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陈远疆离开后的畜牧连, 仿佛一下子空寂了许多。
连队日常的生产生活依旧,人们按部就班地与严冬抗争。但舒染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真正的三九寒天到了。戈壁滩上的风愈加凛冽, 刮在人脸上带着一种狠劲,当地人称之为“白毛风”。雪一场接一场, 积雪深厚,几乎要将地窝子淹没。
启明小学的教室,即便塞满了干草, 糊严了缝隙,也抵不住这酷寒。孩子们坐在里面,即使穿着棉袄,也冻得鼻涕直流, 握笔的手僵硬得不听使唤。舒染看着心疼, 和林雪舟商量后, 决定在最冷的上午, 将课程缩短, 下午干脆放假, 让孩子们待在家里取暖。
林雪舟对此没有异议,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学校的发展规划中, 偶尔会找舒染讨论一些细节。他似乎也意识到,没有舒染打下的群众基础, 他的规划只是空中楼阁。
舒染乐得清闲。上午上完课,下午她便有时间去扫盲班转转, 或者窝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看书。
许君君有时会过来串门, 给她带点小玩意,或者分享些连队里的八卦。
“听说没?陈远疆这次去师部,好像不只是保卫处的任务。”许君君压低声音, 神秘兮兮地说,“有人猜,可能跟明年开春边境线那边的一些部署有关。”
舒染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边境的事,咱们少打听。”
“也是。”许君君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他在师部怎么样,有没有热炕头睡。”
舒染没接话,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那个军用水壶。她每天都把它擦得干干净净,里面灌满了烧开的热水。
日子在寒冷和等待中一天天过去。舒染偶尔会收到陈远疆托人捎回来的东西,有时是一小包师部供销社才能买到的吃食,有时是几本书,东西不多,也从不附言,但每次收到,都能让她安心好几天。
她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一切都好,也记挂着这里。
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暗流仍在涌动。关于舒染可能要调回上海的风声,不知从何时起,又在连队里悄悄流传开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提到了“调令已经在路上”。
王大姐和李秀兰听到风声,都忧心忡忡地来找舒染确认。
“舒老师,你可不能走啊!咱们扫盲班离不开你,孩子们也都离不开你!”王大姐拉着她的手,眼圈都有些发红。
“就是,舒老师,你走了,咱们可咋办?”李秀兰也急道。
舒染心里五味杂陈。她感激她们的挽留,也对这空穴来风的传言感到一丝警惕。
她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可能是林副政委那边的人,也可能是看她不顺眼的人。
“王大姐,秀兰,你们别听外面瞎传。”舒染安抚她们,“我没接到任何正式通知。只要组织上没让我走,我就会一直在这里教下去。”
她的话让两人稍微安心,但舒染自己心里却并不踏实。她想起林雪舟之前提到的培训机会,想起孙处长谈话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的去留,并不完全取决于她个人的意愿。
几天后,这片区域出现了一场罕见的强降雪。大雪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积雪深及大腿,所有的道路都被阻断。
人们的活动范围也变小了。除了必要的巡逻和清理屋顶积雪以防压塌,几乎所有人都呆在自己的地窝子或土坯房里,守着火炉火墙,对抗着严寒。连平日里最调皮的孩子们,也被严令禁止在室外长时间玩耍。
连队组织了所有能动用的人力,日夜不停地清理主要通道和房顶的积雪,防止地房顶被压塌。学校自然也停了课。
“舒老师!舒老师在家吗?”门外传来王大姐的声音,伴随着拍打门板的声音。
舒染连忙起身,费力地拉开被积雪堵住一小半的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王大姐裹得像个球一样挤了进来,带进一阵雪沫。
“怎么了,王大姐?”舒染赶紧关上门。
王大姐拍打着身上的雪,“不好了,舒老师!我刚被叫去连部紧急开会了!听说通往团部的电话线断了!彻底断了!”
舒染一惊,电话线断了?这意味着连队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马连长也是刚发现联系不上团部,派人去查,才发现线杆倒了好几根,线都埋雪里了!这鬼天气,根本没法修!”
“连里肯定有应急预案。马连长他们会处理的。”她安抚道,但心里也同样沉重。通讯中断意味着她无法得知任何关于外界的消息,包括可能关于她去向的调令,也包括陈远疆的安危。
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比明确的坏消息更让人煎熬。
暴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连队储存的煤炭和柴火在不断减少。马连长组织人力,冒险去连队后山的柴棚抢运最后一批储备柴,但回来的路上就有人冻伤了。
气氛变得压抑。人们挤在一起都在心里计算着所剩无几的燃料还能支撑多久。
舒染尽量节省用煤,没有把炉子里的火烧得那么旺,她白天多穿衣服活动着保暖,晚上早早钻冰冷的被窝,靠着炉子里的暖意硬扛。
林雪舟来找过她一次,他带来了连部的决定:鉴于极端天气和物资短缺,所有非必要活动全部暂停,学校无限期停课,直到天气好转、道路疏通。
“舒染同志,这是目前的形势,我们只能克服。”林雪舟搓着手,语气有些无奈,也带着一丝关切,“你这里还撑得住吗?”
“还行。”舒染点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大家都一样。”
林雪舟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你多保重。有什么困难,可以跟连里反映。”
舒染知道,在这种时候,所谓的反映,恐怕也难有回音。
送走林雪舟,舒染看着窗外的天地,对陈远疆的担忧越来越重。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在哪里?是否安全?他知不知道连队现在的情况?任务顺利吗?各种猜测折磨着她。
舒染有些心焦,便投入到和大家清雪的劳动中。凌冽的寒风让舒染很快啊败下阵来,即使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指也很快冻得麻木。呵出的气瞬间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白霜。
清雪休息的间隙,她向着师部方向眺望。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耳边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别看了,舒老师,这天气,鸟都飞不过来。”旁边一个清理积雪的老职工叹了口气说道。
舒染没说话,只是将脖子上的围巾又裹紧了些。
暴风雪肆虐的第四天下午,风势终于稍微减弱了一些,但雪依旧没停。连队派出的人回来报告,说通往团部的主要道路被彻底封死,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疏通。
就在众人愁眉不展之际,靠近连队边缘巡逻的民兵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马连长!刘书记!不好了!”
“慌什么!慢慢说!”正在铲雪的马连长沉声喝道。
那民兵喘着粗气,指着西边的方向:“我刚才在峡谷口那边看到好像有人的痕迹!马蹄印!好像还有东西拖拽的痕迹!非常可疑!这鬼天气,除了咱们的人,谁会往那里钻?我怀疑是不是有敌特分子想趁这天气摸进来搞破坏!”
“敌特”两个字让连部里所有人的神经绷紧了。在这个边境连队,尤其是在通讯断绝的敏感时期,任何不明痕迹都可能被视为安全隐患。
“你看清楚了?是不是野兽?”马连长急忙问。
“千真万确!马蹄印!还有像是人摔倒滑下去的拖痕!就在老冰崖那边!”民兵笃定地说。
老冰崖下面是峡谷口,地势险要,平时除了巡逻队很少人去。在这种暴风雪天气出现不明痕迹,确实极其可疑。
马连长和刘书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立刻集合民兵排!带上武器!去老冰崖查看情况!如果是敌特,务必抓获!如果是咱们的人……”
刘书记顿了一下,语气沉重,“也要弄清楚身份和意图!记住,安全第一,必要时……可以采取果断措施!”
“是!”民兵排长领命,立刻转身去集合人手。
连部门前的空地上,得到消息聚集过来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舒染听到马蹄印和拖痕时,心里揪了一下。会不会是陈远疆从师部回来,在风雪中迷了路,或者遭遇了意外,摔下了老冰崖?
她知道老冰崖的险峻,也知道在这种天气摔下去意味着什么。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求一起前去。
王大姐和李秀兰立刻察觉了她的意图,俩人对视一眼。
随即,王大姐一把拽住了舒染的胳膊,“舒老师!你这是要干啥去?”
她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那地方多危险啊!领导都说了是可疑分子,让民兵排去处理!你一个女同志,又不懂那些,跟去不是添乱吗?”
李秀兰也赶紧凑过来,挽住舒染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压低了些:“是啊舒老师,你看这天气,路都看不清,万一真是坏人可咋办?咱们就在连队等着消息,别让领导操心,啊?”
她们俩一左一右,心里跟明镜似的,都都知道舒染和陈特派员之间那点没说破的情愫,这种时候,更要帮她维护好,以免引来猜测和闲话。
舒染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瞬间明白了她们的用意。
这时,许君君也赶了过来。她看到被王大姐和李秀兰劝住的舒染,又听到周围人的议论,立刻明白了局势。
她快步走到舒染面前,语气严肃:“舒染,冷静点。现在情况不明。你贸然跟去,万一遇到危险,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分散救援力量。你要相信民兵同志。”
马连长和刘书记也松了口气。刘书记甚至还安抚了一句:“舒老师,你放心,民兵排的同志有经验,会处理好的。你安心留在连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舒染被劝住了的时候,她也不再挣扎,反而顺着王大姐和李秀兰的力道,微微后退了半步,低下头说:“唉!我就是太担心连队的安全了。”
王大姐和李秀兰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挽着她的手依旧没松开,仿佛生怕她一不留神又冲出去。
许君君知道,舒染不会就这么放弃。但她此刻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人群在连领导的安抚下渐渐散去,继续之前的清雪工作。舒染也仿佛真的被劝服了。
舒染看着民兵集结队伍朝着峡谷口方向出发,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第112章
人群渐渐散开, 重新投入到清雪工作中。舒染低着头,拿着铁锹机械地铲着雪,脑子里却飞速运转着。
巡逻民兵的话在她耳边回响:“……马蹄印, 拖痕……判断有身份不明人员潜入……”
身份不明。
陈远疆离开连队时,说的是紧急任务, 归期未定。他骑走的,正是他那匹枣红马。老冰崖地势险峻,大雪封山, 除了像陈远疆那样身负特殊任务的人,或者……敌特,谁会在这种天气往那里去?
理智告诉她,这一切这只是她的猜测, 没有任何证据。那很可能确实是需要警惕的敌特。
但是直觉在叫嚣:万一是他呢?万一他任务受阻, 受伤被困, 或者更糟?
她知道民兵排此去的首要任务是搜索、警戒, 必要时“果断处置”。如果下面真的是受伤或失去行动能力的陈远疆, 在无法立刻辨明身份的情况下……
她不敢再想下去。
“舒老师?舒老师!”王大姐的声音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 “你脸色咋这么白?是不是冻着了?快去歇会儿!”
舒染抬起头,对上王大姐和李秀兰关切的目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 可能就是有点累。”
李秀兰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口热水暖暖。”
舒染接过, 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没能驱散心底的寒意。
她看着王大姐和李秀兰, 知道她们刚才的劝阻是真心为她好。在这风气相对保守的连队, 一个单身女青年,尤其还是她这样成分不好的,为一个男性干部贸然出头, 只会惹来一身臊。她们在保护她。
可有些事,明知后果难测,她也必须去做。
她得去。至少要在情况无法挽回之前,确认下面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主意已定,她反而冷静下来。
她假装体力不支,扶着铁锹重重喘了几口气:“王大姐,秀兰,我头有点晕,想去旁边背风的地方坐会儿。”
王大姐不疑有他,连忙说:“快去快去!这边有我们呢!”
李秀兰也赶紧点头:“快去歇着,别硬撑。”
舒染感激地看了她们一眼,慢慢挪到一堆清理出来的山包似的积雪后面,确认暂时无人注意她这个方向。她果断地放下铁锹,猫着腰,凭借积雪堆的掩护,快步朝自己那间小屋溜去。
回到小屋,她动作迅速地套上最厚的棉裤,把棉袄扎紧,戴上棉帽,然后,目光落在那条陈远疆送的厚羊毛围巾和手套上。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将围巾在脖子上严严实实地绕了几圈,戴上手套。她又翻出陈远疆留下的那个军用水壶,灌满热水,又揣了几块干粮和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羊油。这东西热量高,关键时刻能顶用。
最后,她看了一眼这个小屋,推开房门,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她缩了缩脖子走出去,带上门,然后沿着连队后方那条小径,朝着老冰崖峡谷口的方向摸去。
这条路,陈远疆带她走过一次。那还是秋天,他说这是条近道,但不好走,让她记住,万一有什么事……他没说完,但她记住了。
风雪扑面,能见度极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耗尽全力。
刺骨的风透过围巾缝隙往脖子里钻,脸上裸露的皮肤很快就麻木了。她只能依靠模糊的记忆和大致的方向感前进。
不能停。停下来,就可能永远留在这片雪里。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舒染感到时间似乎都静止在了这一片白茫茫中。
她的腿像灌了铅,肺叶因为吸入过多冷空气而刺痛,意识开始有些涣散了。四周除了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心跳,再无别的声响。
她迷路了。
一股恐慌感在心底腾升起来。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无人之境,就算是发生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人发现。而且,天黑之后,一些狼和熊等野兽可能会在此出没。
“冷静……舒染,冷静……”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背对着风向,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她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所有参照物都被大雪掩盖。
她想起陈远疆曾经教过她,在这种天气里,要留意地面的起伏和隐约的地形特征。
她努力回忆那条小径附近应该有一个微微凸起的土坡,长着几丛特别耐寒的骆驼刺。
她咬着牙,继续向前摸索。
又坚持了一段路,就在她几乎要绝望,考虑是否该寻找回去的路,再原路返回时,她的脚踢到了一个被雪覆盖的硬物。不是石头,形状……她蹲下身,扒开积雪——是半截枯死的虬结的骆驼刺根茎。
找到了!她精神一振,根据骆驼刺的方位,重新校正了方向。
希望给了她新的力气。她继续前行,体力在飞速流逝,手脚早已失去知觉,全凭一股意念支撑。
终于,当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栽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时,眼前的地势开始向下,形成了一个被冰雪包裹的峡谷入口——老冰崖到了。
谷底的风更大,卷着雪粒砸在脸上生疼。她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眯着一条缝,按照之前民兵描述的方位,沿着崖壁底部搜寻。
她有点害怕,她害怕可能看到的糟糕的景象。
往前又走了一段距离,她看到远处有一团与周围雪白不一样的暗色。
是一团倒在地上的阴影。
她心脏狂跳,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近了,更近了。那轮廓清晰起来是一匹倒毙的马,马鞍歪斜地挂在一边,缰绳散落在雪地里。
马蹄铁样式熟悉,正是陈远疆的枣红马!那匹马倒在雪地里,一条腿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身上覆着雪,已经没有了气息。
马在这里,那人呢?!
舒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扑到马尸旁,疯狂地扒着周围的积雪。
“陈远疆!陈远疆——你在哪儿?!”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白茫茫。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除了马和零乱的痕迹,再没有第二个身影。
他去哪儿了?受伤了?被拖走了?还是……已经……
恐惧淹没了她,她无法再保持理智。
她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四周爬行,急切地扒开每一片可能掩盖着什么的积雪。
“你在哪儿……回答我!陈远疆!你出来!”
她不停地扒,不停地喊,仿佛只要不停下,就能否定那个最坏的可能。
风雪依旧呼啸,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她力气耗尽,几乎要瘫倒在雪地里时,她的脚尖再次碰到一个硬物。这一次,感觉不同,像是……布料,冻硬了的布料。
不甘的执念让她聚起最后的力气跪坐起来,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拼命扒开那片积雪。
一抹军绿色出现在她的视线。
是军大衣的颜色!和陈远疆离开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她扒得更快,更急,积雪被抛开,更多的军绿色露了出来,直到舒染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雪和泥土,刺痛传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她眼前。
陈远疆半个身子被埋在雪里,蜷缩在一个似乎是野兽的土洞入口低洼处,一动不动。
他的脸朝向洞口,眉毛、睫毛、嘴唇周围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脸色青白。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明显是摔伤了。
“陈远疆!”
舒染扑到他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
她又去摸他的颈动脉,指尖在冰冷的皮肤上摸索了许久,才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跳动。
他还活着!舒染差点哭出来。
她立刻环顾四周。这个所谓的“土洞”,其实只是岩壁底部一个浅浅的凹陷,勉强能遮挡一部分风雪,但根本不足以御寒。陈远疆身上的军大衣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必须把他移到更避风的地方,否则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
她记得刚才搜寻的时候,好像瞥见不远处有几块巨大的岩石相互依靠,形成了一个比这里更深的缝隙。
来不及多想,舒染抓住陈远疆军大衣的后领,试图把他拖出来。成年男性的体重,加上湿透结冰的衣服,沉得像块石头。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才勉强把他从雪窝里拖拽出来一点。
“呃……”
也许是被牵动了伤处,陈远疆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陈远疆?你能听见吗?”舒染立刻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喊道。
他没有回应,眉头痛苦地蹙紧,意识并不清醒。
舒染不再耽搁,调整姿势拖拽着,朝着记忆中那岩石缝隙的方向挪去。
积雪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阻力巨大。她喘着粗气,汗水刚冒出来就变得冰凉,贴在背上冷得刺骨。
几十米的距离,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终于,她成功地将陈远疆拖进了那个岩石缝隙组成的天然避风洞。
这里果然比刚才那个浅坑强多了,至少三面有遮挡,风雪小了不少。
她把他小心地放平,让他靠坐在最里面相对干燥的岩壁上。然后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不由分说地裹住他冻得青紫的脸和脖子,只留下口鼻呼吸。
接着,她开始处理他那只断臂。没有夹板,她折了几根相对笔直坚硬的枯枝,用围巾上扯下来的毛线尽量牢固地将他的小臂固定在胸前,避免移动造成二次伤害。
做完这些,她已经累得几乎虚脱。但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失温。
陈远疆的身体冰冷,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白气。常规方法很难让他暖和过来了。
她知道最有效的方式是体温传导,尤其是在这种缺乏外部热源的情况下。
舒染只犹豫了一瞬。
什么男女大防,什么闲言碎语,在一条生命面前,都显得可笑而苍白。她舒染从二十一世纪来,比谁都清楚生命的可贵。她不是圣母,她有私心,她珍惜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次的机会,但她的私心里,不包括用别人的命来保全自己的名声。
她果断解开自己的棉袄扣子和里衣的扣子,然后她用力掀开陈远疆那件冻硬了的军大衣,接着解开里面的棉衣扣子,直到漏出胸膛肌肤。
她将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再用自己的棉袄尽可能包裹住两人。
肌肤相贴的瞬间,她被他的低温激得浑身一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用自己身体的热量,去温暖他。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流淌。岩石缝隙外,风雪依旧肆虐。缝隙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
舒染能感觉到自己体温在流失,陈远疆的身体正汲取着她那点可怜的热量。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舒染觉得自己也快要冻僵的时候,她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她立刻低头,凑到他耳边说:“陈远疆?陈远疆你醒醒?”
他没有睁眼,但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气音。
“冷……”他呓语般吐出两个字,身体无意识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寻求那一点微弱的热源。
舒染心头一紧,更用力地抱紧他:“坚持住,很快就暖和了。”
她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点意识,但仍旧混沌。他受伤的手臂动了一下,似乎想推开她,但绵软无力。
“……走……”他声音破碎,气若游丝,“……危险……别管我……”
舒染心头火起,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推开她?她不仅没松手,反而把他箍得更紧,“别说话!保存体力!”
陈远疆根本没有力气再挣扎。他安静下来,下巴无力地抵在她单薄的肩头,微弱的呼吸地拂过她的脖颈。
沉默再次降临。
就在舒染以为他又昏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口了,声音飘忽。
“你说……捂热我……要多久?”
舒染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没好气地回答:“别废话!捂热了就行,管他多久!”
他好像没听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呓语,声音越来越低。
“捂热了……是不是……就该放你走了?”
舒染身体一僵。
紧接着,她听到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绝望,又似眷恋,喃喃道:
“可我……舍不得你……”
“……”
舒染整个人都僵住了。风雪声、寒冷、身体的疼痛,所有感知在瞬间褪去,世界里只剩下他这句呓语。
舍不得?
她从没想过会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舍不得”这三个字。
她的心里又酸又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舒染感觉到他更沉地倚靠进了她的怀里。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住他——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好难写啊啊啊[捂脸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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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时间一点点流逝, 寒冷和疲惫不断冲击着舒染的意志。她不敢睡,只能强撑着,时不时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确认他还活着。
就在她感觉自己也要撑到极限,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的时候, 岩石缝隙外,隐约传来了人声,还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由远及近。
“……排长!这边!这里有痕迹!”
是民兵排的人,他们找过来了。
舒染精神猛地一振,想开口呼喊,却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努力抬起手臂, 摸索到身边一块松动的石块, 用尽最后的力气, 朝着岩石外扔去。
“啪嗒。”
“那边有动静!快!”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朝着岩石缝隙靠近。
手电筒的光柱照了进来, 晃得舒染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光线定格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民兵排长带着两个小伙子出现在洞口, 看着里面的情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舒染脸色冻得青白,棉袄敞开着, 紧紧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陈远疆,陈远疆的外层军大衣和棉衣被撕扯开着, 里面是裸露的胸膛,他头靠在舒染的肩颈处, 脸上裹着她的围巾。
这画面, 冲击力实在太强。
短暂的安静后,民兵排长率先反应过来,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但立刻快步上前,蹲下身:“舒老师?!陈特派员怎么样?”
舒染抬起头看着排长,声音嘶哑的厉害:“快……救人……”
说完这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她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开了,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离,眼前一黑,身体向前栽去。
“舒老师!”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民兵排长焦急的呼喊,感觉到有人扶住了她,似乎还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是错觉吗?
她来不及细想,便陷入了黑暗。
舒染是在自己那间小土坯房的床上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的酸痛,喉咙干得冒烟,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以及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的光。
“醒了?谢天谢地!”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舒染偏过头,看到许君君正坐在炕沿的小凳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搪瓷缸子。王大姐和李秀兰也立刻围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许君君放下缸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退了,就是还有点虚。”
“水……”
王大姐赶紧把温着的热水端过来,小心地扶起她,一点一点喂她喝下。舒染感觉好受了些。
“我……睡了多久?”她声音依旧沙哑。
“一天一夜了。”王大姐眼圈有点红,“可吓死我们了!你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就敢往老冰崖跑!”
舒染扯了扯嘴角,没力气解释,只是问:“他呢?陈……陈特派员怎么样?”
房间里安静了一下。
许君君接过话头,语气沉重:“救回来了。严重失温,左臂应该是开放性骨折,我已经给他做了复位和固定,但医疗条件有限,需要尽快送去团部或者师部医院。身上还有多处冻伤和擦伤。现在人还没醒,一直在发烧。”
还没醒……发烧……
舒染的心沉了沉。在这种医疗条件下,他感染的风险极高。
“人在哪儿?”她问。
“在卫生室隔壁的屋子躺着。”许君君看着她,“刘书记和马连长都去看过了,师部保卫处和团部也接到了通知,估计很快会派人来处理。”
许君君说完又想起来什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连队的路已经陆续通畅了,咱们也能和上面联系上了。”
舒染点了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去看看。”
“哎哟我的舒老师!”王大姐一把按住她,“你自己也刚从鬼门关走一遭!烧刚退,身上还有冻伤,去看什么看!那边有人看着呢!”
“就是,舒老师,你先顾好你自己。”李秀兰也劝道,“陈特派员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舒染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她重新躺了回去,但心里的焦躁并未平息。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换了个问题。
“民兵排的人把你们背回来的。”许君君说,“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可立了大功了!排长说,要不是你,他们不一定能那么快找到准确位置,陈特派员恐怕也……”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王大姐拍着胸口,后怕不已:“你说你,一个女人家,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和胆子!真是……真是……”她“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出合适的词,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李秀兰则是一脸敬佩地看着舒染:“舒老师,你真厉害!我们都听说了,你找到陈特派员,还给他接了骨,暖……连民兵排那些大小伙子都说你胆大心细!”
舒染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许君君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你们被救回来的时候……样子有点……那个,连队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
舒染的心沉了下去。她当时为了给陈远疆取暖,确实几乎脱光了他的外衣,自己也是紧紧抱着他……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风气相对保守的年代,这绝对是惊世骇俗的。
王大姐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啐了一口:“有些人就是嘴碎!也不看看是什么情况!救命要紧还是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要紧?舒老师是为了救人!”
李秀兰也附和:“就是!要不是舒老师,陈特派员说不定就……”
舒染沉默着。流言蜚语,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但她担心这会影响陈远疆。他那么注重原则和影响的一个人……
“连里领导怎么说?”她问许君君。
“刘书记和马连长当场就表态了,说你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人,是英勇行为,让下面的人不要乱传闲话。”许君君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是……这种事儿,领导表态归表态,底下人偷偷议论,也管不住。”
舒染明白了。领导层面,至少明面上是支持她的。但群众层面,尤其是本来就不太看得上她、或者对她有意见的人,恐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知道了。”舒染平静地说,“随他们说去吧。”
她现在没精力去管这些。陈远疆还昏迷着,他的伤势,还有……他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
“舍不得你……”
那到底是他意识不清的呓语,还是……藏在心底的真话?为什么说舍不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然后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舒染强迫自己吃饭、喝水、休息。她的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冻伤的地方擦了药膏,渐渐好转。她能下地走路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室隔壁的屋子。
屋子里弥漫着伤药的味道。陈远疆躺在靠墙的一张简易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在冰窟里好了很多。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了些,但额头依旧敷着湿毛巾,显示烧还没完全退。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和绷带,固定在胸前。
许君君的舍友红梅正在给他换额头上的毛巾。
“舒老师来了。”红梅看到舒染,连忙打招呼。她现在是整个连队的焦点人物。
“他怎么样?”舒染走过去,看着陈远疆的脸。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眉宇间少了平日里的冷硬。
“烧退了一些,但还是反复。君君说只要能熬过感染关,问题就不大了……就是一直没醒。”
舒染笑着点了点头,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红梅你休息休息,我看着他。”
红梅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舒染看着陈远疆,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棉签,蘸了温水,一点一点涂抹在他的唇上。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醒他。
“陈远疆,”她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你可得挺住。赶紧好起来,啊。”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倔强:“你在老冰崖说的话……说话得算话。”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胸膛微微起伏。
舒染就这么陪着陈远疆,从中午坐到了下午。
天色渐渐黑下来,舒染起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时,余光似乎瞥见的嘴唇动了一下。
她紧紧盯着陈远疆的脸。
等了半晌,再也没有动静。
是错觉吗?还是……
她心里存了疑,但没有声张,默默离开了屋子。
流言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在连队里蔓延。
舒染去食堂打饭,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
“就是她……胆子真大,一个人就敢去找男人……”
“听说找到的时候,两人抱得紧紧的,衣服都……”
“啧啧,资本家的小姐,就是开放……”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是去救人的!”
“救人?谁知道是不是早就……借着机会……”
“嘘!小声点!刘书记都发话了,不让乱说!”
舒染面不改色地打完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吃。王大姐和李秀兰端着饭碗凑过来,一左一右把她护在中间,瞪着眼睛把那些窥探的目光都瞪了回去。
“别理那些长舌妇!”王大姐气呼呼地说,“一个个闲得腚疼!”
李秀兰也小声安慰:“清者自清,舒老师,咱们问心无愧!”
舒染笑了笑:“我知道,没事。”
她确实不太在意。比起这些流言,她更关心陈远疆的伤势,以及师部或者团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陈远疆是师部保卫处的特派员,他的受伤不是小事。
第三天下午,舒染正在自己屋里活动手脚,准备明天就去学校看看,许君君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怎么了?”舒染看她脸色不对,问道。
许君君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得有些皱巴巴的纸,递给她:“刚才师部来人了,一个是保卫处的干事,另一个是干部处的。他们来看过陈远疆,然后……这个是从陈远疆那件军大衣内衬口袋里找到的。”
舒染接过那张纸,展开。
是一张调令。
打印的格式,盖着红色的公章。内容清晰明了:
调令
兹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x师x团畜牧连支边青年舒染同志,因家庭原因及本人实际情况,经研究决定,调回原籍上海市,另行安排工作。
望接到调令后,于十日内办理相关手续,前往上海市xxx区xxx街道报到。
落款处是师部干部处的公章和日期。日期正好是陈远疆回连队的时候。
舒染捏着这张纸,思绪纷乱。
原来他带回了这个。他说的“舍不得”原来是这个意思。
调回上海,这是多少支边青年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机会。回到城市,离开这艰苦的环境……
他是没来得及?还是……他根本就不想给她?
联想到他昏迷前的那句“舍不得”,舒染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既酸涩又茫然。
“染染,你……你怎么打算?”许君君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舒染抬起头,“这调令,还有谁知道?”
“应该就我和那个干部处的干事。他发现后直接交给我了,让我转交给你。当时保卫处那个干事也在场,不过他在看陈远疆的伤情,可能没注意。”
许君君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干部处干事还说,让你尽快做决定,调令有效期有限。如果决定回去,连队这边会给你开证明,师部手续他们去协调。”
舒染把调令重新折好,放进口袋里。
回去吗?
回到上海,回到相对舒适的环境,远离这里的风沙、艰苦、流言蜚语,还有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
她可以继续做她的老师,甚至可能有更好的发展。
可是……
她眼前闪过启明小学那些孩子们的眼睛,闪过王大姐、李秀兰她们的脸……
还有那个此刻正昏迷不醒的男人。
她走了,学校怎么办?扫盲班怎么办?那些牧区孩子怎么办?
她舒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被情感牵绊了?
许君君看着她挣扎的神色,叹了口气:“染染,我知道你放不下这里,放不下学校,也放不下……他。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而且,现在连队里这些流言……对你也不好。回上海,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舒染沉默了很久,久到许君君以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调令,我先收着。”舒染说,“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得由我自己决定。而不是因为流言,或者因为某个人。”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有些人,有些事,我得亲眼看着,亲自弄明白。”
第114章
舒染把那张塞进了樟木箱最底层, 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
外面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甚至还多出了香艳的版本。
“她们懂个屁!”王大姐灌下半碗凉水,“要不是舒老师, 陈特派员就硬在冰崖下面了!这是救命!是功绩!”
舒染走过去,给王大姐顺顺气:“大姐, 别为这个动气。话说不死人,也养不活人。”
李秀兰忧心忡忡:“可她们说得太难听了……对你名声不好。”
“名声?”舒染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淡, 带着点冷,“名声是活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我现在没空操心那个。”
她确实没空。陈远疆依旧昏迷,高烧反复。许君君守的时间比她长, 眼下一片乌青。“伤势控制住了, 但失温太严重, 身体机能需要时间恢复。他能捡回这条命, 舒染, 真是你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舒染没接话, 只是把灌了热水的暖水袋又往陈远疆的脚边塞了塞。他闭眼躺在那儿,脸色苍白, 那条骨折的左臂被木板夹着固定在胸前。
她看着他,想起他那句含混不清的“舍不得”。心口某个地方闷闷的。
但她很快就把这点异样压了下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林雪舟来找她, 他带来了师部最新的消息。
“舒染同志,关于示范点的规划, 师里很重视。”他开门见山, 语气是公事公办的腔调,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孙处长指示, 要我们尽快拿出更详尽的方案,尤其是关于教材系统化和牧区教学点推广的部分。”
舒染请他坐下,倒了杯热水。“林老师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整合现有的教学资源,形成一套可复制的模式。你的实践经验非常宝贵,但需要理论提升和系统化梳理。”林雪舟看着她,语气诚恳了些,“这次……你救了陈特派员,很勇敢。”
舒染扯了扯嘴角,没接这个话茬。“系统化梳理是必要的。不过林老师,理论提升的前提,是确保这套模式在在类似的基层连队能真正扎根,能解决实际问题。我最近在整理学习反馈,发现光是有用还不够,得让人觉得离不开。”
她拿出厚厚一沓用废报纸装订的册子,“你看,我们的教材,我们的系统,得围绕这个‘离不开’来做文章。”
林雪舟翻看着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教材,神情专注,半晌才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之前过于理想化了。基层工作……确实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也更……生动。”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承认自己的不足。舒染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表示,只是就着教材的具体细节和他讨论起来。
临走时,林雪舟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上次和你说的,师部教育科那边,年后可能会有一个名额,针对基层教育骨干的提拔。我们示范点,应该能争取到一个。”
舒染心头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哦?这是个好机会。”
“嗯。”林雪舟点点头,“我会向孙处长汇报我们的工作进展,这个名额,我认为你比较合适。”
送走林雪舟,舒染站在屋子门口,看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戈壁,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师部学习班……这确实是个跳出畜牧连,接触到更高平台的机会。比她箱底那张调令,似乎更契合她现在的需求。
作为一个穿越到这里的人来说,上海对她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牵挂。还有一点就是,她知道在这个六十年代,越是大城市,某些事件的影响力的波及就会越大。
陈远疆是在三天后的凌晨醒来的。
许君君第一时间跑来敲舒染的门,“醒了!舒染!他醒了!”
舒染披上棉袄就冲了出去。跑到卫生室门口,她却停住了脚步,理了理跑乱的头发,才推门进去。
陈远疆靠在床头,脸色依旧很差,但眼睛是睁开的,虽然没什么神采,却清明了。
他看到舒染,目光顿了一下,极快地在她全身扫过,像是确认她是否安好,然后便垂下了眼皮,盯着盖在腿上的旧棉被。
“感觉怎么样?”舒染走过去,声音放得很平缓。
“……还行。”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许君君倒了温水,扶着他喝了几口。
“你昏迷了好几天。”舒染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是民兵们排在老冰崖找到我们的。”
陈远疆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回忆。
“我的马……”他哑声问。
舒染顿了一下,如实相告:“……没救过来。”
陈远疆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匹马跟了他很多年。
房间里一阵沉默。只有煤炉子里的火苗噼啪作响。
过了一会儿,陈远疆重新睁开眼,目光这次落在了舒染脸上。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怎么会在老冰崖?”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不放心。想起你之前提过那条近道,就找过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风险,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陈远疆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看着舒染,眼神里翻涌着很多东西,后怕,感激,愧疚,还有更某些被他强行压制的东西。
“胡闹。”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字。
舒染没反驳,也没解释。
又一阵沉默之后,陈远疆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舒染……”
“调令在我这里。”舒染打断了他,语气平静。
陈远疆猛地抬眼看向她。
“你回来,就是为了送这个,对吗?”舒染看着他。
陈远疆避开了舒染的视线,盯着墙壁某处,半晌,才“嗯”了一声。
“师部的决定。”他补充道,声音干涩,“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和个人发展……回上海,对你……更好。”
他说得很艰难。
他希望她走吗?他舍不得,冰崖下的呓语是他最怕的东西。但他能留住她吗?凭什么呢?凭这边疆的苦寒,凭这朝不保夕的危险?上海有她的根,有更安稳的生活,也许……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不能,也不该,用私心绊住她。
舒染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看着他蜷起的手指。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这个男人,心里怕是已经翻江倒海,面上却还要硬撑着扮演一个深明大义,为她着想的样子。
“是啊,回上海,听起来是不错。”舒染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琢磨不透的意味,“六几年的上海……肯定比这里繁华多了。”
陈远疆的心,随着她这句话沉了下去。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果然,她还是想走的。他那些隐秘的不该有的期盼,显得如此可笑。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表示理解,表示支持的表情,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他只是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决定就好。”
“我确实得好好决定。”舒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毕竟,机会不止一个。”
陈远疆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
舒染却没再解释,只是转身对许君君说:“君君,他刚醒,需要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没再看陈远疆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冷,舒染却觉得心头那股郁气散了些。
她回头看了一眼卫生室,轻轻哼了一声。
“傻子。”她低声说,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她不会回上海。那个时空对她而言早已模糊,那里的风暴或许比边疆更甚。
而这里,有她一手创办的学校,有刚刚看见希望的扫盲班,有依赖她的孩子和妇女,还有一个明明舍不得却非要推开她的傻子。
师部学习班的名额,她要去争一争。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她要让所有人看到,舒染的价值,在边疆也能实现。
至于箱底那张调令……就让它暂时躺着吧。那是他的舍得,却未必是她的前程。
陈远疆靠在床头,听着关上的声音,只觉得胸口那团堵着的东西,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沉重,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机会不止一个?除了回上海,她还有什么机会?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这个他第一眼见到时认为的柔弱的资本家小姐。她聪明,坚韧,有主见,甚至……有点狡猾。
她像戈壁滩上的红柳,看着纤细,根系却能扎进盐碱地里,风沙越大,活得越顽强。
他曾经在枪林弹雨里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战斗英雄,此刻却因为猜不透一个女人的心思,而心烦意乱,惶恐不安。
他舍不得她走。
这个认知,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理智。
可是,他留不住她。
这个现实清晰而残酷。
他闭上眼,莫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第115章
接下来的日子, 畜牧连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陈远疆的伤势恢复得很慢。骨折需要时间愈合,冻伤的部位更是又痒又痛。但他坚持从卫生室搬回了自己那间屋子。许君君拗不过他,只好隔几天去给他送药。
舒染去看过他两次, 每次都是和许君君或者王大姐一起,送的也是连队里大家都有的慰问品——几个鸡蛋, 或者几个白面馍馍。话不多,问几句伤势,便不再多留。
陈远疆每次都是垂着眼皮, 听着她清淡的嗓音,感受着她来了又走的场面,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
他想问问她那句话的意思,想问问调令她打算怎么处理, 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决定走了。可话到嘴边, 看着她那副平静疏离的样子, 又全都咽了回去。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怕她。怕从她嘴里听到要离开的答案。
连里的风言风语, 在连领导的几次严厉批评和王大姐等人的强势维护下, 渐渐平息了下去。毕竟, 生存是第一位,来年的准备工作已经提上日程, 谁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总盯着别人的事。
舒染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她去找了林雪舟,明确表达了对师部那个名额的兴趣。
林雪舟似乎并不意外, 推了推眼镜:“舒染同志,你的能力和贡献, 大家有目共睹。这个名额, 我会尽力为你争取。不过,最终决定权在师部。”
“我明白。”舒染点头,“需要我准备什么材料吗?”
“把你之前提到的实践案例和初步总结, 形成一份详细的报告吧。还有启明小学这半年多的教学成果,尤其是牧区孩子的变化,数据越具体越好。”林雪舟拿出纸笔,认真地写着要点,“上面很看重实际效果。”
“好。”舒染应下。这正是她擅长的。
从林雪舟那里出来,迎面撞上了赵卫东。赵卫东看到她,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舒老师,忙着呢?”他难得主动开口。
“赵主任。”舒染停下脚步,“正要去教室。快过年了,过完年就要准备春耕,孩子们的课也得调整一下。”
“嗯,生产是大事,教学要配合。”赵卫东习惯性地强调,但语气不算生硬,“有什么困难,及时跟连里反映。”
“谢谢赵主任。”舒染笑了笑,“目前还好。”
看着舒染离开的背影,赵卫东咂咂嘴,对旁边的干事嘀咕:“这舒老师,是个能扛事的。”
舒染确实能扛事。她不仅扛住了流言,还在积极为自己争取更大的舞台。她写的报告,连林雪舟看了,都忍不住赞叹:“舒染同志,你这份报告,比上面很多科班出身的都扎实。”
几天后,舒染正在教室收拾东西,连部通讯员小赵跑了过来。
“舒老师!师部电话!找你的!”
舒染心里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小赵去了连部。
电话是孙处长亲自打来的。
“舒染同志吗?我是孙明。”
“孙处长,您好。”
“你提交上来的报告,我和教育科的同志们都看过了。”孙处长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些杂音,但语气是温和的,“写得非常好!很有价值!”
“谢谢孙处长肯定,我只是把实际做的工作记录了一下。”
“不要谦虚嘛。”孙处长笑了笑,“尤其是你提出的思路,对我们全师的扫盲和基层教育工作,都有很强的借鉴意义。看来,让你在畜牧连独当一面,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你成长得很快。”
舒染握着听筒,手心有点冒汗。“是连队领导和同志们支持,还有孩子们配合。”
“嗯。”孙处长沉吟了一下,“关于年后师部举办的那个基层教育骨干学习班,林雪舟同志应该跟你提过了吧?”
“提过了。”
“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把这个名额给你。”孙处长的声音很肯定,“希望你能来师部,系统学习一段时间,也把你宝贵的基层经验,跟其他同志交流分享。学习结束后,可能还会有更重的担子交给你。”
舒染稳了稳呼吸,“谢谢组织信任!我一定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好好学习!”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具体通知,年后会下发到连队。你提前做好工作安排。”
“是!”
挂断电话,舒染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出连部。
成了,她没有依靠任何人。没有逃离地完成了进阶。
回屋子的路上,遇到了王大姐和李秀兰。
“舒老师,啥好事啊?看你嘴角都翘起来了。”王大姐眼尖。
舒染也没隐瞒:“师部给了个名额,年后去学习一段时间。”
“哎呦!这可是大好事!”王大姐一拍大腿,“要去多久?去哪儿学?”
“在师部,时间还不确定。”
李秀兰也替她高兴:“舒老师,你真厉害!”
舒染笑笑。她知道,这个消息传开,关于她要回上海的流言,自然会消散。而她选择去师部在所有人看来,是比回上海更更符合她“积极分子”的身份选择。
她下意识地朝着陈远疆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想。
是会为她高兴,觉得她找到了更好的出路?还是会失落?
她忽然很想知道。
陈远疆是从马连长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马连长来看他,顺便提到了师部的电话通知。
“……孙处长亲自点名,让舒老师去学习。这可是咱们连的光荣啊!”马连长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舒老师这同志,确实能干!当初我还觉得她一个资本家小姐,吃不了苦,没想到是块好料!”
陈远疆靠在床头,听着马连长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要去师部学习了。
不是回上海。
是去一个离他也许更近,也许更远的地方。
他应该为她高兴的。这证明她的能力得到了认可,她的前途一片光明。这比张回沪调令所代表的路,要显得积极得多。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深重了呢?
她选择了留下,却似乎离他更远了。
“什么时候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干巴巴的。
“估计得年后了。具体等通知。”马连长没察觉他的异样,还在感慨,“这下好了,舒老师这一学习回来,咱们连的学校,怕是真要成全师的标杆了!”
陈远疆扯了扯嘴角,“我听说,这次学习相当于升迁,也许……就不回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我记得你也属于师部的干部,那这样你们在师里还能有个照应呢!”
陈远疆想附和着笑一下,却发现有些艰难。
马连长又坐了一会儿,嘱咐他好好养伤,便离开了。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陈远疆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窗外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光影。
他想起她冰天雪地里背着他一步步前行的样子;想起她毫不犹豫用身体为他取暖时的坚决;想起她平静地说“调令在我这里”时的眼神;想起她那句意味不明的“机会不止一个”。
原来,她早就做好了选择。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些隐秘的挣扎和痛苦,在她面前显得那么可笑,甚至有些狭隘。
她从来就不是需要他庇护,而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
他应该高兴的。
对,他应该高兴。
陈远疆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那股闷痛也随着这口气消散了一些。
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手。
他得尽快好起来。
*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积雪化尽,戈壁滩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盐碱地被太阳晒得泛白,踩上去硬邦邦的。
陈远疆的伤好了大半,已经能下地慢慢走动。左臂还吊着绷带,但气色好了很多。他开始出现在连部,处理一些积压的公务,偶尔也在连队里转转。
他和舒染碰面的次数多了起来。在食堂,在连部门口,在去水房的路上。
每次,他都问候一句。舒染也是同样客气地回应。
春耕动员大会开过之后,连队彻底忙碌起来。
学校也放了春耕假。大点的孩子都回家帮忙,小点的由舒染组织起来,在教室附近玩,或者帮着食堂捡捡柴火。
舒染自己也领了任务,去副业队帮忙育红薯秧苗。这活不算重,但耗时间,需要耐心。
这天下午,她正在弯腰撒种,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她抬起头,看见陈远疆站在旁边,空着的右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舒老师。”他开口,声音比前段时间清亮了些。
“陈特派员。”舒染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伤好了?”
“差不多了。”他晃了晃吊着的左臂,“就是这家伙还得养一阵。”
阳光有点刺眼,舒染眯着眼睛看他。他瘦了不少,脸颊轮廓更加分明,但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只是深处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有事?”舒染问。
陈远疆把右手的信封递过来。“师部刚送来的,学习班的正式通知。”
舒染接过来,抽出里面的信纸。果然是师部教育科下发的正式文件,明确了学习时间、地点和报到事宜。时间就在十天后。
“谢谢。”她把通知塞回信封,语气平静。
陈远疆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她只是很平静地收好了通知,然后继续弯腰,准备干活。
“要走了。”他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又带着点感叹。
“嗯。”舒染头也没抬,“去学习学习,是好事。”
“……是好事。”陈远疆附和道,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继续说,“师部平台大,机会多。你……好好把握。”
舒染撒种子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陈远疆似乎有些踌躇,“调令的事……”
“我烧了。”舒染直截了当。
陈远疆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更深的情绪。烧了?她竟然……
“回上海没什么意思。”舒染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我觉得在边疆,说不定更能折腾出点名堂。”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陈远疆看着这样的她,一时竟忘了反应。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劝说,所有的“为你好”,在她的目标面前,都没什么用。
“陈特派员,”舒染看着他,语气认真了些,“谢谢你当初把调令带回来。”
谢谢你,没有用它来挽留我,让我自己选择。
这句话,舒染没有说出口,但她相信,他懂。
陈远疆确实懂了。他看着舒染,看着她眼中那份通透和了然,看着她的自信,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压了他很久的石头消失了。
他所有的纠结,在她这番坦荡甚至带着点野心的话语面前,都得到了解脱,也失去了意义。
他看着她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不带任何阴霾的笑容。
“好。”
舒染也笑了,低下头,继续撒她的种子。
春天真的来了,阳光暖暖地照着。
陈远疆站在原地,看着舒染的侧影看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舒染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没有抬头。
这个傻子,总算没那么傻了。
第116章
舒染把自己即将要去师部的消息告诉了王大姐和李秀兰。
王大姐正纳着鞋底, 闻言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咧开嘴:“好事啊!舒老师,这是要高升了!我就说嘛, 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咱们这破连队,留不住你。”她话里带着为她高兴的爽利, 也有一丝叹息。
李秀兰也笑,但笑容底下是藏不住的怅惘:“舒老师,你去了师部……还回来吗?”她如今在扫盲班和豆腐坊两头跑, 人精神了不少,说话也更有底气,但舒染几乎是她在边疆最亲近的姐妹,一想到她要离开, 心里就空落落的。
舒染把手里挑拣的菜种放下, 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窗外, 目光有些悠远。沉默了几秒, 她才转回头, 语气不像刚才那么轻快, 带着一种认真的斟酌:“学习班就一个月。结束后……组织上怎么安排,现在还说不准。”
她避开了直接的回答, 但也没有给出保证。
“师部那边,平台是大一些, 机会也多……”
王大姐是过来人,立刻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脸上的笑容淡了点, 但还是撑着劲儿:“明白,明白!学习嘛,就是奔着好前程去的。你能留在师部更好, 那地方,到底比咱们这土坷垃里强。”
舒染听出她语气里的那点失落,心里也跟着有点发涩。她伸手拍了拍李秀兰的手背,声音柔和下来,“就算……就算我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心也在这儿。启明小学,扫盲班,还有你们,我都放不下。再说了……”
“我就是去学本事,看看路。兴许……兴许学了更好的方法,还能反过来帮到咱们连队呢?总得往前走走看。”
王大姐看着她,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你呀,心思重。不管在哪,好好的就行!需要啥,捎个信回来!”
李秀兰也用力点头,眼圈有点红:“舒老师,你肯定行的!我们等你消息。”
王大姐凑近些,压低声音,“我听说,陈特派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两天也在收拾,好像也要回师部保卫处报到。”
舒染没接话,继续低头挑拣种子,只是动作慢了些。那天在地头,她把烧调令的事告诉陈远疆后,他那突然亮起来的眼神,和之后几乎掩饰不住的笑意,在她脑子里晃了好几天。
这人,有时候直愣得让人哭笑不得。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听着有点刻意放重的意味。
“舒老师在吗?”是林雪舟的声音。
“在,林老师进来吧。”舒染应道。
林雪舟推开门进来,看见王大姐和李秀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舒老师,师部学习班的通知说下周一报到。”他把一张盖着红戳的文件递给舒染,“孙处长特意打电话到连部,让你提前准备一下,可能学习结束后,会有新的工作安排。”
舒染接过,扫了一眼,内容跟陈远疆之前送来的一样。“谢谢林老师。”
林雪舟看着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认真:“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师部的平台更大,能接触到更系统的教育理论和资源。我希望你能把握住,这对你个人发展,以及对将来示范点的建设,都大有裨益。”
他这话说得挑不出错处。舒染点点头:“我会的。”
林雪舟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旁边的王大姐和李秀兰,又咽了回去,只说了句“那你先忙,具体行程连里会安排”,便转身走了。
王大姐冲着门帘方向撇撇嘴:“这林老师,说话总跟做报告似的。”
李秀兰小声说:“他看着也挺替舒老师高兴的。”
“谁知道呢。”王大姐哼了一声,“面上是好话,心里指不定琢磨啥。舒老师,你去了师部,可得留个心眼,别让人把功劳都占了。”
舒染笑了笑,没说话。林雪舟那点心思,她大概能猜到。他渴望做出成绩,证明自己,同时也带着点知识分子固有的清高和对她的土办法若有若无的轻视。
这次学习班,对她来说是机遇,对林雪舟而言,恐怕也是一种压力。她走了,示范点的工作重心自然会落在他身上,是成是败,都是他的考验。
几天后,连部通知下来,安排舒染搭乘后勤去师部拉物资的卡车。出发的前一天傍晚,舒染正在屋子里收拾简单的行李,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敲门声响起。
“请进。”舒染没回头,继续叠着衣服。
陈远疆推门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下,才低声问:“收拾好了?”
“嗯。”舒染应了一声。
陈远疆走进来,目光落在舒染脸上,又很快移开,看向她收拾好的箱子。
“明天,老张的车。”他的声音有点干。
“知道。”舒染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箱子。
两人一时无话。
“一个月……”陈远疆忽然开口,“很快就过去了。”
“嗯。”舒染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心里有点好笑,“学习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知道。”陈远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师部比连队复杂。你凡事多想想,别急着出头。遇到难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找孙处长,或者,找人给我捎个信。”
舒染点点头:“放心,我能应付。”她顿了顿,故意问,“给你捎信?往哪儿捎?保卫处?”
陈远疆被她问住,耳根有点泛红,闷声道:“嗯。”
看着他这副样子,舒染忽然想起老冰崖下,他昏迷时那句“舍不得”。现在的他,和那个时候判若两人。
“陈远疆。”她叫他的名字。
“嗯?”
“我走了,学校里的事,你帮着林老师照看点。尤其是牧区那边,孩子们来回跑,安全最重要。”
“好。”他答应得干脆。
“还有王大姐她们,要是有啥重活……”
“我知道。”
舒染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了,就是交代一下。”
陈远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明天,我送你上车。”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灰蒙蒙的,气温还很低。连部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破旧解放卡车,车厢里已经堆了半车要运到师部的物资,大多是些农副产品。
王大姐、李秀兰、许君君,还有石头、栓柱、阿依曼等一群孩子都来了,七嘴八舌地说着送别的话。
“舒老师,早点回来啊!”
“舒老师,给我们带师部的糖吃!”
“舒老师,别忘了我们!”
舒染一一应着,把王大姐塞过来的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揣进兜里,又摸了摸阿依曼的小辫子。
林雪舟也来了,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孩子们说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伸出手:“舒老师,一路顺风。希望你在学习班取得好成绩,示范点这边,我会尽力。”
舒染跟他握了握手,“谢谢林老师,辛苦了。”
陈远疆站在卡车驾驶室旁边,跟司机老张低声说着什么。他今穿着军装,身板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时不时扫过人群中心的舒染。
“行了行了,都别围着了,让舒老师上车吧,路远着呢。”王大姐招呼着。
舒染又看了一眼众人,深吸一口气,抓住车厢板,准备爬上去。
“坐驾驶室吧。”陈远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樟木箱,“路不好,车厢里太颠。”
司机老张也从驾驶室探出头,笑眯眯地:“对对,舒老师,坐里面,暖和!”
舒染看了看陈远疆,他没看她,已经把她的箱子放进了驾驶室。她也没推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驾驶室里弥漫着烟草和机油混合的味道,空间狭窄,但比起车厢舒服多了。
陈远疆替她关好门,隔着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舒染看懂了,是“报平安”三个字。
他后退一步,卡车引擎发出轰鸣,然后开走了。
舒染透过车窗,看着送行的人们在视野里渐渐变小,王大姐还在挥手,孩子们追着卡车跑了几步,陈远疆站在原地,直到拐过连部的土坯房,再也看不见。
道路果然如预料般颠簸。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卷起黄尘。
老张是个健谈的人,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避让大坑,一边跟舒染闲聊。
“舒老师,这次去师部,是学习吧?好事啊!”老张扯着嗓门,压过引擎的噪音,“陈特派员前几天特意来找过我,说你这趟车,让我开稳当点。嘿嘿,他可很少为这种小事开口。”
舒染抓着侧窗拉环稳定身体,闻言笑了笑:“张师傅,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张哈哈一笑,“陈特派员这人,看着冷,心里热乎。他是侦察兵出身,以前常在边境线上跑,那才叫遭罪呢。这路,算好的了!”
“他以前常年在边境?”舒染顺着话头问。
“可不是嘛!上面本来想留他在机关,他自个儿要求下基层,就爱往最苦最险的地方钻。都说他傻,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老张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佩服,“不过啊,也正因为他在下面跑,好多情况才摸得清。上次那伙敌特,不就是他带人摁住的?”
舒染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
卡车颠簸了快一天,中间在一个兵站停下来休整了一会,简单吃了点干粮。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远处终于出现了师部所在的城镇轮廓。
卡车在师部招待所门口停下。舒染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腿脚发麻。
她拎着箱子下了车,跟老张道了谢,刚站稳,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舒染!这边!”
舒染抬头,看见杨振华从招待所里快步走了出来。他穿着整齐的干部装,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杨干事?”舒染有些意外。
“孙处长估计你差不多这个点到,让我来看看。”杨振华很自然地伸手要接过她的箱子,“路上辛苦了吧?这路坐卡车,够受罪的。”
舒染手微微一顿,还是把箱子递给了他:“还好。谢谢杨干事。”
“跟我还客气什么。”杨振华领着舒染往招待所里走,“房间都给你安排好了,先休息一下。学习班明天才开始报到,今天你可以先熟悉熟悉环境。”
招待所的条件比连队好很多。干净的床铺,独立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个收音机。
杨振华帮她把箱子放好,说:“你先收拾,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吃饭。师部食堂的伙食,还是能打个牙祭的。”
“杨干事,太麻烦你了。”舒染再次道谢。
“不麻烦。”杨振华看着她,眼神温和,“你能来师部学习,我是真高兴。这里天地更广,你能发挥的作用也更大。”
他语气略带感慨,“说实话,当初听说你选择留在畜牧连,我还觉得有点可惜。现在看来,是金子总会发光,在基层锻炼这一趟,对你反而是好事。”
他这话说得恳切,带着欣赏。舒染也笑了笑:“在连队学到了很多。”
“是啊,实践出真知。”杨振华点头,“你的那些经验,孙处长非常看重。这次学习班,其实也是个机会,让大家看看我们基层教育工作者是怎么干实事的。”
又说了几句,杨振华便先离开了,约好晚饭时间再来接她。
舒染关上门,轻轻舒了口气。师部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更规范、也更复杂的气息。
杨振华的友善,孙处长的期望,还有那个尚未完全明确的新的工作安排,都牵引着她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浓的夜色和零星亮起的灯火。这里没有畜牧连那种旷野的风,没有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也没有那个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人。
她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那个军绿色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是凉的,带着一点铁锈味,却莫名让她安定下来。
她看着窗外。这里会是她的新起点吗?
第117章
晚饭时, 杨振华如约而至。
师部食堂比连队食堂宽敞明亮得多,菜色也丰富些,虽然依旧是大锅菜, 但至少能看到实实在在的肉。
杨振华很会调动气氛,一边给舒染夹菜, 一边介绍着师部各部门的情况,以及学习班的一些内幕消息。
“……这次学习班,名义上是培训, 实际上也是为下一步全师教育工作的推进选拔骨干。孙处长有意借此机会,将一些行之有效的基层经验系统化,推广开来。你的那份报告,他反复看了很多遍。”
舒染安静地听着, 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她注意到杨振华在提及“林副政委”时, 语气会有一丝微妙。
“林副政委对教育工作, 一向是很关心的。”杨振华斟酌着词句, “尤其是基层示范点的建设, 他认为这是打破教育壁垒、巩固边疆的重要一环。林雪舟同志在那边, 压力也不小。”
舒染心下明了。林雪舟是林副政委的侄子,他的表现, 某种程度上也关乎林副政委的颜面和政策主张。自己与林雪舟之间,恐怕不仅仅是个教学方法之争。
“林老师理论功底扎实, 有他的长处。”舒染语气平淡,“示范点建设需要集思广益。”
杨振华看了她一眼, 笑了笑,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学习班的课程安排。
吃完饭,杨振华送舒染回招待所。
在门口, 他停下脚步,夜色中目光显得格外真诚:“舒染,师部情况比连队复杂,人事关系盘根错节。你刚来,凡事多看多听,有什么不清楚的,或者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谢谢杨干事,我会的。”舒染点头。
回到房间,舒染没有立刻休息。她拿出笔记本,借着灯光,开始梳理今天得到的信息,以及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局面。
她很清楚,这次学习班,既是机遇,也是考场。她不仅要学好,更要借此机会抓住能在师部立足的资本。
上级有意调她来师部,恐怕不只是孙处长赏识那么简单。林副政委是想用她的实绩来印证某种政策方向?还是想将她和林雪舟放在一起,互相制衡,或者……择优而用?
无论哪种,她舒染都不会甘心只做一枚被动的棋子。
她要借着这股东风,在师部把她的事业做起来。这里确实有她想要的更广阔的天地,更多的资源,以及远离连队那些琐碎纷争的清净。
在这里,她能折腾出的名堂,显然更大。
她收起笔记本,等熄了灯。黑暗中,她忽然想到陈远疆,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又投入了那些危险又机密的任务中?
第二天,学习班正式开班。地点在师部礼堂旁边的平房教室里。来自全师各团、连队的教育骨干三十多人参加了培训。
舒染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她太年轻,又是女性,更重要的是,她来自最偏远的畜牧连,却已是师部挂名的典型。
授课的老师有省级教育干事,也请了几个国内的专家。课程内容从教育政策解读、教材编写规范,到心理学基础、教学方法探讨,确实比在连队闭门造车要系统得多。
舒染听得认真,记录详实。她发现,很多理论的东西,她其实在实践中已经摸索着应用了,只是缺乏系统的归纳和提升。
课间休息时,有人主动过来和她攀谈,好奇地打听畜牧连和启明小学的情况,言语间有佩服,也有质疑。
舒染回答得不卑不亢,既实事求是地说明困难,也自信地展示取得的成绩,言语巧妙,往往能引得提问者深思。
杨振华偶尔会过来看看,每次都会和舒染聊上几句,态度亲切自然。他的青睐,无形中也提升了舒染在学员中的地位。
这天下午,课程结束后,舒染被孙处长叫到了办公室。
孙处长比上次见面时更显和气,招呼舒染坐下,还给她倒了杯水。
“小舒啊,学习感觉怎么样?还跟得上吗?”
“谢谢处长关心,感觉很好,学到了很多新东西。”舒染恭敬地回答。
“那就好。”孙处长点点头,翻看着手里的一份材料,正是舒染之前提交总结报告,“你的这份报告,我看了很多遍。里面提到的很多方法确实有效。”
他抬眼看着舒染,“我想让你在学习期间,牵头成立一个小组,专门负责这件事,把畜牧连的经验,尤其是扫盲和低龄儿童教学这一块,整理出一套更系统、更具操作性的方案来。你看怎么样?”
舒染心中一动。让她牵头,意味着肯定了她的核心作用,也给了她一个在师部层面展示组织、总结能力的绝佳机会。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站起身,语气坚定:“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一定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不负处长期望!”
“好,要的就是你这个劲头!”孙处长满意地笑了,“人员由你在学习班里挑选,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科里提。我希望在学习班结束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初步的成果。”
“是!”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她没有浪费时间,回到学习班,立刻开始物色小组成员。她挑选了几个看起来踏实肯干、有一定基层经验、并且对她方法表示过认同的学员。她很清楚,这个小组需要的是能干活、能理解她思路的人,而不是空谈理论或者背景复杂的关系户。
她的雷厉风行和明确目标,很快赢得了这批人的信服。小组当晚就开了第一次会,舒染明确了分工和进度,讨论氛围热烈。
忙碌到晚上九点多,舒染才回到招待所。她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亢奋。推开房门,却意外地发现门缝底下塞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她捡起来,打开。信纸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她熟悉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安否?师部遇难事,可寻孙,或告于我。一切均好,勿念。陈。
舒染捏着信纸,怔了片刻。
保卫处的人,果然神出鬼没。
“一切均好,勿念。”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字,指尖在“勿念”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把信纸折好收进了柜子里,然后重新摊开了笔记本和小组的工作计划。
感情很重要,但眼下,抓住事业上升的契机更重要。她得让那个写信的人看看,他惦记的这个人,在师部这片深水里,不仅能立足,还能游得比他想象的更好。
*
牵头经验总结小组的工作,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舒染很快发现,小组内部来自不同单位、有着不同背景的组员,心思各异。
有个叫吴建国的男□□,来自条件相对较好的团部直属学校,对舒染那套土办法有些轻视,更倾向于将一切规范化、标准化,几次讨论中都对舒染提出质疑。
“舒组长,我认为我们整理经验,最终目的是要形成一套全师通用的、标准的教学流程和教材范本。像畜牧连那样过分强调本地化、生活化,会不会导致教学水平参差不齐,影响整体的教育质量?”
舒染还没开口,小组里另一位来自更偏远农业连队的女教员赵红英就忍不住反驳:“吴老师,你说得轻巧!我们那儿连粉笔都经常断货,孩子上学要走十几里地,回家还要喂猪砍柴,你那一套标准的流程范本,在我们那儿根本行不通!舒组长说的结合生活实际教学,娃娃们才能学得进去,家长才愿意送他们来!”
“就是,”另一个黝黑矮壮的男学员王铁柱也附和,“我们那儿的娃,你跟他讲‘江南可采莲’,他以为莲是骆驼刺开的花呢!就得像舒组长说的,先教他们认自家的庄稼、认工分票、认爹娘的名字!”
舒染安静地听着双方的争论,等声音稍歇,她才开口:“吴老师的顾虑有道理,教育的规范性和标准性确实重要,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她先肯定了吴建国,让对方脸色稍霁,然后话锋一转,“但是,赵老师和王老师说的更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现实。我们整理经验,不是为了放在文件柜里好看的,是为了能在全师各个角落,尤其是最艰苦、最基层的地方,真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她目光扫过全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用一套僵化的标准去削足适履,而是提炼出那些在不同环境下都能行得通的方法。无论是在团部学校,还是在畜牧连、农业连,都应该遵循。至于具体如何操作,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变通。”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原则”与“变通”两个词。
“我们要提供的,是一个工具箱。吴老师担心的教学质量问题,恰恰需要通过我们总结出的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不是用一刀切地灌输。”
吴建国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赵红英和王铁柱等人则听得连连点头。
舒染趁热打铁,重新调整了分工。
吴建国虽然还有些别扭,但面对舒染合理的安排和小组大多数人的倾向,也只能接受。几次磨合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舒染的思路确实管用。那份在基层历练出的协调能力和对人心动向的敏锐把握,更是他这种一直在相对规范环境里的人所欠缺的。
小组的工作由此顺利推进。舒染白天参加学习班课程,晚上带领小组讨论、整理材料,常常忙到深夜。
她展现出的专业能力、领导才干和那股拼劲,不仅折服了小组成员,也让暗中观察的孙处长更加满意。
杨振华来得更勤了些,有时是代表宣传科来了解进度,有时是纯粹以朋友身份过来关心。
他总能带来一些师部的最新动向,或者顺手帮舒染解决一些物资上的小麻烦,体贴又不逾矩。
“舒染,你最近可是名声在外了。”一次课后,杨振华和她并肩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师部机关里,谁不知道教育科来了个又能干又漂亮的舒组长?连政治部那边都有人打听你。”
舒染笑了笑,语气带着点自嘲:“杨干事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就是赶鸭子上架,尽力把事情做好,不给孙处长和咱们教育科丢脸就行。”
“你太谦虚了。”杨振华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柔和,“孙处长对你可是赞不绝口。等学习班结束,你也许就正式留在师部喽。”
舒染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切听从组织安排。我现在就想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她心里清楚,杨振华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孙处长让她牵头小组,本身就是一种培养和考验。只要她交出的成果足够漂亮,留在师部教育科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正合她意。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处时,她会想起畜牧连的夜空,想起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想起王大姐的关怀,想起李秀兰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那个塞在她门缝下的的信纸。
她甩甩头,将这点思绪抛开。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第118章
这天, 舒染被叫去参加一个由林副政委主持的关于全师教育工作的座谈会。
参会者除了师部相关领导,还有各团主管教育的干部和少数学习班学员代表,舒染因其在小组中的突出表现, 也在受邀之列。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林副政委坐在主位,话不多, 但每句都切中要害。他听取了几个团的汇报后,将目光投向了学习班这边。
“听说,你们这次学习班, 搞了个小组,在总结基层经验?谁负责?”
孙处长连忙示意舒染:“林副政委,是这位舒染同志负责。她原来在畜牧连搞扫盲和基础教育,很有办法, 这次总结工作也做得非常扎实。”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舒染身上。
舒染站起身, 不卑不亢地说:“报告林副政委, 学习班基层经验总结小组临时负责人舒染, 正在按照孙处长的指示, 梳理提炼适用于全师不同环境的扫盲和基础教育核心方法与原则。”
林副政委打量了她几眼,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
“哦?核心方法与原则?说说看。”
舒染早有准备, 言简意赅地将小组讨论形成的几条核心原则阐述了一遍,并结合了畜牧连、赵红英和王铁柱所在连队的实际案例, 语言精炼,逻辑清晰, 既有高度又不空洞。
林副政委听完,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又问:“听说, 你和林雪舟同志在畜牧连的工作方法,有些不同?”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会议室里安静下来。众人都知道林雪舟和林副政委的关系,也隐约听说过启明小学的“土洋之争”。
舒染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镇定下来。她不能贬低林雪舟,也不能否定自己。
“报告林副政委,林雪舟同志理论功底深厚,工作认真负责,我们只是在具体教学方法上有一些探讨。我认为,理论指导和实践探索是相辅相成的。林同志带来的系统知识,对开阔孩子们的眼界、提升教学规范性很有帮助。而我们在实践中摸索出的一些方法,或许能为理论提供更丰富的注脚和检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把孩子们教好。”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林雪舟,也捍卫了自己的价值,将分歧定义为目标一致下的探讨和相辅相成,滴水不漏。
林副政委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缓缓开口:“目标一致,方法可以探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能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很好。”
他没有再追问,转而询问起另一个团的工作情况。
舒染暗暗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刚才那一关,算是过去了。林副政委的态度,似乎更倾向于一种平衡和观望,只要她和林雪舟能把示范点搞好,方法之争他并不想过多介入,甚至乐见其成?这对她来说,是个有利的信号。
座谈会结束后,舒染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杨振华等在门口,对她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低声道:“应对得很好。”
舒染笑了笑,没说话。这种高层间的微妙博弈,让她感到一丝疲惫。
她回到招待所,发现门口放了点东西——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杏干,旁边还有一个崭新的玻璃墨水瓶。
没有纸条。
但舒染知道是谁放的。杏干是边疆的特色,墨水瓶则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之一,因为小组整理材料耗费墨水极快。
把东西抱起身,舒染开门进去。她拿起一颗杏干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她走到窗边,看着师部大院,心里那些滞涩似乎被杏干的味道驱散了些。
她不能松懈,师部这片深水,她才刚刚试出点名堂,离真正游刃有余还差得远。
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摊开了稿纸。
经验总结小组的工作接近尾声,一份凝结了众人心血报告终于成型。舒染作为主要执笔人和统稿人,在其中倾注了大量精力,不仅系统梳理了方法,还加入了大量生动案例和数据对比,使得报告内容翔实,说服力强。
报告呈送给孙处长后,很快得到了高度评价。孙处长特意把舒染叫到办公室,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小舒啊,干得漂亮!这份报告质量很高,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已经让人加紧打印,准备下发各团讨论学习,还要报送兵团有关部门。”
孙处长拍着那份报告,语气兴奋,“你这是为我们师,乃至整个兵团的基层教育工作,立了一大功啊!”
“处长过奖了,这是小组全体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舒染保持着谦逊。
“你的功劳最大,这一点谁都看得见。”孙处长摆摆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学习班马上就要结束了。关于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组织上已经有了初步考虑。”
舒染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孙处长看着她,缓缓说道:“组织上决定,正式调你到师部教育科工作,担任干事,主要负责全师扫盲工作的推广、指导和基层经验的总结提炼。同时,继续兼任畜牧连启明小学示范点的联络指导员,定期下去检查指导工作。你有什么想法?”
虽然早有预料,但正式听到这个任命,舒染内心还是涌起一阵激动。
师部教育科干事,这意味着她正式进入了师部机关,平台、资源、发展空间都与在连队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兼任畜牧连的联络指导员,也保证了她与根基的联系不断。
这正是她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佳位置。
她立刻站起身,“感谢组织的信任和培养!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一定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努力,为全师的教育工作贡献全部力量!”
“好!好!”孙处长连连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组织的期望。好好干!教育科需要你这样有朝气、有想法、能干实事的年轻同志!”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明亮又温暖。
她成功了。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为自己闯出了一条路。
消息很快传开。学习班的同学们纷纷向她道贺,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敬佩。杨振华更是第一时间找到她,笑容满面。
“舒染,恭喜!我就知道,你留在师部是迟早的事。这下好了,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工作上也能有更多交流合作。”
“谢谢杨干事,以后还要向你多学习。”舒染笑着回应。
成为同事,意味着和杨振华的接触会更多,他的那份好感,也需要她更巧妙地应对和维护。这对她来说,既是人际资源,也需要把握分寸。
她也没有忘记给畜牧连写信。在给王大姐、李秀兰和许君君的信中,她详细说明了自己被留在师部工作的决定,语气诚恳,解释了这是为了更好地推广启明小学的经验,为连队争取更多资源,并承诺会经常回去看望大家和孩子们。她希望得到她们的理解和支持。
至于陈远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单独写信。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大概不会喜欢这种形式主义的告知。而且,她潜意识里觉得,他或许早就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
正式搬到教育科分配的单人宿舍那天,舒染简单收拾了一下。
条件比招待所更好一些。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一种崭新且充满挑战的生活即将开始。
她推开窗户,看着师部大院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没有连队那种艰苦,却有着更复杂的规则和更激烈的竞争。
但她舒染,从不畏惧挑战。
夜色渐深,她正准备梳理工作思路,敲门声响起。
是宣传科的干事小刘,他抱着几份需要教育科会签的文件过来。
“舒染同志,这几份宣传稿,孙处长说请你先看看,把关一下涉及教育工作的内容。”
“好的,放桌上吧。”舒染接过文件。
小刘放下文件,却没立刻走,脸上带着点青年人藏不住事的兴奋,压低声音说:“舒染同志,还有个事儿……杨干事,就是杨振华干事,他托我私下问问,你这两天有没有空?他想请你去看场电影,师部礼堂明天放新片子。”
舒染微微一怔。她正斟酌着如何委婉回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口光线一暗。
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形挺拔,脸色在廊灯阴影里看不太清,但周身的气压似乎瞬间低了下去。他手里抱着一个油纸兜,里面装着几个糖包和一个铝制饭盒。
小刘一回头看见他,吓了一跳,连忙立正:“陈、陈特派员!”
陈远疆没应声,目光先落在舒染脸上,随即看向小刘,最后看着桌上那几份文上,眼神有些冷。
“嗯。”
小刘被他看得发毛,赶紧对舒染说:“那……舒染同志,文件放这儿了,杨干事那边……”他话没说完,在陈远疆的注视下,硬生生把后半截咽了回去,几乎是贴着墙边溜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陈远疆迈步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他将网兜放在桌边,动作平稳,但舒染察觉到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路过食堂,有新做的肉菜。”他指了指饭盒,声音听不出情绪,又拿起那几个汤包,“红糖馅的,想起你似乎偏好甜食。”
舒染心里一软,道:“谢谢,你有心了。”
陈远疆却没再看她,他的视线落在小刘留下的那份文件上,又仿佛看向了别处。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愤有些凝滞。
随后,他低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舒染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舒染,”他叫她的名字,“师部的情况,比你想的更复杂。有些目光,有些心思,未必一眼就能看清。”
他往前走了一步,像是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急切。
“杨振华他的背景……”他顿住,似乎在权衡措辞,最终只是沉声道,“他接近你,未必……”
舒染看着他眼底的紧张,打断他:“所以,陈特派员是来给我做背景调查,还是来发布预警的?”
陈远疆被她问得一噎,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清澈坦荡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对杨振华邀约的欣喜或期待,只有了然和一丝……调侃?
他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和慌乱被这眼神安抚了些许,但随之涌上的,是更强烈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都不是。我是来告诉你,我后悔了。”
舒染一怔。
“我后悔当初觉得你留在下面更安全,后悔没有更早……”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更早地,站到你身边来。”
“舒染,”他又唤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刚刚站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我忽然发现,我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什么?”舒染仰头看他,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
“无法忍受,”他重复道,目光细摹着她的眉眼,像是要用目光将她锁住,“想象你坐在别人身边微笑的样子。哪怕只是想象,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舒染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他深邃眼眸里流露出的温柔。
“你大概不知道,”他声音压得像情人间的耳语,“老冰崖那一夜,你靠过来的时候,我一半身子冻得麻木,另一半……却烫得像要烧起来。”
“你就像……就像不小心飘进我这片冻土里的火星。我以为你会熄灭,你却偏偏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舒染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舒染,”他又靠近了半步,两人衣袂几乎相触,他低头看她,眼神中带着近乎虔诚的恳切,“我这个人,不善言辞,能给的不多。我们的前途都是未知,我的工作性质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也少。以前总觉得,这样不行,不能耽误你。按道理,我该离你远点”
他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最终只是克制后握成了拳,垂在身侧。
“可是,我做不到。这团火是你点着的,你得负责。”
“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你允许我……我……”
他的话在这里卡住了,仿佛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被他的理智和忐忑紧紧捂住,难以启齿。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挣扎,有渴望,还有一丝怕被拒绝的狼狈。他将自己所有的顾虑和不利条件摊开,然后把他仅有的,也是全部的自己捧到了她面前,这也许是他在感情面前最彻底的缴械。
舒染的心早已软了,但她偏不让他轻易过关。她非但没有解围,反而微微歪了头,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像一只逗弄着落入陷阱的猎物的猫。
“允许你什么?”她轻声追问,语气无辜,却又带着一丝引导,“允许你继续站在一个安全距离外,看着我?还是允许你,像送这些糖包一样,默默地关心我?”
她每说一句,就看着他眼底的挣扎更深一分,那紧握的拳头上,指节都微微泛白。
“陈远疆,”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温柔的蛊惑,“把你想说的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负责呢?”——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好难写,发晚了家人们,评论区来点掉落~~[元宝]
第119章
最后三个字, 她几乎是气声,带着某种承诺的暗示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这近乎纵容的鼓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陈远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一种炽热所取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像是终于挣脱了什么,那些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允许我……靠近你。”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不是以同志的身份。”
他再次抬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有些粗糙, 将她的手指包裹住。
“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一字一句, “以一个……想和你共度余生的男人的身份, 站在你身边。”
他终于说出来了。
舒染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如释重负的明亮,看着他因紧张而汗湿的额角, 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她所有的逗弄心思,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心动。
她反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请求, ”她仰起脸,眼中笑意盈盈, “我准了。”
陈远疆的眼神亮起来, 巨大的喜悦在脑海中炸开。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还是在最后关头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好。”他哑声回应。
“陈远疆, ”舒染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拽住了他军装的一角,轻声说:“你那些前提,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你你这个人。”
接着,舒染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还有,你刚才吃醋的样子真可爱。”
陈远疆看着她拽住他衣角的手,看着她的眉眼,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开了她额前一缕碎发。指尖撤离时,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额角皮肤。
舒染的话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
“可爱?”他低声重复。这个词,与他过往人生中所有的定义大相径庭,可从她的唇间吐出,竟让他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小小得意的脸庞,那拽着他衣角的手,仿佛拽住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柔软将他彻底淹没。
“舒染……”他又唤了她一声,“别这样看着我……”
他会失控。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舒染懂了。
“那该怎样看着你?”她轻声问,语气无辜,眼底却漾着水光,带着明知故问的挑衅。
陈远疆的呼吸一窒。
“就这样……就好。”
最终,陈远疆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目光从她脸移开。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她依旧拽着他衣角的手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强迫自己转过身朝门口走去。那只垂在身侧的手,自始至终都紧紧握着拳。
“陈远疆。”舒染在身后叫他。
他停在门口。
“下次,”舒染的声音带着笑意,“糖包我要豆沙馅的。还有,电影,我没打算去。”
陈远疆的背影顿了顿,一声愉悦声音传来:“嗯。”
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门被关上,房间里恢复了安静。舒染站在原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看来,顿悟开窍后的陈特派员,行动力倒是提升得很快。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是跑着穿过大院,消失在夜色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师部的新生活,除了事业上的挑战,似乎也多了点让人期待的滋味。
然而,舒染很清楚,这只是开始。留在师部,意味着她将更深地卷入这里的纷繁人事。暗流都等着她去应对。
但此刻,她心情很好。
她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将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转身回到书桌前,摊开了教育科的工作手册。
第二天清晨,窗外天色微明,舒染躺在床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陈远疆掌心的灼热,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
但很快,这丝情绪就被她收敛起来。她利落地起身,叠好被子,开始规划新一天的工作。
她知道,孙处长给的职位既是机遇也是考验。
“负责全师扫盲推广”,这句话听起来权力不小,但真正做起来,千头万绪,阻力绝不会小。各个团、连队情况千差万别,资源有限,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远不是她在那个小小的畜牧连面对的问题可比。
洗漱完毕,她对着小镜子仔细整理好仪容,确保自己看起来精神干练,这才拿起饭盒走向食堂。
师部食堂比连队的大得多,也更有秩序,打饭的队伍排得整整齐齐。舒染一眼就看到杨振华站在队伍靠前的位置,正笑着朝她招手。她顿了顿,还是坦然走了过去。
“舒染同志,这边,我给你占了位置。”杨振华热情地说。
“谢谢杨干事。”舒染客气地点头,排在了他身后。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还习惯吗?”杨振华关切地问,“陈特派员他……没打扰你太久吧?”他语气自然,眼神里却带着探究。
舒染面色不变,语气平和:“陈特派员只是来交代一些连队移交的工作。休息得很好,谢谢关心。”
她无意宣扬自己和陈远疆的关系,在师部这种地方,任何私人情感都可能被过度解读,成为工作的牵绊或攻击的靶子。她需要时间站稳脚跟。
打好早饭,杨振华还想邀请她同桌,舒染却已看到了教育科的几位同事,便歉意地笑笑:“杨干事,我过去和科里同事打个招呼,熟悉一下情况。”
杨振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恢复如常:“应该的,那你忙,工作上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舒染端着饭盒坐到教育科几位同事那桌,自我介绍后,便安静地听着他们讨论工作,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态度谦逊。
上午,舒染准时出现在孙处长办公室。
孙处长递给她一叠厚厚的材料:“小舒啊,这是各团报上来的扫盲工作简报和一些困难反馈,你先熟悉一下。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现有基础上,找出问题,总结经验,拿出一个能在全师有效推广的方案。畜牧连的那个示范点,你要继续抓好,它是你方案的试验田,也是说服别人的例子。”
“我明白,处长。”舒染接过材料,感觉分量不轻,“我会尽快熟悉情况,拿出初步思路。”
“嗯,”孙处长点点头,语气带着深意,“师部不比连队,做事讲究方法和程序。遇到阻力,多汇报,多沟通。林雪舟同志那边,你们也要保持联系,示范点的规划,需要你们共同推进。”
听到林雪舟的名字,舒染心中了然。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处长。我会和林雪舟同志保持沟通,确保示范点工作顺利推进。”
回到分配给自己的那张旧办公桌前,舒染开始埋首于材料之中。
她看得很快,同时拿着笔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要点,划出问题。
各团汇报的成绩大同小异,但字里行间透露的困难却五花八门:师资奇缺、教材不统一、牧民居住分散动员困难、生产任务重挤占学习时间、部分基层领导重视不够……
看到这些问题,舒染反而踏实了些。问题明确,才好对症下药。
她脑子里那个固定校舍、流动毡房、田间课堂三位一体的模糊构想,在这些具体问题的映照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中午在食堂,她又遇到了杨振华。这次,他身边还跟着宣传科的另一个年轻干事。
“舒染同志,正好,”杨振华笑着介绍,“这位是小张,我们宣传科的笔杆子。小张,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舒染同志,从畜牧连调上来的教育干事,能力非常强。”
小张好奇地打量着舒染,热情地握手:“舒干事,久仰大名!杨干事可没少夸你。”
舒染客气地回应:“张干事你好,过奖了,都是组织培养。”
杨振华似乎想营造一种他与舒染关系匪浅的氛围,但舒染应对得体,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失礼貌地将交流控制在同事范畴。
她注意到,在他们不远处,陈远疆正和几个保卫处的同事一起吃饭,他坐姿笔挺,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她。
但舒染就是能感觉到,他有一道目光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这边的。
下午,舒染主动去找了负责物资调配的后勤科同志,了解目前全师教育物资的配给情况和申请流程。果然,得到的回复是“指标紧张”、“按计划分配”、“需要层层审批”。
回到办公室,她开始起草第一份工作报告,重点分析当前扫盲工作的瓶颈,并初步提出了因地制宜、分类指导、资源整合的思路,没有冒进地直接抛出她三位一体的构想,而是打算先摸清各方反应。
下班时,天色已暗。舒染抱着一些材料回宿舍,准备晚上继续研究。
走到宿舍楼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陈远疆昨天来的方向,空无一人。她心里掠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失笑,难道还指望他天天来站岗不成?
走到宿舍门口,她愣了一下。地上多了一个瓦罐,里面插着一簇颜色各异的野花,舒染捧起瓦罐打开门走了进去,整个房间里满是花香。
没有纸条,没有署名。但舒染知道是谁。
她轻轻碰了碰那些花,眼底漾开笑意。
她放下材料,给瓦罐里加了点水。然后摊开稿纸,开始给畜牧连的王大姐、李秀兰,还有林雪舟写信。她需要了解示范点的近况,也需要和林雪舟沟通下一步的计划。
这既是工作,也维系着那条连接她与事业起点的纽带。
灯火下,她的身影沉静而专注。
*
接下来的日子,舒染完全投入到师部教育科的工作中。她那份条理清晰且直指问题核心的初期报告,在科里引起了一些小小的震动。
有的老干事觉得她锐气过盛,不够稳重;但也有人欣赏她接地气的视角和敢于碰触实际矛盾的勇气。
孙处长看过报告后,把她叫去谈了一次话。
“问题抓得挺准。”孙处长呷了口茶,语气听不出褒贬,“资源整合这个想法也好。不过,小舒啊,整合意味着动别人的蛋糕,你想过怎么动吗?各团、各连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师部这边,后勤、财务、甚至宣传,哪个环节卡你一下,你都寸步难行。”
舒染早有准备,她拿出另一份更细致的构想:“处长,我明白。所以我认为,不能一刀切。可以先选一两个基础较好、阻力相对小的团做试点,比如我们团。方案上,也不求一步到位,可以先从流动教学这个点切入。牧区孩子上学难是普遍问题,我们组织师部或团部有限的师资力量,定期下到牧区聚居点授课,同时携带卫生宣传、简单农技咨询,这样一举多得,容易争取其他部门的支持,也显得我们教育科不是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孙处长沉吟着,手指敲着桌面:“联合行动……这倒是个思路。不过,牵头协调不容易,你需要哪些支持?”
“我需要后勤科在交通上给予一定保障,哪怕只是协调顺路的卡车或马车。需要宣传科帮忙造势,扩大影响,争取牧民家长的支持。还需要处里给我一定的权限,去和这些部门沟通协调。”舒染思路清晰,她知道,在师部,单打独行注定一事无成。
“权限我可以给你,”孙处长点点头,“就以试点项目负责人的名义去谈。但能不能谈下来,看你自己的本事。记住,多听少说,了解各部门的难处,找到利益共同点。”
“我明白。”舒染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就开始她的游说之旅。
她先去找了后勤科一位姓王的副科长,对方打着官腔,强调车辆紧张,运输任务重。
舒染没有硬碰硬,而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牧区分布图和可能的顺路线路图,细致地说明教育科需要的并非专车,只是搭便车,并且承诺会严格遵循后勤科的调度安排,甚至可以帮司机记录一些沿途的物资需求信息。
她态度诚恳,方案具体,让王副科长挑不出刺,最后勉强松口,表示“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协调”。
从后勤科出来,舒染舒了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她接着去找宣传科的杨振华。
杨振华对她的到来表现得非常热情,听完她的想法,立刻表态:“这是好事啊!又能体现我们师部对基层、对少数民族同胞的关怀!舒染你放心,宣传科一定全力配合!到时候我亲自带人跟下去拍照写稿,在师部广播站和内部通讯上好好宣传!”
舒染知道杨振华有借机表现的意思,但只要目的能达到,她乐见其成。
“那就太感谢杨干事了。具体的时间和行程,我等和后勤科协调好,再跟你详细商量。”
“没问题!”杨振华满口答应,趁着办公室没人,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地问,“舒染,这几天……陈特派员没再找你吧?他那人,脾气冷硬,在师部是出了名的,要是他有什么地方让你为难,你跟我说。”
舒染心下明了。她面色不变地说:“杨干事多虑了。陈特派员工作认真,我们只是正常的工作接触。谢谢关心。”
杨振华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忙碌一天,舒染回到宿舍时,感到一阵疲惫。走到房门口,她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沙果,下面还压着一本小册子,封面上手写着《边疆地区常见草本植物图录》。
舒染拿起一个沙果,咬了一口。她翻看着那本明显是手工绘制的图录,里面甚至标注了哪些果实可否食用、药用或其他用途。
她收好沙果和图录,坐下来继续完善她的试点方案。她知道,她必须尽快做出成绩,才能不负自己的选择。
几天后,舒染再次在食堂遇到陈远疆。这次,他没有避开,而是端着饭盒,径直走到了她对面坐下。
同桌的其他同事都有些惊讶,陈远疆的脾气在师部是出了名的。
“舒干事。”陈远疆声音平稳,但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了只有两人才懂的温度。
“陈特派员。”舒染微笑着回应,坦然自若。
“听说你在推动流动教学点?”他问,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见。
“是,处长已经批准试点。正在协调后勤和宣传科的同志。”舒染公事公办地回答。
“嗯。”陈远疆点点头,扒了一口饭,看似随意地说,“靠近边境界碑那片,有几个夏季牧场聚集点,路况复杂,一般车辆不愿意去。下次我们处巡逻到那边,可以提前通知你时间,如果你们的教学点能跟上,安全性会高很多。”
舒染心中一动,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保卫处的巡逻路线覆盖许多偏远牧区,如果能借力,安全性和可行性都大大增加。
她强压下心头的喜悦,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谢谢陈特派员提醒,这个信息很重要,我会认真考虑并向处长汇报。”
“不客气,支持教育工作,应该的。”陈远疆说完,便不再多言,专注吃饭。
但这简短的对话,已经向周围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舒染的工作,保卫处是认可并愿意提供便利的。
等陈远疆吃完离开,同桌的一位老干事才感慨地对舒染说:“小舒干事,可以啊,连陈远疆这块硬骨头都能说动。有他们保卫处保驾护航,你这事,成功率可就高多了。”
舒染只是谦逊地笑笑,没有解释。她和陈远疆,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们的关系和工作上的默契。
这种彼此支撑,并肩前行的感觉很好。
第120章
有了陈远疆提供的借力保卫处巡逻队的思路, 舒染的流动教学点试点方案立刻变得血肉丰满起来。
她连夜修改方案,将借助现有力量、确保安全、高效覆盖作为核心亮点,并且详细列出了可能与保卫处、后勤科、卫生队等部门协同工作的具体流程和职责划分。
第二天一早, 她就将这份更加完善的方案放到了孙处长的办公桌上。
孙处长仔细翻阅着,手指在一行字上停顿了片刻, 抬眼看了看舒染,眼神里带着赞许。
“思路打开了不少嘛,小舒。”孙处长合上方案, “知道借力了,这是好事。不过,跟保卫处那边沟通了吗?陈远疆现在可是副处长了,主管边境巡逻和内部安保, 担子重, 脾气估计更硬了。”
舒染微微一怔。副处长?她这几天埋头方案, 竟不知道他已经升职了。从特派员到副处长, 这跨度不小。
她迅速收敛心神, 如实汇报:“昨天在食堂偶遇陈……陈副处长, 他主动提到了他们巡逻的路线,并表示支持教育工作, 可以在安全方面提供便利。”她自然地改换了称呼。
“哦?”孙处长挑了挑眉,似乎对陈远疆的主动态度更感意外, “他刚提上来,新官上任三把火, 能在这个当口支持教育工作, 倒是难得。既然他有这个态度,那就好办多了。这样,你这个方案原则上我同意了。你先去跟后勤科把交通工具的具体安排敲定, 然后拿着处里的正式批复,去找陈远疆对接具体细节。记住,程序要走对,态度要端正。”
“是,处长,我明白。”舒染心中一定,最难的一关——获得直属领导的支持,算是过去了。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马不停蹄直奔后勤科。这次,她手里拿着教育科的正式批复文件,底气足了很多。面对王副科长的推诿,她不再像上次那样只是恳切请求,而是摆出了合作共赢的姿态。
“王科长,这次试点是孙处长亲自抓的重点工作,目的是为了解决牧区孩子上学难的老大难问题,这也是体现我们师部对基层关怀的重要举措。宣传科的杨干事已经准备好全程跟进报道。”
舒染将文件轻轻推过去,“后勤保障是其中关键一环。我们不需要专车,只需要在保卫处巡逻队出发时,协调出几个搭车的位置,这对后勤科现有的运输计划影响微乎其微。但这件事做成了,却是后勤科支持基层、服务大局的实绩。孙处长那边,也会看到后勤科高效配合的工作能力。”
她的话软中带硬,王副科长看着文件上的红章,又掂量着舒染话里的分量,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笑容:“舒干事说得对,支持教育,我们后勤科义不容辞!这样,你把需要搭车的时间和大致路线提前报过来,我尽量安排,确保不耽误你们的事!”
“太感谢王科长了!您的支持对我们试点工作成功至关重要。”舒染适时送上高帽子,心里松了口气。
搞定后勤科,舒染没有立刻去找陈远疆,而是先回了一趟教育科。她需要稍微平复一下心情,也顺便从科里消息灵通的同事那里再确认一下陈远疆升职的具体情况。
果然,她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几个年轻干事在议论。
“听说了吗?保卫处的陈特派员,哦不,现在该叫陈副处长了,批下来了!”
“这么快?他之前立那么多功,早该升了。”
“是啊,现在可是咱们师部最年轻的副处长之一了,听说师长都很看重他……”
见到舒染进来,议论声小了些,但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她,带着点探究。毕竟,上次食堂陈远疆主动与她交谈,不少人都看见了。
舒染面色如常地走到自己座位,拿起茶杯喝水。
陈远疆升职,权力更大,对她的项目支持力度理论上也能更大。但另一方面,两人现在级别差距拉大,私下那点刚挑明的关系,在师部这种环境里,更需要小心谨慎。
她决定不再拖延,拿起文件起身走向保卫处所在的办公楼。
保卫处的气氛明显比教育科肃穆很多,走廊里偶尔走过的干事也都步履匆匆,表情严肃。
舒染按照门牌找到陈远疆的办公室,门开着,他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眉头微蹙。
舒染轻轻敲了敲门。
陈远疆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睛里亮了一下,那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些。
“舒……干事,请进。”
他的办公室和陈设一样简洁,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大幅的边境区域地图。
“陈副处长。”舒染走上前,将批复文件和备忘录放在他桌上,“恭喜升职。这是我们教育科关于流动教学点试点的批复,以及我们初步设想的与贵处巡逻队协同工作的具体建议,请您过目。”
她特意用了“陈副处长”这个新称呼,带着一丝调侃,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陈远疆接过文件,迎上她的目光,眼神中带着笑意。
陈远疆接过文件,看得很快,但很仔细
“安全问题,是首要考虑。你们的教学人员,尤其是女同志,能否适应长途颠簸和野外环境?遇到突发情况,有没有应急预案?”
舒染早有准备,从容应答:“教学人员主要从我之前负责的畜牧连扫盲班骨干和师部直属学校愿意参与实践的年轻老师中挑选,会进行前期培训。应急预案方面,我们初步设想,一是每次行动必须有两人以上同行;二是配备基本药品;三是严格遵循贵处巡逻队的指挥,绝不擅自行动。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得到保卫处同志在安全识别和基础避险方面的专业指导。”
陈远疆沉默了片刻,“巡逻路线和时间属于保密范畴,不能提前对外详细公布。”
舒染心下一沉,这是最关键的一环。
但陈远疆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可以根据每次任务情况,在出发前两小时,通知你们是否可以跟队,以及大致方向和预计停留点。你们的人员和物资,必须在这个时间内准备就绪,到指定地点集合。过时不候。”
舒染立刻点头:“可以!我们一定能做到准时集合,绝不给巡逻队添麻烦!感谢陈干事的支持!”
看着她眼中的神采,陈远疆露出柔和的神色,“这是为了工作。具体每次跟队的人员名单和物资清单,需要提前报备我处审核。”
“没问题!”舒染爽快答应。
正事谈完,舒染准备起身告辞。
陈远疆忽然合上文件夹看着她,语气似乎随意了些,但眼神里却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深意:“舒干事为了工作,真是尽心尽力。听说你亲自带队第一次跟队?”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是啊,陈副处长亲自把关的安全保障,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总不能因为……嗯,某些不必要的顾虑,就影响了工作推进吧?毕竟,现在盯着我们的人,可能更多了。”
陈远疆的眼底掠过笑意,“正常工作配合,不必有顾虑。保卫处支持教育工作的立场不会变。你按计划准备就好。”
“有陈副处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舒染站起身,笑容得体,“具体细节,我让我们科的小张干事后续跟您这边对接?”
陈远疆点了点头,在她转身走向门口时,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自己注意安全。”
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关系,却充满了别样的意味。
舒染脚步未停,手搭上门把手,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谢谢领导关心。我会的。”
门轻轻关上。
陈远疆看着关上的门,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笑意终于漾开。舒染那一句句的“陈副处长”叫得他心软,特别是她最后那个眼神,他更喜欢了。
舒染快步离开保卫处。现在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试点方案获批,后勤和保卫两大关键部门初步搞定,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组建团队、筹备物资、培训人员了。
她回到教育科,立刻召集科里几位比较有干劲的年轻干事开会,将试点任务分解下去,谁负责联络各团筛选合适的教学人员,谁负责编制简易教材和教具清单,谁负责与卫生队协调派遣随行卫生员……她指令清晰,分工明确,充分调动起每个人的积极性。
“同志们,这个试点项目,是处里对我们科的信任,也是我们教育科打响名头、真正为基层解决实际困难的好机会!做好了,功劳是大家的!做不好,责任我来扛。”舒染站在桌前,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种决断力。
她不再是那个刚从连队上来需要小心翼翼摸索的新人干事,而是逐渐显露出独当一面的领导者气质。
科里几位原本对她空降略有微词的老干事,看着她雷厉风行的作风和短时间内撬动后勤、保卫两个难缠部门的能量,也不由得收起了几分轻视。
忙碌中,几天时间一晃而过。流动教学点的筹备工作初步就绪,首批筛选出的五名教学骨干已经到位,正在进行紧急培训。简易教材、教具、基本药品也准备齐全,就等保卫处巡逻队的通知。
这天下午,舒染正在核对物资清单,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杨振华,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热情笑容。
“舒染同志,忙着呢?”
“杨干事,什么事?”舒染放下笔,笑着抬头看他。
“听说你们流动教学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杨振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这边宣传稿的素材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凯旋了。”
“谢谢杨干事支持。”舒染客气地回应。
杨振华看着她,忽然压低声音:“舒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干事请说。”
“我听说,这次跟队巡逻,危险性不小。边境那边,最近也不太平静。”杨振华语气带着关切,“你一个女同志,又是项目负责人,没必要亲自跟第一次吧?让下面的人去就行了,你在师部统筹全局就好。”
舒染看着他,明白他这话半是关心,半是试探,或许还有几分不愿她与陈远疆有太多接触的私心。
她笑了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杨干事,正因为我是负责人,第一次行动才必须亲自去。只有亲身体验,才知道方案哪里需要调整,才知道后续如何更好地指导工作。安全问题,我相信保卫处的同志,也做好了充分准备。”
杨振华被她堵了回去,勉强笑了笑:“也是,你一向有主意。那……你多小心。”
他起身离开后,舒染看着关上的门,思索着:在师部这个地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等着看她出错,看她笑话。她绝不能退缩,这第一次指导,她必须去,而且要做得漂亮。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舒染和另外四名教学骨干,带着物资,准时到达了保卫处指定的集合地点。
车灯由远及近,两辆敞篷的军用吉普车停在他们面前。陈远疆从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
他目光扫过舒染一行人,在舒染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接着下达指令:“人员按名单顺序上车,物资固定好。路上保持安静,听从指挥。”
“是!”舒染带头应道,利落地组织人员上车。
她和他,一个在车下指挥,一个在车上协调。
车子发动,驶出师部大院。舒染抱着怀里的行囊,里面装着教材、教具,还有那个军用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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