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分组讨论的热乎劲儿还没过, 舒染正和几个基层代表边走边聊,约好晚上再细说沙地写字教学的事儿,一个声音冷不丁从旁边插了进来, 带着点阴阳怪气。


    “舒染同志,留步。”


    舒染回头, 看见正是下午那个被她噎得没话说的白净干部,旁边还跟着一个眼神挑剔的中年女干部。


    舒染记得她,好像是某个师宣传口的, 姓李,上午听她发言时就一直板着脸。


    “有事吗,领导?”舒染停下脚步,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笑。


    旁边几位基层代表见状, 也停了下来, 气氛有点微妙。


    李干事上下打量了舒染一眼, 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列宁装领口停了停, 开口道:“舒染同志, 你下午的发言, 很活跃嘛。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您说。”


    “你反复强调‘有用’、‘实惠’,把认票证、记工分抬得那么高。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你认为思想觉悟、政治学习,不如那几尺布、几斤粮重要?”这话问得极其刁钻, 陷阱明显。


    旁边那干部赶紧帮腔:“是啊,舒染同志, 我们要警惕一种倾向, 就是把群众往经济主义、实用主义的歪路上引。这可是原则问题!”


    几个基层代表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这种上纲上线的话。


    舒染心里冷笑,面上却显得更诚恳了:“两位领导, 这话我可担不起。我们教群众认票证、记工分,恰恰是为了让他们切身体会到,在制度下,劳动能换来实实在在的成果,上面是真心实意为人民谋福利的。这难道不是最生动、最具体的政治教育吗?难道让群众糊里糊涂,连自己的劳动成果都弄不明白,才是政治觉悟高?”


    她再次引用最高指示,把对方的帽子原样奉还。


    李干事脸色一沉:“巧言令色!我问你,你父亲是上海资本家出身吧?你这种过分强调实惠的论调,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受到了资产阶级思想残余的影响!你来兵团,到底是真心接受,还是来散布你那套唯利是图的观点?”


    这话就说得相当重了,直接攻击家庭出身和动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舒染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种指控在当下的分量。


    周围几个基层代表忍不住想开口,被舒染用眼神悄悄制止了。她知道,这种时候,别人帮腔反而容易把事情闹大,变成“围攻领导”,必须她自己来破这个局。


    舒染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哎呀,两位领导,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个!怪我,怪我,下午光顾着讲具体咋操作,没把最根本的道理说透。”


    她这话一出,李、张二人都愣了一下,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舒染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语气变得真诚又带着几分宣讲的味道:“两位领导说得太对了!教育工作,政治肯定是挂帅的,我们畜牧连为什么要扫盲?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让大伙儿更好地学习著作,理解政策,提高觉悟!”


    她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方:“可是领导们想想,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连工分本都看不明白的职工,你发给他一本语录著作,他怎么学?字都不认识,意思怎么理解?觉悟从哪儿来?那不是成了空中楼阁吗?”


    她不等对方反驳,继续加大音量,确保周围越来越多围过来的人都听得清:“我们的办法,就是先帮群众搬掉文盲的这块绊脚石!让他们能看懂条子、读懂通知、学会算账,先切身体会到学习文化能给自己的生产生活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尝到了甜头,才会从心底里认同学习有用,才会主动想去学更多的道理!我们不是不重视政治,我们是更讲究方法,要让政治教育真正入脑入心,而不是停留在口头和纸面上!”


    她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看到李干事想插话,立刻抛出一个具体例子:“就拿我们连的王桂兰大姐来说,烈属!觉悟高不高?可以前不识字,连领抚恤金的条子都要求人看。现在我们教会她认字了,她不仅能自己看条子,还能给孩子们念语录著作了。领导们说说,这是降低了政治性,还是增强了政治性?”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层层递进,最后还抬出了烈属的例子,分量十足。周围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忍不住小声叫好。


    李干事脸色铁青,还想挣扎:“你这是强词夺理!本质上是淡化政治……”


    “李干事!”舒染突然打断她,声音清亮,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锐利起来,“您一直强调政治性。那我倒想请教您一个实际问题:如果现在有一个职工,因为不识字,看不懂农药说明书,把苗毒死了,给集体造成了损失。您是先批评他政治学习不够,还是先想办法教会他认字,避免下次再犯错误?哪个对集体生产的损失更小?哪个对提高他爱护集体财产的觉悟更有帮助?”


    她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现实,直接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回答哪个,都是打自己的脸。


    张干事见状,赶紧想把话题拉回出身上:“舒染同志,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是在讨论你的工作方法问题,以及你的家庭背景可能带来的……”


    “我的家庭背景,组织上早有结论!我响应号召来到边疆,就是为了接受锻炼!”舒染猛地提高声调,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张干事,“我的一切工作,都是在连队党支部领导下进行的!我的工作方法好不好,应该由实践来检验,由我们畜牧连的职工群众来评判!而不是由两位领导,仅仅因为我的出身,就在这里凭空质疑我的动机!”


    她环视四周,看向那些基层代表:“各位领导、同志们都在场!我舒染做得对不对,是不是真的对群众有利,是不是真的有利于巩固边疆、发展生产,大家心里都有杆秤!我相信组织,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话说得堂堂正正,既摆出了组织原则,又发动了群众,把自己放在了受委屈但依然坚信组织的位置上。


    “说得好!”


    “舒染同志做得对!”


    “我们就需要这样务实的法子!”


    基层代表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纷纷出声支持,声音越来越大。


    李、张二人彻底被这阵势镇住了,脸色煞白。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女子,言辞如此犀利,逻辑如此严密,更懂得利用群众的力量。


    正好这时,主持分组讨论的王副处长闻讯赶来,看到这场面,眉头紧皱:“怎么回事?围在这里吵吵什么?”


    舒染立刻抢在李、张二人前开口,语气委屈但克制:“王处长,没什么。就是李干事和张干事对我的一些工作方法有不同看法,我们正在……深入交流。可能我水平有限,解释得不够清楚,让两位领导误会了。”


    她以退为进,把“围攻”说成“交流”,把责任揽到自己“水平有限”上。


    王处长看了看脸色难看的李、张,又看了看群情激奋的基层代表,心里明镜似的。


    他沉下脸,对李、张二人说:“有不同看法可以提,但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要影响团结!舒染同志的工作,司令部领导是肯定的!要允许基层探索!”


    这话等于给事情定了性。李、张二人悻悻而去。


    王处长又安抚了舒染和众人几句,让大家散了。


    风波平息,舒染独自站在原地,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其实也惊出了一层细汗。


    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礼堂的拐角,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蓝色中山装衣角一闪而过。


    舒染微微一怔,随即释然。他在或不在,看到或没看到,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舒染迎着一路的目光回到招待所的房间。


    同屋的周干事是司令部宣传科的老人,还没回来。舒染闩好门,后背抵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刚才在院子里那股子硬撑着的劲儿,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她走到床边坐下,感觉小腿肚子有点发软。跟李干事、张干事那番唇枪舌剑,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凶险。每一句回应,她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被对方抓住一点话柄。


    她脱下鞋,发现脚底竟然磨出了个小水泡。白天不觉得,这会儿才感到隐隐作痛。


    她从床头小布包里找出许君君给她的针,点了根火柴烧过消毒,小心地挑破水泡,挤出水,又抹了点红药水算作消毒。


    做完这些,她起身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温水。她倒进搪瓷缸里喝下。水温吞吞的,却很好地安抚了她的喉咙和神经。


    窗外传来其他代表洗漱、打招呼的声音。舒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大院零星亮起的灯火,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今天这一仗她赢了,但赢得不轻松。她想起李干事、张干事最后那灰溜溜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快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


    这才只是开始。司令部这边,看似肯定了她的做法,但真正的考验,回去之后才见分晓。示范点的名头下来了,多少双眼睛会盯着?资源会不会真到位?连里那些人,会不会更变着法儿地刁难?


    还有陈远疆……拐角那个一闪而过的衣角,到底是不是他?如果他看见了,会怎么想?舒染甩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开。管他呢,她舒染做事,不是为了做给谁看的。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终究得靠自己。


    她回到床边,拿出那份需要整理的汇报材料,就着灯光,开始动笔。这一次,她思路更清晰。她把白天应对刁难的那些论点,巧妙地融入了材料里,把实用和政治的关系,阐述得更加滴水不漏。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凉风和雪花膏味儿。周干事裹着棉大衣进来了,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一进门就搓着手:“哎呦喂,这天儿,说冷就冷!小舒你回来挺早啊?”


    “周干事。”舒染转过身,笑着打招呼。


    周干事利索地脱下大衣挂好,一眼就瞥见舒染放在床边的鞋和搪瓷缸,又看看她的脸,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和佩服的笑意:“行啊你,小舒!我刚才在食堂可都听说了!你真行!那俩可是有名的‘杠头’,让你给噎得没脾气!”


    舒染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干事,您可别听人乱传。我就是……就是解释了一下我们连里的实际情况。”


    “得了吧!”周干事在自己床边坐下,“我还不知道他们?就会扣帽子!你今儿可是给咱们基层来的同志长了脸了!干得漂亮!”她边说边拿出自己的茶缸,从舒染的暖瓶里倒了点水,“我跟你说,那姓李的,仗着是老人,动不动就给人上纲上线;姓张的呢,屁本事没有,就会溜须拍马跟着起哄!你甭搭理他们!”


    舒染听着周干事连珠炮似的话,觉得这性格倒是挺痛快,跟王大姐那种淳朴的关切不一样,带着点机关老油条的敏锐和直爽。


    她顺势问道:“周干事,您在司令部时间长,见识广。像我们这种基层搞起来的土办法,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真怕方向跑偏了。”


    周干事喝口水,咂咂嘴:“你放心!真正管事的领导,心里门儿清!什么叫政治?能把生产搞上去,让群众安心扎根边疆,就是最大的政治!你那些法子,实实在在见了效,领导们能不高兴?就怕那种光会喊口号、不出活儿的!像李张她们,也就是蹦跶几下,成不了气候。”


    她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我告诉你,管文教的张副政委,最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你今天讲的那些,他准爱听!你回去就把材料整扎实点,保准没问题!”


    这番话,虽然带着点八卦色彩,却给舒染吃了颗定心丸。她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周干事指点。”


    “谢啥!我看你这姑娘是块干实事料!”周干事摆摆手,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司令部里的一些人事关系和注意事项,哪些领导务实,哪些部门爱扯皮,让舒染听得津津有味,也对这陌生的环境多了几分了解。


    熄灯号响了。房间暗下来。


    舒染躺在床上,周干事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却没有睡意,脑子里回想着周干事的话,又想着明天的会议。她知道,周干事的话不能全信,但至少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角度。


    她翻了个身,努力把思绪拉回正轨。周干事的消息也好,陈远疆的关注也罢,都是外因。归根结底,她得靠自己把示范点搞起来,拿出谁也挑不出刺的成绩。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第82章


    窗外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 在水泥地上投下光晕。同屋的周干事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舒染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着白天分组讨论时李干事、张干事那咄咄逼人的面孔,以及自己如何一句句顶回去的场景。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 还是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快意和疲惫。脚底那个水泡隐隐作痛, 提醒着她这一路走来的真实。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深吸一口气, 再次强迫自己清空思绪。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她是被周干事摇醒的。“小舒,快起!今天总结大会, 可不能晚!”


    舒染一个激灵坐起来, 窗外天已大亮。她赶紧洗漱, 和周干事一起匆匆赶往礼堂。


    总结大会的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庄重。主席台上就坐的领导神情严肃。当张副政委开始总结发言时, 台下鸦雀无声。他的讲话充分肯定了本次会议的成果, 强调了教育工作对于巩固边疆、发展生产的重要性。


    舒染认真听着, 心里琢磨着如何将会议精神带回连队。就在她以为发言即将结束时,张副政委的话锋忽然一转:“……这次会议, 我们听到了来自各师团、各条战线的宝贵经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基层单位的同志, 立足实际,勇于探索, 创造了很好的工作方法。比如, 有的单位把扫盲和文化学习,同群众的生产生活紧密结合起来,教群众认工分、识票证、看农药说明, 让他们立刻尝到学习的甜头,从而激发了学习的内生动力……”


    舒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感觉到周围有不少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虽然领导没有点名,但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张副政委继续说着:“……这种接地气的做法,看起来土,但效果好,群众欢迎!这充分说明,我们的工作必须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能脱离实际,搞花架子,更不能光扣帽子,不解决实际问题!……”


    舒染注意到,前排就坐的李干事和张干事,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对于这样勇于探索、讲求实效的同志和单位,我们要给予肯定和支持!司令部经过研究,决定将X师畜牧连扫盲教学点,列为全兵团重点基层教育示范点之一,予以重点扶持和指导!希望该点能总结经验,不断完善,为全兵团的基层教育工作提供有益借鉴!”


    话音落下,台下先是片刻寂静,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多基层代表一边鼓掌,一边朝舒染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鼓励。


    舒染的脸有些发烫,她努力保持镇定。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对她个人的肯定,更是对畜牧连所有努力的一种认可,对她坚持的一种正名。


    周干事在旁边捅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听见没!小舒!点名了!示范点!这下你们连可要出名了!”


    散会后,舒染立刻被好几个来自不同师团的代表围住了。有向她表示祝贺的,有想跟她交换通信地址,希望能保持联系、学习经验的,还有的干脆就具体操作问题当场请教起来。


    “舒染同志,你们那个沙地上练字,具体用什么沙子好?”


    “舒老师,妇女扫盲班的时间咋安排才能不影响生产?”


    “小舒同志,下次我去你们连学习,欢不欢迎啊?”


    舒染忙不迭地回应着,脸上洋溢着光彩。她耐心地回答着问题,分享着心得,态度依旧谦和务实。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代表的不仅是个人,更是畜牧连,是X师。她必须把握好这个分寸。


    王副处长也笑呵呵地走过来,等围着她的人稍微少些了,才开口道:“小舒啊,这下担子更重了。回去后,尽快写一份详细的示范点建设方案和需求报告报上来。司令部这边,会尽力协调支持。”


    “谢谢王处长!我一定尽快完成!”舒染郑重答应。


    “好,回去路上小心。具体事宜,回去后听你们孙处长安排。”王副处长勉励了几句,便离开了。


    舒染回到招待所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挎包里,那份会议摘要和几本学习资料显得格外珍贵。


    周干事帮她检查有没有落东西,一边絮叨着:“回去好好干!给基层同志争口气!有什么需要打听的,随时写信来!”


    “谢谢周干事,这段时间多亏您照顾。”舒染真诚地道谢。


    舒染提着行李走到大院门口,孙处长和陈远疆已经等在一辆吉普车旁。还有一个年轻的司机。


    “小舒,上车吧,我们先回师部。”孙处长招呼道,脸上带着笑意,显然也知道了大会上的消息。


    陈远疆依旧沉默,自然地接过舒染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在他伸手接过时,舒染轻声快速地说了一句:“谢谢。”她谢的是他昨日的间接提醒,也是一种对这段共事经历的告别。


    陈远疆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嗯”了一声,便关上了后备箱。


    车子驶出司令部大院,舒染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心中感慨。这座大院,给她带来了压力,也带来了机遇和肯定。在这里,她经历了质疑,也赢得了尊重。她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心中忐忑的女知青,而是带着一份使命离开。


    吉普车在戈壁公路上颠簸,卷起一溜黄尘。孙处长在副驾驶座上打着盹。舒染和陈远疆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着装资料的帆布包。


    窗外是无尽的灰黄色。偶尔掠过几丛顽强的红柳。


    车子在一个岔路口的兵站停下加水。兵站很简陋,土坯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一个脸上皱纹深刻的老班长端着热水壶迎出来。


    “陈干事!孙处长!”老班长嗓门洪亮,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快进屋歇歇,馍刚蒸好!”


    几人进了阴凉的土房,围着小木桌坐下。老班长端上热腾腾的包谷馍和咸菜,又给每人倒了碗浓浓的砖茶。


    “还是您这儿的茶够味。”孙处长掰开馍,笑着对老班长说。


    “穷地方,没啥好东西。”老班长摆摆手,目光落在陈远疆身上,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悠远,“陈干事现在出息了……头回见你,才这么高点。”他用手在桌腿旁比划了一下,“跟在老首长马后头,汉话都说不利索,就晓得瞪着眼睛看人。”


    陈远疆正端起茶碗,听到这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垂着眼吹了吹茶沫。碗沿上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半边脸。


    孙处长接话:“老首长把他当亲儿子待。”


    “可不是嘛!”老班长叹了口气,“送去北京念大书,多好的前程。谁成想……”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身去添柴火了。


    桌上安静下来。舒染小口咬着馍,咸菜疙瘩齁得她直皱眉。她抬眼飞快地瞟了陈远疆一眼。他依旧沉默地喝着茶,握着茶碗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司机小李是个愣头青,没察觉气氛,啃着馍含糊地说:“陈干事,您为啥非要回来遭这罪?留在北京多好!”


    陈远疆放下茶碗,他没看小李,目光投向门外的阳光,“想念这儿的水。”


    小李没听懂,眨巴着眼。孙处长轻轻咳嗽了一声。老班长添完柴回来,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一盘新蒸好的馍推到桌子中央。


    休息过后,车子继续上路。后半程更加沉默。舒染靠着车窗,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


    她注意到,陈远疆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远处天山下隐约可见的一片绿色草场上,那里有几顶白色的毡房像蘑菇一样散落着。


    接近师部时,天色已近黄昏。戈壁滩上的风带着凉意吹进车窗。


    陈远疆忽然开口,是对司机说的:“前面路口,停一下。”


    车停了。他推门下车,走到路边一座用石块垒起的矮小坟墓前。坟墓没有碑,只在顶端压着一块白色石头。


    他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几分钟后,他弯腰,将口袋里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那块白石头上。


    随后他转身上车,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孙处长。


    “到了?”孙处长迷迷糊糊地问。


    “快了。”陈远疆回答,声音听不出情绪。


    舒染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她想到了之前对陈远疆的种种猜测和戒备。他的掌控感或许并非出于算计,而是源于他复杂经历塑造出的负责和谨慎的性格。他的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内心有着太多故事。


    吉普车驶入师部大院时,天已黑透了。院子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电灯,比畜牧连亮堂不少,但依旧透着一种清冷。


    孙处长下了车,舒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对舒染和陈远疆说:“今天都累了,先各自安顿休息。小舒,你明天上午来教育科找我,详细说说示范点的事。远疆,你也去忙你的吧。”


    “是,处长。”舒染应道。


    陈远疆点了点头,帮舒染拿下行李后,便转身朝保卫处所在的那排平房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中。


    舒染提着行李回到那间熟悉的招待所小屋。同屋的人还没回来。她放下东西,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暖水瓶摇了摇,发现是空的。


    她只好提着水瓶去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打水。热水流进壶嘴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楚。


    简单洗漱后,她瘫倒在床上。身体的疲惫阵阵袭来。司令部几天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转。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翻了个身,闻着被子上阳光晒过的味道,渐渐睡去。


    第83章


    第二天清晨, 舒染是被号声唤醒的。她起床后,感觉精神恢复了不少。


    先去食堂吃了早饭——玉米糊糊、窝头,还有一小碟凉拌萝卜丝。食堂里人来人往, 有几个面熟的教育科干事跟她打招呼,态度明显比之前更热络了些。


    “舒染同志回来了?”


    “听说你在司令部表现不错啊!”


    “示范点的事儿, 以后要多跟你请教了。”


    舒染一一笑着回应,态度不卑不亢。她注意到,也有一些目光带着审视和疏离。她心里明白, 示范点的名头既是光环,也是靶子。


    上午,她准时来到教育科孙处长办公室。孙处长已经泡好了茶,示意她坐下。


    “小舒, 坐。说说吧, 司令部会议的具体精神, 和你对示范点下一步工作的具体想法。”孙处长开门见山。


    舒染早有准备, 她从挎包里拿出会议笔记和那份摘要, 条理清晰地进行汇报。她重点强调了张副政委对她接地气做法的肯定, 也提到了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需要师部支持的具体事项,如教材、少量建材指标、教师培训名额等。


    孙处长听得很仔细, 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询问细节。


    “嗯, 思路是对的。要抓住这个机会,把畜牧连的点真正搞出个样子来。”


    “教材的问题, 科里可以想办法协调一批。”


    “建材指标比较紧张, 我先记下,需要向后勤部门争取。”


    “至于培训名额……”孙处长沉吟了一下,“眼下有个情况。师部最近可能有人事调整, 杨振华干事可能会调动工作。你们团里教育口这一块,后续由谁主要负责对接,还没完全定下来。你回去后,暂时还是按原有渠道沟通,但也要有心理准备。”


    舒染心里沉了一下,团部人事变动,很可能意味着支持力度会打折扣,甚至出现新的阻碍。她面上不动声色:“好的处长,我明白了。我会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的心情添了几分沉重。她刚走到院子里,就碰见了许君君。许君君是来师部医院领取药品的,一见舒染就惊喜地跑过来。


    “舒染!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在司令部大放异彩?”许君君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没瘦,挺好!快跟我说说,司令部啥样?见到大领导了没?”


    看着好友关切的脸,舒染露出了几天来最轻松的笑容。两人站在院子角落的白杨树下,舒染简略说了说会议情况,略去了被刁难的具体细节,只提了结果。


    许君君听得两眼放光:“太好了!这下看赵卫东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咱们!对了,”她压低声音,“你不在这几天,连里没啥大事,就是赵卫东又嚷嚷生产任务紧,暗示学校占用劳动力。王大姐和李秀兰她们都帮你顶着呢。”


    舒染点点头,心里有数。


    中午,舒染和许君君一起去食堂吃饭。打好饭刚坐下,舒染就看到陈远疆和几个保卫处的干部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打了饭,坐在离她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边吃边低声交谈着什么,表情严肃。


    陈远疆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舒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陈远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颔首回应,便又低下头去和同事说话。


    许君君用胳膊肘碰了碰舒染,用气声说:“诶,陈特派员好像看你呢。”


    舒染脸一热,低头扒拉饭:“吃你的饭,别瞎说。”


    下午,舒染去供销社转了转,想看看有没有能给孩子们带回去的东西。买了一些文具和几本厚厚的兵团劳动记录簿,背面是空白的,可以当练习本。


    回到招待所,她开始动手整理行李,把该带回去的东西归置好。又把师部发的学习资料和会议摘要仔细收进挎包最里层。


    傍晚,许君君来跟她告别,要搭乘运输连的车连夜赶回畜牧连。“连里卫生室就我一个人,离不开太久。你明天回去路上小心点。”


    送走许君君,舒染独自在师部大院里散步,夕阳给土坯房和白杨树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到陈远疆和几个人牵着马,似乎要外出执行任务。他换上了军装,身姿挺拔,正在检查马鞍。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远处的舒染。舒染也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看着他们一行人骑马出了大院,消失在暮色笼罩的戈壁滩方向。


    这一天在师部的休整,像是一个短暂的驿站,让她喘了口气,获取了一些信息,也看清了前路依然不平坦。但此刻,她的心是定的。


    第二天一早,舒染提着收拾好的行李,正准备去食堂吃完早饭就找车回畜牧连,却在招待所门口被杨振华叫住了。


    “小舒!等等!”杨振华手里捏着个文件夹,脚步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有个好消息,先跟你说一声!”


    舒染停下脚步,心里有些疑惑:“杨干事,什么好消息?”


    周干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喜气:“评选有眉目了!就那个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


    舒染面上还保持着镇定:“是吗?怎么回事?”


    “昨天下午,教育科和宣传科开了个碰头会,讨论年底表彰的事儿。”杨振华语速很快,“孙处长特意把你的名字和畜牧连示范点的情况提了出来,宣传科那边也认可你在司令部会议上的表现,说你有思路,有办法,还能顶住压力,展现了咱们兵团教育工作者扎实的作风!”


    舒染听着,感觉手心有点发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那……这只是初步讨论吧?”


    “哎哟,舒染同志!初步讨论能把你单拎出来说,就是信号!这说明上头对你印象非常好!只要你们示范点后续不出岔子,能拿出成果,这荣誉十有八九跑不了!”


    杨振华继续说:“我听说,司令部张副政委那边,对你印象也极好。这次评选,师部肯定要树典型,你年轻,又是基层干出实绩的,最合适不过!说不定还能往兵团一级报呢!”


    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舒染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她深吸一口气,杨振华事说:“杨干事,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不过这事还没定,咱们先别声张。示范点刚起步,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


    “放心吧,我懂!”杨振华一副了然的样子,“就是先给你透个风,让你心里有底,行了,你快去忙吧,我也得去开会了。”他说完,又夹着文件走了。


    舒染站在原地,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提着行李,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许多。这个消息,让她连日来的疲惫和归程前的些许忐忑都一扫而空。


    去食堂的路上,她遇到了教育科的张明干事。张明看到她,脸上也堆起了比以往更热情的笑容:“舒染同志,要回去了?孙处长都交代了吧?好好干,前途无量啊!”话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舒染默默吃着早饭,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回去后,首先要稳住基本盘,把启明小学和妇女扫盲班的工作做得更扎实;其次,要尽快启动牧区流动教学点的试点,这是示范点能否出彩的关键;还有,得想办法解决可能出现的阻力……


    吃完早饭,她去后勤科办了手续,准备搭乘一辆去团部运送物资的顺风车。


    在停车场等车的时候,她看到陈远疆和几个战士牵着马回来,马背上驮着些东西,像是刚执行完任务归来。几人风尘仆仆,裤脚上沾满了泥点。


    陈远疆也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身边的行李上停留了一下。他对同伴交代了几句,便朝她走了过来。


    “回连队?”他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似乎是熬夜所致。


    “嗯,等车。”舒染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任务还顺利吗?”


    陈远疆“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沉默了一下,像是随口提起:“团部那边的教育工作可能有变动。后续对接,可能会有新人。”


    这已经是舒染第二次听到这个消息了,她点点头:“孙处长跟我说了。我会处理好的。”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这时,去团部的车子按响了喇叭。舒染提起行李:“车来了,我走了。”


    陈远疆颔首,目光深沉:“路上小心。”


    舒染转身朝车子走去,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直到她上车关门。


    车子驶出师部大院,舒染透过车窗回望。那个身影还站在原地。她想起杨振华透露的喜讯,又想起陈远疆刚刚那句提醒,心中百感交集。


    某些悄然滋长的东西,或许也需要时间来慢慢厘清。


    车子加速,舒染调整了一下坐姿,望向窗外逐渐熟悉的戈壁景色,归心似箭。


    第84章


    物资顺风车卷着尘土, 稳稳停在畜牧连那熟悉的路口。舒染提着行李跳下车,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干草、牲畜和泥土气息的空气。


    离开了一个多月,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舒老师回来啦!”不知哪个眼尖的孩子喊了一嗓子, 顿时,启明小学那个教室里呼啦啦涌出一群小脑袋。


    “舒老师!”


    “老师你可回来啦!”


    石头、栓柱、虎子、小丫……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 飞奔过来,瞬间把舒染围在中间。


    阿迪力跑在最前面,黝黑的小脸涨得通红, 虽然没像其他孩子那样叽叽喳喳,但眼睛里闪着的光亮藏不住。阿依曼紧紧拉着哥哥的衣角,怯生生又期待地看着舒染。


    “慢点慢点,别摔着!”舒染笑着, 挨个摸摸孩子们的头, 心里那点从师部带回来的沉重瞬间被这纯粹的欢迎冲散了。


    她注意到几个孩子的脸和手都皴裂了, 小丫的辫子也有些乱, 但精神头都很好。


    “老师, 你不在, 王阿姨教我们认了好多字!”石头大声汇报,带着点小骄傲。


    “我还帮娘记豆腐账了, 娘夸我了!”春草也挤过来说。


    阿迪力憋了半天,才忍住骄傲说:“老师!我教了牧区好多同学写他们的名字!”


    舒染心里一暖, 蹲下身,平视着阿迪力的眼睛:“真的?阿迪力真棒, 都能当小老师了!”阿迪力的耳朵尖立刻红了,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这时,王大姐和许君君也闻讯赶来了。王大姐一把接过舒染手里的部分行李, 上下打量她:“可算回来了!瞧着没瘦,师部的饭食看来不错!”


    许君君则挽住她的胳膊,笑着说:“那可不,咱们舒老师气色红润,脸色比之前生病好了不少!”


    “陈特派员没跟你一块儿回来?”王大姐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口问道。


    舒染摇摇头:“孙处长留下他好像还有事要办,让我先回来了。”


    女工宿舍的地窝子还是老样子,有些阴潮拥挤,但此刻却让舒染感到莫名的安心。


    王大姐利索地帮舒染把行李归置好,又端来一盆热水:“快擦把脸,歇歇脚。一会儿食堂开饭,我给你打回来。”


    “不用,王大姐,我自己去就行。”舒染忙说。


    “客气啥!你这一路颠簸的。”王大姐不由分说,又拿出一个烤得焦黄的土豆塞给舒染,“先垫垫,这还是小丫奶奶非要给你的,说你教书辛苦。”


    捧着热乎乎的土豆,感受着周围真诚的关切,舒染觉得眼眶有点发热。这里或许艰苦,但这里有最质朴的温度。


    傍晚,舒染去了连部,向刘书记和马连长简单汇报了去司令部的情况,重点转达了上级对示范点建设的支持和期望。


    刘书记听得频频点头:“好,好啊!舒老师,你这趟没白去,给咱们连争光了!放心,连里一定支持你把示范点搞好!”


    马连长也表态:“有啥困难,尽管提。能解决的,连里尽量解决。”不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开荒准备开始了,劳力、物资都紧张,有些事可能得缓一缓。”


    舒染心里明白,这是实情,也是提醒。她表示理解:“连长,我明白。示范点建设也会结合生产,尽量不占用主要劳力,利用工余时间。”


    从连部出来,舒染迎面碰上了赵卫东。赵卫东推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旧帆布包,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舒老师回来了?”赵卫东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惯常那种看不出深浅的笑,“听说你在司令部露了大脸,恭喜啊。陈特派员没一起?”


    “赵主任。”舒染客气地打招呼,“只是去汇报工作,学习经验。陈特派员还在师部有事。”


    “示范点可是大事。”赵卫东点点头,语气听起来很支持,“不过舒老师,咱们连的情况你也清楚,底子薄,生产任务重。这示范点要搞,也得量力而行,不能影响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赵主任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舒染微笑回应,心里琢磨着赵卫东的弦外之音。赵卫东这话,听着是提醒,实则是划下了界限——示范点可以搞,但不能跟他主管的生产抢资源。


    “那就好。”赵卫东推着车走了,临走前又貌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哦对了,团部刚来了通知,过几天要统计各连物资需求,学校这边要是有啥需要,也早点报上来,我好一并考虑。”


    他说的是“考虑”,不是“解决”。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接下来的工作,绝不会一帆风顺。


    几天后,舒染已经完全重新投入到连队的生活和工作中。


    她先召集孩子们开了个简单的班会,分享了在司令部经过筛选的的见闻,鼓励大家继续努力学习。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尤其是听到示范点这个新词时,虽然不太懂,但感觉是件大好事。


    接着,她又和王大姐碰了头,了解这几天妇女扫盲班的情况。


    王大姐叹了口气:“你不在,有几个家属又被家里男人叫回去干活了,说来不了。唉,识字到底是顶不了饭吃。”


    舒染望了望,没瞧见李秀兰的身影,便问王大姐:“大姐,秀兰呢?”


    王大姐叹了口气:“这几天生产任务重,秀兰这段时间都住在单位。”


    舒染知道这是现实困难,她拿出从司令部带回来的学习资料和那几支带橡皮头的铅笔:“没关系,咱们慢慢来。看,这是我从师部带回来的,以后咱们的学习内容更丰富了。人少就人少,咱们教得更精细点。”


    舒染安抚好大后方,带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在工具棚后面清理杂草,想腾出点地方将来种些耐活的向日葵什么的。


    正在她埋头拔草的时候,许君君提着药箱匆匆过来,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意,把她拉到一边:“诶,猜猜谁回来了?”


    舒染一愣:“谁?”


    “陈远疆!刚回来的!我瞧见他骑马进连部了,风尘仆仆的,估计是紧赶慢赶从师部回来的。”


    许君君挤挤眼,“你说,他是不是着急回来见什么人啊?”


    舒染的心莫名跳快了一拍,但面上却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拔草:“师部的事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有什么好猜的。”


    “嘴硬吧你就!”许君君笑着戳了她一下,又去忙了。


    舒染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杂草,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回来了?这么快?师部的事情处理完了?


    她不去多想,继续手上的活计。


    直到天色渐晚,收工了,舒染也没看见陈远疆的身影。她收拾好工具,准备回宿舍。


    就在她走到教室门口时,却意外地发现,门口那堆总是散乱的碎砖头,不知被谁整整齐齐地码放到了墙角,还用一块破旧的草席盖住了。旁边还放着几根粗细均匀,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木棍。


    舒染心一动,快步走进教室,目光扫过角落。她那个用来装粉笔头的破罐头盒被擦干净了,里面甚至新添了一些长短不一的粉笔头。挂在墙上的小黑板,也明显被擦拭过,边沿的灰尘不见了。


    一切痕迹都做得悄无声息,但舒染知道,在这畜牧连会这样细致又沉默地做这些事的人,只有一个。


    他回来过了。


    天色已近黄昏。舒染没直接回宿舍,而是拐了个弯,去了连队边缘的豆腐坊。


    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豆腥气和柴火味。豆腐坊是个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草帘子。


    舒染掀开帘子进去,里面热气蒸腾,李秀兰正系着围裙,费力地推动一个大石磨,乳白色的豆浆顺着磨槽缓缓流进下面的木桶里。另一个女工则在灶台前忙着烧火。


    “秀兰!”舒染叫了一声。


    李秀兰闻声抬起头,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看到舒染,她眼睛一亮,露出惊喜的笑容:“舒染姐!你回来啦!”她停下推磨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舒染姐,咋样?司令部啥样?是不是特别气派?”


    旁边烧火的女工也好奇地看过来。


    舒染笑了笑,挽起袖子走过去:“来,我帮你推一会儿,你歇歇。”


    她接过磨杠慢慢推动起来。“司令部是比咱这儿条件好,有电灯,楼也高点。不过我还是觉得咱连队自在。”


    李秀兰用袖子抹了把汗,站在一旁看着舒染推磨,眼神里带着羡慕和好奇:“舒染姐,你见了那么大的世面,还能愿意回来推这石磨子……”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舒染手下不停,语气轻松,“磨豆腐也是正经活儿啊。再说了,我这趟出去,可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她压低了些声音,“上头要把咱们这儿当成示范点,以后要好好搞呢!”


    “示范点?”李秀兰眨眨眼,不太明白,但觉得是好事,“那……那是不是以后学校能变好点?”


    “那当然!”舒染肯定地说,“校舍得修,教具也得添。不过……”她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赵主任说生产忙,劳力物资都紧张,让咱们量力而行。”


    李秀兰一听,脸上兴奋的光彩暗淡了些,她小声嘟囔:“赵主任他向来觉得咱们这些不直接下地的活儿不重要……不过他现在应该不敢和上面对着干。”


    舒染心里有数了。她停下推磨,看着李秀兰:“秀兰,示范点要搞好,光靠我一个人不行。你得帮我。”


    “我?”李秀兰有些慌乱地摆手,“我能帮啥忙啊?我顶多就能比别人多认识两个字。”


    “你作用大着呢!”舒染拉住她的手,“你看,妇女扫盲班,你是骨干。以后咱们还要搞更正规的识字班,你得帮我组织人,管理学习材料。还有,你这豆腐坊,消息灵通,连队里谁家有啥事,你总能听到点风声,这对我了解情况很重要。”


    李秀兰被舒染说得有点懵,又有点被信任的激动,脸更红了:“我真的能行吗?”


    “肯定行!”舒染给她打气,“你做事细心,人也实在。以后啊,你不光是豆腐坊的李秀兰,还是咱们示范点的妇女干事!”


    “妇女干事?”李秀兰重复着这个新词,眼睛里渐渐有了点不一样的光彩。她以前总觉得自个儿就是个普通女工。舒染的话,好像给她推开了一扇新窗户。


    “嗯!”舒染重重地点点头,“所以,以后听到啥对学校、对扫盲班有用的消息,或者谁家有困难,你都悄悄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


    这时,灶台那边的女工喊了一声:“秀兰,锅滚了!”


    “哎!来了!”李秀兰连忙应道,又对舒染说,“舒染姐,你放心,我……我肯定帮你留意着!”


    舒染离开豆腐坊,回到宿舍,王大姐已经帮她打好了晚饭——一碗面疙瘩汤,一个玉米面发糕,还有一小碟咸菜。


    “快吃吧,还热乎着。”王大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刚才赵主任派人来传话,说明天上午连部开会,商量生产的事,让你也去参加。”


    舒染接过碗筷,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简单的通知,而是赵卫东要把示范点建设放在生产这个大前提下商量了。


    她扒拉了一口疙瘩汤,味道寡淡,但她吃得很香。她知道,要想把这寡淡的日子过出滋味,就得靠自己去争。


    夜深了,地窝子里响起王大姐的鼾声。舒染躺在炕上,却没有丝毫睡意。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渐渐睡去。


    第85章


    第二天, 连部果然通知召开全连春耕生产动员大会。会场设在连部前的空地上,各排的职工、家属,只要能脱开身的, 都搬着小马扎、拿着纳鞋底的家伙什儿来了。黑压压坐了一片,人声嘈杂, 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舒染也来了,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她看到刘书记、马连长、赵卫东等连队领导坐在前面一张长条桌后。


    赵卫东面前摊着个厚厚的笔记本,正低头和旁边的机务员低声说着什么, 表情严肃。


    大会由马连长主持。他先讲了讲全国和兵团的大好形势,又强调了春耕生产对全年收成、对国家建设的重要性。台下的人们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接着,刘书记讲话, 主要强调思想统一、安全生产等问题。


    最后, 轮到主管生产的赵卫东做具体部署。他清了清嗓子, 拿起笔记本, 开始讲话。


    “同志们, 刚才书记和连长讲得都很重要, 我都同意。下面,我主要说说今年春耕生产的具体任务和安排。”他翻开笔记本, 开始逐项布置工作,从地块划分、种子调配、农机检修、劳力分配, 到施肥标准、灌溉安排,甚至每天的工作进度要求, 都讲得清清楚楚, 数据准确,要求明确。台下的人们纷纷拿出小本子记录。


    舒染也认真听着,心里暗暗佩服赵卫东的业务能力。他对连队的生产确实了如指掌, 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各项生产安排都讲完后,赵卫东合上笔记本,话锋稍稍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舒染的方向略有停留,但很快移开。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说一下。上级已经正式批准,在我们连设立基层教育示范点。这是上级对我们连工作的肯定,也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


    听到这话,台下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不少人都看向舒染,目光里有好奇,也有羡慕。舒染挺直了背。


    赵卫东抬手压了压议论声,继续说道:“搞好教育工作,提高群众文化水平,从根本上说,也是为了更好地促进生产发展。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他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台下安静下来。


    “但是,”赵卫东的语气加重了一些,“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当前,春耕生产是我们连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粮食收不上来,一切都等于零!”


    “所以,在这里,我要强调几点纪律。”


    “第一,示范点的建设工作,必须要顾全春耕生产这个大局!”


    “第二,各排、各班组要严格劳力管理。现在是农忙时节,谁要是以参加学习为借口,逃避生产劳动,或者出工不出力,一经发现,严肃处理!”


    “第三,连队所有的物资、资金,首先要确保春耕生产的需要。示范点建设需要的物资,要在连队统一规划下,本着勤俭节约、因陋就简的原则,逐步解决。不能影响生产投入。”


    他说这些话时,舒染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赵卫东的话,句句在理,冠冕堂皇,完全符合上级精神,挑不出任何毛病。


    “当然,”赵卫东的语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对于示范点的工作,连队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持的。比如,可以利用早晚工余时间开展活动;家属和学生参加学习,我们也是鼓励的;一些废旧物资,可以优先考虑教学需要。”


    他最后总结道:“总之一句话,我们既要狠抓生产,也要兼顾教育。但主次要分明,重点要突出。希望大家都能够正确理解,积极配合,共同完成好春耕生产和示范点建设这两项任务!”


    赵卫东讲完了。台下响起了掌声,不如之前热烈,但也还算整齐。舒染也跟着鼓了掌。


    散会后,人们议论纷纷地散去。舒染看到赵卫东被几个排长围住,还在交代生产上的事情。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并没有朝她这边看。


    “舒老师,”王大姐走过来,脸上带着担忧,“赵主任这话……听着是支持,可这框框也划得太死了点。”


    舒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王大姐,赵主任说得对,生产是大事。咱们就在他划的框框里,把示范点搞好!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心里明白,赵卫东不是坏人,他甚至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生产干部。他的顾虑和优先排序,在这个时代和环境背景下,是现实甚至正确的。他并没有故意刁难,只是将他所负责的生产任务放在了首位。


    而她要做的,是在理解和尊重这种现实的前提下,找到一条夹缝中求发展的路。


    舒染抬起头,看向远处已经开始泛绿的田地,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下午,舒染决定去牧区一趟,看看阿迪力说的那个想学认字的小伙伴家的情况,也实地了解一下设立教学点的可能性。她跟王大姐打了声招呼,揣上几块水果糖和一小包盐巴,便朝着牧区的方向走去。


    戈壁滩上的风依旧凛冽,但阳光已经有了些许暖意。舒染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她回头一看,竟是陈远疆骑着那匹枣红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像同行,也不像毫无关系。


    见她回头,陈远疆勒住马,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恰巧同路。


    舒染心里一动,停下脚步,扬声问:“陈特派员,去巡防?”


    陈远疆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嗯。和你同路。”


    舒染笑了,“巧了,我也要去牧区。路不好走,陈干事能不能捎我一段?”


    陈远疆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他看了看舒染,又看了看前方漫长的戈壁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她面前,自己则走到了一边。


    “你骑。我走路。”


    舒染看着被他塞到手里的缰绳,再看看他已经迈开步子的挺拔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行动永远先于言语的男人,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她也没有矫情,抓住马鞍,费力地爬上了马背。马儿很温顺,慢悠悠地跟着陈远疆的脚步。舒染坐在马背上,视野开阔了许多,能看到远处天山皑皑的雪顶。


    两人一马,沉默地在戈壁滩上走着。只有风声、马蹄声和脚步声。


    走了一段,陈远疆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团部管教育的干事,可能要换人。”


    舒染心里一紧,果然来了。她握紧了缰绳:“换成谁?”


    “还不确定。”陈远疆说,“可能从其他团调,也可能……是连里的人升迁过去。”


    “谢谢。”她低声说。这个消息很重要。


    陈远疆没再说话,只是脚步似乎加快了一些。


    到了牧区,能看到图尔迪家的毡房了。陈远疆停下脚步:“到了。”


    舒染下了马,把缰绳还给他。她看着他被风沙吹得有些干燥的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递过去:“给,润润嗓子。”


    陈远疆看着那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眼神复杂,没有立刻接。


    “拿着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舒染把糖塞进他手里,转身朝着毡房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挥挥手,“谢谢陈干事捎我这一程!”


    陈远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充满活力的背影走向牧民的毡房,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里那块水果糖。


    他剥开糖纸,将糖块放进嘴里,一股甜腻中带着果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蹙了下眉,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味道,但却没有吐掉,而是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驰去。


    舒染刚走近图尔迪家的毡房,老阿肯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舒老师!上天保佑,正念叨着你呢!”


    老人掀开毡帘迎出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身后跟着图尔迪,还有几个面生的牧民,都好奇地打量着舒染。


    “老阿肯,图尔迪大哥,你们好。”舒染笑着打招呼,心里有些诧异这阵仗。


    “好好好!快请进,喝碗热奶茶!”老阿肯热情地招呼她进毡房。毡房里,图尔迪的妻子已经煮好了奶茶,浓郁的奶香扑鼻而来。


    一碗滚烫的奶茶下肚,驱散了路上的劳顿。老阿肯不等舒染说明来意,便摸着胡子,语气带着几分自豪地说道:“舒老师,你在兵团司令部露脸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了不起啊!给咱们畜牧连,给咱们牧区都长脸了!”


    舒染一愣,消息传得这么快?她谦逊地笑了笑:“老阿肯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汇报了一下咱们连队和牧区孩子们学习的情况。”


    “该做的事,能做好,就是本事!”老阿肯大手一挥,“以前我这老脑筋,总觉得认字不如会放羊。可这段时间,我瞧着阿迪力变了,懂道理了,还能帮连里抓坏人了!还有阿依曼,回来还能教我们呢!这识字,有用!”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舒染,眼神恳切:“舒老师,你上次提的那个知识毡房,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够好。”


    舒染心里沉了一下,正准备解释,老阿肯却话锋一转:“毡房太小,转场就没了,不踏实!既然上级都肯定了你的工作,要在咱们这搞示范点,我们牧区也得给你捧这个场,响应号召!”


    他环视了一下在场的牧民,朗声说道:“我跟几户家里有娃娃的都商量过了!以后,娃娃们不去什么毡房点念书了!”


    舒染的心提了起来。


    老阿肯脸上绽开笑容,斩钉截铁地说:“都去你的启明小学!正儿八经地学!路远不怕,我们几家凑了马,轮流接送!娃娃们能跟上石头、阿迪力他们一起学,我们放心!”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舒染完全没料到,最大的阻力源老阿肯,竟然成了她最得力的动员者。她激动地站起来:“老阿肯,图尔迪大哥,还有各位乡亲,这……这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保证,一定教好孩子们!”


    “谢什么!”老阿肯笑得爽朗,“是你舒老师有本事,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开了窍。以后启明小学有什么事,需要我们牧区出力的,你只管开口!”


    从牧区回来,舒染脚步轻快,心里那块关于生源的大石头彻底落了地。老阿肯的转变和全力支持,比任何连里的文件都更有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春耕的间隙,舒染看到田埂边休息的几个妇女正围着王大姐,看她在本子上划拉名字。舒染走过去,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就在平整的泥地上写了个“苗”字。


    “大家看,这是禾苗的‘苗’。咱们现在辛苦,就是为了地里的苗能长好。”


    妇女们好奇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舒染就势在田埂上开了个简易的识字课,教她们认“田”、“水”、“工”。


    正热闹着,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舒老师。”


    舒染抬头,看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田边,依旧是那身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拿着一本用旧报纸包着封皮的书。


    “陈干事。”舒染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


    陈远疆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字迹,又落到舒染因日晒有些发红的脸上,将手里的书递过来:“这本书,或许对你有用。”


    舒染接过,翻开报纸封皮,是一本半旧的《农村实用扫盲教学法》。书页有些泛黄,但保存得很整洁。


    “这……”舒染抬头,眼里有些迟疑。


    “师部资料室清理旧书,我看着有用,就申请了。”陈远疆语气平淡,“你用得着就好。”


    说完,他冲王大姐等人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垄尽头,心中的情绪似乎涌上来一点。


    晚上,在煤油灯下,舒染仔细翻阅了那本《农村实用扫盲教学法》,里面很多结合生产生活实际的教学案例,让她可以结合使用。


    她拿出一张信纸,裁下一小条,研墨,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四个字:同志共勉。


    墨迹干透,她将这张小字条夹进了那本《农村实用扫盲教学法》的扉页里。


    第二天,她寻了个机会,在连部门口遇到正要外出的陈远疆。


    “陈干事,书我看完了,很有启发,谢谢你。”她把用旧报纸重新包好的书递还给他。


    陈远疆接过,点了点头,接过书便大步离开了。


    直到晚上回到自己单独的地窝子,陈远疆才在灯下打开了那本书。报纸包封滑落,扉页上那张字条映入眼帘。


    他动作顿住,拿起字条展开。


    “同志共勉。”


    陈远疆的目光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灯光将他深邃的五官勾勒得有些柔和。


    他极其小心地将字条上的折痕一点点抚平,然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将这张字条平平整整地夹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将笔记本收好,吹熄了灯。


    黑暗中,一切情绪都隐于无声。


    第86章


    牧区孩子的加入和田埂识字课的口碑, 让启明小学和扫盲工作在畜牧连乃至周边区域铺展开来。


    但舒染没有沉浸在初步的成功里,她察觉到仅仅依靠早晚工余和田间地头的零碎时间,无论是儿童教育还是成人扫盲, 都难以深入和系统化。


    几天后,舒染带着一份更为详尽的计划书, 找到了刘书记和马连长。


    “书记,连长,”舒染将计划书放在桌上, 开门见山,“这是关于咱们示范点下一步工作的几点具体设想,想请连里把关。”


    刘书记拿起计划书,马连长也凑过来看, 标题是《关于在畜牧连试行“生产学习一体化”模式的初步方案》。


    “生产学习一体化?”刘书记扶了扶眼镜, 有些疑惑。


    “对, ”舒染解释道:“赵主任强调生产是中心, 完全正确。我的想法是, 让学习和生产结合得更紧密, 不是两张皮,而是互相促进。”


    她指着计划书里的条目:“比如, 第一,我们可以把扫盲识字和具体的生产技能培训结合起来。请马技术员或者有经验的老师傅, 在讲农机操作、牲畜疫病防治的时候,我们把关键的操作要领、药品名称、剂量用法, 编成顺口溜, 或者直接写成字块让大家认、记。这样,学了字马上就能用到生产上,认得准, 记得牢,还能减少操作失误。”


    马连长摸了摸下巴,点头:“这倒是个路子。上次就有个新职工,差点把两种农药搞混,认不清标签。”


    “第二,”舒染继续说,“我们可以尝试‘以工代学’。比如,连里不是要清理那段旧的排碱渠吗?我们可以组织扫盲班的学员,特别是家属工,在完成定额任务后,利用休息时间,由我或者小助手,在现场教他们认些相关的字词。既完成了生产任务,又结合实地场景学了文化,还不额外占用整块的生产时间。”


    刘书记眼中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嗯……这样搞,赵主任那边,阻力可能会小一些。学习没脱离生产,反而是在促进生产。”


    “第三,”舒染抛出她思考已久的想法,“是关于牧区的。老阿肯他们现在积极送孩子来上学,但我们不能只让孩子来回跑。我建议,连里是否可以支持我们,定期……比如每旬一次,组织一个小型的流动服务组去牧区?我负责给牧区的妇女和年纪稍大、暂时无法来连队上学的孩子进行集中教学;许君君同志可以同时开展巡诊,普及卫生常识;甚至可以请懂牧业的技术员一起去,现场解答养殖、草场方面的疑问。一次出动,多重效益。”


    马连长一拍大腿:“这个好!服务了牧区群众,加强了民族团结,也体现了我们连队对牧区工作的关心和支持!老刘,我看行!”


    刘书记仔细地看着计划书,沉吟片刻:“舒染同志,你这个想法很有价值,考虑得也比较周全。尤其是结合生产这一点,抓得很准。这样,这个方案先放在我这里,我和马连长再仔细研究一下,也要和赵卫东同志通个气。不过,原则上我是支持的。你可以先在小范围内,比如王桂兰她们那个扫盲小组,试着搞一两次‘以工代学’,看看效果。”


    有了刘书记这句话,舒染心里就有了底。她知道,事情要一步步来。


    她首先找到王大姐,把“以工代学”的想法说了。王大姐如今对学习热情高涨,立刻响应:“成!舒老师,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清理排碱渠那活儿我知道,妇女队也参加,我跟她们说去,保准没问题!”


    第一次“以工代学”试点,选在了周末下午,清理连队西边一段废弃的排碱渠。参加的主要是扫盲班的妇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舒染也扛着铁锹来了。


    劳动间歇,大家坐在渠边休息。舒染没用书本,而是直接用铁锹在平整的泥地上写了个大大的“渠”字。


    “姐妹们,咱们今天干的活儿,清理的就是这个——渠!”她指着地上的字,“排碱渠的‘渠’。”


    “水流土,人劳动。咱们出力流汗,就是为了把地里的碱排出去,让庄稼长好,这就是‘劳动光荣’!”她顺势把四个字连起来。


    妇女们围着看,七嘴八舌地念着,用手在地上比划。王大姐学得最认真,嘴里念念有词:“渠……水渠的渠……这下记住了,跟咱们干的活对上了!”


    现场教学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分钟,但结合着具体的劳动场景和身体记忆,效果出奇的好。连之前有些畏难情绪的妇女,也觉得这字不那么陌生和枯燥了。


    消息很快传开。赵卫东在下一周的生产调度会上,布置完生产任务后,补充了一句:“……各排班组,在组织生产劳动时,可以适当结合实际情况,开展一些必要的、实用的技术讲解和文化学习,但要确保不影响生产进度和安全。”


    这几乎是对“以工代学”模式的赞许了。


    舒染抓住这个机会,开始系统地将识字教学与畜牧连的各项生产活动结合。在机耕队检修拖拉机时,她跑去请教技术员,然后把相关生产的词汇编成顺口溜,教给感兴趣的职工;在饲料加工房,她带着妇女们她们认配方上的字……


    她的身影不再仅仅局限于那间小小的工具棚教室,而是活跃在畜牧连的田间地头、机房圈舍。


    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舒老师”,而是逐渐成为了融入生产一线、能用文化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舒染同志”。


    这天傍晚,舒染从豆腐坊帮李秀兰核对完这个月的豆渣出库记录回来,在连部旁边的路口,又遇到了陈远疆。他似乎是刚巡逻回来,马背上还驮着些东西。


    “陈干事。”舒染主动打招呼。


    陈远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听说你的‘生产学习一体化’,搞得很热闹。”


    舒染笑了笑:“都是在赵主任划的框框里,瞎琢磨。”


    陈远疆淡淡地笑了一下,像是被她的用词逗乐,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马背上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她。


    “这是什么?”舒染接过,有些疑惑。


    “一些旧报纸,还有几本过期的《农村科技通讯》。上面有些关于科学种田、畜牧养殖的小文章,或许对你的‘结合生产’有用。”


    舒染打开纸袋翻了翻,里面的报纸和刊物虽然陈旧,但内容确实很实用,比如如何堆肥、如何识别常见的牲畜病症、如何节约用水灌溉等。这比那本《农村实用扫盲教学法》更贴近畜牧连当下的需求。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太有用了!陈干事,你真是……”


    “举手之劳。”陈远疆打断了她的话,牵起马缰,“师部资料室定期清理,放着也是浪费。”


    舒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资料,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开始在她脑海中酝酿。或许,她的示范点,不应该只停留在扫盲和基础教育。结合这些科技资料,再加上她新时代的一些想法,她也许可以尝试做更多……


    *


    春耕最忙碌的时节稍稍过去,连队的节奏却并未放缓。启明小学的学生明显多了起来,尤其是牧区的孩子,在老阿肯的安排下,每天由家长轮流骑马送到连队,放学再接回,教室里挤得满满当当。


    舒染更忙了。学生程度不一,她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进行分组教学,白天上课,晚上就在煤油灯下赶制更实用的新教材。


    王大姐和李秀兰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一个帮着维持秩序、照顾年幼孩子,一个帮着制作简单的识字卡片。


    这天下午,舒染正带着孩子们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练习新生字,一辆沾满尘土的吉普车驶进了连队,径直停在了连部门口。


    车上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孙处长,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提着公文包。刘书记和马连长闻讯从连部快步迎出,态度颇为恭敬。


    “孙处长!您怎么亲自来了?也没提前通知一声,我们好准备一下。”刘书记热情地握手。


    孙处长笑了笑,目光却越过刘书记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空地上那群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孩子和站在他们中间的舒染身上。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的这个示范点。”孙处长语气平和,但眼神锐利,“走,去看看舒染的工作吧?”


    “好好!”马连长连忙朝舒染招手,“舒老师,快过来一下!”


    舒染心里有些打鼓,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了过去。


    “孙处长,您来了。”


    孙处长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问道:“舒染同志,听说你这里学生增加了很多,还有不少牧区的孩子?教学上有什么困难吗?”


    舒染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汇报:“报告孙处长,目前启明小学共有学生三十二名,其中牧区孩子十二名。困难确实有,主要是教室拥挤,课桌椅不够,教学用品也比较短缺。”


    她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干劲,“但我们正在努力克服。连里支持我们利用废旧木料打制新桌椅,王桂兰同志和李秀兰同志也给了我很大帮助。牧区的老阿肯和家长们非常支持,孩子们学习热情很高。”


    孙处长边听边点头,忽然指着空地上那些字迹问:“那是你在教他们写字?”


    “是。结合生活实际的教学。”


    “效果怎么样?我能去看看吗?”孙处长说着,便迈步朝孩子们走去。


    舒染赶紧跟上,刘书记和马连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了过去。


    孩子们看到这么多大人过来,都有些拘谨地站了起来。孙处长和气地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字迹,然后随意指着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小的牧区男孩,用生硬的民语问了句什么。


    那男孩有些害羞,看了看舒染。舒染鼓励地点点头。男孩鼓起勇气,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回答:“这……是‘牧场’,我们……放羊的地方。”


    孙处长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又指向旁边一个女孩写的字,女孩立刻大声说:“‘渠’!我阿爸去挖渠了!”


    孙处长站起身,看向舒染,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不错。不是死记硬背,能学以致用。”他环视着这群孩子,尤其是在那几个牧区孩子脸上停留了片刻,感慨道,“能让牧区的孩子坐下来安心读书,愿意说汉语,认得工分票,这就是了不起的成绩!”


    他转向刘书记和马连长,语气严肃了几分:“基层教育,尤其是民族地区的扫盲和教育工作,意义重大,难度也大。舒染同志能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打开局面,得到群众的支持,很不容易!这说明她的工作方法是行之有效的,是深入到群众中去的!”


    刘书记连连称是:“是是是,舒老师确实付出了很多,我们也一定继续支持!”


    孙处长又对舒染说:“你的情况,杨振华干事跟我提过。师部教育处会重点考虑你们这个示范点的需求,必要的教学物资,会优先调配一些。”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舒染同志,好好干!你这个典型,我们树定了!不仅要解决眼前的困难,还要把经验总结出来,争取在全师推广!”


    这番话,让刘书记和马连长脸上都有光了,看向舒染的眼神更加不同。周围的职工和家属们小声议论着,看向舒染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舒染的心怦怦直跳,这不仅仅是物资的支持,更是来自师部一级的正式认可。


    她压下激动的情绪,“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再接再厉,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大家的期望!”


    孙处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便在连队领导的陪同下离开了。


    他们一走,王大姐第一个冲过来,抓住舒染的胳膊,激动地说:“舒老师!我听那话的意思是,师里都要树咱们当典型了!”


    李秀兰也兴奋地脸颊通红:“太好了!以后咱们再也不怕没粉笔用了!”


    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树典型”的具体含义,但感受到大人们的喜悦,也都围着舒染又笑又跳。


    舒染看着眼前一张张喜悦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第87章


    每月头一个周三, 是舒染回师部教育科述职的日子。


    这个安排固定下来后,成了她连队生活里一个带有特殊节奏的节点。科里协调的交通通常是一辆前往师部运送物资或办事的顺风车,这次更巧, 许君君也要去师部卫生科领取药品和参加一个短暂的卫生员培训。


    “这可好了,路上有伴儿, 不用对着一车土豆或者麻袋大眼瞪小眼了!”许君君得知能同行,高兴地挽住舒染的胳膊。


    自从舒染频繁往来师部,她们姐妹间说说体己话的机会反倒少了。


    出发这天清晨, 一辆半旧的运输卡车停在连部门口,驾驶室里除了司机,还能再挤一个人。舒染直接把许君君推进了副驾驶,“你晕车, 坐前面。我跟后面物资挤挤, 没事儿。”


    车厢里堆着半车麻袋, 不知装的是粮食还是羊毛, 散发出一种牲口气息的味道。舒染找了个相对稳妥的角落, 用旧麻袋垫着坐下, 背靠着驾驶室后壁。戈壁滩的清晨寒气重,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这是王大姐硬塞给她的,说师部风大。


    许君君通过车窗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和一小包东西, “染染,水壶里是热水, 这包是炒麦子, 路上垫垫。”


    车子颠簸着驶出畜牧连。舒染喝了一口热水,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看着戈壁滩,心里盘算着这次述职要汇报的内容:牧区孩子稳定入学的情况、妇女扫盲班在春耕间隙的坚持、还有教材编写的一些新想法……


    车子行驶在坑洼的土路上, 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架。舒染紧紧抓着车厢板,努力在摇晃中保持平衡。


    她不禁想起上次和陈远疆一起去司令部开会时,他那些不动声色的照顾。对比之下,这趟敞篷卡车之旅,才是她这个基层教育工作者更常态的出行方式。


    “想什么呢?”许君君趁着司机停车解手的机会,也从前面跳下来,爬到后车厢陪她。


    “在想,这路什么时候能修平整点。”舒染笑着岔开话题,递过炒麦子,“一起吃。”


    许君君抓了一小把,塞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说:“我看你是想某个人了吧?上次开会回来,魂儿都像丢了一半在师部。”


    舒染嗔怪地拍了她一下,“瞎说什么。我是在想述职的事。”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说,这次那个‘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的评选,能有信儿了吗?”


    杨振华之前透露的消息,让她一直记在心里。这个称号若能落下,对她,对启明小学,对整个畜牧连的教育工作,都意味着一层更坚实的保障。


    许君君眨眨眼,也压低声音:“我看有戏!你上次在兵团大会上都挂了号的,孙处长能不给你争取?放心吧,我看这回八九不离十!”


    路上走了大半天,中午时分,车子终于晃进了师部大院。相比畜牧连,甚至比起团部,师部确实像个繁华之地。整齐的房屋,路上行走的人们衣着也体面不少,甚至能看到几辆自行车驶过。


    舒染和许君君在招待所门口下了车,约好回去的时间。舒染拎着自己那个装着汇报材料和几本学生作业的旧布包,径直朝教育科所在的红砖小楼走去。


    教育科的办公室比连部宽敞明亮得多,墙上挂着地图和各类报表。舒染到时,孙处长正在和另一个干事谈话,见她进来,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坐。


    等待的间隙,科里另一位年轻干事小张给她倒了杯热水,态度比以往更热络些:“舒染同志来了,路上辛苦了吧?孙处长刚才还念叨你呢,说你这个月的汇报材料准备得肯定扎实。”


    舒染道了谢,心下明白,这种态度的细微变化,多半与她在兵团工作会议上露了脸,以及那个尚未正式宣布的评选有关。她并不点破,只谦逊地笑了笑:“都是应该做的,连里情况复杂,正好也多向处里领导汇报,请示工作。”


    过了一会儿,孙处长那边谈完了,招呼舒染过去。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拿起舒染提前递交的书面汇报概要翻了翻,直接问:“口头补充一下吧,重点说说牧区那几个孩子,还有扫盲班妇女的学习状态。春耕这么忙,有没有出现大面积掉队的情况?”


    舒染早有准备,条理清晰地回答道:“处长,牧区那边,图尔迪家的阿迪力现在学习很稳定,还能帮着维持课堂纪律。他带来的牧区孩子也基本跟上了,就是语言关还得慢慢磨。老阿肯那边态度明确支持,几户牧民商量着轮流接送孩子,解决了路程和安全的大问题。至于扫盲班……”


    她顿了顿,实话实说,“确实有几位大姐因为家里劳力紧,最近来得断断续续。但王桂兰大姐带头坚持,李秀兰现在也能帮着独当一面了,我们把学习内容化整为零,利用晚上歇工后的一点时间,或者在田埂地头见缝插针地教几个字,效果慢点,但没完全停下。”


    孙处长听得认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嗯,因地制宜,不搞一刀切,这个思路是对的。困难要正视,但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们在基层,最了解实际情况。”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正式,“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兵团和师部两级‘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的评选结果,已经正式下文了。”


    舒染的心提了一下,屏住呼吸。


    孙处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到她面前:“你榜上有名。兵团一级的,全师也就两个。师部一级的,自然也有你。”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消息被白纸黑字地正式确认时,一股热流还是涌上了舒染的心头。


    她接过文件,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字,果然在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眼神清亮:“谢谢组织肯定!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个人,是属于我们畜牧连所有支持教育工作的领导和职工,属于启明小学的孩子们,还有像王大姐、许卫生员这样一直帮助我的同志们。”


    孙处长脸上露出了笑意:“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这份荣誉,是对你从无到有创办启明小学,扎扎实实推进扫盲工作的肯定。你在兵团会议上的发言,领导是认可的。接下来,示范点的担子更重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补充道,“按规定,兵团级的优秀工作者,有五十元奖金,师级的有二十元。奖金和奖状,等下个月全师开表彰大会的时候一起颁发。”


    七十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舒染立刻在心里盘算开来:可以给学校添置一批物资,不用再全靠拾荒和赞助了;还可以买些便宜的彩色纸张,教孩子们做点手工;或许还能给王大姐、李秀兰她们买点实用的东西表示谢意……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她先去相关科室办理了手续,领了下个月的特约调研员津贴,虽然不多,但也是贴补。最后又去图书室借了几本相关书籍。


    傍晚,她和完成培训的许君君在招待所汇合。


    一见面,许君君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述职顺利吗?那个评选……”


    舒染压下嘴角的笑意,故意叹了口气。


    许君君脸色一垮:“啊?没成啊?不可能啊!”


    看她真急了,舒染才噗嗤笑出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成了!兵团和师部的,都成了!还有奖金呢!”


    许君君惊喜的叫了一嗓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捂住嘴,眼睛笑得弯弯的:“我就知道!太好了染染!这下看谁还敢说咱们搞教育是不务正业!”她比舒染还兴奋,拉着她往外走,“走,今天说什么也得庆祝一下!我请客,我们去服务社买两个肉罐头,再打一份青菜!”


    两个姑娘真的奢侈了一把,在师部服务社买了两个午餐肉罐头,打了一份炒土豆丝,用油纸包着,又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回到招待所房间,关起门来美美地吃了一顿。


    “这下好了,”许君君咬着馒头,含糊地说,“回去我看赵主任还能说什么。这可是兵团给的荣誉!”


    舒染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心里却比吃了肉还满足。她想的不仅仅是堵住赵卫东的嘴,更是这笔奖金和荣誉能带来的实际改变。


    “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她眼神里透着光,“后面得让更多的孩子靠它走出去,看到更大的世界。”


    第二天回程,舒染怀里揣着喜悦和那份七十元奖金的巨款预期,感觉连颠簸的路途都不那么难熬了。风吹在脸上,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干燥气息,她却觉得格外畅快。


    车子快到畜牧连时,舒染远远地就看见了教师前面那块空地上那面迎风招展的国旗,以及国旗旁那座凝聚了她和无数人心血的新教室。


    许君君也看到了,她碰碰舒染的胳膊,笑着说:“看,咱们的根据地到了。”——


    作者有话说:【国庆节小剧场】


    今天是十月一日,国庆节。


    天还没大亮,舒染就和王大姐、李秀兰在连队食堂后厨忙开了。


    “舒老师,这面饽饽真照你说的,做出五角星样子了!”王大姐举着用模子扣出来的玉米面星星饽饽,笑着说。


    李秀兰小心地往另一锅蒸饽饽上点红点:“舒染姐说啦,这叫仪式感!”


    舒染正用连里特批下来的一点羊肉和野地里挖的沙葱、恰玛古(蔓菁根茎)熬了一大锅浓稠的汤。香气弥漫开来,引得早早跑来食堂探头探脑的石头、栓柱他们直吸鼻子。


    上午十点整(新疆时差),启明小学全体学生,连同不少闻讯而来的职工和牧民,都聚集在了新教室前平整出来的小操场上。


    陈远疆带着两名战士,步伐整齐地走来。他们今天要为启明小学升一次国旗。


    “升旗,敬礼!”


    声音落下,陈远疆将国旗甩向天空。众人齐唱国歌,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升起。


    石头站得笔直,阿迪力拉着妹妹阿依曼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抹红色升到旗杆顶端。人群里,老阿肯抚着胡须,默默点了点头。


    仪式结束,舒染搬出那一筐星星形状的面饽饽和那一大桶香喷喷的恰玛古炖羊肉汤。


    “今天国庆节,咱们加餐!”


    孩子们欢呼起来,自觉排好队,由王大姐、李秀兰和充当临时帮工的许君君帮着舒染分发。


    舒染低头检查那锅羊肉汤,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


    她抬起头,目光恰好撞进陈远疆的眸中。


    陈远疆站在几步开外,正和马连长说着什么,但他的目光却越过马连长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不由自主。


    舒染捏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飞快地垂下眼,搅动着锅里的汤。


    陈远疆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移开了视线,侧过头去,对马连长的话点了点头。


    舒染赶紧将一碗碗汤递给孩子们。面饽饽和肉汤主要留给孩子们,所以每个孩子领到一个星星饽饽和一勺肉汤。


    战士们坚决推辞了舒染递过来的汤碗和王大姐递来的卖相不太好的星星饽饽,语气温和:“孩子们长身体要紧。”


    陈远疆连忙带着战士们退到人群外围,维持着秩序。


    还剩一部分饽饽喝肉汤,舒染优先分给了带孩的家属和几位年长的牧民。多数成年职工和牧民则乐呵呵地摆摆手,他们本就是被升旗仪式和热闹气氛吸引来的,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阿依曼咬着饽饽,仰头对舒染说:“老师,饽饽是甜的!”


    那是舒染掺进去的一点糖精,这几乎是她能想到的能给孩子们最好的节日味道。


    虎子几口就吞下了饽饽,捧着碗喝汤,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放下。巴彦和赛达尔学着连队孩子的样子,用树枝做的小叉子叉着饽饽吃,脸上是是满足的笑。


    舒染给自己也端了一碗汤,靠在墙边喝着。她的目光扫过过孩子们的笑脸,扫过王大姐、李秀兰和许君君吃饽饽喝肉汤时满足的神色,不禁感慨万分:匮乏中的情谊,集体的温暖,以及每个人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祈愿,这些比任何美食都更令人慰藉。


    当陈远疆的目光又看过来时,舒染冲陈远疆笑了笑,用口型说了句“一切顺利,谢谢你。”


    他读懂了,眼神柔和地点了点头,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人群。


    舒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的学校,她的孩子们,心中愈发充盈。


    ————————


    [红心]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88章


    卡车在连部门口的土坡下停稳, 舒染和许君君拎着东西跳下车。


    人还没站稳,早就等在坡上的石头就激动地冲了下来。


    “舒老师!舒老师!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当上兵团的‘优秀’了?”石头气喘吁吁地问。


    舒染和许君君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消息传得这么快?


    “你听谁说的?”舒染笑着摸了摸石头的脑袋。


    “连部都在传呢!说师里来了电话通知!”石头兴奋地手舞足蹈, “还说有奖金!舒老师,你真厉害!”


    这时, 王大姐也闻讯从食堂那边赶了过来,围裙都忘了解,“舒老师你可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事儿……都定了?”她问得含蓄, 但眼神里的期盼显而易见。


    “定了,大姐。”舒染迎着王大姐的目光点点头,“兵团和师部的,都评上了。”


    “好!好啊!”王大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声音洪亮, 引得远处几个正在忙活的职工都望了过来, “这下可真是给咱们连, 给咱们学校争了大光了!”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畜牧连。舒染往女工宿舍走的一路上, 不断有人跟她打招呼, 语气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络和敬佩。


    “舒老师回来啦!”


    “恭喜啊舒老师!”


    “咱畜牧连也出人物了!”


    舒染一一笑着回应,不卑不亢。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分量。有真心为她高兴的, 如王大姐、张桂芬这些受益于扫盲的家属;有纯粹看热闹的;自然,也少不了审视与衡量。


    果然,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赵卫东背着手从连部方向踱了过来, 脸上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舒染同志回来了?述职顺利?”


    “顺利, 赵主任。”舒染停下脚步,态度恭敬。


    “嗯,顺利就好。”赵卫东点点头, 目光在舒染脸上扫了一圈,像是要确认什么,“听说……你在外面又得了荣誉?还不少?”


    “是组织和领导对我们畜牧连教育工作的肯定。”舒染把对孙处长说的话又搬了出来,把个人荣誉巧妙地转化为集体功劳。


    赵卫东“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荣誉是好事,能鼓舞士气。不过……”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他永恒的主题,“眼下的生产正是吃紧的时候,劳力、物资都卡在刀刃上。咱们心里得有杆秤,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这些锦上添花的事情,干扰了生产大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核心意思明确:荣誉你拿了,我承认,但我不会轻易让你借此多要资源、多占劳力。


    舒染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顺着他的话点头:“赵主任提醒得对,生产是基础,我明白。教育工作一定在服从生产大局的前提下开展,不会给连里添麻烦。”


    赵卫东对她的识趣似乎还算满意,又勉励了两句“戒骄戒躁”、“继续努力”,这才背着手走了。


    许君君在一旁撇撇嘴,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瞧他那样子,像是怕你仗着这点荣誉上天了。”


    舒染笑了笑,没说话。她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赵卫东的界限划得很清晰,这份荣誉,更多是给她披上了一层护身符,让明面上的刁难有所顾忌,但想凭此打破他生产优先的铁律,还远远不够。


    回到地窝子,李秀兰正纳着鞋底,看见她们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里带着询问。


    “秀兰,”舒染主动开口,语气轻快,“评上了,兵团和师部都评上了。”


    李秀兰眼睛一亮,由衷地道:“太好了,舒老师!你真了不起!”


    舒染看出她心思,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扫盲班你帮了那么多忙,妇女干事也当得越来越好。等奖金发下来,咱们好好规划一下,给学校,也给咱们自己,添置点东西。”


    李秀兰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明显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晚上,舒染在煤油灯下整理从师部带回来的书籍和材料。王大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浓菜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她桌上。


    “快,趁热吃了。跑这两天,累坏了吧?”王大姐看着她,“别光顾着忙,身子要紧。”


    “谢谢大姐。”舒染心里一暖。


    “谢啥。”王大姐在她床边坐下,压低声音,“赵主任那边……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么个人,眼里只有生产指标。不过现在你有这荣誉在身,他多少也得顾忌点。”


    “我知道,大姐。”舒染用小勺搅动着碗里,“荣誉是压力,也是动力。赵主任有他的难处,我们按我们的节奏做事就好。”


    第二天一早,舒染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启明小学。


    孩子们显然都从家里大人那儿听到了消息,课堂气氛格外热烈。阿迪力甚至在舒染走进教室时,带头喊了一声:“老师好!恭喜!”


    舒染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清了清嗓子,没有先提荣誉的事,而是将一本用旧报表纸和牛皮纸装订成的册子放在了讲台上。


    这是她结合兵团生活和牧区实际,利用在师部编写教材的经验和思路,为启明小学孩子们准备的自编实用语文读本第一册的雏形。


    “同学们,今天我们不急着学新字。”舒染拿起那本册子,“我们来看看,我们学的字,到底能做什么用。”


    她翻开一页,上面是她用绘图铅笔仔细书写的课文,旁边还有许君君帮忙画的简笔画插图。


    “石头,你来读读这一段。”舒染点了名。


    石头站起来,挺起胸膛,略带磕绊但基本流畅地念道:“通知:明天下午放学后,全体学生留下,参加班级大扫除。自带抹布。启明小学。X月X日。”


    “很好。”舒染示意他坐下,然后看向全班,“大家听明白了吗?石头念的是什么?”


    “大扫除!”虎子抢着说。


    “要带抹布!”小丫补充。


    “对,这就是一个通知。”舒染在黑板上写下“通知”两个大字,“我们学会了这些字,就能看懂连队黑板报上的通知,知道什么时候开会,哪里放电影,就不会错过重要的事情。”


    她又翻开另一页,这次叫起了阿依曼。阿依曼有些害羞,但在舒染鼓励的目光下,还是轻声读了起来,内容是关于如何记录每天帮家里干了哪些活,如“拾柴一筐”、“喂鸡三次”,并配上简单图画。


    “阿依曼读的,像不像我们有些同学在家里帮忙做的事?”舒染引导着,“如果我们把自己做的事,用简单的字和画记下来,是不是就能清楚地告诉阿爸阿妈,我们今天没有偷懒?”


    牧区来的巴彦和赛达尔眼睛亮了亮,似乎对这种贴近他们生活的知识很感兴趣。


    接着,舒染又展示了读本里模拟的借条格式:今借到XX同学铅笔一支,明日归还。借款人:XXX。


    紧接着是认领启事:本人丢失铅笔一根,有捡到者请告知XX,谢谢。


    她没有空泛地讲授,而是通过紧密结合孩子们生活经验的读本,展示了识字和文化如何改变生活、解决问题、提升效率。


    课堂气氛从最初的躁动好奇,逐渐转变为专注和思考。孩子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们学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派上大用场。


    “老师得到的荣誉,”舒染这时才将话题引回,她举起那本自编读本,“是因为我们启明小学的每一位同学,都在认真地学习这些有用的知识,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让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连队、让我们的边疆变得更好一点点。这份光荣,来自于我们每一天的认真听讲,每一次的大声朗读,每一笔的工整书写。”


    她看着孩子们,“荣誉是过去努力的证明,但更重要的是未来。我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继续学好这本读本里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把它们变成我们手里的工具。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荣誉的意义,但他们感受到了学习的用处和老师话语中的期望。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是赵卫东。他不知何时来的,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舒染发现了他,暂停讲课,看向门口。


    赵卫东的目光在那本自编读本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教室里一个个坐得笔直的孩子,最后冲舒染点了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舒染收回目光,敲了敲黑板,将孩子们的注意力拉回课堂,“好了。我们继续。接下来,我们来模拟写一份借条……”


    *


    自从舒染获得了荣誉回畜牧连,明显感觉到,连队里一些人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连赵卫东在生产调度会上,提到启明小学时,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些许。当然,这缓和背后,是“荣誉拿到了,更要顾全大局,不能翘尾巴”的潜台词。


    舒染对此心知肚明,她按部就班地经营着她的一亩三分地。牧区孩子渐渐适应,一切都沿着既定的轨道稳步前行。


    直到这天下午,一辆团部宣传科机关用车停在了连部门口。


    消息是许君君从团部带回来的,她一脸神秘地凑到正在批改学生作业的舒染跟前:“染染,听说你这要来个新老师,上面直接派下来的,据说来头不小!”


    舒染笔尖一顿,抬起头。这消息有些突然。启明小学从无到有,一直是她一个人扛过来的,上面从未提过要增派老师。这次直接派人,这意味着什么?


    “男的女的?”舒染问。


    “男的,叫林雪舟。名字听着挺文气。”许君君撇撇嘴,“我偷偷打听了一下,说是要加强基层教育力量,推动教学正规化。我看啊,是看你得了荣誉,有人坐不住了,想来分杯羹,或者……摘桃子?”


    舒染摇摇头:“别瞎猜。自从示范点建成,现在咱们连的教育工作繁重,我这边多个老师分担是好事。”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并非全无波澜。这空降的方式,以正规化的说辞,隐隐让她感觉到不寻常。


    第89章


    第二天上午, 连部通讯员果然来通知舒染去连部一趟。


    舒染走进连部办公室时,看到刘书记、马连长都在,赵卫东也坐在一旁。而他们中间, 站着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青年, 面容白净。


    “舒染同志来了。”刘书记笑着招呼,“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林雪舟同志, 团部分配到咱们连启明小学的新教师。林老师和你一样,也是科班出身啊!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要互相学习,共同把咱们连的教育工作搞好。”


    林雪舟上前一步, 向舒染伸出手, 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矜持:“舒染同志, 你好。久仰大名, 你在基层摸索出的经验, 很值得借鉴。”


    他话说得客气, 但“摸索”二字,听在舒染耳中,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林老师,欢迎。”舒染与他轻轻一握, 神色平静。


    马连长打着哈哈:“好了好了,林老师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就在男工宿舍那边。舒染, 你带林老师去学校熟悉熟悉环境,介绍一下情况。”


    舒染点点头,领着林雪舟往启明小学走去。


    一路上, 林雪舟对连队的环境似乎有些不适应,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土疙瘩和偶尔跑过的鸡鸭。他看着周围的景象,眉头微蹙。


    “畜牧连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要艰苦一些。”他评论道。


    “习惯了就好。”舒染语气平淡,“孩子们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心读书,已经不容易。”


    走到学校门口,看着那间教室,以及门口那面迎风飘扬的国旗,林雪舟的脚步顿了顿。


    “这就是……启明小学?”


    “是。”舒染推开木门,“地方不大,但能遮风挡雨。”


    教室里,孩子们正在石头带领下朗读课文。看到舒染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朗读声渐渐停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望向林雪舟。


    林雪舟走进教室,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眉头皱得更紧了。


    “舒染同志,”他转向舒染,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就是目前的教学环境和使用……的教具?”


    “对。”舒染坦然道,“条件有限,这些都是因地制宜想办法解决的。”


    林雪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不赞同的表情:“这不行,舒染同志。教学是严肃的事业,需要规范的环境和标准的教具。用这些……杂物,如何能保证教学质量?如何能体现教育的庄严性?”


    孩子们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穿着体面的新老师。


    舒染看着林雪舟,眼神锐利起来:“林老师,你说的规范环境和标准教具,在哪里?团部能给批下来吗?如果能,我代表孩子们谢谢你。如果不能,在这些杂物和让孩子们继续在沙地上划字之间,你选哪个?”


    林雪舟被问得一噎,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但他显然有自己的坚持:“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不能因此就降低标准,迁就落后!我们可以向上级打报告,申请必要的物资。在教学方式上,也必须规范起来。我看了课程安排,太过随意,缺乏系统性。语文教学怎么能从‘名字’、‘工分’开始?应该从从标准的课文……”


    “然后呢?”舒染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教会他们念α、o、e,然后让他们回去依然看不懂工分本,记不清自家的牛羊数?林老师,这里的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送他们来上学,第一诉求不是考状元,是希望能认几个字,能算清一笔明明白白的账,能在生活中用上!我的土办法或许不入你的眼,但这是目前最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家庭看到‘上学有用’的办法!”


    “你这是实用主义!是短视!”林雪舟有些激动地推了推眼镜,“教育的目的在于开启民智,在于系统的文化传承,而不仅仅是记账算工分!我们不能因为环境艰苦,就放弃了教育的理想和高度!”


    “理想和高度,是要站在实地才能实现理想的!”舒染寸步不让,她指向教室里的孩子们,“你问问阿迪力,他爸因为他能看懂兽药说明,保住了一窝羊羔有多高兴!你问问栓柱,他能帮他咳血的娘认对药包上的字后,心里有多踏实!你问问巴彦,他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眼睛有多亮!这些,是不是开启民智?是不是文化传承?”


    孩子们听着舒染的话,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两个老师在争论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舒老师是在为他们说话。


    石头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栓柱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本子,连阿迪力都抿着嘴,眼神坚定地看着舒染。


    林雪舟看着眼前这群孩子,又看看神色凛然的舒染,一时语塞。他准备好的那一套关于教学大纲、课程标准化、教具规范的理论,在这间教室里变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风度:“舒染同志,我理解你的出发点。但我们作为教育工作者,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这件事,我会向连领导和团部反映。教学必须走向正规化。”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随时欢迎林老师向领导反映。也欢迎林老师深入了解这里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之后,我们再探讨什么才是最适合这里的正规化。”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不欢而散。


    林雪舟沉着脸,转身离开了教室。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她知道,麻烦来了。


    这不是基于个人恩怨的刁难,而是一种理念分歧的挑战。这个林雪舟有知识、有背景、有他所坚持的理想,他的到来恐怕要比她预想的更棘手。


    孩子们围拢过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舒染收敛心神,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拍了拍手:“好了,小插曲过去了。我们继续上课。今天,我们来学写一个新的词,叫做——实事求是。”


    *


    林雪舟没有食言,到校第二天,就向连部提交了一份详尽的《关于提升启明小学教学规范化水平的初步建议》,字里行间引经据典,从教育学原理谈到课程标准,核心诉求明确:□□材,哪怕只是他手抄的标准课本内容、规范课时、摒弃非标准教具。


    这份建议书不出意外地首先到了舒染手里,是刘书记让她“看看,提提意见”。


    舒染仔细读完,心情复杂。


    她承认,林雪舟的理论功底扎实,条理清晰,如果放在条件成熟的现金先进城市学校,这无疑是一份优秀的方案。但在这里……


    “林老师的想法很好,”舒染在连部办公室里,面对刘书记、马连长和也在场的赵卫东,语气平和地陈述,“但里面提到的统一拼音教学、使用标准练习本、按课时计划严格推进,目前确实存在困难。我们现有的文具,是能保证每个孩子都有纸笔的前提。如果立刻全部改用需要申请的计划内物资,恐怕很多孩子又要回到用手划字的状态。”


    赵卫东首先表态,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我看林同志的想法是好的,正规化嘛,方向是对的。但舒染同志说的也是实情,物资紧张,生产任务重,一下子要增加这么多笔墨纸张的消耗,连里也得掂量掂量。”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既不得罪上面来的林雪舟,也默认了舒染的现实困难。


    刘书记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为了工作。这样,林老师,你的建议很好,但具体落实要一步步来。你先熟悉情况,和舒染同志多商量。教学上的事,你们两位老师协调着来。”


    这看似和稀泥的决定,实际上是将矛盾的解决权下放到了学校内部。


    林雪舟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从连部出来,他追上走在前面的舒染,语气带着坚持:“舒染同志,我认为在教育原则问题上不能妥协。规范的教学是保证质量的基础,我们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就让孩子们接受不完整的教育。”


    舒染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林老师,完整的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灌输,更是生存能力的赋予和信心的建立。在这里,让孩子们先感受到学习有用,比让他们立刻掌握标准的拼音更重要。这是顺序问题,不是原则问题。”


    “顺序错了,根基就不稳!”林雪舟反驳,“没有拼音基础,后续的识字教学事倍功半!你这是舍本逐末!”


    两人站在坡上,脚下是广袤的戈壁,身后是干打垒的小学教室。


    舒染知道,这个林雪舟并非恶意,而是理念差异。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孩子好,坚信“正规化”才是正途,并非为了争权夺利或个人恩怨。


    “那么,实践检验吧,林老师。”舒染不再争论,她指了指教室,“明天的识字课,按你的方法来。我旁听。”


    林雪舟推了推眼镜,立刻答应:“好!”


    第90章


    林雪舟对这场实践检验很重视。


    次日一早, 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腋下夹着连夜用工整楷体抄写好的教案, 早早便来到了教室。


    舒染则如约坐在了教室最后排一个听课的位置上,准备认真观察。


    上课铃敲响, 林雪舟沉稳地走上讲台。他先是扫视了一圈教室,对几个坐姿不够端正的孩子皱了皱眉,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开场:“同学们, 今天,我们开始学习一首优美的古诗。诗歌,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学习诗歌, 可以陶冶情操, 提升我们的文化素养。”


    台下的孩子们大多一脸茫然。“陶冶情操”、“文化素养”这些词汇, 对他们来说太过抽象。只有几个年纪大些, 基础稍好的孩子努力坐直了身体, 试图理解。


    林雪舟转身, 在黑板上写下诗题和作者——《江南》 汉乐府。


    “现在,跟我朗读课题和作者。”林雪舟示范道。


    孩子们跟着念, 声音稀稀拉拉。


    林雪舟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强调道:“声音要洪亮, 要整齐!再来一遍!《江南》——汉乐府——”


    这一次,孩子们铆足了劲, 吼了出来。林雪舟似乎满意了些, 开始讲解。


    “江南,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我们国家的南方。那里河流纵横, 湖泊遍布,气候温暖湿润,生长着许多北方见不到的植物。”


    他尽量用自己认为浅显的语言解释,但这些词,对这群最远只到过团部,眼中只有戈壁、盐碱地和零星草场的孩子们来说,压根没见过,更加不理解。


    “今天我们要学的这首诗,描写的就是江南采莲时的美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片河,又在周围画了一些椭圆的叶子,“莲,就是一种水生植物,叶子很大,浮在水面上,叫荷叶。夏天会开出粉红色或白色的花,叫荷花,非常美丽。花谢之后,结的果实就是莲子,可以吃。”


    他描述得越是细致,孩子们脸上的困惑就越深。


    阿依曼小声问旁边的哥哥阿迪力:“莲是什么?像骆驼刺吗?”


    阿迪力皱着眉头,努力想象,最终摇了摇头,他也没见过。


    虎子盯着黑板上的圆圈和叶子,嘀咕道:“这画的是个破了皮的鸡蛋吧?叶子像阿妈烙糊了的饼……”


    有几个孩子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林雪舟注意到了下面的骚动,脸色沉了下来,用粉笔敲了敲黑板:“安静!认真听讲!下面我们来逐句学习诗意。”


    “江南可采莲,意思是江南这个地方可以采摘莲蓬了。莲叶何田田,意思是莲叶长得多么茂盛、多么碧绿啊……”


    他讲得口干舌燥,试图用语言描绘出一幅江南水乡的画卷。然而,无论他如何描述莲叶,如何比喻其如碧玉盘,如何形容鱼戏莲叶间的灵动,都无法让孩子们想象得到。他们见过最大的水面是涝坝,见过最绿的植物是田埂边的杂草和顽强的红柳,鱼?那是少见的东西。


    课堂气氛逐渐变得沉闷。孩子们的眼神开始游离,栓柱偷偷打了个哈欠,小丫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连最认真的石头,眼神里也充满了迷茫。


    阿迪力更是彻底放弃了理解,他低下头,用铅笔在废纸的角落,专注地画起了他熟悉的绵羊和牧羊犬。


    林雪舟的额角渗出了细汗。他预想过孩子们基础差,但没想过会差到如此地步。他精心准备的教案,他引以为傲的文学赏析,在此刻全部消失了。


    他终于忍不住,点了坐在前排,看起来最认真的石头:“石头,你来说说,‘莲叶何田田’这句诗,在你脑海中是怎样的画面?”


    石头局促地站起来,努力回想林老师的描述,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很多……很大的……绿色的……叶子……在水里……”


    “还有呢?”林雪舟追问,带着一丝期望。


    石头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能……能喂羊吗?”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后排的舒染都忍不住抬手抵住了额头叹了口气。


    林雪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感觉自己的专业和理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嘲弄和践踏。


    他猛地将教案拍在讲台上,发出的声响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们吓得噤若寒蝉。


    “胡闹!”林雪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诗歌!是艺术!你们……你们简直……”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望着他的小脸,后面责备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但失望和挫败感席卷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但接下来的讲解已经没了最初的激情,变得干巴巴的。这堂课,就在一种尴尬气氛中草草结束了。


    下课铃响,林雪舟立刻收拾好东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甚至没有看舒染一眼。


    孩子们不敢大声喧哗,只是互相交换着眼神,悄悄议论着刚才那堂听不懂的课和发火的新老师。


    舒染坐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黑板上那首《江南》,看着孩子们脸上的困惑和畏惧,心情沉重。


    她知道林雪舟这堂“标准课”的失败,并不是他个人能力不足,而是他的教育理念与这片土地的现实严重脱节。


    他带来了“阳春白雪”,但这里的孩子们,连“下里巴人”都尚未完全掌握。


    这场实践检验的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


    舒染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一块石灰块在《江南》的写下了“有用”这两个大字。


    她转过身面对渐渐围拢过来的孩子们说:“同学们,学习知识,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更好,让生活变得更好。无论是认识莲叶,还是认识我们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只要它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能在生活中用上,就是有用的知识。今天林老师教的诗很美,它可能离我们现在的生活有点远。没关系,我们先学好眼前能抓住的学会的,等我们将来走得远了,见得多了,自然就能读懂江南的莲叶,也能欣赏更多更美的风景。”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舒染也没有立刻去找林雪舟,她知道林雪舟需要时间消化挫败感,她一旦去找林雪舟,就有可能被他视为胜利者的炫耀。


    她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们打扫教室,整理那些在林雪舟看来不入流的教具。


    下午的课,舒染照常进行。她没有刻意去提林雪舟的教学,而是按照原计划,教孩子们认识农作物的生长发芽与养护。她带来了一些麦粒和苜蓿种子,让孩子们传看触摸,又在黑板画了简笔画,讲解种子如何破土而出。


    “就像我们学习知识,”舒染指着几颗麦粒,对孩子们说,“今天认识一个字,明天学会一个数,就像种子在心里发了芽,慢慢长大,总有一天,能变成有用的粮食。”


    孩子们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理解。他们能触摸到,能联想到地里的庄稼,这知识便落了地生了根。


    课堂气氛恢复了往日的活跃。下课后,舒染正低头清理讲台上的粉笔灰,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舒染同志。”


    舒染抬头,看见林雪舟站在门口,脸色依旧有些不好看,但之前的激愤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换下了那身中山装,穿着一件半旧的工装,似乎想让自己更贴近这里的环境。


    “林老师,”舒染放下板擦,“有事吗?”


    林雪舟走进教室,目光落在黑板上尚未擦掉的简笔画和讲桌上的种子上。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今天上午的课……是我考虑不周。”


    他能承认这一点,倒让舒染有些意外。她没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我可能确实不太了解这里孩子的实际情况。”林雪舟推了推眼镜,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但我依然认为,基础教育需要系统性,不能永远停留在认工分、识牲畜的层面。这……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语气里满是困惑。固有的教育理念受到了冲击,他只能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或者说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舒染看着玩耍的孩子们,阿迪力正在给巴彦和赛达尔比划着什么。


    “林老师,”舒染没有回头,“我没有想过要永远停留在认工分、识牲畜。我只是认为,教育就像盖房子。在这里,我们需要先打下能让房子立住的地基。这个地基,就是让孩子们和他们的家庭对老师的信任。只要让他们知道学习这件事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是有用的,是能带来好的改变的,我们才能在上面建造系统的文化。”


    她转过身,看着林雪舟:“你说这不是长久之计。那什么是长久之计?是让一套脱离他们认知的教材和标准,把他们刚刚燃起的学习兴趣浇灭吗?”


    林雪舟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上午课堂上孩子们那茫然又畏惧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我……我需要时间再观察,再想想。”他最终说道,语气不再那么坚定。他看了一眼舒染,眼神复杂,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舒染知道,这场争论远未结束。林雪舟的“观察”和“想想”,意味着他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理念。他只是暂时受挫,一旦找到自认为合适的方式,他一定会再次尝试推行他的正规化。


    而连队领导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刘书记的和稀泥,马连长的务实,赵卫东乐见其成的制衡……这一切都意味着,启明小学往后的日子,不会因为多了一个科班出身的老师而变得轻松,反而可能因为理念的拉扯,增添更多的变数。


    晚上,舒染在煤油灯下备课。许君君端着药箱进来给她换手上的药——长时间制作教具让她的手指又添了新伤。


    “听说那位林老师今天吃瘪了?”许君君一边给她涂抹药膏,一边压低声音问,带着点幸灾乐祸。


    “谈不上吃瘪。”舒染摇摇头,“只是他的方法在这里水土不服。”


    “我看他就是书呆子气!以为自己念过几天洋书就了不起了,看不起咱们的土办法。”许君君哼了一声,“染染,你可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孩子们就认你!”


    “问题不在于谁牵谁的鼻子。”舒染看着许君君,目光沉静,“在于什么方法对孩子们真正有益。林老师有他的道理,只是需要时间明白我的道理是什么。”


    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不过,他想用他的‘正规’来取代我的‘土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在这里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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