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雪舟的正规化教学尝试受挫, 并未让他偃旗息鼓,反而让他转变了策略。


    他不再急于在课堂上全面推行自己的那一套,而是开始观察舒染的教学。同时, 也更频繁地往连部跑,找刘书记、马连长, 甚至赵卫东汇报思想,交流“对学校未来发展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舒染冷眼旁观,心里明镜似的。林雪舟这是在走上层路线, 试图通过影响领导来为他的理念铺路。


    他那些“不成熟的想法”,核心无非还是教材正规化、教学标准化,只不过包装得更加委婉,更侧重于“长远规划”和“与上级精神接轨”。


    又过了一阵子, 他开始自行其是, 利用下午自习时间, 给几个他认为有潜力的孩子开小灶, 教授拼音和简单的算术规律, 使用的正是他手抄的标准教材。


    这导致了一个混乱的局面:上午舒染教实用的生活词汇和简单计算, 下午林雪舟则灌输系统知识。孩子们本就有限的学习精力被分散,年龄小基础差的孩子更是晕头转向, 连上午学的东西都混淆了。石头私下里找舒染,困惑地问:“老师, 下午林老师教的α、o、e,和我们这节课学的有关系吗?”


    舒染意识到, 问题不仅在于教学理念的分歧, 更在于管理职责的模糊。两个人都是老师,没有主次,没有分工, 就像一辆马车有了坚持不同方向的车夫,只会原地打转,甚至倾覆。


    她必须拿到明确的管理权限,□□学步调,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让孩子们收益。


    机会很快来了,又到了每月去师部教育科述职的日子。


    这次,舒染的准备格外充分。她不仅带上了例行的工作汇报,还精心整理了一份《关于启明小学当前教学状况及优化管理之建议》的书面材料。


    材料里,她客观描述了学生构成复杂、基础差异巨大的现状,列举了目前采用生活化、实用化的教学法所取得的实际成效,如孩子们能辨认工分票、记录简单家庭账目、帮家里看懂农药标签等,也坦然提到了与林雪舟老师在教学理念和方法上存在的分歧,以及由此带来的教学计划不统一、学生无所适从等问题。


    她不指责林雪舟,而是将问题聚焦于缺乏统一协调和明确分工,影响教学效率与效果。


    到了师部,舒染先按部就班地进行常规述职,汇报了学生巩固、扫盲班进展等情况。孙处长听着,偶尔点头,末了照例勉励几句。


    眼看汇报就要结束,舒染适时拿出了那份补充建议,双手递上:“孙处长,这是我对启明小学下一步发展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特别是关于教学管理和人员分工方面的,请您审阅。”


    孙处长接过材料,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舒染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孙处长抬起头看向舒染:“舒染同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觉得,现在的示范点里,需要有个能拿总、能负责的人?”


    “是,处长。”舒染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诚恳,“启明小学现在有两位老师,是好事,但力量需要用在一处。无论是坚持现有方法,还是尝试林老师的新思路,都需要一个统一的规划和安排。否则内耗大于合力,最终受损的是孩子们的学习。我需要一个名分,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能把学校的工作更好地统筹起来,明确我和林老师各自的职责范畴,形成合力。”


    她没有直接说自己要什么,但这个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孙处长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当然明白舒染的意图,也清楚基层工作的复杂性。舒染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她虽然用的是土办法,但在畜牧连那个特定环境下确实有效。林雪舟是他这边安排下去的,本意是加强力量,现在看来,反而引发了新问题。


    “嗯……”孙处长缓缓开口,“你的考虑有道理。学校虽小,五脏俱全,没有个负责的人确实不行。这样吧,你们畜牧连启明小学教学点,就正式设一个负责人。由连队党支部提名,报教育科备案。我看,你就先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舒染心头一松,立刻表态:“谢谢处长信任!我一定尽全力做好工作,团结林雪舟同志,把启明小学办好!”


    “好,”孙处长点点头,语气严肃了几分,“既然负责,就要担起责任。既要坚持有效的做法,也要有胸怀吸收合理的建议。林雪舟同志科班出身,理论知识扎实,你们要搞好团结,互相学习。”


    “我明白,处长。”舒染郑重应下。


    走出教育科办公室,舒染反而没有感到轻松。孙处长虽然点了头,但“负责人”这个名头,还需要连队党支部的正式提名和手续。而且她对林雪舟的背景依旧心存疑虑。他来得太突然,态度太坚定,背后是否真有推力?


    她决定去找杨振华。作为宣传科的干事,杨振华消息灵通,或许知道些什么。


    在宣传科门口,她恰好遇到了抱着一摞文件出来的杨振华。


    “舒染?来述职?”杨振华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


    “嗯,刚汇报完。”舒染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杨干事,有点事想向你打听一下。方便说几句话吗?”


    杨振华会意,将她带到走廊僻静处:“什么事,你说。”


    “是关于我们学校新来的林雪舟老师。”舒染开门见山,“他……是什么来头?团部直接派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寻常。”


    杨振华闻言,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也压低了声音:“你问到点子上了。这个林雪舟,是林副政委的侄子。”


    舒染心头一跳。林副政委是分管文教卫的师领导之一,位高权重。


    “不过,”杨振华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微妙,“你也别想太多。林副政委为人正派,把侄子塞到最艰苦的畜牧连,倒不像是单纯去‘摘桃子’的。我听说,是林雪舟自己坚决要求下基层,他这个人……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理想主义,可能觉得在基层才能实现他的教育抱负吧。林副政委大概也是想让他去摔打摔打,磨磨性子。”


    原来如此。舒染恍然。关系户是真,但并非怀着来抢夺果实的心思,反而带着点理想青年下乡的色彩。林雪舟身上那股“书生气”和坚持“正规化”的执念倒也说得通了。


    “我明白了,谢谢杨干事。”舒染心里有了底。这样一个林雪舟,虽然麻烦,但并非不可沟通,甚至可能成为一股积极的力量,前提是……要把他用在合适的地方。


    “客气什么。”杨振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现在是负责人了,怎么用统筹工作,可得费点心思。”


    舒染回到畜牧连时,已是傍晚。她先去连部,向刘书记和马连长汇报了师部同意设立学校负责人的决定。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此没有异议,刘书记当场表示:“舒染同志你的能力我们都清楚,这个负责人非你莫属。明天我们就开个支委会,走个程序,正式提名你。”


    眼看着名分就要落到实处。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排那位背景特殊,理念迥异的林雪舟了。


    舒染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心中已有了盘算。


    连队党支部的提名程序走得很快。第二天下午,刘书记就在启明小学教室里,当着舒染和林雪舟的面,正式宣布了任命。


    “根据师部教育科的意见和连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舒染同志为启明小学示范点负责人,全面主持示范点的日常工作。林雪舟同志,你要积极配合舒染同志的工作。”


    林雪舟站在台下,听着任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扶了扶眼镜,微微点了点头。这个结果,他似乎并不意外。


    刘书记走后,教室里只剩下舒染和林雪舟,以及一群好奇张望的孩子。


    舒染走到讲台前,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雪舟:“林老师,现在我们是一个正式的集体了。为了学校工作能更好开展,我们需要明确一下分工。”


    林雪舟抬起头,眼神里带准备据理力争的戒备:“舒负责人请讲。”


    舒染忽略了他语气里的抵触,直接说道:“教学上,我们按学生基础和需求,进行初步分组。你理论知识扎实,负责给有一定基础、接受能力强的孩子进行系统性的知识拓展和巩固,比如石头、春草这几个大孩子。拼音、基础算术规律、还有你准备的文学赏析,都可以纳入你的教学范畴。”


    这个安排部分认可了林雪舟的价值,将他擅长的领域划给了他,避免了他再去教那些完全零基础,需要大量生活化引导的孩子,减少了直接冲突的可能。


    林雪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舒染会主动将系统性教学的任务交给他。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


    “另外,”舒染继续道,“学校的教务管理、与连队和牧区的沟通协调、以及扫盲班的主要工作,由我负责。但需要你协助的是,将我们教学中行之有效的方法,还有孩子们的学习情况,进行记录和初步整理。你文笔好,这方面希望你能多出力。我们定期汇总,可以作为向师部汇报的材料,也可以为以后可能编写更适合本地情况的教材积累素材。”


    舒染思虑的是:要发挥林雪舟笔头好的特长,让他有事可做。同时,这也是一种约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成果是与整个学校,与她这个负责人捆绑在一起的。


    林雪舟再次推了推眼镜,这次的动作像是在权衡什么。记录和整理,这工作听起来琐碎,但确实符合他注重规范和总结的习惯。


    “我没意见。”他最终说道,语气缓和了不少。


    “好。”舒染脸上露出微笑,伸出手,“那以后,就让我们分工合作,共同努力,把孩子们教好。”


    林雪舟看着舒染伸出的手,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与她一握。


    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陈远疆。他似乎是刚巡逻回来,军装下摆还沾着些许尘土,眼神惯性地扫过教室,先在舒染脸上停留一瞬,然后落在一旁的林雪舟身上。


    陈远疆目光的如常,但细看之下,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审视。


    “陈特派员?”舒染有些意外他会这个时间出现。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他走到讲台旁,像是随手检查了一下,语气平淡:“听说定了负责人,过来看看。这门窗还牢固?”


    他这话像是例行公事的关心。


    “挺牢固的,谢谢陈特派员关心。”舒染回答,心里琢磨着他的来意。


    陈远疆的视线这才正式转向林雪舟,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调子:“林雪舟同志,初来乍到,还习惯?”


    林雪舟对上陈远疆的目光,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推了推眼镜:“还好,正在适应。谢谢陈特派员关心。”


    “嗯。”陈远疆又只是应了一声,随即转向舒染,话却是对着两人说的,“学校工作责任重,尤其是安全。舒染同志现在担子更重了,林同志要多协助。”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师部杨干事前几天还问起学校情况,倒是关心。”


    他这话说得突兀,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但“杨干事”三个字落在舒染耳中,却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抬眼看向陈远疆,他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杨干事是挺关心我们工作的。”舒染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心下却有些好笑,这人是在提醒她杨振华的热心,还是……别的?


    陈远疆不再多言,冲两人微一颔首:“你们忙。”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舒染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点异样,重新看向林雪舟,“那么剩下的时间,林老师就自由安排吧。”


    林雪舟还沉浸在刚才与陈远疆那短暂的接触中,闻言回过神来,脸上恢复了矜持:“好的。”


    分工明确后,学校的运转果然顺畅了许多。林雪舟将他带的几个提高组孩子组织起来,在教室一角开辟了个学习角教他们拼音和算术。当他开始着手记录教学日志时,也不得不更仔细地观察舒染如何给那些基础薄弱的孩子上课。


    舒染则腾出更多精力,统筹全校课程,加强与王大姐、老阿肯等关键人物的联系,稳固扫盲班,并开始思考如何利用林雪舟整理的材料,进一步优化她的教学。


    几天后的傍晚,舒染在从连部回宿舍的路上,又遇到了陈远疆。这次他像是特意等在那里。


    “陈特派员。”舒染打招呼。


    陈远疆转过身,看着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林雪舟是林副政委的侄子。”


    舒染点点头:“我听说了。”


    “他为人……还算正派。”陈远疆继续道,“就是书生气重,有时比较固执。你用他的话要讲究方法。”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无意间提及,“比那个杨干事,可能还强点。”


    舒染这次几乎可以肯定,他话里有话。最后那句对比杨振华,更是欲盖弥彰。


    她忍不住看向他隐在暮色中的侧脸:“陈干事好像对杨干事印象不太好?”


    陈远疆身形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语气硬邦邦的:“谈不上印象。”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舒染,“你现在……肩上的担子不轻,凡事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舒染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也柔和下来,“谢谢。”


    陈远疆似乎被她这声“谢谢”弄得有些不自在,迅速移开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说了句“走了”,便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舒染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人明明是想表达关心,偏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还别扭地扯上杨干事和林雪舟作比较,那点小心思,简直是欲盖弥彰。


    舒染拢了拢衣襟,脚步轻快地朝宿舍走去。


    第92章


    舒染被任命为启明小学示范点负责人没几天后, 舒染就听说师部林副政委要亲自下来考察工作,重点就是启明小学示范点。


    这个消息最初是从连部传出来的。刘书记和马连长被叫到团部开了紧急会议,回来时脸色都透着郑重。连一向只盯着生产指标的赵卫东, 也破天荒地主动找到舒染,语气罕见地带着商榷:“舒染同志, 林副政委这次来,意义重大!学校的方方面面,一定要体现出我们畜牧连的最高水平!你看, 教室外墙是不是再粉刷一遍?学生的作业本,能不能统一换成新的?还有那些……”


    他目光扫过墙角装石灰块的木盒和孩子们自制的骨炭笔,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些不太上台面的东西, 是不是先收起来?”


    舒染心中了然。林副政委为何而来, 她心知肚明, 多半是为了他那下基层磨炼的侄子林雪舟。


    但她不能点破, 只是平静地回答:“赵主任, 粉刷外墙需要石灰和人工, 连里能协调吗?新的作业本,供销社的配额恐怕不够。至于教具, 都是孩子们平时学习要用的,收起来, 上课用什么?”


    赵卫东被问住了,烦躁地摆摆手:“总之, 你想办法!一定要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连队荣誉的大事!学校里缺些什么你把清单列出来报给我!”


    连队的气氛绷紧。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


    “听说林副政委管着全师的文教卫, 手里指标多!”


    “这次考察好了,没准能给咱们连多拨点教育经费!”


    “说不定还能给连队里批点生产资源!”


    也有人惴惴不安:


    “可别出什么岔子,领导不满意, 咱们都得吃挂落。”


    “舒老师那套土办法,能入得了大领导的眼吗?”


    舒染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上级考察,更来自连队上下那种期盼与惶恐交织的情绪。


    她找了个机会,悄悄把许君君拉到一边。


    “君君,林副政委这次来,八成是为了林雪舟。”舒染压低声音,“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说。”


    许君君眼睛瞪圆了,随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呸,林哥哥,果然不简单!原来是钦差大臣驾到!这下连里可要鸡飞狗跳了!”


    她随即又担心地看着舒染,“染染,那你怎么办?你那套有用才学的教学方法,能过关吗?”


    “过关不是目的,让孩子们真正学到东西才是。”舒染眼神坚定,“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最多把环境收拾得更整洁些。”


    “成!我支持你!”许君君点点头,随即眼珠一转,“卫生室那边你放心,我保证弄得干干净净,该藏的……呃,该收好的药品绝对收好,保证让咱们的小小卫生员的共做显得正规!”


    连队的行动力在领导视察的刺激下变得空前高效。


    刘书记亲自抓总,马连长负责协调劳力,赵卫东也暂时放下了“生产压倒一切”的论调,默许抽调人手支援学校建设。


    于是,启明小学迎来了建成后最彻底的一次大扫除。墙壁被仔细清扫粉刷;窗户糊的新纸;地面夯实洒水;连国旗杆都被擦得锃亮。王大姐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把教室里的土坯课桌和矮凳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能反光。


    王大姐一边用力擦着桌子,一边对舒染念叨:“舒老师,这可是大领导!听说比孙处长官还大!咱们可不能掉链子。你看看孩子们,脸都洗干净没?衣服补丁多的,要不要换件稍微齐整点的?”


    舒染看着忙碌的众人,这种如临大敌的准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理解大家的担忧和期盼,只能安抚道:“大姐,孩子们干干净净、精神神神的最好,不用刻意换衣服。我们学校什么样,就让领导看什么样。”


    李秀兰也变得格外忙碌,除了豆腐坊的工作,一有空就跑到学校帮忙。她悄悄问舒染:“舒老师,林副政委……是不是林老师的……”


    舒染微微点头,示意她噤声。李秀兰立刻捂住嘴,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我懂了”的表情,干活更卖力了,似乎觉得让林老师心里舒畅了,就能在领导面前加分。


    牧区那边也听到了风声。图尔迪骑着马特意跑来一趟,找到舒染,脸上带着关切:“舒老师,听说要有大官来?会不会……不让我们的娃娃再来上学了?”他很担忧,生怕上级这突如其来的重视反而断了儿女刚刚开始的求学路。


    舒染肯定地告诉他:“不会的,图尔迪大哥。领导来是关心学校,希望学校办得更好。娃娃们学得好,才是给学校争光。”


    图尔迪将信将疑地走了。但随后,老阿肯居然也托人捎来话,说考察那天,他会带着几位牧民家长过来看看,给学校站站场面。这意外的支持让舒染心头一暖。


    在这片忙乱与喧嚣中,有两个人显得格外平静。


    一个是林雪舟。他依旧按时上课,一丝不苟地记录教学日志,但对于连队里为迎接林副政委而兴师动众的准备,他表现出一种刻意的疏离,甚至偶尔会流露出窘迫和无奈。当赵卫东暗示他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向林副政委汇报一下系统的教学设想时,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另一个是陈远疆。他作为保卫处特派员,负责考察期间的安全保卫工作。他带着人仔细检查了连队周边,规划了路线,安排了岗哨。但他看待这场视察风波的眼神,始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他在检查学校安全时,对焕然一新的教室不置可否,反而更关注门窗是否真的牢固,火墙烟道是否通畅。看到舒染时,他悄悄地地说了一句:“按你的节奏来,别自乱阵脚。”


    他的平静让舒染有些浮躁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她知道,这场考察既是一次考验,也可能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她必须把握好分寸,既不能为了迎合而放弃原则,也要让领导看到基层教育真实的困境。


    考察的日子定在三天后。时间紧迫,畜牧连进入了总动员状态。


    连部会议室灯火通明,刘书记、马连长、赵卫东反复推敲接待流程和汇报内容,务求滴水不漏。


    刘书记甚至亲自把关发言稿,删掉了一些他觉得过于实在可能会暴露短板的内容。


    赵卫东的生产调度会也暂时为考察让路,他亲自督阵,确保连队主要道路平整,犄角旮旯的垃圾清理干净,连牲口圈都突击打扫了一遍,力求不留下任何可能让领导皱眉的卫生死角。


    他还私下找舒染商量:“舒染同志,考察那天,能不能安排几个机灵点的孩子,表演个节目?比如朗诵首诗什么的?显得咱们教学有成果。”


    舒染直接拒绝了:“赵主任,孩子们没准备过,临时表演反而容易紧张出错。领导想看的是真实课堂,不是排练好的演出。”


    赵卫东虽不满意,但见舒染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转而催促:“那课堂一定要组织好!绝对不能出乱子!”


    压力层层传导下来。王大姐几乎住在了学校,带着妇女们查漏补缺,连教室外的围墙老鼠洞都用泥巴糊上了。她甚至偷偷问舒染:“小舒,要不要我去借点红纸,剪几个‘欢迎领导’的字贴上?”


    舒染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大姐,真不用。咱们越自然越好。”


    李秀兰则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她把自己的豆腐坊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反复练习如何向领导介绍豆腐制作流程,虽然领导大概率不会去豆腐坊。她甚至悄悄问许君君借了点雪花膏,考察前一天晚上,精心抹了脸,第二天一早又洗掉了,怕被人说“资产阶级思想”。


    许君君作为卫生负责人,同样严阵以待。她把卫生室彻底消毒,所有药品摆放整齐,记录补全。她还特意准备了一个急救药箱,以备不时之需。她对舒染嘿嘿一笑:“我这可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绝对不是为了拍领导马屁!”


    牧区那边,老阿肯果然言出必行。考察前一天下午,他带着图尔迪等五六位牧民家长来到了学校。他们没有空手,带来了一小袋奶疙瘩和几张鞣制好的羊皮。


    “舒老师,”老阿肯用声调不准的汉语说:“领导来看学校是好事。这个给领导和娃娃们分分,好好学习。”他将奶疙瘩和羊皮递给舒染,“那几张羊皮,可以用来铺在冷板凳上,或者给小娃娃当坐垫。”


    相比于外界的忙乱,启明小学的内部,舒染尽力维持着常态。她照常上课,只是更加强调课堂纪律和环境卫生。她私下里找来石头、阿迪力等几个大孩子,叮嘱他们:“领导来参观,不用害怕,就像平时一样认真听讲。如果领导问话,知道就大声回答,不知道就摇摇头,没关系。”


    她又特意和林雪舟沟通了一次:“林老师,考察那天,你的提高组按计划上课就好,展示我们分层教学的尝试。我们实事求是,不夸大,不隐瞒。”


    林雪舟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复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伯父此行的目的,也更感受到连队因他而起的这场风波。他低声说:“我知道。我会做好分内事。”


    考察前夜,舒染最后一次检查教室。月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洒在干净的地面上。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汁味。那些被视为不上台面的石灰块、石笔、骨炭笔,依旧整齐地摆在讲台旁的木盒里,这是她和大家一起制作的工具,她不会藏起来。


    她走到教室外,看着在夜色中轮廓清晰的夯土围墙,还有那根矗立的旗杆。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她的和众人的心血。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舒染回头,看到陈远疆站在不远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都准备好了?”他问。


    “嗯。”舒染点头,“能准备的都准备了。”


    陈远疆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舒染脸上。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沉静。


    他忽然开口:“林副政委看重实绩,不喜欢花架子。”


    舒染心中一动,看向他。他好像对林副政委有所了解?


    陈远疆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道:“明天我负责外围警戒。学校里面,看你的了。”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平常心。”


    说完,他像来时一样,迈步融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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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考察日终于到来。


    这天清晨, 畜牧连像是被水洗过一遍,干净得有些不真实。主干道洒了水,压住了浮土。


    舒染也起得很早,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列宁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到教室时, 王大姐和李秀兰已经在了,正最后一遍擦拭着桌凳。


    孩子们也来得格外早,小脸洗得发亮, 头发梳得顺溜,连最调皮的孩子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舒老师,领导什么时候到?”石头小声问。


    “快了。”舒染安抚地对他笑笑,“别紧张, 就像平时一样。”


    林雪舟也早早到了, 他今天穿回了那身深蓝色中山装, 神情严肃, 嘴唇抿得紧紧的, 看得出压力很大。


    上午十二时许, 连部门口传来了汽车引擎声。几辆吉普车在尘土中驶来,缓缓停下。


    刘书记、马连长、赵卫东立刻带着连队干部迎了上去。舒染和林雪舟也按照安排, 站在学校门口等候。


    车门打开,孙处长和杨振华先从第一辆车下来。随后, 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位五十多岁、身材清瘦、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他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 目光沉静但又不怒自威。这正是林副政委。


    刘书记等人连忙上前敬礼、握手。林副政委表情温和, 与众人一一握手,目光却已越过人群,落在了坡上那间教室, 以及站在教室门口的舒染和林雪舟身上。


    “那就是启明小学?”林副政委问道,声音平和。


    “是,首长!那就是我们连自己动手盖起来的教室!”刘书记连忙介绍,语气带着自豪。


    随即,林副政委的视线一转,捕捉到了站在人群侧后方负责安保警戒的陈远疆。


    林副政委的脚步顿住了,他脸上那种程式化的温和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了然的神色。他径直朝着陈远疆走了过去。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远疆?”林副政委在陈远疆面前站定,“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语气里带着熟稔。


    陈远疆敬了一个礼,声音沉稳:“报告林副政委,我现任第x师特派员,负责本次考察安保工作。”


    林副政委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感慨:“好,好……在这里,也好。老首长他时常念叨你,得空去北京看看他。”


    “让首长挂心了。”陈远疆的回答依旧简洁。


    这番对话信息量巨大,在场的人精们明白了许多。原来这位陈特派员竟有如此来历。能被林副政委称为“老首长”并挂念的,恐怕是了不得的人物。


    林副政委没有再多说,只是又看了陈远疆一眼,然后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主流程上,对刘书记等人道:“走吧,去看看学校。”


    刘书记、马连长等人交换着眼神,没有多言,带领着众人向坡上走去。


    考察正式开始。


    领导们首先参观了教室。林副政委看得很仔细,他摸了摸夯土的墙壁,看了看新换的门窗,目光在那些土坯课桌、矮凳,以及讲台上那盒石灰块和石笔上停留了片刻。


    舒染的心微微提起。


    然而,林副政委并没有发表评论,只是问舒染:“这些课桌,是自己做的?”


    “是,首长。连里职工和孩子们一起动手做的。”舒染如实回答。


    林副政委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随后,领导们旁听了舒染给基础班上的课。舒染今天教的是认识“春耕”、“播种”、“浇水”。她依旧用她那套方法,拿出真实的麦种,画了简笔画,联系当下的农时讲解。


    孩子们一开始有些拘谨,但在舒染的引导下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积极举手,大声回答问题。当舒染问到“播种要注意什么”时,栓柱甚至抢着回答:“要撒匀!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稀!我爸说的!”


    林副政委认真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偶尔和身旁的孙处长低声交流两句。


    接着,领导们又移步到教室角落,观摩林雪舟给提高组的孩子们上课。林雪舟显然有些紧张,讲解拼音时语速偏快,但内容扎实,板书工整。他带的几个孩子基础较好,也能跟上他的节奏。


    林副政委看着林雪舟的课堂,眼神里闪过一丝满意的情绪。


    课堂观摩结束后,领导们又在连部听取了简要汇报。刘书记、马连长依次发言,重点汇报了连队对教育工作的支持。舒染作为学校负责人,做了核心汇报。她没有刻意夸大成绩,也没有回避困难,如实介绍了学生构成、教学方法的探索、与牧区沟通的进展,以及目前面临的教材、教具、师资培训等实际问题。


    她特别提到了林雪舟到来后,在系统性知识教学和教学记录方面带来的积极变化,也坦诚了初期因理念不同产生的磨合。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把孩子教好。”舒染最后总结道,“在这里,教育不能脱离生活。我们用的方法可能土,但希望能为孩子们打下扎实的人生根基。”


    汇报过程中,林副政委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汇报结束后,林副政委没有做长篇大论的指示,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剩下是其他领导发言:


    “我们看了、听了,都觉得不错。”


    “教学方法因地制宜,实事求是,很好。”


    “困难确实不少,各级都要想办法解决。”


    “孩子是未来,基层教育工作者们辛苦了。”


    评价的话不多,却让刘书记、马连长等人暗暗松了口气。


    考察结束,林副政委一行人没有停留用餐,直接乘车离开。


    临走前,他再次与送行的人员握手,轮到陈远疆时,他用力握了握,低声道:“保重。有事……可以找我。”


    陈远疆依旧是冲他敬了个礼。


    吉普车走后,畜牧连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只是大家伙还留着一丝兴奋与议论。


    “这就完了?领导说什么了?”


    “好像……没批评?”


    “舒老师汇报的时候,林副政委点头了呢!”


    “我看有戏!说不定真能批点东西下来!”


    舒染站在坡上,望着远去的车队,心情复杂。这场因林雪舟而起的风波似乎平静地过去了。领导没有对她的教学方法大加赞赏,但也没有否定,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反而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陈远疆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结束了。”


    “嗯。”舒染应了一声,转头看他,“陈干事,你说林副政委怎么看我们学校?”


    陈远疆目光望向戈壁远处,半晌才说道:“他看的是结果。”


    结果?舒染若有所思。


    这时,林雪舟也走了过来,他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但眼神里还带着思索。


    “舒老师,”他开口道,语气比以往郑重了许多,“林副政委刚才私下跟我说了一句话。”


    舒染和陈远疆都看向他。


    林雪舟推了推眼镜,一字一顿地复述:“他说,‘在这里,能让学生眼睛里有光的老师,就是好老师。’”


    舒染愣住了。


    能让学生眼睛里有光的老师……


    她忽然想起课堂上孩子们积极举手时发亮的眼睛,想起阿依曼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的笑容,想起阿迪力画羊时的专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陈远疆,他正望着远方,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她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陈远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目光微动,随即也弯了一下嘴角,转身默默走开了。


    *


    林副政委考察带来的影响,最直接的体现便是一个月后。


    首先是文化教育物资的批拨。师部教育科直接调拨了一批地方识字课本、几大箱铅笔和练习本、粉笔,甚至还有几块钢板、铁笔和一大卷蜡纸。这对于启明小学来说,简直是鸟枪换炮。


    舒染抚摸着那些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新课本,心里感慨万千。她将它们分发下去,孩子们捧着新书,高兴极了。石头用袖子擦拭着封面,阿依曼把脸贴在书页上,露出沉醉的表情。


    “同学们,”舒染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些书,是组织上对我们学习的关心和支持。我们要更加努力,对得起这份期望!”


    除了文化物资,更让连队上下喜出望外的是,一批紧俏的生产物资也紧随其后批了下来——优质的化肥、农药,甚至还有几台急需的农机配件。这显然是上级综合考虑后,对畜牧连整体工作的肯定与扶持。


    赵卫东拿着物资调拨单,脸上难得的笑容,连带着对舒染和学校的看法也改善了不少,至少在资源申请上,不再像以前那样锱铢必较了。


    连队里议论的风向也变了,绝大多数人对舒染的评价是“有本事”、“能给连里带来实惠”。


    物资的丰富,让舒染和林雪舟的工作开展得更加顺畅。有了统一的课本,林雪舟的系统化教学终于有了依托,他负责的提高组进步明显。而舒染则利用新到用具制作了更多教具,基础班的教学也更加直观有趣。


    两人在工作上的配合愈发默契。常常在放学后,其他人都走了,他们还留在教室里,一起讨论教学进度,研究如何将系统知识与生活实际更巧妙地结合。


    林雪舟负责用铁笔在钢板上刻写蜡纸,舒染则用简易的手推油墨辊进行手工印刷,印制复习资料和简单的练习题。


    铁笔划过蜡纸的沙沙声,混合着窗外杨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哗声,成了夏日傍晚教室里的独特声响。


    “舒老师,你看这个造句练习,用关联词结合春耕的情景,是不是比单纯的比喻句贴切?”林雪舟拿着刚刻好字迹的蜡纸,征求舒染的意见。


    舒染凑过去辨认钢板刻印的字迹,点点头:“这个想法好!比如‘因为春天到了,所以我们要播种。’既学了关联词,又复习了农时。”


    两人靠得很近,头几乎要碰在一起,专注于蜡纸上细密的刻痕,浑然不觉教室窗外,一个身影已经驻足良久。


    陈远疆是来确认连队外围巡逻哨位的,路过学校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然后他就看到了舒染神态专注地和林雪舟在一起低声讨论着。


    他的脚步顿住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转身离开,却忍不住留在了那里。


    直到舒染无意间抬头,瞥见了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特派员?”舒染有些意外,站起身。


    林雪舟也抬起头,看到陈远疆,礼貌地点了点头:“陈特派员。”


    陈远疆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刻写工具、蜡纸和纸张,最后落在舒染脸上,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却比平时更硬几分:“这么晚还在忙?”


    “嗯,赶着印点复习资料。”舒染解释道,感觉陈远疆今天的气场有些不同,似乎……更冷了,目光像带着钩子。


    “工作重要,安全也要注意。”陈远疆的视线转向林雪舟,目光带着一种审视,“林老师也辛苦了,这刻写蜡纸是细致活。”


    林雪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推了推眼镜:“分内之事。比起舒染同志手工印刷,我这算轻松的了。”


    陈远疆的眉头蹙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看了舒染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不打扰你们了。”说完,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舒染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掠过一丝异样。她总觉得陈远疆刚才那一眼,在她沾了墨渍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林雪舟并未察觉,只是继续低头刻写,感慨道:“陈特派员真是责任心强,这么晚了还巡查。”


    舒染收回目光,重新坐了下来,心思却有些飘远。沙沙的刻写声再次响起,却驱不散心中生出的烦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的墨迹,轻轻叹了口气。


    第94章


    盛夏的戈壁滩, 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乌云就从天山方向压了过来。


    “要下大雨了!”舒染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连忙招呼孩子们, “快!把窗户关好!收拾东西,准备放学!”


    孩子们一阵忙乱。眼看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 地面上溅起泥花。


    “雨太大了!等小一点再走吧!”舒染看着瞬间密集起来的雨幕,做出了决定。孩子们都乖巧地留在教室里。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天地间很快白茫茫一片。雨水顺着窗纸缝隙渗进来, 在地上积起了小水洼。


    “我去找点东西堵一下窗户缝隙。”林雪舟说着,起身去找抹布和废旧报纸。


    舒染则安抚着有些害怕的低年级孩子:“别怕,夏天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就在这时, 教室门被推开, 陈远疆提着一捆防水帆布走了进来。他显然是从别处冒雨赶来的, 军装湿透, 紧贴在身上, 头发也不停地滴着水。


    他看到教室里安然无恙的孩子们和舒染, 似乎松了口气,但目光触及正在窗边忙碌的林雪舟时, 眼神又沉了下去。


    “陈特派员?你怎么来了?”舒染惊讶地问。


    “雨大,过来看看。”陈远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把系着帆布卷的绳子解开,把一块块卷好的淘汰下来的军用帆布摊在地上。


    做完这些, 他的视线落在窗边, 林雪舟正踮着脚,试图堵住高处渗水的缝隙,姿势有些别扭。


    陈远疆没说话, 大步走过去,一把拿过林雪舟手里的抹布,声音硬邦邦的:“我来。”


    他身高腿长,手臂一伸,轻松就够到了林雪舟够不到的地方,动作利落地用抹布和报纸塞紧了缝隙。


    林雪舟有些尴尬地退到一边,看着陈远疆熟练的动作,讪讪地道:“谢谢陈特派员。”


    陈远疆没理他,快速检查了其他几扇窗户,确认不再渗水后,才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舒染,“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送孩子们回去。大的跟我走,小的……你带着,等我回来接。”


    他的安排干脆利落,完全没给舒染和林雪舟反驳的余地。


    舒染愣了一下,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好。”


    陈远疆立刻组织年龄大些、胆子也壮的孩子披上防水帆布,让他们互相拉着衣角,他则走在最前面,撑着一块大一点的帆布为前头的孩子挡住部分风雨,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教室里只剩下舒染、林雪舟和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林雪舟看着门外,推了推眼镜:“陈特派员……很关心学生。”


    舒染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窗外肆虐的暴雨,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陈远疆刚才那不由分说的态度,那几乎算是抢过林雪舟手里活计的举动,还有那深深看向她的眼神……


    他似乎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划定着什么,宣告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变成了毛毛细雨。陈远疆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浑身湿透,裤腿上沾满了泥浆。


    “走吧。”他对舒染和剩下的孩子说。


    他自然而然地抱起已经有些瞌睡的小丫,又看向舒染:“跟紧我。”


    舒染拉起另外两个孩子的手,跟着他了出去。陈远疆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她侧前方。


    泥泞的路上,只有脚步声。


    陈远疆抱着小丫走在前面,背脊挺得笔直。他没有回头,但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仿佛在跟什么较劲。


    舒染牵着另外几个孩子跟在后面,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他刚才在教室里的姿态,此刻这沉默的背影,都在传递着一种情绪。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21世纪的职场和生活中,她见过太多或直白或含蓄的追求与试探。陈远疆此刻的表现,简直像极了那些心里憋着醋意,却又碍于面子不肯明说,只能用行动来刷存在感的男人。


    想到这里,舒染心里有些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异样。她原本因这场暴雨带来的些许烦闷竟被冲淡了些。


    他们先送了几个孩子回家,那家大人千谢万谢地接过孩子,又招呼他们进去避雨,被陈远疆一句“还有任务”挡了回去。


    接着是送小丫。到了小丫家门口,陈远疆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丫递给她迎出来的母亲。小丫娘连声道谢,又要留他们,陈远疆依旧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就走,脚步甚至比来时更快。


    舒染只能匆匆对小丫娘笑了笑,赶紧跟上。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雨几乎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着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连队里零星亮起了灯火。


    陈远疆依旧走在前面,与舒染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舒染看着他那副样子,终于忍不住,快走两步,与他并行。


    “陈特派员,”她开口,“谢谢你今天过来,还送孩子们回家。”


    陈远疆脚步未停,只是从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舒染侧头看他,只能看到他严肃的侧脸。她故意顿了顿,才语气平常地接着说:“刚才林老师也在帮忙堵窗户缝隙,幸好你带了帆布来,不然教室里真要积水了。”


    “林老师”三个字扎了陈远疆一下。


    陈远疆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但速度似乎更快了点。他又“嗯”了一声,这次连音节都吝啬给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舒染心里那点好笑的感觉更盛。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紧抿着唇、眉头深锁的样子。


    她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两人沉默地走在泥路上,脚步声交错。


    快到地窝子门口时,陈远疆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面对舒染。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舒染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两人对视着。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目光最后却落在地面上,终究什么也没说。


    那种想问又不敢问,想表达又极力克制的别扭劲儿,几乎扑面而来。


    舒染心里彻底了然。她看着他这副难得外露着气性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冷硬的男人,也有点……可爱。


    她不想再看他继续别扭下去,也不想再玩这种你猜我猜的游戏。


    “陈远疆。”她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陈远疆猛地抬眼看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语气中带着了然:“你是在不高兴吗?因为我和林老师在一起?”


    她本意是指“在一起刻蜡纸、工作”,语气带着一丝调侃,想看他如何反应。


    然而,这话听在陈远疆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在一起”?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猜测、郁闷、克制,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坐实了。他以为舒染是在向他宣告,她和林雪舟已经确立了那种关系。


    震惊让他四肢都有些发僵。他不敢相信,这才多久?他们……就已经在一起了?一种措手不及的懊恼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失落压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原来她对自己……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所有的关注、那些靠近和关心,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些情绪在他胸中冲撞得几乎要破膛而出。但他的脸上,除了最初那一闪而过的震惊外,迅速归于平静。


    他避开了舒染带着笑意的目光,声音维持着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冷几分:“没有。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


    他说完,几乎是立刻就想转身离开。


    舒染愣住了。他这反应……不对。


    她仔细回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再看看陈远疆这副带着点赌气意味划清界限的样子,忽然明白了。


    他误解了!他把“在一起(做事)”理解成了“在一起(恋爱)”!


    看着他那副“我很好,我没事,与我无关”的姿态,舒染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既好笑又心软的情绪。


    这个误会,似乎有点大了。


    她看着他即将转身逃离的背影,及时开口,声音放软了些解释意道:“陈干事,我的意思是,我和林老师在一起刻蜡纸、印复习资料,工作到很晚。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陈远疆已经半转过去的身体猛地顿住。


    刻蜡纸……印资料……工作……


    汹涌的难过情绪退去,陈远疆在心里松了口气,紧接着是巨大的尴尬。


    他僵在原地,背对着舒染,耳朵尖热了起来。他刚才都想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这话现在回想起来,简直蠢透了!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精彩的表情。她没有再紧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常:“雨停了,我回去了。你也快回去换身干衣服吧。”


    这一次,她没有再等他回应,径直推开地窝子的门板,走了进去。


    门外,陈远疆依旧保持着那个别扭姿势,良久才回过头,看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门,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懊恼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失去什么的恐慌。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迈步离开。今晚,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陈远疆控诉:舒染你就是故意的,坏女人!


    舒染:嘿嘿~


    陈远疆别开脸低声:怎么办可是我好爱…


    【作者君的碎碎念】


    昨晚把存稿放进存稿箱设置九点发出,然后今天一睡醒发现压根没发出来,[爆哭]气煞我也,今天的章节发晚了掉落点惊喜给评论区当补偿[元宝]


    第95章


    自那场误会之后, 舒染和陈远疆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状态。


    表面上一切如常。陈远疆依旧照常巡逻,偶尔路过学校, 目光会习惯性地扫过教室。


    舒染依旧忙于教学、扫盲,与林雪舟分工合作。


    但有些东西, 到底是不一样了。


    舒染能感觉到,陈远疆在刻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即使必要的碰面,他的话语也更简短, 眼神接触一触即分。


    舒染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男人,在敌特和边境风沙面前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在她一句无心的问话下落荒而逃。


    她并不着急。感情的事, 强求不来, 尤其是对陈远疆这样心思重、顾虑多的人。


    舒染照常过她的日子。她将这份微妙妥帖地收好, 并未让其扰乱心神。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能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 靠的不是任何人的青睐, 而是她创造的价值和不可替代的工作能力。


    感情可以是生活的调剂,但绝不是重心。她的重心在她刚刚铺开的事业蓝图上。


    林副政委考察带来的积极效应仍在持续。除了物资, 更宝贵的是来自师部教育科的正式关注和资源倾斜。孙处长显然将启明小学视为一个成功的基层样板,希望将其经验加以总结和推广。


    一周后。


    师部拨下来的钢板和铁笔虽然好用, 但手工印刷是个力气活,尤其是推油墨辊, 需要不小的臂力和技巧。


    舒染连着印了几天资料, 右手手腕又酸又胀,傍晚批改作业时,握笔都有些吃力。


    这天放学后, 她正揉着手腕,看着桌上还剩一小叠待印的蜡纸发愁,教室门被推开了。


    是陈远疆。


    他像是例行巡查,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舒染揉手腕的动作和那叠蜡纸上。


    舒染抬起头看到他有些意外,随即放下手:“陈干事。”


    陈远疆“嗯”了一声,走了进来。他的视线在她手腕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那叠蜡纸和旁边的油墨辊上。


    “还有这么多没印?”他问,声音少了前几日的疏离。


    “嗯,手腕有点使不上劲,慢了点。”舒染实话实说,没卖惨也没抱怨。


    陈远疆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到桌前,拿起那根分量不轻的油墨辊,掂量了一下。


    “这个不是这么用的。”他忽然开口,“用力要匀,速度要稳。你这样硬推,费劲还印不好。”


    舒染挑眉看他:“陈特派员还懂这个?”


    陈远疆没看她,目光专注在油墨辊和蜡纸上,“以前在师部,帮着印过简报。”


    他说着,已经动手调整蜡纸的位置,然后握住油墨辊,示范性地推了一下。动作果然流畅均匀,印出来的字迹清晰墨色饱满,比舒染印的效果好了不少。


    舒染看着,真心赞道:“确实厉害。”


    陈远疆没接话,一下又一下地推着油墨辊。教室里只剩下油墨辊划过蜡纸的沙沙声。


    舒染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心里那点小芥蒂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没有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一旁整理着已经印好的纸张,偶尔递上一张新的蜡纸。


    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气氛却不再尴尬。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交叠投映在土墙上。


    当最后一张蜡纸印完,陈远疆放下油墨辊,动作自然地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旧布,擦拭着手上沾到的油墨。


    舒染递过去一块湿毛巾:“擦擦吧,这个比干布好用。”


    陈远疆愣了一下,接过毛巾,低声道:“谢谢。”


    他擦着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舒染。她正低头整理着印好的资料,夕阳给她整个人附上了一层光晕。


    那一刻,教室里很安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舒染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舒染。”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嗯?”舒染应道,心中一动。


    陈远疆看着她,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说道:“那天晚上……我的话,你别介意。”


    他没具体指哪句话,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舒染看着他这副郑重其事道歉的样子,笑了笑,语气轻松:“我早忘了。再说,你不是帮我印了这么多资料吗?算是将功补过了。”


    陈远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终于松弛了些许。


    他目光落在她之前揉按的手腕上,“以后这种力气活,可以叫我。”


    这话说得依旧简洁,但其中蕴含的意味,两人都懂。


    舒染没有拒绝,也没有矫情,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陈远疆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将擦干净的毛巾叠好放在桌上,低声道:“我走了。”


    “嗯。”舒染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陈远疆。”


    他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谢谢。”舒染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真诚,“谢谢你帮我印资料,也谢谢……你之前为我做的事情。”


    陈远疆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自那之后,陈远疆出现在学校周围的频率,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甚至更高了些。他不再刻意回避与舒染的接触,虽然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的温度明显不同。


    *


    几场秋雨过后,暑气彻底消散,连队里迎来了它短暂的秋天。天更高,云更淡,风里带着草木的气息。


    比天气变化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畜牧连里那些新气象。


    师部资源倾斜的效果,在这个秋天显现了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连部东头空地上立起的几间干打垒土坯房。墙体厚实,屋顶铺着新割的芦苇把子,抹着平整的草泥。虽然依旧是土房子,但比起低矮的地窝子,已是天壤之别。


    这是连里用上级批下的部分建材,组织职工利用工余时间,一杵子一杵子夯起来的,打算优先分配给住房最困难的几户职工和成了家的年轻夫妇。


    每天下工后,都有不少人围在那几间新房前讨论着,脸上带着羡慕和期盼。


    “瞧瞧这墙,多厚实!冬天肯定暖和!”


    “啥时候咱们也能排上号就好了……”


    王大姐看着新房,眼神里也流露出向往,但更多的是为连队高兴:“这可是大好事!有了这开头,往后咱们连的房子,能越来越像样!”


    连队里那条主干土路也被仔细修整过。坑洼被填平,路面用石碾子反复压实,虽然下雨天依旧免不了泥泞,但平日里走起来平坦了许多。


    路两旁不知何时栽下的一排排小白杨树苗,虽然还没法遮阴,但那抹新绿给这片土黄色的天地带来了勃勃生机。


    “这树要是长起来,夏天就有阴凉地儿了!”李秀兰挑水路过,总会多看几眼那些树苗。她现在除了豆腐坊的活计,帮着舒染管理扫盲班物资也更加得心应手,人显得自信了不少。


    环境的细微改善慢慢浸润着连队的日常生活。


    启明小学里,孩子们用上了新的练习本和铅笔,不用再心疼地对着废报表纸的背面反复擦写。


    舒染和林雪舟的教学配合愈发默契。基础班的孩子在舒染的带领下,已经能遣词造句。提高组在林雪舟的系统教授下,基础知识不仅掌握得越来越牢固,甚至开始学习写日记、作文了。


    秋高气爽,舒染有时会把课堂搬到室外,让孩子们坐在修整过的路边树荫下,虽然树苗投下的影子还很小,但还是能遮阴。孩子们看着大人们忙碌的秋收景象,学习“颗粒归仓”、“辛勤劳动”。知识就这样与身边的生活融合在一起。


    陈远疆的身影也愈发自然地融入舒染所在的场景中。


    这天傍晚,舒染送走了最后一个孩子,正准备回地窝子,看见陈远疆站在那排新栽的白杨树苗旁,正弯腰给一棵有些歪斜的树苗培土。


    他的动作很仔细,一边扶着纤细的树干,一边用脚将周围的土踩实。


    舒染静静地看着。直到他忙完直起身,才走过去。


    “陈特派员,忙完了?”她语气轻松。


    陈远疆闻声回头,看到是她,眼神柔和了些许,点了点头:“嗯。这棵树有点不稳,怕经不住风。”


    “有你看着,它们肯定能长好。”舒染笑着说,递过去自己的手帕,“擦擦汗吧。”


    陈远疆看着那块干净的手帕,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而是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角:“不用,脏。”


    舒染也不勉强,收回手帕,和他并肩看着那排小小的树苗。


    “等这些树长大了,夏天就能在这里乘凉,孩子们也有地方玩了。”舒染憧憬着。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目光望向远处,炊烟袅袅,新房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出来,“会越来越好的。”


    舒染侧头看他,她忽然觉得,这个秋天,不仅连队的环境在变,她和这个男人之间,某种东西也在悄然生长。


    “是啊,”她轻声附和,“会越来越好的。”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夕阳沉入地平线。晚风拂过,带着凉意和新翻泥土的气息。


    “回去吧,起风了。”陈远疆低声说。


    “好。”舒染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修整过后平坦了许多的土路,向着地窝子的方向走去。


    第96章


    秋意渐深, 戈壁滩的夜晚来得早了些,天空却显得格外高远清澈。


    连队的生活按部就班,却又在细微处持续变化。那几间新落成的干打垒土坯房已经有人家搬了进去, 修整过的道路两旁,小白杨树苗在秋风中挺立。


    这天傍晚, 舒染在教室里批改完最后一摞作业,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窗外最后一抹霞光正在褪去。


    “舒老师,还没回去?”林雪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和一卷图纸, 看样子也是刚忙完。


    “正要走。”舒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林老师也忙到这么晚?”


    “整理了一些天文星图的资料,”林雪舟取下眼镜, 一边擦拭镜片, 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舒老师, ”他忽然开口, “你看今晚的星空, 多清晰。我记得资料上说, 我们兵团所在的纬度,观测秋季星空很有优势。”


    舒染抬起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空上星辰密布,确实比她在21世纪的城市里看到的要壮丽得多。


    “是啊, 很美。”她由衷赞叹。


    林雪舟戴上眼镜,“我在想, 是不是可以给孩子们组织一次观星活动?普及一些基础的天文知识。比如认识北斗七星、北极星, 讲讲它们对于辨认方向的意义。这既是科学常识,也很有实用价值。”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当然,前提是确保安全,选择晴朗无风的夜晚,组织好人员。”


    舒染眼睛一亮。这个提议很好,不仅能开阔孩子们的眼界,将学习从课本延伸到自然科学,也确实有实用价值。


    “这个想法太好了,林老师!”舒染兴致勃勃,“我们好好计划一下。得选个合适的时间,还得跟连里报备,确保安全。王大姐那边也可以请她帮忙组织一下家属,有兴趣的都可以来听听。”


    “嗯,”林雪舟得到肯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可以准备一些简单的星图,画在黑板上,或者刻印出来。”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比如如何组织孩子确保安全,观星时讲解哪些相关的神话传说或科学知识更能吸引他们。


    正说着,教室门又被推开,陈远疆走了进来。他似乎是例行夜巡,目光先在舒染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到摊在桌上的星图和林雪舟身上。


    “陈特派员。”林雪舟打招呼。


    陈远疆点了点头,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图纸:“这是?”


    “林老师准备组织孩子们观星,认识天文。”舒染解释道,“很有意义的活动。”


    陈远疆的视线在图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林雪舟,眼神里少了几分以往的审视,多了些认可:“后天晚上?需要安排人维持秩序,确保安全。”


    他这话是对着林雪舟说的,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林雪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谢陈特派员!有保卫队的同志在,那就更稳妥了。”


    陈远疆“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目光转向舒染:“天黑了,回吧。”


    舒染对林雪舟道:“那林老师,我们就按计划准备。这资料我先拿回去看看。”


    “好。”林雪舟将图纸卷好递给舒染。


    舒染和陈远疆一同走出教室。夜的凉意瞬间包裹上来,舒染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陈远疆很自然地走在她外侧,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观星,是个好主意。”陈远疆忽然开口。


    “是啊,”舒染侧头看他,“林老师在这方面很专业。”


    陈远疆没有接林雪舟的话茬,而是转而问道:“你……对星星了解多少?”


    舒染笑了:“不多。你呢?你们在野外,会靠星星辨认方向吧?”


    “嗯。”陈远疆应道,抬头望向已经开始有些深邃的夜空,“北斗,北极星,还有那个,”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像 W 形状的,是仙后座。”


    舒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努力辨认着。夜空清澈,那些遥远的光点确实比在城市里看到的清晰许多。


    “哪里?我看不太清……”舒染眯着眼,微微歪着头。


    陈远疆停下脚步,站到她身侧,靠得更近了些,他的手臂几乎挨着她的肩膀,抬手再次指向那个方位,“那边,那几颗比较亮的,连起来看……”


    他靠得很近,舒染不仅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终于隐约看到了那个模糊的“W”形状。


    “好像……看到了。”


    陈远疆低下头,能看到她仰望星空的侧脸,他收回手,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


    “以后晚上出门,认准北极星,就不会迷路。”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记住了,陈老师。”舒染转过头,对他开起玩笑。


    陈远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快走吧,风大了。”


    舒染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加深,抬步跟上。


    舒染第二天就把观星活动的想法跟刘书记和王大姐说了。


    刘书记对这类能增长知识、又不耽误太多生产的事情乐见其成,大手一挥:“好事!让孩子们和大人都看看星星,长见识!安全问题上,让陈特派员多费心。”


    王大姐更是拍手赞成:“这主意好!晚上没啥事,大家凑一起看看星星,听听学问,比窝在家里强!我去跟各家各户说道说道,保准不少人来!”她自从当了妇女代表,组织起这类活动格外有劲头。


    消息很快传遍了连队。孩子们兴奋极了,围着舒染和林雪舟问东问西。


    “老师,星星上面有人吗?”


    “北斗七星真的像勺子吗?”


    “看了星星就能不迷路?”


    大人们也被勾起了兴趣。许君君跑到学校,拉着舒染的手:“染染,这活动算我们卫生室一个!我提供后勤保障,准备点驱蚊的草药,再烧几锅热水给大家暖暖身子。”


    李秀兰也主动开口:“舒老师,我……我晚上没啥事,能去帮忙看着小点的孩子吗?我还可以带点豆腐渣饼子,给大家当零嘴。”她眼神里带着渴望,似乎很想融入这集体活动。


    舒染看着身边这些因为一个简单的提议而活跃起来的人们,心里充满了暖意。在艰苦的环境中,这些人依然对知识和美好的事物抱有热情。


    观星活动的日子到了。


    傍晚时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王大姐就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把一片已经被陈远疆带人提前清理过的戈壁滩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搬来了几块平整的大石头当座位。


    许君君带着舍友小玲和红梅,支起了简易的摊子,上面放着烧好的热水、几个军用水壶,还有一小堆她特意找来的有驱蚊效果的干草,准备到时候点燃。


    李秀兰提着一个篮子来了,里面是她用豆腐渣混合着少量玉米面烙的饼子,满是豆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许卫生员的摊子旁边。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早早吃了饭,就被大人领着,或自己跑跳着来到了场地。


    石头俨然成了孩子王,帮着维持秩序,不让小的乱跑。阿迪力也带着妹妹阿依曼来了,兄妹俩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和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眼睛里充满了新奇。


    林雪舟则在一块临时充当黑板的大木板前,最后检查着他用粉笔画好的简易星图,上面标注着北斗七星、北极星等几个主要星座的位置。他有些紧张,不时推一推眼镜。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越来越密,越来越亮。大人孩子们都自发地安静下来,仰着头看这银河浩瀚。


    舒染站在人群边缘,也忍不住轻叹这星空的壮美。这无污染、无光害的星空,是她在21世纪从未见过的景象。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


    舒染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陈远疆来了。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没有戴帽子,身形依旧挺拔。他没有看舒染,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确认他安排的民兵都在预定位置警戒着,然后才抬起头,望向星空。


    “人都到齐了。”他低声对舒染说了一句,算是交代。


    “嗯。”舒染应了一声。


    这时,林雪舟走到了场地中央,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了。他指着星图,又指向天空,努力用通俗的语言介绍着北斗七星和北极星。


    “……大家看,那像一把勺子的七颗亮星,就是北斗七星。顺着勺口的两颗星延伸出去,大概五倍的距离,那颗比较亮的、几乎不动的星星,就是北极星。它几乎正对着地球的北极,所以在野外,找到北极星,就能大致判断出北方……”


    孩子们仰着小脸,努力在密密麻麻的星星中寻找着“勺子”和“北极星”,不时发出“找到了!”“在那里!”的惊呼。大人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互相指点着。


    王大姐一边听,一边不忘照看着几个乱跑的小豆丁,许君君适时地点燃了干草药,李秀兰悄悄把豆腐渣饼子分给身边的孩子。


    舒染站在陈远疆身边,偷偷侧目看他,发现他也在专注地看着星空,眼神悠远。


    林雪舟的讲解在继续,介绍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引来孩子们一阵遐想。


    星空之下,气氛很好。


    陈远疆却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舒染说:“这里视野还不是最好。我知道一个地方,看星星更清楚。”


    舒染心中一动,看向他。


    他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第97章


    林雪舟的讲解告一段落, 开始引导大家自由观察,辨认刚才学到的星座。孩子们兴奋地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大人们也三三两两议论着。


    陈远疆就在这时, 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舒染的手臂。


    舒染会意,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星空上, 悄悄跟着他,离开了那片热闹的场地。


    陈远疆没有走远,只是带着她绕到了场地旁边一个稍高些的土坡后面。这里依然在警戒范围之内, 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但又自成一片静谧天地。


    坡地挡住了那边的大部分光线,星空显得更加浩瀚,银河仿佛就悬在头顶。


    “这里果然更清楚。”舒染仰望着星空, 由衷赞叹。夜风拂过, 带着戈壁秋夜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陈远疆没说话, 只是默默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 递了过来。


    舒染愣了一下。


    “不用, 我不冷。”她推拒。


    陈远疆的手没有收回,语气带着坚持:“天凉, 风大。”


    舒染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 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包裹住她,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谢谢。”她低声道, 将外套裹紧了些。


    两人并肩站在土坡上, 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仰望着漫天繁星。远处隐约传来孩子们找到北极星的欢呼声,更衬得此处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 陈远疆忽然开口:“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看星星。”


    舒染看向他,没有说话。


    “不过,不是在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有些飘渺,仿佛在回忆,“是在更西边,天山脚下的草场。那里的星空,比这里……感觉还要低。”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舒染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想起了兵站老班长的话——“跟在老首长马后头,汉话都说不利索”。


    “是在……家里吗?”舒染轻声问,问得小心翼翼。


    陈远疆沉默了片刻,侧过头看她。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他转回头,继续看着星空,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我父母是牧人。他们会在这样的星空下,告诉我哪颗星指引方向,哪颗星预示着风雪。”


    舒染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身世,提及他那神秘的少数民族背景。


    陈远疆沉默了很久,久到舒染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后来……有一次,很大的暴风雪,迷路的勘探队……他们去找,再也没回来。”他的声音干涩,“勘探队里,有后来收养我的老首长。”


    “后来呢?”舒染轻声问。


    “后来,我跟着老首长去了北京,读书,学汉语,有了新的名字——陈远疆。”


    他缓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我总觉得,我的魂,有一半留在了那片牧场,留在了边疆。”


    舒染终于明白,兵站老班长的叹息,陈远疆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以及他为何放弃北京的生活,执意回到这艰苦的边疆。


    这里埋葬着他的过去,和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陈远疆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想抽回手,但最终他没有动。他紧握的拳头,在她的掌心下,一点点地松开了。


    过了许久,陈远疆才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那座没有碑的坟,下面埋着的,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用的一条马鞭,和我父亲留下的一顶旧皮帽。我每年都会去看看。”


    舒染想起了来时路上,他在那座无名石坟前的驻足。原来如此。


    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的手依旧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收回。


    观星活动圆满结束。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跟着大人回家,小脸上还带着兴奋,嘴里讨论着北斗七星和北极星。王大姐和许君君指挥着人收拾场地,李秀兰也帮着把没吃完的饼子收好。


    林雪舟看着散去的人群,长舒了一口气。这次活动,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将知识传播出去的成就感,也似乎更理解了舒染的所作所为。


    他看到舒染和陈远疆一起从土坡后面走出来,舒染则披着陈远疆的军装外套。


    林雪舟推了推眼镜,心里那点因为伯父到来而产生的比较心,在此刻彻底消散了。他明白,有些界限,早已分明。


    陈远疆和舒染没有过多交流,他自然地接过舒染递还的外套穿上,低声说了句“我再去巡查一圈”,便转身离开了。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为他过往的心疼,也有对他的敬佩。


    回到女工宿舍,许君君立刻凑了上来,挤眉弄眼:“怎么样怎么样?跟陈特派员单独考察地形去了?我看他外套都给你披了!”


    舒染脸上微热,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别瞎说!就是说了会儿话。”


    “说话?说什么了?看他那样子,跟平时不太一样啊。”王大姐也笑着凑过来,她如今眼界开了,对这些事也乐见其成。


    舒染摇摇头,关于陈远疆的身世,那是他的秘密,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她只是笑了笑,语气带着一种轻松:“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觉得……戈壁滩的星星,真好看。”


    许君君和王大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的笑意。


    *


    观星活动后,连队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扑在了抢收上。


    学校也适时调整了课程,上午集中教学,下午年纪大些、能干点活的孩子跟着家人下地,帮忙拾麦穗、掰玉米,小的则由舒染集中看管,在教室或树荫下做些简单的游戏和学习。


    打谷场上,连枷起落的声音、石磙子碾压麦穗的声音、人们的吆喝声,从早响到晚。


    舒染自然也没闲着。教学之余,她带着留在学校的低龄孩子,帮着食堂和王大姐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挑拣菜叶、烧火、照看更小的娃娃。


    这天下午,她正蹲在食堂后院的水渠边,用力搓洗着一大筐沾满泥渍的萝卜,准备晚上给抢收的职工们加餐。


    秋日的阳光依旧有些烈,晒得她额头冒汗,碎发黏在颊边。


    一个军用水壶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舒染抬起头,逆着光,看到陈远疆站在旁边。他应该是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溅满了泥点,额头上也有汗。


    “歇会儿,喝点水。”陈远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是干净的新水壶。”


    舒染没有客气,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一点淡淡的甘草味,很解渴。


    “谢谢。”她把水壶递还回去,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


    陈远疆接过水壶,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她泡得有些发白的手指和那筐待洗的萝卜上


    “这些活儿,让后勤的人干就行。”他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舒染笑了笑,继续拿起一个萝卜搓洗:“大家都忙,我能做一点是一点。再说了,这萝卜洗干净了,晚上大家就能多吃一口。”


    陈远疆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水渠上游,弯腰,就着流动的渠水洗了把脸。


    然后他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挽起袖子,在舒染旁边的空地上蹲下,拿起一个沾满泥的大萝卜,学着她的样子,在水里用力搓洗起来。


    他看起来不常做这类活,但手上的力道很大,搓得萝卜皮哗哗作响。


    舒染愣了一下,“陈特派员,你这……”她下意识地想阻止。


    “顺手的事。”陈远疆头也没抬,打断了她,像在完成一项突击任务。


    舒染看着他别扭又坚持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并排蹲在水渠边,沉默地洗着萝卜。


    偶尔有路过的职工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眼神里带着惊奇和探究。陈特派员居然在帮舒老师洗萝卜?这可真是新鲜事!


    陈远疆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埋头干活。舒染则坦然得多,偶尔抬头对路过的人笑笑,算是打招呼。


    一筐萝卜很快见了底。陈远疆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他没看舒染,只留下一句:“我再去地里看看。”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那筐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男人,表达关心的方式,真是独一无二。


    “哎,你们看见没?下午陈特派员帮舒老师洗萝卜呢!”晚饭时分,这消息在食堂和宿舍间悄悄传开了。


    “真的假的?陈特派员那冷面神,还能干这个?”


    “我亲眼看见的!两人就蹲在水渠边,都没说话,可那样子……”


    “舒老师就是有本事!连陈特派员都能请动!”


    许君君端着饭碗凑到舒染身边,用胳膊肘碰碰她,压低声音:“行啊染染!进展神速啊!都一起劳动了!”


    舒染脸上微热,夹了一筷子炒萝卜丝,故作镇定:“别瞎说,陈特派员就是路过,顺手帮个忙。”


    “顺手?”王大姐也笑眯眯地凑过来,“我可没见他对别人这么顺手过。舒老师啊,陈特派员这人,看着冷,心里热乎着呢!是个靠得住的!”


    连李秀兰都附和道:“舒老师,陈特派员人挺好的。”


    舒染被她们打趣得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埋头吃饭。


    林雪舟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周围的议论,也推了推眼镜笑了笑。


    连续高强度的抢收,加上早晚温差大,舒染终究还是有点撑不住,发起低烧,嗓子也哑了。但她没声张,照常上午上完课,下午忍着头晕,想去帮忙。


    “你给我回去躺着!”王大姐在食堂门口把她拦了下来,语气不容置疑,“脸色这么差,还硬撑什么?学校那边有林老师盯着,孩子们也懂事,不用你操心!”


    许君君给她量了体温,塞给她几片药:“低烧,疲劳过度。回去睡觉,多喝水!不然我报告连领导,强制你休息!”


    舒染知道自己这状态确实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添乱,只好听话地回了女工宿舍。


    地窝子里有些阴凉,她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门口有响动。她挣扎着睁开眼,屋里光线昏暗,已是傍晚。


    宿舍里其他人都还没回来。她看到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的搪瓷缸子,缸口还冒着热气。


    她有些疑惑,强撑着起身,走过去拿起缸子。入手是温热的,刚刚好入口的温度。掀开盖子,一股带着香油味的甜香扑面而来。


    缸子里是絮状漂浮的鸡蛋茶,汤水里能看到些许未完全融化的冰糖晶亮,汤面上飘着几滴香油油花。


    鸡蛋茶!这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是对嗓子不适的人来说,简直是润喉滋补的佳品。鸡蛋金贵,冰糖和香油更是稀罕物。


    会是谁?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不会是她们,她们会把鸡蛋茶直接端进地窝子。


    舒染端着搪瓷缸,心里疑惑。她走到门口,向外望去。远处打谷场依旧人声鼎沸,近处却不见人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连部方向,又看向陈远疆通常巡逻会经过的那条路,空无一人。


    她端着那缸温热的鸡蛋茶回到床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细心地弄来这些稀罕东西,用这种不露痕迹的方式关心她?


    她小心地喝了一口。蛋花滑嫩,糖水清甜,带着香油的醇香滑过干痛的喉咙,瞬间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喝完最后一口,她将搪瓷缸洗干净。这时,王大姐和许君君她们也下工回来了。


    “哟,醒了?感觉好点没?”王大姐一进来就关切地问,“呀,这脸上有点血色了,嗓子还疼吗?”


    许君君眼尖,看到晾在桌上的搪瓷缸,拿起来看了看,又凑到舒染身边,轻轻嗅了嗅她身上残留的淡淡香油和甜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鸡蛋茶?还放了冰糖和香油?谁这么贴心啊?这可是治嗓子的好东西!这缸子……我看着倒像是陈特派员常用的那个。”


    舒染脸一红,含糊道:“可能是……连里照顾病号吧。”


    “连里?”王大姐笑了,“今天可没听说有这个安排。冰糖和香油多金贵啊,一般病号可享受不到。这心意……啧啧。”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


    许君君和王大姐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也不再追问,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行了,喝了这神仙水就好生歇着。”王大姐帮她掖了掖被角,“这鸡蛋茶啊,比啥药都对症!”


    舒染躺下,闭上眼睛,嘴角却忍不住弯起。


    舒染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烧就退了,嗓子虽然还有些沙,但疼痛大为缓解。她重新回到了学校和工作岗位。


    再见到陈远疆时,是在连部门口。他正和刘书记说着什么,神情严肃。看到舒染,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继续与刘书记交谈。


    舒染也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如同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了他的示意,便走向学校。


    午休时分,舒染在教室整理教案,陈远疆巡逻路过,在窗外驻足。


    “病好了?”他隔着窗户问。


    “好了。”舒染抬头,对他笑了笑,特意清了清已经好了大半的嗓子,“谢谢你的鸡蛋茶,很管用。”


    她直接点破,想看看他的反应。


    陈远疆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炊事班剩的鸡蛋,冰糖……是上次任务的配给。”


    他试图解释东西的来源,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舒染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努力找借口的样子,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温暖,却没有拆穿,只是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缸,走到窗边递给他:“缸子还你。”


    陈远疆接过缸子,几乎是立刻说道:“我走了。”转身就走,步伐比平时快了不少。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通讯员小赵跑来了,脸上带着笑:“舒老师!刘书记和马连长让你去连部一趟!”


    舒染有些疑惑:“什么事?”


    小赵指了指连队里新盖的那几间土坯房的方向,“连里不是又盖了几间干打垒的房子嘛!分配讨论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说:喜报喜报!某人终于对染染敞开心扉啦!(敲锣打鼓)


    第98章


    舒染的心跳快了些。房子!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充满土腥气的地窝子。


    要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哪怕只有几平米……


    她定了定神,对小赵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


    去连部的路上, 舒染脑子里飞快盘算。论贡献,她创办启明小学, 开展扫盲,最近还被评了兵团和师里的先进,功劳苦劳都有。论实际需要, 她是连里唯一的全职教师,备课、整理教材、批改那些用废报纸写的作业,都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一直住在地窝子不是长久之计。


    但她也有顾虑。自己成分不好是明摆着的,虽然现在大家表面上因为她的付出和领导的看重对她客气了不少, 但真到了分房子这种触及实际利益的事情上, 难保不会有人翻旧账。


    而且, 连队里住房困难的人家多了去了, 老职工、拖家带口的, 哪个不比她这个单身知青更有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 告诉自己:稳住,机会来了就得抓住, 但也不能吃相太难看。


    连部里,刘书记和马连长都在, 烟雾缭绕。见她进来,刘书记磕了磕烟袋锅子, 脸上带着笑:“舒染同志来了, 坐。”


    马连长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叫你来,是商量一下新房分配的事。连里这次盖的房子不多,就五间, 都是小单间,条件也简陋。但考虑到你工作的特殊性,还有你为连队做出的贡献,尤其是这次给连队争了光,支部初步讨论,打算分给你一间。”


    舒染心头一热,“感谢组织,感谢领导关心。我……我一定更好地工作,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刘书记点点头:“嗯,你的成绩和困难,组织上都看在眼里。给你分房,主要是从工作需要出发。你那个教师工作,确实需要个安静地方。这也是孙处长之前提过的,要给我们基层教育工作者创造基本的工作条件嘛。”


    马连长接口道:“是啊,而且你一个女同志,长期挤在集体宿舍也不方便。这事原则上就这么定了,不过……”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刘书记。


    刘书记接过话头,语气严肃了些:“不过,舒染啊,你要有心理准备。房子是分给你了,但连队里有些同志可能会有想法。毕竟,论资历,你比不上一些老职工;论家庭负担,你也是一个人。我们虽然做了决定,但群众工作也要做好,不能因为分房影响了团结。”


    舒染立刻明白了领导的意思。这是先给她透个底,让她承情,同时也提醒她,这事还没板上钉钉,可能会有人闹,需要她自己也能立得住。


    “书记,连长,我明白。”舒染抬起头,眼神坚定,“组织上能考虑我,我已经非常感激。我知道连里很多同志都困难,如果……如果最终因为其他更困难的同志需要,组织上有了新的考虑,我也绝无怨言,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她暗示自己理解组织的难处,绝不会让领导为难。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满意。他们就怕舒染年轻,得了消息就张扬,或者受不得委屈。


    “好,你能这么想就好。”刘书记语气更缓和了,“正式名单明天一早会在连部门口公示。你先有个数,回去也准备一下,真要搬,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是,谢谢书记,谢谢连长。”舒染再次道谢,这才转身离开连部。


    走出连部,风带着戈壁的凉意吹在脸上,舒染却觉得心头火热。


    领导的话说得很明白,这事有谱,但也有变数。变数就在“群众意见”上。


    她慢慢往宿舍走,心里盘算着可能会跳出来反对的人。赵卫东?他或许会觉得把房子分给一个“不直接创造粮食”的老师是浪费,但他作为领导,既然刘书记和马连长都点了头,他明面上应该不会反对,最多私下嘀咕。周巧珍那种已经调走的不算。其他眼红的……会是谁呢?


    正想着,迎面碰上了刚从豆腐坊下工回来的李秀兰。李秀兰脸上红扑扑的,看到舒染,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舒老师!我听说了!连里要分你一间新房?是不是真的?”


    消息传得真快!舒染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笑了笑:“领导刚找我谈话,说是初步有这个考虑,还没最后定呢。”


    “哎呀!那肯定是定了!”李秀兰比她还高兴,扯着她的胳膊,“太好了!你早该有个自己的窝了!以后你备课什么的就方便了!”


    舒染看着她真心为自己高兴的样子,心里有些暖,但也没忘了提醒:“秀兰,这事还没公示,你先别声张。连里困难户多,免得……”


    “我懂我懂!”李秀兰连连点头,又压低声音,“不过我跟你说,你可得有点准备。我刚才回来,就听见有人在炊事班那边嘀咕,说什么‘资本家小姐倒先住上单间了’,‘咱们贫下中农苦哈哈一辈子还没捞着呢’!”


    舒染眼神一凛,果然来了。她问:“知道是谁在说吗?”


    “好像有李大嘴他婆娘,还有机耕队那个王老五家的。”李秀兰撇撇嘴,“她们就是眼红!你别理她们!”


    舒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连部门口的土墙上贴出了红纸黑字的公示名单。


    五间房子,分配给了五个人:一个是子女多,住房尤其困难的老职工范大同;一个是因公受伤落下残疾的退伍兵孙福贵;另外两个名额给了今年刚结婚的两对知青,算是连里对知青的照顾。


    而最后一个名字写着舒染,启明小学教师,因教学工作需要。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在议论着。


    “老范家是该分了,一家七口挤一个地窝子,转身都难!”


    “孙福贵是功臣,没话说!”


    “咋还有舒老师?她一个人……”


    “啧,人家是老师,是先进,没听领导说教学需要嘛!”


    “需要?谁不需要?”


    “就是,一个姑娘家,单独住一间,像什么话……”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钻进舒染的耳朵里。她站在人群外围,平静地看着那张公示。名单上有她,理由也写得很充分——“教学工作需要”。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好,组织上把该扛的压力扛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听着那些议论。大部分人是理解或者事不关己的,但总有那么几个声音,酸溜溜的,带着明显的不服气。


    她看到了李大嘴的婆娘正跟旁边的人撇着嘴:“认几个字就了不起了?就能骑到咱们头上去了?谁知道那房里晚上干啥用……”


    舒染眼神扫过去,那女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声音下意识地低了下去,但眼神里的不服气却没掩住。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不服!”


    众人循声望去,是机耕队的王老五,一个膀大腰圆,但也好吃懒做、喜欢占小便宜的光棍汉。他涨红着脸,指着公示榜:“凭什么分给她?她舒染才来几天?对连队有啥大功劳?不就是教几个娃娃认字吗?俺老王在机耕队开了这么多年拖拉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俺还打着光棍呢!连个说媒的地方都没有!这房子就该分给俺这样的困难户!”


    他这一嚷嚷,立刻有跟他相熟或者同样心里不平衡的人跟着起哄。


    “就是!王老五说得在理!”


    “老师咋了?老师就不用艰苦奋斗了?老师才应该搞奉献哩!”


    “刘书记!马连长!这分配不公!我们要求重新评议!”


    场面有些骚动起来。


    舒染看着王老五那张激动的脸,心里冷笑。王老五的困难全连都知道,不是住房困难,是他个人问题困难,他好吃懒做、邋里邋遢的名声在外,附近连队的姑娘都没人愿意跟他。如今倒把这赖到没房子上了。


    她没有急着站出来反驳。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靶子。她只是默默退后几步,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刘书记和马连长闻声从连部出来。马连长虎着脸:“吵什么吵!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用上工了?”


    刘书记则相对平静,他看了一眼王老五:“王老五同志,你有意见可以提,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分房方案是连队党支部根据实际情况,综合考虑贡献、困难程度和工作需要集体讨论决定的,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


    “贡献?她有啥贡献?”王老五梗着脖子,“俺开拖拉机就不是贡献了?她教那几个娃娃,能多打粮食还是能多产棉花?”


    马连长皱眉想呵斥,被刘书记用眼神制止了。


    刘书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舒染身上,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不争不辩,眼神清亮,心里暗暗点头。


    他提高声音:“关于舒染同志的分房理由,公示上写得很清楚。启明小学是我们连队,乃至我们团、我们师的重点示范点!舒染同志的工作,不仅仅是教几个娃娃认字,她还在搞扫盲,在编教材,这些工作的重要性,上级领导多次肯定!给她分配一间独立的住房,是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和后续工作的开展,这是工作的需要,也是组织的决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谁觉得自己的贡献比舒染同志大,谁觉得自己的工作比教育事业更重要,现在可以站出来,我们去师部领导面前评评理!”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了不少。去师部评理?谁敢?而且刘书记把高度提到了“教育事业”和“组织决定”上,谁再闹,就是质疑组织,质疑上级。


    王老五张了张嘴,却不敢再大声嚷嚷。李大嘴婆娘也缩了缩脖子,往人后退了退。


    “刘书记,马连长,我能说两句吗?”


    众人看去,是舒染。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人群前面,面对着王老五和那些心存疑虑的人。


    “舒老师,你说。”刘书记点点头。


    舒染转向众人,脸是一种平静的坦诚。


    “王大哥,各位叔叔婶子,大哥大姐。”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我知道,把房子分给我这个来得晚、年纪轻的女同志,很多人心里不服气,觉得我不够格。”


    她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王老五脸上停留了一瞬:“王大哥说开拖拉机是贡献,说得对!没有机耕队的同志们辛苦耕耘,我们连队哪来的粮食丰收?在座的每一位,无论是种地的、养家畜的、赶马车的、还是在后勤岗位的,都是我们兵团建设不可或缺的力量,都是伟大的贡献者。”


    她先肯定了所有人,这让一些原本中立的人脸色缓和了不少。


    “我舒染,没什么了不起。能站在这里教书,是组织信任,也是大家支持。”她话锋一转,“但组织上把这间房子分给我,理由公示上也写清楚了,是教学工作需要。这不是给我舒染个人享受的。”


    她看向王老五,语气依旧平和:“王大哥,你希望说媒成功,成家立业,这是人之常情。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未来的孩子,不用像我们现在这样,晚上挤在炕沿上、就着煤油灯看东西都费劲,他是不是能更有出息?是不是能为我们兵团、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王老五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舒染又看向其他人:“还有各位家里有孩子,或者将来会有孩子的叔伯婶娘,我们辛苦建设边疆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下一代能过得更好,更有希望吗?启明小学现在条件还差,但这间房子,就是一个开始。它不仅仅是我的宿舍,以后也会是学校的图书角,是孩子们课余可以来看书、学习的地方。我向大家保证,这间房子,每一寸土地,都会用在为连队培养下一代的事情上!”


    大家听了她这番话,反而顺耳很多。她似乎没有纠结于个人得失,而是把分房的意义拔高到了整个连队的未来和下一代的培养上,将“个人住房”变成了“启明小学的教学配套设施”。


    现场一片寂静。原本那些嘀咕的人,也哑口无言。反对?那就是反对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反对连队的未来希望。这顶帽子,谁也戴不起。


    王老五嘟囔了一句:“俺……俺又不是那个意思……”然后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刘书记和马连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赞赏。这姑娘,不仅有能力,更有智慧,懂得因势利导,把不利局面扭转成了有利局面。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马连长挥挥手,“公示三天,有意见按程序反映,别在这里聚众闹事!”


    人群渐渐散去。舒染站在原地,轻轻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汗。她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但真正的麻烦,恐怕还在后头。


    她看了一眼那几间崭新的土坯房,眼神更加坚定。这房子,她必须要住进去,这不仅关乎她的生存空间,更关乎她在这里立足的根本和未来工作的展开。


    公示的三天里,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的波澜却从未停止。


    舒染明显感觉到,连队里有些人看她的眼神变了。以前是客气或者疏远,现在多了些复杂的意味,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审视。去食堂打饭,她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甚至有天晚上回宿舍,发现晾在外面的衣服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灰,明显是被人故意碰掉的。


    她没说什么,把衣服捡起来重新洗过。她知道,这是某些人无能狂怒的表现。


    王大姐和李秀兰为她抱不平。


    “肯定是李大嘴家那婆娘干的!缺德玩意儿!”王大姐气得不行。


    “就是,眼红病!舒老师你别怕,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李秀兰也愤愤道。


    舒染反而安慰她们:“没事,一点小动作,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她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做得对。比起我得到了,一件掉在地上的衣服算不得什么”


    她心里清楚,这些小事纠缠不清,反而落了下乘。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用事实说话。


    第三天下午,公示期结束,再也没有人正式提出异议。分房方案就算是通过了。


    刘书记把舒染叫到连部,把一把钥匙递到她手里:“舒染同志,给,这是你那间房的钥匙。位置在最后面那排,东头第一间,相对安静些。房子是毛坯,里面啥也没有,得你自己拾掇。”


    舒染接过钥匙,“谢谢书记!我自己能收拾。”


    从连部出来,她直接去了那间属于她的房子。


    土黄色的墙壁还带着潮湿的气息,门是简陋的木板拼成的,窗户不大,糊着粗糙的麻纸。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空空荡荡,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墙角甚至能看到几根冒头的草芽。面积大概只有十七八个平方。


    但在舒染眼里,这却是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最美好的地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味的空气,胸腔被喜悦填满。


    终于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她没有耽搁,立刻开始动手。清扫地面,用早就攒下的旧报纸糊墙壁,把从宿舍搬来的樟木箱放好,又用砖头和几块旧木板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和书桌。


    王大姐和李秀兰都来帮忙,许君君也抽空过来,送了她一个旧的搪瓷盆和一个暖水壶,还有一个小铝锅。


    “总算有个窝了!”许君君打量着整洁一新的小屋,由衷地替她高兴。


    舒染笑着点头,心里盘算着还得弄个帘子,把睡觉和“工作区”隔开。


    正忙碌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


    是陈远疆。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舒染的脸上。


    “陈特派员。”舒染直起身,有些意外。


    王大姐、许君君、李秀兰互相使了个眼色,默契地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陈远疆这才迈步进来,他个子高,进这低矮的土坯房需要微微低头。他手里拎着个麻袋,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什么?”舒染好奇。


    陈远疆没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她搭的床铺和书桌,眉头皱了皱:“这木头不结实,久了会塌。”


    说着,他蹲下身,从麻袋里掏出几件东西——一把斧头,一把锯子,还有几根粗细均匀、一看就挺结实的木料。


    “我帮你加固一下。”他言简意赅,然后也不等舒染回应,就拿起工具开始忙活起来。


    舒染看着他熟练地量尺寸、锯木头、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钉子加固她那个简陋的床架和书桌。


    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碗水放在旁边。


    房间里只有斧锯敲打的声音,和两人之间略带尴尬又有些暧昧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陈远疆才直起身,“好了,应该能用了。”


    舒染看着被加固得稳稳当当的床和桌子,轻声道谢,她把水碗递过去。


    陈远疆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放下碗,他目光再次扫过屋子,最后落在那个唯一的窗户上。


    “晚上风大,窗户要关严。”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麻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旧军装布包着的东西,递给舒染,“这个钉在窗户里面,既能挡风,也稍微避避……光。”


    舒染接过来打开,是一块厚实的深蓝色土布,大小刚好能盖住窗户。


    她捏着那块布,抬头看向他。


    陈远疆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弯腰拎起麻袋和工具:“我走了。有事可以去我办公室找我。”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离开了。


    舒染知道,他在避嫌。


    舒染握着那块厚布走到窗边,比划着那块布,除了窗帘,还得弄个煤油灯,或许……还能在门口开一小块地,种点容易活的菜?


    正当她沉浸在对新生活的憧憬中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舒老师,这就搬进来啦?动作可真快!”


    舒染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转过身,看到李大嘴的婆娘和另外两个面生的妇女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里满是不善。


    舒染知道这乔迁之喜没那么容易安稳度过。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从容得体的微笑,迎了上去。


    第99章


    看着门口以李大嘴婆娘为首的几个妇女, 舒染心知这是来者不善。


    她脸上那点因陈远疆来访而泛起的暖意迅速收敛,换上了一种客气而疏离的笑容。


    “是红花嫂子啊,还有这两位嫂子, 快请进来坐。”舒染侧身让开门口,语气不卑不亢, “刚搬进来,乱得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让你们见笑了。”


    李大嘴婆娘,本名王红花,三角眼在屋里骨碌碌转了一圈,重点在那加固过的床铺、书桌, 以及舒染还没来得及挂上的深蓝色窗户布上停留了片刻, 嘴角撇了撇:“哟, 舒老师这动作可真利索, 这才拿到啊, 就收拾得像模像样了, 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吧。到底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会邀人。”


    她这话听着像夸, 实则暗指舒染早有准备,或者得了什么特别的帮助。旁边两个妇女也跟着附和, 眼神里充满了嫉妒。


    舒染仿若未觉,只是笑道:“都是大家帮忙, 王大姐、秀兰, 还有许卫生员都搭了把手。领导把房子分给我,是信任,我也不能太邋遢, 给组织丢脸不是?”她没提陈远疆。


    王红花被噎了一下,哼了一声,视线又落到墙角那口显眼的樟木箱上,语气更酸了:“还是舒老师家底厚,瞧这大箱子,咱们这些人啊,全部家当加起来也没这一箱子值钱吧?”


    这是又要拿成分说事了。舒染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嫂子说笑了,这都是家里老人给准备的旧东西,不值什么钱,也就是个念想。在咱们兵团,比的是劳动贡献,可不是比谁家箱子大。”她再次把话题引回正道。


    王红花几次发难都被舒染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心里那股邪火更旺了,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却足以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听见:“舒老师,不是嫂子说你,你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单独住这么一间房,这……这影响多不好?晚上有个啥事,叫天天不应的,万一有点风言风语,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话就相当恶毒了,直接攻击舒染的性别和名誉。


    舒染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但她还没开口,一个洪亮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王红花!你胡咧咧啥呢!”


    话音未落,王大姐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刚才出去显然是听到了风声,特意赶回来的。她如今是连队正式的妇女代表,管的就是家属工作和妇女思想,这一嗓子颇具威严。


    王红花见到王大姐,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讪讪道:“王大姐,我……我也是为了舒老师好……”


    “为了她好?”王大姐双手叉腰,站在舒染身前,“我看你就是眼红病犯了!组织上分房给舒老师,那是为了工作!是为了咱们连队的孩子!你在这儿扯什么姑娘名声?按你这说法,咱们兵团那么多单身女职工,都别要个人空间了,都挤大通铺去算了?你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


    王大姐如今说话也很有水平,直接扣了个“思想觉悟”的帽子。


    王红花脸一阵红一阵白,嘟囔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就闭嘴!”王大姐毫不客气,“舒老师是咱们连队的先进,是给咱们大家争光的人!她的工作的重要性,刘书记马连长都在大会上讲过!你们几个,不好好想着怎么支持学校工作,尽在这儿嚼舌根、拖后腿!再让我听见谁在背后乱传舒老师的闲话,别怪我报到连里,按破坏团结处理!”


    王大姐如今是妇女代表,说话还是比较有分量。另外两个妇女见状,连忙拉着王红花:“走了走了,红花,少说两句……”


    “王代表,我们就是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三人灰溜溜地走了。


    舒染看着王大姐为她挺身而出的背影,心里暖融融的。“王大姐,谢谢你。”


    王大姐转过身,拍了拍她的手:“谢啥!你现在是咱们连队的宝贝疙瘩,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看了看舒染这小屋,叹口气,“你这儿啥都缺,明天我发动几个大老爷们来帮你盘个灶台,好歹能烧点热水。”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能行……”


    “啥麻烦不麻烦的!你为连队做了这么多,我们帮这点小忙算什么?”王大姐不由分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揶揄地笑笑:“噢!我真是多此一举,人陈特派员肯定早都想到了!”


    王大姐那句带着揶揄的打趣,让舒染脸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块厚实挡风的深蓝色窗户布。


    “他哪想得到这么多……”舒染低声自语,像是反驳王大姐,又像是提醒自己。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这间属于自己的小窝拾掇得像样点。


    送走了王大姐,小屋空荡下来,除了那口樟木箱、加固过的床板和书桌,几乎别无他物。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舒染挽起袖子,找来扫帚,里里外外仔细清扫了一遍。


    忙完这些,已是傍晚。舒染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打量着这间焕然一新的小屋,一种踏实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


    这里,将是她安身立命、施展抱负的根据地。


    她从樟木箱最底层取出一罐雪花膏,把手仔仔细细涂抹了一遍。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谁?”舒染警惕地问。刚经历了分房风波,她不得不更加谨慎。


    “舒老师,是我,秀兰。”门外是李秀兰压低的声音。


    舒染松了口气,打开门。李秀兰端着一个粗陶碗闪了进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糊糊,上面还点缀着几根咸菜丝。


    “知道你刚搬过来,肯定没开火,给你送点吃的。”李秀兰把碗塞到舒染手里,好奇地打量着被报纸糊过的墙壁和挂上的窗帘,“哟,拾掇得真快!这窗帘布颜色挺厚实,挡风好。”


    舒染接过碗,心里暖烘烘的:“谢谢你,秀兰。快坐。”屋里没凳子,两人就并肩坐在了床板上。


    李秀兰吸了吸鼻子,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兴奋:“舒老师,我今天在副业队,我看到熬完羊油的渣子了,闻着是有点膻,但油乎乎的。你说,这东西能不能用来做润肤膏?”


    舒染眼睛一亮:“羊油渣?说不定真行!关键是去味和提纯。君君那里有甘油,我们可以试试把过滤干净的羊油和甘油混合,也许还能加点有香味的东西,比如……晒干的沙枣花?”


    她想起戈壁滩上那些不起眼却顽强绽放的沙枣树,花期时也会散发浓郁的花香。


    “沙枣花?这个好找!等开春了,咱们就去摘!”李秀兰越发兴奋,“对了,王大姐刚才碰到我,说盘灶台的事她记着呢,明天就找孙师傅。”


    “嗯,大姐热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她。”舒染舀了一勺温热的糊糊送进嘴里,胃里和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谢啥,你帮咱们妇女想的才是大事呢!”李秀兰说着,目光看向舒染的樟木箱,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舒老师,你这屋……有些东西,还是收收好。现在盯着你的人,明里暗里都有。”


    舒染知道,李秀兰的意思是之前周巧珍开箱检查的风波不要重演。


    舒染点了点头:“我明白,秀兰。”她深知李秀兰的提醒是出于好意。这间独立的小屋,在给她带来自由和空间的同时,也让她更直接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尤其是那些不那么友善的目光。


    送走李秀兰,舒染将碗洗干净,放在余留的新灶台位置边。


    夜色渐深,外面起风了。舒染点亮煤油灯,火苗跳动,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糊着报纸的墙壁上。


    独自一人的夜晚,白天的兴奋和忙碌褪去,一种孤独感悄然袭来。让过了这么久集体生活的她觉得很不习惯。


    她铺开纸张,就着灯光,开始规划今后的计划。她写着画着,眼神专注。


    窗外,风声似乎小了些。她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不想了,睡觉。”舒染放下笔,抻了抻胳膊,吹熄了煤油灯。


    第二天,舒染去水渠边洗衣服,明显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几个原本在一起说说笑笑洗衣服的妇女,见她过来,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眼神躲闪,等她走远,又能听到隐约的议论声。


    “……瞧她那手,嫩得跟葱白似的,哪像干活的手……”


    “人家是老师,是文化人,当然跟咱们不一样……”


    “用了雪花膏了吧?闻着挺香……”


    “啧啧,资本家小姐做派……”


    这些声音不大,却扎得人很不舒服。舒染知道,光是依靠压制是不够的,必须从根本上扭转这些妇女的看法,或者至少,分化她们,争取大多数。


    她一边搓洗着衣服,一边冷静地思考。这些妇女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她们只是被艰苦的生活磨去了耐心,又被固有的观念和狭隘的嫉妒心蒙蔽了眼睛。她们排斥她,一方面是因为她得到了稀缺的资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不同”,触动了她们内心因劳碌而被迫放弃的很多东西。


    想到这里,舒染心里有了主意。


    第100章


    第二天下午, 学校放学后,舒染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去了王大姐和李秀兰住的地窝子。


    王大姐正在家门口纳鞋底, 看到她来,热情地招呼:“舒老师来了, 快坐。”


    “大姐,不坐了,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舒染拿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里面是两块崭新的香皂和两盒雪花膏。


    王大姐一看,惊讶道:“哎呦!这稀罕东西你不是早用来换人情了吗!你又从哪儿弄来的?”


    “是我从师部带来的,还剩这些没舍得用。”舒染笑着说, “大姐, 我想借你这个妇女代表的地方, 组织咱们连队的妇女同志们, 搞个小活动。”


    “活动?啥活动?”王大姐好奇。


    “就教大家怎么把手洗干净, 怎么保护皮肤。”舒染拿起一块香皂, “你看咱们这地方,风沙大, 日头毒,整天干活, 手都糙得不行,裂了口子又疼又容易感染。尤其是做饭喂孩子的, 手不干净也不卫生。我想着, 咱们女人,就算在戈壁滩,也不能忘了心疼自己, 活得干净体面一点,没坏处。”


    王大姐看着那香皂和雪花膏,又看看自己粗糙开裂的手,心里一动。


    她何尝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利索点?只是条件不允许,也没那个意识。


    “你这想法……能行吗?会不会有人说咱资产阶级作风?”王大姐有些顾虑。


    舒染早有准备:“大姐,这跟资产阶级不沾边。讲卫生,防疾病,这是科学。许卫生员不也天天强调要洗手吗?咱们这是响应卫生号召。再说了,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干活更有劲,回家看着也舒心,有利于家庭和睦,这也是促进连队团结稳定嘛。”


    她这话说到了王大姐心坎里。作为妇女代表,她正愁没什么切实有效的工作抓手来团结妇女呢。


    “成!”王大姐一拍大腿,“这事我看行!就在我家院子里办!我明天就去通知人!”


    消息一出,果然在妇女中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好奇的,有期待的,也有像王红花那样嗤之以鼻的。


    “瞎折腾啥?洗个手还用教?”


    “就是,还抹雪花膏?那是咱们能用得起的东西?”


    “我看她就是钱多烧的,显摆!”


    但更多的妇女,尤其是年轻些的,心里那点对美的渴望被勾了起来。加上王大姐以妇女代表的名义发动,又有“讲卫生防疾病”这个由头,第二天下午,王大姐和李秀兰的地窝子门口,竟然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个妇女,大家在一起谝闲话,好不热闹。


    舒染看着到场的人,心里有了底。她让王大姐烧了一大锅温水,又准备了几个干净的盆。


    活动开始,舒染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先让每个人都看看自己的手。


    “婶子,嫂子们,咱们先互相看看,咱们这双手,一天要干多少活?种地、洗衣、做饭、喂鸡、带孩子……没有这双手,就没有咱们连队的粮食丰收,没有家家户户的热炕头。这双手,是咱们劳动的光荣见证!”


    “但是,”她话锋一转,拿起一块香皂,“光荣的手,也得爱护。手上脏,容易带病菌,病了不仅自己受罪,还耽误干活,传给家人孩子更麻烦。咱们今天,就先学学怎么把这双光荣的手,洗得既干净,又不那么伤皮肤。”


    她亲自示范,用温水打湿手,抹上香皂,细致地揉搓出泡沫,连指甲缝都不放过:“这样搓,才能把脏东西都洗掉。”然后冲洗干净,用干净布擦干。


    她又打开一盒雪花膏,挖了一点,在手背上轻轻涂抹开:“咱们这地方干,洗了手更干,抹点这个,能保护皮肤,不容易裂口子。这东西虽然稀罕,但一点点就能用很久,而且不一定非要用买的,咱们以后也可以自己试着用土方子做。”


    她讲解得通俗易懂,动作从容。洗过的手确实看起来清爽干净,抹了雪花膏后,更是带给人一种细腻滋润的感觉。


    妇女们看着她的动作,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香气,眼神都亮了起来。


    “来,大家都来试试。”舒染和王大姐一起,招呼大家轮流上来洗手,并给每个人都抹了一点点雪花膏。


    起初大家还有些拘谨和不好意思,但在舒染和王大姐的鼓励下,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哎呀,这滑溜溜的,真舒服!”


    “嘿,洗完了手是白净了不少!”


    “这香味真好闻……”


    “抹上这个,手上好像没那么紧绷了……”


    院子里渐渐充满了欢声笑语。就连一开始抱着看热闹心态来的几个妇女,在亲自体验后,态度也明显软化了许多。


    王红花也被她相熟的几个妇女硬拉了过来,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舒染耐心地教一个年轻小媳妇怎么搓洗指甲缝,眼神复杂。


    舒染看到王红花,并没有刻意避开,反而主动拿起另一块香皂走过去,笑容温和:“红花嫂子,你也来试试?整天做饭,手更得注意卫生。”


    王红花看着递到眼前的香皂,又看看舒染的笑容,脸上有些挂不住,别扭地接过,嘟囔了一句:“试试就试试……”


    舒染顺势拉过她的手,就着盆里的水,一边教她怎么打泡沫,一边轻声说:“嫂子,我知道前些天分房的事,你心里可能有些不痛快。但咱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在这戈壁滩上,咱们更应该互相帮衬。你看,把自个儿收拾利索了,心情也好不是?家里爷们儿孩子看着也高兴。”


    王红花听着这话,感受着手心滑腻的触感和舒染指尖的温度,再闻着那好闻的香味,紧绷的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些。她没说话,但也没甩开舒染的手。


    舒染知道,撬开了一道缝就好。


    活动结束时,舒染把那两块香皂和剩下的雪花膏都交给了王大姐:“大姐,这东西就放你这儿,以后咱们妇女搞活动,或者谁家真有需要,比如手裂得厉害影响干活了,就来你这儿借用一点。咱们慢慢来,以后条件好了,争取让咱们连队的妇女,个个都能用上。”


    王大姐激动地接过:“舒老师,你这……你这真是想到我们心坎里去了!”


    在场的妇女们看着舒染,眼神里的排斥和嫉妒,大多转化为了感激和敬佩。她们发现,这个资本家小姐出身的舒老师,她懂她们的辛苦,也愿意分享好东西,更是在为她们着想。


    “舒老师,以后有啥事,你说话!”


    “对,学校有啥要帮忙的,我们也尽力!”


    “舒老师,你这雪花膏真好用……”


    舒染笑着应承,她知道,这一步走对了。


    她看着院子里那些女人们,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舒染发起的洗手护肤小活动,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再去水渠边洗衣服,先前那些躲闪和窃窃私语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腼腆的招呼和好奇的目光。


    “舒老师,洗衣服呢?”


    “舒老师,你上次那个法子真管用,我这手裂口好像没那么疼了。”


    甚至有人主动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舒老师,那雪花膏……除了上海带的,还有别的法子弄到不?哪怕味道差点的也行……”


    舒染一一耐心回应,分享一些力所能及的替代方法,比如用烧热的羊油稍微冷却后涂抹,也能起到一定的滋润效果。她深知,一点点香皂雪花膏只能暂时拉近距离,真正要赢得尊重和稳固地位,还得靠自身硬。


    她把更多精力投入工作中。有了独立的小屋,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林雪舟在在观星活动的合作后,对舒染的态度明显不同。他依然坚持系统教学的重要性,但不再强行推行脱离实际的知识,而是开始协助舒染整理规范那些源自生活的教学材料,利用他扎实的文学功底,将口语化的内容提炼得更加准确精炼。两人一个接地气,一个严谨规范有体系,倒是形成了一种互补。


    “舒老师,这部分关于牲畜常见病症的描述,是否可以用更简洁的排比句式?便于记忆。”林雪舟拿着舒染写的草稿,认真建议。


    “好,你改。”舒染头也不抬,正在画简易的包扎步骤图,“只要意思没错,怎么顺口怎么来。”


    这种专注于工作的氛围,冲淡了小屋刚分配时的流言蜚语。


    这天,扫盲班课堂上,由于李秀兰和王大姐有工作任务脱不开身,舒染只好继续顶上。


    来上课的妇女比平时多了几个,包括王红花,她虽然还是别别扭扭的,但也被相熟的姐妹拉了来,坐在角落里。舒染正在教大家认写日常接触最多的票据名称和关键信息。


    轮到练习写生字时,王红花盯着本子,手里的铅笔头都快捏断了,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她越急越写不好,额头冒汗,旁边有人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王红花脸一下子涨红了,猛地摔下铅笔,声音拔高:“认这些破字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俺不学了!”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课堂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舒染心里叹了口气,走到王红花身边,捡起那支铅笔,看了看她本子上歪斜的字,平静地说:“桂花嫂子,你觉得认字没用?”


    “没用!”王红花梗着脖子,但眼神有些闪烁。


    “那我问你,”舒染拿起一张模拟的领取通知,“你因为文盲,在生活中白费了多少工夫,吃过多少亏?”


    王


    红花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这事确实发生过,她当时还抱怨了好久。


    “还有,”舒染又拿起另一张模拟的“工分票”,“你的工分有没有因为不识字出岔子?”


    王红花的脸色由红转白,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周围几个妇女也想起了类似的事情,纷纷点头小声议论。


    “是啊,不认字是吃亏……”


    “上次俺就把碱面当淀粉领回来了,差点没把牙齁掉……”


    舒染看着王红花,语气缓和:“嫂子,认字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了咱们自己不吃亏,不上当,能把日子过得更明白。你现在觉得难,写不好,没关系,咱们慢慢来。你看春草娘,刚开始连名字都不会写,现在不也能看个简单的借条了?”


    被点名的春草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王红花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舒染把铅笔重新塞回她手里,声音放得更柔:“嫂子,再试试?就从写你自己的名字开始。以后领东西、记工分,就不用再按手印,堂堂正正签上自己的名字,多提气?”


    这话说到了王红花心坎里。按手印总感觉低人一等。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了笔,态度认真了许多。


    舒染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对于王红花这样的人,讲大道理不如摆实际利害。她回到讲台前,继续上课,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下课后,妇女们陆续离开。王红花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等人都走了,她才飞快地塞给舒染一个小布包,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自家腌的萝卜干,不值钱……给你就吃。”


    说完,不等舒染反应,就快步走了。


    舒染拿着那包萝卜干,看着王红花有些仓促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这或许算不上冰释前嫌,但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


    收拾好东西,锁好教室门,舒染踏着月色往回走。戈壁滩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红柳丛的沙沙声。


    她享受这份独处的宁静,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明天的工作。


    快到她那间小屋时,她隐约看到门口似乎有个黑影。


    舒染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有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阿迪力送她的小匕首。


    “谁?”她压低声音喝道,心脏怦怦直跳。


    那黑影动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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