的女知青这里跑,还这么……关心。”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依旧沉默,便把那层最关键的窗户纸捅破:“你就不怕有人捕风捉影,说你立场不坚定,跟资本家小姐划不清界限?说你利用职务之便,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缓,但问出的问题却很尖锐。在这个作风问题能毁掉一个人前途的年代,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林副政委昨天也看到你了。”舒染补充道,“他和你有旧谊,但越是这样,盯着你的人可能越多。你前途正好,为了这点小事,值得吗?”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陈远疆的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眼神沉了一下。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舒染能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口号声。


    过了许久,久到舒染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用玩笑话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时,他开口了。


    “我做事,只看该不该,不管别人怎么说。”


    “该”与“不该”,这是他最简单,也最根本的原则。


    “不管是林副政委那里,还是老首长那里,”他继续道,语气里没有攀附,也没有畏惧,“我尊重他们,但我的路,我自己走。”


    最后,他总结道:“我的前途,我自己挣。不靠揣摩上意,也不靠避嫌。如果连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人、对的事都做不到,这前途,不要也罢。”


    舒染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在这个年代能遇到这样一个执拗又真诚的人,是何其珍贵。


    她忽然觉得,之前那些关于利弊得失的算计,在他这番直白坦荡的话语面前,显得有些狭隘了。


    “我明白了。”舒染拿起一个苹果,递向他,“一起吃?”


    陈远疆看着递到眼前的苹果,又看看舒染带着笑意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


    他拿着苹果,没有吃,只是握在手里。


    “明天的汇报,”他换了个话题,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林副政委可能会到场。”


    舒染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做好准备。”陈远疆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鼓励,“你做得到。”


    说完这句,他似乎完成了此行的所有任务,不再停留。


    “我走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陈远疆。”舒染在他身后叫住他。


    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谢谢你。”舒染说,声音柔和,“书、苹果……还有你的话。”


    陈远疆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应,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舒染看着桌上那几本书和两个苹果,拿起那个被陈远疆握过的苹果,咬了一口,果肉又甜又脆,汁液里带着一丝酸。


    第106章


    第二天上午, 师部教育科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除了孙处长、李干事、赵干事等教育科人员,还有几位舒染不认识的、气质沉稳的中年干部坐在前排。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孙处长旁边的林副政委。他穿着便装, 神色平和,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让舒染有些意外的是, 杨振华也来了,坐在靠后的位置,对点了点头。


    会议室里的气氛算不上严肃, 但也绝不轻松。


    舒染站在讲台前,深吸一口气。她今天穿上了自己最整洁的一身旧军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清亮, 姿态沉着。


    她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陈远疆,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但在她看过去时, 表情变得柔和, 冲她点了一下头。


    她也看到了坐在稍后位置的林雪舟。


    “各位领导, 各位同志,”舒染开口了, 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基层磨砺的沉稳,“我今天汇报的题目是《扎根基层, 务实创新——畜牧连启明小学扫盲与基础教育工作实践与思考》。”


    她没有用任何花哨的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她首先展示了孩子们最初的作业本,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用石灰块画的画, 与现在工整了许多的字迹和简单的造句形成鲜明对比。


    她没有过多强调自己的功劳,而是用大量生动的细节,还原了工作的全过程。


    她讲到如何动员学生:“……光讲大道理没用, 得让他们看到实惠。我跟一位文盲母亲说,认了字,以后领工分票不怕被人糊弄。跟牧民大叔说,让孩子学点汉字,将来看得懂兽药说明,羊羔生病少死几只。他们听不懂‘开启民智’,但他们听得懂‘少吃亏’、‘多活羊’。”


    台下有人微微颔首。


    她讲到如何解决资源困境:“……没粉笔,捡石灰块,去石灰窑废料堆找能写字的碎石灰头。没纸,就用旧报表背面,孩子们在地上划拉也行。后来,连队家属帮我们收集用过的练习本,李秀兰同志从副业队找来烧过的羊骨头,我们削尖了当笔用。办法总比困难多,就看肯不肯想,肯不肯干。”


    她展示了自制的石灰笔、骨炭笔,还有那些用废纸装订的练习本。


    她重点阐述了“生产学习一体化”和“实用扫盲”的理念:“……我们把课堂搬到田埂上、渠沟边,干活歇气的时候,教他们认有关生产的字词。许君君卫生员教他们卫生知识。这些知识,学了马上就能用,大家就有兴趣。扫盲不是为了一张文凭,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让脑袋更清楚。”


    她提到了遇到的阻力,比如周巧珍的刁难、赵卫东最初的不理解,李大壮事件后家属态度的转变,但最后都妥善解决并赢得了支持。


    她甚至没有回避周文彬事件,将其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强调了在边境地区保持警惕的重要性,以及教育工作中品行引导的必要性。


    在讲到关键处时,她会自然地引用准备好的那几个关键词。


    “……我们认为,启明小学和扫盲工作能取得一点成绩,关键在于探索出了一套可持续的模式,它根植于我们的生产生活,不脱离实际,也因此具备了在类似连队复制推广的可能性。”


    “……这项工作离不开深厚的群众基础。与牧区老乡的信任,与连队家属的理解,是我们能够深入下去的前提。任何工作方法的调整,都需要考虑到是否有利于维护和巩固这个基础,避免可能产生的潜在风险,影响大家对示范点的信心和观感。”


    她没有提到林雪舟,更没有提及任何可能的变动,但每一句话,似乎都在为维持现状提供注脚。她将自己的工作,上升到了方法论和群众路线的高度。


    台下很安静,只有舒染清晰的声音和偶尔翻动稿纸的声响。林副政委听得很专注,孙处长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


    汇报的最后,舒染总结道:“……在畜牧连这段时间,我最大的体会是,基层教育工作,不能脱离实际,不能高高在上。我们耐心了解群众需要什么,担心什么,期盼什么。教育的力量,不在于教了多少深奥的知识,而在于它是否让群众感受到了知识带来的力量和尊严。这条路很难,需要耐心,需要智慧,更需要一份扎根下去的决心。我愿意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摸索下去,也希望我的这些不成熟的经验和教训,能为我们兵团基层教育事业的发展,提供一点点参考。”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静默了片刻,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舒染鞠躬,目光扫过台下。她看到孙处长赞许的眼神,看到李干事等人由衷的佩服,也看到林雪舟眼中复杂的情绪,有震撼,也有深思。


    最后,她的目光与陈远疆相遇。他依旧严肃地坐在角落,但舒染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又慢慢松开。


    林副政委侧过头,对孙处长低声说了句什么。孙处长点了点头。


    孙处长做了总结,再次肯定了舒染的工作,强调了基层教育工作的不易和示范点的重要性。他没有提及任何人事安排,只是要求教育科尽快将舒染带来的材料整理完善。


    汇报似乎圆满结束。


    散会后,人们陆续离开。舒染收拾着讲台上的材料。


    “舒染同志。”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舒染抬头,是林雪舟。


    “林老师。”舒染点点头。


    “你的汇报很精彩。”林雪舟的语气很诚恳,“比我之前想象的要深刻得多。我承认,我之前有些想法,确实脱离实际了。”


    舒染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林雪舟会主动来说这些话。


    “林老师客气了,我们只是侧重点不同。”舒染保持着礼貌,“系统化的知识也很重要,尤其是在孩子们有了一定基础之后。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林雪舟看着她,眼神复杂:“我伯父……林副政委,他刚才跟我说,实践出真知,让我多跟你学习。”


    舒染心中一动,面上不露声色:“互相学习。”


    林雪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林副政委那边似乎有事找他,便匆匆告辞了。


    孙处长走了过来。


    “舒染同志,讲得很好,很扎实。”孙处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特别是关于可持续和群众基础的思考,很有见地。”


    “谢谢处长,我只是把实际情况和大家做了汇报。”舒染谦逊地说。


    孙处长点点头,像是随口一提:“嗯,实事求是就好。对了,雪舟同志下午也会交流一下他的教学心得。你们都是年轻人,有文化,有想法,以后要多交流,共同把我们师的教育工作搞好。”


    舒染心里一紧,面上却笑容不变:“是,处长,我一定多向林老师学习。”


    孙处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杨振华这时走了过来,低声道:“讲得真不错,我看孙处长很满意。”


    “谢谢。”舒染道谢,心里却明白,孙处长的满意,和最后那句关于“多交流”的提点,并不矛盾。领导的艺术,在于平衡。


    舒染抱着材料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遇到了在等她的陈远疆。


    “感觉怎么样?”他问,依旧是言简意赅。


    “应该……还行。”舒染笑了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疲惫。


    陈远疆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极其快速地从她头发上拿下一小片不知何时沾上的纸屑。


    舒染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陈远疆已经收回了手,将那点纸屑捏在掌心,目光看向别处。


    “回去休息。”他说,“后面可能还有安排。”


    “什么安排?”舒染追问。


    “不清楚。”陈远疆摇头,“等通知吧。”


    他陪着她往招待所走。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招待所门口时,陈远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不如你。”


    舒染怔住,随即失笑。这个男人,安慰和夸奖人的方式都这么别具一格。


    “我知道。”舒染昂起头,带着点小得意,“我一直都知道。”


    陈远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嘴角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我下午回连队。”他说。


    “这么快?”舒染脱口而出。


    “嗯。有任务。”陈远疆看着她,“你这边……事情定了,也早点回来。”


    “好。”舒染点头,“等我回去。”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师部办公楼的拐角,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回到招待所房间,四仰八叉地趴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汇报的紧张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


    她走到窗边,看着师部大院裡来来往往的人。


    未来的路还很长,事情还没有彻底定调,林雪舟的存在依然是个变数。


    她一定会找到破局的方法。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孙处长秘书的声音:“舒染同志在吗?孙处长请你过去一趟。”


    舒染的心提了起来。来了。是尘埃落定,还是新的波澜?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第107章


    舒染跟着孙处长的秘书, 走在师部办公楼安静的走廊里。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面上却保持着镇定。刚才汇报成功的喜悦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又悬了起来。孙处长这个时候找她, 谈话内容不言而喻。


    秘书在一扇挂着“处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停下,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孙处长的声音。


    秘书推开门, 侧身让舒染进去,随后便轻轻带上了门。


    孙处长的办公室不算大。孙处长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支钢笔, 正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


    林副政委并不在。


    “孙处长。”舒染恭敬地叫了一声。


    “舒染同志来了,坐。”孙处长抬起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脸上带略显严肃的笑容。


    舒染依言坐下, 腰背挺直, 双手放在膝盖上。


    孙处长放下笔, 双手交握放在桌上, 看着舒染, 开门见山:“你刚才的汇报很成功。林副政委和其他几位领导, 都对你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


    “谢谢处长,谢谢领导肯定。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舒染谨慎地回答。


    “嗯, ”孙处长点点头,话锋却一顿,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和林雪舟同志, 在畜牧连这段时间, 工作上配合得怎么样?”


    又来了。舒染心道,果然绕不开这个话题。


    她斟酌着词句,客观地说:“林老师理论功底扎实, 工作也很认真。我们在教学方法上有些不同的看法,但目标都是为了把孩子教好。近期我们分工协作,他负责提高组的系统教学,效果也不错。”


    她没有贬低林雪舟,也没有过分自谦,只是陈述事实。


    孙处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林雪舟同志是师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学历高,有热情,林副政委对他寄予厚望。这次示范点建设,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平台。”


    舒染的心缓缓下沉。孙处长的话,几乎印证了杨振华的猜测。


    她沉默着,没有接话,等待孙处长的下文。


    孙处长看着她沉静的面容,似乎也在斟酌措辞,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组织上考虑,启明小学示范点的工作,需要进一步加强领导力量,统筹规划。林雪舟同志在这方面,有他的优势。当然,你在基层摸索出的这套经验,非常宝贵,是不可或缺的。”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舒染的反应,见她依旧平静,才说出核心安排:“我和几位领导商量了一下,林雪舟同志主要负责示范点的整体规划和向上衔接,你呢,侧重负责具体的教学实施、扫盲班以及牧区联络。你们二人要紧密配合,共同把示范点建设好。你有什么看法?”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寂静。


    舒染垂着眼睑。这个安排,听起来似乎合理,分工明确。但“主要负责整体规划”和“侧重负责具体实施”,其中的主次轻重,一目了然。她被巧妙地放在了执行者的位置上。林雪舟则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更具话语权的角色。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但她很快压了下去。这就是现实。在这个看重出身和资历的年代,她能争取到“不可或缺”的评价,能继续留在自己开创的事业里,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硬抗,没有任何好处。


    她抬起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语气平和地问:“孙处长,这是组织的正式决定吗?”


    孙处长推了推眼镜:“算是初步意向,还需要走程序。想先听听你个人的想法。”


    个人的想法?舒染心里苦笑,她的想法重要吗?但她知道,此刻的态度很重要。


    她抬起头看着孙处长:“孙处长,我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任何岗位上,我都会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启明小学就像我的孩子,我只希望它能越来越好。林老师有他的长处,我们互补协作,我相信能把示范点建设得更好。”


    她没有抱怨,没有不满,甚至主动表达了协作的意愿。这份识大体、顾大局的态度,让孙处长眼中闪过赞赏。他原本还担心舒染会想不通,闹情绪。


    “好,很好。”孙处长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不少,“舒染同志,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你的能力和贡献,组织上是看在眼里的。这次分工,也是从大局出发,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推动工作。你积累的实践经验,是示范点最宝贵的财富,一定要发挥好。”


    “我明白,谢谢处长。”舒染点头。


    “嗯,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具体的工作安排,等正式文件下来,会通知你和林雪舟同志。”孙处长做出了结束谈话的姿态。


    “好的,孙处长,那我先走了。”舒染站起身,礼貌地告辞。


    走出孙处长的办公室,带上门,舒染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释然。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样的安排,心里终究不是滋味。那是一种自己精心培育的幼苗,眼看要开花结果,却被别人伸手摘走大部分果实的感觉。


    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至少,她没有被调离,她依然可以守护着她的学点。只要还在这个位置上,她就还有空间,还有机会。林雪舟想要“整体规划”,那就让他去规划好了,真正的根基依然握在她手里。


    回到招待所,舒染发现林雪舟竟然等在她的房间门口。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来回踱步。


    看到舒染回来,他立刻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歉意的表情。


    “舒染同志,你回来了。”


    “林老师,找我有事?”舒染拿出钥匙开门,语气平淡。


    两人走进房间。林雪舟搓了搓手,似乎难以启齿。


    “那个……孙处长……找你谈话了?”他终于问道。


    “嗯。”舒染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他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林雪舟接过水杯,没有喝,低着头:“我……我知道这个安排,对你可能不太公平。启明小学是你一手创办的,所有的基础都是你打下的。我……”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困扰:“我伯父确实希望我能在这个岗位上得到更多锻炼,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要抢夺你的成果。我只是……只是觉得,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件事做得更好。”


    舒染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理想主义,但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世故,至少此刻,他表现出了他的愧疚和坦诚。


    她忽然觉得,和林雪舟这样的人共事,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他比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要强。


    “林老师,”舒染开口,声音缓和了许多,“你不用觉得抱歉。组织的安排,我们个人服从就是了。孙处长也说了,我们各有所长,分工协作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怎么规划,都不能脱离畜牧连的实际,不能脱离孩子们和职工群众的真实需求。那些花架子的东西,在这里行不通。”


    林雪舟连忙点头:“这个我明白!你的汇报给我很大触动。我承认,我之前有些想法确实太理想化,脱离实际。以后在制定规划时,我一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尤其是基层实践这一块。”


    他的态度很诚恳。舒染点了点头:“那就好。具体教学工作、扫盲班和牧区联络,我会负责好。需要什么材料,或者需要了解什么情况,你随时可以找我。”


    这算是初步达成了工作上的默契。


    林雪舟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不少:“谢谢你,舒染同志。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放下没喝的水杯,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回头说:“陈特派员他已经回连队了。”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林雪舟离开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舒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陈远疆回去了,居然没来和她告别。不过,这倒也符合他的风格。


    她摸了摸桌子上那个他留下的军用水壶,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她在师部的任务基本完成,归心似箭。


    两天后,舒染接到了返回畜牧连的通知。师部对示范点的正式文件还没有下达,但她可以先行回去,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转。


    回去的交通工具,依然是一辆往各连队运送物资的敞篷卡车。舒染抱着简单的行李,爬上了车厢,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卡车颠簸着驶出师部,熟悉的戈壁滩再次映入眼帘。与来时的心情不同,此刻的舒染,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坚定。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眯着眼,看着远处天地交接的辽阔线条,心里盘算着回到连队后要做的事情:孩子们的学习进度、扫盲班妇女们的识字情况、牧区教学点的推进、还有……那个人。


    想到陈远疆,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那个沉默寡言,却会用行动表达一切的男人。


    第108章


    卡车在颠簸中前行, 离畜牧连越来越近。


    她已经能看到连队那片低矮的建筑轮廓,还有那面在坡上飘扬的五星红旗。


    就在卡车快要驶入连队路口时,舒染看到路边的坡地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牵着马站在那里。


    是陈远疆。


    他像是恰好巡逻到此,又像是……早已等在这里。


    卡车减速, 准备拐弯。陈远疆的目光落在了车厢里的舒染身上。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叫,只是站在那里, 身姿挺拔,静静地望着她。


    舒染扶着车厢挡板站起身,也望着他。


    距离渐近,她能看到他军装上的尘土, 看到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卡车驶入连队, 他的身影被房屋遮挡, 消失在视线里。


    但舒染知道, 他就在那里。


    卡车在连部门口停下, 舒染拎着行李跳下车。早已得到消息的石头、栓柱等一群孩子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舒老师回来了!”“舒老师, 我们想你啦!”


    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也笑着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可算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


    “没事儿。”舒染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头, 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她抬头, 看向陈远疆刚才站立的方向, 虽然已经看不到人,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 注视着她,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她。


    回到畜牧连的舒染,迅速投入到熟悉的工作节奏中。师部之行仿佛一场短暂的梦,梦醒了,她依然是那个舒老师。


    连队里似乎一切如旧,又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孩子们见到她更加亲热,家属们打招呼时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敬佩。赵卫东看到她,依旧是那副“生产为重”的表情,但眼神里的挑剔似乎少了一点。连马连长见到她,都会主动问一句:“舒老师,学校有啥困难没有?”


    这种变化,舒染心知肚明,源于她在师部汇报的成功,也源于那份尚未正式下达、但风声已经传开的“分工安排”。


    林雪舟比她晚两天回来。他带回了师部教育科下发的征求意见稿,里面果然强调了规范化、系统性和理论提升。林雪舟显得干劲十足,一头扎进了连部给他腾出的一间小办公室,开始起草畜牧连示范点的“三年发展规划”。


    舒染对此不置可否。她照常上课,管理扫盲班,定期去牧区。只是,在教学中,她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孩子们进行更系统的归纳总结;在扫盲班,她加入了更多与连队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实用文书教学,比如简单的工作汇报;去牧区时,她不仅教孩子,也开始尝试用更简单直白的方式,跟牧民他们聊聊文化交融。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既配合着规范化的大方向,又牢牢抓住实用性这个根。


    这天下午,舒染正带着孩子们在教室外清扫落叶。深秋的戈壁滩,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陈远疆骑着马从连部方向过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勒住缰绳,停在离学校不远的路边,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舒染和孩子们。


    他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马背上驮着些东西,用帆布盖着,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陈特派员。”舒染直起腰招呼了一声。孩子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他。


    陈远疆的目光在舒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她握着扫帚的手指上。


    他应了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从马背的帆布底下拿出一个小布袋,走到舒染面前,递给她。


    “什么?”舒染有些疑惑地接过。


    “羊油。”陈远疆言简意赅,“你可以用来做搓手油。防冻。”


    舒染愣了一下,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块凝固的羊油。在这里,这算是很好的防冻护肤品了。她抬头看他:“谢谢。你从哪里弄来的?”


    “牧区换的。”陈远疆避开她的视线,看向那些堆在一起的落叶,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扫了起来,“快入冬了,注意保暖。”


    他的关心总是这样,隐藏在看似平淡的行动和简短的话语里。


    舒染收好那块羊油,“我知道。你也一样。”


    陈远疆没说话,只是又“嗯”了一声,认真地挥舞着扫帚,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舒染想了想,主动提起:“林老师回来了,正在弄示范点的规划。”


    陈远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目光里带着询问。


    “师部的意思,以后他主要负责规划和向上衔接,我负责具体的教学和实施。”舒染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陈远疆的眼神锐利了几分:“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舒染笑了笑,“服从安排呗。规划是蓝图,实施是根基。把根基打牢了,蓝图才能变成房子,不然就是空中楼阁。”


    她的话意有所指。陈远疆听懂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受了委屈,却依旧思路清晰的姑娘,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她很坚韧,也很有智慧。


    “需要帮忙吗?”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暂时不用。”舒染摇摇头,眼神里透着自信,“我能处理好。”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背着的旧挎包里拿出那个军用水壶,递还给他:“这个还你。谢谢了。”


    陈远疆看着那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水壶,没有立刻去接。


    “你留着用。”他说,“师部打水方便,连队用水紧张。”


    这理由找得……舒染差点笑出来。连队用水是紧张,可她一个老师,还不至于连喝的水都保障不了。他分明是想把这水壶留给她。


    她也没再推辞,从善如流地把水壶又塞回挎包:“那行,我就不客气了。”


    陈远疆看着她的动作,嘴角牵动了一下。


    这时,一阵更大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迷得人睁不开眼。舒染下意识地侧过头,用手挡在眼前。


    陈远疆往前迈了半步,高大的身形恰好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为她隔开了大部分风沙。


    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无意间的站位。


    但舒染感觉到了,那瞬间笼罩过来的影子,让她心头一跳。


    风过去了,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原位。


    “我走了。”他说完,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迈开步子跑远了。


    *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戈壁滩上的草彻底枯黄,被风吹得伏倒在地。树上也只剩光秃秃的树枝,风一吹,呼呼啦啦的。远处荒凉的盐碱地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今年的冬天来的很早,天气也格外冷。


    启明小学的教室虽然之前用夯土加固了墙壁,换了厚实的木门,教室里也架了炉子,但就是让人感觉到不暖和。


    孩子们坐在里面上课,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鼻涕直流。


    舒染看着心疼,和林雪舟商量想办法保暖。


    林雪舟从规划书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按照规范,教室取暖应该再加装火墙或者火炉。我已经在规划里写了申请,报到连里,等师部批复,估计明年开春能落实。”


    “明年开春?”舒染差点气笑,“那这个冬天孩子们怎么过?冻着?”


    林雪舟有些无奈:“程序是这样,物资也紧张……”


    “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舒染打断他,“我们不能干等着。”


    她不再跟林雪舟争论,转身就出了门。她先去找了王大姐。


    “火墙火炉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孩子们冻得受不了。王大姐,咱们能不能自己想点土办法?”


    王大姐是烈属,在连队家属里很有威信,也是个热心肠。她一听就皱起眉:“可不是嘛!虽然说教室里有炉子烧着不至于让人冻死,但是娃娃坐在里面不暖和也受罪啊。舒老师,你说咋办?咱支持你!”


    “我想着,能不能找点旧毡子、塑料布,把窗户缝隙堵严实点。地上能不能铺点干草?虽然不顶大用,总能挡挡风寒。”舒染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法子行!”王大姐一拍大腿,“旧毡子我去其他几家问问。干草好办,副业队那边铡草多的是下脚料,我跟李秀兰说一声。”


    有了王大姐带头,有孩子上学的家属们立刻行动起来。这个拿出块破毯子,那个贡献点旧棉花,李秀兰也从豆腐坊弄来了不少松软干净的干草碎屑。


    舒染带着年纪大点的孩子,和几个热心家属一起,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开始布置教室。她们用浆糊把破布条、旧棉絮塞进门窗的每一条缝隙,又把塑料布钉在窗户上,最后在地面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干草。


    陈远疆路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舒染头上包着块旧头巾,脸上蹭了些灰,正踮着脚把一团旧棉花往窗户框上沿的缝隙里塞。几个孩子在她脚下帮忙递东西。


    他勒住马,看了片刻,然后下马走过去,接过舒染手里的棉花,手臂一伸,将它塞进了最高处的缝隙里。


    舒染只觉得手上一空,她转过头,看到陈远疆近在咫尺的侧脸。


    “是这里漏风。”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然后便开始检查其他窗户,看到有不严实的地方,便用旧布条塞紧


    孩子们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不敢说话。舒染倒是笑了:“陈特派员,你这手艺不错啊。”


    陈远疆没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算不上好,但应该也不差。”


    他帮忙把几处高处和难处理的地方都弄好,又给门框上钉上厚厚的棉门帘,最后检查了一下门轴,确认开关顺畅没有太大缝隙。


    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舒染说:“晚上风大,你的屋子……门后最好顶根棍子。”


    “好,记住了。”舒染点头。


    陈远疆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落在那些铺地的干草上,眉头微蹙:“干草易燃,注意火烛。晚上放学把干草堆到门外,检查清楚,不能留火星。”


    舒染连忙应下:“你放心,我一定反复叮嘱孩子们,放学后也亲自检查。”


    “嗯。”陈远疆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有了陈远疆的帮忙和提醒,教室的保暖和安全隐患都得到了改善。虽然说不上暖烘烘的教室,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冷了。孩子们坐在铺了干草的教室里,脚底有了点暖意,上课也专心了不少。


    舒染看着孩子们不再冻得流鼻涕,心里踏实了许多。


    第109章


    冬至将近, 戈壁滩上的气温骤降,呵气成霜。按照北方的习俗,冬至要吃饺子。


    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畜牧连, 白面是金贵东西,肉更是难得。


    连队领导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想办法调拨来了一批有限的白面,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虽然不多, 但好歹能让每家都包上一顿饺子,尝尝荤腥。肉是没有的,只能各显神通,用野菜、干菜或者豆腐渣来做馅料。


    学校里, 孩子们的小脸都冻得红扑扑的, 课间讨论最多的就是家里准备包什么馅的饺子。


    “我娘说用秋天晒的沙葱和点豆腐渣!”


    “我家有攒的鸡蛋, 我娘说炒鸡蛋渣包!”


    “我阿妈说用羊油渣剁碎了和野菜……”


    孩子们叽叽喳喳, 充满了对那顿难得的美味的期待。


    舒染听着, 心里既为孩子们高兴, 也有些酸涩。在这个年代,一顿普通的饺子, 就是孩子们眼中最隆重的节日盛宴。


    她也分到了一点白面,大概够包二三十个饺子的量。看着那点珍贵的面粉, 她决定做点什么。


    放学后,她找到王大姐和李秀兰。


    “王大姐, 秀兰, 眼看就冬至了,咱们扫盲班的姐妹们,平时一起学习, 也挺不容易的。我想着,能不能把大家凑在一起,包顿饺子?面粉大家肯定都不够,咱们就凑一凑,馅料也各家出点,不拘什么,凑个热闹,也算过个节。”


    王大姐一听就赞同:“这主意好!咱们妇女也能自己热闹热闹!我那还有点秋天存下的干野菜,我出!”


    李秀兰也点头:“豆腐坊还有些豆渣,我多拿点过来。舒老师,你说怎么弄,我们都听你的。”


    舒染又去找了许君君,许君君贡献出了自己攒的几颗鸡蛋。


    就这样,舒染牵头,扫盲班的妇女们积极响应起来。你家出把干菜,我家出点豆渣,她家出点咸盐……东西零零碎碎,却汇聚了大家的情谊。


    冬至前一天下午,扫盲班没有上课,妇女们聚集在舒染之前住过的地窝子里,舒染搬走后,那里宽敞多了。


    她们开始和面、调馅、包饺子,地窝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舒染也挽起袖子,跟着一起忙活。她包饺子的手艺并不熟练,捏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舒老师,你这饺子下锅非得煮成片汤不可!”王大姐笑着打趣,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捏褶。


    舒染学得认真,脸上也沾了些面粉,笑得眉眼弯弯。


    陈远疆骑马从连部回来,路过这片地窝子区,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笑声,不由得放缓了速度。


    他看到地窝子虚掩的门口,透出热闹的人影,也看到了人群中神采奕奕的舒染。


    他勒住马,在稍远处静静看了片刻,直到有妇女出门倒水发现了他,惊讶地叫了一声“陈特派员”,他才像是惊醒一般,调转马头迅速离开了。


    饺子出锅了,虽然馅料简单,甚至有些寡淡,但大家都吃得很香,很满足。妇女们纷纷把最先煮好的饺子夹给舒染。


    “舒老师,你多吃点!辛苦你了!”


    “是啊,要不是你张罗,咱们哪能这么热闹!”


    舒染吃着碗里热腾腾的饺子,看着周围一张张真诚的笑脸,心里暖烘烘的。她知道,她所做的这些细微的努力,正在一点点地赢得人心。这份人心,比任何文件上的分工都更重要。


    冬至这天,天色阴沉,北风呼啸,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看样子,一场大雪在所难免。


    连队放假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家里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舒染在自己那间土坯房里,也煮了自己包的那份饺子。屋子里生了小小的炉子,比起教室里已经算是温暖了许多。


    她刚吃完饺子,正准备收拾碗筷,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舒老师!舒老师!救命啊!”


    舒染心里一紧,立刻放下碗冲出门。


    门口,阿迪力正从马背上滚下来,满脸惊恐,话语颠三倒四的:“舒老师!阿依曼!阿依曼烧发烫!不动了!爸爸让我找你!许医生……找不到!”


    舒染瞬间明白了。阿依曼发了高烧,而且可能很严重,出现了惊厥或者昏迷。牧区缺医少药,图尔迪这是病急乱投医,找到她这里了。许君君今天可能去团部卫生所领药了,不在连队。


    “别急!阿迪力,慢慢说,阿依曼什么时候开始烧的?除了烧,还有没有别的?”舒染问道。


    “昨天晚上就有点烫,今天早上更烫了!然后就叫不醒了!”阿迪力急得眼泪直流。


    从这里到牧区,骑马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等找到许君君或者送去团部卫生所,根本来不及。


    高烧惊厥处理不当会非常危险。舒染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她不是医生,但她有基本的现代医学常识和许君君平时灌输的一些急救知识。


    “你等着!”舒染对阿迪力喊了一声,转身冲回屋里,飞快地翻找出许君君留给她的一个小药箱,里面有酒精、纱布和一些常用的基础药品。


    她又一把抓起自己那条还算厚实的羊毛围巾和炕上那床半旧的棉被。


    “走!带我去!”她冲出屋子,对阿迪力喊道。


    阿迪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舒染会亲自去。


    “快啊!”舒染催促道,自己已经利落地抓住马鞍,试图上马。那马认生,不安地踏着步子。


    就在这时,一个沉冷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


    舒染回头,看到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他大概是听到动静过来的。


    “陈特派员!阿依曼发高烧昏迷了,很危险!许医生不在,我得赶紧过去看看!”舒染语速极快地解释。


    陈远疆看着急得快哭出来的阿迪力,又落在舒染手里抱着的棉被和药箱上。他知道牧区现在的路况,也知道即将到来的大雪有多危险。


    “你回去。”他对舒染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去。把药给我。”


    “不行!你不懂处理!高烧惊厥有可能会……”舒染急了。


    “我说,回去!”陈远疆打断她。他几步上前,直接从舒染手里拿过药箱,又对阿迪力用民语快速说了几句。


    阿迪力看看陈远疆,又看看舒染,显然更相信陈远疆。


    “陈远疆!”舒染也火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是我的学生!我必须去!你拦不住我!”


    两人在寒风中僵持着。


    最终,陈远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决断后的沉静。


    “上马。”他吐出两个字,不再看她,而是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枣红马,然后朝舒染伸出手。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抓住他的手。


    陈远疆用力一拉,将她带到身前,坐在马鞍上,用自己后背为她挡住了大部分寒风。


    “带路!”他对阿迪力喝道。


    阿迪力立刻爬上自己的马,一夹马腹,冲在了前面。


    陈远疆低头,对怀里的舒染沉声说了一句:“抓紧。”


    随即,枣红马跟着阿迪力的马冲进了风雪之中。


    风雪越来越大。


    舒染靠在他的胸膛上,风雪扑面而来。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马蹄声。


    陈远疆将舒染整个圈在怀里,用军大衣的前襟尽可能地包裹住她,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呼吸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


    阿迪力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用民语焦急地呼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说什么?”舒染大声问,声音闷在陈远疆的胸口。


    “快到了。”陈远疆简短地回答,声音被风扯得有些模糊,但搂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不知在风雪中挣扎了多久,前方终于隐约出现了毡房的轮廓。图尔迪和老阿肯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陈远疆率先下马,然后几乎是半抱着将冻得有些僵硬的舒染扶下马背。舒染脚一沾地,踉跄了一下,被他扶住。


    “孩子呢?”舒染顾不上自己,立刻问道。


    图尔迪连忙将他们引進毡房。毡房里虽然比外面暖和,但温度也很低。


    阿依曼躺在地毯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已经陷入昏迷。


    舒染心里一沉,立刻跪坐在阿依曼身边,打开药箱。


    “温水,干净的布!”她一边吩咐,一边拿出酒精。物理降温是高烧应急的关键。


    图尔迪的妻子赶紧端来温水。舒染用纱布蘸了温水,小心地擦拭阿依曼的额头、脖颈、腋窝和手脚心。然后,她又倒出一些酒精,快速擦拭孩子的掌心、脚心和后背。


    陈远疆在一旁帮着她。物理降温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阿依曼滚烫的体温似乎稍微降下去一点点,但依旧昏迷不醒。


    “光这样不行,得用药。”舒染抬起头,眉头紧锁,看向陈远疆,“许医生给的药里只有普通的退烧药,恐怕压不住。需要盘尼西林或者其他更强的抗生素。”


    陈远疆面色凝重。盘尼西林在这个年代是严格管控的稀缺药品,连队卫生所都未必常有,更别说牧区了。


    “我去团部卫生所。”陈远疆立刻做出决定。从这里到团部,比回连队更近一些,但风雪中骑马,风险极大。


    “太危险了!”舒染脱口而出。外面的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必须去。”陈远疆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看了一眼昏迷的阿依曼,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舒染叫住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纸包,塞进他手里,“这是许医生给的参片,含一片,能提气。”她又把自己的羊毛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踮起脚,想要给他围上。


    陈远疆挡住了她的手。“你留着。”他的目光在她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进风雪中。


    很快,外面传来马蹄声,迅速远去。


    第110章


    舒染抓着那条围巾, 看着毡房门口晃动的棉帘,心里揪紧了。风雪怒吼,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 继续守在阿依曼身边,重复着物理降温的动作, 不时喂一点温水。


    老阿肯和图尔迪一家也安静地守在旁边,毡房里只剩下火炉里的燃烧声和阿依曼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舒染的心随着外面风雪的呼啸声起起伏伏。她不止一次走到门口, 掀开皮帘一角张望,入眼的只有漫天席地的风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舒染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外面终于再次传来了马蹄声, 以及陈远疆的声音。


    “药来了!”


    陈远疆几乎是摔进毡房的。他浑身沾着厚厚的雪, 眉毛、睫毛都结满了霜, 嘴唇冻得发颤, 军大衣硬邦邦的。他手里攥着一个包装药物的纸盒子。


    他把东西塞给舒染, 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随即体力不支地靠坐在门边,大口喘着气。


    舒染来不及多想, 也顾不上问他一路的艰险,立刻接过药瓶。


    幸好许君君教过她肌肉注射的基本方法。她深吸一口气, 稳定住有些紧张到发抖的手,用炉子上沸腾的开水给针筒消毒, 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取药粉, 用生理盐水稀释。


    图尔迪的妻子帮忙按住阿依曼。舒染找准位置,回忆着记忆中许君君的样子,将针头推入孩子细嫩的臀部肌肉。


    整个过程, 她心里紧张,但是她知道此刻不能表现出来。


    注射完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都盯着阿依曼。


    陈远疆靠在门边,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舒染走过去,想把把他扶起来,触手却是一片冰寒。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水渍洇湿了身下的地毯。


    “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吧,会冻坏的。”舒染低声说。


    陈远疆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用。”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晃了一下。


    舒染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隔着冰冷湿硬的军大衣,她依然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别逞强了。”舒染的语气带着强硬,她看向图尔迪,“图尔迪大哥,能找件干爽的袍子给他换上吗?”


    图尔迪连忙点头,去找了一件自己的旧袍子。


    陈远疆似乎还想拒绝,但舒染已经不由分说地帮他去解军大衣的扣子。


    陈远疆低头看着她坚持的神情,最终沉默下来,任由她动作。


    脱下湿重的军大衣,里面的棉军装也湿透了。


    陈远疆背过身脱去湿掉的上衣,快速换上了图尔迪的旧袍子。袍子有些短小,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但总算隔绝了湿冷。


    舒染把湿衣服拿到火炉子边烘烤,又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


    陈远疆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毡房里只有阿依曼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火炉子的噼啪声和图尔迪一家低声的祈祷。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后半夜,阿依曼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能睁开眼睛,小声地喊妈妈了。


    图尔迪一家喜极而泣,老阿肯看着舒染和陈远疆,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说道:“谢谢老师,谢谢陈干事……”


    危机解除,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舒染靠着毡房壁,几乎要睡过去。


    陈远疆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站起身,对图尔迪说:“风雪小了,我们该回去了。”


    舒染强打起精神,看了看外面,天色微熹,风雪确实减弱了不少。


    图尔迪一家千恩万谢,非要给他们带上些风干肉。


    回程的路上,风雪小了很多,但积雪很深,马匹走得很慢。两人共乘一骑,依旧是由陈远疆控马,舒染坐在前面。


    经过一夜的惊心动魄,此刻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


    舒染靠在陈远疆怀里,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她心头弥漫。


    “谢谢你。”她轻声说,声音淹没在马蹄踏雪声中,但她知道他能听见。


    陈远疆没有回应,只是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


    回到连队,已是上午。将舒染送回学校附近,陈远疆便直接去了连部,他需要汇报昨晚的情况,尤其是动用稀缺药品,必须要有明确的记录和说明。


    舒染回到自己的小屋,烧了点热水,简单擦洗了一下,换下衣服。疲惫感让她几乎倒头就睡,但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昨夜风雪中的情景,以及陈远疆带着一身霜雪摔进来的样子。


    下午,她强撑着去学校看了看。林雪舟已经在那里了,正带着几个孩子在教室里诵读课文。


    林雪舟看到她,停下教学走了过来。


    “舒染,你回来了?听说你昨晚去牧区了?没事吧?”林雪舟的语气带着关切。连队不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开。


    “没事,阿依曼孩子发高烧,已经稳定了。”舒染轻描淡写地说。


    “哦,那就好。”林雪舟推了推眼镜,犹豫了一下,说道,“师部刚来了电话,关于示范点规划的事,有些新的精神要传达。另外……可能近期有个去师部参加短期培训的机会,主要针对基层教育骨干,提升理论水平。我觉得……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舒染心里一动。培训?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单纯的学习机会,还是……某种调离前的信号?她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时候?多久?”


    “具体时间还没定,估计在开春前。大概一个月左右。这是个好机会,能系统地学习一下教育理论和方法。”


    舒染笑了笑,语气平和:“谢谢林老师告知,我会考虑的。”


    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在她看来,这未必不是一条路。如果示范点的主导权注定要交给林雪舟,那么自己去师部培训,既能提升自己,拓宽人脉,也能暂时避开连队里微妙的权力过渡期,不失为一个以退为进的选择。


    但她需要了解更多信息。


    又过了两天,阿迪力骑着马来到学校,给舒染送来块冻着的羊肉和一张鞣制好的小羊皮。他告诉舒染,阿依曼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老阿肯和图尔迪非常感激,希望舒老师和陈特派员有空再去牧区做客。


    舒染收下礼物,心里暖暖的。这次冒险救人,不仅拉近了她和陈远疆的距离,也让她在牧区赢得了人心,这份是她未来工作中无形的资本。


    她注意到,陈远疆似乎比之前更忙了,经常看不到人影。偶尔在连队碰到,他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


    这天傍晚,舒染正在屋里批改作业,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连部的通信员小赵。


    “舒老师,陈特派员让我把这个给你。”小赵递过来一个包裹。


    舒染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厚围巾,还有一双羊毛手套


    舒染接过包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五味杂陈。她能感觉到他那份心意,也明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有时代的约束,还有各自肩上的责任与不确定的未来。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连部门口传来了吉普车的声音。这在偏僻的畜牧连是件稀罕事。很快,消息就传开了,师部来了领导,要找陈特派员。


    舒染正在教室里带孩子们早读,听到外面的动静,她走到窗边,看到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连部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和陈远疆说话。陈远疆神情严肃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那人拍了拍陈远疆的肩膀,转身上了车。吉普车掉头,卷起一阵烟尘,驶离了连队。


    陈远疆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快步走向马厩。


    舒染的心跳有些快。她有一种预感,陈远疆可能要离开连队了。


    果然,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就在传,师部保卫处有紧急任务,抽调陈特派员回去,这一走就有可能不回来了。


    下午,舒染去连部交一份扫盲班的材料,在门口遇到了正要出来的陈远疆。他显然已经准备好了,马鞍上挂着简单的行李。


    两人在门口碰上,都是一顿。


    “要走了?”舒染先开口。


    “嗯。”陈远疆看着她,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最终只化为简单的一句,“去师部。执行任务。”


    “多久?”


    “不确定。可能……要一段时间,也可能要很久。”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连部门口不时有人进出,目光好奇地扫过他们。


    “注意安全。”舒染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却无法在这个时间地点宣之于口。


    陈远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你也是。”他声音低沉,“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夹马腹,马跑了起来,很快便消失在连队的路尽头。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路口,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寒风卷着雪吹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舒染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盒没送出去的冻疮膏,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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