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舒染是半夜被自己咳醒的。


    嗓子眼儿里像塞了一把戈壁滩上的沙棘刺, 又干又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似的。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喝口水,却发现浑身骨头像是被抽走了, 软得连胳膊都抬不动。额头滚烫,眼皮沉得撑不开。


    地窝子里黑黢黢的, 只有通气孔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她试着发声,想叫醒旁边铺位的王大姐,出口的却是一串气音。


    完了。舒染心想。这回怕是真倒下了。


    连续几个月的高强度运转——白天教学生、晚上教妇女、半夜还得点灯熬油地编那本教材, 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再加上前几天为了赶工,冒着雨从团部搬一批旧报纸回来,湿透的衣裳捂到半干才换下……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报应来了。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 意识时断时续。


    好像有人摸了她额头, 惊叫了一声,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王大姐粗粝的手掌, 许君君带着凉意的听诊器贴上来, 还有李秀兰带着哭腔的“舒老师……”


    再然后,就是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汁被灌进来, 额头上换了又换的湿毛巾,还有断断续续的对话碎片飘进耳朵。


    “烧到四十度了!肺炎!得赶紧用消炎药!”


    “连队卫生室盘尼西林早没了……”


    “我去师部医院想办法!”


    “胡闹!深更半夜你怎么去?几十里路呢!”


    “那也不能干等着!舒老师要是……”


    后面的话, 舒染没听清,又陷入了昏睡。


    等她再次有点清醒的时候, 感觉天光已经大亮。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 模糊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她铺位边的小马扎上,正低着头削着一只青皮梨子。是李秀兰。


    “水……”舒染挤出一点声音。


    李秀兰猛地抬头,眼圈红红的:“舒老师!你醒了?!”她赶紧放下梨子和小刀, 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搪瓷缸温水,小心托起舒染的头,一点点喂给她。


    温水润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舒染喘了口气,声音依旧嘶哑:“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李秀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许医生给你打了针,说烧退下去一点了,但还得接着用药,千万不能累着。你可吓死我们了!”


    正说着,地窝子的帘子被掀开,王大姐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进来,看见舒染睁着眼,顿时眉开眼笑:“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感觉咋样?能坐起来点不?把这碗鸡蛋穗子汤喝了,许医生交代了,你得补充营养。”


    她俩扶着舒染勉强靠坐起来。那碗汤里飘着细细的鸡蛋花,几片翠绿的野菜叶,还罕见地滴了几滴香油。在这年头,这算是病号才能享受的最高待遇。


    舒染没什么胃口,但知道必须吃。她小口小口喝着汤,听王大姐絮叨。


    “马连长早上来看过了,撂下两听罐头,一个是午餐肉,一个是酸黄瓜,说是让你开开胃。”


    王大姐朝墙角努努嘴,“赵主任也来了,没进来,在门口站了站,问了几句,说让你安心养病,课……课先停几天。”她说得有点迟疑,显然赵卫东原话没那么好听。


    舒染点点头,没力气多问。她能想象赵卫东会说什么,“娇气”、“耽误生产”之类的。


    下午的时候,许君君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军装外套上都是土,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睛亮晶晶的。


    她从药箱里宝贝似的拿出几支盘尼西林和一小瓶维生素片。


    “算你命大!”许君君一边给舒染做皮试,一边说,“正好师部医院的车下去巡诊,半道上碰见了。我跟带队的医生磨了半天,又拿你编教材的事说项,才特批了这几支药。”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杨干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病了,托司机捎话来,让你务必保重,教材的事不急,他那边会帮你盯着。”


    舒染心里一暖。


    皮试没问题,许君君给她打了针。药劲上来,舒染又昏昏沉沉想睡。迷糊间,感觉地窝子里似乎又来了人。


    “……烧退了就好。这病最耗人,得养透了。”是刘书记的声音,“告诉她,连里研究过了,给她批十天病假。妇女扫盲班那边,让王桂兰先顶上看,照着舒染留下的那些字片教,反正就是认名儿、认票证,不难。娃娃们的课……唉,先停停吧。”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下,没再多话。


    舒染努力想睁开眼,但那声音很快随着脚步声远去了。她心里模糊地想,刚才那个嗯了一声的人,好像是陈远疆?他来了?怎么没进来?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舒染算是体会得淋漓尽致。


    高烧退去后的虚弱,远超她的想象。头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间隔很短,只够勉强喝点汤药、吃几口流食。


    地窝子里光线昏暗,时间感也变得模糊,只能通过通气孔透入的光线强弱和王大姐、李秀兰轮换着来照顾她的间隙,大致判断晨昏。


    地窝子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土腥气和偶尔飘来的食物香气。


    许君君开的药片吃了两天,换成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中药汤剂,用旧报纸包着,每次熬煮时,那苦涩里带着一丝奇怪的味道就弥漫开来。


    “是甘草和麻黄,”许君君一边用筷子搅动着小铝锅里的药汁,一边对皱着眉头的舒染解释,“戈壁滩上挖的,还有一点不能说的果实壳,对付你这咳嗽痰喘比较对症。就是味儿冲了点,良药苦口,捏着鼻子灌下去。”


    舒染认命地接过碗,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那难以形容的苦涩从舌头一路蔓延到胃里,激得她一阵干呕。


    李秀兰赶紧递过一小碗温开水,又摸出一颗藏了很久,有些融化黏糊的水果糖塞进她嘴里,勉强压下了翻涌的苦味。


    “许医生,这药真能管用?”王大姐看着舒染惨白的脸,忍不住问。


    “牧区的老新疆们都这么用,土方子,比城里药厂的见效慢,但劲儿缓,不伤身子。”许君君收拾着药罐,“她这病是累出来的,底子亏了,得慢慢补,急不得。”


    吃饭成了个大问题。舒染嘴里发苦,什么都吃不下。王大姐绞尽脑汁,把连队食堂那点有限的物资利用到了极致。


    今天是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白菜疙瘩汤,明天是搅得极其细腻的玉米糊糊,偶尔能蒸一碗嫩嫩的鸡蛋羹,那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马连长送来的那罐午餐肉,王大姐每次只舍得切薄薄一两片,剁得碎碎的撒在汤里提味,能让她多吃两口。


    “舒老师,你再吃点儿,”李秀兰端着碗,像哄孩子似的,“不吃东西哪有力气好起来?你看,虎子娘送来的娃娃掏的鸟蛋,我给你卧在汤里了。”


    舒染勉强又咽下几口,摇摇头,实在是吃不下了。


    清醒的时候,她也躺不住。墙上糊的旧报纸,她都快能背下来了。目光扫过墙角那口樟木箱,箱盖上放着她编写到一半的教材初稿和杨干事送来的笔记本。


    她心里着急,挣扎着想坐起来看看,被刚进来的王大姐一眼瞪回去。


    “我的祖宗哎!你可消停点吧!”王大姐一把将她按回褥子上,“许医生说了,你这病最忌劳神!那些字儿啊纸的,又跑不了!等你好了,有你熬的时候!”


    王大姐嗓门大,心地却细。她不让舒染干活,却不拦着她听。于是,地窝子成了临时的信息交换站。


    李秀兰每天从豆腐坊下工回来,都会坐在舒染铺位边的小马扎上,一边搓着麻绳或者缝补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事。


    “扫盲班今天又来了两个嫂子,是听说能学认工分票才来的……王大姐教得可认真了,就是老念错别字,把‘张桂花’念成‘张挂花’,惹得大家直笑……”


    “石头带着栓柱他们,天天下了学就在咱们这转悠,扒着门板眼往里看,盼着你早点好呢。”


    “牧区的巴彦和赛达尔昨天来了,没见着你,可失望了。阿迪力把他妹妹画的画塞门缝里了,我给你拿来了……”


    李秀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是小小的房子和飘扬的旗帜。舒染看着,忍不住笑着,然后又咳嗽起来。


    王大姐带来的消息则更官方些。


    “有领导今天又催问娃娃们课啥时候能恢复,说荒废太久不像话。让刘书记给顶回去了,说‘病没好利索,催什么催!’”


    “机修组的老钱偷偷让我问你,教室火墙的烟道那么留行不行,他怕不通畅,让你好了赶紧去看看。”


    “团部后勤的老姜头捎话来,说又攒了点旧报纸,问你要不要,要就赶紧去拉,不然就让别人糊墙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舒染虚弱的脑海里慢慢拼凑出连队生活的日常图景。


    她知道连队里的一切还在运转。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和此刻的无能为力加在一起让她心焦。


    许君君是每天最准时的访客。她检查体温,听肺部啰音,注射针剂,动作干净利落。


    “今天咳嗽好点了,痰音没那么重了。”


    “还有点低烧,夜里睡觉注意保暖,别再着凉。”


    “手伸出来,我看看指甲颜色……还行,贫血没那么严重了。”


    有时她会带来一点小惊喜,比如一小瓶维生素片,或者几块压缩饼干。


    “师部医疗队下来巡诊,我顺手要的。你营养不良,光吃那些糊糊不行。”


    舒染注意到许君君军装肘部磨破了口子,鞋帮上也带着干涸的泥点。


    “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像比我还累。”


    许君君手上动作不停,淡淡说:“那边几个牧业点跑了一圈,防疫宣传,打疫苗。哦对,我还学会了骑马,就这样。”


    她顿了顿,看一眼舒染,“你赶紧好起来,比什么都强。我还指望你和你一起驰骋草原呢。”


    地窝子里也并不总是安静。有时会有孩子扒着门帘缝偷偷往里看,被王大姐发现吼一嗓子才嘻嘻哈哈地跑开。


    有时会有家属探头进来,放下一点自家腌的咸菜或者几个土豆,压低声音问一句“舒老师好点没?”,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舒染就这样一天天熬着。身体依然无力,咳嗽也没好彻底,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喝下的汤药和粥食似乎也能留下些力气了。


    她开始能在李秀兰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来,靠着墙壁待一会儿。地铺对面墙上贴着的旧报纸,她终于能看清上面的字了——是几个月前的《兵团生产战报》,泛黄的纸页上,墨色浓重的标题写着:“深耕广种粮与字,双线作战夺丰收”,下面还有稍小一号的字:“全兵团掀起扫盲识字、生产技术双普及新高潮”。


    舒染眯着眼,逐字读着那标题和下面已经有些模糊的报道正文,里面提到了各师团开办夜校、田间地头学习小组的情况,虽然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既要拿枪拿镐,也要拿笔识字”的势头。


    她看着,忽然对正在纳鞋底的李秀兰说:“秀兰,帮我把那个笔记本拿过来吧,我就翻翻,不费神。”


    李秀兰犹豫了一下,看着舒染眼里的执拗,最终还是把杨干事送来的那个笔记本递了过去。


    *


    又过了一阵子,舒染咳嗽也没那么撕心裂肺了,但人还是虚得厉害,说几句话就冒虚汗。


    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像走马灯一样。


    张桂芬带着李大壮来了,李大壮手里攥着两个煮熟的鸟蛋,非要塞给舒老师“补身子”。


    张桂芬嗓门大,絮絮叨叨说着扫盲班的事:“王大姐教得也挺好!俺现在能认出俺自己的名儿了!就是写得歪歪扭扭……舒老师你赶紧好起来,俺还得跟你学写数字呢!”


    栓柱娘偷偷送来一小布袋炒面,小声说:“自家炒的,放了点花生碎,香着呢,你夜里饿了用水搅和一碗吃。”


    牧区那边,图尔迪让阿迪力跑来一趟,送来一小皮囊新鲜马奶和几条风干的肉条。


    阿迪力站在地窝子门口有点局促,憋了半天说:“老师!吃这个长力气……妹妹她很想你!”说完把东西往李秀兰手里一塞,扭头就跑走了。


    甚至连之前因为周巧珍挑拨而对舒染有过意见的几个女职工,也结伴来看了一眼,放下几把自家种的青菜,说了几句“好好养着”的场面话。


    舒染病这一场,倒让某些暗地里的小矛盾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王大姐和李秀兰成了地窝子的常驻护工。王大姐负责伙食,变着法儿地想给她弄点有营养的。李秀兰则心细,负责喂药、擦洗,陪着说话解闷,还把扫盲班和孩子们的情况说给舒染听。


    许君君每天准时来打针送药,雷打不动。她话不多,但每次来都必定检查舒染的恢复情况,语气严厉地叮嘱她不准操心工作。


    又过了一个礼拜,舒染精神好了些,正靠着被子卷听李秀兰念扫盲班学员写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地窝子帘子又被掀开了。


    杨振华干事弯着腰走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冷风。他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瓶水果罐头和一包红糖。


    “舒染同志,怎么样?好点没有?”杨振华脸上满是关切,“我回团部汇报工作,听说你病得厉害,赶紧过来看看。”


    “好多了,劳杨干事惦记。”舒染想坐直些,被杨振华摆手制止。


    “躺着躺着!你这次可是累倒的,我都听说了。”杨振华在小马扎上坐下,语气带一丝责备,“编教材是重要,但也不能这么拼命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你之前托我找的识字课本和扫盲材料,我搜集了一些,还有我自己记的一些心得,都写在上面了。你好了可以看看,参考参考。这事不急,等你彻底康复了再说。”


    他又仔细问了舒染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听说用了盘尼西林,才点点头:“这就好。需要什么紧缺药品,你想办法给我捎个信,我想办法从团医院那边协调。”


    杨振华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舒染看着那笔记本和网兜里的东西,心里踏实了不少。外面是有人认可她做的事的。


    送走杨振华,地窝子里短暂安静下来。


    舒染有点倦,闭目养神。忽然听到门口有点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放下了什么东西。


    李秀兰正在门口收拾晒干的衣服,惊讶地“咦”了一声。


    舒染睁开眼:“怎么了?”


    李秀兰端进来一个粗陶的小罐子,罐口用一块干净的蓝布盖着。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布包。


    李秀兰揭开蓝布,一股带着野花清甜的香气猛地窜出来,是蜂蜜。颜色是深沉的琥珀色,质地粘稠得几乎拉丝。她再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五六颗颜色深红的大枣。


    “哇,是野蜂蜜!舒染姐,你说这是谁放的?”李秀兰好奇地问。


    舒染几乎不用细想,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沉默冷硬的身影。


    野蜂蜜在供销社的货架上几乎从没见过。偶尔有牧民侥幸从悬崖石缝里割到一点,那也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也多是拿去换盐换茶,或者换打狼的某弹,自己舍不得尝一口。或者是收着给体弱的孩子老人吃,要么就是拿去换更急需的物资,谁舍得这样一整罐地送人?


    李秀兰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份礼物的不寻常。她张了张嘴,脸上是一种“我懂了”的表情,压低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舒老师,这……这蜂蜜闻着可真醇!还有这枣……谁这么大手笔?”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地窝子门口瞟了瞟,仿佛想从门外找出点痕迹来,然后又转回舒染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探究,语气带着兴奋:“难道是……陈特派员?我刚才就恍惚听到点脚步声,还没等我回头看清人就没了……肯定是他!也就他有这本事,能弄来这些,还能这么悄么声地送过来。”


    舒染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罐口边缘的蜜浆放进嘴里。


    甜而不腻的滋味迅速压过了连日来汤药留下的苦涩,甚至那甜里还裹着一丝花草清香,醇厚得让人喉咙都跟着舒坦起来。


    她轻轻咂摸了一下,然后对李秀兰说:“去找个干净勺子来,舀一点用温水化开。你也尝尝。”


    “这怎么行!”李秀兰连忙摆手,“这肯定是给舒老师你补身子用的!我尝像什么话!”


    “东西既然送来了,就是我的了。”舒染的语气不容拒绝,“让你去就去。好东西一个人吃也没滋味。再说,这么多我也吃不完,放久了反而糟蹋。”


    李秀兰这才哎了一声,赶紧去找勺子和碗。她动作麻利地兑了半碗温水,用勺子小心地舀了小半勺蜂蜜在温水里慢慢搅化。


    她把碗先递给舒染。舒染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甜水滑过喉咙,连日咳嗽带来的灼痛感似乎都被抚平了些许。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把碗递回给李秀兰:“剩下的你喝。”


    李秀兰这才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甜啊……从来没喝过这么甜的水!比水果糖还香!”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着那滋味,然后又忍不住看向那罐蜂蜜,小声感叹:“陈特派员这人……看着冷冰冰的,话都没几句,没想到心这么细,这么……实在。”


    舒染没接话,只是看着那罐蜂蜜和几颗枣子。实在。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好像还挺贴切。


    舒染对李秀兰说:“把枣子收好,蜜罐子盖严实了,别招蚂蚁。以后每天早晚,咱们都化一点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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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舒染的病假又续了一个礼拜, 人才能勉强下地走走,连部的大喇叭就在一天下午突然响了起来,通知全体连队干部立刻到连部开会。


    没过多久, 会开完了。马连长和刘书记一前一后从连部出来。


    “老马,这事……咋弄?”刘书记掏出烟来, 却没点。


    马占山磕了磕鞋底,烦躁地说:“还能咋弄?上级布置的任务,硬着头皮也得上。团里说了, 这是政治任务,要热烈响应,还要评比!可咱们连……唉,除了喊号子嗓门大, 哪有什么文艺骨干?”


    “原来倒是还有个周巧珍, 能唱两句扭两下, 现在人也调走了。”刘书记叹了口气,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 “诶, 不是说舒老师是上海来的吗?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 说不定……”


    马占山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她病还没好利索呢, 这任务压给她……”


    “先问问,不行再想办法。”刘书记拍板。


    于是, 当天晚饭后, 马连长和刘书记就一起来了舒染住的地窝子。


    舒染正就着煤油灯看杨振华给她的笔记本,见两位领导一起来,心里有些诧异, 赶紧想起身。


    “别起别起,舒老师,你坐着。”刘书记连忙摆手,和马连长挤在矮小的马扎上,“身子好些了吧?”


    “好多了,谢谢领导关心。”


    寒暄了几句,马连长搓着手,切入正题:“舒老师啊,是这么个事。团里刚下了任务,要求各连排演革命样板戏的片段,春节前后汇演,丰富职工文化生活,也是重要的思想教育。”


    刘书记接话:“咱们连的情况你也知道,抡坎土曼、开荒在行,搞文艺弄不起来。听说你是上海来的,大地方,见识广,你看这个事……”


    舒染瞬间明白了。这是要把任务交给她啊。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


    她倒是听过看过,可那都是专业剧团演的,唱念做打,她一个语文老师,哪懂这个?让她教识字还行,教唱这个简直是开玩笑。


    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连长,书记,样板戏是革命瑰宝,意义重大。可我……我对京剧实在不精通,唱腔身段都不懂,怕完成不好任务,给连里丢人。”


    马连长一听就急了:“别啊舒老师!不求拿奖,只要咱们连能有个节目上台,别空着手就行!你好歹是知识分子,总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吧?”


    刘书记也劝:“是啊,舒老师,你想想办法。需要什么支持,连里尽量给你协调。”


    舒染垂下眼思考着。硬着头皮上肯定不行,直接拒绝也不合适。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了点神采:“连长,书记,既然是为了思想教育和丰富生活,不一定非要原原本本照搬京剧的唱腔吧?咱们连的条件有限,职工和家属们也没基础。”


    “那你的意思是?”


    “您看这样行不行?”舒染坐直了些,“咱们选一个经典片段,比如《红灯记》里‘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或者《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我把唱词改成朗朗上口的对白和简单的朗诵,再配上一点简单的动作。就像……就像学生们排演课本剧一样!”


    “课本剧?”马连长和刘书记对视一眼,有点茫然又有点新奇,他们可没听过这个词!


    “对!”舒染越说越觉得可行,“让扫盲班的妇女和年纪大点的孩子们来演。她们正好在学识字,背这些词句既能巩固识字,又能接受革命教育。道具也简单,红布包头就是李铁梅,木头削把枪就是杨子荣……咱们重在意境,重在参与,您看怎么样?”


    马连长眨巴着眼,琢磨着“课本剧”这三个字。


    听起来好像没那么高深莫测,又能跟扫盲扯上关系,好像……能行!


    刘书记一拍大腿:“哎!这个法子好!一举两得!既完成了上级任务,又没耽误你的正事!舒老师,还是你们知识分子脑子活!”


    马连长也松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成!就这么办!舒老师,这事就交给你了!需要谁,你直接去叫!哪个兔崽子敢不听话,我收拾他!”


    任务就这么到了舒染肩上。


    舒染领了任务,第二天感觉身体又好了些,便不敢再歇着。


    她先把《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的唱本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决定排《红灯记》里“痛说革命家史”和“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两个衔接的片段。


    因为人物相对简单,情感冲突强烈,台词也更有叙事性,适合改编。


    主意一定,她立刻开始选角色。


    课间休息时,她把石头、栓柱、春草、小丫等几个大点的孩子,还有扫盲班里胆子大些、学得快的几个妇女,如张桂芬、李秀兰、王大姐等都叫到了新教室。


    大家围成一圈,听舒染说完了要排戏参加汇演的事,一时间都愣了,随即炸开了锅。


    “啥?让我们演戏?”张桂芬第一个嚷嚷起来,脸涨得通红,“哎呦我的舒老师,你让我扛麻袋还行,演戏?这不是要笑掉人大牙吗?”


    “就是就是,我连话都说不利索……” “我害怕,我不敢上台……”


    孩子们也叽叽喳喳,既兴奋又胆怯。


    舒染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她笑着压压手:“大家别急,听我说。这不是让大家去唱京剧,咱们就是把这个革命故事,用说话的方式表演出来。就像……就像平时咱们扫盲班读课文一样,只不过加上点动作和表情。”


    她看向李秀兰:“秀兰,你年纪轻,记性好,手脚也麻利,你来演李铁梅,怎么样?就扎个红头绳,唱……呃,说那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李秀兰吓得直往后缩,双手乱摇:“不行不行!舒老师,我不行!我哪会演戏啊!”


    “你能行。”舒染鼓励她,“你认字快,台词肯定记得住。铁梅也是个苦孩子,懂事坚强,跟你有点像。”


    她又看向王大姐:“王大姐,你嗓门亮,气势足,你来演李奶奶最合适,‘痛说革命家史’那段,就得您这样的才压得住场!”


    王大姐愣了一下,倒是没立刻拒绝,反而琢磨起来:“李奶奶?就是那个革命的老妈妈?嘶……这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舒染赶紧把简化好的台词本递过去。


    石头是孩子里最大胆的,主动问:“舒老师,那我呢?”


    “石头,你演李玉和!共产党员,英雄!最后是被敌人抓走了,但宁死不屈!” 石头一听,胸脯立刻挺了起来,脸上放光。


    栓柱有点腼腆:“老师,我能演啥?”


    “栓柱,你演磨刀人,也是地下党,就一句台词:‘磨剪子嘞——戗菜刀——’然后给李玉和送信号,很重要!” 栓柱认真地点点头,默默念叨着“磨剪子嘞”。


    小丫和春草几个小姑娘争着要演邻居小伙伴……


    阿迪力也被舒染安排了个反派兵甲的角色,虽然没台词,但要求他拿着木头枪,表情要凶一点。


    阿迪力别扭地接过木头枪,试着龇了龇牙,惹得大家一阵笑。


    角色大致分派下去,反对的声音居然小了很多。


    大家拿着属于自己的那张写着简单台词的纸,表情都变得郑重起来。


    这不再是唱戏,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任务,而且,是光荣的革命任务。


    接下来的日子,新教室和旁边的空地上就热闹了。每天放学和扫盲班下课后的时间,就成了排练时间。


    舒染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念台词,讲解人物感情。


    “李奶奶,这里要悲痛,但不是哭哭啼啼,是带着恨和力量!”


    “铁梅,这里要天真好奇,但又很机敏。” “李玉和,要坚定,声音要沉!”


    没有红头绳,就用红布条代替。没有红灯,舒染找老孙头要了个旧马灯,让李秀兰提着。没有大刀,栓柱就从家里拿了把真正的旧柴刀,但是被舒染严令只能比划,不能开刃。


    木头手枪更是人手一把,是舒染画了图样,请机修组的同志帮忙锯出来的。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李秀兰开始念得磕磕巴巴,后来在舒染的鼓励下,居然能带上一点调子了,虽然离京剧唱腔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听起来居然也挺顺耳。


    王大姐的“痛说革命家史”更是气势十足,她几乎不用看台词本,那些话像是从她心里喊出来的,带着她作为烈属的真切情感,常常念得自己和其他人都眼圈发红。


    孩子们更是投入,举着木头枪“冲啊”、“杀啊”,把一场排练搞得热火朝天。


    连赵卫东有次路过,看了一会儿,嘀咕了一句:“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排练并非一帆风顺。


    最大的问题还是忘词和怯场。尤其是妇女们,一看到旁边有围观的人,立刻就卡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舒染也不急,她就把这次排练当成一次特殊的扫盲课和心理课。


    “没关系,桂芬姐,你看这句‘铁梅,开门去’,就五个字,你记得牢牢的。”


    “秀兰,别怕,你就当台下坐着的都是咱们连自己人,平时咋样就咋样。”


    “大家记住,我们不是在演戏,我们是在讲革命先烈的故事,把他们的精神讲给更多人听。这样想,是不是就不那么慌了?”


    她还把台词里比较拗口的词和生字单独拎出来,写在黑板上教大家认、读、写。


    “‘摞’——就是叠起来的意思。”


    “‘底细’——就是根源、真相。”


    “‘铜铁’——黄铜和钢铁,都是很坚硬的东西,比喻革命者的意志。”


    这样一来,大家记台词的同时,竟然又认识了不少新字。张桂芬就笑着说:“这比光抄写有意思多了!为了不说错词,俺也得把这几个字记牢喽!”


    道具的准备也充满了集体的智慧。


    红灯始终是个难题,马灯看起来实在不像。


    最后还是舒染想了办法,找许君君要了个废弃的大玻璃药瓶,洗干净,里面用红纸糊上,瓶口拴上绳子,里面点上个小蜡烛头,等到演出时才能点,看起来居然也有模有样。


    演出用的服装更是五花八门。


    李奶奶的褂子是王大姐自己的,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净。李铁梅的红花袄是李秀兰唯一一件鲜亮点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李玉和的工人服是石头爹贡献的旧工作服。


    日本兵的黄衣服找不到,干脆就用旧军装染了点黄泥水,晾干了凑合。


    汇演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家的紧张感也越来越强,但排练的热情却空前高涨。


    这事成了畜牧连的一件新鲜事,每天都有职工收工后跑来看热闹,嘻嘻哈哈地指点两句,又被舒染笑着拉进来当观众找感觉。


    演出前三天,舒染组织了一次简单的连内彩排。马连长、刘书记、赵卫东,还有不少闲着的职工都来了,把教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音乐是没有的,全靠舒染在旁边提词和用手打拍子提示节奏。


    当王大姐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悲愤交加地“痛说革命家史”时,台下安静极了。


    当李秀兰提着“红灯”,清脆地念出“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时,有人轻轻点头。


    当石头扮演的李玉和昂首挺胸被“押”下去时,孩子们的小拳头都攥紧了。


    表演结束,台下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马连长使劲拍着巴掌,脸上笑开了花:“好!真好!像样!真像样!”


    刘书记也连连点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舒老师,你这办法好!这不仅是演戏,这更是活生生的思想教育课!”


    赵卫东没说话,但也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舒染看着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演员们,看着台下那些满意的面孔,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上级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妇女和孩子们变得更加自信、更加认学,连队的气氛也似乎更加凝聚了。那些革命的故事,通过这种方式真正走进了大家的心里。


    正式的汇演,或许他们不是唱得最好的,但一定是心意最真的。


    她看着正在小心翼翼擦拭木头枪的栓柱,和互相整理着头绳的李秀兰、春草,嘴角露出了笑容。


    在这一生能排练出这场特殊的课本剧,值了。


    第63章


    团部汇演的日子定在元旦的前一天下午, 地点就在团部大礼堂。


    出发前一天,畜牧连像是要过年。参加演出的妇女和孩子们既兴奋又紧张,一遍遍地检查着自己的道具和那几句早已滚瓜烂熟的台词。舒染把大家召集到教室, 做最后的动员和检查。


    “红头绳都带了吗?马灯里的蜡烛头备用的拿两个!”


    “木头枪都别掉了,栓柱, 你的磨刀吆喝再练一遍我听听。”


    “上了台,眼睛看前方,就当台下坐的都是咱们连自己人, 声音一定要放出来!”


    “记住,咱们不是去比谁唱得好,咱们是去讲革命故事,把铁梅一家的精神讲出去!”


    她细细地叮嘱着每一个人, 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


    这是她第一次带队参加这种活动, 还是用这种课本剧形式, 万一演砸了, 丢的不只是她自己的脸, 更是整个畜牧连的脸。


    马连长和刘书记也特意过来打气。马连长看着穿戴起来的演员们, 咧着嘴笑:“好!精神!就这么演!给咱们畜牧连长长脸!”


    刘书记则比较务实,嘱咐带队的舒染:“看好人和东西, 完事了直接回来,别在团部瞎逛。”


    陈远疆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他没有进来,目光扫过屋里闹哄哄的场面, 最后落在忙得额头冒汗的舒染身上。他看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许君君小跑着过来, 塞给舒染一个小纸包:“万一谁紧张得头晕,或者是低血糖了,含一片。”舒染打开一看,是几块冰糖。


    第二天天还没亮,连里唯一那辆跑运输的破旧卡车被临时征用,引擎盖子上结着一层白霜


    马连长不放心,让许君君作为后勤保障也跟着上去。


    与其说是车厢的位置不如说是更大一号的拖拉机的后斗子,里面沾满了泥点和牲畜的毛。


    “快!动作快!赶紧上车,挤在一起暖和!”舒染穿着棉袄棉裤,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演员们一个个都裹得像棉花包,穿着家里最厚实的衣裳,戴着露出棉絮的旧帽子,手上是各种颜色的劳保手套。


    阿迪力则是穿着羊皮羊绒做的里衣和大棉袄,更显厚实。


    “老马!”马连长穿着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踩着脚冲驾驶室喊,“路上慢点!安全第一!这鬼天气,可不敢把人冻坏了!”


    “放心吧连长!”老孙头从车窗探出头,脸冻得通红,“我尽量找背风的路走!”


    刘书记走到车边,对舒染大声说:“到了团部直接找张干事!赶紧进屋暖和!这天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车厢里瑟瑟发抖的人们,“坚持住!”


    大家呵着白气,拨开车厢上钉着的厚实的棉门帘,互相搀扶着爬上又高又冰的车厢板。


    道具被小心地传递上来——那盏用玻璃药瓶做的红灯生怕冻裂了,用旧棉絮裹着。


    舒染最后一个准备上车,她刚踩上车轮毂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陈远疆大步流星地从连部方向走来,肩膀上落着一层霜,似乎刚从外面巡视回来。他径直走到车旁,手里拎着一件深绿色的军棉大衣。


    他没多说话,只是手臂一扬,将那件厚实的军大衣直接递向了舒染。


    “穿上。”他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带着一种命令口吻。


    舒染愣了一下,看着那件显然是他自己穿的,还带着些许室外寒气的军大衣,一时没伸手去接。“陈干事,这……您自己……”


    “我不跟车。”陈远疆打断她,眉头微蹙,似乎嫌她啰嗦,手臂又往前递了一下,“拿着。冻病了,耽误事。”


    驾驶室里的老孙头探出头来帮腔:“舒老师,就你穿得薄!快拿着吧!陈干事是好心!这路上真能冻死人!他那身板扛冻,你别跟他客气!”


    车厢上的王大姐也赶紧掀开帘子说:“舒老师,快穿上!陈干事给的可是好东西!”


    舒染不再推辞,接过了那件沉甸甸的军大衣。


    “谢谢您,陈干事。”她低声道。


    陈远疆没回应,只是又扫了一眼车厢,对老孙头说了一句:“开稳点。”然后便转身走远了,身影消失在清晨的寒雾里。


    舒染抱着那件军大衣爬上车,将陈远疆的军大衣裹在外面。大衣很长,几乎到她的小腿。


    “舒老师,这下暖和了吧?”旁边的李秀兰羡慕地说。


    “嗯……”舒染把脸埋在高高的领子里,低声应了一句。


    卡车引擎发出咆哮,终于启动了。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子一动,寒风立刻从棉门帘的间隙处灌进车厢。大家刚才还能跺脚活动,现在只能蜷缩起来。


    “嘶……冷死了!”张桂芬牙齿打着颤,把头上的围巾又裹紧了一层,几乎把整张脸都包住了。


    “都往中间挤挤!背对着风!把孩子围在里头!”许君君很有经验地指挥着,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


    大家拼命往车厢中间挤,背对着车行的方向,试图用身体为彼此阻挡一些风寒。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冻得通红。


    舒染感觉自己的脚趾正在失去知觉,她艰难地转过身,大声喊:“大家……活动一下脚趾和手指!别……别冻僵了!”


    卡车在坑洼的冻土路上颠簸,每一次颠簸都让挤在一起的人东倒西歪,引来一阵哆嗦和惊呼。


    车速不敢快,老王显然也在驾驶室里冻得够呛,努力寻找着相对平缓的路面,但漫长的旅途和无孔不入的寒冷是无法避免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寒冷和颠簸开始带来另一种痛苦。


    “呃……我……我有点恶心……”一个妇女虚弱地说,她的脸在寒风里变得蜡黄。


    “我也是……头好晕……”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晕车开始了。但因为寒冷,呕吐变得异常艰难和痛苦。


    第一个忍不住的是栓柱,他猛地扒开车厢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几乎在离开口腔的瞬间就被冷风吹散冻结,形成一道恶心的冰凌挂在车帮上。


    这一下引发了连锁反应。好几个妇女和孩子也忍不住了,挣扎着爬到车边呕吐。


    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里呕吐,简直是酷刑。眼泪刚流出来就冻在睫毛上,冷风呛进喉咙,引起更加剧烈的咳嗽和干呕。


    “停……停车……受不了了……”有人用尽力气拍打着驾驶室的后窗板,但声音微弱,手掌拍在冰冷的铁皮上也生疼。


    可能是凭经验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也可能是从后视镜看到了后面异常的动静,老王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土坡后停下了车。


    车一停,大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下车厢,双腿早已冻麻,直接摔倒在冻土地上。


    一下车,更多人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老王跑过来,看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人,连连跺脚:“哎呦!这遭罪的!快活动活动!跺跺脚!跑两步!千万别坐下!”他自己也冻得鼻涕直流。


    大家勉强站起来,在背风处拼命跺脚、搓手、来回跑动,试图让冻僵的身体恢复一点知觉。舒染拿出水壶,想喝口水,却发现壶里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休息了不到十分钟,不敢再多停留,必须继续赶路。大家重新爬回车厢。车厢里刚才人体聚集的一点微弱热气早已散尽,甚至比下车前更冷了。


    接下来的路程,所有人都缩成一团,依靠彼此的体温艰难地维持着。没有人说话,也张不开嘴,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卡车终于驶入了团部。低矮的土坯房群覆盖着积雪,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很快被凛风吹散。街上行人稀少,都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


    卡车按照指示,直接开到了团部招待所门口——一排看起来比普通民居厚实些的土坯平房。


    车子刚停稳,一个戴着棉军帽、穿着臃肿棉衣的中年男人就从挂着厚棉帘子的门房里小跑出来,呵着白气招呼:“是畜牧连的同志们吧?哎呀,可算到了!这鬼天气,快进屋快进屋!”


    是接待的张干事。他脸膛冻得通红,热情却又不失条理。“路上冻坏了吧?赶紧的,行李先搬进来!男同志住东头大间,女同志带娃娃住西头大间,炉子都提前给你们烧上了!”他一边指挥着,一边帮忙提溜行李。


    大家哆嗦着跳下车,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一股脑涌进招待所。


    舒染将那件军大衣叠好抱在怀里。大衣的外表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甚至还沾着几点刚才路上飞溅的的泥点。她跟着人群往屋里走,心里想着:得找个机会,把大衣洗干净了,再还给他。


    一掀开厚重的棉门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虽然气味不佳,却瞬间让人活了过来。


    所谓招待所,就是一排简陋的土块平房,一个大通铺房间能睡十几个人。男女分开住。条件艰苦,但至少能避寒,有统一的食堂。


    房间里有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虽然烟有点呛人,但巨大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所有人。大通铺上铺着粗糙的芦苇席和薄薄的被褥,但这在当下已经是很好的环境了。


    张干事忙着给大家登记,分发着钥匙,其实也就是门栓上的锁头钥匙,嘴里不停:“介绍信都带了吧?诶,好嘞!吃饭在隔壁食堂,这两天按时打饭!热水每天早晚供应两次,锅炉房在那边,自己拿暖壶去打,省着点用啊!”


    舒染作为带队老师,赶紧上前交接,递上介绍信:“张干事,麻烦您了,这么冷的天还等着我们。”


    “嗐!应该的应该的!”张干事爽快地笑着,仔细看了介绍信,压低点声音说,“舒老师是吧?听说你们是来演节目的?这天气可不容易!上台可得穿暖和点……”


    放下行李,大家简单擦了把脸。


    舒染在招待所门口又遇到了张干事正拿着扫帚扫雪。


    “出去啊?”张干事直起腰,“供销社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往右拐就是。不过天冷,东西运不来,也没多少新鲜玩意儿。看看就回吧,别冻着了。”


    他好意提醒道,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刚才八连的人也住进来了,就在你们隔壁排房。他们郝连长可是提前好久就打电话来招呼过了……”


    张干事话说了一半,摇摇头,继续扫雪,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意味,大家都听明白了。


    中午在招待所食堂吃饭。玉米面窝头很硬,一碗白菜土豆汤热气腾腾的。大家围着小桌子,拼命喝着热汤取暖。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第二天才正式汇演抽签。


    舒染叮嘱大家不要走远,结伴而行。


    “舒老师,听说团部有供销社,比咱连里的大,咱能去看看不?我想买点蛤蜊油,脸都快冻裂了。”李秀兰的脸颊确实已经冻红了,眼里充满渴望。其他几个妇女也期待地看着舒染。


    舒染想了想,同意了:“行,一起去看看,但不许乱花钱,看好自己的东西。快去快回,外面太冷了。”


    团部的供销社果然大不少,商品也稍多一些。除了日常的劳保用品、粮油副食,果然有防冻的蛤蜊油、凡士林,还有更厚实的棉手套。居然还有搪瓷盆、暖水瓶、甚至一种颜色很暗的“的确良”布料。


    妇女们挤在柜台前,精打细算地买着这些小东西。


    舒染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些铅笔和橡皮,孩子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就在她们逛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也来采买的杨振华干事。


    “舒染同志?你们已经到了?”杨振华笑着打招呼,看了看她身后好奇张望的妇女孩子们,“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好,杨干事。”舒染连忙回应。


    杨振华压低了一点声音:“这次汇演,规模不小,各连都很重视。我听说,不光评比,拿了优秀奖的节目,很可能被推荐到师部参加更大的汇演,那意义可就不同了,奖励也会更实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好好表现!”


    师部?更大的舞台?这对舒染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压力。


    杨振华走后,大家又在这供销社里精挑细选了一阵。


    没一会,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畜牧连的大教育家吗?怎么,带着你的学生来见世面了?”


    舒染回头,只见周巧珍穿着一件崭新的军绿色大衣,围着红色的毛线围巾,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


    “哟,畜牧连的同志们也来啦?”周巧珍声音带着一股优越感,“这大冷天的,跑一趟不容易吧?怎么样,招待所那炉子还暖和吗?我们八连可是提前打了招呼,房间离大礼堂近,暖和着呢。”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穿着同样体面些的男女,看样子是来参加演出队的。


    王大姐一看是她,脸就沉了下来:“周巧珍?你咋在这儿?”


    周巧珍得意地一扬下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我现在是八连宣传队的骨干!代表我们连来参加汇演的!不像有些人,滥竽充数,搞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想上台。”


    李秀兰气得脸通红,想反驳被舒染拉住了。


    “周巧珍同志,汇演是靠节目质量说话,不是靠嘴皮子。我们在哪里,演什么,组织上自有安排。”舒染不想在寒冷的供销社里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


    “哼,走着瞧!”周巧珍冷哼一声,扭身带着她的人走了。


    旁边八连一个人低声对周巧珍说:“巧珍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听说他们排的是啥‘课本剧’,笑死人了,连件像样行头都没有……”


    她旁边一个女伴又低声说:“巧珍姐,别理他们,郝连长都打点好了,咱们肯定拿头名……”


    声音不大,但足够舒染她们听见。妇女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晚上回到招待所通铺,炉火噼啪作响,但气氛有些沉闷。白天的寒冷、周巧珍的挑衅、还有那隐约听到的“打点”,让大家原本就不多的信心又动摇了几分。


    “舒老师,师部汇演……咱能行吗?”李秀兰铺着床,小声问。


    “那个周巧珍,嘴还是那么贱!”张桂芬愤愤不平。


    王大姐叹了口气:“八连条件是好,听说他们连长特意批了钱做衣服呢。”


    舒染给大家鼓着劲:“别想那么多。衣服再好看,灯再亮,故事讲不到人心里去,也是白搭。咱们把心里的劲儿使出来。”


    “舒老师,师部……听说更大更热闹、房子里更暖和,是真的吗?”一个孩子小声问,似乎想从憧憬里获得点力量。


    舒染给他掖好被角,“真的。但不管冷不冷,咱们都得把故事讲好。记住了,咱们心里揣着团火,就不怕外面的风雪。睡觉!”


    通铺里渐渐响起鼾声,但舒染吹了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抽签结果出来,畜牧连排在中间靠后。大家松了口气,至少有时间再准备一下。


    中午过后,各连队开始陆续进入大礼堂后台区域。


    团部大礼堂比舒染想象的要大些,土坯结构,里面摆满了长条凳。


    他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各个连队的人都来了,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互相打着招呼,空气中弥漫一种节日的躁动。


    大礼堂虽然比外面暖和,但也四处漏风。


    各个连队的人挤在一起,脂粉味、汗味、煤炉味混杂在一起。穿着单薄演出服的人们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脚搓手。还有各种乐器调音的吱嘎声、吊嗓子的咿呀声、带队干部的吆喝声。


    畜牧连的人挤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互相靠着取暖。


    坐下后,孩子们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东张西望地看着其他连队那些拿着二胡、锣鼓,甚至穿着专业戏服的演员们,刚刚那点兴奋劲立刻被比了下去,露出了怯意。


    李秀兰紧张地攥着舒染的衣角:“舒老师,你看他们……咱们这能行吗?”


    张桂芬也咽了口唾沫:“俺的娘啊,这么多人……”


    连石头都绷紧了小脸。


    舒染心里也打鼓,但面上不能露。她压低声音,语气坚定:“怕什么?他们演他们的,我们演我们的。咱们的故事是真本事,不靠花架子。记住咱们是来讲故事的!”


    正巧,周巧珍带着八连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她们穿着崭新的仿军装演出服,脸上涂着红红的胭脂,趾高气扬。


    “哟,还拿着木头枪呢?可真像那么回事儿。”周巧珍掩嘴轻笑。


    她旁边一个女演员附和:“巧珍姐,人家这叫艰苦朴素嘛!”


    “还挤在一起取暖,真可怜。”周巧珍搓着戴着新棉手闷子的手,“要不我帮你们跟管炉子的说说,多给你们这边加点煤?”


    她身边的人发出窃笑。


    王大姐气得想冲上去理论,被舒染拉住:“王大姐,别理她们!台上见真章!”


    舒染上下打量着她,和旁边的人耳语了一句,笑嘻嘻地看着周巧珍,直到周巧珍被笑得不自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的妆花了。


    舒染这才淡淡地看口:“周巧珍同志,有时间操心我们,不如多照照镜子,看看你的伶牙俐齿上沾了什么东西吧。”


    周巧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捂着嘴跑走了。


    阿迪力挠了挠头:“老师,她牙齿上什么都没有啊。”


    舒染朝阿迪力眨眨眼:“我骗她的。”


    许君君被舒染安排着悄悄去打探消息,回来脸色不太好,偷偷把舒染拉到一边:“染染,我刚才听旁边连的人说,这次评委会里有八连郝连长的老战友……而且,他们好像听说咱们的节目形式怪异,不够正规……”


    舒染的心一沉。原来周巧珍的嚣张不仅仅是因为节目,还可能有人为操作的因素。


    就在这时,杨振华干事匆匆穿过人群走过来,找到舒染,眉头微锁,低声道:“舒染同志,情况有点变化。评委会里有个别老同志,思想比较保守,对你们这种创新形式可能有些……看法。等下上台,无论如何,一定要稳住,把你们的特色,尤其是那种真实的情感,彻底释放出来!这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陈远疆刚才托人带话过来,他说,”杨振华模仿着陈远疆那种冷硬的语气,“‘告诉他们,戈壁滩上的石头,也能砸出声响。’”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杨干事,我们明白了!谢谢您,也……谢谢陈干事。”


    回到角落,舒染把大家召集过来,没有提评委的事,只是把陈远疆的话原样转达。


    “戈壁滩上的石头,也能砸出声响……”王大姐重复了一遍,眼里亮了亮:“对!咱就是石头!咱也得砸出个响来给她们听听!”


    “对!砸出个响!”妇女和孩子们的情绪被这句话点燃了,之前的紧张和沮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


    前台传来的掌声和乐器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快轮到他们了。


    舒染最后检查了一遍每个人的妆容——其实也就是把脸洗干净,头发捋顺。她看着这一张张紧张却又透着坚定的面孔,深吸一口气,语气常坚定:“记住,我们不是在演戏,我们是在讲故事,讲给我们父母辈、兄弟姐妹辈的故事!”


    第64章


    终于, 汇演开始了。


    节目果然五花八门。有正经唱样板戏片段的,虽然唱功参差不齐,但行头像模像样;有表演歌舞的《毛主席的光辉》;还有说快板的、吹口琴的……台下掌声、叫好声不断。


    每上一个节目, 畜牧连的人们心就揪紧一分。他们的课本剧在这些专业节目衬托下,显得格外另类和小家子气。


    终于, 报幕员念到了:“下一个节目,革命现代京剧改编课本剧《红灯记》选段‘痛说革命家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表演单位:畜牧连。”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更多的是一种好奇的张望和等待看好戏的沉寂。


    幕布拉开。舞台上没有任何布景,只有从团部借来的两张桌子一把椅子。


    畜牧连的演员们站在空旷的舞台上,台下观众都裹得严实,好奇又带点审视地看着这群不怕冷的人。


    开场前的寂静被八连区域一声嗤笑打破:“这是干啥?上去讲故事啊?连件行头都不换?”几个八连的人跟着低笑。


    评委席上, 面容严肃的老评委皱紧了眉头, 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显然对这种不伦不类的形式极为不满。


    台上的孩子们吓得几乎要发抖。王大姐看着黑压压的台下, 大脑一片空白, 只觉得腿肚子转筋, 第一个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舒染站在侧幕条边, 比任何时候都紧张,手心里的汗湿透了攥着的台词本。样板戏改课本剧, 这在当时的人看来,可能就是胡闹。


    就在冷场即将发生的瞬间, 王大姐被那嗤笑和严寒激得一股火冲上头顶。


    她猛地向前一步, 不是京剧台步,就是生活中和人理论的架势,对着台下, 用她那大嗓门,不管不顾地吼出了第一句——不是唱,就是实实在在的、带着血泪的诵:


    “——十七年了啊!风里雨里,俺都不敢提以前的事!!”


    这朴实语言让所有窃笑戛然而止。台下的人都愣住了,评委们也怔住了,这不是唱戏,这像是真有一个老妈妈在控诉。


    王大姐彻底豁出去了,她眼泪淌下来,指着虚空:“怕啥?怕你知道了,心扛不住!志气垮了!好几回话到嘴边,俺又咽回去了!!是他们!是他们把你爹抓走了啊!是你爹……叫他们给害了啊——!!”


    那声“害了啊”带着破音的哭腔和绝望,没有任何程式化的表演,就是最原始的悲痛。


    台下许多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兵团职工瞬间被击中,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眶红了。


    王大姐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倾诉一段沉重的往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就连那位严肃的老评委,记录的手也停顿了一下。


    接着是石头扮演的李玉和,被这真实的情绪感染,忘情地喊道:“娘!你和我说!俺不怕!俺啥都不怕!”


    李秀兰扮演的李铁梅上场了。她提着那个用玻璃药瓶做的红灯,手指因为紧张而发抖,但声音得像是在发誓: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你放心吧!铁梅我,定要把它好好保存!”


    她也没有唱,而是用接近朗诵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地将台词念出来。


    当她和由春草、小丫等扮演的“邻居们”念起“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时,台下甚至有人跟着轻轻哼起了熟悉的旋律,虽然台上的人只是在念。


    没有唱腔,没有身段,只有无比真挚的讲故事。


    台下寂静得可怕,是一种完全懵掉的失语。


    栓柱的“磨剪子嘞——戗菜刀——!”吆喝得异常响亮。


    阿迪力和另一个孩子扮演的日本兵凶神恶煞地冲上台“抓”走李玉和时,带着牧区孩子的野劲儿,台下的小孩子们发出了惊呼。


    最后,李铁梅高举红灯,所有的“邻居”和“革命同志”都围拢过来,在李秀兰带着颤音却无比坚定的“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朗诵声中,幕布缓缓拉上。


    节目结束了。


    台上,演员们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喘着气,紧张地看着台下。


    台下,一片寂静。


    后台一片死寂。八连的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周巧珍低声对同伴说:“这啥玩意儿?乱喊一气就完了?丢人现眼!”


    那寂静持续了大概两三秒,对台上台下的人来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这寂静,比任何嘘声都可怕。侧幕边的舒染手心里全是汗。失败了吗?观众甚至吝啬于给予一点反应?评委席上的那些面孔,都紧绷着……


    后台工作人员招呼他们下场。演员们全都走向后台,穿上冰冷棉袄,浑身发抖,心情复杂,不知道刚才那算成功还是失败。


    舒染手脚冰凉,她只知道,他们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评委和观众能接受吗?她心里完全没底。


    前台,报幕员报幕,八连光鲜亮丽的《智取威虎山》选段开始。字正腔圆,行头漂亮,动作规范。音乐声起,似乎一下子把大家拉回了“正规”汇演的轨道。


    后台,管事的过来对畜牧连说:“同志们,可以先回招待所休息等通知了。”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


    这话像是最后的宣判。大家情绪低落地收拾东西,准备默默离开。失败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


    就在他们快要走出后台时,突然,评委席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那位一直表情严肃的老评委竟然站了起来,在八连刚表演完下场的间隙问:“刚才畜牧连那个节目……那个不算节目的节目,负责人还在吗?”


    所有人都惊呆了,全场目光聚焦过来。


    舒染心脏狂跳,深吸一口气,走出去:“首长,我是带队老师舒染。”


    老评委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又扫过她身后那些穿着臃肿棉袄,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还带着未褪去激动情绪的演员们,语气急切地问:“谁教你们这么弄的?这算什么?唱戏不像唱戏,朗诵不像朗诵!”


    舒染紧张但清晰地回答:“报告首长,没人教。是我们自己琢磨的。我们连条件差,没人会唱京剧,妇女孩子们识字也不多。但我们觉得样板戏的故事好,精神好,就想用我们能理解、能做到的方式,把故事的精神讲出来,记在心里。这不是表演,是我们……我们学习革命精神的一种方式。”


    老评委盯着她,又看向王大姐、李秀兰他们,突然,他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所有人一跳。


    “好!好一个学习方式!”老评委的声音因激动,“我搞了一辈子宣传,今天被你们上了一课!原来革命文艺还能这样搞!对!就是这样!让故事走进心里去!比唱两句强一百倍!”


    他转向其他评委和全场,大声说:“同志们!我们是不是有时候忘了,搞这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老百姓看懂!记住!受教育!畜牧连的同志们,条件最差,但她们动了脑筋!用了真心!她们不是在演戏,她们是在用她们的方式,告诉我们李奶奶一家有多恨!有多爱!有多坚决!这种力量,比什么花架子都强!”


    他这番充满感情的即兴讲话,引起了台下许多普通职工的强烈共鸣。他们大多也是文化不高的普通人,畜牧连那种朴素的讲故事的方式,反而更直接地击中了他们的情绪。


    “首长说得对!”“俺听懂了!听进去了!”“比听不懂的唱腔得劲!”


    台下响起一片赞同声。其他评委也纷纷点头交头接耳,显然被老同志的话和老乡们的反应打动了。


    形势开始逆转。


    评分环节,尽管仍有评委以“不符合文艺表演规范”为由打了低分,但老首长和另外几位被感动的评委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分。


    最终,畜牧连这个四不像的节目,凭借其真挚的情感和创新的形式所引发的强烈共鸣,以微弱的优势,险胜八连的节目,获得了最高评价和师部汇演资格。


    当结果宣布时,后台陷入了寂静,随后爆发出欢呼!


    舒染看到评委席上,几位老同志也在用力鼓掌,虽然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里有了赞许。杨振华干事对着她方向,微笑着竖了一下大拇指。


    而周巧珍和八连的人,站在后台入口,脸色脸色铁青,愤然离场。


    回去的卡车上,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车厢里却像燃烧着一团火。大家紧紧挤在一起,分享着奖状带来的喜悦。


    “舒老师!师部!咱们真要去师部了!”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虽然声音冻得发颤。


    “俺得赶紧写信告诉俺娘!”李秀兰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大姐摸着奖状,手还在抖,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值了!冻掉耳朵都值了!”


    舒染擦着笑出的眼泪,大声说:“对!去师部!咱们要把这课本剧,演到师部去!”


    卡车驶回畜牧连时,天早已黑透,风雪似乎更大了。但连部门口却火把通明。


    消息早已传回,全连的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踩着积雪,都出来了。


    马连长、刘书记站在最前面,脸上被火光照得红彤彤的。


    “英雄回来了!!”欢呼声在寒冷中震撼人心。


    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是给他们难得的犒劳,食堂里香气四溢,驱散着每个人身上的寒气。


    被众人簇拥着的舒染,脸上洋溢着笑容,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但心底深处一种更实际、更迫切的想法正在发酵。


    兴奋和荣誉感是真实的,但她很清楚,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


    等大家都稍微平静下来,开始享用那碗难得的羊肉汤时,舒染端着自己的碗,走到了马连长和刘书记面前。


    “连长,书记,”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这次能取得一点成绩,全靠连里支持和同志们努力。尤其是孩子们和扫盲班的姐妹们,真是拼了命了。”


    马连长正高兴,大手一挥:“是啊!都是好样的!给你们记一功!”


    舒染笑了笑,话锋一转:“功劳不敢当。就是看着大家这股劲儿,我就在想,要是咱们平时的条件能稍微好一点点,大家一定能做得更好。您看这次,咱们连节目拿了奖,还要去师部,这面子是有了。可里子呢?”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两位领导的神色,“别的我也不多求,就想着……您看,这次咱们给连里争了光,能不能稍微解决一下这些最实际的问题?比如给我们批一点文具或者其他教具,也好让孩子们和扫盲班的姐妹们,更有劲头学习,将来给连里争更大的光?”


    马连长和刘书记对视了一眼。正在兴头上,舒染的话又句句在理,还刚立了大功,这点要求实在不好拒绝。更何况,改善教学条件说出去也是他们的政绩。


    刘书记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舒老师考虑得周到。这次你们确实辛苦了,也证明了教育工作的意义。这样,老马,你看……”


    马连长很干脆,对着食堂里喊了一嗓子:“石会计!明天你看看库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油毡料和木头边角,清点一下,先紧着学校用!再打报告,给学校特批一盒粉笔!娘的,咱畜牧连的娃娃,不能连粉笔都用不起!”


    “哎!好嘞连长!”石会计连忙应下。


    舒染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说:“谢谢连长!谢谢书记!我代表孩子们谢谢您!”


    这才是她费心费力搞这个课本剧最核心的目的之一。


    陈远疆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舒染如何巧妙地趁胜追击、如何精准地提出要求并得到承诺。他的目光里或许会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欣赏。


    他的嘴角极快地上扬了一下,随即恢复冷硬,转身消失在风雪中。口袋里还揣着一小瓶准备治疗冻伤的獾油。


    *


    一连好几天,舒染和她的演员们成了连里的风云人物。食堂打饭时,掌勺的胖师傅破天荒地给她们碗里多舀了半勺油汪汪的肉沫;走在路上,不断有认识的、不认识的职工家属笑着跟她们打招呼,竖起大拇指:“演得好!给咱畜牧连长脸了!”


    孩子们更是成了小伙伴中的偶像,被簇拥着要求一遍遍讲述团部见闻和台上经历。


    连一向只关心生产指标的赵卫东,碰见舒染时,那张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挤出一丝近似笑意的表情,干巴巴地说了句:“嗯,不错。没耽误正事,还……还行。”


    刘书记和马连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连部会议上多次表扬了舒染和参与演出的职工家属,决定拨出一点有限的经费,支持她们为去师部做准备,虽然也只是象征性的。


    然而,最让舒染感到意外的认可,来自牧区。


    一天下午,天气晴好,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孩子们正在教室里大声朗读课文,舒染在一旁指导。忽然,教室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


    舒染抬头望去,只见老阿肯穿着一件厚重的皮大衣,怀里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正静静地站在门口,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他身后跟着图尔迪,还有几个好奇张望的牧区孩子。


    教室里的朗读声渐渐小了下来,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位不常见的长者。


    舒染连忙迎出去:“老阿肯,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老阿肯摆摆手,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的阳光里。他解开布包,里面露出一把冬不拉琴身,琴颈被磨得光滑油亮。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盘腿在教室门口的干地上坐下,将冬不拉抱在怀里,轻轻拨动了琴弦。


    一阵苍凉而悠远的旋律流淌出来,不同于样板戏的热烈激昂,也不同于孩子们朗读的清脆,那是一种来自草原深处、带着风沙气息和生命韧性的古老歌谣。


    他用民语低声吟唱起来。


    教室里外的人都安静地听着,虽然大多数人都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中的情感却能直达人心。


    阿迪力小声地用汉语给旁边的栓柱、石头翻译着零碎的词句:


    “……雄鹰……飞得高……因为它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小马驹……要长大……离不开……丰美的草场……”“……男孩子……女孩子……聪明的脑袋……需要……知识的喂养……”


    舒染静静地听着,看着老阿肯专注而虔诚的神情,她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娱乐,这是一位长者用他的方式,表达着认可和祝福。


    一曲终了,老阿肯抬起头看向舒染,“舒老师,你们去的那个汇演,我都听说了。别人穿得像天上的云彩。你们穿得像地上的土。”


    他顿了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但真正的样板在这里。你做的,不是把戏搬到台上。你是把灯到了这里。”


    他再次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谢谢您,老阿肯。您的歌,比任何奖励都珍贵。”


    老阿肯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舒染趁机邀请:“老阿肯,以后我去拜访您的时候,您能不能给我讲讲草原上的故事,教教我弹唱这些古老的歌谣?我想教给孩子们,这也是非常宝贵的知识。”


    老阿肯沉吟了片刻,看了看教室里那些睁着好奇眼睛的汉族和民族孩子,点了点头:“好。故事和歌谣也是草场的肥料。”


    团部汇演的热潮渐渐平息,去师部汇演的消息也确定了,要等到来年开春,道路通畅、天气转暖之后。这意味着有了一段难得的缓冲和准备期。


    舒染的生活重心重新回到了日常教学和扫盲工作上。但连续的劳累和那场大病终究是掏空了她的身体,天气愈发寒冷,她咳嗽的旧疾时有反复,脸色总透着些苍白。


    那件陈远疆的军大衣,还一直没还。


    这天傍晚,学生们都放学了,舒染还在教室里就着煤油灯批改作业,忍不住又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正想倒点热水喝,一眼瞥见挂在墙角的军大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取下,将它裹在了身上。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推开,一股寒气卷入。陈远疆站在门口,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舒染身上,或者说,落在了那件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军大衣上。


    舒染脸上微微一热,下意识地想脱下来:“陈干事……你来得正好,大衣我洗好了,一直说还给你……”


    陈远疆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蹙起,没有接她递过来的大衣,反而迈步走进来,声音依旧平淡冷硬:“穿着吧。”


    舒染听他那意思不让她还。舒染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脱也不是,穿也不是。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这大衣确实暖和,眼下天寒地冻,自己病体未愈,硬要逞强归还,万一真病倒了,耽误教学是小事,去师部汇演的机会黄了才是大损失。


    陈远疆走到讲台边,目光扫过桌上堆成小山的作业本和摊开的扫盲教材,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明显了些,“病没好利索,就把命耗在这些东西上?”


    舒染拢紧了大衣,辩解道:“扫盲班刚有起色,不能停……”


    “没人让你停。”陈远疆打断她,手指点了点那些教材,“脑子活,办法就多。非得事事亲力亲为?”


    他顿了顿,“王桂兰现在管着家属队,李秀兰也稳重了不少。她们俩是你一手带出来的,识字最多,积极性也高。让她们先顶上去,带着妇女们温习巩固,认认新字。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去教更深的东西。”


    舒染闻言,权衡着:扫盲班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是她站稳脚跟、获得认可的重要资本,硬撑下去,可能真的会再次病倒,那才是满盘皆输。


    而且陈远疆的话提醒了她,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看看王大姐和李秀兰的独立工作能力,如果她们能挑起担子,自己正好可以腾出手来,更专注于筹划去师部汇演这件大事——那才是能带来更大声誉和潜在好处的事情。


    这时,许君君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显然是有人去叫了她。她一看舒染的样子就来了气:“舒染!你怎么又不听话!咳嗽没好透就敢这么熬?扫盲班离了你这几天天塌不下来!王大姐和秀兰现在可能干了,你先让她们带着,就当是检验前期教学成果了!这是命令,我是卫生员,你得听我的!”


    看着一个冷脸特派员,一个叉腰卫生员,舒染终于不再坚持,她知道他们是对的。她确实需要休息,而王大姐和李秀兰,也确实需要独当一面的机会来成长。


    “好吧……”舒染不再坚持,再次试图脱下大衣:“那这大衣……”


    “说了让你穿着!”陈远疆的语气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等天气暖和了再说。”说完,竟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许君君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一包中药塞进舒染手里:“听见没?特派员都发话了!现在,吃药,回去休息!这大衣……哼,算他还有点良心。”


    舒染最终没能还掉大衣,反而被许君君押着送回地窝子休息。


    舒染找到王大姐和李秀兰,把事情一说。王大姐一拍胸脯:“舒老师,你放心吧!你咋教的,俺就咋带着大家学!保证不掉链子!”


    李秀兰也用力点头:“舒老师,你好好养病,我们能行!有不懂的,我们记下来等你好了再问。”


    于是,扫盲班的日常工作暂时交给了王大姐和李秀兰。舒染则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学校的孩子们身上,同时开始着手慢慢整理、完善那个准备带去师部的课本剧剧本,思考着如何能做得更好。


    天气越来越冷,大雪封路,连队进入了一种相对安静的状态。


    舒染也终于有机会放缓脚步,一边调养身体,一边观察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


    第65章


    临近年关, 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将畜牧连盖了个彻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卷着雪沫刮过地窝子的顶棚。


    出工的时间少了,人们更多地窝在屋里, 守着火墙,做着一年到头难得的休整。


    舒染的咳嗽总算好了个七七八八, 但人依旧清瘦。


    她正坐在教室里,守着一个小火炉,教几个留在连里过冬的孩子剪窗花。红纸粗糙, 剪刀也不甚锋利,但孩子们剪得极其认真,满眼都是对新年的期盼。


    “舒老师,你看我剪的‘春’字像不像?”小丫举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红纸。


    “像!真好看!”舒染笑着鼓励, 帮她把边角修齐整些。


    就在这时, 连部门口的一个小伙子裹着一身风雪冲进来, 手里举着一个边角磨损、盖着好几个模糊邮戳的信封, 大声喊着:“舒老师!舒老师!有你的信!上海来的!走了得有一个多月呐!”


    上海?


    这两个字在舒染心中漾开涟漪。教室里的孩子们也安静下来, 好奇地看着那封远道而来的信。


    舒染道了谢, 接过那封信。信封很薄,纸质却比兵团常用的好了不少, 上面的字迹娟秀而陌生,属于这具身体的母亲。


    她拿着信, 走回火炉边。


    炉火噼啪作响,孩子们重新开始叽叽喳喳地剪窗花, 但舒染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那上面了,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


    信纸只有一页,字迹密密麻麻,写得十分谨慎。信的开头是惯例的问候, 语气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几分客气与生疏。


    接着,笔锋一转,极其隐晦地提及了上海时下的一些情况,说“家中一切尚安,勿念”,但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压抑和紧张。


    然后,便是反复询问她在边疆是否真的“适应”、“吃得饱吗”、“穿得暖吗”、“劳动是否极度辛苦”,并一再强调“若实在艰难,家里再想办法”,却又透出一种无能为力。


    信的末尾,母亲写道:“……染染,昔日种种,皆如云烟。如今你远在边陲,务要脚踏实地,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万勿再存不合时宜之想,安心接受当下,便是对父母最大的宽慰……”


    舒染慢慢放下信纸,目光投向窗外被风雪模糊的世界。


    原主家庭那点残存的记忆浮上心头——资本家小姐优渥却压抑的生活,父母谨慎而焦虑的面容……与眼前这艰苦却充满生命力的边疆图景交织在一起。


    同情吗?有一点。那个家庭正被时代的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怀念吗?并没有。那不属于她舒染。她来自更遥远的未来,那个物质丰富却也可能迷失自我的时代。


    而这里,固然艰苦,但每一分收获都实实在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自由与创造的味道。


    信中那句“安心接受”刺痛了她。她不是在“接受”,她是在开辟新天地,是在创造价值。


    “舒老师,上海好玩吗?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糖和漂亮衣服?”小丫凑过来,仰着小脸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舒染回过神来,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心中那点情绪忽然就沉淀了下来。


    她摸了摸小丫的头,微笑着说:“上海啊,是很大,有很多楼,很多人。但是,”她顿了顿,“没有咱们这儿的天这么蓝,雪这么白,也没有你们这些聪明懂事的孩子。”


    她拿起信纸,仔细地叠好,重新塞回信封。


    舒染回到地窝子后,刚把信封收进抽屉,地窝子的帘子就被掀开了,一股冷风裹着许君君的身影钻了进来。


    她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摘下围巾,嘴里呵着白气:“冻死了冻死了!舒染,我那儿还剩点甘草片,给你拿过……咦?你怎么了?”


    许君君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敏锐地捕捉到舒染匆忙合上抽屉的小动作。


    舒染下意识地想掩饰:“没什么啊。”


    许君君却没被她糊弄过去。她瞥了一眼那紧闭的抽屉,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是不是……上海来信了?”


    舒染沉默了一下,知道瞒不过,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许君君的眼睛瞬间亮了,立刻凑到床边坐下,也顾不上冷了,急切地小声问,“叔叔阿姨怎么样了?家里都好吗?上海现在……什么情况?”


    舒染看着好友眼中急切的光,心里叹了口气。她重新拉开抽屉,拿出那封信,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许君君几乎是抢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阅读起来。


    她的表情随着阅读的深入,从最初的兴奋雀跃,慢慢变得凝重,眉头也蹙了起来。


    看完后,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把信纸慢慢叠好,动作有些迟缓。


    她的眼神里带着茫然和忧虑。


    她家的情况和舒染家类似,舒染家收到的风声,很可能意味着她家也……


    地窝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许君君才把信递还给舒染,笑得有些勉强:“叔叔阿姨说得对……咱们在这边,好好的,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了。”


    她顿了顿,看向舒染,“你也别多想。咱们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在这里,靠双手吃饭,教孩子们识字,给人看病,堂堂正正。上海……回不去就回不去了,这里……这里也挺好。”


    她像是在说服舒染,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舒染听出了好友话里的失落。她握住许君君冰凉的手,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许君君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一笑之中。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许君君站起身,恢复了平时的利索,“赶紧给你爸妈回信,报个平安,别让他们担心。我去给你熬药,这咳嗽必须断根!”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又掀帘子出去了。


    晚上,在地窝子昏黄的煤油灯下,舒染铺开信纸,开始回信。


    她斟酌着词句,报喜不报忧。


    她详细地、甚至略带夸张地描述了启明小学如何从无到有,孩子们如何从目不识丁到能读书写字;她写了热情的王大姐、细心的李秀兰、直率的许君君,写了牧区老阿肯的冬不拉和通人性的牧羊犬;她写了团部汇演的热闹和获奖的荣耀,强调“组织关怀,同志友爱,一切皆好”。


    关于艰苦,她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此地风寒,然火墙甚暖”,至于劳动,则写成“与这里的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深受教育,身心俱健”。


    在信的末尾,她写道:“父母大人勿念。女儿在此并非接受当下,乃投身于一项伟大而光荣的事业——建设边疆,教育下一代。此间生活虽朴,然精神富足,前景广阔。万望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女染,一切安好。”


    写完后,她检查了一遍,觉得语气稍显疏离,又提笔在最后加了一句:“春节将至,遥祝安康。盼来信。”


    她找出之前杨振华干事给的几张印着兵团风貌的宣传邮票——图案是挺拔的胡杨树,仔细地贴在信封上。这邮票,或许也能让远在上海的父母,对她的新世界有一点点印象。


    第二天,雪稍小了些,舒染将厚厚的回信交给要去团部办事的通讯员,嘱托他务必寄出。


    看着通讯员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舒染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那封来自过去的信,没有勾起乡愁,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当下,以及未来的方向。


    风雪依旧,但春天总会来的。


    *


    日子在皑皑白雪中滑向年关。畜牧连里年的味道,不是由霓虹彩灯和喧闹集市烘托的,而是从食堂提前飘出的油香、从各家各户偶尔攒下的那点白面、从孩子们身上难得一见的崭新补丁和妇女们熬夜赶制的新棉鞋底里显露出来的。


    腊月二十九这天,舒染的地窝子格外热闹。


    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都挤了进来,小小的空间被火墙烘得暖洋洋,也充满了女人们的说笑声。


    “舒老师,你看俺这饺子馅拌得中不中?”王大姐端着一大盆萝卜羊肉馅,殷切地让舒染闻。


    那是连里年底特地宰了几只羊分下来的肉,混合着剁得碎碎的青萝卜,香气扑鼻。


    “哎呀!闻着就香!我们有口福啦!”舒染笑着回应,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李秀兰正小心翼翼地揉着一块难得精细些的白面,准备擀饺子皮。


    许君君则在一旁清洗着几颗珍藏已久的干红枣,准备塞进少数几个饺子里图个吉利。


    “咱们这也算四个人一起过年了!”许君君一边洗枣一边说,“在上海的时候,哪想过年是这么过的。”


    王大姐接话:“是啊,俺在老家的时候,年三十一大家子人围着一口大锅,虽然穷,也热闹。现在……唉,也不知道俺娘他们咋样了。”她语气里有一丝落寞。


    李秀兰小声说:“俺就想吃口俺娘做的糖糕……”


    气氛一时有些感伤。舒染连忙岔开话题,举起一颗红枣:“来来来,看谁有福气吃到包枣的饺子!来年一定红红火火!”


    正说笑着,地窝子的门板被轻轻敲响了一下,然后被掀开一条缝,一股寒气钻进来。


    陈远疆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


    “陈干事?”舒染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陈远疆的目光在屋里四个女人身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在舒染脸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后勤库清点,多出点花生和瓜子,马连长让给……给有困难的同志分分。”


    他说着,将那个小布袋递过来。袋子不大,但在这个年月,这点零嘴可是稀罕物。


    舒染接过袋子,沉甸甸的,里面显然是炒过的花生和瓜子,散发着淡淡的焦香。


    “谢谢连长,也谢谢陈干事。”她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马连长的主意,至少不全是。


    陈远疆“嗯”了一声,视线似乎在她略显单薄的棉袄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像是随口补充:“晚上降温,炉子烧旺点。”


    说完,不等舒染再说什么,便放下帘子,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风雪里。


    王大姐凑过来看了一眼袋子,啧啧两声:“哟,这花生个头挺大!陈特派员这人,看着冷,心还挺细。”


    许君君撇撇嘴,压低声音对舒染说:“我看就是特意给你的。什么后勤清点,骗谁呢。”


    舒染脸上有些发热,没接话,只把袋子里的花生瓜子倒出一部分在搪瓷盘里:“来,咱们边包饺子边吃!”


    有了零嘴,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大家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说着闲话,交流着各自老家的过年习俗。舒染听着,偶尔插几句关于“上海年景”的记忆——自然是经过筛选和模糊处理的。


    饺子包完,下锅煮上。小小的地窝子里蒸汽弥漫,夹杂着面香、肉香和女人们的笑语,将外面的严寒隔绝得远远的。


    这就是舒染在边疆的第一个除夕——简单,却充满了相互依偎的暖意。


    第66章


    大年初一, 天刚蒙蒙亮,雪居然停了,甚至还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阳光。


    舒染早早起来, 换上了一件新的棉袄,头发也仔细梳好。她刚推开地窝子的门, 就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却也觉得神清气爽。


    门口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 通向她地窝子的门口。脚印旁,放着一个用旧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裹。


    舒染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五个冻得有些硬实的梨。在这冰天雪地的边疆冬天, 新鲜水果简真是难得!


    舒染握着那两个冰凉的梨, 下意识想起陈远疆。


    “舒老师!新年好!”孩子们的欢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石头、栓柱、小丫他们穿着新棉鞋, 脸蛋红扑扑地跑来给她拜年。


    舒染连忙收回心神, 笑着迎上去, 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一分两分硬币作为压岁钱:“新年好!新年好!都长大一岁, 要更听话,更用功!”


    孩子们欢呼着, 宝贝似的攥着那心意满满的压岁钱跑开了。


    接着,王大姐、李秀兰也起来了, 互相道着“新年好”。许君君背着药箱,也过来凑热闹, 看到舒染手里的梨, 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看了看舒染的神情,聪明地没有多问, 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上午,连里组织简单的团拜。马连长、刘书记讲了话,给大家鼓劲,展望了一下开春后的生产。


    下午,舒染和许君君约着,去给几家关系好的职工和牧民拜年。


    因为冬天大雪封山,牧民们从高山牧场转场到了连队北缘的一处冬牧场过冬,离连队不远。


    趁着日头还好,舒染和许君君裹紧棉袄朝着牧民转场点的方向走去。


    积雪很厚,走得有些艰难,但空气清冽,雪山如画,别有一番壮阔景象。快到图尔迪家毡房时,熟悉的牧羊犬吠叫着迎了上来,摇着尾巴,认出了她们。


    图尔迪闻声出来,笑着将她们让进毡房。


    一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一股浓郁而独特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毡房里生着火炉,铜壶里煮着奶茶,咕嘟咕嘟地响着。


    “舒老师!许阿姨!”阿迪力和阿依曼惊喜地喊道,跑过来抱着她们,高兴极了。


    老阿肯也热情地打着招呼:“听说今天是你们汉族人的年,新年好啊。”


    舒染把在供销社买的一点小礼品放在矮桌上,笑着回应:“是啊,虽然老阿肯你们不过春节,但是还是要祝你们接下来的,日子美美满满!”


    许君君放下带来的药膏,也打趣道:“希望新的一年,老阿肯用不上我的药膏也能健健康康!”


    老阿肯哈哈大笑。


    “舒老师,许医生,快来烤烤火!”图尔迪的妻子连忙招呼她们在矮桌前的地毯上坐下,把装着奶疙瘩等一些吃食的器皿往前推了推,又端上来两碗滚烫的咸奶茶。


    奶茶的咸香温暖了肠胃。舒染注意到火炉上架着一口大锅,里面正咕嘟着满满一锅肉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皮芽子(洋葱)的甜香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气息,充满了整个毡房,勾得人食欲大动。


    “今天煮了那仁,你们赶上了。”老阿肯指了指那口大锅,带着点民族自豪的神色。


    舒染听说过,那仁是牧民们招待贵客的传统美食。


    图尔迪的妻子端来一个大铜盆,里面是已经煮得酥烂、冒着热气的马肉。她熟练地将大块的马肉捞到一块干净的大木板上,然后由老阿肯亲自操刀,将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


    马肉的纤维很粗,呈现出深红色,散发着香气。


    接着,图尔迪的妻子又端来一大盘提前擀好煮熟的劲道手工面片,和一大盆滚烫的,漂浮着金色油花的原汤。


    切好的马肉片被铺在面片上,泼上滚烫的肉汤,再撒上一大把切碎的新鲜皮芽子。


    “吃,趁热吃。”老阿肯示意她们动手,还贴心地给她们准备了筷子。


    舒染和许君君看着眼前这一大盆香气扑鼻的那仁,都有些愣怔。


    这吃法,这组合,对她们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舒染先舀起一勺旁边的一碗肉汤吹了吹,喝了一口。汤味鲜美醇厚,带着马肉特有的香味和皮芽子煮化后的清甜,咸淡适中,喝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她学着图尔迪一家的样子,用手拿起一片马肉。马肉入口,比想象中要嫩,咀嚼起来很有韧劲,越嚼越香,没有任何腥膻味。


    再配上吸饱了肉汤,滑溜筋道的手工面片,以及生皮芽子那爽脆辛辣的口感,几种味道和口感在嘴里融合,产生了一种让舒染从未体验过的美味。


    “好吃!”舒染忍不住赞叹。


    许君君起初还有些犹豫,毕竟马肉对她们来说很陌生,但尝了一口后,眼睛也亮了,连连点头:“真香!这么多肉拌着面,这可真解馋!”


    图尔迪一家看着她们喜欢,都高兴地笑起来。阿迪力和阿依曼更是吃得头也不抬,小嘴油乎乎的。


    老阿肯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那仁,一边看着她们,“马,是我们的翅膀,也是我们的粮食。最好的肉,给朋友,给客人。”


    这顿热乎乎那仁,让舒染吃得分外香甜,也分外暖心。


    离开时,老阿肯又让图尔迪给她们装了一小袋风干肉,让她们路上吃。


    回去的路上,尽管寒风依旧,但舒染和许君君很满足。


    “我现在觉得,”许君君哈着白气说,“能在这里,好像也挺好的。”


    舒染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开玩笑道:“拜了个年,还吃了顿美食,值!”


    走到连队里,许君君碰了碰舒染的胳膊,朝连部后面努了努嘴。舒染望去,只见陈远疆正独自一人给马刷毛。


    “哎,”许君君小声说,“我看陈远疆对你真是不一样。”


    舒染看着那个方向没有说话。


    在这片艰苦而辽阔的土地上,除了事业和友谊,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正在悄然生长。


    新年伊始,万物似乎都蕴藏着新的希望。


    大年初二,天色依旧晴好。连队里依旧弥漫着年节的慵懒气氛,少了平日的劳作喧嚣,多了些走亲访友的拜年声。


    舒染一早起来,将地窝子里外收拾了一遍。那五个金贵的梨,她昨晚和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她小心地用旧棉絮包好,想着也许能多留几天。


    刚收拾停当,门口就传来张桂芬的声音:“舒老师!在屋没?走啊,上我家吃晌午饭去!王大姐帮我烙了饼,秀兰帮着炖了白菜豆腐粉条!一起啊!”


    舒染笑着应声出去,只见张桂芬裹得严严实实,脸上红扑扑的,带着过年的喜气。


    “这怎么好意思,大姐。”舒染推辞。


    “有啥不好意思的!要不是你,俺们哪能去团部露那么大脸?过年了,就得热闹热闹!”王大姐不由分说,拉着舒染就走。


    张桂芬家的地窝子比舒染的稍大些,同样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摆着小桌,桌上果然有一大盘烙得金黄的饼,一盆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里面居然还有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显然是年底省下来的宝贝。


    舒染环顾了四周,问道:“李大哥呢?”


    “领着娃娃去套兔子去了!快坐快坐!没啥好东西,将就吃口热的!”张桂芬热情地张罗着。


    四人围坐在小桌旁,吃着饭菜说着闲话。王大姐说起她牺牲的丈夫,眼圈红了红,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俺在连里挺好,还能帮着干点事,教教字,这日子有奔头!”


    李秀兰也小声说:“俺娘写信来了,说家里都好,让俺安心在这边。跟着舒老师和王大姐,俺心里踏实。”


    舒染听着,心里暖暖的。这种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觉,是任何物质享受都无法替代的。


    吃完饭,舒染帮着收拾完碗筷,想着回教室看看。刚走到教室附近,却看见教室的烟囱正冒着烟。


    她有些疑惑,加快脚步走过去,推开教室门。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教室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炉子上坐着一把旧铁壶,壶嘴正冒着丝丝白汽。


    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拿着火钳,仔细地调整着炉膛里的煤块。


    是陈远疆。


    他似乎听到动静,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有鼻尖冻得有点发红。


    “陈干事?”舒染惊讶地出声,“您怎么……”


    “巡逻路过,看烟囱没烟,进来看看。”陈远疆语气平淡,“炉子快灭了,顺手添了点煤。”


    在这个年代,地窝子和教室取暖都靠烧煤或柴火,人若离开久了,为了节省燃料和防止火灾,通常会用煤灰细细覆盖住炉膛里未燃尽的炭火,让其缓慢地阴着燃烧,保持一点底火。


    这样人回来时,只需拨开灰烬,添上新煤或柴,很快就能重新烧旺,省去了重新生火的麻烦。


    若是炉火彻底熄灭凉透,再想点燃,就得费一番功夫,先用易燃的刨花、细柴引火,再慢慢加煤,不仅耗时,浓烟也呛人。


    舒染看着炉膛里煤块填得满满当当,烧得正旺。她心里明白,他肯定是特意过来的。


    “谢谢您,又麻烦您了。”舒染连忙道谢。


    陈远疆没接话,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落在那些剪了一半的窗花和孩子们写的歪歪扭扭的“新年好”的字帖上,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旁边的讲台上。


    “给孩子们的。”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拿起靠在墙边的巡逻物品,“走了。”说完,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舒染才走过去拿起那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


    看着那包糖,又看看烧得正旺的炉火,舒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男人,总是这样用最沉默的方式,做着最细致的事。


    下午,孩子们跑来教室玩,看到糖和暖和的屋子,都欢呼起来。舒染把糖分给大家,看着他们宝贝似的含在嘴里,笑得眼睛眯成缝。


    傍晚时分,舒染正在教室里批改节前留下的少量作业,许君君找了过来,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出教室。


    “哎,你猜我下午去连部拿药,听见什么了?”许君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兴奋。


    “什么?”


    “听说啊,只是听说,”许君君强调,“师部那边可能要搞一个什么‘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评比,好像还有点物质奖励呢!杨振华干事好像正在整理材料,说不定……咱们连有名额呢?”


    舒染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师部的评比?也许有物质奖励。


    这对她来说,不仅仅是荣誉,更可能意味着实实在在的教学资源改善机会。


    “消息准确吗?”她按捺住激动问。


    “八九不离十!好像是开春后的事。舒染,你可得上点心,这次汇演咱们出了风头,希望很大!”许君君为她打着气。


    舒染感觉心中充满了新的动力,也许她能在这个时代挣一份好前程。


    年初三,按照连里的老传统,是要组织集体活动的日子,寓意着新的一年团结一心。虽然物资匮乏,但形式不能少。


    上午,马连长就用大喇叭招呼开了:“全连注意了!全连注意了!能喘气的,都到大礼堂集合!咱们搞个新年联欢,热闹热闹!”


    所谓的联欢会,其实就是大家各自从家里带点瓜子花生、炒黄豆、或是晒干的野枣子,聚在一起,唠唠嗑,孩子们疯跑一阵。食堂则会烧几大桶红枣姜茶,算是难得的甜水。


    舒染到的时候,大礼堂上已经聚了不少人。炉子已经烧上了,虽然不是很暖和,但也不至于冻人。孩子们在到处跑着玩,笑声清脆。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拜年,说着吉祥话,交换着手里那点微薄的零嘴。


    赵卫东居然也来了,背着手在礼堂里溜达,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笑模样,但也没像平时那样催生产,算是给了新年一个面子。


    舒染和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凑在一起,找了个角落坐着。王大姐贡献出了一小把炒黄豆,李秀兰拿出了几颗舍不得吃的红枣,舒染则把陈远疆给的那包水果糖又拿出一些分给大家。许君君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居然是几片烤得焦黄的馒头片,撒了点盐粒,香得很。


    “哟,许医生,这可是好东西!”王大姐眼睛一亮。


    “食堂刘师傅偷偷烤的,我顺了几片。”许君君得意地眨眨眼。


    正说笑着,舒染眼角的余光瞥见陈远疆也来了。他没有往人堆里扎,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拖拉机旁边,和马连长、刘书记说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喧闹的人群。


    很快,石会计和几个小伙子抬着两大桶热气腾腾的红枣姜茶过来了。大家立刻排起了队,拿着各式各样的茶缸子、饭碗去接。


    甜滋滋、热辣辣的姜茶下肚,大家的脸上都红扑扑的。


    “舒老师!舒老师!”栓柱端着个破搪瓷碗跑过来,兴奋地说:“外面一会要拔河了!咱们去给他们加油吧!”


    果然,礼堂外面的场子中央,几个排的壮劳力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进行传统的拔河比赛。吆喝声、笑骂声、加油声响成一片,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舒染也被孩子们拉着去看热闹。她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平日里沉默劳作的职工们,此刻为了集体的荣誉,或许还有食堂提供的一点小奖励,脸红脖子粗地使劲,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一片喧闹中,她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下意识地回头,却只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似乎看着拔河现场,但刚才那一下触碰绝非无意。


    她正疑惑,就感觉一样冰冷的小东西被塞进了她手里。


    舒染下意识地握紧。那东西带着金属的凉意。


    她不敢低头看,也不敢侧头去看陈远疆,只能维持着看向前方的姿势,手指悄悄收紧,感受着那物件的轮廓——似乎是一支……钢笔。


    拔河比赛正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欢呼声震耳欲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交接。


    陈远疆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几秒,他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转身离开了人群边缘,朝着连部走去。


    舒染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敢微微摊开手心。果然,那是一支崭新的黑色钢笔。


    “染染!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冻着了吗?”许君君凑过来,好奇地问。


    舒染猛地回神,飞快地将钢笔塞进了棉袄口袋,强作镇定地摇摇头:“没事,刚才喝姜茶喝的。”


    许君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陈远疆离开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抿嘴笑了笑,没再追问——


    作者有话说:马肉那仁:新疆少数民族的传统佳肴,大多以熏制的马肉为主料,大块的肉铺在手工皮带面上,浇以肉汤拌上洋葱丝,就着肉吃面,很美味。


    大晚上给自己写饿了[捂脸笑哭]


    第67章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四, 元宵节的前一天。


    连里的气氛似乎又活络了一些。食堂传出消息,十五晚上会煮一大锅红糖馅的元宵,虽然每人只能分到寥寥几颗, 但已是难得的奢侈。孩子们早已翘首以盼,掰着手指头算时辰。


    舒染的生活也重新规律起来。扫盲班恢复了由王大姐和李秀兰主导的日常学习, 她则把更多精力放回学校。


    那支英雄钢笔她没舍得用,仔细收好。


    下午放学后,她正独自在教室里整理去师部汇演的课本剧思路, 许君君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她把手背在身后。


    “什么?又是从刘师傅那儿顺的烤馒头片?”舒染笑着打趣。


    “比那个强!”许君君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铁盒,上面印着模糊的花卉图案,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雪花膏!我最后一盒存货了!这鬼天气, 脸都要冻裂了, 咱俩分着用!”


    舒染的雪花膏早就被她当人情送光了。在这干燥酷寒的边疆, 这一盒简直是护肤神器。


    舒染心里一暖, 知道这是许君君极其珍视的东西。


    “这太贵重了……”


    “少废话!见者有份!”许君君豪爽地打开盒子, 用手指挖了一小半, 强行抹在舒染手上,“赶紧搓搓!还老师呢, 得注意点形象!”


    油脂化开,带着淡淡的香气, 滋润着皮肤。


    两人相视一笑。


    “对了,”许君君一边搓着手一边说, “我刚从连部回来, 好像看到陈远疆和马连长他们又在开会,桌上摊着地图,表情挺严肃的, 是不是开春后有什么大动作?”


    舒染心中一动。开春后的生产任务、去师部汇演、扫盲任务……


    许多事情都悬而未决,需要规划和资源。


    正说着,教室门又被敲响了。来的是图尔迪和阿迪力。阿迪力手里捧着一个小皮囊,显得有些局促。


    “舒老师,明天,元宵节。这个给老师,给孩子们。”图尔迪指了指阿迪力手里的皮囊。


    阿迪力上前一步,将皮囊递给舒染,“马□□,热的。阿塔说,过节,喝了好。”


    舒染接过皮囊,入手温热,一股醇厚奶香散发出来。


    “谢谢!太谢谢你们了!明天我一定分给孩子们尝尝。”


    图尔迪憨厚地笑了笑,摆摆手,拉着阿迪力走了。阿迪力临走前,还飞快地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红五星剪纸。


    “你看,”许君君碰碰舒染的胳膊,“咱们这工作没白做吧?牧民们都记着呢。”


    舒染抱着温热的皮囊,心里充盈着一种成就感。


    傍晚,舒染去食堂打饭,恰好遇到陈远疆也从连部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积雪的小路上。


    沉默了一会儿,陈远疆忽然开口:“师部汇演的材料,杨干事那边催报了。你抓紧整理一下,重点是创新形式和群众反响。”


    “好,我这两天就弄好。”舒染连忙应下。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又沉默了片刻,就在舒染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忽然又加了一句,“开春后任务重,可能还要抽调人手去新垦区。你自己……提前有个准备。”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舒染听懂了。这是在提醒她,开春后连队工作重心可能会转移,她既要抓住汇演和评比的机会,也要应对可能带来的人手紧张问题。


    “我明白,谢谢陈干事。”她低声道谢。


    陈远疆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很快走进了连部。


    正月十五,元宵节。


    天气依旧寒冷,但连里似乎比过年那几天还要热闹些,大家都有一种对春天的期盼。


    白天,舒染给几个来教室里找她说话的孩子们讲元宵节的来历和习俗。她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碗元宵,讲了元宵和团圆的寓意,还教大家用旧报纸折简单的灯笼。


    孩子们学得认真,尤其是听到晚上食堂有真的元宵吃时,眼睛都亮晶晶的。


    下午,王大姐和李秀兰带着扫盲班的几个骨干妇女,主动来帮舒染布置教室。


    她们剪了新的窗花,把孩子们折的歪歪扭扭的灯笼用线串起来,挂在教室里。虽然简陋,却也有了节日气氛。


    “舒老师,你看这样中不?”王大姐贴好最后一个窗花,满意地打量着。


    “太好看了!”舒染由衷地说。


    李秀兰小声补充:“等晚上点了灯,更好看。”


    傍晚,食堂飘出了香甜的味道。家家户户都早早拿着碗盆去排队。果然,每人碗里都盛上了四颗圆滚滚、热腾腾的红糖元宵。


    那甜糯的滋味,对于常年缺乏油水和糖分的肠胃来说,简直是难得的美味。


    舒染和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凑在一起品尝着这难得的甜蜜。


    孩子们更是吃得满脸幸福,连碗底的最后一点糖水都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元宵,天也黑透了。畜牧连的元宵夜,别有一番风情。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自制的灯笼——有的是用破脸盆做的,中间点个小蜡烛头;有的是用红纸糊的四方灯;更有手巧的,用冰块挖空了,里面放上蜡烛头,做成别致的冰灯。点点灯火在连队里闪烁。


    孩子们提着简陋的灯笼,在连队的小路上嬉笑奔跑,笑声和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大人们也难得清闲,聚在门口,互相串门,说着话,分享着简易的零食。


    舒染和许君君也提着一个用玻璃罐头瓶做的灯笼,在连里慢慢走着。她们走到教室附近,发现教室里面居然透出光来。


    推门进去,只见王大姐、李秀兰,还有石会计的爱人、栓柱娘等几个妇女,正围在火炉边,就着马灯和炉火的光亮,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着家常。


    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噗噗地冒着白汽。


    “舒老师,许医生,快来烤烤火!”她们热情地招呼。


    “你们咋都在这儿?”舒染惊讶地问。


    “家里冷清,这儿暖和,还有伴儿!”栓柱娘笑着说,“再说,这教室可是咱们的心血,在这儿待着,心里踏实!”


    舒染和许君君加入进去。炉火映照着大家的脸庞。大家说着开春的打算,聊着家长里短,偶尔也提起远方的家乡,语气里虽有思念,但更多的是一种努力过好当下生活的韧劲。


    这是一种不同于现代都市的团圆。


    舒染静静地听着,看着,目光偶尔投向窗外,看到了远处的手电筒的光柱。


    元宵节过后,年味彻底淡去,畜牧连的生活重又按部就班地回归到生产与学习的轨道上。


    天气虽然依旧寒冷,但白日明显变长,向阳处的积雪开始悄悄融化,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预示着春天不远了。


    舒染的身体彻底好了,精力也充沛起来。


    她开始着手准备师部汇演的材料,同时也琢磨着如何利用可能到来的“优秀教育工作者”评比机会,在为启明小学争取更多资源之余,她也得为自己搏一搏。


    那支英雄钢笔成了她此刻写材料最趁手的工具。


    而那个关于陈远疆的疑问,也一直在她心底盘旋。


    这天下午,舒染批改完作业,看着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头,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找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军大衣,抱在怀里,朝着连部走去。


    她算准了时间,这个点,陈远疆大概率刚从外面巡逻或者检查回来。


    果然,刚走到连部门口,就看见陈远疆正从对面走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


    “陈干事。”舒染迎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陈远疆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军大衣上,眼神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天气暖和了,这大衣物归原主。”舒染将大衣递过去,语气轻松自然,“谢谢您,这大衣可帮了我大忙了,不然这个冬天可真难熬。”


    陈远疆接过大衣,“嗯”了一声。


    舒染心中暗笑,决定开始她的试探。


    她要看看那位不时地给她投递物资的“田螺姑娘”究竟是不是陈远疆。


    她故作随意地环顾四周,带着几分戏谑的神色和好奇的口吻:“说起来真是怪事,陈干事,您说咱们这地方,是不是真有那种……嗯,民间故事里说的田螺姑娘啊?”


    陈远疆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向她,眼神里带着疑问和一丝警惕。


    舒染仿佛没看到他的不自在,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扳着手指头数:“您看啊,我缺粉笔的时候,门口就莫名出现了粉笔。教室的破筐里,能捡到生石膏粉。生病的时候能捡到蜂蜜。大过年的,还能收到花生瓜子……哦,还有那几个梨!这可都是稀罕物。”


    她眨眨眼,看向陈远疆,目光澄澈,却带着一丝狡黠的探究:“您说,这是不是哪个活雷锋同志,或者……哪位好心的田螺姑娘看我可怜,暗中帮忙啊?”


    陈远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绷得紧紧的。他避开舒染的目光,生硬地回答:“后勤……偶尔会有清点多余的物资。给有需要的同志,很正常。”


    “哦——这样啊。”舒染故意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故作天真地追问,“那……英雄钢笔也是后勤清点出来的?咱们后勤库可真是什么宝贝都有。”


    “……”陈远疆彻底噎住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飘忽,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搪塞。


    那副冷硬的样子终于出现了一丝罕见的窘迫。


    舒染看着他这副难得的吃瘪模样,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努力维持着无辜和好奇的表情。


    她见好就收,不再穷追猛打,转而笑道:“不管是谁,反正都得谢谢这位田螺姑娘,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陈干事您要是认识这位好心人,也替我道声谢?”


    陈远疆几乎是立刻接口,语气又快又硬,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不认识。你自己……好好工作就是最好的感谢。”


    说完,他像是怕舒染再问出什么问题,抓紧了手里的军大衣,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走了。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家伙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当然,她很清楚,在这个年代,在这个环境,很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这一点小小的带着试探的戏谑,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胆的回应。


    心情愉悦地往回走,舒染甚至哼起了现代歌曲的调子。


    又过了阵子,连部的大喇叭不再是拜年的吉祥话,而是通知各排排长、生产骨干开会的喊话。


    马连长的嗓门恢复了以往的洪亮,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赵卫东的身影重新频繁出现在地头田间,拿着小本子,皱着眉头估算着化冻的时间和播种的进度。


    舒染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知道,那种相对松弛的冬歇期结束了。她开始思考如何调整教学和扫盲工作,以适应即将到来的春忙。


    这天下午,她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讲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道理,窗外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和人们嘈杂的吆喝声。


    孩子们忍不住好奇地向外张望。


    舒染没有制止,她也走到窗边。只见连部门前的空地上,停着几辆拖拉机,机修组的人正围着它们检修保养。


    赵卫东和马连长站在一旁,指着远处的田野,大声讨论着什么。陈远疆也在一旁,正和几个民兵交代事情,神情冷峻。


    一种大战将至的气氛弥漫开来。


    下课铃声刚响,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跑出去看热闹。舒染收拾好教案,正准备去扫盲班看看,刘书记的通讯员跑来叫她:“舒老师,书记让你去连部一趟。”


    舒染隐约觉得可能和开春的安排有关。


    果然,连部办公室里,马连长、刘书记、赵卫东都在,陈远疆也在,正看着铺在桌上的一张大地图。


    陈远疆再看到舒染,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随机低下头看地图,看不出眼中的情绪。


    “舒老师来了,坐。”刘书记招呼她,语气还算温和,但眉宇间带着凝重。


    “舒老师,”马连长开门见山,“年过完了,春耕生产是头等大事!劳力紧张,各排各岗都要全力以赴。你的教学工作和扫盲班,不能像冬天那样按部就班了,得给生产让路,想想办法,灵活安排。”


    赵卫东补充道:“白天肯定不行,劳力都要下地。最多只能利用早晚工余时间。不能影响生产进度,这是原则!”


    舒染早有心理准备,她冷静地问:“连长,书记,赵主任,我明白生产的重要性。具体有什么指示?扫盲班和孩子们的学习不能停,停了再拾起来就难了。”


    刘书记点点头:“我们知道。我和连长、陈特派员商量了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学校这边,上课时间暂时调整到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加上下午收工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扫盲班……恐怕只能全部放到晚上点了灯以后了。”


    他顿了顿,看向舒染:“任务很重,困难很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得克服一下。”


    中午时间短,孩子们可能刚吃完饭,状态不好。晚上点灯学习,又极度耗费眼神,而且经过一天劳累,妇女们能否坚持也是问题。舒染迅速权衡着,这确实是个难题。


    这时,一直沉默看着地图的陈远疆忽然开口:“师部汇演和可能的评比,也是政治任务,关系到连队荣誉。时间再紧,这部分工作不能松懈,必要的时候,可以适当协调。”


    赵卫东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陈远疆,又把话咽了回去。马连长和刘书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远疆同志说得对。”刘书记对舒染说,“汇演和评比的事,你还是要抓紧。需要连里提供什么方便,你可以提。”


    舒染心里有了底。陈远疆这是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她争取了一点空间和主动权。


    “我明白了,领导。”舒染挺直腰板,“请连里放心,我会根据新的作息时间,尽快调整教学和扫盲计划,保证不影响生产,也努力完成好汇演和评比任务。困难肯定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的态度让三位领导都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


    “好!要的就是这个劲头!”马连长一挥手,“具体怎么弄,你自己琢磨,拿出个章程来报给连里。”


    从连部出来,舒染立刻去找了王大姐和李秀兰,把连里的决定和新的困难告诉她们。


    王大姐一听就拍了胸脯:“舒老师,你放心!晚上学习怕啥?俺们不怕黑!煤油灯暗点就暗点,多凑近点就行了!俺去跟那帮妇女们说,谁要是喊累不来,我和秀兰可以给她开开小灶!”


    李秀兰也轻声说:“舒老师,中午时间短,我可以早点去教室,帮着照看孩子们吃饭,让你能多点时间准备。”


    看着两位得力好室友,舒染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又找到许君君,商量着能不能弄点缓解眼疲劳的明目药汤,晚上学习时给大家喝点。


    许君君满口答应:“包在我身上!我再跟刘师傅说说,看晚上能不能给扫盲班留点热水。”


    舒染回到教室,看着桌椅和那块磨得发白的黑板,拿出那支英雄钢笔,在新的一页纸上,郑重地写下了新的工作计划。


    窗外,拖拉机的轰鸣声越发响亮。


    第68章


    开春的气息越浓, 连队里的气氛反而越加紧绷起来。


    各种风声和小道消息开始传出来。


    舒染去食堂打饭,总能听到职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开春要大干!新垦区那边要上马个大工程!”


    “可不是嘛, 说是要引水,工程量大了去了!”


    “那得抽调多少人手啊?咱们连本来劳力就紧张……”


    “唉, 这要是人都抽走了,地谁种?牲口谁喂?”


    “谁知道呢,一句话的事, 咱们就得跑断腿。”


    舒染听着,心想起陈远疆之前的提醒,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连队劳力被大量抽调,不仅生产受影响, 她那个小小的扫盲班和学校, 恐怕也难以维持。


    那些刚刚对学习产生兴趣的妇女和孩子们, 很可能又会被劳动拉回去。


    更让她心烦的是, 关于师部汇演和“优秀教育工作者”评比的消息, 似乎也停滞了。


    杨干事那边再无新的音讯传来, 仿佛之前的兴奋只是一场空欢喜。


    这天,舒染正在教室里带着孩子们朗读课文, 连长马占山和支部书记刘书记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舒老师,忙呢?”刘书记开口, 语气比平时沉重些。


    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领导。


    舒染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让孩子们先自习, 跟着两位领导走到教室外。


    “舒老师, ”马占山搓着手,眉头紧锁,“情况你也可能听说了。开春后, 团里下了死命令,新垦区的任务是头等大事,各连都要抽调精壮劳力上去。咱们连……任务很重啊。”


    刘书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歉意:“是啊,舒老师。我们知道你这边,学校、扫盲班,刚有点起色,汇演也等着准备。但是生产任务压倒一切。可能到时候连王桂兰、李秀兰她们,也得根据情况,安排去参加一些辅助劳动。你的教学时间,恐怕会受到很大影响。”


    舒染的心直往下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保持镇定,问:“连长,书记,那师部汇演和评比……”


    “汇演肯定还是要去!这是政治任务,也是咱们连的荣誉!”马占山立刻表态,但随即语气又软了下来,“不过,这准备工作……舒老师,可能就得你多辛苦辛苦,挤时间了。连里实在抽不出更多人手帮你了。至于评比……唉,先顾好眼前吧。”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领导这样说,舒染还是感到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所有的计划和努力,在生产任务面前,显得非常微不足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连长,书记,我明白了。生产任务重要,我服从连里安排。教学和汇演的准备,我会自己想办法,尽量不影响连里大局。”


    马占山和刘书记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舒老师,你真是好样的!识大体,顾大局!”马占山连连称赞。


    “困难是暂时的,等新垦区的工程上了正轨,情况肯定会好转。”刘书记也只能这样安慰。


    送走两位领导,舒染回到教室,看着下面那些睁着懵懂眼睛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强打起精神,维持着课堂的秩序,但心思早已飞到了即将到来的困境上。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孩子们全都离开了教室。舒染坐在讲台后面,望着窗外逐渐融化的积雪,感到有些茫然。


    生产压倒一切,这句口号的力量,是她如何也扭转不了的。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许君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背着药箱,显然是刚巡诊回来,“马连长和刘书记刚才来找你,是不是说抽调劳力的事?”


    舒染抬起头,看到好友关切的眼神,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嗯。开春新垦区挖渠的事,要抽调大量人手。王大姐、秀兰她们可能都得去参加辅助劳动,教学时间……恐怕很难保证了。”


    许君君走进来,放下药箱,眉头也皱了起来:“我也听说了,这次任务很重,连卫生室都可能要被抽调去工地做应急保障。这可真是……”她叹了口气,“你那汇演和评比怎么办?”


    “领导说汇演是政治任务,必须去,但准备工作得我自己挤时间。评比……暂时顾不上了。”舒染苦笑一下,“我现在最发愁的是,孩子们和扫盲班刚有点起色,这一下子可能又要回到原点了。”


    两个姑娘相对无言,都能感受到彼此眼中的无奈。


    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努力显得微不足道。


    “走,先回去。”许君君拉起她,“光愁没用,回去跟王大姐和秀兰也通个气,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回到地窝子,王大姐已经把在做饭棚子开个小灶端回了地窝子,一锅糊糊的玉米碴子粥,一小碟咸菜。李秀兰正帮着摆碗筷。


    吃饭的时候,舒染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把连里的决定和面临的困难说了出来。


    王大姐一听就放下了碗,嗓门不由得提高了:“啥?让我们都去挖渠?那扫盲班咋办?孩子们咋办?这刚学出点模样来!”她脸上带着焦急和不平,“舒老师,不是我说,这……这太耽误事了!”


    李秀兰也小声附和,眼里满是担忧:“是啊,舒老师,扫盲班要是一打断……”


    舒染看着她们,心里既感动又酸楚。她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要去干更累的活,而是学习和孩子们被耽误了。


    “大姐,秀兰,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舒染安抚道,“但连里的生产任务是大事,咱们得服从安排。我叫你们回来,就是想和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看在这么难的情况下,咱们怎么能尽量把学习和教学维持下去。”


    地窝子里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大姐猛地一拍大腿:“我看这样!工地干活也不是一天到晚不歇气!总有晌午头歇晌的时候,晚上下工也早!咱们能不能就把学习挪到这些零碎时间里?晌午教几个字,晚上再复习一会儿?地方也好办,工地边上找个背风的地方就能学!”


    李秀兰眼睛一亮,补充道:“对,还可以把字写在纸上,让大家揣在口袋里,干活休息的时候也能摸出来看一眼……”


    许君君也插话道:“我看行,而且染染,你不是还想着牧区那边吗?连队劳力紧张,但牧区开春接羔育幼忙过那一阵后,反而能有点空闲。你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多往牧区跑跑,把那边的知识毡房先建起来!这边零碎时间的教学,让王大姐和秀兰先顶上看。”


    你一言我一语,刚才还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思路一打开,办法似乎总比困难多。


    舒染看着眼前这三位同伴,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


    “好,”舒染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这么办!王大姐,秀兰,以后晌午和晚上的学习,就得多靠你们俩组织主持了。许大医生,你有空也多来指点指点卫生常识。”


    “行!包在我身上!”王大姐拍着胸脯,豪言壮志地说。


    “我一定尽力!”李秀兰也用力点头。


    “没问题!”许君君笑道。


    舒染心里想,她们或许无法改变大的政策方向,但能用自己的办法为自己、也为孩子们,争取一片求知的空间。


    情绪低落了两天,舒染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必须想办法在夹缝中求生存。


    她首先重新规划了时间。将文化课教学尽量集中在上午,下午则安排更多需要动手和小组协作的活动,这样即使她偶尔需要外出或者被临时叫去帮忙,孩子们也能进行一些自习活动。


    对于扫盲班,她加快了进度,将一些最常用的字词和实用的方法优先教给王大姐和李秀兰,确保即使她不在,她们也能带领其他妇女进行复习和简单学习。


    一天清晨,她来到教室,发现讲台上放着一捆削得光滑整齐的细木棍和一小罐黑墨汁。木棍的粗细长短正好适合做笔杆,墨汁虽然粗糙,但比石灰块好用得多。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但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人。


    又过了两天,她在教室角落发现了一叠废弃的报表纸,纸张背面光滑,比孩子们用的粗糙纸张更适合练字。


    最让她惊喜的是,她甚至收到了一本纸张发黄起毛的《简易绘图法》小册子,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舞台布局和道具制作示意图。


    这些东西,每一样都精准地戳中她当下的需求,她不再去试图戳穿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这些物资用好,心里那份感激和暖意,愈发厚重。


    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他知道她的难处,他在尽力。


    同时,她也开始主动出击。她利用晚饭后的休息时间,主动去找那些家里有孩子上学的职工家属聊天,不谈困难,只聊孩子的进步,聊学习的好处,潜移默化地争取她们的理解和支持。


    甚至,她鼓起勇气,再次去找了赵卫东。


    这一次,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拿着孩子们写的工整了不少的字和扫盲班妇女们开始能看懂的简单条据,向他汇报教育成果,并委婉地表示,即使在生产繁忙时期,如果能尽量保证最基本的学习时间,长远来看,对提高职工和家属的素质、甚至对生产本身都是有益的。


    赵卫东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最终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只要不耽误正事,你自己看着安排。但人手,别想。”


    这已经算是难得的让步了。


    舒染还把主意打到了牧区。


    她让阿迪力带话给老阿肯和图尔迪,知识毡房可以办起来了,可以在牧区相对闲暇时,组织牧区的孩子们进行一些集中的识字学习,哪怕只是认识最常见的牲畜名称、数字和简单的汉语对话。她定期过去指导。


    老阿肯的回复也很积极。他表示欢迎,甚至提出可以提供一个空的毡房作为临时教学点。对于牧民来说,知识同样是改变命运的希望。


    思路一打开,舒染感觉眼前的困局似乎松动了许多。


    她不再仅仅依赖于连队的资源和支持,开始尝试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空间,将她的教育事业延续下去。


    冰雪消融,道路终于变得通畅。师部汇演的通知正式下达,时间定在四月底。畜牧连的节目《红灯记》选段在列。


    消息传来,连里着实又轰动了一阵。马连长和刘书记脸上有光,特意批了条子,让参演的妇女和孩子这两天免于出工,专心排练。


    甚至连赵卫东,都难得地没有抱怨,只是嘟囔了一句:“去了就别给畜牧连丢脸。”


    第69章


    开春的太阳有了点暖意, 照得积雪消融,地面露出斑驳的湿痕。


    连队里却气氛沉闷,大生产任务压在每个人心头。孩子们心上也存在着压力, 大人被抽调去新垦区,大点的孩子也要担任一些生产任务, 再加上临近的师部表演的压力……


    大人和娃娃们都蔫蔫的。


    一天,许君君背着药箱来教室给一个摔破膝盖的孩子换药,看着屋里没精打采的小脑袋, 皱起了眉:“这么下去不行啊,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点精神气儿,开春容易生病。回头一场倒春寒全得躺下!得动起来!”


    舒染正为教学时间可能被压缩的事烦心, 闻言叹了口气:“没办法, 连里气氛就这样。”


    许君君眼睛一转, 凑近些低声道:“哎, 我说, 咱们搞点动静出来?搞个小的……运动会咋样?让孩子们跑跑跳跳, 出出汗,人也精神点。职工家属们看了也高兴。”


    舒染一愣:“运动会?这节骨眼上, 连里能同意?再说,哪来的器材奖品?”


    “要啥正规器材?”许君君不以为然, “丢沙包会不会?跳格子会不会?拔河绳子总找得到吧?奖品?糊点小红花,你那铅笔头、水果糖不是还有存货吗?咱们不搞大的, 就在教室前头这片空地上, 不耽误多少工夫!”


    舒染心思活络起来。这主意确实好,花钱少,动静小, 效果大。


    但她马上想到关键:“好是好,可谁来做裁判发令?得找个压得住场、说话没人敢耍赖的。”


    她顿了顿,脑子里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心口莫名快跳了两下。


    许君君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人,促狭地挤挤眼:“喏,那位陈干事不就正合适?威信高,办事公道。”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舒染脸上有点热,瞪了她一眼,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找他,确实最合适。但……用什么理由?直接说?那人多半一句“胡闹”就给顶回来。得找个他无法拒绝,又公事公办的由头。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嗯,陈干事确实是最佳人选。这是有利于增强连队凝聚力、活跃群众文化生活的好事,请他支持一下,也是理所应当。”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但她心底深处,又有一丝连自己都不太愿意深究的期待:或许……他不会觉得这完全是胡闹?


    许君君噗嗤一笑:“行行行,舒老师您觉悟高!快去请你的最佳人选吧!”


    她利索地站起身:“那,我先去跟连长说!”


    舒染找到马连长,没提提振士气那么虚的话,只说是“响应上级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利用课余一刻钟搞个小型体育锻炼活动,保证不影响生产”。


    马连长正被生产指标压得焦头烂额,一听是这种不费钱不费事还能落个好名声的小活动,挥挥手就同意了:“搞吧搞吧,注意安全就行。”


    从连长地办公室出来,舒染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朝着陈远疆的办公室走去。


    一路上,风吹在脸上,带着点残雪的凉意,让她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


    她暗自嘀咕:舒染啊舒染,想什么呢?请他帮忙就是请他帮忙,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再想别的办法。对,公事公办。


    这时,正好撞见陈远疆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卷图纸,眉头习惯性地锁着。


    “陈干事。”舒染叫住他,脸上摆出最得体的笑容。


    陈远疆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里的锐利收敛了一瞬,只是微微颔首,等着她开口。


    “陈干事,有个事想请您支持一下。”舒染语速平稳,“为了响应上级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也趁着天气转暖,我们想利用明天下午工间休息的时间,给孩子们组织一个小型的体育锻炼活动,就是丢沙包、跳格子、拔河之类的小游戏。”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听着。


    “活动虽小,但也需要个有威信、办事公道的同志来发令裁判,避免孩子们争吵。”她说到这里,语气放得更加诚恳,“我想来想去,连里就数您最合适。不知道您明天下午那个时间,方不方便抽出一点时间……”


    她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看到他听完后,眉头动了一下,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了旁边的白杨树干。


    他在犹豫?还是觉得这要求很无聊?在找理由拒绝?


    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几秒对舒染来说却有点漫长。她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了。


    她甚至开始后悔,是不是太冒失了?他这样严肃的人,怎么会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活动感兴趣!


    终于,他转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样子,但开口却只有一个字:“行。”


    答应了?就这么答应了?舒染心里先是松了口气,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保持着感激之情:“太好了!谢谢陈干事支持我们工作!明天下午,就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


    “嗯。”他又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然后追加了一句,“一定要注意安全。”


    “您放心!绝对保证安全!”舒染立刻保证。


    目的达到,她见好就收:“那我不打扰您工作了。”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陈远疆还站在原地,目光似乎还落在她的背影上。见她回头,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视线,低头假装看手里的图纸,动作快得有点欲盖弥彰。


    舒染赶紧转回头,心里那点小得意变成了忍不住的笑意。这个木头人,也有露馅的时候。至少,他并不讨厌参与她的事情,这就够了。至于其他……慢慢来,不急。


    舒染得了准信,立刻行动起来。


    她让王大姐和李秀兰动员扫盲班的妇女们,用碎布头掺点麸皮缝了几个沙包。又让石头带着大点的孩子,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土地,用石灰块画上了跳格子的线。拔河绳子是现成的,从仓库借了根粗麻绳。


    消息一传开,孩子们顿时炸了锅,所有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围着舒染问东问西,眼睛亮得惊人。


    “舒老师!啥时候比赛?”


    “我能报名丢沙包吗?”


    “拔河咱们组肯定赢!”


    运动会定在第二天下午工间休息时间。


    运动会当天,阳光正好。小小的空地上挤满了孩子,连不少收工早的职工和家属也被吸引过来,围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


    陈远疆果然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旧的铁皮哨子。他站在场地边,身姿笔挺,表情严肃,与周围嬉笑玩闹的氛围形成了巨大反差,像个走错了片场的教导主任。


    “第一项,短跑!预备——”他举起哨子,声音冷硬,引得周围大人一阵善意的哄笑。孩子们却立刻紧张起来,绷着小脸做出起跑姿势。


    “哔——!”哨音响起。


    孩子们像小马驹一样冲了出去,扬起一片尘土。牧民孩子巴彦和赛达尔果然冲在了最前面,穿着小皮靴在土地上踏得啪啪响,引得围观的人阵阵叫好。


    舒染一边忙着组织,一边忍不住时时用眼角余光瞟他。


    陈远疆站在终点线,认真到近乎刻板。他严格判罚踩线,分辨谁先到达终点,让这场简陋的运动会显得正规了那么一点。


    接下来是丢沙包。女孩们更占优势,小丫扔得又准又远,赢得了最多的喝彩。


    陈远疆拿着个小本子和钢卷尺,居然还在记成绩。


    跳格子比赛更是笑料百出,孩子们单脚跳得东倒西歪,不时有人踩线或者摔倒,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远疆皱着眉,严格地判罚着,被一群孩子围着争论,竟有些手足无措的窘迫。


    最后是拔河。连队的孩子和牧民孩子混合组队。连队孩子劲儿往一处使,喊着号子;牧民孩子则凭着一股野劲儿猛拉。麻绳绷得紧紧的,两边脸都憋得通红。


    围观的大人们也激动起来,大声喊着加油。


    陈远疆正看着拔河现场,眼神里有闪过一丝温和的情绪。


    舒染也挤在人群里加油,恰好撞上陈远疆的目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舒染下意识地想对他笑一下。


    陈远疆立刻移开了视线,表情瞬间恢复冷硬,见胜负已出,猛地吹响了哨子。


    最终,一队险胜。孩子们欢呼着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舒染和许君君忙着给每个参与的孩子发奖品:一朵旧报纸糊的、红墨水染的大红花,优胜的再加一个铅笔或一把水果糖。


    每个孩子都像得了宝贝一样,脸上洋溢着笑容。


    陈远疆站在一边,看着这喧闹欢腾的场面,看着舒染忙碌的身影。他悄悄将哨子揣回口袋,转身想离开。


    “陈干事!”舒染眼尖,喊住了他,拿着一朵最大的红花跑过来,“辛苦了!这是您的裁判员报酬!”


    陈远疆看着递到眼前的大红花,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似乎从来没处理过这种状况。


    周围有人起哄:“陈干事,收下吧!劳动所得!”


    “就是!舒老师手艺多好啊!”


    陈远疆耳根又有点红,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大红花,含糊地说了声:“我还有事。”然后立刻转身走开了,那朵大红花在他手里捏着,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


    许君君不知何时凑到了舒染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


    “啧,看见没?咱们陈特派员也有今天!被朵大红花搞得都快同手同脚了!这木头桩子,怕是头一回收到女同志送的花吧?”


    舒染被她打趣得脸上微微一热,但很快镇定下来。


    “许大医生,思想纯洁点。陈干事是来帮忙的,这是正常的同志感谢。再说,他那是在思考工作,没空理会咱们这点小打小闹。”


    许君君夸张地“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眼神里的戏谑更浓了:“思考工作啊?思考得耳朵尖都红了?行行行,你说正常就正常。不过啊,”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你这当得可真够下本钱的,连裁判员的报酬都提前备好了,还特意挑了朵最大的……哎,你别拧我!”


    舒染没好气地收回掐在许君君胳膊上的手,脸上却忍不住又漾开一点笑意。


    她没再接话,继续弯腰继续收拾地上散落的沙包和石灰块。


    她当然知道这不正常,至少不完全是。那个男人沉默的又无处不在的关照,早已超出了普通的革命友谊。而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点小小的隐秘互动。


    她低头捡起一个沙包,拍了拍上面的土,心想:现在这样,就挺好。戳破了反而会引来不少麻烦。


    第70章


    运动会带来的轻松气氛没持续几天。劳力被大量抽调, 食堂吃饭时都显得冷清了不少。


    就在舒染几乎要以为汇演和评比都要无限期推迟时,陈远疆在一个放学时间,走到了教室。


    当时舒染正在缝一个快散架的沙包。陈远疆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笼罩在她面前。


    舒染抬起头,心里大概猜到了什么, 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


    陈远疆没多废话,直接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她,“师部的正式通知。汇演时间地点, 具体要求,上面都有。”


    舒染赶紧接过来,展开。纸张是粗糙的油印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列出了汇演的时间、地点, 以及本次汇演的奖励办法。


    她快速浏览着, 眼睛越来越亮。通知上写明, 本次汇演设立一、二、三等奖, 奖励不仅有奖状, 还有实实在在的物资:一等奖奖励一台收音机和五十元文化建设经费;二等奖奖励一批图书和三十元经费;三等奖奖励一些文具和二十元经费。


    更重要的是,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汇演成绩将作为本年度“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评比的重要参考依据。


    舒染太激动了,这些奖励对她来说, 简直是雪中送炭,而且果然和评比挂钩了!


    陈远疆看着她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 忽然压低了声音,语速稍快地说了一句:“这次评审, 师部宣传科和文教处都很重视, 杨干事那边使了劲,不会再出现徇私舞弊的情况。如果节目质量过硬,名次好的话, 后续可能会有额外支持。”


    他的话点到即止,但舒染瞬间就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次汇演,这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能让上级看到畜牧连教育成果、从而可能争取到更多资源倾斜的机会。


    “我明白了!谢谢您,陈干事!”舒染攥着那张纸,声音都带着激动。


    陈远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她沾着灰土的手指和那个破沙包,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消息传到连队,连里着实又轰动了一阵。马连长和刘书记脸上有光,特意批了条子,让参演的妇女和孩子这两天免于出工,专心排练。甚至连赵卫东,都难得地没有抱怨。


    马连长特意在晚饭后集合时强调:“舒老师带队去师部汇演,是咱们畜牧连的脸面!能帮忙的,都伸把手!谁要是掉链子,我饶不了他!”


    刘书记也笑呵呵地说:“这是大好事!拿出咱们畜牧连的精气神来!”


    赵卫东虽然没多说,但也默许了职工们在完成本职生产的前提下,可以去帮点忙。


    于是,小学教室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王大姐和李秀兰彻底成了后勤主管。王大姐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块红布贡献出来,和几个妇女一起,比照着样板戏的图片,熬了两个通宵,用粗针大线给李秀兰改出了一件勉强看得出款式的李铁梅上衣。


    李秀兰则负责所有人的台词巩固,她拿着舒染重新誊写清楚的台词本,逮着空就拉着演员们对词,比舒染还严格。


    小丫爹是木匠好手,他找来边角料,叮叮当当一阵敲打,给“李玉和”做了个更像样的木头手提灯,还给“磨刀人”做了个木头磨刀凳。


    栓柱娘纳鞋底的手艺好,她给几个主要演员的布鞋都绣了朵简单的红云图案,算是舞台妆。


    就连之前有些别扭的家属,看到连里这么重视,也渐渐转变态度,有的送来几个鸡蛋给演员们补身体,有的帮忙把演出服洗得干干净净。


    舒染则忙着最后的排练和细化。她把陈远疆给的那本《简易绘图法》都快翻烂了,琢磨着如何利用有限的舞台和道具,尽可能增强表演效果。她还根据上次团部演出的经验,对台词和走位做了微调,让整个剧目的节奏更紧凑,情感冲击力更强。


    陈远疆偶尔会出现在排练场外围,依旧是那副冷眼旁观的样子,但每次他来,角落里总会多出一捆修理好的道具木枪。


    整个畜牧连虽然忙碌,却充满了期待。


    出发的前一天,舒染带着演员们在教室做最后的排练。大家的动作越发熟练,台词也早已滚瓜烂熟,但紧张情绪却与日俱增。毕竟,这次要去的是师部,比团部更大更正规的地方。


    “舒老师,师部的大礼堂,是不是比团部的还大?灯是不是特别亮?”小丫紧张地问,小手攥着衣角。


    “怕啥!咱们在团部不也演好了?”石头挺着胸脯,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


    王大姐一遍遍地整理着演出服,嘀咕着:“可千万别掉链子,千万别掉链子……”


    李秀兰则反复检查着那个玻璃瓶红灯,确保里面的蜡烛头能稳稳立住。


    舒染看着大家,心里同样紧张。她拍拍手,给大家打气:“记住我们在团部是怎么演的,就把台下的领导当成咱们连的自己人,把故事讲给他们听!咱们的课本剧是真金,不怕火炼!”


    正说着,教室门被推开,陈远疆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旧军用水壶,目光扫过略显紧张的众人,最后落在舒染身上。


    “陈干事。”舒染迎上前。


    陈远疆将水壶递给她,“明天路上喝。师部路远,天气干。”


    舒染接过水壶,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显然是装满了水。她心里一暖,低声道谢。


    陈远疆没多说,转而看向演员们:“按平时练的演就行,我看好你们。”


    他说完,冲舒染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连部门口就热闹起来。演员们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衣服,王大姐和李秀兰最后一遍检查着道具包,反复叮嘱着注意事项。


    送行的人不少。马连长、刘书记都来了。


    “放宽心!正常发挥就行!”马连长嗓门很大。


    “安全第一,比赛第二!”刘书记笑着补充。


    赵卫东也难得地说了句:“早点回来,生产任务不等人。”


    许君君把一个小医疗包塞给舒染:“里面有点常用药,路上以防万一。”她又偷偷塞给舒染一小包冰糖,“含着,润嗓子。”


    陈远疆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里。但舒染在登上那辆送他们去团部转运点的破旧解放卡车时,看见他正站在连部办公室的窗口,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卡车还是那辆卡车,路还是那条颠簸的土路。但这一次,车厢里的气氛完全不同。没有了之前的忐忑和自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考验的自信和期待。


    孩子们扒着车厢板,兴奋地看着外面逐渐变化的景色。妇女们互相检查着妆容,其实也就是把头发梳得更整齐,脸上擦点蛤蜊油,小声地最后一遍对着词。


    舒染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畜牧连,那些低矮的地窝子、广阔的戈壁滩、以及远处连绵的雪山,此刻都显得亲切。


    她知道,她要去争取的,不仅仅是一个名次。


    卡车喘着粗气,驶过茫茫的戈壁滩,朝着师部所在的方向,一路颠簸而去。越是靠近师部所在地,周围的景象越发不同。房屋更整齐,路上行人和车辆也明显增多。


    卡车颠簸了近一天,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了师部所在地。


    比起团部,这里确实更像城市——有几条像样的砂石马路,路边排列着整齐的机关单位、招待所、大礼堂,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规模不小的供销社。


    师部招待所比团部的条件稍好,但依旧是多人间。舒染她们被安排进一个大房间,里面已经住了其他连队来的演员,叽叽喳喳,很是热闹。看到畜牧连这群穿着土气、道具寒酸的人进来,不少目光投了过来。


    一个穿着崭新仿军装、脸上扑着粉的女演员,打量了一下李秀兰手里那件红布上衣,撇撇嘴,对同伴小声说:“瞧那针脚,歪的,红布也土气。”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这边听到。


    王大姐脸色一沉,刚要开口,被舒染拉住了。舒染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安排大家放行李,整理床铺。这种程度的轻视,早在预料之中。


    第二天去大礼堂走台熟悉场地时,他们才发现问题大了。师部的舞台又高又大,灯光也比团部亮堂得多。他们那点简陋的布景和道具,尤其是那盏玻璃瓶做的红灯,一放上去,顿时显得很小家子气。


    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看着台下一排排座位,连最镇定的石头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娘啊……这也太大了吧……”张桂芬小声惊呼。


    王大姐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灯泡,手心里全是汗。


    舒染让大家走了一遍位,适应了一下舞台的宽度和深度。没有音乐,没有灯光,只有他们的台词声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显得格外微弱。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每个人。


    负责走台协调的是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师部宣传干事。他看着畜牧连的装备,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们这……这就完了?布景呢?道具就这点东西?服装怎么也不统一一下?”


    王大姐忍不住辩解:“首长,咱们连条件有限,就这些还是全连凑出来的……”


    “条件有限不是理由!”干事不耐烦地打断,“这是师部汇演,代表的是各单位的水平和面貌!你们这样上去,效果肯定大打折扣!”


    李秀兰和几个妇女顿时蔫了,脸上火辣辣的,刚才进师部的那点新奇和兴奋荡然无存。


    舒染迅速镇定下来。她走上前,语气不卑不亢:“干事同志,我们的节目形式是课本剧,重点在于用朴实的方式讲述革命故事,展现基层职工和群众学习样板戏、接受教育的精神面貌。道具服装虽然简陋,但情感是真实的,这也是我们节目的特点。”


    干事推了推眼镜,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有点强词夺理,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行吧行吧,赶紧走一遍台,注意一下站位,别跑出光区。下一个节目准备!”


    走台过程磕磕绊绊。舞台太大,演员们站位稀稀拉拉,声音也显得小。那盏红灯在强烈的舞台灯光下,几乎看不出红色,像个普通的玻璃瓶。效果比在团部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回到后台,大家都沉默了许多,王大姐一屁股坐在道具箱上,眼圈红了:“这可咋整啊……上去也是丢人……”


    李秀兰咬着嘴唇,都快哭了。


    小演员们也耷拉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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