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舒染看着垂头丧气的众人, 心里也急,但她知道这时候自己绝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转动。
“都别丧气!”她声音不大, 语气却带着镇定,“舞台大, 咱们就把动作幅度放大!灯光亮,咱们就用声音把场子撑起来!红灯不显眼……咱们就想办法让它显眼!”
她立刻开始调整:“王大姐,您说台词的时候, 手势再放开点,就像在地头跟人吵架那个劲儿!秀兰,你的声音还得提,石头, 你上场下场的步子迈大点, 有点气势!”
接着, 她拿起那盏红灯, 左右看了看, 忽然问:“谁带红头绳或者红布条了?”
一个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用剩的红头绳。
舒染眼前一亮, 接过头绳,又在许君君给的医疗包里拿出了胶布, 三下五除二,将红头绳一圈圈地缠在玻璃瓶靠近瓶口的位置, 缠得密密的。
然后,她让李秀兰提着灯, 站到舞台侧光能照到的地方一试, 果然!虽然瓶身依旧透明,但瓶口那一圈密集的红色在灯光下变得醒目,
“舒老师真有办法!”大家围过来, 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绝望的气氛顿时被驱散了不少。
“可是……咱们的布景还是太空了。”李秀兰还是有点担心。
舒染沉吟了一下,忽然问:“你们刚才看到其他连队的道具堆在哪了吗?”
“好像在后台西边那个杂物间门口。”
舒染眼睛一亮,“有办法了!王大姐,秀兰,你们带大家继续练,把声音和动作再抠细一点。我出去化个缘!”
她溜出后台,找到那个堆满道具的杂物间。果然,各连队用完后替换下来的旧布景、破桌椅都堆在那里。
她眼尖地发现了两样好东西:一块破旧的染成深蓝色的幕布片,还有一个看起来被淘汰的缺了一条腿的旧桌子。
她找到那个戴眼镜的干事,脸上堆起诚恳的笑容:“干事同志,跟您商量个事。我们想借那边两块淘汰的旧布景和一张破桌子临时用一下,保证不弄坏,用完立刻归还!您看行吗?也是为了咱们汇演的整体效果更好不是?”
干事正忙得焦头烂额,看她态度好,又只是用淘汰的破烂,不耐烦地挥挥手:“用用用!赶紧搬走!别碍事就行!”
舒染如获至宝,赶紧回去叫上石头和几个半大小子,七手八脚地把那块蓝幕布片和破桌子搬了回来。
她把蓝幕布片比划在舞台后方作为背景,顿时比光秃秃的墙壁好了太多。又把那张破桌子修理一下,用绳子绑稳了缺腿的那边,铺上一块从招待所借来的旧床单,成了“李奶奶家”的桌子。
虽然依旧简陋,但经过这么一调整,整个舞台画面立刻丰满了起来,有了点丰富的感觉,也不再显得那么寒酸了。
“舒老师,你真是太有办法了!”王大姐佩服得五体投地。李秀兰也重新露出了笑容。
大家士气大振,又抓紧时间在调整后的舞台环境里走了几遍台,感觉顺手多了。
*
师部汇演正式开场前的后台,各连队的演员们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对词、开嗓、整理行头。
畜牧连的一角显得格外突出。她们的简陋与周围的光鲜格格不入,但也正因为这份不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周巧珍和八连的人就在不远处,她们的脸上涂着油彩,看起来确实专业不少。
周巧珍看着李秀兰手里那盏被舒染用红绳精心装饰过的玻璃瓶红灯,又看看王大姐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红布衫,嘴角撇了撇,对身边人道:“瞧他们那寒酸样,也就只能搞点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一会儿上了台,灯光一打,还不知怎么现眼呢。”
她的声音不大,刚好能传到畜牧连这边。王大姐脸色一沉,就要回嘴,被舒染用眼神制止了。
舒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暗暗提高了警惕。周巧珍这种人,在这种竞争关头,难保不会使什么阴招。
果然,就在广播通知畜牧连节目准备,大家最后一次检查道具时,李秀兰拿过放在一旁的道具,发出一声惊呼:“呀!这红绳……怎么松了这么多?”
只见那盏红灯瓶口原本缠得密密的红绳,不知何时变得松散不堪,好几处都快散开了,显然是被人动过手脚。
如果就这样上台,在舞台灯光下,效果会大打折扣,甚至显得滑稽。
“谁干的?!”王大姐顿时火了,眼睛瞪向八连的方向。周巧珍正整理着衣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后台人多手杂,根本找不到证据。现在追究是谁干的毫无意义,关键是立刻解决问题。
“别慌!”舒染压下众人的慌乱,快速扫了一眼那松垮的红绳,又看了看周围。
“许医生送的医疗包里有没有绷带?白色的那种!”舒染语速飞快。
“有!”李秀兰立刻打开医疗包。
“快给我!”
舒染接过绷带,脑子飞速转动。红绳不够显眼?那就让它更显眼!她不仅不隐藏简陋,还要化简陋为特色!
她没有去重新缠紧那容易松脱的红绳,而是直接用剪刀剪下一段白色绷带,然后将绷带浸到红药水里!绷带瞬间被染成鲜红色。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舒染用这截临时染红的绷带,在原有红绳的下方,瓶身的中段,紧紧地缠上好几圈,打了一个牢固的结。顿时,那盏玻璃瓶灯上,出现了上下两圈醒目的红色——瓶口原本松散的红绳,和瓶身鲜红的绷带。
“秀兰,上台后,尽量这样拿着。”舒染示意李秀兰用手握住瓶身中段那圈新的红绷带,“让上下两圈红色都露出来!”
李秀兰试了一下,用力点头。这样拿着,灯更稳,而且那两圈红色在灯光下交错,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视觉效果,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感。
“可是……这绷带是红的,会不会……”王大姐有点迟疑。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舒染眼神锐利,“咱们的灯,就是受过伤、缝补过、但更加醒目的灯!正好契合咱们节目的精神!”
危机瞬间被化解,甚至还可能变成了特色。畜牧连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佩服地看着舒染。
周巧珍那边看到这急中生智的一幕,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快。
这时,工作人员来催场了。舒染最后扫视了一遍大家,目光坚定:“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戏比天大!把咱们的故事,好好讲完!上台!”
幕布拉开。
师部大礼堂的舞台灯光炽亮,深蓝色的旧布景、绑着腿的破桌子、以及畜牧连一群穿着洗得发白、带着补丁衣裳的演员,出现在灯光下。
与之前那些服装统一、道具像模像样的节目相比,他们这寒酸的模样,像一群误入的垦荒者,瞬间引来了台下观众的惊讶低哗和窃窃私语。
评委席上,几位来自师部文工团和宣传部门的老专家皱起了眉头,交头接耳,笔尖在评分纸上悬停,显然对这种过于原生态的呈现形式感到意外。
评委们和观众们的反应让台上的演员们倍感压力。
李秀兰提着那盏瓶口缠着红绳的红灯,手抖得厉害,第一句台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石头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评委审视的目光,呼吸都急促起来。
侧幕条边的舒染,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用力掐着自己手心,盯着舞台心里默念:一定要稳住啊!
就在这时,或许是太紧张,李秀兰手一滑,那盏红灯竟然脱手,“哐当”一声摔在舞台地板上!玻璃瓶没碎,但里面的小蜡烛头却熄灭了!
“啊!”李秀兰吓得低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几声嗤笑。王大姐也愣住了。
评委席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在这冷场时刻,王大姐猛地回过神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猛地一拍那张破桌子,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她指着地上那盏熄灭的红灯,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那不是演出来的,是真急了,真疼了。
她带着哭腔对着台下,也像是质问命运般地呐喊:“天杀的!连盏灯……连盏灯都不让俺们留吗?!十七年了!风里雨里,俺们藏着掖着,连句亮堂话都不敢说!就指着这点亮光,指望着孩子能把这点念想传下去啊!这灯灭了……可俺们心里的火,灭不了!”
这完全超出剧本的即兴发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爆发力,反而比任何精心设计的表演都更具冲击力。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王大姐的表演震住了。
李秀兰被王大姐这一下吼得激灵一下,羞愧和委屈化成了力量,她猛地扑过去,不是去扶王大姐,而是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捧起那盏熄灭的红灯,像是捧着无比珍贵的信仰。
她没有看台下,只盯着那盏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接上,仿佛在发誓:
“奶奶!灯灭了,咱再点!血凉了,咱用胸口捂热!咱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可咱家的念想,断不了!铁梅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这灯……再亮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虚空,仿佛敌人就在眼前。
这意外引发的连锁反应,反而阴差阳错地将情绪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整个舞台弥漫着一种绝境求生的悲壮感和誓死不屈的决绝的气氛。
石头被这情绪彻底点燃,他挺起胸膛,声音带着少年的赤诚,怒吼道:“娘!妹妹!咱不怕!咱啥都不怕!咱跟他们干到底!”
栓柱那声“磨剪子嘞——戗菜刀——!”适时响起,更像是一种战斗的号角。
后续的表演,演员们完全抛开了拘谨和形式,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灌注了真实情感。那盏虽然熄灭却始终被李秀兰紧紧捧着的红灯,成了舞台上最悲怆的象征。
当最后,所有演员围拢过来,李秀兰将那盏熄灭的红灯高高举过头顶,所有人齐声吼出“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幕布缓缓拉上。
台上,演员们瘫坐在地,王大姐还在抹眼泪,李秀兰死死抱着那盏灯,浑身发抖。
台下,在经过几秒的寂静后,掌声从观众席传来,甚至还有喊好声。
回到后台,畜牧连的人们像虚脱了一样,半天没人说话。刚才台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让她们现在还在后怕。
其他连队的演员看他们的眼神都变成了佩服。周巧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评比的过程波澜再起,评委们的分歧比预想的更大。
保守派专家痛心疾首:“胡闹!简直是胡闹!重大演出事故!即兴发挥,完全脱离了剧本和规范!此风不可长!必须严厉批评!名次想都别想!”
开明派代表则激动万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意外?那是天赐的戏剧转折!后面的即兴反应和情感爆发,是任何排练都排不出来的!真实!有力!直击灵魂!这不仅不该罚,更应该重奖!”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
杨振华据理力争:“同志们!我们评选的是节目效果和思想感染力!畜牧连的节目,或许形式有瑕疵,甚至出了意外,但恰恰是这个意外,激发了演员最真实的情感,将革命者面对挫折永不屈服的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观众的反应说明了一切!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文艺宣传追求的最高境界吗?”
最终,经过更加激烈的争论和权衡,评委会再次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充分肯定畜牧连节目情感的现场感染力,对其舞台事故不予追究,但对即兴发挥的形式持保留意见。鉴于艺术效果和群众反响都很好,授予二等奖,奖励一批图书和三十元文化建设经费。
同时,鉴于其节目在意外面前展现出的顽强精神和集体应变能力,额外颁发“特别精神风貌奖”,奖励一台收音机。
当最终结果宣布时,后台都懵了。
二等奖保住了,经费和图书有了,还额外得了一个特别奖!
王大姐愣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哎呦俺的娘!摔了个灯,还摔出个收音机来?!”
李秀兰破涕为笑,抱着那盏红灯亲了一口。
舒染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感慨万千。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虽然过程惊险万分,但结果却比预想的还好!
她明白,她们赢得的,不仅仅是奖品,更是一种最高肯定。
然而,事情还没完。
就在师部领导准备上台颁奖时,那位之前负责后台协调、对畜牧连颇为不耐烦的戴眼镜干事,一脸严肃地带着两个保卫科的人来到了后台八连的区域,径直走向周巧珍。
“周巧珍同志,请你解释一下,汇演前大约十五分钟,你短暂离开你们连队区域,到道具堆放处做了什么?”干事的语气非常严厉。
周巧珍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强作镇定:“我……我没做什么,就去整理了一下我们自己的道具……”
“是吗?”干事推了推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被踩脏的和畜牧连红灯上一模一样的红绳,“这是在道具堆旁边发现的,有人看见你当时在附近弯了一下腰。而且,畜牧连的红绳莫名松散,时间上也吻合。你还有什么话说?”
原来,舒染在发现红绳被动手脚后,虽然第一时间想办法补救避免了影响演出,但并没有忍气吞声。
她悄悄找到了那位看起来办事认真的眼镜干事,将自己的怀疑和发现的红绳异常情况进行了报告。她没说一定是周巧珍,只提供了线索和时间点。
眼镜干事起初觉得是小事,不想管,但舒染强调:“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破坏集体演出秩序。今天能松我们的红绳,明天就能拆别人的舞台。师部汇演,容不得这种歪风邪气。”这话戳中了干事。他于是暗中进行了查问,果然找到了目击者和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周巧珍无法抵赖,支支吾吾地承认了,说是“看不惯她们搞特殊,想开个玩笑”。
“开玩笑?”干事脸色铁青,“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破坏兄弟单位演出,性质恶劣!你们八连的节目取消评奖资格!你的问题,会后由你们连队和保卫科严肃处理!”
周巧珍彻底傻了,她身边的同伴也吓得不敢说话。八连辛辛苦苦排练,就因为她的嫉妒和小动作,全部付诸东流。
这一幕,被后台许多人看在眼里。大家看向畜牧连的眼神,除了之前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同情和了然。而看向周巧珍和八连的目光,则充满了鄙夷。
舒染远远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不是圣人,没那么多以德报怨的胸怀。在现代职场,她深知对恶意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该反击时就要反击,既要解决问题,也要让使坏的人付出代价。这才是保护自己和团队最有效的方式。
王大姐啐了一口:“活该!心术不正!”
李秀兰有些后怕地说:“幸好舒老师你发现了……”
最终,舒染和畜牧连的人昂首挺胸地上台领奖。她们拿到的不仅是奖状和物资,更有一种反击胜利的意味,还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归去的卡车上,气氛更加热烈。
那台用“舞台事故”换来的收音机成了最宝贝的东西,被大家轮流抱着。
“回去就能听见毛主席的声音了!”
“还能听歌哩!”
“咱们连也是有大件的人家了!”
三十元经费和图书让舒染心里踏实无比。那本“特别精神风貌奖”的证书,则被王大姐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逢人就想拿出来看看。
夕阳如火,戈壁辽阔。
王大姐看着窗外,忽然叹了口气,又笑了:“现在想想,还真得亏摔了那一下。不然,俺也吼不出那些话。”
李秀兰心有余悸:“我当时魂都快吓没了……可现在觉得,值!”
石头看着远方,眼神坚定:“以后遇到啥事,咱都不怕!就像舒老师说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阿迪力重重地点头:“石头说得对!”
舒染看着大家,经过这一次的师部之行,他们的眼神里少了些最初的怯懦,多了种自信。
师部汇演归来的卡车驶近了畜牧连。车轮碾过的不再像上次那样冻得硬邦邦的土路,而是被雪水浸泡后又经车轮反复碾压形成的泥泞道。
卡车不时打滑,溅起大片泥浆。
远远望见连队的轮廓时,车上的人都愣了一下。没有像上次那样的人群聚集在连部门口,只有几个玩耍的孩子在泥地边蹚水玩。
“咋……没人?”王大姐扒着车厢板,有些失望地嘟囔。
“是不是都出工了?”李秀兰猜测道,心里也有些打鼓。
舒染心里也掠过一丝疑惑,但随即释然。开春生产任务压头,不可能再像冬天那样全员出来迎接。她笑着安慰大家:“肯定都忙着呢,咱们悄没声回去也好。”
当卡车终于开到连部门前的空地时,只见从连部门口到她们下车的地方,泥泞的地面上,密密麻麻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麦草,像一条专门迎接她们的黄金地毯!
麦草吸走了泥水,踩上去软软的,带着一股干燥草木香气。
马连长、刘书记,还有不少没能出工的家属、老人以及刚轮休下来的职工,都站在麦草路的尽头,脸上带着笑容,用力地鼓着掌。
“欢迎咱们的英雄回来!”马连长嗓门依旧洪亮。
“辛苦了!辛苦了!”刘书记笑呵呵地上前。
石会计的爱人、栓柱娘等几个妇女,赶紧端上来几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快,快喝口热的,解解乏!”
原来,连里早就估算着她们回来的时间,特意攒了麦草铺路,既解决了泥泞不堪的问题,又用这种方式表达了欢迎。
“哎呀!这……这咋好意思!”王大姐眼睛都热了,差点又掉下泪来。
李秀兰和其他人也都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捧着姜糖水,一个劲儿地道谢。
孩子们则一眼就看到了被王大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个用布包着的收音机。
“收音机!真的是收音机!”孩子们尖叫着围上来,想摸又不敢摸。
大人们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脸上洋溢着稀罕的神情。这可是整个畜牧连第一件如此现代化的宝贝!
这时,陈远疆也从连部走出来,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样子,但目光在舒染和那台收音机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朝舒染点了点头。
赵卫东也在一旁,看着那热闹场面,破天荒地没提生产任务,反而对马连长说:“这下好了,以后听上级指示和精神更方便了。”
舒染趁机上前,先将二等奖的奖状和“特别精神风貌奖”的证书郑重地交给马连长和刘书记,然后大声宣布:“连长,书记,这次汇演,我们获得了二等奖,奖励三十元文化建设经费和一批图书!还额外获得了‘特别精神风貌奖’,奖励了这台收音机!这都是咱们畜牧连集体的荣誉!”
掌声再次热烈响起。
舒染又补充道:“这三十元经费,我建议,一部分用来给学校添置急需的文具和体育用品,另一部分,买些生产用具或者物资,也算咱们对连队生产的一点支持!”她深知,只有将荣誉与连队的整体利益捆绑,才能获得最长久的支持。
马连长和刘书记闻言,脸上笑容更盛,连连说好。
接着,舒染又拿出在师部供销社买的小零食,分给围观的孩子们,引得一阵欢呼。
热闹的欢迎场面持续了一阵,人群才渐渐散去。孩子们追着抱收音机的王大姐跑了,职工们也都各自忙去。连部门前,只剩下铺地的麦草,和几个还没离开的人。
舒染把最后一点道具搬回教室,出来时,看见陈远疆还站在那,似乎是在检查铺地的麦草有没有被踩乱,又像是在等人。
舒染走过去,脚下踩着松软的麦草,发出窸窣的声响。
“陈干事,还没回去休息?”她主动开口,语气轻松。
陈远疆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上到下快速扫了一眼,像是确认她完好无损,然后才“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的视线在她沾了些泥点的裤脚上停顿了一瞬。
“这次……又多亏您了。”舒染指的是那本《简易绘图法》和可能存在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提供的支持。
陈远疆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正在融雪的戈壁,语气平淡:“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你们自己争气。”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又补充道,“过程……我听说了。处理得不错。”
他指的显然是红绳风波和台上意外。看来杨干事或者别的渠道,已经把师部发生的细节传回来了。
舒染笑了笑,带着点小得意,也带着点试探:“没办法,被逼到份上了,总不能真让人看了笑话。不过,也多亏了您给的那本小册子,给了我点启发。”她没提具体怎么启发的,留给对方自己去想。
陈远疆又“嗯”了一声,没接话,他从军装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是一小盒常见的、印着“万金油”字样的清凉油。
“开春了,蚊虫多。晚上批作业,抹点,醒神,防叮咬。”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像在下达指令,眼睛却看着一旁的麦草。
舒染接过盒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陈远疆迅速缩回手。
“谢谢。”
“走了。”陈远疆像是完成了任务,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连部走去。
舒染望了望天边,也转身朝着教室走去。
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第72章
师部汇演带来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连队的生活就迅速进入了春耕生产的紧张节奏。
舒染也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要抓紧一切空隙给孩子们上课,督促扫盲班的学习,晚上还要整理师部汇演的经验总结, 以及构思如何利用那三十元经费和即将到来的评比机会。
这天下午,她正带着几个大孩子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学习认各种农具和种子的名字,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连部门口。
车上下来的人是杨振华。他被提干了,代表师部宣传科下来调研基层文化建设情况,顺便看看汇演获奖单位的后续工作。
杨振华和连领导简短交谈后, 就径直朝着教室走来。
“舒染同志!忙着呢?”杨振华笑容满面,“我可是专门来看望咱们的英雄模范来了!”
“杨干事!您怎么来了?”舒染有些意外,连忙迎上去,拍了拍手上的土。
“来看看你们啊!师部领导对你们这次汇演的表现评价很高, 让我一定要下来深入了解情况, 看看还有什么困难, 需要什么支持。”
杨振华语气热情, 目光扫过简陋的教室和孩子们, 带着明显的赏识, “尤其是你,舒染同志, 很有想法,很有闯劲!那份关于课本剧与扫盲教育结合的报告, 我看了,写得非常好!”
他说话间, 很自然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哦, 对了,这是师部图书馆淘汰下来的一批旧期刊,我觉得可能对你教学有用, 顺便给你带来了。”
舒染接过信封,有点厚度,里面确实是些旧的《人民画报》之类的杂志,虽然过期,但对孩子们来说绝对是开拓眼界的好东西。
“太谢谢您了,杨干事!这可真是雪中送炭!”
“客气什么!支持基层教育,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嘛!”杨振华摆摆手,显得很随和。
他又兴致勃勃地和舒染讨论起如何进一步改进节目,如何将扫盲成果巩固扩大,甚至提到了可能推荐她去师部做经验交流的可能性。
两人站在教室门口,聊得投入。
杨振华知识渊博,思路开阔,提出的很多建议都让舒染觉得很有启发。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副干部关心基层、同志热情交流的和谐画面。
就在这时,陈远疆和赵卫东从地里检查春播情况回来,两人都是一腿泥。看到教室门口的景象,赵卫东嘀咕了一句:“师部的人咋又来了?”
陈远疆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谈笑风生的杨振华和舒染身上,尤其是杨振华那身干净的衣服和舒染脸上因为讨论而泛起的兴奋光泽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一副冷硬的姿态。
他面无表情地从他们旁边几米远的地方径直走过,直接走向连部。
舒染正听杨振华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那一裤腿的泥泞,心里莫名地虚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开口打招呼。
但陈远疆走得极快,根本没给她机会。
杨振华似乎也注意到了,笑着问:“那是陈特派员吧?看着挺忙。”
“啊……是啊。”舒染收回目光,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刚才的热络劲儿也淡了些。
杨振华又聊了几句,便告辞去了别处调研。
傍晚,舒染去连部送一份材料,在门口遇到了正出来的陈远疆。
“陈干事。”她叫住他。
陈远疆停下脚步,看着她。
“杨干事今天送来些旧期刊,对孩子们挺有用的。”舒染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下午的事情。
陈远疆只是“嗯”了一声,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上级关心是好事。”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递给她,上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关于近期边境地区的一些防范要求,语气公事公办:“这是保卫处刚下发的通知,涉及学校和学生安全,你看一下,必要时组织学习。”
然后,不等舒染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舒染捏着那张纸条,看着陈远疆的背影,再对比他这副态度,心里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那盒清凉油还揣在她口袋里,薄荷味隐隐约约。
傍晚,舒染刚把杨振华送的期刊整理好,准备挑一些明天给孩子们看,教室门被敲响了。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陈远疆,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
“陈干事?”舒染有些惊讶。
陈远疆没说话,只是把麻袋往门口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些没人要的废纸。”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沉,目光看着一旁被整理好的旧期刊,就是不看她,“师部保卫处清理旧档案室,清理出来的。没人要了,你要觉得有用,就拿去。没用就扔了。”
说完,他根本不等舒染回应,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
舒染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麻袋。她疑惑地蹲下身,解开扎口的绳子。
里面根本不是他轻描淡写的“没人要的废纸”,那是整整一麻袋的书。种类繁也很多。
除了常见的实用技术书籍,竟然还有《新华字典》、《成语词典》、甚至还有几本纸张发黄但保存完好的苏联儿童文学译本,以及一整套的《十万个为什么》,这些书虽然旧,但明显被保存得很好。
舒染看着这一麻袋的书,又想起陈远疆刚才那副别扭的样子,再结合下午他看到杨振华送书时的冷脸,这不像是是清理垃圾。
他肯定是看到杨振华送书,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上来了,非得压过对方一头不可!于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箱倒柜,甚至可能是动用了点什么人情世故,才凑齐了这么一麻袋书籍扔给她。
舒染把麻袋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擦去上面的灰尘,再把杨振华送的那些期刊也拿过来,和陈远疆送的书放在一起,心里盘算着如何好好利用这些宝贵的资源。看来,接下来的扫盲课和文化课,内容可以更加丰富多彩了。
第二天上午,舒染正带着孩子们在室外上课,教他们辨认刚冒头的野菜,既是识字课,也是生活课。
忽然,连部门口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不一会儿,就见马连长和刘书记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同志走了过来。
那位老同志背着手,步子不紧不慢,目光扫视着连队的一切,从堆放的农具到墙角晒太阳的老职工,都没放过。
马连长脸上带着明显的恭敬,一边走一边介绍着什么。刘书记也在旁边不时补充。
舒染心里正猜测着来人的身份,就见这一行人竟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舒老师!快过来!”马连长远远就喊,“师部教育处孙处长来看望大家了!”
孙处长?舒染心里一凛。她听杨振华提起过这位老领导,主管文教卫体,作风以务实严厉,不按常理出牌著称,在师部是出了名的难应付,但同时也以惜才和眼光独到闻名。
她赶紧让孩子们原地休息,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迎上去:“孙处长好!连长,书记。”
孙处长打量了她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目光却已经越过她,落在了那群好奇张望的孩子身上:“上课呢?继续。就当我不存在,该讲什么讲什么。”
这话说得轻松,但压力巨大。舒染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顺势就对孩子们说:“好,那我们继续。刚才我们认识了苜蓿和沙葱,现在大家低头找找看,谁能最先发现一棵?”
孩子们立刻兴奋地低头在土坷垃里寻找起来,暂时忘了旁边的大领导。
孙处长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着,偶尔蹲下身,看看孩子们找到的成果,甚至还随手拔起一根野草考问一个孩子是什么,那孩子愣愣地答不上来,舒染连忙自然地从特征上引导,孩子终于想了起来,孙处长这才点了下头。
听了约莫一刻钟的野菜课,孙处长忽然站起身,径直朝教室走去。舒染和马连长他们赶紧跟上。
教室里,年龄小些的孩子正在李秀兰的看护下写字。孙处长走过去,随手拿起几个作业本翻看。
他看得极仔细,不仅看字写得好不好,还看错了的字是怎么改正的,甚至看作业本背面有没有利用起来。
“这个‘农’字,写错了三遍才改对。为什么?”他指着阿迪力的作业本笑眯眯地问。
舒染心里一紧,连忙解释:“阿迪力家是放牧的,对‘农’字不熟悉,我让他课后多描红五遍,看来是记住了。”
孙处长不置可否,又拿起石头的本子,上面有舒染用红笔写的批语“有进步!下次注意卷面整洁。”他看了一眼舒染,没说什么。
接着,他又随机点了几名学生,让他们念一段课文,或者回答一个实际问题,比如“工分票上‘拾’字怎么写?”“借条要注意什么?”问题刁钻又实际。
孩子们有的答得好,有的答得结结巴巴。舒染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但她发现,孙处长虽然严肃,却并没有斥责答不好的孩子,只是默默记着什么。
就在这时,杨振华闻讯赶来了,他显然是认识孙处长的,连忙上前恭敬地打招呼:“孙处长,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一下。”
孙处长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准备什么?准备给我看我想看的?小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搞这套形式主义了?”
杨振华顿时有点尴尬,但还是笑着圆场:“看您说的,主要是怕怠慢了您。舒染同志这边工作确实做得挺扎实的……”
“扎不扎实,我自己会看。”孙处长打断他,目光又转向舒染,“听说你们还有个扫盲班?人呢?”
舒染赶紧说:“这个点,妇女们都在忙生产,晚上统一学习。”
“哦?那去看看吧,随便找两家。”孙处长说着就往外走。
一行人只好跟着。路上,杨振华趁机低声对舒染快速说了几句孙处长的习惯和喜好,让她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他们随机走进了离得最近的张桂芬家家。张桂芬正在纳鞋底,看到这么多领导进来,吓了一跳。
孙处长也不客套,直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布票,递给张桂芬:“这位女同志,你看看,这几张票,上面写的什么字?都什么时候能用?能买多少?”
张桂芬紧张地接过票,手都有些抖,但在舒染鼓励的目光下,她仔细辨认了一下,竟然磕磕绊绊但基本正确地说出了大概!她还补充了一句:“这布票……得攒着,等娃过年做新衣裳哩!”这话让孙处长脸上露出了笑意。
接着又抽查了另一家,情况也大致不错。
回到连部办公室,孙处长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坐下喝了口水,看向舒染:“教材用的哪里的?”
舒染老实回答:“主要是上面发的统编扫盲教材,另外我自己也根据咱们连队职工和牧区孩子的实际情况,补充编写了一些辅助材料。”
她说着,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几本用废旧纸张装订成册的手写本,双手递过去。
孙处长接过,翻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诸如《畜牧连常见牲畜名称对照表》、《工分票、粮票识别图》、《连队常用工具名称》、《卫生防疫三字经》等内容,图文并茂,尤其是那些给牧民孩子准备的汉语学习内容,舒染都考虑到了他们熟悉的事物和环境。
孙处长翻看了很久,期间用手指点着某处,问一句:“这个拖拉机后面为什么还画个骆驼?”
舒染答:“因为很多牧区孩子没见过拖拉机,先用骆驼类比理解拉东西的机器。”
“这个防治口蹄疫的歌谣,是你编的?”
“和卫生员许君君同志一起编的,好记。”
最后,他合上本子,看着舒染:“想法不错,花了心思。但是,内容是不是太零碎了?不成系统。有没有想过,把它编得更系统一点,就针对你们这种农牧结合连队的特点?”
“想过!但是……时间和精力有限,而且缺乏参考……”
孙处长沉吟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身:“好了,看完了。走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马连长和刘书记连忙送出去。
杨振华落在后面,对舒染快速而低声地说:“孙老从不轻易夸人,他提系统化,就是有意思!等我消息!”说完也匆匆跟了上去。
第73章
孙处长来得突然, 走得也干脆,留下了一地的心思和猜测。
马连长和刘书记送走人后,回来时脸上都带着点琢磨不透的神情。
马连长搓着手对舒染说:“舒老师, 孙处长这人心思深,他没明确表态, 但也没挑毛病,这就是好事!你最近工作照常,该咋样咋样, 但得多上心。”
刘书记则提醒:“孙处长提了系统化教材的事,这是个方向。但这事关重大,牵涉面广,未必能成。你先心里有个数, 别声张, 等等上面的消息。”
舒染点头应下。她明白, 上面一句话, 下面就可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而且成败未知。她压下心里的期待和忐忑, 继续投入到日常的教学和生产协助中。
孙处长视察带来的波澜,被舒染压在了心底。她知道,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教室里, 陈远疆送来的那麻袋图书和杨振华给的旧期刊正被舒染分发给了学生。
“同学们看,”舒染举着一本破旧的《人民画报》, 指着上面一幅大型工厂的照片, “这就是现代化。虽然我们现在还用坎土曼,但只要我们好好学习,将来也能开上拖拉机, 建起大工厂!”
孩子们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图片上轰鸣的机器和整齐的厂房,发出阵阵惊叹。
石头指着图片下的文字,磕磕绊绊地念:“钢—铁—厂……”
“对!念得好!”舒染鼓励道,顺势在黑板上写下了“钢铁”、“工厂”、“建设”等词。知识通过这些具象的画面,一点点渗进孩子们的心里。
扫盲班里,气氛同样热烈。王大姐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锄头”、“镰刀”、“工分”等字,下面的妇女们跟着念,然后用树枝在地上比划。
李秀兰则拿着账本,教大家辨认各种票据上的数字和大写。
“桂芬姐,你看,这‘伍’字,就像一个人叉着腰站着,记住了不?”
“哎哟,这么一说,还真像!”
舒染心里还有个事情没放下——那片更广阔的牧场和老阿肯那句“知识毡房”的提议。师部汇演的荣誉和孙处长的关注,让她觉得推动此事的底气足了一些。
她找到刘书记和马连长,再次提出了建立牧区流动教学点的设想。
这一次,她准备得更充分:“连长,书记,牧区的孩子和群众同样渴望学习。上次孙处长来,也肯定了咱们结合实际的教学方向。咱们不能只盯着连队这一亩三分地。牧区群众认识了字,懂了道理,对咱们连队周边的稳定、生产上的沟通协作,都有大好处!安全问题,我可以组织大孩子结伴去,或者请图尔迪他们顺路照应一下,每次时间不用长,哪怕一两个小时也行!”
马连长听完舒染关于建立牧区流动教学点的设想,皱着眉头道:“舒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眼瞅着要春灌了,劳力紧得很啊!哪还抽得出人手专门护着你往牧区跑?万一出点啥事,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刘书记比较委婉,但也面露难色:“舒老师,牧区情况复杂,不是咱们连一家说了算。这事,最好能有牧区那边的正式邀请,师部那边也得备案认可,不然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开展啊。”
舒染知道领导们的顾虑在情理之中。她早有准备,退而求其次,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方案:“连长,书记,我明白您的顾虑。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不搞正式教学点,就以课后辅导、帮牧民孩子补课的名义,利用周末或者我下午没课的时间,小范围试点。就在老阿肯家毡房附近,每次时间不长,最多两小时。就让阿迪力给我带个路,也算有个照应。咱们先看看效果,摸摸情况,如果牧区群众确实欢迎,孩子们真有进步,咱们再打正式报告申请立项,行吗?”
这个方案降低了风险,也显得更务实。马连长和刘书记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松了口:“行吧……但安全第一!每次去必须报备!去哪,见谁,几点回,都得说清楚!遇到天气不好,绝对不能去!”
得到了默许,舒染立刻行动起来。她让阿迪力带话给老阿肯和图尔迪。老阿肯的回话很快传来:欢迎!他可以让附近的牧民孩子固定时间过来。
第一个周末,天空湛蓝,太阳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舒染背上准备好的简单行囊——几块用木板刨平刷黑的自制小黑板,一盒粉笔,一叠用烟盒纸、废报表背面写的识字卡,还有一小包水果糖。
阿迪力牵来了他的那匹温顺的马。
骑马走在去往牧场的路上,春风还带着凉意,却已能闻到泥土和青草萌发的清新气息。
舒染不禁感叹道:“辽阔的天地真让人心胸开阔。”
老阿肯的毡房外,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七八个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有,穿着皮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怯生。
他们的父母远远站着,同样带着好奇的目光。
没有教室,没有课桌,课堂就设在蓝天白云之下,绿草之上。
舒染没有急于上课,她先让阿迪力帮忙,用民语和孩子们打招呼,然后拿出水果糖分给大家,很快拉近了距离。
她开始第一课,是拿起一根草,用粉笔在小黑板上画下草的形状,旁边写上大大的“草”字,然后指着脚下的草地。
“草——”她缓慢而清晰地念。
孩子们跟着念,发音古怪,但很认真。
她又画了一只简笔的羊,写上“羊”,指着远处吃草的羊群。
“羊——”
……
教学进行得缓慢却充满趣味。孩子们对图形和实物对应的方式接受很快。但当舒染试图教更复杂的词句时,语言障碍成了巨大的鸿沟,往往需要阿迪力的翻译。
舒染没有照搬连队的教材,而是从最基础的、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教起:“羊”、“马”、“奶”、“草”、“家”。
她接着指着实物,拿出汉字卡片,让孩子们跟着念,用粉笔在小黑板上画。
孩子们一开始很拘谨,但好奇战胜了一切。他们对这种新奇的学习方式充满了兴趣,学得格外认真。
老阿肯坐在不远处,抽着烟袋,默默地看着。
一次、两次……舒染坚持每周都去,每次时间不长,但内容精心准备。她教他们认数字,学写自己的名字,其实就是汉字和简单音译,还教唱简单的汉语歌谣。
来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些年轻的牧民妇女也会凑在旁边好奇地听。
牧区知识毡房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周末,舒染雷打不动地前往牧场。有时阳光明媚,有时却会遭遇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小黑板砰砰作响,纸张乱飞,孩子们在风中瑟瑟发抖,教学不得不中断。
有时赶到时,毡房里空无一人,牧民转场去了更远的夏牧场。孩子们的时间也难以保证,常常学一会儿就被叫去帮忙赶羊、挤奶。
挫折并未让舒染气馁。她调整策略,变得更加灵活。时间上,她更多地利用傍晚牧民归牧后的短暂闲暇。
教学方法上,她画了更多的图画,编了更多结合放牧生活的顺口溜和简单歌谣。
她重点培养了阿迪力和另一个稍大的女孩古丽当小助教,他们不仅能翻译,还能协助维持秩序、带领复习。
舒染甚至开始跟阿迪力学习最简单的民语,虽然她蹩脚的发音常常引来孩子们的哄笑,却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一次,她正在教“马”和“骑马”这个词,一个调皮的小男孩突然站起来,激动地比划着,指着远处一匹烈马,又指指自己,意思是那是他的马,骑得可好了。
舒染灵机一动,就地取材,将“骑马”、“奔跑”、“勇敢”这些词结合起来教,孩子们学得格外起劲。
知识毡房不仅传授着文字,更成为连接连队与牧区、沟通汉族与牧区民族文化的桥梁。
舒染仔细记录着每一次的教学情况、孩子们的进步、遇到的困难。这些一手资料丰富了她正在为孙处长准备的那份系统化教材,尤其是针对牧区孩子的教学内容和方式,有了更多接地气的思考。
偶尔从牧区回来,王大姐会拉着她问:“舒老师,跑那么远,就教那几个娃娃,累不累?值当吗?也没见有个啥名分。”
舒染狡黠地笑笑:“累是累点。但大姐,你没看见,那些孩子学会写自己名字时,那个高兴劲儿!而且建这知识毡房以后会有大好处!”
她深知,这条路或许很长,而这一切的耕耘,都在为她即将到来的更大机遇,积蓄着力量。
日子在忙碌中又过去几个月。就在舒染以为孙处长那次视察只是上级一次普通的走走看看时,连部接到了师部教育处直接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刘书记接的,他听着听着,脸色就变得严肃而惊讶,连连称是。
第74章
午后, 阳光正好。舒染正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教室后墙根开垦出的一小片田里,辨认刚冒头的土豆苗和胡萝卜苗。这是她新开的自然课,既教识字, 也教常识。
“舒老师!舒老师!”连部通讯员小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急色, “快!刘书记让你赶紧去连部一趟!师部来电话了,指名要找你呢!”
师部电话?指名找她?舒染第一个念头是教材编写的事有变卦?还是牧区教学点出了什么岔子?她赶紧拍拍手上的泥,对孩子们交代了几句, 跟着小赵就往连部跑。
连部门口,已经聚了几个好奇的职工,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王大姐正在附近晾衣服,见状也擦着手跟了过来, 紧张地问:“咋啦咋啦?出啥事了?”
舒染顾不上回答, 快步走进连部办公室。刘书记正拿着电话听筒, 脸色凝重中又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嘴里不断应着:“是, 是!首长放心!我们一定支持!好, 好,让她接电话!”
看见舒染进来, 刘书记立刻把听筒递给她,捂着话筒低声快速说:“师部教育处!大好事!孙处长点名要抽你去参加教材编写!”
教材编写?孙处长点名?舒染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她深吸一口气, 稳了稳神,才接过听筒:“喂, 首长好, 我是舒染。”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严肃但还算和气的李副处长,正式通知了抽调她参加师部“农牧结合连队扫盲与基础教育教材编写小组”的决定,强调了这是孙处长亲自点名, 让她尽快交接工作,做好准备,一周后报到。
挂了电话,舒染还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像踩在云里。办公室里,闻讯赶来的马连长搓着手,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连的脸面!可……舒老师这一走就是一个月,学校这摊子……”
刘书记比较冷静:“机会难得!这是上级对舒老师工作的肯定,更是对我们畜牧连的重视!工作嘛,想办法克服!王桂兰、李秀兰现在也能顶不少事了,孩子们的文化课不能落下的核心内容舒老师肯定提前安排好。”
外面的职工们听到消息,也炸开了锅。
“啥?舒老师要去师部编书了?”
“哎呦!了不得!那可是写书啊!”
“舒老师真有本事!”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隐约传来:
“编写教材?那得是多大的学问?舒老师再能干,也就是个知青,能行吗?”
“就是,别到时候说啥人家专家不听,白跑一趟。”
“一个月呢,学校的课咋办?扫盲班咋办?”
这些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舒染自己也有压力。去师部,面对的都是专家领导,她这些“土经验”能登上大雅之堂吗?她走了,这边刚有起色的教学会不会滑坡?
王大姐可不管那些,挤进办公室,拉着舒染的手激动得直晃:“舒老师!俺就知道你行!真给咱连长脸!去吧!放心去!学校有俺和秀兰呢!保证不掉链子!”
李秀兰也挤过来,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连队。孩子们听说舒老师要去远地方编书,既骄傲又舍不得,围着她问东问西。
舒染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压力中,忙着梳理手头的工作,思考如何交接,一时间也没顾上其他。
傍晚,她正在教室整理教案,许君君风风火火地背着药箱冲了进来,一把抱住舒染的胳膊,又笑又跳:“我的天!舒染!你要去师部编教材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孙处长真有眼光!”
她兴奋得像自己中了奖,但随即又垮下脸,撅起嘴:“可是要去一个月啊?那么久……你到时候见了大世面,不会嫌我土,不回来了吧?”
舒染被她逗笑了,捶了她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是去工作,又不是去享福。再说,谁能比得上咱们青春靓丽的许医生啊?”
许君君这才又笑起来,然后立刻进入医生角色,严肃地翻开药箱:“要去一个月,我得给你准备点东西!路上万一有点头疼脑热咋办?”
她不由分说地往里塞了一小瓶甘草片、几小包止痛散、一小卷绷带、甚至还有几片珍贵的消炎药,“这个!这个消炎药关键时刻才能用!记住了吗?还有,师部食堂要是吃得不习惯,胃不舒服,就吃点这个……”她又塞过来一小瓶胃药。
看着她像老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地塞东西,舒染心里暖暖的,鼻子有点酸:“好啦好啦,我是去师部,又不是去无人区,哪用带这么多。”
“有备无患!谁知道师部那帮人靠不靠谱!”许君君霸道地合上药箱搭扣,然后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问,“哎,陈远疆知道了吗?他啥反应?有没有表示点啥?”她可是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两人的进展。
舒染脸含糊道:“他能有啥反应……就那样呗。”
“就那样是哪样啊?”许君君不依不饶。
正说着,陈远疆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像是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脸色是一贯的冷硬,但看到许君君也在时,他迈进来的步伐顿了一下,眉头蹙起,像是没想到会有第三人在场。
许君君一抬头看见他,眼睛立刻亮了,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故意拉长了声音:“哟!陈干事真是稀客呀!快请进快请进!是来视察我们舒老师备战师部的准备工作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偷偷碰了碰舒染。
陈远疆的脸色更冷硬了些,他没接许君君的话茬,目光直接落在舒染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汇报工作:“听说你要去师部。”
舒染有点尴尬地瞪了许君君一眼,点点头:“嗯,刚接到的通知。”
“一个月?”他问,声音低沉。
“初步是这么定的。”舒染答。
许君君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又插嘴,语气夸张:“可不嘛!陈干事,您可得想想办法,师部的路那么远!咱们舒老师一个人去多让人不放心!”她冲舒染挤眉弄眼。
陈远疆像是完全没听见许君君的话,也可能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调侃。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旧军绿色帆布包着的东西,那帆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发白,但洗得很干净。
他直接递向舒染,动作有点快。
“拿着。”他的目光看着旁边的墙壁,就是不看她俩。
“这是什么?”舒染疑惑地接过。
许君君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快打开看看!陈干事送的肯定是好东西!”
舒染解开系着的布扣,打开帆布包,里面是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铜材质的老式望远镜。镜筒上还有轻微的磕碰痕迹,但镜头擦拭得干干净净。帆布包里还有一小块柔软的麂皮擦拭布。
“望远镜?”舒染惊讶地抬起头。
许君君也瞪大了眼睛,啧啧称奇:“望远镜!陈干事,您这可真是……别出心裁啊!”
陈远疆的视线终于转回来,落在望远镜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装备:“旧的,淘汰下来的。师部楼高,远处看得清。”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些,“遇事……登高望远,看清楚再走。”
这话说得依旧别扭,又像是提醒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审慎行事。
许君君这回没笑,反而收起了嬉闹的表情,认真地点点头:“陈干事说得对!师部情况复杂,是该多看看,看清楚了再说!这礼物好!实用!”
舒染摩挲着黄铜镜筒,“谢谢……我很喜欢。”
陈远疆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开了,
等他走远,许君君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直抖:“看见没?看见没?耳朵都红了!他陈远疆还会不好意思呢!”
舒染也被她逗得哭笑不得,看着手里的望远镜,心里那点离愁别绪被冲淡了不少。
“你就别笑话他了。”舒染嗔怪道,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我哪是笑话?我这是为你们高兴!”许君君止住笑,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啊,他这是真把你放心上了。去了师部,好好干,也别忘了时不时给咱们连里……哦不,给某些人捎个信儿回来!”她冲舒染眨眨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发那天,连里不少人都来送行。马连长、刘书记反复叮嘱:“到了师部,好好干,但也别怕,有啥事给连里打电话!”
王大姐塞给她一包煮熟的鸡蛋:“路上吃!别饿着!”
李秀兰偷偷往她包里塞了一小瓶自己做的酱菜。
孩子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告别。
舒染一一应着,心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就在她准备登上那辆通往团部转运点的破旧卡车时,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停在了连部门口。
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的战士,对着陈远疆敬了个礼:“报告陈特派员,奉命去师部运送物资,可以出发了!”
陈远疆回了个礼,然后看向舒染,语气平淡:“正好有顺路车去师部,指捎你一程,比卡车快。”
所有人都愣住了。师部的吉普车?顺路?这么巧?
舒染看向陈远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瞬间明白了,这绝不是巧合。不知道他找了什么理由,才安排了这趟“顺风车”。
马连长和刘书记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哎呀!那太好了!太好了!坐吉普车安全,快!舒老师,快上车!”
在众人的目光中,舒染拎着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吉普车的副驾驶座。车子启动,驶离连队。
她透过车窗回头望去,看见陈远疆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目光追随着车子,直到拐过弯,再也看不见。
第75章
吉普车在戈壁路上颠簸, 卷起的黄土尾随其后。
舒染攥紧车框上的把手,身子仍随着坑洼路面不断弹起又落下。
“舒老师,您坐稳些!”驾驶座上的小战士大声喊道, 声音在风噪中有些模糊,“这路就这样, 我们管它叫摇摇路,摇着摇着就到了!”
舒染勉强笑了笑,目光扫过窗外无边无际的戈壁。偶尔有几簇耐旱的骆驼刺和红柳丛掠过, 顽强地在戈壁上扎根生长。
“同志,怎么称呼您?”她提高声音问。
“我叫小李,是师部运输连的!”小战士腾出一只手正了正军帽,“陈干事特意安排我来接您!”
听到“陈干事”三个字, 舒染心头微微一动。“陈特派员……他要回师部了吗?”
“没呢!陈干事还在畜牧连那边待命。”小李熟练地打着方向盘, 避开一个深坑, “听说边境上又不太平了, 有敌特活动, 他们保卫处的都得盯紧点儿。”
舒染想起之前发生的爆炸事件和敌特破坏, 不禁皱了皱眉:“这么危险,为什么非要在畜牧连待着?师部不是更需要他吗?”
小李嘿嘿一笑:“舒老师, 这您就不懂啦!畜牧连那儿靠近边境线,最容易摸清情况。陈干事可是老边防了, 听说他当年在战场上就是侦察兵出身,最擅长在边境一带活动。师部办公室里哪能显出他的本事?”
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舒染赶紧抓住座椅。
“对不起啊舒老师, 这路就这样!”小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陈干事在师部有办公室,但他很少待那儿。我们都说他是马背上的干事, 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戈壁滩上跑。”
舒染若有所思。她回忆起陈远疆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确实不像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他为什么不好好在师部待着,非要在下面跑?”她忍不住继续探问。
小李压低了些声音:“听说是在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具体我也不清楚。保卫处的事儿,咱可不能多问。不过陈干事这人挺特别的,师部几次要调他回去,他都申请留在下面。有人说他傻,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去吃苦……”
小战士突然刹住了话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专心致志地开起车来。
舒染也不再追问,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天地交界处,一排排白杨树渐渐映入眼帘。
经过数小时的颠簸,吉普车终于驶入师部所在地。与畜牧连的简陋相比,这里俨然是个小城镇的模样。整齐的房屋排列有序,大多是土坯平房,偶尔有几栋砖瓦结构的建筑
“那是师部办公楼,去年刚盖的。”小李指着不远处一栋二层的砖楼,语气中带着自豪,“咱们师部越来越像样了!”
舒染望着那栋在21世纪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二层小楼,在当时的条件下却已是难得的现代化建筑。她不禁想起上海的高楼大厦,恍惚间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车在一排平房前停下。“舒老师,到了!这里是师部招待所,教育科的张干事会来接您。我得回去报到了!”小李利落地跳下车,帮舒染取下行李。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在门口,见到舒染立刻迎上来:“是畜牧连的舒染同志吧?我是教育科的张明,欢迎欢迎!”
与小李道别后,舒染跟着张明走进招待所。房间简单但整洁,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贴着毛主席语录。最让她惊喜的是,屋里居然通了电灯
“舒染同志,你先休息一下,下午我带你去教材编写组报到。”张明语气正式但不失热情,“你们畜牧连的扫盲工作很有特色,孙处长特别指示要好好总结经验。”
送走张明,舒染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起身走出招待所,想在师部转转。
师部驻地比畜牧连大了许多,功能分区明确。办公区、生活区、后勤仓库、农机停放场……虽然建筑简陋,但规划得井井有条。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各自忙碌着。
“同志,请问供销社在哪?”舒染拦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问道。
那人指了指东边:“顺着这条路直走,拐弯就是。”
舒染道谢后朝指示方向走去。供销社比畜牧连的大了不少,商品种类也多了些。
她注意到柜台里有铅笔和本子出售,虽然数量有限,但比畜牧连的供应好多了。
“要买点什么?”售货员问道。
舒染想了想,掏出随身带的票和钱:“要三十支铅笔和个本子。”这些是为畜牧连的孩子们买的。
提着买到的文具,舒染继续在师部转悠。
她注意到一座相对较大的建筑,门口挂着“礼堂”的牌子,里面传来排练节目的声音。想起畜牧连那简陋的工具棚教室,她不禁叹了口气。
“舒染同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舒染转身,看见杨振华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杨干事?您怎么在师部?”舒染有些惊讶。
杨振华笑着走过来:“调来师部宣传科已经半个月了。你是来参加教材编写工作的吧?”
舒染点点头:“今天刚报到。”
“太好了!畜牧连的经验值得推广,你们那个扫盲教材的创意很实用。”杨振华热情地说,“走,我带你逛逛师部。”
两人沿着师部的主路走着,杨振华介绍着各个部门的位置。
“那是师部医院,虽然设备简单,但比连队卫生室强多了。”杨振华指着一排白色的平房说,“许君君同志就是那里培训的吧?”
舒染想起许君君在简陋卫生室里忙进忙出的身影,再次感受到师部与连队条件的差异。
“师部有多少人啊?”她好奇地问。
“正式编制人员加家属大概一千多人吧,是咱们师最大的驻地了。”杨振华回答道,“不过比起内地还是差得远。想家了吗?”
舒染摇摇头:“没有,就是觉得兵团人真不容易,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扎下根来。”
杨振华感叹道:“是啊,我刚来时也不习惯。但你看——”他指向远处正在开垦的田地,“这才几年时间,戈壁滩就变了样。咱们兵团人就是有这股劲儿,让沙漠变绿洲,让荒野变良田。”
舒染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确实看到了一片片绿意盎然的农田,与周围的戈壁滩形成了鲜明对比。
中午,杨振华带舒染去了师部食堂。这里的伙食明显比连队丰富,甚至有应季蔬菜供应。
“师部有自己的温室大棚,所以在这里就算是冬天也能吃到些绿叶菜。”杨振华解释道,“不过肉食还是紧缺,一周只能吃上一两次。”
吃饭时,几个教育科的人也加入了他们。听说舒染是从畜牧连来的,大家都好奇地问起那里的扫盲工作。
“我们听说你自编了扫盲教材?能看懂票据、记工分的那种?”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感兴趣地问。
舒染点点头:“其实就是从实际需要出发,教大家最急需的知识。”
“这个思路很好!”另一个中年男子插话,“咱们以前的扫盲教材太脱离实际了,老百姓学了用不上。”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舒染悄悄观察着这些人。他们脸上没有畜牧连职工那种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痕迹,言谈举止也更像知识分子。这就是兵团的不同层面,她想,有的人在一线开荒生产,有的人在机关规划协调。
下午,舒染准时到教育科报到。孙处长亲自接待了她。
“舒染同志,欢迎你来师部。”孙处长开门见山,“你们畜牧连的扫盲工作很有特色,特别是那个实用教材的想法。这次抽调你来,就是希望你把经验总结出来,推广到全师。”
舒染有些忐忑:“孙处长,我只是做了一些尝试,可能还不成熟……”
“不成熟没关系,可以不断完善。”孙处长一挥手,“重要的是从实际需要出发。兵团的扫盲任务很重,光靠上面发的□□材不够,需要你们基层的创新。”
接下来的时间,舒染见到了教材编写组的其他成员。有师部学校的老师,有教育科的干事,还有从其他团抽调来的教学骨干。大家相互介绍后,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傍晚,舒抱着一叠资料回到招待所。一天接触下来,她感受到了师部与连队的巨大差异。这里信息更灵通,资源更丰富,但也更远离生产一线。
她不禁想起畜牧连的孩子们,不知道今天王大姐和李秀兰能不能管好课堂。
“舒染同志,等一下。”招待所的管理员,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大姐叫住了正欲上楼的她,“有你的东西,下晌就送来了。”
舒染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包核桃。包裹没有署名,但她一眼就认出那熟悉的军用布包材质。
回到房间,舒染摊开教材编写材料,开始工作。她先把在畜牧连使用的扫盲内容整理出来,然后根据孙处长的要求,增加了更多的教学案例和应用场景。
窗外,师部的灯光陆续亮起。虽然比不上21世纪城市的灯火辉煌,但比畜牧连只有零星灯光的情况好多了。
舒染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最后一抹晚霞,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仿佛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21世纪的现代都市,一个是六十年代的边疆兵团。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扎着双辫的年轻姑娘探进头来:“舒染同志吧?我是宣传科的干事小刘,杨干事让我给你送些稿纸来。”
“谢谢,放桌上就好。”舒染微笑着说。
小刘放下稿纸,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好奇地打量着舒染:“听说你是从上海来的?还在畜牧连办起了学校?”
舒染点点头:“只是个小教学点,算不上学校。”
“那也很了不起!”小刘眼中闪着敬佩的光,“我去过畜牧连,条件太艰苦了。你能在那里坚持办学,真不容易。”
两人聊了一会儿,小刘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陈干事也在畜牧连?他可是师部有名的冷面战神,没为难你吧?”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陈干事”指的是陈远疆。“没有,陈特派员很支持我们的工作。”
小刘似乎有些失望没听到什么八卦,目光不经意瞥见桌角那个打开的包裹,好奇地问了一句:“咦,卫生队那边特供的‘复方天山雪莲膏’?这可是紧俏东西,舒老师你真有门路。这药膏对大病后虚寒畏冷、关节酸痛特别管用,咱们这儿好多老同志都惦记呢,就是量太少难申请。”
舒染闻言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布包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陶瓷罐子,罐口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她心下顿时明了,这绝非招待所配备,定是有人特意送来。
“哦,可能是哪位同志暂时放这儿的吧。”舒染面上不动声色,含糊地应了一句。
小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讪讪一笑,又闲扯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门一关上,舒染立刻拿起那个小陶罐,揭开油纸封口,那股清冽的药香更加浓郁了些,膏体呈深褐色,质地细腻。
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捻开,能感觉到其中细微的药草颗粒。她想起之前大病时许君君提过,高海拔雪线附近采摘的雪莲,辅以其他几味本地药材制成的药膏,对驱寒补气、缓解劳损有奇效,但因雪莲难采、制作繁琐,只在极小范围内供应,极为难得。
罐子底下压着一小张裁切整齐的报纸边角,上面有一行刚劲有力的笔迹:“师部昼夜温差大,注意添衣。雪莲膏早晚温水送服一匙。慎风寒,节劳碌。安全须知亦重要,尤其是辨识可疑物品与人员。”
没有署名,但无需署名。
他定然是担心她大病初愈的身体受不住,才想办法弄来了这特供的药膏。
舒染按照纸条上的嘱咐,用包裹里配好的药匙挑出一小匙药膏,就着搪瓷缸里的温水服下。
药膏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甘甜和清凉,一股暖意让奔波的疲惫也稍稍缓解了些。
夜深了,舒染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吉普车的颠簸声,和那个小战士的话:“有人说他傻,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去吃苦……”
在这一刻,舒染忽然有点理解了那个男人。也许他们是一种人。都不是选择轻松的道路,而是选择值得坚持的道路。
随着夜色的深重,师部安静下来,舒染闭上眼睛,终于进入了梦乡。明天,还有更多工作等着她呢。
第76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舒染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在畜牧连的地窝子里。直到看清招待所的白灰墙壁和玻璃窗户, 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按照习惯,起床后先服了一小匙雪莲膏。药膏的清苦味在口中化开, 让她精神了不少。洗漱完毕后,她拿着搪瓷缸子去食堂打早饭。
师部的食堂比连队大了许多,打饭窗口排着几条整齐的队伍。舒染注意到这里伙食确实好一些, 早饭有玉米糊糊、白面和包谷面掺着的馍馍。一小碟咸菜,甚至还有一个鸡蛋。
“舒染同志,这里!”张明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他身边还站着几个人,都是教材编写组的成员。
舒染走过去, 大家给她让了个位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笑着问她:“舒老师, 在师部还习惯吗?比你们畜牧连条件好点吧?”
“好很多了。”舒染老实回答, “至少有电灯, 不用点煤油灯。”
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女同志接过话头:“我是三团的刘淑芳, 听说你们那儿自编的扫盲教材很实用, 今天可得好好向你请教。”
大家一边吃早饭一边聊着工作,舒染感受到一种不同于连队的氛围。这里的人们谈论的是全师范围的教育问题, 视野更开阔,但也更宏观。
早饭后, 编写组在教育科的一间办公室里开始了工作。
孙处长亲自来做了简短动员,强调这次编写的教材要“实用、易懂、接地气”。
舒染被分在基础扫盲小组, 负责编写最基础的识字部分。
她根据在畜牧连的经验, 建议从最实用的字词开始教起:“比如‘工分’、‘粮票’、‘姓名’这些,学员们马上能用上,学习积极性就高。”
刘淑芳赞同地点头:“有道理。我们团有些扫盲班从‘毛主席万岁’开始教, 虽然政治正确,但学员们学了用不上,很快就忘了。”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孙处长特意叫住舒染:“舒染同志,我记得你在畜牧连还办起了妇女扫盲班?”
“是的,孙处长。家属们也有识字的需求,比如认票据、记账目这些。”舒染回答。
孙处长点点头:“很好。下午你抽空去一趟家属工厂,看看那边的扫盲情况,给我们提供点第一手资料。”
舒染心里一动,这是个了解师部更多情况的好机会。
中午回招待所休息时,她发现房间被打扫过了,窗台上那个小瓦盆里的薄荷草被细心浇过水,长势喜人。枕头上还放着一本《兵团教育通讯》,里面有几篇关于扫盲工作的报道被人细心地折了角。
舒染拿起杂志,发现扉页上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第7页有三团扫盲经验,或可参考。——陈”
她不禁微笑。这个男人,明明远在百里之外,却仿佛无处不在。
下午,舒染按照孙处长的指示,来到师部家属工厂。
这是一排简易工棚,几十名妇女正在里面缝纫、编织、制作各种日用品。
厂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姓赵,听说舒染的来意后热情地带她参观。
“咱们厂的职工大多是从老家农村随男人来的,识字不多。厂里也组织扫盲,但效果不太好。”赵厂长实话实说。
舒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妇女们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看她,眼神中既有好奇也有戒备。她想了想,没有直接提扫盲的事,而是走到一个正在缝纫的妇女旁边。
“大姐,你这针脚真密实,怎么学的啊?”舒染笑着搭话。
那妇女愣了一下,随即自豪地说:“俺娘教的,俺娘家是鲁绣之乡的。”
“真厉害。”舒染真诚地赞叹,“我能试试吗?”
在妇女的指导下,舒染试着缝了几针,虽然笨拙但却拉近了距离。渐渐地,周围的妇女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指导她。
“舒老师,针不能这么拿……”
“线要拉匀实了……”
“哎呦,扎手了吧?快用嘴嘬嘬……”
气氛活跃起来后,舒染顺势问道:“大姐们,你们觉得学识字有用吗?”
一阵沉默后,一个年轻些的妇女小声说:“咋没用呢?上次领布票,俺就不认识字,少领了半尺,吃亏了。”
另一个妇女接话:“就是,记账也记不明白,老是错。”
舒染点点头:“那我教大家认布票上的字和记账的方法,怎么样?”
妇女们相互看看,都有些心动。赵厂长见状,立即说:“那太好了!舒老师,要不你现在就给大家上一课?”
舒染想了想:“这样吧,咱们就从布票开始学。谁有布票?拿出来咱们一起认认。”
很快,几张布票被递到舒染手中。她就在缝纫机台上,用炭块在废布头上写字,教妇女们认“棉布”、“帆布”、“尺寸”等字眼。
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平时记不住字的妇女,因为与实际需求相结合,学得出奇地快。不到一小时,大多数人都能认出布票上的关键信息了。
“舒老师,你明天还来吗?”下课时间到了,一个妇女期待地问。
舒染笑着点头:“来,明天咱们学记账的方法。”
回招待所的路上,舒染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教材编写不能脱离实际,她需要更多了解不同群体的需求。
晚饭时,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明。张明十分支持:“舒染同志,你这个思路很好。孙处长说了,编写组可以灵活安排时间,多下基层调研。”
于是,舒染制定了一个计划:每天上午参加编写组工作,下午去不同的单位调研——家属工厂、机修连、牧场、农田队……
她要把兵团各个层面的扫盲需求都摸清楚,编出真正实用的教材。
回到招待所,舒染发现房间被打扫过了,床单铺得整整齐齐,桌上的材料也被人细心整理过。最让她惊讶的是,窗台上多了一个小瓦盆,里面栽着几株绿色的植物,看上去像是某种草药。
招待所管理员正好路过,见舒染盯着那盆植物看,便解释道:“哦,那是卫生队的小战士送来的,说是叫什么薄荷草,放屋里能驱蚊虫,提神醒脑。”
舒染心下明了,这肯定又是陈远疆的安排。他人不在师部,却总能通过各种方式关照到她。
下午的工作中,舒染更加投入了。
她把自己在畜牧连教学中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还带来了学生们写的作业本给大家参考。
“看,这个孩子最初连笔都拿不稳,现在能写工整的汉字了。”舒染指着栓柱的作业本,不无自豪地说。
编写组的同志们传阅着那些用废报纸、烟盒纸写的作业,纷纷感叹基层教学的不易和成果的珍贵。
“舒染同志,你们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坚持办学,真是了不起。”教育科的一位老干事感慨道,“师部条件好,我们更应该把教材编写好,支持基层的工作。”
下班时,孙处长特意来找舒染:“舒染同志,明天我们要去师部直属学校听课调研,你准备一下,可以从基层角度给我们提提意见。”
舒染点头应下。等她回到招待所,发现枕头上放着一本旧杂志,是《人民教育》,里面有几篇文章被人细心地折了角,都是关于扫盲教学方法的。
她拿起杂志,发现扉页上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参考第35页农村扫盲经验,或可借鉴。”
第二天一早,编写组一行人来到师部直属学校调研。这是全师唯一一所完全小学,比畜牧连的启明小学规模大了许多,有十几间教室,几百名学生。
校长是个精干的中年女子,姓盛,短发,说话干脆利落。她带着大家参观校园,介绍教学情况。
舒染注意到,这里的教室虽然也是土坯房,但窗户宽大明亮,课桌椅整齐统一。最让她羡慕的是,每个教室都有一块真正的木制黑板,而不是她用的那种门板刷墨汁的替代品。
“我们有五位专职教师,都是师范学校毕业的。”盛校长自豪地介绍,“课程设置按照国家教学大纲,语文、算术、政治、体育、音乐都有。”
听课环节,舒染选择了一年级的语文课。
教师是个年轻的姑娘,讲课条理清晰,学生们跟着朗读课文,声音整齐响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有序。
但舒染也注意到一些问题。
课堂上,老师主要采用灌输式教学,孩子们被动接受,很少有机会发言互动。教学内容也比较脱离实际,课文中都是“工厂”、“火车”这些边疆孩子们没见过的事物。
课后座谈时,盛校长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其他人都客气地表示称赞,只有舒染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盛校长,课堂教学很规范,但我有个建议不知是否恰当。”舒染谨慎地说,“课文内容是否可以考虑更贴近兵团孩子们的生活实际?比如咱们这里的牧场、农田、拖拉机,这些才是孩子们熟悉的事物。”——
作者有话说:这段时间开学事务繁杂,加上作者君不争气的嗓子发炎要打针,可能更新的时间晚了一点,字数也没那么勤奋了[捂脸笑哭],还请读者家人们见谅啊~~[求求你了]
第77章
盛校长愣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有人会提出批评意见。但她很快恢复笑容:“舒老师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们用的是全国□□材,不好随便改动啊。”
“可以在教学中适当补充一些本地内容,”舒染建议道, “比如教‘羊’字时,可以讲讲兵团牧场的羊群;教‘耕’字时, 可以带孩子们看看拖拉机耕地。这样孩子们更容易理解,也更有兴趣学。”
教育科的张明点头赞同:“舒染同志的建议很好。我们正在编写的扫盲教材就注重实用性,直属学校也可以借鉴这个思路。”
盛校长若有所思:“确实, 有时候孩子们学得没劲,可能就是觉得课文离他们太远了。”
中午在学校食堂用餐时,舒染注意到一个现象:学生们按班级整齐排队打饭,吃饭时也很安静, 但几乎没有人说话交流, 气氛有些压抑。
她想起畜牧连的孩子们, 虽然条件艰苦, 但吃饭时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分享彼此的见闻和快乐。那种活泼生机, 在这里似乎被束缚住了。
下午,编写组与直属学校的教师们座谈交流。舒染分享了畜牧连的教学经验, 特别是如何利用有限资源开展教学的方法。
“我们用石灰块当粉笔,用沙地练字, 用废纸装订作业本……”舒染讲着这些艰苦条件下的创新,发现那些师范毕业的教师们听得十分专注。
“舒老师, 你们没有教具, 怎么上算术课呢?”一个年轻教师好奇地问。
舒染笑了:“我们有天然教具啊!用小石子学计数,用红柳枝比长短,用脚步量距离。孩子们反而觉得这样学更有趣。”
座谈结束后, 几位教师围住舒染,继续请教各种问题。他们似乎对这些来自基层的土办法很感兴趣。
回去的路上,张明对舒染说:“你今天提的意见很中肯,盛校长后来私下跟我说,确实给了她很多启发。教育不能脱离实际,这点很重要。”
舒染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白杨林,心中感慨万千。师部直属学校条件比较好,但却少了些畜牧连那种鲜活的生命力;而畜牧连虽然有活力,却又缺乏必要的资源和规范。或许理想的教育,应该是二者的结合。
晚上回到招待所,舒染发现房间里又多了一本书——《新疆常见植物图鉴》,书中夹着一枚胡杨树叶书签。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送的。
翻开书,她看到有关薄荷草的那一页被折了角,上面详细记载了其药用价值和栽培方法。
她推开窗户,晚风送来远处田地里作物的气息。师部的夜晚比畜牧连安静许多,没有风声呼啸,没有狗吠阵阵,只有偶尔传来的巡逻的脚步声。
舒染拿出信纸,开始给畜牧连的同志们写信。她告诉王大姐和李秀兰师部的情况,询问学校近况,还特意嘱咐她们注意身体,别太劳累。
写完后,她服下雪莲膏,感觉一天的疲劳渐渐消散。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清辉正洒在窗台上的薄荷草上。
她想着,得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好,带回畜牧连去。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舒染已经适应了师部的生活节奏。每天上午,她在编写组与同志们讨论教材框架和内容;下午,则去各个单位调研,收集第一手资料。
她的调研笔记记得密密麻麻:机修连的职工需要认机械零件名称和说明书;牧工需要认牲畜疾病症状和药名;农田队的需要认种子、化肥标签……
这些实地调研的经验,让舒染在编写组中的发言越来越有分量。
“我们不能用教城里孩子的方法教兵团职工。”在一次讨论会上,舒染大胆提出意见,“比如这个例句小明坐电车去上学,咱们这儿哪有电车?不如改成大壮赶马车去上工更贴切。”
编写组里一位从师范学院调来的老师不以为然:“教材应当规范统一,不能太土气。”
舒染不急不躁地回应:“李老师,教育首先要让学员听得懂、用得上。我在家属工厂试过,教‘布票’、‘尺寸’这些词,妇女们一学就会;但教‘电车’、‘电影院’,她们既没见过,也用不上,转眼就忘了。”
孙处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舒染同志说得有道理。我们的教材要立足兵团实际。”
会后,孙处长特意留下舒染:“舒染同志,你的基层经验很宝贵。这样吧,从下周开始,你负责带一个小组,专门编写实用扫盲模块。”
这个任命让舒染有些意外。编写组里资历比她老、学历比她高的大有人在,让她一个基层来的知青带队,恐怕有人不服。
果然,消息传开后,组里议论纷纷。有人公开质疑:“舒染同志确实有基层经验,但教材编写需要专业教育理论指导啊。”
舒染不争不辩,而是用实际行动说话。她带着小组同志下连队、进工厂,让每个人都亲身感受基层的实际情况。
她还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次“教学体验日”,请编写组的同志们去教不同群体的学员。
结果,那些理论功底扎实的老师们在面对真正的文盲学员时,反而不知从何教起;而舒染却能用最朴素的方法,让学员很快掌握实用字词。
一次,舒染带组员去牧场调研时,正好遇到兽医给羊群打防疫针。她立即抓住机会,请兽医帮忙教大家认药瓶上的字和使用说明。
“这是‘青霉素’,这是‘剂量’,这是‘注射’……”兽医一边操作一边解释。
牧工们围拢过来,看得格外认真。一个老牧工感慨道:“要是早认得这些字,去年俺那十几只羊就不会病死了。”
回程的路上,原本对舒染最有意见的李老师主动说:“舒染同志,今天我受益匪浅啊。确实,教育不能脱离实际。”
舒染笑笑:“李老师,您的理论功底深厚,咱们结合起来,一定能编出好教材。”
就这样,舒染负责的实用扫盲模块也进展顺利,总结出了许多针对不同群体的教学方法。
一天,舒染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调研资料穿过师部教育科的院子,正准备送去孙处长办公室,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两个人。
是张明和另一位教育科的干事老赵,两人正站在一株白杨树下低声交谈,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靠近。
“……孙处长真是这个意思?”老赵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
张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但舒染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亲口说的……难得的人才……想方设法留住……”
舒染下意识停住脚步,屏息凝神。
“但她是畜牧连的人,马连长能放?”老赵问道。
“所以才要想方设法嘛。”张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孙处长说了,教育科正缺这样有基层经验又会动脑子的人。你看她来的这半个月,提出的那些点子,哪个不实用?”
老赵咂咂嘴:“这倒也是。那本实用扫盲手册的初稿我看了,确实比咱们之前编的强不少。不过我看那姑娘心气挺高,未必愿意留下来。”
“所以要想办法啊。待遇好一点,条件好一点,再让她带个项目……年轻人嘛,总有追求进步的心思。”张明顿了顿,“再说了,师部怎么说也比畜牧连强吧?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脚步声响起,似乎两人正要离开。舒染忙后退几步,假装刚从另一边走过来。
“张干事,赵干事。”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怀里那摞资料抱得稳稳的。
“哟,舒染同志啊。”张明脸上立刻堆起专业的笑容,“这是要去哪?”
“给孙处长送材料。”舒染答道,目光不经意般扫过两人的表情。
老赵轻咳一声:“快去吧,孙处长刚才还问起你呢。”
舒染点点头,从两人身边走过。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但始终没有回头。
走到孙处长办公室门口,敲响了门。心里却还在回想着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原来上面已经在打算盘要留她了。
“请进。”里面传来孙处长沉稳的声音。
舒染推门而入。孙处长的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兵团地图和毛主席像。孙处长正伏案批阅文件,见她进来,摘下老花镜,露出和蔼的笑容。
“舒染同志啊,来得正好。坐。”孙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舒染将材料放在桌上,依言坐下。
“孙处长,这是您要的调研材料汇总,还有实用扫盲模块的初稿。”她将材料轻轻推过去。
孙处长接过材料,却没有立即翻看,而是打量了舒染一会儿,才开口:“舒染同志,这半个月来,你的表现很出色啊。教材编写组反馈很好,说你提出的建议都很实用,特别是那个分群体扫盲的思路,很有创新性。”
舒染知道正题要来了,她谦逊地笑笑:“孙处长过奖了。我只是把基层的实际需求反映上来而已。”
“不,不只是反映需求。”孙处长摆摆手,翻开那份实用扫盲模块初稿,“你看这里,针对牧工的教学方法,针对家属工厂女工的教学内容,都很有针对性。这不是简单的反映需求,这是有思考、有创新的。”
他合上材料,身体微微前倾:“舒染同志,师部教育科正需要你这样既有基层经验又有创新思维的人才。你有没有考虑过,留在师部工作?”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孙处长这么说,舒染的心里还是很激动。说不心动是假的——师部的条件比畜牧连好太多,有电灯,有相对充足的物资,有更多学习和交流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职业上的认可和提升。
但她马上想到了畜牧连:那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们,刚刚起步的妇女扫盲班,破旧却充满生机的工具棚教室……还有王大姐、李秀兰、许君君……
“孙处长,我很感激您的认可。”舒染斟酌着词句,“但畜牧连的工作才刚刚起步,孩子们还需要我……”
孙处长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微微一笑:“我理解你对畜牧连的感情。但你要从更大的格局想问题。在师部,你的经验和能力可以惠及全师,而不仅仅是一个畜牧连。你看,”他拿起那份材料,“这套教材如果推广开来,能帮助多少兵团职工扫盲?这比你一个人在畜牧连的影响大得多。”
舒染不得不承认孙处长说得有道理。在师部平台更大,能发挥的作用也更大。而且说实话,谁不想生活条件好一点呢?
见她犹豫,孙处长又加了一把火:“教育科正在筹备一个全师扫盲推广项目,需要一个有基层经验的人牵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这个项目可以由你负责。职称和待遇上,也会相应提高。”
舒染的心跳得更快了。负责全师的项目,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但与此同时,她眼前浮现出阿迪力、阿依曼那些孩子们的面孔,想起他们第一次学会写自己名字时欣喜的表情。
“孙处长,我……”舒染深吸一口气,“我很感谢您的赏识,也知道在师部平台更大。但畜牧连的孩子们和妇女扫盲班都刚刚起步,我突然离开的话,工作可能会断层。能不能让我先回去把那边的工作交接好,培养个接替的人?”
孙处长沉吟片刻,点点头:“你这个考虑很负责任。这样吧,你先继续完成教材编写工作,同时物色一个能接替你的人选。等教材编写完成后,你再回畜牧连做交接,然后调来师部。如何?”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舒染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心里既有一丝窃喜,毕竟这是上级的认可和职业发展的机会,又有一丝愧疚,感觉自己像是抛弃了畜牧连的孩子们。
“好的,孙处长。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并尽快物色接替人选。”舒染最终说道。
孙处长满意地笑了:“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工作吧,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张明说。”
走出孙处长办公室,舒染的心情复杂极了。阳光照在师部整洁的院子里,几个工作人员匆匆走过,向她点头致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序安宁,与畜牧连的风沙和简陋形成鲜明对比。
她确实想要更好的工作环境,更大的发展平台,这是人之常情。但一想到要离开那些她一手教起来的孩子们,心里就堵得难受。
“舒老师,孙处长找你什么事啊?”张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容可掬地问。
舒染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就是问问教材编写的进度。”
张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哦,是吗?孙处长很赏识你啊,好好干。”
舒染点点头,心情复杂的向编写组办公室走去。
第78章
接下来的几天, 舒染瞧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照旧一清早就到编写组那间办公室报到,照旧埋首在一桌摊开的资料和稿纸里。
别人讨论时, 她听得更仔细,问得也更具体。晌午吃饭, 她常常端着搪瓷缸子,一边啃着包谷馍,一边还跟不同桌的人打听各团各连扫盲碰上的稀奇古怪的难题, 拿个小本本不时记上两笔。
到了下班时间,招待所那间小屋的灯总是亮到很晚。她伏在木桌上把从畜牧连带来的旧笔记本摊开,又将这几日在师部收集的新纸片、记录的心得,一份份铺排好。
窗台上那盆薄荷草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她凝神想着, 笔尖在纸张上沙沙移动, 将启明小学怎样从无到有办起来, 妇女扫盲班怎么摸石头过河, 遇到了哪些困难, 又是怎样用土办法解决的,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细细捋清楚。
她还试着画了几张表, 想把学生怎么进步、妇女们认得了多少字能派上什么用场,都弄得明明白白。
最后, 她另起几张纸,写下了心里翻腾了好些天的念头——如果不止步于畜牧连, 还能做点什么?她管这个叫“初步构想”, 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写完了又仔细誊抄一遍。
厚厚一沓材料整理好了, 她用针线在边上粗粗地缝了几针,免得散乱。捏着这份笔记,她没直接去找孙处长,而是先拐去了宣传科。
找到杨振华时,他正对着墙上的宣传画稿比比划划。
舒染等了一会儿,才凑上前,声音放得轻缓:“杨干事,您这会儿忙吗?有个事儿想麻烦您。”
杨振华回过头,推了推眼镜,笑道:“舒染同志啊,什么事?你说。”
舒染把手里那沓手订的材料递过去,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我胡乱整理了点儿在畜牧连干活的心得,还有几点不成熟的想法。您是搞宣传的,经多见广,笔头子也硬,能帮我瞅瞅不?主要怕这里头思路不清爽,或者犯了什么原则上的糊涂,那就不好了。就当是帮我看看文书格式,把把关。”
杨振华接过材料,说了声“好,我看看”,便坐到桌边翻看起来。
起初他只是随意浏览,但看着看着,神色就专注起来,不时往前翻几页,手指头在某几行字上点点。
看到最后那部分构想时,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舒染同志!你这哪是简单的工作总结啊!这分明……分明就是一份很有价值的基层教育实践蓝图嘛!你看这里,‘以点带面’,‘重点扶持基层教学点’,‘师部指导和基层创新拧成一股绳’!这思路太清楚了,法子也实在,我看行得通!”
舒染苦笑一下,摆摆手:“杨干事,您可别夸了,什么蓝图不蓝图的,就是被畜牧连的实际困难逼出来的些土招数,上不得大台面。不瞒您说,”
她声音压低了些,透出点为难,“孙处长是看得起我,想让我留在师部。可我这心里……实在是放不下连里刚有点模样的那摊子。那些孩子,那些大姐大嫂,刚觉得识字有点用处,眼睛里头刚有点光,我要是这时候甩手走了,这……我狠不下这个心。但组织上的安排,我……”
话不用说完,杨振华立刻明白了她的处境和来意。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在那份材料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明白了。孙处长爱才,想调你上来,这没错,师部也确实需要你这样从下面上来、有实在经验的人。但你有这样的顾虑是正常的!基层刚点燃的火种,最怕的就是一阵风给吹灭了。”
他顿了顿,给出主意,“这样,你这材料写得挺好,我帮你再看看措辞格式。然后你自个儿直接拿去给孙处长,就照你现在想的,大胆汇报!我呢,也找合适的机会,从侧面反映一下,说明培养一个扎根基层的典型多么不容易,巩固好了,它的带动作用可比单纯调一个人上来大得多。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调动核心的人,而是要给这样的的支持!”
舒染捏着那份用针线粗粗缝好的报告,站在孙处长办公室门外,敲响了那扇木门。
“请进。”里面传来孙处长沉稳的声音。
推开门,孙处长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上批阅文件,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她,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舒染同志啊,坐。有事?”
“处长,您上次让我多调研,多思考,”舒染坐下,将那份厚厚的报告双手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我这几天结合在师部学的,还有在畜牧连干的,整理了一份总结,还有……还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想请您批评指正。”
孙处长“哦”了一声,放下笔,拿起报告。封面是舒染用稍硬的纸自己糊的,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标题。他翻开封皮,里面是条理清晰的文字,还有手绘的表格,字迹一笔一划,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
屋里很静,只有孙处长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拖拉机的轰鸣。
舒染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眼睛时不时悄悄瞟一眼孙处长的表情,试图从那副老花镜后面看出点端倪。
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孙处长看得很仔细,有时在某一行停留片刻,有时手指无意识地敲一下桌面。看到后面那部分初步构想时,他忽然轻轻“啧”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
舒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孙处长拿起桌上的红色铅笔,在那页空白处划了一道杠。舒染的心提了起来,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见他又翻回前面一页,对照着看了看,接着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继续往下看,那眉头却渐渐舒展开了。
终于,他合上报告,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目光落在舒染身上,看不出喜怒:“舒染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愿意来师部工作?”
舒染挺直了背,手心又在冒汗,但话却说得清晰:“处长,我非常感激组织的信任。在师部这些天,我学到了很多,也更明白咱们兵团教育工作的意义。正因如此,我觉得……个人发展是小事,能把基层那点刚刚摸索出来的经验巩固好、发展好,才是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畜牧连的启明小学和扫盲班,现在就像刚破土的苗,看着弱,但很有希望。它是在实际困难里逼出来的试点,要是这时候我把根拔了换地方,这苗可能就蔫了,这点经验也就半途而废。我觉得,这太可惜了。”
“所以呢?”孙处长手指点着那份报告,“你的想法是?”
舒染感觉喉咙有点干,但她还是把琢磨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处长,我想请求组织,能不能允许我回畜牧连,踏踏实实把那个点搞好,把它建成一个基层教育示范点?”
她语速加快了些:“同时,我可以兼任师部教育科的联络员或者特约调研员!这样,我既能扎在基层,把试点做实,又能及时把下面的情况和经验带上来,协助科里制定更贴合实际的政策和教材。师部有会议、培训,我保证随叫随到,绝不耽误。我觉得……这样或许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说完,她屏住呼吸,看着孙处长。
孙处长没立刻说话,他又拿起那份报告,翻到构想部分,手指点着其中几行字,半晌,忽然笑了一下,抬头看她,目光里带着点审视,又有点了然:“定期组织基层教师来师部交流,推广试点经验……舒染同志,你这心思,不止是守着畜牧连那一亩三分地啊。你是想从畜牧连起步,撬动更多资源,干更大的事?”
舒染的心稍稍落下一点,知道孙处长明白了她的意图,脸上有点发热,老实承认:“处长,我只是觉得,一个好法子如果能成,就该让更多地方受益。但我得先回去,把它做实做漂亮了。我需要时间,也需要机会留在那儿。”
孙处长站起身,背着手在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他走到墙上那幅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一锤定音:“好!我看你这个思路,比单纯调一个人上来更有价值,更有用!就按你说的办!师部会正式下文,把你们那的小学列为重点基层教育示范点,该有的支持,都会考虑!你就给我搞出个样子来!同时,兼任教育科特约调研员,定期汇报!我会要求畜牧连全力配合你工作!”
他走到舒染面前,目光带着赏识:“舒染,这把担子不轻,甚至比你单纯在师部坐办公室要难得多!你给我拿出在底下那股劲儿来,把这个示范点,办成真正的样板!需要什么支持,打报告,直接找我!”
时间一天天过去,舒染在师部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她负责的实用扫盲模块已经初具雏形,得到了编写组的一致好评。
更让她高兴的是,她调研过的那些单位纷纷传来好消息:家属工厂的妇女们已经能认全各种票证;机修连的职工能看懂简单的说明书;牧工们也能辨认常见的兽药名称了……
这些成果反过来又为教材编写提供了更多实例和支持。舒染别出心裁地提出,教材中可以加入一些兵团生活的插图,比如拖拉机、坎土曼、牧羊犬等,让学员更容易理解。
“这个主意好!”孙处长十分赞赏,“我让宣传科的同志配合你们,找会画画的来帮忙。”
让舒染意外的是,杨振华主动请缨来帮忙画插图。他的画功不错,很快就根据舒染的描述画出了一些生动形象的插图。
“舒染同志,你看这只牧羊犬像不像?”杨振华拿着刚画好的插图问。
舒染端详着画中威猛的牧羊犬,突然想起什么:“杨干事,你能不能画一个带着牧羊犬的牧民?最好能表现出牧羊犬帮助牧民守护羊群的场景。”
杨振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舒染的用意:“好主意!这样既能教‘牧羊犬’这个词,又能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守护集体财产嘛!”
两人相视而笑,合作越发默契。
一天下班后,杨振华又来找舒染:“舒染同志,宣传科新到了一批电影胶片,晚上在礼堂放映,一起去看看吧?”
舒染正要找借口推辞,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舒老师恐怕没空,她答应今晚帮我整理牧区调研资料。”
舒染惊讶地回头,看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风尘仆仆,似乎刚出差回来。
杨振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陈干事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陈远疆淡淡地说:“刚回来。师部有紧急会议。”
他的目光转向舒染,语气缓和了些,“舒老师,资料今晚能整理好吗?明天孙处长要用。”
舒染会意,连忙点头:“能,我马上就开始整理。”
杨振华看看两人,只好摊开手笑笑:“那你们忙,改天再看电影吧。”
等杨振华走远,舒染才松了口气:“陈特派员,谢谢你解围。”
陈远疆看着她:“在师部还习惯吗?”
“挺好的,学到了很多东西。”舒染回答,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谢谢你送的雪莲膏和薄荷草,很管用。”
陈远疆微微点头:“戈壁风冷,注意身体。”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听说孙处长想留你在师部?”
舒染惊讶于他的消息灵通:“是的,但我没答应。”
陈远疆沉默片刻,说:“师部平台大,机会多。但从基层成长起来的干部,根基更扎实。”
这话说得含蓄,但舒染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舒染轻声说,“畜牧连不是我的跳板,但我的能力也需要在更好的平台施展……总之我不仅仅是为自己。”
陈远疆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严肃:“我还要去开会,先走了。”
第79章
接下来的日子, 舒染更加专注于工作。她发现陈远疆虽然人在师部,但似乎格外忙碌,经常不见人影。偶尔遇见, 他也总是行色匆匆,最多点头致意。
为期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教材编写工作接近尾声。舒染负责的模块最先完成,得到了孙处长的高度评价。
舒染离开师部的前一天下午。办公室里弥漫着下班前略显松弛的气氛,但同时又有一丝忙碌。
舒染拿着几张需要盖章的表格和一份孙处长批阅过的示范点建设初步方案, 找到了张明干事。其他几个干事也在各自忙着整理文件、装订材料。
“张干事,这些手续麻烦您帮我办一下,我明天一早就回畜牧连了。”舒染将材料递过去。
张明接过材料,一边翻看一边感叹:“小舒啊, 你是真舍得放下师部这电灯电话, 回畜牧连吃沙子去?孙处长可是真看重你, 这特约调研员的身份, 可不是谁都有的。”
他的话里带着点不解, 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旁边一位正在嗑瓜子的女干事也抬起头, 好奇地看向舒染。
舒染笑了笑,拿起桌上一本《兵团教育通讯》塞进自己的帆布挎包里, 动作利落:“张干事,瞧您说的。孙处长给了我这么大信任, 让我把畜牧连搞成示范点,我要是搞不好, 哪有脸回来见您和处长?我这不是离开师部, 是换个战场给师部干活儿去了。”
她的话里带着轻松的调侃,但意思很明白,她的工作仍是师部工作的一部分。
“那倒也是。”张明点点头, 拿出公章,哈了口气,在介绍信上用力按了一下,“喏,手续齐了。这特约调研员的证件你可收好了,以后每月回来开会、报材料,都得用这个进出大院。”
他将一个小红本递给舒染,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处长交代了,每月头一个周三,是你回科里述职的日子,交通问题由科里协调解决,你可必须准时到。”
旁边那位嗑瓜子的女干事插话道:“每月都能回来啊?那挺好!小舒,下次回来记得多跟我们讲讲底下的事儿,可比看报告有意思多了。处长还说了,等明年开春,教材修订工作全面启动,肯定得把你调回来集中办公一段时间,你这基层专家可不能缺席!”
她这话说得随意,却透露出重要的信息——舒染不仅每月要回来,更有需要她回师部参与的重要任务在规划中。
舒染心里有了底,笑容更踏实了些:“一定一定。我回去就把基层碰到的新问题、好办法都记下来,下次回来好好跟各位领导、老师汇报。”她特意用了“回来”这个词。
张明也笑了,语气缓和许多,“行了,知道你心气高,想干实事。回去好好干,给咱们教育科长长脸!有啥困难,随时写信或者打电话回来。处长可是发了话,示范点的困难,就是咱们科里的困难。”
他指了指墙角那台老式手摇电话机,“电话线虽然时好时坏,但总能碰上线的时候。”
“哎!谢谢张干事,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舒染诚恳地道谢,将办好的手续和那份方案仔细收好。
离开办公室时,夕阳正好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舒染听到身后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这姑娘,是个能干事的……”
“处长眼光毒啊,放下去磨一磨,将来回来更能挑大梁……”
“……等着看吧,畜牧连那个点,说不定真能搞出点名堂……”
*
就在舒染第二天就能回畜牧连时,一个意外消息传来:兵团司令部要举办全兵团教育工作会议,孙处长决定带舒染一起去参加,让她介绍基层扫盲经验。
“会议为期一周,结束后你再回畜牧连。”孙处长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能让你的经验在全兵团推广。”
舒染算算时间,这样一来,她在师部待的时间就要超过一个月了。她惦记畜牧连的工作,但又不好推辞这个重要任务。
让她意外的是,陈远疆也要去参加那个会议,作为保卫处的代表。
出发前夜,舒染正在房间整理汇报材料,敲门声响起。她开门一看,是陈远疆。
“陈干事?请进。”舒染有些意外。
陈远疆没有进屋,只是递给她一个小布包:“明天路上用得上。”
舒染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布鞋,比一般的布鞋厚实许多,显然是特意为长途行走准备的。
“这……”舒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兵团司令部路程远,省得拖慢队伍。”陈远疆语气有些生硬,“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
舒染犹豫着接过,发现尺寸分毫不差,心中一凛,抬眼看他。陈远疆已别过脸去,耳根微红。
舒染赶紧从包里翻出钱递交给他:“多谢陈干事关心,这鞋就算是我买的。”
陈远疆摆摆手,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别有心理压力,这是组织对女同志的照顾。”
陈远疆走后,舒染试了试布鞋,大小正合适。
她把新鞋放在床头,拿起教材编写最终稿翻阅。
窗外,月光如水。舒染想起明天就要开始的新的旅程,心中充满期待。她一定要把这次会议的经验学好,带回畜牧连去。
天未亮透,师部大院已响起引擎的轰鸣声。一辆军绿色的老式解放卡车等待着,驾驶室里坐着司机和孙处长。车厢里已经堆了些物资和几个人的行李。
舒染背着挎包,拎着装有汇报材料的小木箱赶来,看到陈远疆已经在了。他正和司机低声确认着什么,一身军装,身姿笔挺,脚上是半旧的翻毛皮鞋。
看到舒染,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脚上那双新布鞋上停留了一瞬,便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木箱。
“路况复杂,箱子固定好。”他解释了一句,动作利落地将箱子绑死在车厢最稳当的位置。
同行的还有教育科另一位老干事。四人挤进驾驶室,孙处长坐副驾,舒染和陈远疆、老干事挤在后排。
空间狭小,颠簸起来难免磕碰。舒染尽量缩着身子,陈远疆则一手撑在车窗上方,尽量为她隔出多一点空间。
卡车驶出师部,很快投入茫茫戈壁。开始时还有简易公路,后来就多是车辙压出的便道。车厢内弥漫着汽油味和尘土味。颠簸极其剧烈,人被抛起又落下。
老干事很快晕车,脸色发白。孙处长年纪大了,也显疲态。
陈远疆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姜片,含着会好些。”他备着这类小东西,显得经验丰富。
他似乎早已习惯,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窗外起伏的荒原。
中途在一个兵站休息、加油。陈远疆拿出一个新军用水壶,递给舒染:“喝点水,润润。后面更干。”又对孙处长说,“处长,下来活动一下,还有大半程。”
陈远疆与兵站工作人员简短交谈,对方态度熟稔中带着敬意:“陈干事,又跑这条线?最近前面一段路不太平,小心些。”
陈远疆点点头:“知道,例行公事。”
舒染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疑窦稍解。原来他对路途的熟悉和细致准备,源于经常往返和处理不太平的事务,这似乎是他的工作常态。
舒染喝了一口,是淡淡的甘草水,微甜,很好地缓解了干燥。
再次出发时,陈远疆对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对老干事说:“老李,你坐前面透透气,我换后面去。”
于是,陈远疆和舒染爬上了颠簸得更厉害的后车厢,靠着行李堆坐下。这里视野开阔,但风沙也更大。
陈远疆递给她一条军用毛巾:“蒙住口鼻。”
巨大的风声和引擎声让交谈变得困难,但偶尔的视线交汇,却有种安静感。他时不时指向远处,告诉她那是什么山,哪条河谷,曾经发生过什么,语气平淡得像在念报告。
舒染听着,却从中捕捉到信息:他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远超普通干部,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洞察。
舒染发现,当他谈起这片土地时,那冷硬的侧脸会微微松动。
天色渐晚,气温骤降。他们在一个较大的兵站歇脚。兵站条件简陋,通铺土炕,男女分住。晚饭是热腾腾的汤面和烤馍。
舒染发现陈远疆几乎没怎么吃,而是和兵站的人低声交谈,又出去检查了车辆情况。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个小布包,递给舒染:“兵站卫生员给的,女同志怕凉,垫着点。”里面是些旧棉絮。
舒染接过道谢,心想着这是真的组织的关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特别关注呢?
夜里,她确实听到外面有低语和脚步声,像是陈远疆在和守卫交谈。她有点恍惚、仿佛之前种种不是他特殊的关注,而是他保卫干部的身份,这或许是他职责所在的安全巡视,自己只是恰好在被巡视范围内。
夜里,舒染果然被土炕的凉气冷得有些睡不着,垫了棉絮才好些。隐约听到外面似乎有动静和低语声,像是陈远疆和兵站守卫在巡夜。
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
下午,天气突变,狂风卷着沙石砸向车窗,能见度极低。司机艰难减速。
忽然,车子猛地一颠,停了下来。司机下车查看,回来脸色不好:“麻烦了,右后轮陷进沙坑,爆胎了。”
戈壁滩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孙处长和老干事面露忧色。
陈远疆没有丝毫犹豫,脱下外衣裹住头脸,跳下车:“老张,拿千斤顶和备胎。舒染,你下来,帮我打手电扶稳。处长,你们在车上等着,别下来吃沙子。”
风沙打得人生疼。舒染紧紧扶着手电,光线在风中摇曳。陈远疆跪在沙地里,动作麻利而沉稳地操作着,每一个指令都清晰简短:“光,左边一点。”“扳手。”
更换过程并不顺利,螺丝锈住,风沙不断淹没工具。舒染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手上鼓起的青筋,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她努力稳住手电,尽量为他提供一点微弱的帮助。
终于换好备胎,两人都成了土人。回到车上,陈远疆第一件事是拿起水壶递给满脸沙土的舒染:“漱漱口。”
舒染没有立刻接,而是看了一眼他被沙石划伤的手背,才接过水壶,低声道:“你自己也处理一下。”
陈远疆明显顿了一下,才“嗯”了一声,接过水壶时避开了她的目光。
第80章
历经近三天的颠簸, 当卡车终于驶入兵团司令部所在地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司令部所在的城区景象自然比师部和连队繁华许多,房屋增多, 街上行人的衣着也略显多样,但依然充满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简朴和建设气息。
车子直接开往会议安排的招待所。那是一栋灰色的三层苏式建筑, 显得颇为气派。
下车时,陈远疆率先拎下舒染的木箱,递给她时, 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会议期间,遵守纪律,注意安全。有问题可按程序找会务组,或……告知孙处长。”他顿了顿, 又补充道, “晚上尽量不要单独外出。”
舒染抬头, 撞见他深邃的目光, 那里面有关切, 有责任, 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但很快被惯常的冷静覆盖。
她坦然接过箱子, “谢谢陈干事提醒,我会注意。这次旅途, 也辛苦你了。”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转身去拿自己的行李。
孙处长安排大家入住。舒染分到一个双人间, 同屋的是另一个师的一位女代表。房间里有简单的家具,甚至还有一台拨号电话。
舒染放下行李,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各师代表,心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好奇和对会议的期待。
她转身开始整理行李,准备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的会议。
兵团司令部的大礼堂比舒染想象的要简朴许多。
墙壁是用黄泥抹平的,上面挂着几幅标语,屋顶裸露着木梁,长长的木条椅排列整齐。但这里通电,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主席台,台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红布,已经比舒染经历过的任何会议场合都要正式。
来自全兵团各师、各团的代表陆续入场,按照事先划分的区域就坐。
舒染跟着孙处长,找到他们师部的位置——中间偏后。她小心地将装有发言稿和实物教具的布包放在膝上,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别紧张,”孙处长低声道,“就把你在畜牧连做的讲出来就行。”
舒染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向会场后方。
她看到了陈远疆。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与两三个同样气质精干的同志在一起。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他微微侧头,正听着身旁的人低声说话,眼神却扫视着整个会场,从入口到窗户,从主席台到台下代表,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当他的目光扫过舒染所在区域时,几乎没有停留,便自然地移开,继续他的巡视。那是一种全然的职业性的警觉,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色彩。
舒染却因这一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会议在开始。领导讲话,语气充满着建设边疆的宏观考量。台下的人们认真记录,偶尔鼓掌。
轮到各师代表汇报时,气氛变得更为严谨,但也充斥着各种术语。
舒染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盖上的布包。这些汇报与她带来的土办法大相径庭。
终于,主持人口中念出了:“下面,请X师畜牧连扫盲示范点负责人,舒染同志,介绍基层扫盲工作经验。”
舒染深吸一口气,在孙处长鼓励的目光中,起身走向主席台。她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年轻的女性,来自最基层的连队。她也能感觉到,后方那道原本匀速巡视的目光,似乎有瞬间的凝定。
站到讲台后,她发现话筒是坏的,只好提高嗓音。
“各位领导,同志们,我是舒染。我不是什么专家,就是在畜牧连和职工、家属、孩子们一起,摸着石头过河,搞扫盲工作。”
她的话音落下,台下有轻微的骚动。这种开场白,简直太不规范了。
舒染不为所动,她从布包里先拿出几本用废报纸、牛皮纸甚至香烟盒装订成的作业本,高高举起:“这是我们连队孩子写的字。最开始,纸是捡来的,笔是木头棍子烧的炭条。但我们的孩子们,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简单的工分了。”
接着,她又拿出几本妇女们记的账本,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物品图形:“这是我们家属工厂大姐们记的豆腐账,一开始只会画圈,现在能写出大部分的物品名称了。”
最后,她展示了几张杨振华帮忙拍的模糊照片——孩子们在地上写字,妇女们在灶台边认票据。
“我们没什么高深理论,就认一个理:学的东西,得马上能用上!教牧工,就先认兽药名字;教家属,就先认布票、油票;教孩子,就从名字、工数学起。法子土,见效慢,但基础打得牢!”
她讲了一个个具体的小故事:孩子如何第一次工分算对了激动得哭,妇女们,如何第一次独自看懂领粮条,少数民族孩子如何用刚学的汉字给家人写信……没有空话,全是鲜活的人和事。
台下安静极了。许多基层代表的眼神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
前排几位机关干部模样的代表则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太不上台面。舒染注意到,那位坐在主位的老者,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前倾,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目光落在她展示的东西上。
她的发言结束时,台下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远比之前热烈的掌声,尤其是来自基层区域的掌声,格外真诚。
舒染鞠躬下台,回到座位,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孙处长悄悄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午休时,代表们分散在礼堂周围休息、交流。舒染心里还惦记着下午可能有的提问环节,独自一人走到礼堂侧面一处相对安静的红柳丛旁,拿出发言稿,想再梳理一下思路。
一想到可能会被那些理论水平高的代表提问,她不禁有些焦虑。
就在这时,她看见陈远疆和一名穿着司令部保卫处制服的中年干部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从附近走过。他们似乎是在例行巡查。
陈远疆的目光与她有一瞬的交汇,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随即自然移开,继续与同伴说话。两人慢慢走远。
舒染轻轻呼了口气,正准备继续看稿,目光却瞥见旁边石凳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本半旧的杂志。她走过去拿起,心想是谁落下的。随手一翻,发现其中一页被不太明显地折叠了一角。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切忌拔苗助长——扫盲工作冒进教训浅析》。内容正是批评为了追求数字指标,不顾群众实际接受能力,强行推广复杂教材,最终导致群众抵触、工作失败的案例。
舒染的心头一动。下午的讨论,肯定会有质疑和挑战,这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就是她最有力的回应依据——实事求是,循序渐进。
她立刻抬头寻找陈远疆的身影,却见他和那位干部已走到礼堂拐角处,似乎停下在交代什么。舒染捏着杂志,快步走过去。
“陈干事,”她声音不大,“您的杂志落下了。”
陈远疆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掠过她手中的杂志,又看向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谢谢。”他的语气平常得像真是丢了三落四。
旁边那位保卫干部好奇地看了舒染一眼。陈远疆简单地介绍:“X师来的舒染同志,刚才会上发言的那位。”
那位干部立刻露出恍然和敬佩的表情:“哦!是你啊!讲得好!我们都在夸你讲得实在!”
舒染礼貌地笑笑,再次看向陈远疆时,只看到他已然转身的侧影,和一句对同伴说的话:“……去那边看看,确保下午分组讨论的场地没问题。”
下午的分组讨论,果然风雨欲来。舒染心中安定了许多。她抬头,目光不自觉地再次扫向后排那个靠门的位置。
陈远疆依然在那里,坐姿似乎都未曾改变,依旧警惕地巡视着全场。
但舒染知道,真正的守护,往往披着规则与距离的外衣。
下午的分组讨论,按专业领域划分,舒染被分在了扫盲与基础教育小组。
会场设在一间宽敞的平房教室里,烟气缭绕,人头攒动,气氛比上午的大会要随意,也更剑拔弩张。
舒染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讨论就开始了。
果然,上午她发言时那几个皱眉头的中年干部就在这个组。主持讨论的是司令部教育处的一位副处长,姓王,戴着深度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先是几个代表发言,内容依旧是汇报式的,谈成绩多,谈实际问题少。
轮到舒染时,她吸取上午的经验,言简意赅,只补充说明了畜牧连如何根据生产季节灵活调整扫盲时间,以及“小小卫生员”计划如何与文化学习结合。
她刚说完,对面一位来自某师机关的面孔白净的干部就扶了扶眼镜,开口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优越感:“舒染同志的经验,很生动,啊,很具体。不过,我认为,扫盲工作,首先是个政治任务,思想引领必须放在首位。像畜牧连这样,过分强调认票证、记工分,是不是有点……实用主义倾向?会不会冲淡了思想教育的主题?我们师,一直是坚持先教理论,再学生字,这样才能保证方向不出偏差。”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点头附和。
舒染心里早有准备,她不急不恼,甚至脸上还带了一点谦逊的笑意:“这位领导说得对,思想引领非常重要。我们教职工认工分票、教家属认布票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讲清楚,这工分、这布票,是国家和集体对咱们劳动成果的肯定和分配,是为人民服务的具体体现。脱离了这些实在的东西,空讲下去,群众理解起来,恐怕隔了一层。主席不是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嘛。”
她巧妙地把“实用主义”的帽子,用“实事求是”顶了回去,还扣准了最高指示。
那白净干部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涨红:“你……你这是偷换概念!系统的政治理论学习是必要的!”
“对,必要。”舒染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和,“可对于一天要干十个小时重体力活、晚上点着煤油灯才能识几个字的职工家属来说,是先学懂‘剥削’两个字重要,还是先看懂自己这个月到底该领多少口粮、不被克扣更重要?我们认为,让群众先从学习中得到好处,他们才会真正相信学习有用,才会更有动力去学更深奥的道理。这叫‘有感才能有理’。”
“说得好!”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是坐在角落的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来自更偏远团场的代表。
“我们那儿就有教训,上来就背语录,群众听不懂,坐不住,最后人都跑光了!就得像舒染同志说的,啥有用学啥!”
“就是!先得让人愿意学!”另一个代表附和。
会场里顿时分成了两派,争论起来。
王副处长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目光转向舒染:“舒染同志,你提到的根据生产季节调整教学时间,很有创意。但这样会不会过于分散,难以保证教学质量和进度?”
这个问题更具体,也更有水平。
舒染从容应答:“王处长,我们认为,质量不是体现在教案多漂亮、进度多快上,而是体现在群众真正学会了多少、能用上多少。农忙时,我们就在休息时认几个农具名字、庄稼名称;牧区转场,我们就教孩子认方向。看起来慢,但学的东西忘不掉。相反,为了赶进度,不顾生产,群众有抵触情绪,那才是真正没质量。”
她顿了顿,看向之前发难的白净干部,语气带着点请教的意味:“就像这位领导刚才提到的学语录,我们也在学。但我们不是干巴巴地背,是结合事迹来讲。孩子们一下就懂了,记得比光背书牢靠多了。”
那白净干部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悻悻地低下头。
讨论的气氛彻底转向,越来越多基层代表开始诉说自己的实际困难,并向舒染取经。
舒染有问必答,分享的都是能立刻上手的小窍门,比如怎么用沙盘练字省钱,怎么发动学生互教互学。
会议结束时,好几位代表围住舒染,问她要通信地址,说以后要多联系。
王副处长也走过来,和蔼地对她说:“小舒同志,你的思路很活,办法也实在。会后写个详细的材料报上来,司令部可以考虑在内部通讯上刊发,推广一下。”
“谢谢王处长!我一定尽快整理好!”舒染连忙答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趟司令部,没白来。
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抬眼间,瞥见教室后门窗外,陈远疆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只是例行巡查路过,脚步未停。
舒染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洒在大院的白杨树上。接下来的会议,她更有底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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