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过了两天, 舒染去连部交教学进度表,正好碰到刘书记和马连长在为一件事发愁。


    原来是上面下了通知,要各连队加强对职工家属的思想工作和生活关怀, 最好能有个专人抓一下这方面工作,反映妇女诉求, 调解家庭邻里矛盾。


    刘书记揉着额头:“这找谁合适呢?这工作琐碎,又容易得罪人……”


    马连长也皱眉:“是啊,得有耐心, 还得压得住茬。”


    舒染心里一动,假装不经意地接话:“书记,连长,我觉得王桂兰大姐可能挺合适。”


    “王桂兰?”刘书记抬起头, “她……识字不多啊。”


    “处理这些事, 光识字可能不够, ”舒染说, “得大家服气。前两天孙家和张桂芬为晾衣绳打架, 就是王大姐给劝开的, 处理得挺公道。平时家属区谁家有点事,也都爱找她拿个主意。她人热心, 也能吃苦。”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考虑。


    “嗯……王桂兰同志确实群众基础不错。”刘书记沉吟着, “老马,你看呢?”


    马连长点点头:“是个实在人。先让她试着干干, 看看效果?”


    舒染心里暗喜, 知道这事有希望了。


    她没再多说,交了表就安静地退了出来。


    她并不觉得自己在算计什么。王大姐确实有这个能力,也需要一个更能体现她价值、也能给她带来些实际好处的位置。


    而连队, 也需要这样一个妇女代表,这对自己以后开展工作,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呢?


    舒染脚步轻快地朝着教室走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次见到王大姐,该怎么状似无意地透露一下连里正在考虑人选的消息,再给她鼓鼓劲。


    舒染脚步轻快地朝着教室走去,心里那点盘着。


    她可不是瞎热心,王大姐要是真能当上这个妇女代表,对她舒染只有好处没坏处。以后动员学生家长、组织个活动、甚至想给孩子们多争取点福利,都有个能说得上话,这叫双赢。


    她琢磨着,这事不能做得太刻意,得让王大姐觉得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是组织上的考虑,她舒染顶多就是递了个话。


    下午,舒染瞅见王大姐正端着个簸箕,在地窝子门口晾晒干菜。她左右看看,没啥人注意,便慢悠悠地晃荡过去。


    “大姐,晾菜呢?”舒染笑着搭话,顺手帮她把几根掉出来的萝卜条捡回簸箕里。


    “可不是嘛,这秋菜得赶紧晒干了,冬天才好过。”王大姐手上忙活着,头也没抬。


    舒染蹲下来,帮她挑拣品相不好的菜叶,“大姐,我刚从连部回来,交教学计划,好像听见刘书记和马连长在里头说话,提到了您的名字。”


    王大姐手上的动作一顿,立刻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紧张和探究:“提我?提我干啥?是不是又有人说我啥了?”


    “哎哟,看您紧张的,”舒染笑起来,摆摆手,“不是坏事。我听着啊,好像是说上面要求加强家属工作什么的,刘书记想在咱们连里选个妇女代表。”


    她故意皱起眉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他‘王桂兰同志群众基础好像还不错,上次调解纠纷也挺利索’……马连长好像也附和来着,说您是能干。”


    王大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又强装着不在意,低下头继续摆弄菜干:“领导们就是随口一说吧……我这人毛毛躁躁的,哪能干那个……”


    “哎,大姐,您可别妄自菲薄。”舒染立刻接话,语气真诚,“我觉得领导们眼光准着呢!您想啊,处理家属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光有文化有什么用?就得像您这样,大家服气,说话有人听,办事也公道。上次您劝架,不就处理得挺好?我看啊,连里还真缺您这么个人物。”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王大姐的表情,见她虽然还低着头,但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了。


    舒染趁热打铁,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不过大姐,这话我也就跟您私下说说。我估摸着啊,领导既然有这个考虑,说不定很快就会找您谈话或者让您先干点活试试。您可得有点心理准备,到时候拿出真本事来,让那些背后嘀咕的人都瞧瞧!”


    王大姐抬起头,脸上泛着光,手在围裙上搓了搓:“真的?领导真能这么想?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舒染斩钉截铁,“您看您,生产上是能手,家务事也料理得清清楚楚,在家属里又有威信。这妇女工作,不就是把这些长处用对地方嘛!再说了,”她眨眨眼,“这可是为全连的姐妹们服务,是光荣的事!您要是干好了,以后谁不高看您一眼?家里有啥难处,说话也更有分量不是?”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王大姐心坎里。她男人牺牲得早,她一个人又没孩子,虽然因为是烈属受照顾,但总归少了点底气。要是真能当个协助员,能为大伙儿做点事,也能让自己腰杆更硬挺。


    她重重地点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染妹子,你说得对!要是领导真信得过我,我王桂兰肯定好好干,绝不掉链子!绝不给……绝不给你丢人!”她差点说漏嘴,赶紧收住。


    舒染心里暗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大姐您肯定没问题!我就随口这么一说,您心里有数就行。我还得回去备课,先走了啊。”


    她说完转身就走,留下王大姐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捏着根萝卜干,望着连部的方向,眼神发亮,显然已经开始琢磨上了。


    舒染心情舒畅地往回走,种子已经埋下,就等它自己发芽了。接下来,她只需要偶尔浇点水,比如再透露点连里的最新动向,或者在外人面前多夸夸王大姐的群众威望就行了。


    王大姐可能要被推举为妇女代表,以后管理妇女工作的风声,不知怎么就在连队里悄悄传开了。


    支持的人有,觉得王大姐热心肠、压得住阵。但反对、嘀咕的人也不少。


    这天傍晚,舒染正蹲在门口洗衣服,就听见隔壁地窝子两个妇女压低的议论声飘过来。


    “……她王桂兰凭啥?不就是个烈属?就能耐了?”


    “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还能管事儿?别把咱们往沟里带!”


    “听说她以前在老家就跟婆婆处不好,才跟着男人跑兵团来的,这样的人能处理好别人家婆媳矛盾?”


    “我看呐,就是舒老师跟她关系好,在领导面前吹的风!”


    舒染手下没停,她心里清楚,这最后一句恐怕才点到了关键。有人不服王大姐,更有人是冲着她舒染来的,觉得她一个外来户手伸得太长。


    果然,没过两天,连部就传出消息,说妇女代表的人选要慎重考虑,暂时搁置了。据说有家属直接找到刘书记,表达了担忧。


    去食堂打饭,旁边窗口的一个帮厨大姐阴阳怪气地跟别人说:“哟,现在有些人可是能耐了,都能在领导跟前递话了,以后咱们可得小心点,别得罪了人。”


    舒染没吭声,接过那半勺菜。她心里清楚,这是冲着王大姐来的。


    回地窝子,李秀兰悄悄告诉她:“舒老师,这两天好几拨人来找王大姐闲聊天,话里话外都是打听妇女代表的事,还说……说您手伸得长,想扶自己人。”


    王大姐自己也憋着火,对着舒染叹气:“染妹子,我看这事黄了就黄了,省得闹心!为了个没影的差事,惹一身骚,不值当!”


    舒染把手里的教案放下,正色道:“大姐,现在不是咱想不想干的问题了。是有人觉得咱们好欺负,觉得咱们离了他们就成不了事。这口气,您能忍?”


    她凑近压低声音:“他们越这样,咱们越得把这事做成。还得让他们哑口无言。不然,以后我在连里说话更没人听,您想帮姐妹们做点事也更难。”


    王大姐被她说得一愣,咬咬牙:“那你说咋办?”


    “等。”舒染眼神沉静,“等一个机会,一个他们办不好、离了您就不行的机会。到时候,不用咱们争,有人得来求您。”


    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天下午,课刚上到一半,连队东头突然爆发出女人叫骂声和摔砸东西的动静,间或还有孩子的哭声,闹得沸沸扬扬。这一下子就把学生们的注意力全勾走了。


    “老师!外面打起来了!”坐在窗边的石头第一个喊出来,小脑袋使劲往外探。


    “好像是赵婆婆和李小芹家!”另一个孩子补充道。


    教室里顿时嗡嗡作响,孩子们都没心思念书了,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舒染皱了皱眉,走到窗外。


    赵婆婆和李小芹这对婆媳是连里有名的冤家,三天两头闹腾,但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少见。


    “安静!继续写字!”她维持了一下秩序,但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连部通讯员小跑着出现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舒老师!舒老师!刘书记和马连长让你赶紧过去一趟!赵家婆媳打翻天了,领导拉不开,点名让你去帮忙劝劝!”


    让她去劝架?这倒是新鲜。领导们这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另有用意?舒染来不及细想,对班长石头交代了一句:“维持秩序,继续上课!”便快步跟着通讯员朝出事地点走去。


    舒染心想,领导都被惊动了,看来事态不小,她对班长石头交代了一句:“带着大家继续朗读,不许出去!”然后快步朝出事地点走去。


    赵婆婆是连里有名的恶婆婆,嘴刁刻薄;李小芹是她儿媳,性子烈,是出了名的刺头。这婆媳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是全连都知道的老大难。


    越靠近赵家,吵闹声越大。围观的职工家属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劝架声、孩子的哭声混作一团。


    舒染挤进人群,只见场中一片狼藉:一个破了的瓦盆摔在地上,腌的酸菜撒得到处都是,半盆浑浊的油污泼在土里。赵婆婆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没法活了啊——领导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这个丧门星是要逼死我老太婆啊——”


    李小芹则被她男人死死拉着胳膊,却还梗着脖子,眼睛通红地骂:“老不死的!天天找事!我跟你拼了!这日子不过了!”


    刘书记和马连长站在中间,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束手无策,衣服都被扯皱了。


    刘书记尽量保持着威严:“都住手!像什么样子!有话好好说!”


    马连长也皱着眉头:“赵家婶子,你先起来!小李,你也少说两句!都是革命家属,要注意影响!”


    赵婆婆一把抱住刘书记的腿:“书记!你给评评理!她是不是不孝?是不是恶媳妇?你们领导管不管?”


    李小芹则冲着马连长喊:“连长!你听听她说的那是人话吗?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她还鸡蛋里挑骨头!这老刁婆就是欠收拾!”


    两个领导被拉扯得狼狈不堪,劝解的话根本没人听,反而被当成了裁判,逼着站队。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舒染挤在人群里看着。她知道,领导们擅长抓生产、讲政策,但处理这种泼辣妇人之间的矛盾,完全是外行,甚至可能越搅和越乱。


    这时,她看见王大姐也闻讯赶来了,正叉着腰站在外围看着场中的闹剧,一副又想管又有点犹豫的样子。


    舒染悄悄挤到她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说道:“大姐,机会来了!现在就看您的了!连长书记都下不来台了,这事谁解决了,谁就有真本事!”


    王大姐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还有点犹豫。


    舒染轻轻推了她一把,“除了您,谁还能镇住这场面?您不上,今天就没法收场!以后谁还敢让您管事?”


    刘书记这个时候发现了舒染,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招手:“舒老师!你快来!你是文化人,懂道理,快帮忙劝劝!这像什么话!”


    马连长也赶紧说:“对对对,舒老师,你来做做她们思想工作!我们的话她们根本不听!”


    舒染心里明白,领导哪里是让她来劝架?分明是觉得她一个女老师,或许能跟家属们说上话,至少缓解一下他们当下的尴尬。她成了领导们下台阶的梯子。


    但她面上不露分毫,站在外围不动弹:“赵婶,李姐,都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吓着孩子。”


    赵婆婆踮起脚指着舒染:“舒老师!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她……”


    李小芹也立刻调转枪口:“舒老师!你别听她胡说!她……”


    舒染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也成了被拉扯的裁判。


    她提高声音,打断了双方的控诉,语气带着引导:“赵婶,李姐,你看书记连长都在这,这么多邻居也看着,咱们这样闹,不是让外人看咱们连队笑话吗?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说?”


    随即,目光扫过王大姐,“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领导们管生产抓大事是一把好手,可这家家户户的鸡毛蒜皮、婆媳长短,哪是光讲大道理就能解决的?还得是像王大姐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才真正懂得这里面的门道,能说到点子上。”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大姐。


    王大姐被这突如其来的聚焦弄得一愣,但舒染的话无疑说到了她心坎里,也激起了她喜欢平事的心气。


    舒染立刻趁热打铁,对着两位领导,语气诚恳又带着点无奈:“书记,连长,不是我不劝。实在是这种家务事,外人很难插嘴,劝不到根上。我看,真得请王大姐出来主持个公道。她的话,赵婶和李姐兴许还能听进去几分。”


    刘书记和马连长正愁没法下场,一听这话,几乎异口同声:


    “对对对!王桂兰同志!你快来帮忙劝劝!”


    “王桂兰同志!这事你比较有经验,你来处理!”


    王大姐被领导一点名,又被舒染的话架到了这个位置,也不再犹豫了。


    她胸膛一挺,拨开人群就走了进来,“都闹够了吧!还不嫌丢人!”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着她。


    王大姐几步走到场中,先不由分说地把赵婆婆抓着刘书记胳膊的手掰开,又把梗着脖子要往前冲的李小芹推开一步。


    “扯扯拉拉像什么样子!放开领导!”她她先强行分开了撕扯的双方,然后她转向坐在地上的赵婆婆,眼睛一瞪,语气严厉:“赵婶子!你也是老军属、老职工了!有点老人样子行不行?躺地上打滚撒泼能给谁看?能解决啥问题?不怕小辈笑话?””


    不等赵婆婆回嘴,她又猛地转向李小芹:“还有你李小芹!喊打喊杀的,有理也变没理了!你想让全连都看你笑话?”


    她这话各打五十大板,却莫名地让两人气焰都矮了一截。


    王大姐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强硬:“为啥吵?翻过来调过去,不就为那点油、那点菜、谁多干了一点活、谁少干了一点活吗?屁大点事!值得闹成这样?”


    两人都没吭声,显然是说中了。赵婆婆和李小芹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王大姐开始给出台阶:“赵婶子,你儿媳妇白天在地里也是一把好手,晚上回来还得伺候你们老小,炒菜多放半勺油是想让干活的人吃点好的,有啥错?李小芹,你婆婆是过去苦日子过怕了,穷怕了,心疼东西,她抠抠搜搜攒下点啥,最后还不是贴补你们这个小家?你们倒好,不为这情分着想,倒为这半勺油一口菜闹得鸡飞狗跳!让外人看热闹!”


    她这番话,一下子把争论从个人攻击,拔高到了情分和现实层面,甚至带点一致对外的意思。


    赵婆婆和李小芹都愣住了,脸上的怒气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王大姐趁热打铁,开始分配任务:“都别在这儿现眼了!赵婶子,你起来!我一会把我晒的野菜拿来点,还有秀兰给我的一点豆腐,你去给你大孙子炖个菜吃!小芹,你去打桶水,把这泼地上的油污冲干净!像什么话!看着就腌臜!”


    她这命令下得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赵婆婆下意识地停止了哭嚎,嘟囔着“就知道使唤我……”,她显然是听到了点好处,也不再闹了,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真的转身往家走了。


    李小芹也撇撇嘴,虽然脸上还带着不忿,却也没再反驳,扭头对拉着她的男人没好气地说:“松开!没听见让去打水吗?”


    王大姐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场眼看无法收场的冲突化解了。虽然根本矛盾未必解决,但至少眼前的是平息了。


    围观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低声议论起来,看王大姐的眼神都变了。


    “我的老天爷,还得是王大姐!”


    “厉害啊!几句话就摆平了!”


    “领导讲半天大道理没用,王大姐一上来就搞定……”


    “这本事,真不是谁都有的……”


    刘书记和马长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整个过程,舒染退后一步,安静地看着,适时感叹了一句:“唉,这种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果然还得王大姐这种有经验、又压得住茬的人才能管啊。领导们也不容易。”


    这话立刻落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是啊是啊,讲大道理没用,领导哪会处理这个……”


    “领导没办法,王大姐一上来就行,还得是是真本事。”


    “以后这种事,看来还得找她……”


    风波平息后,刘书记对王大姐说:“王桂兰同志,今天多亏你了!以后家属区这些事,你还得多费心!”


    舒染在一旁,轻声接话,像是随口感慨:“是啊,有些事真是隔行如隔山。领导管大事,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还真得有王大姐这样的能人才行。”


    刘书记和马连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连部会议上,关于任命王桂兰同志为妇女代表的提议全票通过。


    很快通知就正式贴了出来。这一次,再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位置非王大姐莫属。


    当正式的任命通知贴在连部门口的公告栏上时,王大姐看着自己的名字,手都有些抖。她找到舒染,眼睛有点红:“染妹子,我……”


    舒染笑着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大姐,这是您自己挣来的。以后啊,这帮姐妹们的家长里短,可都指着您了。”


    第57章


    头几天, 王大姐劲头十足。她挎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个新本子和一支舒染送的铅笔——虽然用得还别扭,但架势十足。


    每天一大早, 不用等连部哨响,她就精神抖擞地开始摸排。


    第一站往往是豆腐坊。李秀兰正忙得满头汗, 点卤、压包,看见王大姐进来,撩起围裙擦擦手, 笑着问:“王代表,今天有啥指示?”


    “啥指示不指示的,”王大姐嗓门亮堂,“看看你有啥难处没?豆子还够用不?磨盘好使不?”


    “都好都好, ”李秀兰忙说, 随即又压低声音, “就是……就是上次领盐的账, 石会计说我记得不清楚, 让我重写, 我……”她脸上露出为难和羞愧。


    “嗐!我当多大事儿!”王大姐一摆手,颇有点大将风度, “回头我去跟石会计说!咱秀兰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能跟那些坐办公室的一样讲究?心里有数就行!”这话说得李秀兰心里暖烘烘的, 干活更有劲了。


    从豆腐坊出来,王大姐又晃悠到家属区自留地那片。张桂芬正弯腰锄草, 看见她, 直起腰捶了捶背:“王大姐,吃了没?”


    “早吃过了!你这菜长得不赖啊!”王大姐蹲下,扒拉着绿油油的包包菜, “不过,是不是该上点肥了?”


    “可不是嘛!”张桂芬像是找到了知音,“跟俺家那口子说了几回了,他整天忙挖大渠,哪顾得上这个!”


    “男人都这德行!指不上!”王大姐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回头我问问机务队老陈,看能不能弄点发酵好的粪肥来,给你这韭菜救救急。”


    “哎哟!那可太谢谢大姐了!”张桂芬喜出望外。


    她又去了几户有老人孩子的家里,问问缺不缺药,孩子闹不闹。遇到孙家媳妇在门口晾衣服,两人虽然还有点别扭,但也能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王大姐甚至特意停下脚步,夸了句:“这床单洗得真透亮!”孙家媳妇愣了一下,脸上也缓和了些。


    几天下来,王大姐感觉自己这妇女代表当得挺像样。大家确实买她的账,有啥鸡毛蒜皮都愿意跟她唠两句。她觉得自己就像连队妇女们的“大家长”,心里充盈着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然而,好景不长。这大家长的瘾还没过足,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这天下午,刘书记把她叫到连部,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本新的登记簿。


    “桂兰同志啊,工作开展得不错,群众反映很好。”刘书记先肯定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呢,咱们工作还得更细致、更规范。这是上面新下的《家属情况统计表》,要求摸清底数。你尽快把咱们连队所有妇女的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有啥特长、家里主要困难,都统计上来,登记造册。以后发补助、搞活动,也好有个依据。”


    王大姐接过那表格和崭新的登记簿,那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格子和小字,看得她眼晕。


    “书记,这……这都得填上?”她迟疑地问。


    “对,一项都不能落,这是工作要求。”刘书记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你情况熟,人头也熟,这事交给你最合适。尽快弄好交上来。”


    王大姐捏着那摞纸,感觉比扛一麻袋麦子还沉。她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哎,行,书记,我尽快弄。”


    接下来的两天,王大姐依旧挨家串户,但不再是闲唠嗑,而是带着任务去的。


    她问得仔细,人家也答得琐碎。她努力想把听到的都记在脑子里:赵家媳妇三十二,山东临沂人,会绣花,家里婆婆常年咳嗽;钱家媳妇二十八,河南信阳的,干活麻利但孩子多,拖累大;孙家媳妇……哎,孙家媳妇叫啥来着?好像姓周?


    信息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子,很快就搅成了一锅粥。她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赵钱氏”和“钱赵氏”,记混了张家和李家的困难,甚至把好多人的年龄都搞串了。


    晚上,她坐在自家地窝子的小炕桌旁,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摊开那本崭新的登记簿和那张让她头皮发麻的表格。她拿起铅笔,手有些抖。脑子里乱糟糟的信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却不知道该如何落到那一个个方格里。


    她认识几个字。比如自己的名字“王桂兰”,她能勉强写出来,虽然“桂”字的“木”和“土”总是分家,“兰”字的三横一竖也写得歪歪扭扭。她也认识“男”、“女”、“工”、“分”这些简单的字。


    可表格上那些“籍贯”、“文化程度”、“特长”,对她来说就太陌生了,笔画多得让她眼晕。


    她尝试着在登记簿上写。她先写下“赵”,这个字她见得多,会写。然后卡壳了,赵家媳妇叫啥?“淑慧”?“淑”字怎么写?她只记得好像有个“叔”字在里面,但旁边还有啥?“慧”字就更难了。


    她憋红了脸,在纸上画了个“叔”,又在旁边胡乱添了几笔,自己看着都像鬼画符。


    年龄?“三十二”?“三”和“十”她会,“二”也会,但组合起来该写在哪个格里?籍贯?“山东”?“山”字她会画,“东”字呢?她只记得大概模样,写出来左边一横长,右边一横短,中间一个疙瘩,不伦不类。


    画着画着,她自己都糊涂了,这写的到底是赵家还是钱家?


    挫败感一点点淹没她白天的自信和热情。她气得把铅笔一摔,揉乱了头发。


    “咋了这是?跟谁置气呢?”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李秀兰,她刚忙完豆腐坊的活回来,手里还端着个空盆,显然是听到动静过来看看。


    王大姐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扒拉了几下头发,试图恢复点形象,强扯出一个笑:“没……没啥,就是这笔不好使。”她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桌上那堆让她糟心的东西。


    李秀兰好奇地走近,借着灯光看清了桌上摊开的表格和画满奇怪符号的纸,还有那根摔在一边的铅笔。她虽然识字不多,但也明白这肯定跟王大姐新当上的代表工作有关。


    “是……是连里让填的表?”李秀兰小心翼翼地问,带着点同病相怜的理解,“这东西是挺磨人的……我每次记豆腐账也头疼。”


    王大姐伸手把表格和本子胡乱合上,一把塞到炕桌最里面,用别的杂物盖住,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没……没啥!就点破纸片子,瞎看看!”


    这时,舒染也批改完作业回来了,一进门就感觉到地窝子里气氛不对。


    李秀兰心思简单,没察觉那么多,还在笑着说:“妇女代表就是忙!刚上任就有大事了!”


    王大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嘴上却打着哈哈:“啥大事……跑腿磨牙的活儿……那啥,你们快洗洗睡吧,我也累了,睡了睡了!”


    她说着,竟直接脱了外衣,翻身面朝墙壁躺下了,明显是不想再交谈。


    舒染和李秀兰对视了一眼。李秀兰有点莫名其妙,用口型问舒染:“咋了?”舒染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问。


    夜里,舒染隐约听到对面炕上传翻来覆去的窸窣声,还有一声叹息。她知道,要强的王大姐肯定是遇到她自己解决不了,又羞于开口求助的难题了。


    而且这难题,八成跟她刚当上的妇女主任有关。


    第二天一早,王大姐又是第一个起床,依旧把自个儿收拾得利利索索,却掩不住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的郁结。


    她没像往常一样跟舒染她们说笑,匆匆咬了两口冷窝窝头,就揣一本登记簿,直奔连部去找石会计了。


    石会计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账本报表,忙得头都不抬。


    “王桂兰同志,你有啥事?”


    “石会计,麻烦你个事儿,这表……这上面的字,我不太认得全,你能不能……”


    石会计从眼镜片上缘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接过表格,语速飞快地念了一遍:“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特长、家庭主要困难。就这些,照着填就行。”


    “不是……我是说,这些格格里具体填啥……”王大姐还想细问。


    石会计却已经不耐烦了,递回表格:“我这儿还一堆报表等着往团部送呢!这表不难,你找个识字的人问问就行。实在不行,你问舒老师去?”说完就又埋首账本里了。


    王大姐捏着表格,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她哪好意思天天去麻烦舒染?


    统计工作陷入僵局,另一件糟心事接踵而至。


    连里后勤通知,有一批处理下来的旧劳保手套和围裙,愿意要的家属下午去领。王大姐赶紧跑去通知。


    她跑到赵卫东家,对着他媳妇——一位姓钱的妇女——说:“钱家的,下午去领手套围裙!”


    对方愣愣地看着她:“王大姐,你找谁?”


    王大姐也愣了:“你不是老钱家媳妇?”


    “俺男人是赵卫东!俺娘家姓钱!”赵卫东媳妇哭笑不得。


    王大姐一拍脑门,闹了个大红脸,赶紧道歉,又匆匆往钱技术员家跑。结果钱技术员媳妇出工去了,没人在家。等下午分发物资的时候,钱技术员媳妇没领到,脸色很不好看,话里话外说王大姐办事不公,故意落下她。


    王大姐百口莫辩,心里憋屈得要命。她一片热心,却因为记不清人名,闹出这种误会,还落了个埋怨。


    傍晚,她垂头丧气地走进教室。舒染刚送走最后几个学生,正在擦黑板。


    “唉呀气死我了!”王大姐没等舒染开口,就拍着大腿开始倒苦水。


    舒染放下板擦,关切地问:“大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还能有谁?就那点破纸!”王大姐气呼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讲台上。


    舒染拿过来一看,是连里下发的一张《家属情况统计表》。要求统计各户妇女的年龄、籍贯、文化程度、有何特长、家庭主要困难等。


    表格设计得不算复杂,但对于识字不多的人来说,确实像天书。


    “刘书记让我把咱连这些家属们的情况摸摸底,说以后搞活动、发补助也好有个依据。”


    王大姐指着表格,“我这几天跑断腿,磨破嘴皮子,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把各家情况都装进脑子里了!可一对着这表,我就傻眼了!”


    她越说越激动:“这一个个小格格,该往哪里填?这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我拿着表去问石会计,人家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念?让我找识字的人问。我找谁去?总不能天天来烦你吧?”


    舒染拿过表格,轻声念道:“姓名……王、桂、兰。年龄……四十二。籍贯……河、南、扶、沟。文化程度……文、盲、或、半、文、盲……”


    王大姐听着,脸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听到“文盲或半文盲”那几个字时,嘴角往下撇了撇,眼神黯淡下去。


    “特长……”舒染顿了顿,看向王大姐,“大姐,您有什么特长?比如……特别会纳鞋底?做饭好吃?还是干活特别利索?”


    “我这算啥特长啊?”王大姐愣了一下,有点茫然,“咱庄户人家,谁不会纳个鞋底做顿饭?这……这咋往上写?”


    舒染叹了口气,把表格推回去:“确实有点难办。要不这样,大姐,您说,我帮您填。”


    “那哪行!”王大姐立刻摇头,“你一天到晚忙得跟啥似的,哪能老让你干这个?再说,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啊!刘书记说了,以后这类事儿多着呢!”


    王大姐越说越沮丧,声音也低了下去:“染妹子,你说……我这妇女代表是不是干不了啊?连个字都写不来几个,通知个事都能弄岔了……净耽误事!还不如回去种洗的菜……”


    看着王大姐耷拉着脑袋,刚才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全没了,舒染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光想着王大姐有威信,却忽略了工作开展离不开最基本的读写能力。


    在这个位置上,半文盲带来的不便被无限放大了。


    “大姐,您别这么说。”舒染放下表格,语气认真起来,“这事不怪您。是咱们连里以前没重视这方面的工作,突然一下正规起来,您不适应是正常的。”


    她沉吟了一下:“人名记混了,是因为光靠脑子记,容易乱。要是能写下来,就不容易错了。”


    “我倒是想写!”王大姐抬起头,一脸无奈,“可我写得出来吗?我就会写个我的名字,还是当年我男人教的,写得跟鸡刨的似的,字认识几个,但是不多啊!”


    “那就学啊。”舒染看着她,眼神明亮起来,“大姐,您想没想过,学认字,学文化?”


    “学文化?”王大姐愣住了,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都多大岁数了?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像那小娃娃一样学?让人笑话死!再说,文化是那么容易学的?我看着那些字就头疼!”


    “有什么可笑话的?”舒染反驳道,“活到老学到老。再说了,您学认字不是为了吟诗作对,是为了把工作干得更好!谁笑话您,您就问问他,能不能帮您把这份统计表填了?能不能保证通知人不弄错?”


    她顿了顿,放慢语速,语气带着点鼓动人心:“大姐,您想想,要是您自己能认字,会写字,这点事儿还叫事儿吗?您自己就能把表格填得漂漂亮亮,通知写得明明白白。到时候,谁不得高看您一眼?刘书记、马连长是不是得更看重您?您这妇女代表,是不是当得更硬气?”


    这番话,实实在在说到了王大姐的心坎里。她不想被人看笑话,更想把这个代表当好了。之前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回来了。她犹豫地看着舒染:“我能学会吗?”


    “谁说你笨了?”舒染笑了,“您打理家务、伺候自留地、处理邻里关系,哪样不是一把好手?这说明您脑子灵光着呢!认字没那么难,尤其您是为了用才学,学得快!就从您最需要的开始学,比如咱连里这些人的名字,常用的那些字。”


    王大姐眼神闪烁,明显心动了,但还有顾虑:“那……那跟谁学啊?总不能真让你这老师天天给我开小灶吧?你也忙。”


    “这事儿您别管了,我想办法。”舒染心里已经有了初步想法,“您就先下定决心,学,还是不学?”


    王大姐看着桌上那张如同天书般的表格,又想想今天遭遇的尴尬,最终一咬牙,一跺脚:“学!凭啥不学!我就不信,还能让这几个字给难死!”


    她像是给自己打气,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洪亮:“染妹子,你说得对!我得学!为了工作,也为了我自个儿!不能让那起子人看瘪了!”


    舒染看着她重燃斗志的样子,欣慰地笑了。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让王大姐下决心学习,仅仅是解决了“思想问题”,更实际的“教学问题”还在后头。


    而且,她隐约感觉到,需要学文化的,恐怕不止王大姐一个人。


    第58章


    王大姐学文化的决心是下了, 可具体怎么学,成了摆在舒染面前的新难题。


    她自己的时间确实捉襟见肘。白天要上课,要备课, 要批改作业,要处理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务, 还要时不时应对连里突然派下来的各种临时任务。晚上那点时间,她自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可她看着王大姐,她怎么也说不出“没时间”这几个字。


    “大姐, 您别急,咱得找个长久的办法。”舒染一边批改着石头那篇错字连篇的小练笔,一边对坐在旁边略显焦躁的王大姐说。


    王大姐手里捏着那份让她头疼的表格,叹气道:“啥长久的法子?染妹子, 我就想赶紧把这玩意儿整明白, 再去通知个事儿别再闹笑话, 我就知足了!”


    “光你一个人学还不够。”舒染放下笔, “你想想, 秀兰记账是不是也有犯难的时候?桂芬看工分榜是不是也得琢磨半天?还有好些姐妹, 认得的字凑一起也不够用。您这妇女代表以后要牵头弄个啥,光您一个人明白, 跑断腿也张罗不过来。”


    王大姐愣了一下,琢磨着这话:“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要不,咱们把觉着字不够用、想再多认点的姐妹都拢一块儿?”


    舒染斟酌着词句, “也不用太正式, 就当是‘妇女互助学习小组’。找个固定的闲工夫,我,或者能找到别的识字多些的人, 给大家一起讲讲工作中、生活里急需的字和词。您来组织,名正言顺。”


    “互助学习小组?”王大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这……这能行吗?都是拖家带口的老娘们儿,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散了,谁还有心思学这个?再说,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我觉得在我的想法很有可行性,”舒染语气坚定起来,“咱们学文化,一不为考状元,二不为摆架子,就为了能把日子过明白点,把工作干顺点!谁笑话?谁笑话就让谁来帮您填表,谁来帮秀兰对账。”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狡黠:“大姐,你现在是妇女代表,由你出面组织,名正言顺。就说……就是为了更好地配合连里工作,提高咱们妇女同志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刘书记和马连长听了,也只有支持的份儿。”


    这些话让王桂兰茅塞顿开。对啊,她现在不是普通家属了,是妇女代表,组织大家学习,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对!染妹子你说得对!”王大姐把手里的麻绳一扔,来了精神,“我这就去问问!看看到底有几个人想学!”


    舒染早就观察到了,她发现像王大姐这样被文盲或半文盲困扰的妇女,远不止一个。


    李秀兰在豆腐坊,现在兼着帮连里登记些零碎物资的出入。她记账依旧不是很顺利,稍微复杂点的品名就要请教别人。


    张桂芬去连部领工分票,总是要拉着别人帮她看,生怕发少了或者发错了。她私下跟舒染念叨过:“要是自己能认得,心里就踏实了。”


    就连平时看起来挺泼辣的孙家媳妇,有一次也让舒染帮她看看家里寄来的信,信纸都揉皱了,显然是好几个人传看猜读过了。


    一个念头在舒染心中越来越强烈。她看准一个刘书记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时机,走进了连部。


    “书记,跟您汇报个情况。”舒染语气轻松,像是拉家常,“最近王大姐不是当妇女代表嘛,工作需要,找我学文化。结果秀兰和她们看着有意思,也都想学。我发现咱们连不少妇女姐妹,都有学文化的想法,就是没好意思开口,也没人组织。”


    刘书记正在看文件,闻言抬起头,有点惊讶:“哦?都想学?这可是好事啊!说明咱们连妇女同志积极性高!”


    “是好事,但也有点问题。”舒染话锋一转,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我现在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教,今天教这个两个,明天教那个三个,不成系统,效果也慢。而且都在我上课休息的间隙,挤占的是学校的教室和时间,长远来看也不是办法。”


    刘书记放下文件,沉吟起来:“这倒是个问题……那你的意思是?”


    舒染小心翼翼地提出想法:“书记,您看,能不能由连里出面,稍微组织一下?也不用太正式,就当是个‘妇女扫盲学习小组’。找个固定时间,比如每周抽两三个晚上,就在这新教室或者食堂角落,我或者有其他识字的人,给大家统一讲讲最常用的字和词。这样既不影响白天生产,也能真正帮姐妹们解决点实际困难,以后开展工作也顺手。”


    她没敢直接说“办夜校”,而是用了“学习小组”这个更低调的说法。


    刘书记听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想起上次王大姐成功调解纠纷后,师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同志还表扬了他们连群众工作有起色。如果这个扫盲学习小组真能搞起来,岂不是又一个亮点?


    “嗯……你这个想法不错。”刘书记点了点头,“为妇女同志解决实际困难,也是连队工作的一部分。这样吧,我跟马连长和其他支委通个气。原则上我同意你先试着搞起来。地方嘛……就在你们教室,晚上反正空着。时间你们自己定,但不能太晚,影响第二天生产。至于谁来教学,暂时就先辛苦你一下。”


    舒染心里一阵雀跃,但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不辛苦,书记。那我们就先试着弄起来,看看效果。”


    从连部出来,舒染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大姐。


    王大姐的执行力简直超乎舒染的想象。她没直接大张旗鼓地吆喝,而是直接去串门子。


    她先去了豆腐坊。李秀兰正对着个小本子发愁。


    “秀兰,忙呢?账对不上?”王大姐凑过去问。


    李秀兰抬起头,一脸苦恼:“王大姐,你可来了。这不,刚领了豆子和盐,石会计非要我写清楚品名数量,我这‘盐’字老是写错,画个圈代替,他又说不行……”她指着本子上几个歪扭的墨疙瘩和圆圈。


    “嗐!这石会计,就会较真!”王大姐先共情了一句,然后话头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咱要自己能写清楚,也省得看他脸色不是?我寻摸着,找舒老师给咱们开个小灶,专门学学这些工作上急用的字词,不光我学,想学的姐妹都一块儿,互相督促着,学得快。你觉着咋样?”


    李秀兰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哎呀这太好了!我正愁呢,算数我倒不怕,就怕写字。算我一个!”


    从豆腐坊出来,王大姐又溜达到自留地。张桂芬正眯着眼看一张纸片。


    “桂芬,看啥呢?”


    “唉,王大姐,俺家那口子带回张条子,说是领东西用的,俺瞅着这‘领取通知’几个字认识,可这下面写的啥‘品名’、‘规格’,俺就认不全了,猜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到底领啥。”张桂芬把纸条递过来,一脸无奈。


    王大姐接过看了看,她也认不全,但比张桂芬强点:“像是领劳保用品的。你看,这有个‘手’字,还有个‘套’字,估计是手套。这‘数量’后面写的是‘贰副’。”


    “贰副?是两副的意思不?”张桂芬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看,这要是认不全,不就抓瞎了?”王大姐趁机说,“我跟舒老师说了,组织个学习小组,就学这些条条票票上常用的字,还有咱们连里常用的人名、地名、工具名。学了就能用上!你来不来?”


    张桂芬这下毫不犹豫了:“来!肯定来!俺再也不想抓瞎了!”


    王大姐又找了几家平时关系不错,或者明显有同样烦恼的妇女。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像李秀兰一样急需,有的像张桂芬一样被说动,也有的摆手拒绝,觉得“够用了,费那劲干啥”。


    甚至还有阴阳怪气的:“王代表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带着咱们一起进步啊?”


    王大姐心里憋气,但想起舒染说的为了工作,硬生生忍了。


    她数了数,明确想学的,加上她自己,有七八个人。差不多了。


    她把名单报给舒染。舒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心里有了底。


    “大姐,光咱们几个还不够。”舒染沉吟道,“得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个学习小组,是真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第一次活动,得学点让大家觉得立马就有用的东西。”


    第一次学习活动,定在了一个周三的晚上。地点就在新教室。


    消息传开,好奇、观望、看热闹的都有。


    当晚,新教室那盏最大的马灯亮着。


    王大姐早早就在门口,穿着整洁,精神头十足地招呼:“里边坐!舒老师备了好东西!”


    李秀兰第一个到,带了崭新的本子和笔。张桂芬和几个相熟的妇女结伴而来,显得有些拘谨又期待。教室里陆陆续续坐了十来个人。


    舒染准时走进教室。她手里拿着几张写满字的旧报纸。


    “各位嫂子、婶子、姐妹们,”她站定,声音清晰平和,“咱们这个互助学习小组,今晚就开始。咱们不学远的,就学眼下最急用的。”


    下面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这话可说到她们心坎里去了。


    “咱一样一样来。先帮王大姐理清花名册,咱们自己也把左右邻居的名字写对、认准。”


    舒染拿出连队职工家属的名单,“我念一个,咱就在黑板和自己本子上写一个,互相看看对不对。”


    她从最常见的姓氏开始,不仅写复杂的,也写简单的,告诉大家怎么记认。每写一个姓,下面就有人对应着自家或者邻居的名字,低声念叨,在本子上模仿。


    “来,王大姐,您来写写‘王桂兰’。”舒染点名。


    王大姐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她会写“王”和“兰”,“桂”字有点犹豫。


    舒染提醒:“木字旁,加两个土摞起来。”王大姐认真地写了出来,虽然“桂”字结构有点散,但完全正确。下面响起鼓励的掌声。


    接着是李秀兰写自己的名字,她的“秀”字总写得歪歪扭扭,舒染握着她的手纠正了笔画顺序。


    张桂芬也上台写出了“张桂芬”,虽然“张”的“弓”字旁写得大了点。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大家发现好多人名字里的字都是共享的,你帮我,我帮你,互相提醒哪个字怎么写,是哪家的人。


    王大姐的花名册难题,在大家的互助下,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接着,舒染拿出准备好的各种票证、条据样本——工分票、粮票、布票、领取通知、简单的借条。


    “咱们看票证,不用全认完,抓关键的认。”她指着工分票,“看,这儿最大的是‘拾分’,就是十分;这是‘伍分’;这是‘贰分’。粮票,认‘市斤’、‘公斤’;布票认‘市尺’。”


    她又拿起一张领取通知:“‘品名’就是东西叫什么,‘规格’就是大小型号,‘数量’就是多少。像这个‘劳动布手套’,‘贰副’,就是两双。”


    她教大家辨认最关键的信息,妇女们听得目不转睛,这些可是实实在在的学问。


    最后是数字。大家基本都认识,但舒染强调了大写数字的写法:“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这些在条据、账本上常用,得会认,最好会写。”


    她带着大家简单算了算账,结合着大写数字认读:“佰斤玉米,每斤捌分钱,总共多少钱?”“领叁尺布,每尺多少钱?”


    原定一个小时的课,又超时了。


    李秀兰在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姓氏和数字。张桂芬反复看着那张“手套领取通知”的样本,嘴里念念有词。


    王大姐最后帮着收拾,兴奋地说:“染妹子!这法子真实用!我看她们都听进去了!明天我就拿着花名册去对对,保准错不了!”


    舒染看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姓氏和数字笑了:“大姐,这只是开始。下次,咱们学记账的格式,学工具名、庄稼名,学写简单的借条收据。”


    “好!好!”王大姐连连点头,“我明天就去问问,她们还想学啥!”


    消息很快传遍连队。


    李秀兰再去交豆腐坊的账本,虽然字还是不好看,但信息写得清清楚楚,石会计推了推眼镜,难得地没挑刺。张桂芬再去领东西,也能对着条据磕磕绊绊地念出个大概。


    当初拒绝的、说风凉话的,心里开始犯嘀咕了。


    第二次活动,来的人更多了。教室显得有些拥挤。舒染这次教的是简单的记账格式和常见物品名称。她提前让王大姐收集了大家最想学的词:“锄头”、“镰刀”、“铁锨”、“箩筐”、“扁担”、“玉米”、“小麦”、“棉花”、“白菜”、“土豆”、“工分”、“补助”、“支出”、“结余”……


    教学方式依旧紧扣实际。舒染带着大家模拟记流水账,认工具房和仓库里物品标签上的字。


    第三次、第四次,来的人明显增多,连当初说风凉话的孙家媳妇,也忍不住好奇,拉着别人一起来了。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她们或许永远成不了文化人,但她们正在努力挣脱睁眼瞎的束缚。


    舒染站在讲台上,看着这一切。她意识到,自己教案本上草草备下的扫盲内容越来越不够用了。


    也许,是时候编写一点更系统,更符合当地特色的简易教材了,比如语文识字、基础算术之类的,大人能用,孩子们也能用。


    第59章


    妇女扫盲学习小组如火如荼地开展了小半个月, 新教室夜夜亮着煤油灯,里面传来妇女们的跟读声和讨论声。


    王大姐再去通知事情,怀里多了个小本子, 虽然记得歪歪扭扭,但关键的人名、事项总算不会弄错了;李秀兰的豆腐坊账本清晰了不少;张桂芬去领东西, 也能对着条子琢磨个大概。


    连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少了,多了些羡慕和好奇的目光。甚至有几个原本观望的妇女,也私下找王大姐打听, 下次学习能不能也来听听。


    就在这时,连部接到了团里的电话通知:师部宣传科的一位干事,近期会下来走访几个连队,调研基层文化教育和群众思想工作开展情况, 第一站就定在畜牧连。要求连里做好准备, 如实汇报。


    这个消息立刻在连队里引起了波澜。


    刘书记和马连长紧急开了会。


    “师部宣传科的人下来, 指名先到咱们连, 这是重视, 也是压力!”刘书记敲着桌子, “都把手里头的工作捋一捋,看看有哪些能拿得出手的亮点?尤其是思想文化教育这块!”


    马连长皱着眉头:“生产进度、挖渠任务, 这些都好汇报,有数字摆着。可这文化教育……除了舒老师那个小学, 咱们还有啥?总不能就汇报认了多少个字吧?”


    赵卫东接话道:“要我说,咱们连的优势就是生产抓得紧, 任务完成得好。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适当提提就行了,别喧宾夺主。”


    “老赵这话不全对。”刘书记摇摇头,“现在上级越来越重视这方面的工作。舒老师搞的那个妇女扫盲学习小组, 我看就有点新意,结合了实际需要,群众反响也不错。这次是不是可以作为一个点,汇报一下?”


    “妇女扫盲小组?”赵卫东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群老娘们儿凑在一起认几个字,这也算成绩?别到时候人家领导来了,问深一点,啥也说不出来,反倒闹笑话。”


    会议室里一时有些沉默。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远疆开口了:“实事求是就好。扫盲小组是为了解决实际工作困难办的,效果也有目共睹。比起空谈理论,或许更符合基层实际。至于汇报,可以让具体负责的王桂兰同志和舒染同志准备,她们最清楚情况。”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陈干事说得对。那就这样,生产该汇报汇报,扫盲小组的情况也准备一下,作为补充。舒老师那边,我去说。王桂兰同志那里,也让舒老师帮忙沟通一下,别到时候紧张得说不出话。”刘书记拍了板。


    消息传到舒染耳朵里时,她正和王大姐、李秀兰在教室里收拾晚上学习要用的东西。


    王大姐一听,脸唰一下就白了,手里捏着的粉笔头差点掉地上:“啥?师里的大领导要来?还要看咱们这个?哎哟俺的娘诶!这……这咋整?”


    李秀兰也紧张地搓着围裙:“舒老师,领导来了,问深了咱答不上来咋办?会不会给连里惹麻烦?”


    舒染看着两人慌乱的样子,只能先稳住神:“别慌,大姐,秀兰。咱们办这个小组,一没偷二没抢,就是为了解决实际困难,有啥怕检查的?领导问啥,咱们照实说就行。”


    话虽这么说,舒染自己心里也没底。她去找刘书记,想探探口风。


    刘书记正和马连长、陈远疆在连部办公室说着什么,眉头皱着。见舒染进来,刘书记叹了口气:“舒老师,正好你也来了。检查的事你知道了吧?团里电话强调,这次重点看思想文化工作。你们那个学习小组,准备一下,到时候恐怕要简单汇报一下。”


    马连长插话,语气有些沉:“舒老师,这事儿可得掂量清楚。成绩要说,但也不能说得太满。万一领导问点理论上的、政策上的,你们答不上来,反倒不好。”


    舒染明白了领导们的顾虑。她点点头:“书记,连长,您二位放心。我们就是实事求是,汇报我们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取得了什么效果。都是些实实在在的事,不搞虚的。”


    一直没说话的陈远疆这时开口了:“实事求是就好。解决实际问题的经验,比空话更有价值。”


    从连部出来,舒染找到依旧坐立不安的王大姐:“大姐,别怕。领导也是人,咱就有啥说啥。你就说说你当初为啥要学,学了之后管不管用。我帮你把大家学习的成果整理一下,到时候给领导看看。”


    王大姐一听直摆手:“不行不行!染妹子,这可不行!我哪见过那么大领导?还要我汇报?我到时候一紧张,屁都放不出来一个,不是给连里丢人吗?”


    舒染赶紧给她打气:“大姐别怕!您就照实说,当初为什么犯难,怎么想起要学,学了之后有什么好处。您就说说您自己的真切感受,这比什么都强!还有我和其他姐妹呢,又不是让您一个人说。”


    好说歹说,王大姐总算勉强答应下来,但接下来的两天,她吃饭睡觉都在念叨那几句“汇报词”,紧张得像是要上刑场。


    舒染自己也抓紧时间,整理了一下学习小组的教学内容和大家的进步情况。她琢磨着,光说可能不够直观,要是能有点成果展示就好了。


    她灵机一动,让每个参加了学习的妇女,都在一张旧报纸上,写下自己现在会写的字,或者自己的名字,或者一句最想说的话。写得不好看没关系,贵在真实。


    李秀兰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李秀兰豆腐坊 收支”和一些数字;张桂芬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明白”;连孙家媳妇也别扭地写了个“孙”字和“通知”俩字。王大姐更是郑重其事地写下了“王桂兰妇女代表为人民服务”。


    舒染把这些小心地收好,王大姐凑过来,指着自己写的那句“王桂兰妇女代表为人民服务”里的“代”字,不好意思地说:“染妹子,这字俺好像写错了……”


    舒染一看,果然写成了“伐”。她笑着拿出铅笔,轻轻改了一笔:“没事,大姐,现在会了就行。”


    检查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下午,连部门前难得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刘书记、马连长等连队干部都早早等在门口。


    舒染也特意换了件干净衣服,和王大姐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王大姐紧张得不停搓手,舒染低声说:“大姐,就当是跟咱连领导汇报工作一样。”


    远处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一辆绿色的普车卷着尘土驶来,停在连部门口。


    车门打开,刘书记和马连长立刻迎了上去。首先下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表情严肃的干部,是师部宣传科的副科长,姓吴。


    后面跟着下来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瘦高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戴帽子,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看着挺斯文,但眼神清亮,正打量着连队的环境。


    “吴科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刘书记热情地握手。


    “这位是团部宣传科的杨振华干事,这次跟我一起下来调研。”吴科长介绍道。


    “杨干事,欢迎!”刘书记又连忙和杨振华握手。


    杨振华笑容谦和,“刘书记,马连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学习,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


    他微笑着冲她们点了点头,目光在舒染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有些讶异于她的年轻,但很快礼貌地移开。


    一行人进了连部办公室。简单的寒暄过后,吴科长直奔主题,听取了刘书记和马连长关于连队生产、思想教育工作等方面的汇报。吴科长问得很细,尤其关注职工和家属的思想动态。


    刘书记和马连长汇报得很扎实,主要突出了生产任务完成情况和连队管理的规范性。


    轮到思想文化教育方面,刘书记按照准备的材料,提到了启明小学和最近试办的妇女扫盲学习小组,但说得比较简略。


    吴科长听完,没表态,看向杨振华:“小杨,你有什么要了解的?”


    杨振华扶了扶眼镜,开口问道:“刘书记,马连长,刚才您二位提到的妇女扫盲学习小组,我很有兴趣。能不能详细介绍一下,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办这个小组的?具体是怎么开展的?遇到了哪些困难?又取得了哪些效果?”


    他的问题具体而深入,显然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检查。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打鼓。刘书记连忙说:“这个小组的具体情况,由我们连的妇女代表王桂兰同志和启明小学的舒染老师负责,她们更清楚。让她们向领导汇报一下吧。”


    杨振华扶了扶眼镜,看向舒染和王大姐,问道:“王桂兰同志,舒老师,我对你们这个学习小组很感兴趣。能不能具体说说,是怎么想到要办这个班的?平时都学些什么?大家愿意来吗?”


    王大姐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手心都在出汗。舒染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背,低声鼓励:“别怕,照实说就行。”


    王大姐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因为紧张,声音有点发颤,但嗓门依旧洪亮:“报告,报告领导!俺……我叫王桂兰,是连里的妇女代表。办这个学习小组,是因为……是因为俺不识字,工作没法干!”


    她豁出去了,把自己怎么填不了表、怎么通知错人、怎么闹笑话的糗事全说了出来,说到激动处,脸都涨红了。


    “……俺就寻思,不能这么窝囊!就找了舒老师,俺要学认字!后来发现,不光俺,秀兰、桂芬她们也都需要!舒老师就说,那不如大家一起学!连里也支持,就给提供了地方……”


    吴科长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杨振华却听得十分专注,眼神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不时点头。


    等王大姐说完,舒染上前一步补充道:“吴科长,杨干事。王大姐说得都是实际情况。我们办这个小组,初衷非常简单,就是为解决工作和生活中因为文化水平低带来的实际困难。所以教学内容也完全围绕实际应用展开,比如认写人名、认读票证、记简单账目、写常用条据等。”


    她拿出那叠旧报纸,展示上面妇女们写的字:“这是姐妹们最近学习的成果,写得不好看,但都是她们一笔一划自己写的。至少现在,王大姐通知工作很少出错了,李秀兰同志记账更清晰了,张桂芬同志去看工分榜也能看个大概了。大家觉得生活和工作都方便了不少。”


    杨振华接过那叠报纸,一页页仔细翻看。


    “很有意思。”杨振华抬起头,看向舒染,目光中带着探究,“舒老师,据我所知,正式的扫盲工作一直在推进,但往往效果不佳。你们这个小组,似乎找到了一个不同的切入点。你认为最关键的是什么?”


    舒染想了想,说:“我觉得是‘需要’和‘有用’。大家不是为学习而学习,是因为不学就没办法,学了立刻就能用上,劲头就足。学的都是身边立刻要用的东西,记得就牢。再加上大家一起学,互相帮着,就不觉得难了。”


    杨振华频频点头,转向吴科长:“吴科长,我觉得畜牧连这个做法很务实。从群众最迫切的需求入手,形式灵活,效果看得见。这种经验,值得好好关注。”


    吴科长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点了点头:“嗯,听起来确实有点意思。不搞形式主义,能解决实际问题,就是好方法。”


    刘书记和马连长明显松了口气。


    汇报结束后,吴科长在刘书记和马连长的陪同下,去参观开荒田和排干渠设施了。杨振华却提出想单独去看看启明小学和妇女扫盲小组的上课情况。


    舒染便带着杨振华往教室走。


    走在连队的土路上,杨振华看着周围的环境,忽然问道:“舒老师是上海知青?”


    “是的,杨干事。”


    杨振华又问道:“舒老师来兵团多久了?还习惯吗?”


    “快一年了。”舒染答道,“习惯了,这里挺好。”


    “不容易。”杨振华感叹了一句,“能从大城市来到边疆,扎根下来办教育,还能结合实际创新工作方法,非常难得。”


    “杨干事过奖了,我就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舒染谦虚道。


    到了教室,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孩子们看见舒染带着一个陌生的叔叔进来,都好奇地围过来。


    杨振华没有半点架子,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弯下腰看石头写在旧报纸上的字,还拿起一块孩子们用石灰块做的“粉笔”看了看。


    “条件很艰苦,但孩子们的精神面貌很好。”杨振华对舒染说,“你把他们教得很好。”


    接着,他又详细询问了学校的课程设置、学生人数、牧区孩子的融入情况等问题。舒染都一一如实回答。


    当听到舒染提到现有的扫盲课本与当地生产生活实际有些脱节时,杨振华若有所思。


    “你说的问题很现实。统一的教材确实很难照顾到所有地区的特殊性。尤其是对于成人扫盲,更需要贴近他们的生活经验。”


    他看着舒染,“你们妇女扫盲小组的教学内容,是你自己整理的?”


    “是的,”舒染点头,“就是根据大家的急需,随手整理了一点,不是很系统。”


    “已经很好了。”杨振华赞赏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需求是最强的动力。你们的实践,或许能给我们编写更接地气的辅助教材提供很多启发。”


    他又和舒染聊了很多关于教育教学的想法。舒染发现这位杨干事思想很开明,一点也不僵化,非常注重实际效果,而且对教育很有见地,很多想法甚至隐隐契合她来自未来的某些教育理念。两人聊得颇为投机。


    临走时,杨振华对舒染说:“舒老师,你的工作很有价值。这次调研时间有限,但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再来深入了解。如果你们在教学中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好的经验和建议,也可以直接写信到团部宣传科给我。基层的真实声音,对我们很重要。”


    他递过来一张写着通讯地址的纸条。


    舒染接过纸条,心里一动。这位杨干事,和她之前见过的很多干部都不一样。他务实、敏锐,并且似乎真心关注基层的创新和困难。


    舒染接过纸条:“谢谢杨干事,我会的。”


    送走杨振华后,舒染看着手里的纸条,若有所思。


    第60章


    师部检查组的吉普车消失在戈壁滩的尽头。


    刘书记掏出一包雪莲烟, 递给马连长一支,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看向远处的新教室:“老马, 没想到啊,真让咱们蒙……不对,是搞出点名堂来了?”


    马连长嘬着烟, 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尤其是团部那个杨干事,眼光毒得很,一句虚的没有,全问在点子上。说咱们这个务实、管用!这话听着提气!”


    赵卫东背着手, 哼了一声:“管用是管用, 就是不太成体统。咱们的重点还得是挖渠开荒, 那才是硬指标。”


    “老赵, 你这话可就短见了。”刘书记摆摆手, “杨干事最后那几句话, 我琢磨了一路。他说群众的创新最值得珍视,但也最需要引导才能长久见效。我觉得这话在理。”


    他弹了弹烟灰:“咱们这扫盲班, 现在是热火朝天,可全靠舒老师一个人撑着, 王大姐带着大家凭一股热乎气顶着。长远看,不牢靠。万一舒老师病了、调走了, 或者这股气泄了, 这摊子不就散了?”


    马连长点头:“书记说的是。得有个章程,像种地一样,不能光靠天吃饭。”


    “对喽!”刘书记点点头, “咱们得弄出点自己的东西,哪怕就是个土办法、土教材,攥在自己手里,心里踏实!以后再来人检查,咱也能拿出个囫囵个儿的东西,不是光靠嘴说。”


    他沉吟一下,对马连长说:“老马,你瞅个机会,私下跟舒老师透个话。就说连里觉得她这法子好,效果大家看见了。希望她能抽空,把平时教的那套,捋出个一二三来,简单点,实用点,写成条条框框,哪怕就几张纸呢。算是给咱们连留个底,以后就算她忙,别人也能依样画葫芦接着干。”


    刘书记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连里想要成果,但又不想搞成正式任务压下去,先让舒染弄点材料出来看看。


    马连长心领神会:“行,我明白。回头我去说。”


    过了两天,马连长特意挑了傍晚收工后,溜达着到了新教室。


    舒染正带着值日生扫地,石头和栓柱抢着撒水压尘,阿迪力不太熟练地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舒老师,还没忙完呢?”马连长走过去。


    “马上就好。连长您有事?”舒染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没啥大事。”马连长走进来,看了看墙上孩子们画的画和贴的作业,“就是上次师里领导来,对你搞的这个扫盲班,那是相当肯定!连里也觉得这是好事,不能一阵风过去就拉倒。”


    他顿了顿,像是琢磨措辞:“刘书记的意思呢,是觉得你这套教法好,见效快。能不能……抽空把你平时怎么教的、都教些啥,简单归拢归拢,写个大概的章程?不用太复杂,就咱们连自己参考,万一以后……也好有个依据。你看怎么样?”


    舒染心里一阵暗喜,她正愁没个由头编写教材呢。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连长,刘书记和连里能肯定,我打心眼里高兴。其实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教有点零散,正想捋一捋。就是对小学和扫盲班都好。就是……”


    她叹了口气,“白天课排得满,晚上备课批作业,还得带扫盲班,时间真是掰成八瓣也不够用。怕耽误了正事……”


    “这个你放心!”马连长立刻表态,“连里肯定支持!这样,我跟刘书记说说,看看能不能让秀兰、或者其他识点字的人,多帮你分担点杂事。纸笔什么的,需要就去石会计那儿领!务必把这件事办好!”


    有了这话,舒染心里踏实了:“谢谢连长!有连里支持,我一定尽力,争取弄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好!好!那就辛苦你了!”马连长满意地背着手走了。


    舒染送走连长,一回头,看见王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扒在窗户外头听呢,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染妹子!连长真让咱们编书啦?”王大姐的语气带着激动。


    “不是编书,是整理材料。”舒染笑着纠正她。


    舒染没大张旗鼓,而是先从身边最可靠的人开始。


    她第一个找的是许君君。卫生室里,许君君正给一个哭闹的孩子胳膊上涂紫药水。


    “编教材?好事啊!”许君君听完,眼睛一亮,利索地用纱布包扎好孩子的手臂,“需要我干什么?尽管说!”


    “卫生常识这块少不了你。”舒染拿出本子,“比如怎么处理小伤口,怎么预防拉肚子,小孩发烧怎么办。就用最白的话写,配上图最好。”


    “包在我身上!”许君君一口答应,“我那儿还有几本旧的《赤脚医生手册》,可以参考着画点简单的图。保证让大家一看就懂!”


    接着,舒染在扫盲班下课后,留下了王大姐和李秀兰。


    灯光下,三人围坐在一起。


    “大姐,秀兰,连里让咱们整理学习材料,这事得靠大家。”舒染开门见山,“大姐,你最知道姐妹们哪儿卡壳,哪些字词最难学。你来当把关的,咱们编的东西,你得觉得好使、好懂才行。”


    王大姐顿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用力点头:“放心!谁编的不好使,俺第一个不答应!”


    “秀兰,”舒染又看向李秀兰,“你心细,字也越写越好。你来帮着抄写、整理。再把咱们连里、地里、家里各种东西的叫法都记下来,越详细越好,越实在越好。”


    李秀兰有点害羞,但眼神很坚定:“哎,我肯定仔细记。”


    舒染自己,则承担起总体规划、内容筛选和最终审定的担子。她特意找了个旧的硬皮本,作为教材编写本,开始了点点滴滴的积累。


    课间休息时,舒染不再只是坐着喝水,她会拿出本子,记下孩子们游戏时喊的口令、唱的童谣,哪些词他们用得最溜。


    “石头,你们玩打仗游戏,都怎么分派?谁当司令?谁当侦察兵?”她问得仔细,石头和栓柱争抢着回答。


    美术课上,她让孩子们画“我的家”、“我家的工具”、“好吃的食物”。阿迪力画了毡房和奔跑的马,舒染就在旁边工整地写上“蒙古包”、“骏马”;别的孩子画了玉米、镰刀、纺车,她也一一标注。


    扫盲班的夜晚,更是变成了教研会。教到“工分”这个词,王大姐会插话:“光认不行,得教她们咋算!俺看好多人都掰扯不清十分和一百分的区别!”舒染立刻记下。


    李秀兰则小声提出:“舒老师,‘买’和‘卖’这两个字,老有人弄反,能不能想个法子好记点?”舒染琢磨着:“编个顺口溜?或者用图示?”


    许君君抽空来了几次,带来了她用铅笔画的简易示意图:“洗手法”、“伤口消毒步骤”、“预防蚊虫叮咬”。虽然画功幼稚,但意思明白,王大姐一看就懂:“这个好!这个实用!”


    甚至阿迪力也提供了帮助。舒染问他牧区帐篷里各种物品的叫法,他努力地用汉语混合着解释,舒染认真记下,并小心地标注上读音和含义。


    陈远疆那里,舒染又去了一次,这次是请教一些更书面的、政策性的词汇,如何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清楚。陈远疆依旧言简意赅,但给出的解释却精准而透彻。


    编写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有时为了一个词的解释,几个人会争论半天。王大姐坚持要用最土的白话,舒染则担心不够规范;李秀兰觉得某个例句拗口,王大姐却觉得这样记才牢靠。


    纸张依然是稀缺资源。石会计批的旧报表背面很快用完了,舒染就打起其他主意:糊窗户剩下的报纸边角、包装用的牛皮纸、甚至平整的树皮,都成了书写的材料。


    最大的困难还是时间。舒染常常是在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后,才能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摊开她的编写本,仔细梳理白天的记录,斟酌词句,设计练习。


    地窝子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但她乐此不疲。看着那个硬皮本一点点变厚,看着那些零散的知识逐渐形成脉络,心里腾升起一股成就感。


    *


    入了冬,白天的日头也不再毒辣。


    新教室里的炉子生了起来,用的是孩子们捡来的柴火和牛粪,烧得不算旺,但至少驱散了些寒意。


    舒染白天给孩子们上课,鼻尖常常冻得发红,捏着粉笔的手指也有些僵硬。孩子们倒是依旧活泼,呵着白气在课间跑来跑去。


    可舒染肩上的担子却一天比一天重。白天是雷打不动的教学任务,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


    晚上,妇女扫盲班照常进行,来的人越来越多,王大姐劲头足,她更不能撤火。再加上那份教材的编写,压在了她本已满满当当的时间里。


    她开始见缝插针地利用一切碎片时间。


    课间十分钟,她一边看着孩子们玩闹,一边拿着小本子,飞快地记录下他们嘴里蹦出的鲜活词句,或者琢磨某个生字该怎么解释更形象。


    中午吃饭,她往往是最后一个去食堂,一边吃着饭,眼睛还盯着摊在桌子上的编写本,用铅笔勾勾画画。许君君有时看不过去,帮她打碗热汤,她匆匆喝下,又埋下头。


    下午放学后,本该是备课批作业的时间,现在却常常被王大姐和李秀兰“霸占”。


    “染妹子,你快看看,俺想的这个顺口溜行不行?”王大姐的大嗓门总能穿透教室的门板。


    舒染放下正在批改的作业,接过王大姐递来的破纸片,仔细看看,点点头:“意思挺好,大姐。就是这句有点拗口……”


    王大姐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对!这个好!还是你有文化!俺这就让秀兰记下来!”


    李秀兰则安静得多,她会把收集来的词汇工工整整地抄在另的本子上,遇到不确定的,就小声问舒染:“舒老师,咱们连机耕队那个康拜因收割机,是写这三个字吗?还是直接写联合收割机?好多人都叫康拜因。”


    舒染想了想:“都写上吧。先写‘联合收割机’,后面括号注明‘也叫康拜因’。这样既规范,又接了地气。”


    许君君偶尔也会跑来,献宝似的拿出她的新画作:“染染你看,我画的预防感冒——这个是开窗通风,这个是多喝热水,这个是冷了加衣服!像不像?”


    舒染看着那抽象派的简笔画,忍不住笑:“像!特别像!就是这喝热水的小人,鼻子眼睛都快挤一块了。”


    “能看懂就行!”许君君毫不在意,又把几张画着草药的图塞给她,“这几样是咱们戈壁滩上能找着的,治咳嗽有点用,我都标上了!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就连阿迪力,也成了小小的顾问。舒染会拿着写好的牧区词汇找他确认。


    阿迪力会很认真地看,用力点头,或者努力地用生硬的汉语纠正:“老师,这个……少一点。”


    地窝子里,那盏煤油灯亮到深夜的时候越来越频繁。


    王大姐和李秀兰都看出她的疲惫。王大姐会念叨:“染妹子,歇歇吧,又不是明天就要交差,慢慢弄呗。”李秀兰则会把热水瓶灌满,放在她脚边。


    舒染总是笑笑:“没事,大姐,秀兰,你们先睡。我把这点弄完就睡。”


    可她桌上的“这点”好像永远也没个完。


    她的眼下有了青黑,脸色也不太好,吃饭常常没胃口,人眼看着清减了下去。


    陈远疆巡逻路过教室的次数,似乎莫名多了起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


    他从来没进去过,也没说过什么。


    这天下午,连部又来了一辆吉普车。这次下来的,是团部宣传科的杨振华干事。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直接找到了正在连部跟石会计核对物资清单的刘书记。


    “刘书记,又来打扰了。”杨振华笑容依旧谦和,但语气里带着明确的工作目的,“上次调研回去后,科里对咱们畜牧连结合实际开展扫盲工作的经验很重视。派我再来蹲点几天,深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特别是你们正在摸索的教材编写工作,看看有没有什么困难,能不能总结出一些可以在全团推广的经验。”


    刘书记一听,又是高兴又有了点压力。高兴的是工作确实得到了上级认可,压力的是杨干事这明显是要看实打实的东西了。


    “欢迎欢迎!杨干事您能来指导,我们求之不得!”刘书记连忙说,“教材编写这事,主要是舒老师在弄,就是启明小学的那个上海知青老师。她可是下了大力气,就是……唉,学校的事、扫盲班的事都压在她身上,时间实在紧张,进度可能慢点。”


    杨振华表示理解:“我知道舒老师任务重。所以这次来,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在调研的同时,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在教室吗?我想先去跟她聊聊。”


    “在!肯定在!这个点她刚下课。”刘书记亲自领着杨振华往教室走去。


    教室里,孩子们刚放学,吵吵嚷嚷地往外跑。舒染正坐在讲台上的椅子上休息着。


    “舒老师!”刘书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看谁来了!”


    舒染睁开眼,看到刘书记身后的杨振华,有些意外,连忙站直身体,“杨干事?您怎么来了?”


    杨振华注意到了她略显疲惫的神色,但他没有点破,笑着走进来:“舒老师,又来打扰你了。团里对咱们连的扫盲工作很感兴趣,派我再来学习学习,特别是教材编写方面,看看进展如何,有没有什么需要团里支持的。”


    舒染听到“教材”两个字,下意识地看向讲台上那本厚厚的、用各种纸张钉在一起的编写本,心里一阵发虚。那里面充满了涂改、标注和临时贴上去的纸条,离“成型的经验”还差得远。


    “杨干事,您太客气了。我们就是自己瞎琢磨,土办法,不成系统。”舒染谦虚道,走过去拿起那本编写本,“才刚刚搭了个架子,乱七八糟的,怕您看了笑话。”


    杨振华接过本子,入手是沉甸甸的分量。他翻开,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纸张和密密麻麻的,不同笔迹的字迹图画。


    有舒染娟秀整齐的钢笔字,有王大姐歪扭但努力的大字,有李秀兰工整的誊抄,有许君君稚拙的简笔画,甚至还有孩子们画的配图和一些显然是牧民提供的词汇注释。


    他一页页仔细地看着,看那些分类:“称呼与姓名”、“数字与账目”、“农具与作物”、“卫生与健康”、“牧区用语”、“政策语录”……看那些用最直白语言写的解释,看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例句和顺口溜。


    他看了很久,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由衷的赞赏:“舒老师,这绝不是瞎琢磨。这非常了不起!”


    他的语气很肯定:“你们做的,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真正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教材!这比那些闭门造车编出来的东西,价值大得多!”


    舒染没想到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一时有些愣怔:“杨干事,您过奖了……就是,就是大家觉得需要什么,就学什么,记下来而已。”


    “这才是最宝贵的!”杨振华合上本子,神情严肃起来,“舒老师,我知道你任务重,时间紧。这次我来,除了调研,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实际帮上点忙。你看这样行不行,你需要整理、誊写、或者是需要查找什么资料,我可以帮忙。团部宣传科的资料室,虽然书不多,但也许能找到一些对你有用的东西。”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舒染心里一暖,刚要说话,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讲台边缘。


    “舒老师?”杨振华立刻注意到了她的不适,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关切,“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看。”


    刘书记也吓了一跳:“舒老师,你是不是累病了?我就说嘛!不能这么硬扛!快坐下歇歇!”


    “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舒染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刘书记,马连长让你去渠上一趟,那边有点事。”


    舒染抬头,看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眼神看不出情绪。


    “哎哟,好好,我这就去!”刘书记连忙应声,又对舒染说,“舒老师,你赶紧回去休息!今天扫盲班停一晚!这是命令!”说完又对杨振华歉意地点点头,匆匆走了。


    杨振华对陈远疆礼貌地点点头:“陈干事。”


    陈远疆也点了下头,然后看向舒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舒老师,身体不舒服就回去休息。教材的事,不急在这一天。”


    他的目光掠过杨振华。


    舒染确实感到一阵阵乏力,便不再坚持:“好,那我先回去歇会儿。杨干事,抱歉……”


    “身体要紧。”杨振华理解地点头,“材料我先看看,有什么想法明天再跟你交流。你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告诉我。”


    舒染点点头,收拾了一下东西朝外走去。


    陈远疆看向杨振华,“杨干事,住宿安排好了吗?”


    “刘书记已经安排了,谢谢陈干事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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